女人的河(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1 17:28:31

点击下载

作者:李进祥

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女人的河

女人的河试读:

女人的河

作者:李进祥排版:蕾蕾出版社: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2-05-01ISBN:9787227051466本书由宁夏黄河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

在全球化语境中,面对世界文学与中国文学的迅速发展与变化,民族心理结构的重组与来自各种渠道的文化交汇,当下的回族文学正处于觉醒与嬗变、返朴与升华之阶段,明显表现出一种认知本土、多维建构之态势,并取得了令世人瞩目之成就。这是广大回族作家选择既开放又坚守之文化策略,以其先进性与科学性认知回族文学的价值取向与民族现代性之建构。

回族文学是中国文学这个大系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拥有丰富多样的民间口头文学遗产,其历史悠久、区域性影响广泛,同中亚与西亚以及世界历史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同时拥有众多创作的作家书面文学传统,构成现代文学之雄厚基础,成为考察其回族现代民族性之前提与依据。华夏独特的地理自然环境形成的文化积淀,孕育了丰富多彩而又极具特质的物质与精神文化,从古代回族神话、口头文学一直延续到当代回族作家文学,期间浩浩乎经历了几百年之历史烟云,成就了璀璨的回族文化。尤其是晚近以来,回族作家文学浸润着古老的民族文化精神,凸显着一股蓬勃鲜活之气。回族文学在新时期以来的发展,基础扎实、步伐持重,故成就突出,百花满园,涌现出了强大的文学队伍,老中青三代回族作家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学艺术共同体,共同体成员共同拥有丰富的遗产,并在文化想象与文化表达上具有一致性,皆能展现出其独特的自我意识。他们共同努力,勤奋耕耘,一批叫得响、立得住、受读者欢迎的精品力作不断涌出,不仅在少数民族文学界形成优势阵容,在中国文学长廊里亦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宁夏人民出版社历来关注和助推回族文学的发展,力荐优秀作家与作品,为回族文化留下丰富的心灵传记与动人的时代乐章,这是我们一贯坚持的主张。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就曾推出一套“当代回族作家丛书”,相继编辑出版了木斧、胡奇、张承志、马犁、马连义、张宝申等中国文坛具有代表性的一批回族作家的作品。后来,又陆续策划出版了一批以回族题材为特色的文学图书和理论著作,有力地促进了回族文学的持续发展与繁荣。这一时期的回族文学,在历史记忆、文化想象、族群认同等方面,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局面。

文学的民族性是以该民族的世界观、价值观、美学观作为一种本质性之精神实体,艺术地表达一定社会与民族独特的历史与精神生活,在精神与实践之具体运动过程中不断变化与深化,并在文学文本中圆满地得到反映。民族文学一方面体现民族历史、社会特征,另一方面展示地域文化形态,两方面皆存在于民族文学的每一个结构层面里,最终体现在多层面组成的民族文学总体风格特色中。一个民族总是生存在特定之社会环境中,传承着特定的文化基因,有同其他民族文化特定之交汇,这是寻觅民族文化心理轨迹之出发点。长期的游牧农耕文化铸就了少数民族有别于其他民族之特性,这就是少数民族文学生存繁荣之土壤。在民族社会生活之表层,揭示出一种深刻的意蕴,亦即那些能够左右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之特质,民族赖以生存之自然地理环境,特有之历史文化氛围以及特定的文化归属、情感归属、灵魂归属、信念归属、民族心理结构与民族性格。回族作家追溯本民族特定之精神文化与族群记忆,并对文化的积淀、地域的影响、生活的特质与当下现实进行深入探索,通过异彩纷呈的民族生活、特有的民族韵味,创作出了具有民族审美特质的作品。作品挖掘民族精神,向世人展示回族人民的勤劳质朴、豪爽宽厚、勇敢机智的性格内涵;让世人真实地了解到这一民族之所以在历史长河中生生不息、不断发展之内在因素。与此同时,回族有着很强的内聚力,这是回族人民生存之需要。有许多有识回族作家反思内聚力之二重性,在讴歌本民族这种内聚力所形成的勤奋耐劳、不屈不挠的精神之同时,还揭示了这种内聚力的消极之一面,即它所带来的封闭、对新事物的不敏感等,皆是阻碍本民族进步之痼疾。很多回族作家的作品触及与揭示了这些心理细节之复杂内涵,这表明了回族作家已经认识到困扰本民族发展之因素,这种反思与觉醒,对于文学的发展有着积极的助推作用。

每个时代的乐师,皆应弹奏出自己时代之乐章。时代精神既包含着现代意识,又囊括了当下人们可以感知的文学风格、审美习性、哲学思考、价值取向、社会情绪等多种社会基因。由于历史的变迁与各民族之融合,回族文学正处于动态变化与不断被创造之过程中。当下民族经济生活从自然形态逐步向市场化形态转变,从而导致了民族心理结构之重组与来自各种渠道的文化交汇。全新的经济格局以及新的社会心理与理念,既令人惶惑而又令人兴奋地进入现代场景的五彩生活之中。在这种精神交汇、思潮辐辏之当代场景里,一向以稳重、庄严著称的少数民族文化也与其他文化一样,表现出顺应与参与之积极态度。在当今社会转型期,这种特质遭遇着前所未有之文学嬗变,新时期以来回族文学之实践也愈来愈表明了这种嬗变之不可抗拒性。故现在对回族作家作品或某种文学现象进行界定时,我们已失去了往日文学批评所表现出的轻松与从容,已经很难用回族固有之思维习惯、审美判断、情感表达方式来明确界定,这是回族文学自身在发展中带来的质的增生,也是对新的叙事模式的一种激情召唤。在这种文化愉悦交汇与思潮尽情辐辏的当代场景中,自然亦形成了现代理念与传统理念双重意识观照下的当代回族文学的时代特征与价值判断。特别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回族文学的发展出现了崭新之局面,涌现出了一大批作家作品。这个时期的回族作家较之五六十年代的回族作家,显然有了更自觉更强烈的民族文化归属感,对于民族文化、民族精神也有了更深入之认识与感受。在创作上,他们不满足于从表象上表达民族特色,而是努力深入到民族生活、民族心理的更深层次中去,深入挖掘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在人物内心世界中之积淀及其变化,力求在创作中将民族化与现代化、民族意识与现代意识、民族特色与时代精神较好结合起来,从而将民族的生存状态与文化性格揭示出来。从20世纪80年代到世纪末的回族文学,在民族性上,显然得到了极大的强化与普遍认同。这个时期的回族文学创作,其现代生态主义写作已进入了他们的写作视野,突出表现了在中国最浩渺、广阔的人文地理空间、人与环境及其他生态之特殊遗存关系。宏大叙事不再“一枝独秀”;许多作品视角下移,通过描绘普通人、底层与草根故事,把时代精神、民族精神的成长还原为具体人的精神成长,放大了人性描写,从而受到文坛关注。在创作方法上也主张多元共存,叙事类型、叙事视角、叙事模式与叙事手法皆逐渐呈现出多样化与个性化之趋势。很多回族作家在通过作品体现民族性上,有了一种自觉意识,有了文化归属感;在创作中描绘民族生活、表现民族的生存状况,皆更加凸显了民族性。这个时期的作品,与作为主流文学的汉族的作品相比,没有停留在表现民族性的表象上,而是从精神之层面,从思想理念与心理情感之层面去揭示民族性,作品所呈现给读者的,更多的是一种异质文化表象图景。在很大程度上,读者与社会也正是从这种异质文化图景来接受作品的。这种异质文化图景与民族性是一致的,并且凝结为一种精神动力,一种文化品格。

很显然,文学的民族性之形成与获得是一个建构的实践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身份认同、文化想象具有特别重要之意义。人类学家科班说:“任何地域共同体,只要其成员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共同体成员的存在,并希望维持他们的共同体的整体性,就是一个民族。”(耶尔·塔米尔:《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59页)对作为民族的实体的共同体之认同,将自己看成是共同体中之一员,在共同体中确定自己的文化身份,这是形成民族性之首要一步,也是最关键之一步。如果没有这种身份上之自觉认同,也就不会有民族性之形成。但这里的认同,不仅仅是一种身份之认同,不是那种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就是那个民族的简单表述,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一种文化的归属感。即是说,认同共同体的历史记忆,认同共同体的文化行为与文化价值,认同共同体的精神信仰;在想象中,将自己的命运与共同体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将自己的信仰、情感、价值理念等归属于共同体中,从共同体中寻找历史渊源、精神渊源、文化渊源、情感渊源,在共同体中塑造与被塑造。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文学的民族性是在文化想象中建构起来的。

决定一个共同体之成为共同体的是文化,体现民族文学中民族性的也是文化。民族文学怎样获得民族性,说直接一些就是怎样表达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从本质上来看,文化是日常性的,就是人们日常之生活,人们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情感形式,人们的精神信仰,以及人们为表达精神信仰所创造的一系列仪式符号。建构民族文学的民族性,就是要求作家在文学中表达民族的生活,关注民族个体生命的存在状态与现实处境,从民族之日常生活中发现民族精神与文化品格,皆是民族命运。而要表达民族生活,揭示民族命运,更重要的是需要我们的回族作家有丰富的文化想象力与感受力,而这种想象力与感受力则是在回族作家对民族文化、民族传统、民族日常生活有皈依感之前提下才能获得的。回族作家对民族文化、民族传统、民族生活之认同,对于作品民族性之获得,是具有决定意义的。“生活在自己的民族中具有更多的优点。它提供了被重要的他者承认的可能性,不管这个他者是自己的长辈还是同辈。他们理解我,就像我理解他们一样。而这种理解在我的内部创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并非无足轻重的感觉……民族生活使个体能够享受到一定程度的、光凭自身不能体验的自我实现。”(耶尔·塔米尔:《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版,第80页)当民族与民族生活对我们的回族作家有这样的意义的时候,回族作家创作中的民族性,就一定是一个自然之过程。亦即说,回到民族文化中去,回到民族传统中去,回到民族生活中去。这样,回族文学的民族性就一定能够得到彰显与强化,这是保证回族文学获得民族性之根本。

透过这些散发着浓郁回族民族特色的文学作品,我们看到了一个承载着坚韧、清洁、挺拔与希望的博大、宽厚的精神载体,看到了记录时代、紧贴大地、挖掘普通人内心世界的民间情怀,此乃源于回族作家对生活的丰厚积累和深刻洞察。这些作品,是对回族优秀文明及其精神信仰之依赖与传承,也是对当下时代的某种浮躁之风的抵阻。因为昨天的文化自觉,回族作家开始了对自我的审视与书写;因为今天这些作品的呈现,使我们对未来的回族文学充满更多的文化自信与美学期待。

当这套丛书与读者见面的时候,正值全国第22届图书博览会在宁夏举办。我们由衷地希望这套“回族当代文学典藏丛书”成为此次盛会上的一个亮点,让回族文学所传递的民族精神延伸至全国与世界。因为回族文学的意义与价值,不仅在于对本民族的精神表达与民族性建构,还为构建文化强国贡献着独有的精神智慧;即便在全球化语境中,回族文学对维系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并拓展华夏文明与世界文化对话,仍有不可替代之效用。我想,这正是“智惠天下”之意涵所在。2012年4月15日女人的河

到河里挑一担活水来,洗涮洗涮,尔德节上,亡人回来哩。

婆婆说这话的时候,脸正对着太阳,眼睛半眯半睁地看着一只白山羊。山羊的眼睛也是半睁半眯着,它的胡须随着嘴唇有深意地抖动着,它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婆婆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老许多,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像一个很老的老人。

听了婆婆的话,阿依舍心里突地一惊。她不知道婆婆说的亡人指谁,她只知道这个家里先后走出去了三个男人,公公、大伯子,还有自己的男人穆萨。公公估计是殁了,可也是活不见人,殁不见尸。大伯子几年都没音信了,可也不能就说是殁了。自己的男人穆萨春上出门打工,到现在才半年,虽说人没回来,钱和信捎回来几次呢。婆婆这样一包揽地说话,阿依舍心里就有些埋怨。她挑起担子往河边走的时候,甚至觉得婆婆的话里有谶语的味道,心里就有些吃重。

一直到了河边,她心里还乱糟糟的。

清水河却依然很平静,日子一样悄无声息又从容不迫地流淌。阿依舍看着一河清凌凌的水,她觉得自己与这条河一定有一种很隐秘的联系。在这条河边长大,又从河的上游嫁到了河的下游,始终没有离开过这条河,这条河就像是自己的亲人。看着河水,她忽然有了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经意间,有几滴泪落到清水河里,一闪而逝。河水丝毫没变,眉头都没皱一下,阿依舍想,眼泪是咸的,清水河也是咸的,河水一定尝不出眼泪的咸味,正如它尝不出自己的咸味一样。有一滴泪中途弯进了阿依舍的嘴角,自己眼泪的味道使她的心里也咸咸的。

泪眼中,一河活水泛起了细碎的银光,像走过的日子中那些抹不去的碎片。她觉得心里也有了一条河,像清水河一样清亮而又苦涩的一条河。

她恍惚感觉是在临结婚的前一天。母亲说,自个儿到河里去挑一担活水来,洗个离娘水,明儿你就出嫁了。母亲望着她,眼睛里就有一河水。她不敢多看母亲的眼睛,挑起两个水桶到清水河边,她没有在河边流眼泪,更没有号啕大哭。她只是一瓢一瓢地舀满了两个水桶,每瓢都舀得很满,两桶水整整舀了十八瓢,她清楚地数过是十八瓢。她往常挑水从来没数过,但那天她数了。十八那个数字让她心里一动,因为那年她刚满十八岁。每一瓢恰好是一年,她觉得是把自己的十八年舀到水桶里,由自己挑着上路了。

她用自己挑回来的水洗了离娘水,洗了做姑娘的最后一个大净。漱口、呛鼻、洗手,洗遍了全身的每一处地方。她明显感觉到水的咸苦味,漱口呛鼻时能感觉到,甚至皮肤的每一块地方都能感觉到河水的咸苦味。但她又明显地感觉到水的活气,水在她的皮肤上流淌,有一种光滑和润泽。她细心地按照洗大净的程序洗浴着,双手抚过自己光滑的肌肤,在每寸肌肤上她都感受到生命,感受到饱满和成熟,她像是抚弄着秋天枝头上的某一种红果,是枣子或者是苹果。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惜,不仅是对自己的怜惜,她还怜惜流淌在身上的一股股细流,怜惜随细流淌掉的一些东西。她的心里有了一种感伤,在感伤中,她突然明白了离娘水的含义。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将随着这次洗浴而发生变化。她还不完全明白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但变化已经开始了,像一条河必须淌一样,流到哪里并不清楚,但必须流淌。

送亲的队伍出发了,她坐在接亲车里,眼前挡着红色的眼罩,她看不到路,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但她感觉是顺着清水河走的,她的耳边一直有河水的声响。她觉得送亲的队伍是一条河,自己随河水一起流淌,自己漂浮在水面上,那种感觉很奇特。她又想,也许在真的清水河边,真的是顺着清水河走。听人说新娘子戴眼罩是怕认识了路,以后往娘家跑。她想自己要想往回跑的话,顺着清水河跑也许就行了。但她又想,自己是绝不会往回跑的,谁见过河水有倒流的呢?

嫁到河湾村的第三天,她迈出了大门,忽然间看到清水河就在不远处明亮地弯着,她恍然感觉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她的心里有了一种特有的安宁与平静。

现在看着清水河,阿依舍看不出五年时间它发生了什么变化。五年时间,对一条河来说,仅仅是打个盹儿。

一阵凉风吹过,阿依舍觉得浑身的皮肤一紧,她看到一河的水皮也是一紧。她穿着水绿色的上衣,搭着淡绿色的盖头的身影在水中成了一株枝叶乱颤的树。清水河两岸没有一棵树,树木能耐住干旱,却耐不住苦涩。只有挑水的姑娘媳妇在河边立成一株株树,桃树、梨树、柳树,都有。没有树木的河就像没有爱情的女人一样。阿依舍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爱情的女人,她甚至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她曾喜欢过一个叫马星晨的。他们是同学,曾经一起蹚过清水河到镇上读过两年初中。河水浅的时候,马星晨牵着她的手过河,河面很窄,手还没牵热就到对岸了;河水深的时候,马星晨就背上她过河,也是刚感到胸腹一热,就上了岸。上到初三,家里供养不起了,阿依舍只好扯回来了。她只能眼看着马星晨星期六下午从河对岸蹚过来,星期天下午又从河这头蹚过去。马星晨的手很空,脊梁很空,阿依舍的心里也很空。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她都爱到河里去挑水。她总能看到清清瘦瘦的马星晨从河这边往过走,或从河那头回来。她的心里有赤脚过河时踩上鹅卵石的感觉,有些痛也有些痒。马星晨起初见到她还劝她去上学,或者说一说学校里的事,再后来只冲着她笑一笑,一句话也没有了。阿依舍觉得已经有一条河把他们隔开了。有一河之隔的马星晨的面容在阿依舍心中很朦胧,只有一副白眼镜亮亮地一闪,像划过夜空的星星。马星晨考上大学以后,连星期六星期天也不在清水河边出现了,他的面容更加模糊不清,剩下的白眼镜还在阿依舍心中闪着,像河水中泛起的细碎的银光。镜架是银色的,有金属的光泽,镜片是乳白色,有一圈圈的旋涡,旋涡很深,看不到那头的眼睛,也看不到底。阿依舍的心常在那一圈圈的旋涡中挣扎,被甩得晕晕乎乎的。连晚上做梦都沉在旋涡中,衣服被水旋掉了,水紧挨着她的皮肤旋转,浑身都麻酥酥的,阿依舍感到羞耻的甜蜜。而到白天,白眼镜常晃在她眼前,她戴不到自己的眼睛上,也挥不去。阿依舍说不清那算不算自己的爱情,但她很认真地固守着,在固守中期盼着白眼镜后面的马星晨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说出一大堆让她脸热心跳的话来。

她最终等来了媒人。那天,她在清水河里洗白菜。白菜的绿叶子在水里显得很精神,像在水里开出了一朵绿花。她的手泡红了,成了花梗。红梗的绿花在水里一漾一漾的,她的心也随着一漾一漾的。她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母亲说,梦见绿菜,家里来客呢,只阿依舍不知道家里会来谁,也许会是……姐姐,媒人来了,妈叫你回家呢。妹妹跑得气喘吁吁,老远就大声喊。一河洗菜的女人都大笑起来,阿依舍的脸腾地就烧起来。妹妹却浑然不觉,还在一迭连声地喊。

阿依舍没好气地说,急得很?你嫁人呢?九岁的妹妹撅起嘴,嘟囔,妈叫我来喊你,我咋知道。

阿依舍在一群女人的笑闹声中故意磨磨蹭蹭地回到家里时,媒人刚吃完饭,正在擦油嘴。看到阿依舍进门,媒人显然来了精神,又开始说那男方的好处来。阿依舍听了几句,却听到是说河那边的一个姓张的,她的心就凉了。她干脆地给父母说,不愿意。

一家有女百家奔。媒人接二连三地上门,但没有一个是来给马星晨做媒的,阿依舍逐渐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下了一门亲事,就是现在的丈夫穆萨家。

结婚之前,阿依舍只见过他两次。他很腼腆,没多少话,一说话脸就红。阿依舍还知道他是个羊把式,但他的模样在阿依舍心里很模糊。阿依舍对他没有讨厌,也没有喜欢,好像这个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结婚当天,阿依舍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他坚持与她同床的话,她就得答应,不答应,按伊斯兰教经典上说,是有罪的。但穆萨等她睡下后,自己抱了一床被子,到炕的另一头睡了,背对着阿依舍,身子有些蜷,连呼吸都压抑得很轻很细。阿依舍一夜都没睡,她心里倒有些空落落的。

白天,穆萨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到山里去放羊。家里有几十只羊,又这家七八只,那家三四只地揽承了几十只,凑成了一群。每天做过邦布达礼拜后,他就装上点干粮起身了。站在村街上,亮亮地吆喝几声:“赶羊了——”各家的羊都咩咩叫着陆续聚拢来。穆萨甩几响羊鞭,羊们就上山了。赶着羊的穆萨神情很舒展,连身体也舒展了。但晚上回到家里,他又像是被什么拘住了。他依然是蜷在被子里独睡,呼吸依旧很细很匀,似乎是怕打扰了阿依舍。尤其是在饭后到睡觉前的那一段时间,他不和阿依舍多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捻毛线。捻毛线的活儿他做得很熟练。他把羊毛撕得化化的,左手细细地擩上一截,右手一转陀螺,就捻成了一截毛线,再擩羊毛,再转陀螺,毛线就慢慢地长了,像一个人的心思。阿依舍有时候就盯着他手里的陀螺,眼睛和心都随着那陀螺忽忽悠悠地转。阿依舍不知道他捻那么多的毛线干啥。穆萨有时候也不回家,晚上就睡在山上的羊圈里,阿依舍心里就悬悬的,像穆萨手中的那个陀螺。

一天,阿依舍发现枕头边叠放着一件毛衣。她拉起来,浓烈的色彩抓住了她的眼睛。毛衣是七色的,色彩很艳,但又搭配得非常和谐。阿依舍明白了那是穆萨织的,心里像钻进了一段七彩的虹。随后,在她的枕边又出现了坎肩、围脖、手套……每一样东西都非常精美,每一样东西都浓烈得像爱情。阿依舍的眼睛里,心灵里都开始感受到那些色彩的跳荡。

有一回,穆萨上山放羊两天没回家,她心里便慌慌的。她做了些吃的,专门到山上去给他送。翻过了两座山,她才看到了羊群,羊在山坡上开出一朵朵会动的白花,阿依舍的心里有些颤颤的。忽然起了一阵歌声,歌词听不清楚,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哥阿妹一类的话。歌声在山谷间缭绕回荡,显得非常的缠绵、忧伤。阿依舍看不到唱歌的人,但她想,能把山歌唱得这样缠绵忧伤的人一定是个痴情的人。歌声让阿依舍的心里漾起了一层层水波。她不由得向歌声走过去。转过一个山弯,她看到了唱歌的人。他蹲在山坡上,像一只苍鹰,他对看一座山头,或者是山头上面的一朵白云忘情唱着。阿依舍看到那人竟是穆萨!他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一群低头吃草的羊,他这会儿完全舒展了,身体和歌声都舒展了。阿依舍有些不能自已,她踏着歌声向穆萨走过去,她感到自己的身心都漂浮在穆萨的歌声中。她走向穆萨,像是走向她的一个梦幻,走向她一生追求和向往的地方。她心中的水波一漾一漾的,很快把她的心淹没了,很快把周围的山都淹没了,她觉得走在自己心中的水面上。走到穆萨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为啥要流泪,可泪水止不往地往下流,一声止不住的啜泣也迸出来。穆萨这才发现了她,急惶惶地站起来。

你唱!阿依舍说。

不,不,我胡哼着哩!穆萨羞惭地说。

你唱,我爱听!阿依舍哽咽着说。

穆萨就又唱起来。

你转过脸对着我唱!阿依舍说。

穆萨转过脸来。阿依舍感到歌声从他的脸上飘出来,从他的神情中飘出来,从他的眼睛里飘出来。阿依舍的心被歌声的穗子缠住了,她哽咽着扑进穆萨的怀里。她觉得是扑进了一首歌里,扑进一个梦境里,扑进一个爱情里。她慢慢打开了她自己,在明亮的太阳的眼睛里,在一层小草的眼睛里,在一群绵羊的眼睛里,她尽情地打开,舒展成一个熟透的红果,舒展成一个真正的女人。那一刻,她甚至没有想让她成为一个女人的是穆萨,是马星晨还是其他人,她只是尽情地,专心地做他的女人,像是在冲破一个蛹壳,蜕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她终于冲破了那层壳,她感到了疼痛,但破壳后炫目的光芒很快让她扇动起轻盈的翅膀。她在飞翔,她的生命在飞翔中绽放出最绚丽的光华。

那一次的绽放,阿依舍不知道是耗尽了青春,还是打开了青春;她也不知道是走完了爱情,还是开启了爱情。她只知道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普通的但又实实在在的女人。她觉得她走过了一个女人该走的一段路,必须涉过的一条河。

阿依舍这会儿想起她生命中最美的那一刻,脸上还是泛起了潮红,心里也有虫子在爬过。她看看一河的水,她眼睛盯着的那一块水静得好像被她的眼光罩成的坛子盛起来了,一点儿都不变化,但在她的眼光之外,水还是欢欢地流着。阿依舍忽然想,一条河,本来是活动的,但你俯身到最近的地方看,它是静止的;你在极远的地方看,它也是静止的。这和看人一样。男人穆萨曾在她最近的地方,她不了解;现在他到了极远的地方,她还是不了解。

阿依舍这会儿忽然对男人穆萨有些想念。他从春上出门到现在,清水河瘦了又肥,肥了又瘦,阿依舍的念想也是肥了又瘦,瘦了又肥。可男人只带回来了几次钱,人啥时候回来,还是没个准儿,过几天的尔德节上能不能回来,也没个准儿。男人的心生就的那么野,总想着到远处去,出去了就不想着回家,像一条河一样,只想着流出去,不想着流回来。女人只好也把思念流成一条河。河水最终都流到哪里了?那地方咋能盛得下这么多的水?咋能盛得下男人和女人的心?男人漂泊到哪里,女人的心就随到哪里。究竟是漂泊的人苦,还是随着漂泊的心苦呢?阿依舍说不上来。她记得阿訇讲过一个故事:一个女人到河边挑水,她舀水的时候,在河水里看到自己憔悴的影子。她突然有些神伤,想起了男人的狠心,想起做女人的种种不如意,眼泪不由得滴落到河水里。泪眼蒙眬中,她默默祈祷:真主啊!我不再求啥,就求你把我变成个男人吧!她的祈祷刚一结束,河水中的影子真成了男人。他挑了一担水回到家里时,他的女人正在做晌午饭,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她的面庞,那张面庞很熟悉,跟他一起生活了她些年的模样。女人看到他担水进来,惊得跳起来说:快把担子放下,男人挑水人家笑话呢!这以后,女人在家操持家务,他就在外面讨生活。十几年过去了,生活把他的腰也压佝偻了。有一次,他又到河边时,看到清凌凌的河水,他心里一动:做女人也许要好些。这一动念之间,他看到水中的影子真成了个女人,水中的那个女人的影子站起来,与呆站在岸边的女人叠合起来。女人这才明白短暂的一刻,她已经经历了另一种人生,泪水忽然淌了一脸。她没顾上擦眼泪,忙忙地舀上两桶水往回担,男人和娃娃还等着吃晌午饭呢!

阿依舍当时听阿訇讲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而这会儿看着清汪汪的一河水,她忽然明白了故事的意义。她觉得自己也在那个故事里走了一遭。她觉得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真主造来消灾受罪的。

这会儿,阿依舍有些后悔劝男人出门了。

男人出门完全是阿依舍的主意。刚结婚的时候,对男人放羊,她就有些不惯。这些年,有些本事的男人都到外面闯荡去了,村子里剩下的除了女人娃娃,就是提不起鞋没本事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自个儿的男人有出息?阿依舍就觉得男人放羊有些窝囊。她先在男人跟前提起,穆萨嗫嗫嚅嚅地说,妈不让出去。阿依舍又小心地在婆婆面前提起,婆婆的反应出乎阿依舍的意料。她急怒地说,不要给我说出门打工的事,我们家人饿死也不出去打工!弄得阿依舍一脸的不好意思,一肚子的莫名其妙。但此后的一年多时间,她再没提让男人打工的事。去年,村上突然宣布说封山禁牧了,穆萨的羊不能再上山了。圈在家里没有草料,山羊也不能圈养,只好都卖掉了。穆萨突然显得无所适从,天天闷闷不乐的。阿依舍就说,人家的男人家都到外面打工去挣钱了,你待在家里干啥?田里又长不出来多少庄稼,等着饿肚子?穆萨就没了话说。两人去给婆婆说,婆婆瞅着阿依舍问,是你的主意吧?娃娃,你要后悔呢!婆婆的眼光很独。阿依舍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婆婆叹了口气说,走就走吧,一切都是真主的口唤。去河里挑上一担活水来,出远门呢,洗上个大净。

阿依舍到河里挑了一担水来,那时候河水没化开,一河的冰。冰眼下面水依然欢欢地流着。阿依舍热了水,帮男人洗了大净,送他出了门。

等男人走后,婆婆给她讲了这个家里的故事。十年前,公公为了供养儿子上学,到外面去打工挣钱,在一个私人开的小煤窑背煤。苦是大些,但收入还好。这样干了半年,突然传来信说,煤窑爆炸了,一群背煤的人都压到下面了。婆婆流着泪赶到那个煤矿上时,正赶上往出抬死人。血肉模糊的十几个,婆婆看到一个心里抽搐一阵,但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男人。十几具尸体都被东西南北来的家人们认领走了,每家还领到两千元钱的命价。婆婆向煤窑主要人,窑主说,死的人都挖出来了,下面再没人了。婆婆突然就失了情,哭叫一声抓住了窑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得给我找人。窑主被吓住了,就答应找。但婆婆每次去问,他都说还没找到。到后来,就说公公那天没下窑;再后来,干脆就说没见过公公这么个人。婆婆等了半个月没个结果,只好回家来了。等待了十年,也没见公公回来。死肠子好扯,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最叫人悬心了。

过后不久,上高中的大儿子又放弃了学业,跑到外面打工去了。等婆婆知道,他已半年没上学,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抱砖当小工。婆婆劝不回他,只好张罗着给他娶了个媳妇,想用媳妇拴住他的心。可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又跑出去了。从小工干到大工,再干到一个包工头。他越来越少回家。风传他在外面又成了个家,婆婆就领着媳妇孙子去找。找到了,果然有个家,水淘了似的,女人也洋气得叫人不敢看。婆婆拿不下儿子,只好领着媳妇孙子回来。临走只说了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儿子流着泪跪下了,她看也没有看一眼。大媳妇等了几年,又当女儿样地嫁到河对岸了。婆婆就守着小儿子过日子。她不让小儿子上学,也不让他出门,拉扯起一群羊让他放。她不想让小儿子再到外面去了。

阿依舍嫁过来后,并不知道这些,直到男人穆萨走了以后,婆婆才告诉了她这些。阿依舍当时就有些后悔送男人出门。

但这会儿,站在这一河水边,她又觉得,这样的事迟早是会发生的,谁也没有办法。

在这一刻,阿依舍也突然理解了婆婆,她第一次觉得与婆婆的心意有了一丝相通的地方。阿依舍一直觉得婆婆心肠太冷太硬,这会儿她才认识到,婆婆是把情感都收拢到一口窖里,藏成了一窖清水。窖里的水看上去是死水,但沉静的表面下,有比一条流淌的河更多的内容。

阿依舍忽然听到河上游传来娃娃们嬉水的声音。他们在前面的河湾处,看不到,但阿依舍能想象到他们身体光溜溜的像水里跳跃的鱼。清水河里没有鱼,游水的娃娃们把自己游成一条条鱼。阿依舍听着他们的嬉闹声也很遥远,遥远得直接到她自己的童年。她是个女孩子,不能在河里耍水,但女孩有女孩的游戏和乐趣。每个娃娃都是快乐的,也许只有娃娃才是快乐的。这样一想,阿依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快两岁了。他就是阿依舍最绚丽地绽放后怀上的。儿子很瘦弱,头发也猴毛一样黄央央的。美丽的大花凋谢后,结出的果实往往很小。阿依舍一直不怎么喜欢儿子,只有做母亲的天性才使她尽心照顾他。这会儿想到儿子,她突然感到奶水惊了,胸前湿了一片。她想,儿子饿子,该吃奶了。

阿依舍拿起水瓢往水桶里舀水,水瓢触到水皮上,水有一股柔软的力量,它好像不情愿被舀破了,阿依舍一使劲,水瓢才吃到水里。舀起一瓢水,水面并没有出现一个坑,舀过的地方立刻又恢复了原样。水的伤口比人的容易好。阿依舍舀满了两桶水,清水河还是没有一丝变化。

阿依舍挑起担子,她望着清水河,今天这河水变得很特别,很有灵性。站在河边的这一会儿,阿依舍忽然间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清水河,像看着一个慈眉善目的长者。清水河却浑然不觉,静静地流出一个大弯,到远处瘦成了一条蛇。阿依舍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属蛇的,她觉得与这条河又有了一条相通的地方。一条河可以变成一条蛇游走,一个女人却不能变成蛇游走。

阿依舍挑着一担水颤颤地进门的时候,婆婆还晒在阳光下。阿依舍看到阳光的影子和她出去的时候变化不大,这才觉得这一趟水担的不是太久。

阳光很明亮地照在婆婆的脸上,她的脸很明亮,皱纹也纤毫毕现。婆婆的眼睛半眯半睁着,她还在注视着那只羊。那只山羊没有再反刍,它优雅地叼起一根草,嘴唇一蠕一蠕地把草送进嘴里,缓慢细致地咀嚼着,它的眼光里有知足的意味。也许它不知道再有几天就会被宰掉,它才显得那样平静。也许它正因为知道再有几天就会被宰掉,它才显得那样平静。这只山羊是婆婆准备在尔德节上献的牲。听阿訇讲,尔德节上献的牲能把献牲的人驮进天堂。但婆婆从没有给自己献过牲,今年以丈夫的名义献牲,明年是大儿子,后年又是小儿子。丈夫和儿女就是命,许多回族女人都是这样。

婆婆的表情很平静,只是她微弓的胸怀显得很宽阔、寂寞。阿依舍的儿子躺在她的怀里依然不能填起那一片空白。婆婆没转头地说,你儿子饿了,给喂上点奶。儿子听到了,哼哼唧唧地哭起来。阿依舍抱过儿子,解开衣襟,儿子的头往她怀里乱拱,一时找不到乳头,倒把奶水挑惊了,奶水冒了他一脸,他哭得更厉害了。阿依舍一手托住儿子的头,一手把乳头送到儿子嘴边,儿子这才含住了,使劲地吮起来。阿依舍感觉到乳汁一股股涌出,像一条河一样。阿依舍忽然觉得,女人真的就是一条河,不过这条河流不到远处去,而是流到儿女的生命中去了。这样一想,她自己觉得很感动,她细细地用手指蘸上乳汁给儿子洗脸,儿子的小脸显出红润了。儿子从没有这样漂亮过,阿依舍忽然感觉到幸福,一种少有的幸福。刊于《回族文学》2004年3期入选《小说月报》2004年7期入选《2004年全国短篇小说精选》翻译成法文出版

遍地毒蝎

瘸尔利家院子里蹲着三口大水缸,两口青釉的,一口黑釉的。水缸没啥特别之处,河湾村谁家腌菜盛水都用这种缸。特别的是这三口水缸里盛的不是水,也不是咸菜,而是“母猪”。肚囊里的货色不一样,皮相也就显出不一样来。人是这样,物什子也是这样。三口装了“母猪”的水缸就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刺得河湾村人眼麻口颤的。

河湾村人把毒蝎叫“母猪”。

老老小小的都这么叫,也没人细究过这种叫法的来历。对许多东西,河湾村人都有自己的叫法,把蝴蝶叫娜娜子,把锁阳叫面筋,把麻茹子叫嘎拉木。没法刨根问底的。蝎子和母猪之间实在是没有多少相同的地方。蝎子是黑的,母猪也是黑的,算个相同点,但颜色黑的多了,这样混叫,也牵强了些。再就是母猪一窝下十几个,据说蝎子一窝下九十九个,这也是个相同点,可也说不圆。也许表达的是一种厌恶。河湾村人都是回民,厌恶猪,就把蝎子叫成“母猪”。而实际上,河湾村人对蝎子的态度不全是厌恶,而是一种敬畏。家里发现了蝎子,是不敢轻易拍死了,要用大针扎住了,盛在水碗里,等晚上星星全了,送到村外,嘴里还要念叨:“黑蝎子,黑母猪,走到树坑坑儿就堵住。”为啥这样念叨,也没人问过,很明显是不想让蝎子再来的意思。谁要打死了蝎子,就会有其他蝎子来报复,还要在他家里做窝下儿子。这个警告像咒语一样在河湾村辈辈流传。

因了这份小心,河湾村人和蝎子也相安无事,很少有被蝎子蜇死的,偶尔有伤了的,也是红肿上一个阶段,受够了疼痛就好了,没有人找蝎子算账,也没有人打过蝎子的主意。

这些年人心奸了、眼活了、胆大了,啥主意都敢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头埋的、心里头装的,只要能换钱,都倒腾了。还就来了收蝎子的。还是那些“南方猴”。河湾村人把外面来做生意的人都叫“南方猴”。说是收毒蝎子去入药,以毒攻毒,能治癌症呢。每公斤蝎子八十元钱,还提供一种紫外线电灯,晚上拿灯一照,蝎子就原形毕露,通体透亮,没地方躲藏了。南方人就是猴精猴精的。

河湾村最先得到这个信息的是瘸尔利。瘸尔利是个日能人。瘸子不瘸通天哩,河湾村人都这样说瘸尔利。

瘸尔利家开着个小卖部,隔三差五地要到县城进货,信息就灵通些。他去县城进货时,在集市上看到了收蝎子的。几个“南方猴”守着个大铁桶,铁桶里闹嚷嚷的全是蝎子,围观的人不少,四村八乡的人坛坛罐罐地也提了蝎子来,过称,数钱,倒蝎子。尔利本来是个活络人,瘸了腿子后,脑子更活泛了。瞎眼的耳朵灵,耳聋的眼睛亮,一亏一补,真主总是待人公平的。尔利腿残了,抓不了蝎子,但他会抓商机。他就跟“南方猴”定下了代收蝎子的协议,用进货的钱进了几十个紫外线灯。盘算了一路,他又想出赊灯收蝎子的办法。他知道村里人手头没钱,也怕掏钱买了灯抓不到蝎子,他就把灯赊给村里人,说好了用蝎子钱顶账,一只灯五十元进的,赊价是八十。他还和每个赊灯的人都签了协议,规定抓到的所有蝎子都得交给他,每公斤六十元。他在外面混了多年了,知道这年头红口白牙不顶事,啥事都得落下个字据。

所有的禁忌都是可以打破的。为了钱,河湾村人把对蝎子的那份敬畏藏起来了,天一黑,就提了紫外线灯到野地里找蝎子。出乎河湾村人意料的是,蝎子多得让人吃惊。紫外线灯一照,几乎遍地都是爬虫子、毒蝎子。在蓝幽幽的灯光下,爬虫们都瞎了眼睛,一动不动。蝎子也不敢跑了,只无奈地摆动着蝎钳。右手用夹子一夹,就扔到左手提的坛坛罐罐里。一夜下来,一个人就能抓一斤多,运气好些的能抓一两公斤。天亮了,就都聚到尔利家过秤、数钱。毒蝎子倒进尔利家的大水缸里,钱就进了自己的口袋。河湾村人尝到了甜头,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抓蝎子了。蝎子似乎没有感受到这种危险,每到晚上照例出来活动,河湾村人感觉蝎子似乎是越抓越多,有时踏到一个窝子,一抓就是几十个上百个。一村人一直抓了十几天,村子周围的蝎子才少了。周围这么多的毒蝎子,这倒让村里人倒吸凉气。河湾村人的灯光逐渐延伸,山沟沟岔岔里也有不少蝎子,河湾村人的坛坛罐罐总是空出满归。瘸尔利的水缸也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隔三差五地那几个“南方猴”就来收蝎子。

有这样好的活路,谁还跑到外面去打工呢,河湾村的人真希望蝎子永远也抓不完。但河湾村人的兴奋一天天增长,恐惧也一天天增长。最初是捉蝎子的人睡着就做噩梦,梦见脚底下满是蝎子,浑身满是蝎子,大叫着醒来,却是虚惊。接着就有人不提防被蝎子蜇了,还好,没大碍。过了几天,村里一个老汉干脆就被毒蝎了蜇死了。隔三差五地还听到邻村也有抓蝎子被蜇死蜇伤了的。再后来,捉蝎人试着用紫外线灯在自己家里找,还真看到了蝎子,院子里、墙缝里有,灶台下、坑边上也有。谁也说不清是以前就有,还是跑来报复的,心里就了,吃饭不香,睡觉不宁了。就有婆姨劝汉子、老人劝儿子,不要再抓蝎子了。但看到瘸尔利家三口大水缸,看到他手里红展展的票子,想收手又收不住手。就一边抓蝎子,一边把怨气发到瘸尔利头上。对瘸尔利的怨气还有个来源,一是村里人不久就知道,“南方猴”给尔利的是每公斤八十,而瘸尔利收他们的是每公斤六十,瘸尔利从中挣二十块钱的差价。都觉得瘸尔利也太心黑了些,但碍于协议和乡里的情面,只好认亏。这种怨气使一村人看到瘸尔利家的三口大水缸就有些怪异。交蝎子时也气呼呼的样子,往缸里倒蝎子也有意无意地往水缸外倒几个,瘸尔利看到了,架了双拐忙过来用钳子往缸里拾。

瘸尔利也感受到了村里人的怨气,这种怨气他经见的多了。他的腿没瘸之前就感受过这种怨气。腿没瘸之前,他是个小工头,每年都带着几十号人到内蒙古呼市的工地上去打工。他是带队的,找活儿的,到工地上并不干活儿,但每个人每月给五十元,这样每月都能收入两三千元,而且是带的人越多收入越高。村里人最初对他是感激,但最后心里都对他有些怨气。尤其是跟他出去干活儿的人,看到他不干活儿却挣的钱多,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的腿瘸是不是这种怨气的结果,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他走过工地的时候,头顶上忽然掉下一捆钢筋,他只来得及闪开头,腿却被砸中了。一条腿勉强保住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齐根给锯掉了。而当时在上面干活的人正是他带出去的同村人,不小心碰下钢筋捆的是他的邻居穆萨。

建筑公司只象征性地付了点医疗费,因为用工合同上讲明是工伤自负的。穆萨也只是拿点营养品。尔利瘸了腿,没法再出去揽活儿了,就开了个小卖部。开小卖部之初,村里人又变了态度,都到他的小卖部买东西,也算是一种照顾。尔利要强惯了,架着双拐隔几天就坐公交车到县城进一回货,小卖部货全,村里人不用出门就能把日用品都买齐了,小卖部就越开越红。村里有些人又有些眼憋了。尤其是他开始收蝎子,挣了大钱,村里人的怨气又腾起来了。

瘸尔利感受到了这种怨气,这种怨气让他担心,更让他担心的是蝎子。最初,他怕晚上有人来偷蝎子,架着双拐满院子里转悠,影影绰绰地看到墙头上趴着人。等他架了拐子过去,人影又不见了,他分不清是自己花眼了,还是墙头上真趴了人。瘸了腿待在家里这两年,他有好几次都看到过墙头上有人影。也许是村上的小混混欺他腿残了,趁夜来偷鸡摸东西,也许还是冲着他婆姨来的。无论是冲着哪头来,他都得提防。婆姨算得上个俊女人,姑娘时缠的人就多。尔利那几年在外面混得开,就娶到手了。尔利在外面挣了钱,都给婆姨,婆姨舍得穿,也会打扮,就更俊了。你看着好的别人也看着好,有人谋算,也是难免的事。这要是在残废之前,尔利是不会在意的,他相信婆姨,也相信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比,村上都没几个人能抵得上他。身残之后,他就没了那份自信,也没法相信婆姨了,尤其是和婆姨分居以后。但他能忍,只要没有太打脸的事,他就认了。有了这份心,尔利就尽量地多在院子里转悠,守着自己的家,也守着自己的脸面。这些天来,他还守着那几缸蝎子。毒虫儿有时候也有用呢,正是蝎子又鼓胀起了他的希望。他的那个希望切近而又遥远。说切近,也就是七八万块钱的事,这要放在前些年,也算不上多难的事。可他残废之后,七八万块钱又成了遥远的梦。他想装个假腿,他想重新站起来,他打问过了,装个假腿,最便宜也得七八万块钱。前些年他是挣了些钱,盖房子花掉了不少,供养兄弟妹妹上学花了些,其他的都给了婆姨,他问婆姨,婆姨说是连一分钱都没有了。婆姨那些年不种地,定吃定坐的,手脚又大,也许真的花光了,也许是婆姨捏在手里不出世了。尔利也没办法,心里就当是没有了。手头没钱,别说装假腿了,就是养活一家子人也难。婆姨又指望不住,他残废了这两年,她照样不下地,照样穿穿戴戴、描描画画的。尔利只能开了个小卖部,拼了命地打理,日子才算勉强过得去,要想攒钱装假腿,得等到牛年马月了。有了收蝎子这档事,尔利才感觉到了一丝希望。别的不图,装上假腿,他就又能走南闯北地去联系生意,包活儿干了。娃娃还小,一家人得他养活,弟妹要上学,老人要生活,指靠他的人还多着呢。他不想就此废人一样地守在家里过一辈子。尔利和村里人一样,也希望遍地都是毒蝎子,永远都抓不完。可收了几缸蝎子后,他和村上的人一样,也有些怕了,眼前老晃着蝎子的爪爪牙牙,一闭上眼又看到蝎子圆溜溜的眼睛,睡梦中老是有成群的蝎子弯着尾巴向他蜇来。他怕那几口水缸被风吹倒了,毒蝎子爬出来,就在水缸周围又堆了些砖块。他怕水缸盖没压实,有蝎子钻出来,在缸盖上又压上了石头。他怕来交蝎子的不小心把蝎子掉到地上。怯处有狼,怕处有鬼。有天夜里,他真的发现了蝎子,他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感觉有啥东西在他仅有的那条腿上爬,弄得裤腿管沙沙地响。他惊恐地架起拐子乱甩腿,腿上掉下个黑东西,有点月光,尔利分明看到那是一只蝎子。蝎子爬得很快,在尔利惊魂不定的一会儿,就没了影儿。尔利到屋里拿了个紫外线灯来找,也没找到。他一夜没睡,把整个院子找了几遍,各种爬虫都看到了,就是没找到那只蝎子。他想也许是看花眼了,但那只蝎子却爬在他的心头上了,时不时地让他心颤一下。

随后的几天,尔利还是到处寻找那只蝎子,除了婆姨的屋子,其他屋子都翻了个遍。自从尔利分居后,他几乎没有进过婆姨的房子,这次,他本想进去找一找,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那只蝎子便就出现在婆姨的屋子里。

那天睡到半夜,尔利迷迷糊糊地听到婆姨大声惊叫:“母猪!”有“母猪”,做男人的本能使他披了衣服,架上拐子就往婆姨屋里撵。他知道婆姨怕老鼠、怕癞呱呱、怕毛毛虫,以前在一个屋里时,看到个潮虫子都要往他怀里钻。婆姨比一般农村女人都娇些,也会撒娇。那时候真好!尔利想到那时候的事,都有些脸热心跳了。这回看到了蝎子,婆姨一定吓坏了。尔利的心中涌出浓浓的疼惜。在这种疼惜中,婆姨以前的所有不是忽然都想不起来了。尔利架了双拐跳到婆姨门前,稍一犹豫,他还是伸手推门。

门虚掩着,没上锁,吱扭一声就开了。

尔利还没来得及找蝎子,却先看到了一个男人,定神一看,是穆萨。穆萨很显然也吃了一惊,衣衫不整地瞅着尔利。“听到嫂子喊叫,我就跑过来看。”穆萨支支吾吾地说。穆萨和尔利是邻家,只有一墙之隔,尔利一声没吭。“瘸子!还不抓‘母猪’!都是你干的好事!把‘母猪’引到家里来了。”婆姨这时发话了,她披着被坐在炕头上。尔利让开了门,穆萨一溜烟地出去了。尔利顺着婆姨的眼光看过去,果然看到墙上爬着一只大蝎子。灯光下的蝎子是黑色的,两只眼睛也黑溜溜的,尾钩足有一寸长,蛇信一样地晃动着。尔利看着蝎子,蝎子也看着尔利,尔利在蝎子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嘲弄的讥笑的意味,这使尔利忽然生出一种怒气来,自从身体残了之后,他总是隐忍着,很少产生过这么大的怒气。他没有找大针,而是提起一支拐子向蝎子砸过去。他感到蝎子被砸中了,两只黑眼睛暴飞了,蝎壳也被砸碎了,壳下的浓汁都溅到他的脸上。一个趔趄,尔利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尔利挣扎着爬起来去找蝎子的尸体,却没有了,哪儿都找不到。尔利疯了一样地乱翻,蝎子连一点踪影都没有。“死瘸子,你还有个啥用,连个蝎子也打不住!”婆姨骂骂咧咧地卷了被子到娃娃睡的屋里去了。剩下尔利一个继续在婆姨屋里翻找。翻出了许多不该看到的东西,但那只蝎子却神秘地不见了。尔利感到一丝恐惧,但更多的却是沮丧。他颓然跌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婆姨的屋里有一股浓浓的女人味,这种味道他已经好长时间都没有感受过了,几乎已经遗忘了。再一次闻到这股味道,以前的一些生活细节突然又续通了。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感伤。这怨不得婆姨,婆姨还年轻,要怨只能怨那次工伤事故,怨自己的命。那次工伤事故中不小心撞下钢筋的人正是穆萨,他不知道与穆萨出现在婆姨屋里有没有联系。但愿没有关系,尔利的脑子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地疼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那次事故后,他没找工地上的麻烦,也没捞穆萨的后账,他觉得那是真主的造化,是他命该如此。回民出了事都这样,自己认命。但那次事故,尔利不仅仅是丢掉了一条腿,他的男根也给砸坏了,他真正成了一个废人。当他知道这一点后,主动提出和婆姨离婚,但婆姨不离,只和他分开住了。尔利不明白婆姨为啥不和他离,但他总往好处想。时间长了,看到婆姨和其他男人言来语去的,他也只当没听见。不要出大的丑事就行了,尔利这样想。可穆萨却出现在婆姨屋里,这让尔利心里吃重了。

让他心里吃重的还有那只蝎子,它就那么没了踪影。但尔利决心不再找了,婆姨如果问的话,就说找着了,扔掉了,尔利的心中闪过一丝恶意。这个恶念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想。

第二天一早,父亲来了。自从腿残了后,父亲很少来他家。尔利忙忙把父亲让到自己屋里。父亲在问过蝎子收的咋样之类的话后,就说:“努哈要上学去呢!”努哈是尔利的兄弟。尔利很明白父亲是要他掏钱。这在以前,是不用父亲说的,弟妹上学的钱都是他掏的,他自己只上了初中就出门打工了,想的就是让弟妹们都能念成书。但那个希望产生了之后,他有些疼惜钱了,他低声说:“我也婆姨娃娃一家子哩。”父亲很显然没想到他的回答,有些羞怒了:“你婆姨了不得,娃娃也了不得。谁知道是谁的婆姨,谁知道是谁的娃。把老先人的脸都丢尽了,你还婆姨娃娃!”父亲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尔利又吃惊又羞愧,他不知道说啥好,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这时候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甩起手来走了。

父亲的话像是一声雷,一直在尔利耳边炸响着。他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而父亲能说出这话,说明庄子上已经传得多了。尔利感到了万念俱灰的滋味。像两个拐子撑着身子一样,他一直在撑着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但拐子折了,他感到无地自容。

尔利呆想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捻出两千元钱,给父亲送去。一进门,母亲先迎过来,给他端上刚烙好的馍,又端了一小碟咸韭菜,倒了一杯子水。“娃娃,啥都是小事,身子不要累垮了。”母亲的话里满是怜惜,尔利的心里就涌上了泪。“妈,我好着呢。”他有些哽咽地说。三十岁的人了,不能再让妈操心了。他没有吃馍馍,先掏出了钱,放到炕桌上。父亲看到了钱,话也软和了:“努哈上学是大事,以前我能靠你,可现在,我也只能靠努哈了。”“我知道。”尔利说着,咬了一大口馍馍,往下一咽,噎出两滴眼泪。他赶忙架起拐子,出来了。

走过村巷的时候,碰到每个人,尔利都觉得他们的眼光怪怪的,像在看一只蝎子。尔利也感到每个人的眼光都像蝎子,都要从他身上蛰出个啥来。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时,院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家里出了啥大事,看到人们都提着坛坛罐罐的,才明白都是来交蝎子的,他像没有看到一样低头往屋里躲。“大清早的从哪里来,不是翻别人的墙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地说。“也对,别人翻你的墙,你也翻他的墙,两不亏。”又有人随了一句。“不要胡谝了,快叫尔利来收蝎子。”一个老些的声音。“不收了!”尔利突然吼了一声,这一声把他自己也惊得站住了。一院子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静了场。“不收了好,拿到县城里一斤还多卖十块哩。”过了一会儿有人说。“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还都由了你了,想收就收,不收就不收,没那么简单吧?把以前收的都退了!”有个声音很强硬。“不退蝎子就退钱,一斤退十块钱。”又有人随话。“这个瘸子怕是连一条腿也不想要了。”“你不怕半夜里蝎子缸倒了?”话语中的威胁味越来越重了。尔利不用抬眼就能听出哪句话是谁说的,他没想到平日里乡里乡亲的,到紧班子上啥话都能说出来。他没有动,有些豁出去的味道了。“闲皮子话少说,叫尔利收蝎子。”是二大爹的声音。一句话关系两头,二大爹当过村干部,说话总带着些威严。其他人都不出声了,尔利也拿出磅秤,过秤收蝎子。尔利几乎是机械地过秤、数钱,全然没有了做生意赚钱的快感。

一院子人都打发了,他还没有进屋去。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三口大水缸,水缸都快装满了。尔利感到那三口水缸都软晃晃的,似乎随着里面蝎子的蠕动而蠕动起来。连水缸的壁似乎也变薄了,随时有胀破了的危险。“几个猴咋还不来!”尔利心里想,把这些出了手,他真的不想再收了。

等到天黑,也没见那几个“南方猴”来收蝎子,尔利的心里就虚虚的。婆姨娃娃都睡了,他一个人在自己炕头上呆坐着。他没到院子里去转悠,偷蝎子也好,偷东西也好,偷人也罢,让偷去吧,他已经管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瘸子,一个连男人也当不了的瘸子,还能咋样呢。尔利第一次自暴自弃,第一次看不起自己了。他用手摸着截掉的腿根,哀哀地想:“真主啊,你咋不把我的命要了,给我留下半截残命干啥呢。我当时为啥要躲呢,要是砸在头上,不就一了百了嘛……”

尔利胡思乱想到半夜。

忽然,他听到儿子怪哇哇地哭起来,接着是婆姨的声音。婆姨先是责骂儿子,接着也慌急地问到底咋话了,儿子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大哭。虽然隔着一个屋子,半夜里的声音还是很清晰。

娃娃就住在婆姨的套屋,没啥事尔利一般也不进去,但这会儿尔利突然想到了那只蝎子。他只来得及拉了个单拐就往过奔。儿子可是他唯一的希望。“咋话了?”他推门进去问。“我也不知咋话了。”婆姨已经抱着儿子了。“哈桑!哈桑!”婆姨不住声地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只是连声地哭。儿子只有五岁。“咋话了,哈桑,哪儿疼呢?”尔利也凑到跟前问,儿子还是不住声地哭。尔利想到了蝎子,但不敢说。“莫不是‘母猪’叮了吧!”婆姨颤了声说。尔利不敢接话。婆姨这样说出口了,就认定是蝎子蜇了,嘴里开始抱怨起尔利来:“都是你,好好的收啥蝎子,收出祸来了啥!儿子有个啥事,我跟你没个完。”“嚷个啥,快找保健员!”尔利怒喝一声,从婆姨怀里抱过儿子,就往外跑。他忘了拐子,一头就栽倒了,儿子哭得更凶了。“你想死就好好死,别把我儿子往死里摔。”婆姨从地上抱起儿子出门了,尔利架着单拐在后面追。好容易打开了村保健员的门,保健员又是打针又是扎针的,儿子的哭叫止住了,嘴脸却都紫了。保健员也慌了,说娃娃怕是中了毒了,要快往大医院送。尔利这时候才真正认定儿子是被蝎子蜇了。他架着拐子往有手扶拖拉机、三轮蹦蹦车的人家跑。这个说是没油,那个说是轮胎破了,没找到一个车,他又担心儿子,跑到保健员家里了。儿子的脸越紫了,呼吸也粗重起来。婆姨看到他没找上车回来了,就骂:“你也真是个废物,连个车也找不到。”婆姨说着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婆姨来了,后面突突的有车开来了。是穆萨的车。尔利没去找穆萨,这会儿看他的车来了,也就没有辙。几个人把娃娃抱上车,往医院赶。

车刚出村子,随行的保健员就喊停。娃娃完了,他说。尔利婆姨就放声哭起来。尔利感到怀里的儿子渐渐地凉了,硬了。

抱回儿子,停在地上。保健员、穆萨,还有听到哭声来看究竟的叹息过了,说了几句安慰的话都走了。婆姨一声声地哭起来:“都是你那个瘸大呀!好好的要收‘母猪’,生生地要了我娃的命呀!‘母猪’咋不把他叮死呀!我的儿呀!”婆姨哭一声、诉一声,每一声里都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