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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03: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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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拉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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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芝

金芝试读:

那天晚上,我喝了好多酒。陪我的有老谭、老丁和老余。我们几个是哥们儿,这是自然的。如果不是哥们儿,我们不会隔三岔五地在一起喝酒。几个大男人,有事没事聚在一起喝酒,除开无聊,只能说这几个人的生活非常无趣,找不到更多的乐子。事实也是如此,我们都无聊,非常无聊。从表面上看,我们应该过得非常充实才对,遗憾的是,我们确实过得不充实,以致只能坐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喝酒。

喝完酒,我们都不想去唱歌。以前,几乎每次喝完酒,我们都会去唱歌,这么多年我们就是这么过来的。昏天黑地的日子,从天亮喝到天黑,从天黑唱到凌晨,然后各自歪歪斜斜地回家。但那天晚上很奇怪,我们都不想唱歌。老谭说,找个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这个建议得到了响应。老余开着车带我们去茶庄。我还记得那天是周末,街上到处都是人。已经是夏天了,姑娘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露出白花花的诱人的肉。路边的榕树叶子上泛着黄色的光,路灯总是昏暗,略显暧昧。老余本来想带我们去一个熟悉的茶庄,车开到了,上去一问,没位子了。碰了几次壁。老余说,要不去我家吧,我还有几饼老普。老谭说,不太方便吧?老余看着后视镜准备掉头,说,没事,我老婆孩子都不在家,旅游去了。老余这么说,我们便答应了。

我和他们几个认识快十年了,他们家却没有去过。南方和北方不太一样。在北方,成了朋友,过年过节是要去家里走动走动的,以示亲热。南方不同,再好的朋友,很可能连家人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去家里走动了。老余开着车,把我们带到一个熟悉的小区前。这个小区,我们平时上班下班,出去吃饭,经过了无数次,都知道老余住这儿,却从来没想过进去看看。开门,进电梯,再开门,我们到了老余家里。老余打开灯说,你们随便坐,我先洗把脸,有点晕。老余去了洗手间,接着我们听到了水声,又听到老余干呕了几声。

站在老余家的客厅,我们几个真的感觉有点累了。喝了几个小时的酒,我们的脸上还散发着热气,浓烈的酒精味在老余家的客厅散了开来。老丁皱了皱眉头说,操你妈的,你们几个喝得太多了,熏得老子都想吐了。老丁平时很少喝酒,多半跟我们一起才喝两杯啤酒,他说他酒精过敏。刚开始,我们都不信,这个社会,哪个做生意的不喝酒,老丁做生意多年,生意做得还挺大,他不喝酒,那生意怎么做?

第一次和我们喝酒,老丁没喝。那时候,我们还不熟,也懒得劝他喝酒。一个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敬他酒他不喝,我们为什么还要敬他呢?后来,我们熟了,他再不喝,有些说不过去了。头几次,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看得我们心里发毛。问他,说酒精过敏。是不是真的过敏,那会儿,我们也不知道,心里感觉隐隐不爽。即使吃完饭,我们都喝高了,只剩下老丁埋单,收拾残局,我们心里还是不爽,他凭什么不喝酒呢?我们都喝那么多了。

再后来,有一次,我们都喝大了,耍酒疯,说什么也要老丁喝。我们拿着杯子,摇摇晃晃的,威胁老丁说,老丁,你要是不喝,以后别跟我们一起混了,我们一刀两断。还说是哥们儿,是兄弟,连个酒都不肯喝,兄弟个屁。说完,老谭摆了一杯白酒在老丁面前,小口杯,大概有

两半。老丁一看我们的架势,脸都白了,说,你们别逼我,我真不能喝。老谭坐在凳子上瞪着老丁,老余一边抽烟,一边斜着眼睛看着老丁。我呢,笑嘻嘻地说,老丁,喝嘛,不就一杯酒嘛,喝了还能死啊?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都在酒里面。

老丁的身体开始发抖,抖了一会儿,老丁拿起包,看准了门口,想往外跑。老谭跳过去堵在门口,扯着老丁胳膊说,老丁,今天不喝这个酒,你跑不了。我们都笑了起来,端起杯子想往老丁嘴里灌。老丁挣脱出来说,疯了,我操,你们几个傻屄都疯了。我们笑得更大声了。老丁拿起酒杯,咬了咬牙说,老子喝了,记得送我上医院。说完,一口倒进了嘴里。

喝完酒,老丁坐在椅子上,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然后,努力坐正。老谭拍了拍老丁的肩膀说,没事嘛,这不是没事嘛,谁说你不能喝嘛。我们几个转过身,接着喝酒。我们才喝了两杯,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回头一看,老丁倒在了地上,椅子跟他一起倒了,砸在他背上。我们几个都慌了,赶紧拉起老丁,老丁的衣服从裤子里脱了出来,我们往他身上看了一眼,吓坏了,他身上肿起一块块的红斑,像一个个红色的小馒头。再看看老丁,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们慌忙把老丁送到医院,等他醒过来,天都亮了。看到我们,老丁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说了我不能喝,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我们都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老丁骂了句,你们这帮狗日的,心太狠了。从那以后,老丁和我们在一起就不用喝酒了,除非他自己主动要求喝两杯啤酒。

老丁走到客厅边上,把门推开,有风吹了进来,感觉舒服了一些。我们坐在老余家的沙发上发呆,默默地抽烟。有几分钟,大家都没有说话,也许是累了。老余洗完脸,走出来说,你们先坐会儿,抽根烟,我去烧水。我们看了看老余家里,摆的都是仿古的红木家具,茶几上的茶盘也是红木的。老余平时喜欢玩玩收藏,主要收藏老家具,也玩石头。他家里有几块鸡血石,据说还是冻石,号称鸡血冻。我们都不懂石头,时常拿这个跟老余开玩笑,说你那要真是鸡血冻,怕是要值几百万。把它卖了,买个别墅养个小蜜多好。放在那儿吃不能吃,喝不能喝,浪费了。老余就笑,说,你们几个也就吃吃喝喝的出息,石头是有灵性的,几千万年,上亿年才能出那么块石头。你想一想,上亿年的历史,握在你手上,那感觉,那玩味,你们体会不了。我们确实也体味不了。去老余家之前,我们只听说他藏了好石头,都没看过,到了他家里,我们想看看,老余不肯,说就你们几个,糟蹋了我的石头。

茶盘上放着一套茶具,老丁拿起茶壶看了看说,这壶不错。老谭瞄了一眼说,看不出来。老余拿着水壶过来,插上插头,坐在我们对面说,喝点什么?老普还是铁观音?没等我们回答,老余自己说,喝老普吧,我这儿有几饼不错的老普。茶泡上了,我们的话反而少了。坐在老余家里,我们都感觉像是客人,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老丁指着茶壶问,这壶得不少钱吧?老余一边倒茶一边说,不知道,朋友送的,没问。老丁没再说什么,点了根烟。老谭喝了口茶,咂了咂说,没味道。我也感觉没什么味道,非常淡,和白开水差不多。老余笑了笑说,我说了是老普嘛,很多年了,是这样的。老丁喝了一口,朝老余笑了笑说,老余,你很腐败嘛,这茶不是你买的吧?老余也笑了笑。老谭看了看老丁说,啥意思?老丁喝了口茶说,这茶市面上有钱也买不着,百年老普。

喝了一会儿茶,扯了一会儿闲话。大家都清醒了些,一清醒,更没话说了。平时,我们在一起喝大酒,聊天,各种各样的八卦,什么都说,就是不说正事儿。坐了一会儿,老余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那好吧,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那就讲故事吧。几个不想唱歌的老男人,坐在一块儿讲故事,这场景想想都挺好玩的。老余讲完了,老丁讲,老丁讲完了老谭讲。老谭讲完,轮到我了。我喝了口茶,想了想说,我没什么好讲的。他们不依,说我们都讲了,你不讲不行。老余他们讲的故事我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讲的是他们自己。我不想讲我自己,那就讲点别的。

我说,我这个故事很长,恐怕要讲到明天早上。老余说,明天早上就明天早上,反正明天星期

,也不上班。老丁和老谭也跟着起哄说,你讲嘛,要是讲不到明天早上,你要请我们喝酒。我说,那没问题。老余,你把水烧上。你家里有东西吃没?光听故事怕你们饿。老余说,放心,我负责做好后勤工作。

那我就开始讲了。二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主角。

我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例外,我要讲的是一个女人,名字叫金芝。一听到这个名字,你们都能猜到这是个老年人。现在的年轻人,没叫这种名字的。金芝活了八十多岁,要是再撑几年,就过九十了。具体多少岁,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差不多这个样子。

话说金芝过了八十几岁生日没多久,有天早上起床,突然对孙女说,我要死了,玉皇大帝昨天晚上托梦给我了,说我该回去了。孙女看了金芝一眼,说,奶,你没事吧?大清早的胡说八道么事呢。金芝没理会孙女,望了望天说,我的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我回去。孙女笑了起来,说,奶,你每逢初一、十五都敬菩萨,玉皇大帝舍不得收你。金芝对孙女摆了摆手说,你莫乱说,莫不敬菩萨。

大概

月的样子,天有些热,桑树叶子长到了掌心那么大。金芝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满院子的香味。金芝坐在槐树下面,一抬头能看到一串串白色的槐花。风把槐花的香味送到金芝的鼻子里,金芝闻到了。闻到了香味,金芝更确信她是要死了。她的鼻子已经好些年闻不到味道了。再看看满树的槐花,金芝觉得它们和哭丧棒简直一模一样。金芝栽这棵槐树是好多年前了,那会儿,还是棵小树苗,两人高的样子。现在,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吃过早饭,金芝搬了几个凳子到院子里。孙女看着金芝说,奶,你搬这么多凳子到院子搞么事?又没得人来。“搞么事”是我们那边的方言,“干什么”“干吗”的意思。“么事”相当于“什么”。金芝瞪了孙女一眼,说,要你多嘴。孙女懒得管金芝的闲事,说,奶,那我出去了。等孙女出去了,金芝烧了壶水,泡了壶茶。她等人到她院子里来。金芝家住在镇子上,平时来往的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平时关系好的老头老太太,都是闲得没事的,过来走动一下。以前,他们来得还勤一些,现在年纪都大了,走动一下也不方便,来得慢慢少了。镇子上的老人跟金芝差不多上下的,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金芝泡好茶,有人来了。看到有人来,金芝连忙给人倒了杯茶,说,你老好啊!来人笑起来,看着金芝说,金奶,你莫忙,我来跟你谋个东西。金芝说,先坐到喝杯茶。来人说,不喝茶了,跟你老谋个东西。金芝说,你喝杯茶,听我说会儿话。来人只得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问,金奶,你要跟我说么事?金芝看了看来人,喜气洋洋地说,我跟你说,我阳寿到了,玉皇大帝托梦给我了,要我回去。来人就笑,金奶,你莫开玩笑,你老健旺得很,你老要做百岁寿星。金芝说,做不了了,我没几天空了。我给你讲,哪个都要死,我不怕死。来人放下茶杯说,金奶,我还有事,你老先忙。说完,便走了,连要借的东西都不借了。金芝收拾好茶杯,把来人没喝完的茶倒进洗手盘,又坐在了槐树底下。

那天来了好几个人,金芝都跟他们说,她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收她回去。听的人没一个信的。这也难怪。金芝年轻时身体不大好,到老了,反而好起来。头不晕,眼不花,腿脚一点毛病都没有。八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不到

十岁。每天还帮着家里做家务,做饭、喂猪样样都能。身体好,一点病痛都没有,她说她阳寿到了,也难怪没人信。

一连好几天,金芝都泡好茶,坐在槐树下等人来,有人来,她就跟人讲,她阳寿到了。一开始,没人听她讲。她说得多了,有人问,金奶,你说这个想搞么事呢?金芝说,我不想搞么事,我要让你们晓得,我快死了,有些话想对你们说。人说,那你说撒!金芝给人斟上茶说,其实也没么事,我就想说,镇上哪个对我好,哪个对我不好,我心里都晓得。你们放心,不管是对我好的,还是对我不好的,等我死了,我都不得咒他,各人有各人的报应,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不得做害人的事。人说,金奶,你莫说得吓人,镇上哪个对你不好?个个都晓得你老是个好人,一辈子慈善。听人说完,金芝说,我这一生,有好多事,你们晓得,有好多事你们不晓得,我要讲给你们听,让你们记得我金奶没做过亏心事。

听说了金芝阳寿要到了的事情,镇上剩下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也来了。见了他们,金芝说,我的事,你们几个晓得最多,我讲给你们听,你们做个评判。老头老太太说,好,你讲,我们听。金芝一连讲了四天,到了第四天傍晚,金芝讲完了。金芝说,我讲完了,你们也听累了,都回去歇着吧。等人都走了,金芝把凳子收进屋,杯子洗好放到碗柜里。吃过晚饭,金芝睡了。临睡前,金芝又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她想,她的阳寿是真的到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第二天清早,金芝比平时起得晚一些。人老了,没什么瞌睡,一般五六点就起床了。金芝那天七点才起的床。洗漱完毕,金芝把平时很少戴的金手镯戴上了,还穿上了最喜欢的对襟小褂子。走到院子,金芝看到孙女搭了个梯子,站在树上剪槐花,地上的簸箕里晾了几串槐花。金芝喊了孙女一声,你搞么事?孙女朝下看了看金芝说,奶,我剪点槐花,晒干了泡茶喝,香得很,你老不是喜欢喝槐花茶吗?我给你老晒点儿。金芝朝孙女摆了摆手说,莫剪了,你下来。孙女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两串槐花,说,奶,你有么事?金芝说,你晚上听到狗叫没?孙女说,听到了,叫了一晚上,觉都睡不着。金芝说,我的魂魄晚上出去了,魂魄出去认路,狗都看到了。孙女说,奶,你莫说了,说了好些天了,吓死人。说完,孙女看了看金芝说,奶,你要出去?金芝说,我不出去,我有点累了。孙女说,那你吃点饭,回去睡一下。金芝说,不吃了,不饿。说完,转身进了屋。

等金芝进了屋,孙女又爬到槐树上去剪槐花。奶喜欢喝槐花茶,每年槐花开了,孙女都会给金芝晒一些,留到秋天,和着桂花一起泡,清香、淡雅,还带一点甜。摘了槐花,大半个上午过去了,院子里晒了几簸箕。孙女做了午饭,去里屋喊金芝起来吃饭,奶没吃早饭,孙女想叫金芝起来,早点吃午饭,奶老了,不能饿。进了屋,孙女喊,奶,起来吃饭了。金芝没动。孙女又喊了声,奶,起来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走过来,拉了拉金芝的手说,奶,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看了看金芝,心里一紧,又摸了摸金芝的手,有点凉。孙女把手哆嗦着放到金芝的鼻翼,金芝已经没气了。孙女“哇”的一声哭出来,叫了声“奶,你莫吓我——”

金芝死了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镇子,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金芝躺在床上,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那样。镇上的老头老太太想起前几天金芝说的话,都说金芝有灵性,走得也安逸,没吃苦。人到了这个年龄,死了算是喜丧。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披麻戴孝,也哭。有人说,金奶死得突然,明晓得要死了,也不交代几句,搞得死了身边连个人都没得。有人不同意,说,哪个说金奶没交代,金奶临终前讲了几天,都讲清楚了。

故事讲到这儿,老谭突然插话说,老马,你讲的是什么故事,还没开头就死人,我天天见死人,烦都烦死了。晚上吃个饭喝个酒,听你讲个故事,还是讲死人,我还不如回去睡觉算了。老谭在殡仪馆上班,天天见死人,也难怪他不爱听这个。我停下来喝了口茶,说,老谭,你别急,好故事慢慢讲,你火急火燎的,那还不如去看故事会,那个快,一会儿就没了。刚才讲到金芝没病没痛,无疾而终,人都说她福命好。人大不过命,一生该吃多少饭,喝多少酒,那都有个定数,用完了就没了。老余端着茶杯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狗叫了一夜,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我记得我爷爷死的那天,月亮把地面照得惨白惨白的,村里的狗叫了一夜。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魂魄出窍了,魂魄这个东西,火眼高的人看不到,火眼低的才能看得到,有些人经常撞鬼,有些人撞不到鬼,就是这个道理,狗火眼低。老丁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知道自己要死了,有点邪气。接着讲,接着讲。

其实金芝此前还死过一次。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茶水泡开了,隐隐有点涩味,看起来颜色稍微深了一点,拿起来像一杯陈年的白酒。老丁放下茶杯说,不会吧,人还能死两次?那次是假死,我说。假死的人很多的,老谭在殡仪馆,你应该听说过。古代经常有人说诈尸,说的就是假死。假死的原因很多,有些东西科学说不清楚,没什么道理。我在报纸上还看到过新闻,说有人假死之后,有特异功能,眼睛能透视。有人被雷击之后,死了又活了,结果成了艺术家。这种事儿其实算不得奇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金芝假死那次,说起来也没人信。

那是在金芝真死之前二十年。死之前,金芝病了几个月,人瘦得不成样子,风一吹衣服都飘了起来。几个儿子都很担心,成天守在金芝身边,生怕金芝哪天死了。那个时候,镇子还很穷。条件好点的老人,死之前早把寿枋、寿衣准备好了,为着给儿女减轻负担。金芝家那会儿条件还不好,再说,她也没想到她会那么早死,也就没准备寿枋、寿衣。人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再去买,又显得不好,好像巴不得老人死似的。金芝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断气。

有天早上,金芝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儿媳妇说,你帮我梳洗梳洗。金芝说话的样子像没事一样,人也精神。儿媳妇看到金芝的样子,反而紧张起来。她听说过回光返照,说是快死的人,突然清醒了,那是真的要死了。儿媳妇赶紧给金芝打了盆水,帮金芝擦脸、擦身,又洗了脚。金芝看了看儿媳妇,说,到我屋里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一听金芝这话,儿媳妇一下子哭了,说,娘,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心里过不得。金芝伸出手来,捏了捏儿媳妇的手,慢慢地又躺到了床上。她看了看房间,眼睛落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树上移到屋里。

屋里有些暗,阴天。金芝的目光从柜子上移到梳妆台,又从梳妆台挪到床边。屋里摆设的都是老家具,厚重的木头,用得久了,有些发黑。这些家具都陪了金芝好些年了。金芝似乎有些不舍,又有些疲倦。儿媳妇把手盖在金芝的手上说,娘,要不要叫他们进来?儿媳妇说的是儿子和孙子他们。金芝摆了摆手说,我话都说完了,没话说了。你跟老大说声,叫他给他舅爷发个电报,我死了,他们要来给我送葬。儿媳妇赶紧跑出去,找到老大,把金芝的话说了,儿媳妇说,娘怕是不行了。

等他们回到屋里,金芝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儿子和儿媳妇都哭了起来,哭了几声,赶紧出去忙别的事情。金芝死了,她有

个儿子,再穷,也得把金芝好好埋了。老大跑到镇上发电报,老二去买寿枋,老三张罗屋里的事。三个儿媳妇坐在房间里哭,哭一会儿出去忙活一阵子,忙完了再进来哭。镇上的葬礼是很麻烦的,尤其是像金芝家这样的大家族,光是通知亲戚就得不少人。屋里屋外忙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想起来,还没烧落气钱。落气钱是镇上的一个风俗,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镇上是很兴的,说是没烧落气钱,魂魄上不了路,只能化成野鬼,那是要害人的。一想到没烧落气钱,屋里的人又忙了起来,到处去找纸钱。好不容易找到了纸钱,赶紧拿了一个脸盆,在金芝床前点着了。烧完落气钱,天已经快黑了。出去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来了不少亲戚,男的哭几声,移步坐到院子里聊天,院子里摆开了几张桌子,上面有茶水,还有些花生瓜子。女的哭完了按习俗守在金芝边上,搀着金芝的儿媳妇。金芝没女儿,哭丧的事只能让儿媳妇代。

忙到半夜,寿枋抬回来了,摆在院子里。金芝房里坐着一帮女人,她们哭了大半天,都累了,一个个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发呆,也没说话。守夜的男人都在堂屋,偶尔说几句话。堂屋也没几个人,其他的人都睡了。屋里点的是煤油灯,隔上一会儿要打一次灯花,拨一次捻子。半夜里,有人说,我要喝水。说的人声音很低,听到的人也没吭声,喝水就喝水,去水缸里舀,还等别个伺候你不成?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屋里的人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也不晓得哪个要喝水。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声音是从金芝床上传来的,儿媳妇朝金芝床上看了一眼,金芝躺在床上没动。儿媳妇看了四周一眼说,哪个要喝水,要喝水自己去舀嘛。人都醒了,说,我没说,我没说要喝水,我没说。这时,床上又传来一声,我要喝水。儿媳妇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接着,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哭了起来说,娘啊,你莫吓我,我给你烧了落气钱,我烧了落气钱。金芝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你给我倒点水。儿媳妇头皮麻了,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娘说要喝水,娘说要喝水。

堂屋里的男人一听,瞌睡全没了,盯着她说,你说么事?哪个要喝水?我娘,我娘醒了。堂屋的男人赶紧跑到金芝房里,女人都还跪在地上,身上索索发抖。男人们大着胆子,举着油灯凑到金芝面前,他们看到金芝眼睛睁开了。金芝看着他们说,我要喝水。

第二天早上,金芝喝了碗粥,靠在床上,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说,我去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说我还有二十年的寿。你们莫怕,阎王爷给了我这个寿,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阎王爷说了,我还有几个孙子孙女没带大,等他们大了,我才能死,现在死不得。说完,金芝望着院子里的槐树说,太阳出来了,你舅爷他们也快到了。金芝双手搭在胸口说,我昨天回去了,回江城了。江城现在好大,我都找不到屋。我到你舅爷屋里,他屋里没得人,我从窗子边上看到里头,有个绿罩子罩着没吃完的菜,还有两根黄瓜。我走得脚都疼了,起了两个大水泡。说完,金芝对儿媳妇说,你去拿个针来,把我脚上的水泡挑了。儿媳妇说,娘,你莫瞎说,我昨儿给你洗了脚,你脚好得很。金芝说,你莫不信我,你把我袜子脱了,要是没得水泡,我不得要你挑。儿媳妇只得把金芝的袜子脱了,儿媳妇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金芝的脚上真有两个水泡,一只脚一个,有鸽子蛋那么大。看到儿媳妇的表情,金芝说,你愣到那搞么事,去拿个针帮我挑了。一会儿,你舅他们就要来了,我要下床陪他们坐一会儿。

给金芝挑完水泡,儿媳妇没半夜那么怕了,她偷偷摸了摸金芝的脚,是热的,和她身上的温度差不多。挑完水泡,儿媳妇问,娘,那你还去哪儿了?金芝说,只那半天工夫,去了趟江城我都累死了,还去得了别的?说完,金芝把儿子喊过来说,寿枋我看到了,你们花了不少钱,你们有这个心,我也安逸。我跟你说,寿枋里头靠前有个钉没打好,还有半截在外头,要是躺到里头,怕碰了头。

听金芝说完,儿子赶紧去了院子,叫了几个人把寿枋盖打开,一看,果然有个钉子是没钉好。儿子赶紧找了个锤子把钉子钉了进去。等儿子钉好钉子,两个舅爷来了。儿子赶紧迎过去,一看到外甥,舅爷放声哭了起来。儿子拉住舅爷说,你们莫哭,莫哭,我娘还没死。话刚说完,听到金芝说,你们两个来了。金芝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说,要是我不死,你们怕是舍不得来看我。等金芝进了屋,儿子把金芝刚才说的话讲了一遍,两个舅爷说,屋里是有两根黄瓜,接到电报我们急急忙忙往这里赶,桌子都没收,拿个罩子罩了一下就出门了。儿子问,罩子是绿色的吗?舅爷瞪着儿子说,你么晓得?

讲到这儿,老谭说,老马,你越讲越邪乎了,这还变成神仙了?

我说,这还不算神的,神的还在后头。老余打断老谭说,老谭,你莫插嘴,让老马讲。

金芝醒过来之后,镇上的人都来问金芝,金芝,你说阎王爷又给了你二十年的寿,那你跟我们说,阎王爷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画上的一样?一听这话,金芝扭过头就走,她懒得说。碰到会说话的,金芝偶尔会跟人说,阎王爷其实跟我们人差不多。有人又问,阴间是什么样子?金芝连连摆手说,这个不能说,阎王爷交代了,不能说。

活过来之后,金芝的身体变好了,人也慢慢胖起来,不像以前瘦得像个竹竿。要是没事,金芝搬个凳子,坐在槐树下面,有人来,跟人说几句话,没人来,她也不急躁,坐在那里,眼神像是空的,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金芝活过来后的事情,镇上的人都知道了。

那些年,镇上很不太平,经常有人非命死。传得最吓人的是驼子的老婆。那个女人性子烈,跳湖死的。有人说驼子跟供销社的一个女的搞上了,天天回屋里打女人。女人气不过,说,你莫整天打我,你再打我,我跳湖里,死了也不放过你。驼子指着女人的鼻子说,你有本事就去跳湖,你死给我看?我不怕你找我。女人说,你巴不得我死是吧?驼子说,我就巴不得你死,你有胆死给我看。女人大哭。女人越哭,驼子越打得厉害。女人也跟驼子打,驼子长得五大三粗,女人打不过驼子。不还手还好,一还手,驼子把女人按在地上打,打得女人满脸是血。后来有一天,女人受不了,真的跳湖自杀了,捞起来一看,一肚子的水,鼓得像个孕妇。

关于这个湖,镇上一直是有传说的。说是湖里有水鬼,像这种非命死的水鬼是不得超生的。要超生,也不是没有办法,得拖一个人下水,让新的死鬼来顶他。驼子老婆死了之后,湖里一直没死人,也就是说驼子老婆只能做水鬼,超不了生。一到夏天,镇上的人喜欢去湖里游水。驼子老婆死后,去游水的天黑都上岸了。半夜,有人坐在湖边乘凉,说是看到湖面飘过一个水鬼,一声一声地哭。镇上的人都说,那是驼子老婆冤魂不散。驼子老婆跳湖死了之后,镇上又接着死了几个人,死相一个比一个难看。死得最惨的,是炸石头炸死的,骨肉碎成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镇上的人都说,驼子老婆不是一般的水鬼,她还能上岸,在岸上害人。镇上非命死的这几个,都是驼子老婆害死的。这样一来,驼子在镇上安不了身,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供销社的女人也跟驼子散了。

驼子没办法,找了个道士。道士说,办法有,要看你肯不肯。驼子说,你说。道士说,像这种野鬼,也只有我这种道行高深的法师才治得了。驼子说,师父,你说,只要有办法,我照做。道士说,我给你四个桃木钉,你拿回去,把你老婆的坟挖了,把这四个桃木钉钉在寿枋的四个角,我再做个法事,你就安稳了。说完,道士把准备好的四个桃木钉递给驼子,驼子握着桃木钉,看着道士,又问,没别的办法了?人都入土了,再去挖坟,她娘家还不打死我。驼子老婆死后,驼子被他老婆娘家折腾得半死,还赔了不少钱。再挖坟,他不敢。道士说,没别的办法。桃木钉的法力,驼子也晓得一些,他怕。道士看了驼子一眼说,有句话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桃木钉一钉上去,死鬼马上魂飞魄散了,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想清楚。再跟你说,像这样的事情,我一般是不做的,损自己的阳寿,我也是看你可怜。驼子到底还是不敢钉桃木钉,他怕。这钉一钉上去,就算老婆真的魂飞魄散害不了人,他也安不了身。

有天,驼子进了金芝家的院子。金芝一看到驼子就说,驼子,我晓得你要来找我。驼子头低着说,金奶,我也是没得办法。金芝给驼子倒了杯水,指着驼子说,驼子,你作了孽。驼子说,金奶,我晓得,你老看有没得办法。金芝靠在椅子上说,办法是有,本来我不该说的,我回来前,阎王爷跟我说了,叫我莫多事,莫乱说话。驼子“嗵”的一声跪在金芝面前,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金奶,我以前不是个人,我晓得她做鬼也不得放过我,天天夜里头,我都听到她哭。要不是看到还有个小伢,我也死了算了,一了百了。金芝眼睛还是看着天上,驼子跪在金芝面前哭。过了一会儿,金芝说,你出去跟人说,镇上死人不关你老婆的事。以前,山上有个死鬼,过了两百年,他要转世害人。镇上要是不想再死人,到山上盖座小庙。你逢初一、十五记得去上个香。

过了几天,镇上有人找到金芝说,金奶,驼子说要盖座庙,说是死鬼转世要害人。金芝点了点头。来人也不说话了。这几年,镇上非命死的人超过了十个,搞得人心惶惶,小孩子夜里都不敢出门,生怕一出门就被鬼收了去。坐了一会儿,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金奶,那你看庙要盖在哪儿?金芝说了,来人便走了。

过了一个月,庙盖好了,是座小庙,很小的一座庙,也简陋。庙在镇上的山上,背靠山,面朝湖。庙大概有两米多高,石头砌的,分了两层,下层供的是土地老,上层供的是两尊菩萨,一男一女。菩萨是请镇上的石匠雕的,上了油漆,看起来还像个样子。在庙的边上,是高大的松树,树上结满了松果。要是夏天,炙热的天气让松香的味道四处飘散,松针上有时还有蜜蜡,吃起来像蜂蜜。镇上的松树林经常会有蜜蜡,这东西怎么来的,没人去讲,小孩子看见了,是会摘下来吃的。庙边上的两棵松树是山上最大的,蜜蜡也最多,因为盖了庙,小孩子不敢再去摘那两棵树上的蜜蜡。

也是奇怪,庙盖好之后很多年,镇上再没有人非命死。至于湖里,也没再听说有人听到驼子老婆在那里哭了。夜里游水的人也多了起来。以前,镇上经常有人半夜去湖里下网偷鱼。驼子老婆死后那两年,偷鱼的没了。盖了庙之后,半夜去湖里下网的人渐渐多了。大概是因为灵验的原因,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的人也多了。碰到时节,还有人拿着猪头去供。由于庙小,猪头都摆在地上,烧过纸,上过香,猪头拿回去,分给家人吃,说是吃了菩萨保佑。至于那两尊菩萨是什么菩萨,镇上没人去问,也懒得问。他们上香时偶尔会看看菩萨,菩萨很小,大概只有四十厘米高,红红绿绿的,还有黄色。镇上的人都知道菩萨是镇上的石匠雕的,不过这些都没关系,石匠自己也去拜呢。

听到这儿,老丁说话了。老丁说,老马,讲了半天,好像只开了个头。我笑了笑说,本来就是只开了个头,我说了要讲到明天早上的,你们不信,偏要听。老谭说,讲吧,我看你怎么编下去。我看着老谭说,老谭,我可不是编,这都是真事儿,你没见过,并不表示这事儿不存在。老余说,老马,如果这是真事儿,那金芝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身上发生的事儿估计你还没开始讲。我说,接下来我就要讲了。三

刚才我给你们讲了,金芝一直在镇上生活,死也是死在镇上。忘记跟你们讲这个镇的名字,这个镇叫走马镇。

走马镇上的人都姓马,没杂姓。镇上隔二十年会修一次族谱,族谱这东西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应该都有,以前农村很重视这个。新中国成立后,有些年中断了,大概是一九

几年开始,又开始流行了。根据族谱的记载,走马镇的先人是从江西搬过来的,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最早到走马镇的据说是三兄弟,也就是说,走马镇上所有的人都是三兄弟的后人,算起来都是亲戚,都有血缘关系。时间隔得久远了,虽然说起来都有关系,但该打架还是打架,该骂娘还是骂娘。

走马镇东边是个大湖,湖外边连接着长江,西边靠山。刚才我已经讲到了,镇上在山上修了座庙,就是那座山,山不高,长满松树。南边还是山,不过是石头山,赤裸裸的石头,走马镇上祖祖辈辈都靠这座石头山和东边那个湖吃饭。北边原先是坡地和稻田,新中国成立后成了镇子的中心,坡地和稻田都没了。看看这个地理位置,可以想象出来,石头山和湖对走马镇的重要性。走马镇出石头,江南一带,盖房子打地基,多半都是用石头,南边的石头山祖祖辈辈都在上面打石头,把山打缺了一大块儿,从下往上看,能看到祖先密密麻麻的凿子的痕迹。

东边的湖里生莲藕和菱角,靠近岸边的浅水种的是莲藕,深一点是菱角,再深一点,菱角都没法长,全是湖面了,湖里有镇上人养的鱼。要说景色,走马镇的景色真是没得说,尤其是夏天。荷花开了,红的白的点满湖面,荷叶一摇一摆,那叫一个漂亮。现在,好些地方为了开发旅游,搞了荷花世界什么的,我去看过,跟走马镇那个没法比。缺的是什么?自然。现在的这些,雕琢的痕迹太重了,有匠气,没灵性。走马镇的荷花,沿着湖面一路开过去,几里都是,荷叶外面便是一片紫红的菱角,层次感便出来了。靠近岸边,还长着各色的水生植物,名字我叫不上来。时不时有水蛇游过去,还有大大小小的青蛙浮在水面上。这些景色,现在是看不到了。

扯远了,说回去。跟走马镇交界的是另一个镇,也在湖边上,那个镇叫南溪镇。两个镇都靠着湖,都想占这个便宜。走马镇人多,南溪镇人少,湖归走马镇。南溪镇的人不服,凭什么南溪镇不能分点?有胆大的时不时在湖里下个网,半夜三更划个船去摘菱角、摘莲蓬。走马镇上的人不乐意,又没办法,那么大个湖,也不能时时盯着。两个镇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彼此都看不顺眼。靠着这个湖,走马镇的日子过得比南溪镇的好,南溪镇的人更难受了。人一难受,难免会找点碴儿。

有一年,南溪镇的人在湖里打鱼,被走马镇的人看到了,上前去说理。南溪镇的人不但不听,还把走马镇的人打了一顿,指着鼻子骂道,凭什么湖是你们走马镇的,湖上写了你们走马镇的名字了?老子偏要打鱼,老子还要打你。消息传到走马镇,年轻人要打回去,老人拦住说,先讲道理,我们去跟南溪镇谈,让他们摆酒席道歉,还要保证以后不打我们的鱼。

谈判是在南溪镇的祠堂里谈的,走马镇去了五个老人。谈了半天,没谈拢。南溪镇的人说,大家都靠湖边上,凭什么只准你们在湖里打鱼?你们就不能分我们一口饭吃?走马镇的人说,湖一直都是我们的,让我们给你们没道理。南溪镇的人说,那我们不谈了,你们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要打鱼。老人们从南溪镇回来,一个个气得要死,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气完了,镇上的男人在祠堂里开会,说要准备打架了,不打这个事儿解决不了。每家每户,成年的男丁都准备好了,要打。

像是挑衅一样,南溪镇划了五条船在湖面上打鱼。走马镇也派出了五条船,船上都是精壮的劳动力,又是游水好手,站在船上,眼睛里都放出凶光,恨不得把南溪镇的人给吃了。船在湖上见面,二话没说就打起来了。一打起来,走马镇的人才发现他们吃亏了,人家船上的竹篙都套上了铁打的担头,还带了鱼叉,走马镇的竹篙是平头的,只有几根竹篙。南溪镇早就想打了,看这个架势是想杀人。走马镇的人赶紧把船往回划,已经来不及了,南溪镇的鱼叉飞了过来。

那一仗,走马镇在湖上死了三个人。死人的血流到湖里,把湖面染红了一大片。把死人抬回来,走马镇的人铁青着脸,这个仇要是不报,以后没办法立足了。全镇的男丁都去了祠堂,杀鸡,喝了血酒。喝完酒,他们划了全镇的船杀往南溪镇。架打了一整天,湖面的船打沉了好几条,人死得更多。岸上的男人都拿着柴刀、斧头拼命,南面的山坡成了战场。一天打下来,走马镇死了二十多人,南溪镇死了三十多个。当时,这场械斗的消息传到了省城江城,等省里的人下来,两个镇都在收尸。

说这个湖是走马镇的男人用命换来的,一点都不夸张。走马镇的女人,看到湖面的红莲花,像看到自己男人洒在湖里的血。她们爱惜这个湖,那是她们的命。

和走马镇其他的女人不一样,金芝不爱这个湖,她恨这个湖。原因我慢慢给你们讲。

金芝在走马镇是外乡人,她来自江城。你们大概会觉得奇怪,江城是省城,金芝干吗嫁到走马镇来。说起来话就长了。金芝小时候,江城还不叫江城,叫江城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为了方便,我们还是叫它江城好了。

如果你对地理有点兴趣,你应该知道,江城在长江边上,每年夏天都会涨水,遇到发洪水的日子,江城就成了一座水城。金芝家住在长江边上,从位置上讲,属于江城的贫民区。那个时候,江城已经分成了几个大区,我们现在说的江口区在当时是经济、政治中心,外国的租界就在那个区。我们现在去江城,还能看到江口区的老建筑,钟楼啊,使馆啊什么的,那都是老房子,带有明显的欧式风格。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多半是那时候栽下的。金芝家住在江阴区,江阴区和江口区不一样,是贫民区,沿着江边盖着低矮的棚子,金芝一家住在其中的一个。

现在很难想象当时的江阴区是个什么样子。我看过一些老上海滩的片子,黄金荣、杜月笙你们听说过吧?青帮头子,手下一帮弟子,在上海那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蒋介石据说都是青帮弟子。这些老大的日子过得风光无限,最底层的弟子日子过得其实都寒酸。真有活路的,也不会加入帮派,谁都知道帮派规矩大,做的是刀尖上的买卖,一不小心,一条命就没了。人再穷再贱,把命还是看得贵重,拿命去换生活的,都是实在活不下去的。青帮弟子多半都是码头工人,或者手工业者,住在破破烂烂的棚子里,尖嘴猴腮,背上搭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弯腰驼背。住的那个房子,跟狗窝差不多,挡风遮雨都困难。江阴区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来来往往的人不是出苦力的,就是做手艺的,要不就是做点小生意。

金芝出生那天,江城发生了件大事。半夜里,江城突然响起了枪声。此前一段时间,江城也不太平,到处都说革命党要来了,满街都是巡捕,搞得人心惶惶。金芝出生前一天晚上,金芝她爹从江口区回来,一进门小声对她娘说,搞不好要出大事了。她娘挺着个大肚子说,能出么大事,出么大事我们还不是过日子,只要能过日子,管他出么事。

金芝她爹是个手艺人,在金铺里给人打金子。那时候,科技不发达,戴的金首饰都是人工打的。她爹手艺好,还能有碗饭吃。都说乱世黄金,盛世收藏,这个是有道理的。黄金在哪朝哪代都是硬通货,越是乱世,黄金越值钱。金铺的生意因着乱世反而好起来,她爹也忙,平时吃住都在店里。黄金贵,金店的规矩也大。库丁你们知道不?古代在金库工作的人。你别看不起这份工作,要想当个库丁相当不容易,那都是达官贵人做的买卖,得想尽办法才能塞一个库丁进去。库丁天天跟金银接触,皇帝老儿当然也怕别人偷他的金银。库丁入库工作都是光身进,光身出,出来还要检查口腔、谷道。按理说,这样一搞,库丁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实则不然。不说你们也想到了,对的,还是塞进谷道。他们把金银塞进谷道,带出来的这些金银,库丁是得不了什么的,得交给主子。塞一个人当库丁之前,主子得找人训练这些准库丁。先往谷道里塞鹅卵石,塞进去一个时辰,不掉,神色自若,能蹦能跳。用手指探谷道,摸不到鹅卵石,这算是初步合格。过了这关,就往里面塞铁球,直至塞金元宝、金条。训练合格了,主子托关系,找门路,把这人塞去当库丁,一条财路就开了。金店没这么麻烦,但也是有规矩的,金芝他爹进库房做事,也得把衣服脱了,换上金铺的衣服。做完事,脱下金铺的衣服,才能穿回自己的衣服。她爹人老实,老板很是信得过他。有熟悉的主顾没空来取货,送货的事情多半都是金芝他爹来做。

大概是金芝出生前几天,老板对金芝她爹说,你给我送对镯子到江口谁谁家。具体是谁,我也搞不清楚,肯定是个有钱人。金芝她爹拿了镯子去了,到了人家家里,主人不在家,家里的保姆问金芝她爹有什么事。金芝她爹说,老板定做的金镯子打好了,我给送过来。保姆说,你给我吧,主人回来我给他。金芝她爹说,我还是等等吧。保姆说,你是不放心我。金芝她爹说,不是不放心,出门前我们老板有交代,要给到你家主人手上。话是这么说,其实还是不放心,整个江城乱哄哄的,这对镯子得好几两金子,谁看了不动心?一个做保姆的,一辈子都挣不了这几两金子,要是她拿着镯子跑了,那他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保姆给金芝她爹倒了杯水说,那你在这儿等着吧,都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出大事了,你晓得不?金芝她爹说,出么大事了,我不晓得。保姆说,说出来吓死人,革命党啊,你听说过没?昨儿夜里,革命党搞的炸弹爆炸了,把房子都炸塌了,租界巡捕房的到处抓人呢。金芝她爹吓了一跳,说,有这种事?革命党金芝她爹听说过,满大街的巡捕不都是说抓革命党的?抓到人没?金芝她爹问。保姆说,不晓得抓到没,我家主人昨晚回来说了几句,我没听太明白。看情况是要出大事了,搞不好要打起来了。金芝她爹说,打起来不会吧,没看到革命党人影,拿么事打?保姆说,你晓得他们躲到哪里,一打起来就跑出来了。说完,保姆说,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真打起来,江口不晓得成个么样子。过几天,我也回乡下了。

等那家主人回来,把金镯子交给人家,金芝她爹赶紧回了金铺。他对老板说,老板,我老婆要生了,你给我把工钱结一下。老板问了金芝她爹几句,还送了金芝她爹一对银镯子,说这个给你伢子。金芝她爹跑回江阴,对金芝她娘说,出大事了,怕是要打起来。金芝她娘说,打就打嘛,关我们么事。金芝她爹说,你个二五六,打起来不关你事儿,打起来你往哪里跑?金芝她娘说,往哪里跑,往江里头跑。说完,摸了摸肚子说,我这两天怕是要生了,要找个喜娘。金芝她爹对她娘说,革命党做炸弹,把租界的屋都炸了,满街的巡捕到处抓人。金芝她娘也吓了一跳说,搞炸弹?那你这几天莫回金铺了,你要出个么事,伢子么办。金芝她爹说,我晓得,还要你说。

金芝她爹回来第二天,她娘要生了,接了喜娘,她娘在床上叉开大腿,一直折腾到天黑,还没生出来。搞到快十点,突然听到像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先是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她娘本来一直在哼哼嚷嚷的,听到声音,停了下来问,这是么事?喜娘说,像放鞭炮,又不像。又不过年过节的,放么事鞭炮。过了一会儿声音密集起来,她爹从外面进来,脸色铁青,她娘看着她爹说,外头出了么事?她爹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金芝她娘听完她爹的话,“哇”地哭了起来,说,那么办,那么办?她爹说,你赶紧生你的伢。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别的原因,金芝她娘到底把金芝给生出来了。

过了几天,江口传来消息说,总督跑了,江城成立了军政府,都督是个姓黎的黄陂人。传话的人还说,黎都督好玩得很,革命党要他当都督,他还跟革命党说,你莫害我,莫害我。你说,这个事好笑不?人家要你当官,你还不当,都督,那是多大的官,人家想当都当不了。黎都督跟别个不同,他说,你莫害我,你莫害我。说的人笑嘻嘻的,一边说,一边学着黄陂话说,你莫害我,你莫害我。金芝她爹没笑,他说,你懂个鸡巴,乱世的官是好当的吗?来人不高兴了,说,那你懂个鸡巴?莫以为在江口打个金子就么事都晓得。金芝她妈抱着金芝坐在门口晒太阳,她说,你们两个吵么事撒,黎都督关你们么事撒,该做么事做么事去,莫挡了我太阳。

金芝命硬得很,一出生就碰到打仗,她爹说,这伢以后怕是有得苦吃。他说这话,大概是有口无心,哪个希望自己的小孩吃苦嘛。要说金芝,命苦也苦,要说不苦,那也不苦。前头跟你们讲了,金芝死得安逸,没病没痛的。老余,你去拿个大杯子给我,我讲得口都干了。

等金芝大了点,她爹想送她去上学。那个时候,女孩子读书的少,金芝家虽不富裕,跟周围其他人比,条件还算是可以的,起码吃得饱,多少还有点余钱。金芝她娘不同意,说女伢读书搞么事,反正是要嫁人的。她爹说,认得两个字总比一个字不认得好。她爹在江口做事,见过教会学校的学生,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有女学生,都秀气,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她爹想,金芝比不得人家女学生,能读几句书算几句,学会算账写字,以后也能帮帮自己。

读了几年书,金芝她爹说,你也读了几年书了,莫读了。金芝想读,她爹说,我们读不起,你还有两个弟弟,他们也要读点书,不能你一个读,他们不读。金芝两个弟弟也快十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金芝她爹说,你莫读了,回来帮我做生意。金芝答应了,她不答应也不行。她爹在金铺做事做了十几年,也攒了点钱,开了个布店,要人帮忙。金芝回到布店,帮她爹料理生意。

布店开在江口区,店面很小,在钟楼边上,离钟楼不远的地方有个教堂,金芝在布店做事,走到门口,可以看到教堂的尖顶。路边种的是法国梧桐,这里当时是法租界,梧桐树应该是法国人种下的。长了些年,梧桐树长高了。从路边望过去,教堂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藏在树影里面。遇到店里生意不忙,金芝会出去转转,时不时可以碰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金芝去过几次教堂,听到教堂里有人唱歌,声音悠扬。金芝回来问她爹,教堂里唱么事歌?她爹说,唱的是基督教的歌。金芝问,基督教是么事东西?她爹说,我也不晓得基督教是么事东西,大概跟我们信菩萨差不多,基督是外国的菩萨。金芝问,我看到好多都是中国人,他们信外国的菩萨搞么事?她爹说,现在的世道搞不清了,好些中国人都信外国的菩萨。

有天,有个外国人进了布店,要买丝绸。外国人喜欢中国的丝绸,碰巧,那天店里丝绸卖完了。金芝说,没得了,要不你改天再来?外国人说,我住在教堂里,要是到货了,你到教堂找我,好不?说完,指了指教堂的方向说,就是那里,你看得到的。金芝说,那等到货了我去跟你说。外国人说,好,那麻烦你了。外国人自始至终都很礼貌。等外国人走了,金芝对她爹说,外国人不是坏人吗?看起来不像。她爹说,哪个晓得是不是坏人,自己国家他不待,跑到我们中国来搞么事。金芝问,那有货了要不要去跟他说?她爹说,生意么不做呢,外国人好骗,又不讲价。

等货到了,金芝她爹说,金芝,你去教堂跟那个外国人说一声,就说货到了,让他来看。金芝去了教堂,那天,教堂很安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教堂的院子里种的也是法国梧桐,还种了一些花。金芝往教堂里面走,她看到了十字架,看到了露出半个乳房的女人抱着光屁股小孩儿的雕塑。金芝的心跳得厉害,脸都红了。本来,她想转身出去,可教堂又吸引着她。走进教堂的过道,她看到墙上画着很多画,里面的桌子摆得很整齐,擦得干干净净。一楼的大厅里,还放着一架钢琴。金芝走到钢琴面前,摸着黑白的琴键,很滑。她手指轻轻地用了点力,按了一下,钢琴“咚”地响了一声。金芝赶紧收回手,抬头往四周看了看,怕人发现了似的。她想回去,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转过身,准备往外走,这时,听到有人说,你好!金芝转过头,看到了前几天去布店的外国人。外国人看了金芝一眼,笑了起来,说,你是布店的那个小姑娘?金芝点了点头说,是的,店里到了一批丝绸,你有空过去看看。外国人朝金芝走过来,和蔼地说,我叫丹尼,是这里的牧师。说完,对金芝说,我们走吧。

走在街道上,金芝很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身边有一个外国人。她想问丹尼,为什么外国的菩萨叫基督呢?丹尼看着金芝说,你看起来很年轻,在我们国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上学。金芝说,我还有两个弟弟。丹尼说,我明白了。金芝看了看丹尼,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金芝想了想,还是问了,为什么你们的菩萨叫基督呢?听金芝说完,丹尼笑了起来,说,我们不叫菩萨,菩萨是你们中国的称呼。我们基督徒不崇拜偶像,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信的是耶稣,万能的主。

丹尼在金芝家的店里买了几匹丝绸,金芝她爹说,你帮忙给送回去。把丝绸送到教堂,丹尼对金芝说,金芝,你很好,有空欢迎你到教堂来,我随时欢迎你。说完,丹尼拿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送给金芝说,愿主保佑你。

回到布店,金芝看着手上的十字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她愿意相信主能保佑她,尽管她不知道主是什么。她想,教堂里传来的歌声那么好听,那么主,应该是个善良的人,是个好人。她想到在教堂看到的画,脸又红了。

认识丹尼之后,金芝有空偶尔会去教堂,听丹尼讲主的故事,有时候也会听丹尼带人唱歌。丹尼告诉她,他们唱的是赞美诗,都是赞美主的诗歌。丹尼还告诉金芝,江城的局势很紧张,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丹尼还说,金芝应该去上学,然后去外国,最好是去欧洲,那里会让她受到最好的教育。金芝说,我家没钱。丹尼说,如果你真想学习,钱不是问题,主会安排这一切的。金芝想了想说,我是中国人,主不会保佑我的。丹尼摇了摇头说,主爱世人,也包括你。金芝的眼睛湿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金芝,有人爱她。现在,丹尼告诉她,主爱她,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但他爱她。

金芝去教堂的事情到底还是被她爹发现了。她爹说,金芝,以后不要去教堂。金芝问,为么事?她爹说,教堂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金芝说,我想去。她爹说,你都是大姑娘了,成天和一个外国人在一起也不怕人家说闲话。金芝说,我不怕。她爹说,我怕,不准去。金芝她爹把店里的事情都交给了金芝,他坐在旁边看着,免得金芝有空又去教堂。过了个把月,金芝对她爹说,你别整天看着我了,我不去了。她爹说,你莫看我烦,我也是为你好。金芝说,我晓得,你为我好,我不去了。

晚上睡觉前,金芝会翻翻《圣经》,《圣经》是丹尼送给她的。那天,金芝去教堂听丹尼他们唱赞美诗,金芝坐在教堂的院子里,听着歌声从教堂里传来,还有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阳光照在金芝的身上,金芝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梧桐树,正是秋天,梧桐树的叶子都黄了,风吹过来,有叶子从树上掉到地上,教堂的院子里有零散的落叶。金芝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像一个世外桃源。丹尼说过,江城局势紧张,这些她不管,也不是她管得了的,她只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她的一生都不够。唱完赞美诗,丹尼走到金芝身边,和金芝聊了会儿天。丹尼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说完,丹尼回了房间。等丹尼回来,他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他在金芝身边坐下,把盒子递给金芝说,送给你。金芝把盒子往回推了一下说,我不能要你的礼物。丹尼说,打开看看,再决定收不收我的礼物。金芝接过盒子,打开,她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书,书封上写着两个字:圣经。丹尼望着金芝说,这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它会伴随你一生。金芝盖上盒子说,谢谢。丹尼望着金芝,突然握住金芝的手说,金芝,你很美丽。金芝脸上一阵阵发烫,她把手从丹尼手里挣脱出来说,我该回家了。一看到《圣经》,金芝常常会想起丹尼,丹尼有一张线条简洁的脸,鼻子高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她把《圣经》放在枕头边上,那样,她会睡得更安稳一些。

好长一段时间,金芝没去教堂。偶尔,她会朝教堂的方向看看,希望能看到一点什么。直到有一天,丹尼走了进来。丹尼望着金芝说,金芝,你怎么了?你好长时间没去教堂了。金芝把头低下来说,最近很忙,店里走不开。丹尼说,这样,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教堂,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金芝她爹走过来说,丹尼先生,你有什么事吗?丹尼说,没事,我找金芝聊聊。金芝他爹说,我们很忙,如果没事的话……后面的话,金芝她爹没说。丹尼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走出了布店。金芝抬头望了丹尼一眼,她爹看着金芝说,金芝,我说过,不准去教堂。金芝说,我没去。她爹走进店里,过了一会儿,她爹拿着《圣经》,举起来说,这是么事?金芝说,没么事。金芝她爹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我早看到了。本来,要是没么事,你看看也就算了。我跟你说,以后连书也不能看了。说完,把《圣经》狠狠地扔到地上,又踩了几脚。她爹说,金芝,店里不要你帮忙了,你回去帮你妈,我再请个人看店。

回到江阴区的家里,金芝不习惯,她受不了这些腐败、没落的气息。她快十八岁了。她娘说,金芝,你莫不耐烦,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儿,你生在这儿,以后还要在这儿,到死你也脱不了这个根。金芝说,那我死了能不?她娘笑了起来说,你死给哪个看撒。有天晚上,金芝她爹回来了,她爹说,要给金芝说个婆家了。金芝说,我不嫁。她娘说,女伢哪个不嫁人撒,这个由不得你。说完,问她爹,你看到哪个屋的伢了?她爹说,我以前在金铺的老伙计的小伢,长得蛮好,比金芝大两岁。金芝她娘说,那你么晓得人家有没得这个意思?她爹说,老伙计过来跟我说了,我答应了,我看过那伢,蛮好。金芝她娘说,那好,找个日子把事情定了,金芝也大了,该嫁人了。金芝跳起来说,我说了,我不嫁。她爹说,这个事情由不得你。

过了个年,两边把亲事定了,说是等金芝过了二十岁生日把金芝接过去。金芝跟男伢见过几次面,蛮老实的一个男伢,但金芝不喜欢,说不上什么原因。金芝跟她爹说,我跟你去布店,我过几年再嫁。她爹看了看金芝说,你莫想心思,你待屋里,哪里都不能去。金芝想跑,又不晓得能跑到哪里去。

那年七月,江城发了一次大水,大水漫过江堤,江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金芝家里也被水淹了,屋里的东西都浸在水里,睡觉都不安稳。等洪水退了,江城也乱了。说是日本人进军东北,把沈阳占领了,东北军受令不抵抗,一路撤退,现在大半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了。金芝去了趟江口区,街上到处都是人,举着条幅,有人大声地发表演讲,还有人敲锣打鼓。

金芝去了教堂。看到金芝,丹尼惊讶地问,金芝,你怎么来了?金芝有两年没去教堂了,丹尼还记得她的名字,她有点意外。在教堂的院子里坐下,金芝对丹尼说,丹尼,日本人真的把东北都占领了?丹尼说,现在还没有,迟早的事情。金芝说,那是不是很快要打到江城来了?丹尼说,这个不清楚,要看蒋介石的意思,东北之所以搞成这样,也是因为蒋介石不抵抗。中国的局势很复杂,没人能说得清楚。金芝说,要是打到江城怎么办?丹尼苦笑着说,能怎么办?金芝没再说话,他们坐在椅子上,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金芝对丹尼说,我要嫁人了。丹尼扭过头,望着金芝,说,你喜欢他吗?金芝摇了摇头,丹尼说,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呢?金芝说,我家里要我嫁。丹尼说,金芝,你不能嫁,你不会幸福的。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蓝得不近情理。金芝看着丹尼,她喜欢那张脸,还有他说话的语调。金芝突然抓住丹尼的手说,丹尼,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我不想嫁人,我不想打仗,我怕。丹尼一只手握住金芝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去抱住金芝的肩膀,金芝的身体在发抖。丹尼说,金芝,我很想帮你,但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跟你父亲谈,我告诉他我喜欢你,我要娶你。金芝从丹尼怀里坐了起来说,没用的,他不会同意的。金芝擦了擦眼泪说,丹尼,我和你开玩笑的,我不会离开江城的。

说完,金芝从口袋里掏出丹尼送给她的十字架说,丹尼,这个还给你,我不信主,主救不了我,菩萨救不了我,你也救不了我。我不信了。金芝站起来往外走,丹尼喊,金芝,你别走。金芝头也没回,她想回到家里去,即使死,她也要死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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