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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4: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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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艳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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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堡

九堡试读:

八九十枝花(代序)

张玉太

近一年中,我认真拜读并编辑完了顾艳的最新小说集《九堡》。集子中的16个中短篇小说,都早已发表在全国各大刊物上,为读者所熟知。但把它们聚在一部小说集里,整体而言,能看到顾艳驾驭各种不同题材的本领,这让我十分欣喜和钦佩。我忽然想起了一首唐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我喜欢这部小说集,在于作者创造了艺术的真实。在她笔底的世界,那些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心灵,能引起我的共鸣和思考。譬如,在《九堡》这部中篇里,所展示的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令人震惊。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物质是那样匮乏,精神是那样卑微;生命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却揭示了城乡交界地区百姓们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无所适从又必须融入的两难困境。在《在西篱村的日子》这部中篇里,尽管作者笔底的艺术世界是虚构的,但她采用新闻纪实的写法,读来是那么的真实可信。当然关键是她的视角和触角,并非停留在留守老人和儿童的表层;而是深入涉及到土地、农民、生命和儿童的心灵成长。小说中,当一个小小生命因为心理问题自杀后,我们将如何来看待物质与心灵的轨迹?《你好,上海》与《苍茫人世》,都是写上海大都市的小说。如果说《苍茫人世》,写的是顾艳熟悉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他们家族的生活经历;那么《你好,上海》则是写她自己少女时在上海的感受了。虽然同是写上海,但其背景不一样,我们便读到了三代人在各个不同时期上海生活的酸甜苦辣,以及大都市繁华下的苍凉岁月。

顾艳是一个非常有学养的优秀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诗集、散文集、评论专著等25部。她创作的同时又做着学问,特别喜欢哲学和音乐。因此她的作品中总是不乏深邃和灵气,还有总能比较敏锐地提出一些问题。《手机短信》和《职业流行病》,这看似是大家所熟知的事情,可在她的笔下就变得丰茂而觉醒。在《手机短信》里,主人公的儿子因学会发短信而向亲人、同学骗钱;而主人公自己作为单亲妈妈却因为短信,徘徊在与男朋友的接受与不接受中,最后选择了不接受,并且理由十足地说:“有一种花为自己开,不需要别人采摘,自开自谢。”

在这部小说集中,中篇小说《筒子间生活》是唯一写杭州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女性主义的小说。顾艳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小说中,就注重了女性内省意识与内心生活的表达,而这部《筒子间生活》已把视点浸透到了女性与社会的关系中。我发现顾艳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身体疼痛沉重,而精神却高高飞翔。这也许与她个人的经历有关。历尽灾难、磨难和坎坷的她,一定懂得将自身的悲悯体验注入作品,才能使她的作品更有厚度和深度,才能让苦难如凤凰涅槃那样,创造出更优秀的作品来。《去马市交易场》是一个非常新颖的小说,揭示了城市新贵的资产阶级的体面生活。周来发是无数农村暴发户的缩影,在城里有别墅、有名车。但是尽管物质富有,却并不被依然贫穷的父母兄弟接受,相反还遭到他们的排斥;因为他势利,不乐意助人。但是在马市上,他由于轻信了小人,最终在赛马比赛中意外身亡。所以城市新贵的资产阶级体面生活,仍然如同一张面具,无法满足他们内心的无止境的欲望。顾艳在这个小说里的嘲讽,让我们看到物质丰富而心灵空洞的城市新贵,其实活得毫无意义可言。

在顾艳的小说中,文风总是不断地变化着。如果没有深厚的学养和功底,那是绝对无法做到的。《牧羊女兵》这个短篇小说,篇幅不长,却写得格外丰富,而且很有情味。小说描叙了一个杭州女孩,参军到大西北做了羊倌的故事。然而女孩的细腻与大自然的粗犷,有机地融洽在一起。小说在苍凉的基调中,因为有着人性中的温暖,使女孩尽管面临着地域的差异,却也能克服内心的波谰起伏,将它们化为一片玉宇琼浆。

顾艳也写海外生活。《失踪》、《残缺》、《透过岁月的薄纱》都是她旅居美国生活时,对异国他乡的感受。很多同行都知道顾艳在精神上和艺术上,有着无尽的追求。她的小说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广阔而丰富的民间世界,而她真挚的情感和善良的秉性,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和张扬。我始终认为顾艳是一位视野开阔,才华横溢又很勤奋、很有成就的作家。她正处在创作的巅峰期。她对文学的废寝忘食和献身精神,得到了有关领导的表扬。而她的行踪,也越来越得到文坛和广大读者的关注。人们期待读到她更多、更厚重、更优秀的小说。

多年前,我编辑过顾艳一部长篇小说《灵魂的舞蹈》,并为该书写了评论《另类荷花别样红》。我在评论中赞美这部小说充溢着哲思、充溢着诗性;特别是她采用了意识流的表现手法,喜欢探索人物内心世界;在人物的精神世界里遨游;并把小说写得轻盈、哲理,诗性,而且还带有些许的小资情调,读起来很有味道。

如果说我编辑顾艳的长篇小说《灵魂的舞蹈》时,给我的感受是她的如歌如诉、如诗如画的笔墨;那么我编辑小说集《九堡》,便如同一个怀抱丝竹而一变为手操铁板铜琶的女子。抑或是说,一个细腰柳枝儿般纤纤的女子,俨然成为了花木兰式的女中英豪。说实话,我为她这种天翻地覆的变化感到高兴。这是一种蜕变,是文学层面的一次质的飞跃。

可以这么说,飞跃之后的顾艳,小说褪去了不少小资情调,其作品题材和内容,明显厚重了许多,主题也明显严峻了许多。无疑,顾艳是在做着有意义的“转身”。而在我看来,可称为“华丽的转身”。她以一个女子的形象,勇敢地直面现实中不太被某些人关注的角落,执拗地叩击着人们的灵魂。这需要“胆”,也需要“识”,更需要一个作家的良知。我以为,从目前看来,顾艳做到了;而且做得相当出色。我祝贺她,并祝愿她今后的作品更精彩。

2009年9月20日

于北京 临风斋破碎(一)

银手镯

这是一个阴天,窗外街道灰蒙蒙的,彭小莲站在车街杭家厨房水池前,洗她的旅游鞋。她躬着腰,手势机械,神情漠然。因为停电,几个房间都漆黑黑的。她怕黑,特别怕客厅里放着的桑桑遗像。桑桑去世不到一个月,本来再过几天就是她14周岁的生日了。

彭小莲在车街杭家做女佣,已经五年零两个月。彭小莲很不喜欢桑桑继母梁水娟。她认为梁水娟是这个家里的灾星,自从被娶进门,奶奶与桑桑便先后去世了。现在彭小莲内心感到空空荡荡。每到傍晚,她都会有一种阴森森、凉飕飕的感觉。毕竟她与桑桑朝夕相处五年多,与奶奶也有四年半天天生活在一起。

电,还没有来。彭小莲洗完旅游鞋,去农贸市场买菜。这些天车街杭与梁水娟,一起出远门去了。家,就交给了彭小莲。彭小莲虽然没有了从前的劳累,却也并不轻松。她的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她总感觉奶奶与桑桑的鬼魂,在家里游荡。她小时候听人说,死鬼的魂有一种魔力,会附在活人的身上。尤其是附在与她最接近的人的身上,然后那个人不出三天就死了。彭小莲一个人的时候,想到这些有点怕怕的。

现在彭小莲走在大街上,她一边走一边想,自从18岁高中毕业离开小镇,怀攥着理想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七年了。这七年她的理想一点点破碎。她知道人在现实面前,很多时候是无奈的。接近农贸市场口,路边摆满了摊位。彭小莲一眼看见了那只银手镯,其款式与她曾经拥有的一模一样。她拿起来仔细看,生怕就是被陈九斤卖掉的她的祖传银手镯。

四个多月前,彭小莲因为陈九斤卖掉了她的祖传银手镯,不再理睬他了。彭小莲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对陈九斤的仇恨依然没有彻底消除。那是奶奶去世不久,陈九斤跑来找彭小莲,彭小莲正好在奶奶屋里扫地,陈九斤一进门,就被奶奶屋子里一把旧刀吸引住了。那是桑桑爷爷年轻时,从旧货店里买来的刀。陈九斤拿在手上反复琢磨,凭他多年玩刀的经验,他觉得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青铜古刀。于是陈九斤要把刀拿走,彭小莲再三阻拦着。陈九斤说除非你的银手镯给我,我就放弃拿这把刀,这是一把青铜古刀呐!“青铜古刀?”彭小莲记在了心里。

为了不让青铜古刀被陈九斤拿去,彭小莲从手腕上褪下祖母传下来的银手镯。彭小莲说男人玩什么手镯,我不给你,只借你两天。陈九斤说:“好吧!就算是借。”后来彭小莲望着陈九斤远去的背影,她想陈九斤一定会还给她的,这是她家祖传的东西呐。然而很多日子过去了,陈九斤依然没有还彭小莲银手镯。彭小莲心里急,便赶到陈九斤的小木屋去还银镯子了。这是她来过无数次的地方。那天陈九斤打开门见是彭小莲,便亲热地去拥抱她。这是他们在一起时,陈九斤的惯有动作。“滚开滚开,你快把手镯还给我。”彭小莲把陈九斤推开,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你不是给我的吗?我早卖给路上的老太婆了。”

彭小莲听陈九斤这么一说,惊讶极了。她没想到陈九斤会把她的东西卖掉。她一急便与他发生了口角,争吵起来。怒气之下,彭小莲顺手甩过去了一个耳光,说谁让你把我的东西卖掉?你真是个不要脸的男人。你是个老贼,我早知道了。彭小莲的嘴毒,她要么不说,要说就往死里说。指责与数落,让陈九斤真的被惹火了,也甩回去了一个耳光。这时彭小莲破口大骂,两个人吵得更厉害了。陈九斤一时失控,就打过去一巴掌。彭小莲捂着被打得热辣辣的左脸,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跑出了陈九斤的小木屋。这时陈九斤马上后悔了,但他没有去追彭小莲。他想彭小莲一定还会来找他,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然而彭小莲没有再去找过他。彭小莲一想起他就会诅咒他。

陈九斤后来越来越后悔,自己开了一个不应该开的玩笑。他觉得都是他自己一手把事情弄糟糕的。他想向彭小莲道歉,把事情当面讲清楚,可彭小莲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更不让他去找她。其实,他哪里舍得把银手镯卖给老太婆呢?他只不过想把银手镯在身边多藏几天,嗅嗅彭小莲残留在手镯上的体香。女人的体香,总让他刺激着雄性激素。然后想入非非地进入梦乡。

从前,他们偶尔也一起去西餐厅喝意大利浓汤,吃火腿汉堡。他们每次必定坐在临湖的窗口,望着湖面上的野鸭、小船、他们的心情都特别好。彭小莲打趣陈九斤为野鸭,陈九斤便比喻彭小莲是小船。后来他们相约,一个说野鸭,另一个就说小船。

陈九斤心里想着彭小莲。有一次在湖边,隔着马路透过西餐厅大玻璃,他看到彭小莲与桑桑坐在餐厅里。她的侧影,他太熟悉了。红灯一过,陈九斤奔过马路,彭小莲却已与桑桑起身离去。于是他就坐在临湖的窗口,只要了一杯甜牛奶。慢慢喝着,他望着湖面上的野鸭、小船。慢慢、慢慢地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孤单又忧郁。

彭小莲从农贸市场回来,电已经来了。她把家里的灯,都一一点亮。然后打开电视机,声音调得高高的,她才有安全感。现在她把买来的青菜泡在水池里,在电饭煲煮上饭,然后开始收拾房间。再过两天车街杭与梁水娟就要回来了。彭小莲一想到梁水娟就心里恨恨的,想领了这个月的薪水,就炒东家的鱿鱼。

奶奶与桑桑的遗物

到了明年春天,这整套的屋子就要重新装修了。这是车街杭对彭小莲说的。车街杭让彭小莲把奶奶与桑桑屋里的东西,全部收拾整理好。然后由他决定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彭小莲对这两个屋子的东西,基本熟悉的。在她看来,奶奶屋里除了那把青铜古刀,其他都是垃圾。而桑桑比玩具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药瓶子。那些遗物就像他们主人活着时一样,依然散发出两种不同的气味。彭小莲熟悉这两种气味。尽管初来乍到时,她对奶奶屋里的土腥气和老人气,混合在一起变成的酸酸的霉味儿气,十分厌恶。但人是有弹性的,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现在,彭小莲开始整理奶奶的房间。奶奶活着时,不让任何人动她的东西。她的每一个抽屉都上锁。死后儿子车街杭没有时间处理母亲的遗物,新婚不久的妻子梁水娟也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他们都知道奶奶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彭小莲想他们也许不知道奶奶屋里的那把刀,是青铜古刀。彭小莲对古董没有鉴别能力,但陈九斤这么说,她想一定不会错。于是,她心怦怦跳地把刀藏了起来。她想从前奶奶总怕她是个贼,不仅把所有的抽屉锁起来,还故意在墙角丢上几个硬币。这种小把戏让上过高中、家境并不太穷的彭小莲觉得是一种污辱。于是她曾经向车街杭提出抗议,并声明现在做女佣与过去不一样。现在观念变了,就像美国即使你有高学历,也会有可能去做女佣。

奶奶的每一个抽屉都塞得满满,里面的确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那些过去的老东西,也让彭小莲觉得新鲜。一块块圆的、长的、方的毛泽东纪念章,还有20世纪60年代的粮票、糖票、肉票、豆制品票,以及奶奶过去的工作证,照片。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女兵。这她早就知道。但照片上穿军装的奶奶,并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漂亮。也许年纪老了,回想往事,什么都是美的。

除了五斗柜的抽屉,奶奶还有一只樟木箱,已经旧得一塌糊涂。箱子里有奶奶20世纪70年代穿过的列宁装,还有一条毕叽裤,一床毛毯,毛毯下面压着一个文件袋。彭小莲将文件袋取出来,里面厚厚一叠全是奶奶“文革”中写的检查材料。彭小莲知道奶奶从前是个干部,但多大的干部她不知道。于是她一页页翻看奶奶的检查材料,发现从头到尾基本一个内容。并且每一篇开头,都有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

大衣柜里面有军棉衣、军棉裤、军棉被以及一件长长的军大衣。军大衣肯定是爷爷的。这些衣被多年不用不晒,都起了斑斑霉点。彭小莲把它们取出来,用绳子捆扎好堆在地上。她想就这些东西,奶奶从前把个大衣橱锁得死死的,让她感到神秘。现在她又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奶奶要把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当个宝?21世纪了,平民百姓谁还稀罕军用品?

床下是最脏的。奶奶喜欢把瓶瓶罐罐的东西塞到那里。吃的、用的都有。有一盒奶糖,当初一定怕彭小莲偷吃藏到了床下。结果忘记了。时间一久,奶糖化了粘在地板上,汪汪的一滩。放在床底口的是一把龙泉宝剑。奶奶没住医院前,每天清早去公园练太级剑。她还请裁缝师傅做过两条白色灯笼裤,自我感觉很好。

彭小莲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把奶奶的遗物都整理捆扎完了。她把那些东西,一堆堆放在墙边,然后开始整理桑桑的房间。桑桑的去世让她格外哀伤。这个小女孩两岁时得了再障性贫血,一天要吃10粒赛斯平药,一粒是10元,一天就要100元,还要辅助着吃护肝片和中药。这样高的医药费,对家庭确实是个沉重的负担。因此当年桑桑妈妈决定放弃对桑桑的治疗,但桑桑爸爸车街杭不同意。他认为桑桑是自己的亲骨肉,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她治疗。后来桑桑妈妈过不了节衣守食的贫穷日子,跟着一个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看过桑桑。桑桑没有妈妈了,但有爸爸的疼爱。

车街杭为桑桑换过几个女佣兼家庭教师,彭小莲是干得最长的一个。彭小莲此刻抱着桑桑的玩具大狗狗发呆。这是桑桑最喜爱的东西。桑桑有时会淘气地逗彭小莲“汪汪”地叫几声,然后哈哈笑地跑到院子里,让彭小莲去追。那画面,仿佛宛如昨日。彭小莲不禁泪水满眶。应该说,桑桑的每一样东西,彭小莲都是喜欢的。不仅睹物思人,重要的是彭小莲为此付出过心血和力气,还有她对一个重病小女孩的深深的爱。所以要把桑桑的这些东西仍掉卖掉,她会于心不忍。但不这样天天看着它们,对亲人就是一道悲痛的阴影。彭小莲当然不是她的亲人,但胜似亲人。

彭小莲整理完所有遗物,已是黄昏时分了。她在厨房淘米洗菜,看见窗外那个智障女人冲她哎哎地叫。她没有理睬她,她就叫个不停。原来她向彭小莲打听桑桑怎么不见了?这令彭小莲颇为惊讶。一个智障人,竟然也有关心别人的心。彭小莲知道这个女人已经30多岁了,但看上去像个孩子,鼻涕永远挂在嘴唇上。她见谁都叫阿姨。

女佣的夜生活

彭小莲在这个家的住处,是一个只有六平米大的房间。这个房间从前是储藏室,没有窗。车街杭安顿女佣住后,就在临街的一堵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口,装有可以活动的保安窗。彭小莲看重的就是这个窗,不仅躺在床上可以看外部世界,而且清新的风呼呼地吹进来,总觉得神清气爽。还有通过这扇窗,彭小莲有了自己的夜生活。

奶奶与桑桑都是早睡的人。每晚八点,她们必定熄灯睡觉。彭小莲一天的工作,也就到此结束。起先她会到客厅看看电视,偶尔遇上东家车街杭也在客厅,还会一起聊聊天。那时候车街杭单身,也没有女朋友。为了给桑桑治病,他在桑桑四岁那年就辞去机关工作,自己做生意。那些日子,他很快乐地告诉彭小莲自己办过服装厂,做过丝绸生意,直至后来办起了丝绸公司出任总经理、董事长的经历。彭小莲当时憨憨地听,刚从小镇出来不久,她还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儿。然而自从遇上表姐,她就很快老练起来了。表姐是这个城市某个酒吧的吧女,认识的人很多。三教九流的,各个阶层都有。有一天她跟表姐出门玩,同行的三男二女都是泡吧族。他们没有固定工作,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人。但他们照样时尚消费,买起高档品牌的东西出手大方,让彭小莲看得既羡慕又向往。说真的,哪一个女孩子不爱美?彭小莲还没有一件品牌衣服,她的穿着有点老土,走在他们中间只觉得自己寒酸。

那天彭小莲有刘姥姥进城的感觉。他们逛了商场、泡了酒吧、蹦了迪斯科,玩得畅快淋漓。表姐说你也加入我们这个圈,出来玩玩!然而玩玩是要花钱的。彭小莲一个月的薪水也买不起一件稍微好一点的品牌衣服。彭小莲觉得自己玩不起,除非另外有赚钱的机会。可表姐说你不出来,就更没有机会了。彭小莲想想表姐的话有道理,机会总是需要自己去寻找。

彭小莲被大头约走的那天晚上,是从窗子里跳出去的。那时车街杭坐在客厅看电视,她不想让车街杭知道她出门。她觉得那是她自己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东家无关。大头就是那天她跟表姐出去玩儿时认识的。大头是这座城市的外来打工仔。他给一家餐馆买菜兼跑堂。每天一大早,他蹬着三轮车有时要跑好几家农贸市场,目的是为了省钱。但不是为餐馆省钱,而是他要赚下这笔省下的钱。

大头每天晚八点下班,正好与彭小莲的时间吻合。大头下班后骑着他的铃木摩托车,来到彭小莲的窗下,以吹口哨为接头信号。大头的口哨吹得真是棒,一曲罗马尼亚电影中的插曲《沸腾的生活》,余音缭绕,让彭小莲怦然心动。彭小莲每次从窗上跳下,都坐在大头铃木摩托的后座上,然后用双手搂着他的腰,仿佛像初恋的情人。他们有时泡吧,有时就在湖边散步。彭小莲的内心腾腾地升起一团火焰,那是初恋的感觉。

自从与大头晚上出去后,大多数晚上彭小莲都要从她六平米居室的窗上爬进爬出。家里没人知道她晚上出门。有一次车街杭让彭小莲陪她一起说说话,彭小莲刚坐下,大头的口哨就响了。彭小莲坐如针毯,脸也涨得通红。因为一方面车街杭的屁股挪近了她一些,另一方面大头像勾魂一样地吹着口哨。彭小莲一时脱不了身。

后来车街杭的屁股又向她靠近些,她便一点点后退,嘴里说:“车叔叔,你,你今天不开会啊!”“不开,回来陪你嘛!”车街杭说着拉起彭小莲的一只手。彭小莲想挣扎着抽回来,但又怕得罪东家,打碎了饭碗。

口哨吹过一阵又一阵,终于消失了。车街杭最终拥抱了彭小莲,彭小莲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反对。接下来,大头几天都没有来找彭小莲。彭小莲坐卧不安,干起活来也恍恍惚惚的。于是就埋怨起车街杭,心里骂他:色狼。

一周后,彭小莲终于忍受不住初恋的煎熬。在大头下班时,她赶到他工作的餐馆。当然,她是在他停摩托车的地方等。等了很久,大头出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个女孩,像是餐馆服务员。彭小莲张开嘴,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她站在一棵大树后,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直看到女孩坐在大头的摩托车后座上,很亲热地搂着他的腰。彭小莲看着这一切,狠狠地蹬了一下脚,眼泪倏地流出来了。

彭小莲回到家里,后悔没有叫住大头。她觉得自己真笨。这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床赤着脚跑到客厅,偷偷地给大头打电话。大头的手机关了,而她这时还没有手机。她想要是自己有一只手机多好?

没有打通电话,彭小莲还是懊恼。她心里骂,这个大头不得好死,这个大头是个疯子。彭小莲一边骂,一边躲在被窝里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等奶奶出门锻炼,彭小莲便直奔农贸市场。她要找大头,她要见到大头。

由于走得急,彭小莲没有梳洗,只略略地理了理头发。她知道大头最先是在那个农贸市场,于是她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守在市场门口。大约等了一刻钟,大头拎着大袋小捆的菜、肉、蛋、鱼从里面出来了。“大头!”彭小莲的声音有点凄凄的。“你怎么在这里?”“我来等你。”“等我?这么早等我做什么?”“你,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你骗我。”“我骗你什么啦?莫名其妙。我忙工作,你回去吧!”

大头说完,顾自己蹬着三轮车走了。彭小莲望着大头的背影,想着昨晚的场景,她觉得自己完全被大头抛弃了。于是她由原来的凄楚,变成了愤怒。她想男人没个好东西。

破碎(二)

听奶奶讲革命故事

如果不是听奶奶讲革命故事,彭小莲说不定就不会做女佣了。五年多前的一个早上,彭小莲被一家水果超市解聘,闲得无聊便到公园逛逛。这时候公园的一角围着一圈人,大多是早锻炼还没有散了的老头和老太。其中一个老太婆站在中央,右手提着一柄剑,左手不停地随着她的语言节奏挥舞着。彭小莲跑过去看热闹,原来老太婆在讲革命故事。她说那时候啊,她还是个小女孩,没有比战争更可怕了。日本宪兵从她手里夺走了她的父亲,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老太婆讲得很悲痛,眼睛里还有汪汪的泪。她的泪感染了那些围观的老头和老太,他们纷纷议论。有个老头,用满是青筋皮肤松弛的皱巴巴手背,擦了一下鼻涕后说,日,日他个,个日本鬼子狗杂种。老头的结巴让彭小莲嘿嘿地笑出了声。于是那些老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瞪着彭小莲,只有那个讲革命故事的老太婆没有瞪着她。老太婆是刚刚才发现她的。老太婆朝她微微一笑,冲那些老人们说,她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我们那个时光。

由于老太婆的友善,彭小莲心里热热的感到一股暖流。她又继续听老太婆讲革命故事。老太婆说一百多个日本宪兵和伪警察,从他们家的房顶上跳下来,那时她正拉着父亲的手。当然,她的力量与日本帝国宪兵的力量,是难以抗衡的。父亲被他们抓走了,她像个野小子那样,一阵凶狠的喝斥和拳打脚踢。她用尽力气大声哭叫起来,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等她醒来,只听得娘在哭泣。娘对她说,亏得你是女扮男装,要不连你的小命也没有了。

彭小莲一连几个早上去了公园,与老太婆很快熟悉起来。老太婆知道她刚刚被解聘工作,便说家里这些天正缺一个女佣,如果你想做,她可以回去与儿子说说,薪水给高点。不过你有文化,要教教她孙女功课。彭小莲起先皱着眉头,后一想没有工作漂在城市的日子不好过,便想做了再说吧!于是,她就被老太婆请进了家里做女佣。有一天她偶尔在报上看到,从前在大陆很有名气的女演员,也在美国做女佣。她便一下子仿佛有了某种安慰,底气十足起来。

彭小莲与老太婆的孙女一样,叫她奶奶。奶奶与彭小莲天长日久的相处,并不是很和谐。奶奶节俭、小气、还有唠叨。有一天彭小莲解完大解,因为拉肚子,卫生纸确实多用了几张。奶奶在卫生间门口偷窥,突然看见她拿一张又一张,便冲她说,难怪家里的卫生纸像吃了一样,我刚放上去厚厚一刀,只几天就没了,你倒是像在屁股上糊墙纸,这么浪费。彭小莲被奶奶呵斥得一下子不知所措,她端着裤子呆了几秒钟后说,我拉肚子。“这个老太婆,连卫生纸都要计较,想把钱留到棺材里去用啊!”彭小莲嘴里轻轻地嘀咕着。然后蹿进桑桑房间。桑桑因为病,去学校上课的时间不多。她的每一科成绩都亮红灯。学校知道她的情况并不要她补考,但她很自卑。有时候病不重,她也耍赖不去学校。奶奶疼孙女,便说不去就不去,奶奶在家里给你讲故事。然而,往往奶奶还没有开口,桑桑就学着奶奶的腔调说:“那时候啊!我还是一个小女孩……”说得祖孙哈哈大笑起来。这之后奶奶知道,自己的革命故事,已经让桑桑听得滚瓜烂熟了。于是,奶奶想专门为桑桑请一个家庭教师。

第一个家庭教师不兼女佣的,只来了几次就不来了。不是她不想教,而是实在没法教。她教她做数学,十道题十道错,教她做语文填空,也是道道题目都做错。第二个家庭教师是兼女佣的,是车街杭到家政服务公司去聘来的。然而这个家庭教师性子急,脾气也暴躁。她看着桑桑做不出习题,就忍不住要说你笨得像猪,你真笨得像猪。有时一急躁,她还会用尺子打桑桑的手心。因此她遭到车家人的愤怒,很快就被滚蛋了。第三、第四个也都呆不长,她们不是嫌桑桑太笨,就是嫌薪水太少。第五个就是彭小莲了。彭小莲第一因为薪水多一点,第二她觉得桑桑可怜,一个小女孩得了不治之症,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她最容不得小小生命就被夭折了。在家乡时,邻居两岁的儿子病死,让她难受了很多日子。很多日子,在她脑海里都是那个小男孩,蹒跚学步的影子。

彭小莲见教不好桑桑数学,就教她背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邀明月,低头思故乡。”桑桑的口齿不大清楚,她总是把“床前明月光”念成“床前明月‘慌’”。彭小莲说是“光”,桑桑又念成“慌”,也许桑桑心里有太多个“慌”。桑桑慌自己的生命突然消失,慌考试又得零分,慌又要打那种很疼的针。显然,桑桑背唐诗要比做功课开心多了。她尤其喜欢背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时候彭小莲问她这首是谁写的?她回答:“杜捕”。彭小莲说是:“甫”。她就哈哈笑着说:“杜甫”。于是彭小莲说,桑桑你也会捉弄小莲姐姐啦!

奶奶几天不讲革命故事,嗓子就痒痒。她说那时候啊,她父亲被日本鬼子抓走就再也没有回来。离家不远的那座西式院落,后来被日军占领成了宪兵队。门前日日夜夜都蹲着两对小牛般高的狼狗,每天东半城的居民彻夜都能听见受难者的惨叫。娘,天天去探消息,给宪兵塞许多钱,才能得到一点信息。后来据说父亲是个要犯,娘给再多的钱也探不到一点点信息了。有一天拉洋车的孙老头,光着脚,佝偻着腰对娘说,二奶奶!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怕你难过,可压在心里不好受。二奶奶!二老爷真的已经不在了……你别再花冤枉钱去求那些乌龟王八蛋了。二老爷,他真的不在了,他是被…被…被活埋了。孙老头走后,娘就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

奶奶讲到这里,眼睛红红的。她对桑桑与彭小莲说,日本鬼子就是这么可恶。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是中国人的耻辱。这个血债将来一定要还的。你们要记住啊!彭小莲拿来毛巾,一边给奶奶抹眼泪,一边哎哎地应着。

邂逅流浪汉陈九斤

也许是初恋,彭小莲还是放不下大头。她心里骂归骂,可还是想着他。她给大头打过几次电话,约他再用摩托车接她出去兜风。有一次大头还真来接她了。大头与前几次一样吹着口哨,等候在窗下。彭小莲听到口哨,心都快飞出来了。她激动地打开窗子,冲大头说,喂喂,我换衣服,你等我一下。大头说好吧好吧!大头说完,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那是餐馆服务员林燕打来的。林燕,大头叫她小燕子。小燕子喜欢坐大头的摩托车兜风。小燕子坐在大头摩托车后座上,搂着大头、闻着大头身上的气息,感到很舒服。这会儿小燕子在电话中,嗲声嗲气地对大头说,你带我出去嘛,你现在哪里?

大头喜欢小燕子的嗲气,他嫌彭小莲不会嗲。因此他觉得与彭小莲在一起,不如与小燕子在一起开心。大头对着手机里的小燕子说,好好,明天吧,明天一定带你。这时彭小莲正好从窗上跳下,彭小莲能听见手机对方女人的声音。彭小莲抑制不住醋意说,她是谁?大头朝彭小莲看了一眼道,你又来了,我跟谁说话都要向你汇报吗?你再这样,我们真的没话好说了。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朝三暮四,我听见你与女人在打情骂俏,我早就知道了。彭小莲流着泪把压抑已久的话,通通说了出来。她原以为大头会安慰她几句,毕竟这是爱恋的抱怨。然而大头听完彭小莲的抱怨,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大头把摩托车调了个头,倏地开跑了。彭小莲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委屈、她痛苦、她气愤。

彭小莲把泪水擦干,抬起头来,大头老早不知去向。她暗暗发誓,从今以后不再找大头。接着她没有回到小屋去,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表姐的酒吧。她想凭什么要让男人欺负,凭什么要亏待自己呢!

表姐这天不上班,彭小莲就自己一个人泡吧!她点了杯咖啡,又要了一盒冰激凌,一个人慢慢吃。她想这是表姐工作的酒吧,如果有什么事找人也方便。一会儿,她的座位旁来了三个男人。彭小莲称20岁以上的男性,都叫男人。20岁以上的女性,都叫女人。她的理由是,谁还知道他们是不是处女还是处男?

三个男人抽烟、喝酒、聊天,他们之中的一个不时地与彭小莲搭讪。他说他叫陈九斤,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外来流浪汉。彭小莲听了他的名字就嘻嘻地笑,说怎么叫这样的名字?你生出来时有九斤重吧!陈九斤说你真聪明,我爹妈都没有文化,我们家兄弟的名字,都是以出生时几斤重来取名的。我们家我是老大又最重,所以学名叫陈九斤,小名叫老大。哥儿们都叫我老大,你还是叫我陈九斤吧!陈九斤说完问,那你叫什么名儿?嘿嘿,告诉我,我们做个朋友怎么样?

彭小莲看着陈九斤衣衫不整,一幅浪荡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吭声。她心里想这个男人看上去落拓一点,说起话来倒是风趣有魅力的。于是等陈九斤再问时,她就说我叫彭小莲,是外来流浪女。彭小莲话音刚落,另外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哈哈,这不就是一对儿吗?老大你交桃花运啦!彭小莲脸红红的,不过她心里很开心。她想从一个男人的情感里走出来,大概需要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才能彻底将前面的那个男人忘记。无论她爱或不爱这个男人。现在她正需要这样的男人的怀抱和手臂,把她从初恋的情感旋涡里拉出来。于是面对陈九斤,彭小莲心里有了些方向和准备。

这晚是陈九斤送彭小莲回家的。彭小莲出于女孩子的虚荣,没有马上告诉陈九斤自己是女佣。所以快到车街杭家时,她就拼命阻拦陈九斤别送了。她说我会给你打手机,我们到时再约。于是等陈九斤走远后,彭小莲才从窗外爬进了她的小屋。这时彭小莲发现客厅里的灯亮着,车街杭还在看电视。彭小莲的心慌慌的,生怕车街杭找过她。她想无论如何,她的夜生活是个秘密,不能让车街杭知道。

其实,车街杭不会去敲彭小莲的门。母亲在家,他是做不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的。但他确实又在客厅等彭小莲。他想着与她说说话,或者有可能拉拉她的小手手,仅此而已。然而车街杭没有等来彭小莲,心里确实恹恹的不高兴。他终于懊恼地关掉了电视机,嘴里嘀咕道,这个臭丫头躲在房里干什么?

彭小莲见车街杭在客厅看电视,就连小便也憋着。一直等到他关掉电视,进自己卧室睡觉,她才出来上卫生间。这晚彭小莲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着要为自己去买一只手机。这样与陈九斤联系就会方便一些。然而她不知道哪一种手机,既好又便宜。她想还是打电话问问陈九斤,这也是与他联系见面的一个理由。

为了你,我再冒一次风险

那天桑桑的病又犯了,彭小莲就忙了起来。她要陪桑桑去医院看病,又要在家给桑桑煎中药。还有奶奶也像孩子似的,总是喜欢凑热闹。差不多每次桑桑病了,她也病了。奶奶是高血压、心脏病,发作起来也是挺吓人的。彭小莲在忙乱中不忘给陈九斤打电话。彭小莲说,这些天特别忙,出不来了。陈九斤说那你把手机号告诉我,我们随时联系。彭小莲说我还没有手机,我正想找你商量买什么品牌的手机呢!不如这样吧,我这些天忙,你先帮我去商场看看,你认为比较好的,又经济实惠的,就打电话告诉我。陈九斤说,这点小事就包在我手里啦!

陈九斤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人。他干过广告公司的邮递发信员、超市的采购员、火车站的装卸工,以及自己在市场摆过花草虫鱼的小摊。但他干每一个行当,都有偷窃的行为。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做装卸工时,火车站的货仓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有吃的、用的、穿的、玩的,简直比百货商场的品种还齐全。陈九斤每天上班,一边扛包,一边就在对里面的东西打主意。有一次他值夜班,正好从火车上卸下来云烟、茅台酒、手机、CD机、还有电冰箱等东西。这是一个商厦从远方采购来的货品。陈九斤那时候很想要一只手机,他看见手机的封箱上写着摩托罗拉的品牌,便心里痒痒的,眼睛也看得发绿了。

夜深人静时,陈九斤终于决定下手了。他用一把锋利的小尖嘴刀,刺破了封箱纸,动作麻利地取出一部包装精美的手机。然后再封好装箱纸,打上装箱带,让人一下子看不出漏洞。手机得手后,陈九斤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来一瓶茅台酒。于是,他又动作麻利地干了起来。陈九斤是个惯偷老贼。他的本领是从没有被人真正抓到过。他总是见好就收,然后逃之夭夭。有一回,他偷停在银行门口的一辆载新自行车时,差点被民警抓住。好在他机灵,下手了一半,趁民警没有逮住他,他就飞也似地逃跑了。在他身后,他听见有人喊,抓贼,抓贼。那声音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平时练长跑,他想肯定是要被捉住了。自那以后,他发誓金盆洗手,不干了。

现在彭小莲要让他去看看手机,他又倏地冒出一个偷的念头。他轻轻地对自己说,彭小莲,为了你,我再冒一次风险。于是那些天陈九斤便出入热闹的场所,对他来说偷一部手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然而要偷又新又好的,则要花点时间、冒点儿风险。因为他瞄准的不是人家身上的旧手机,而是商店里的全新的手机。有说明书,有包装盒的那种。他想这样才像是新买的,送给彭小莲也有个派头。

那天陈九斤是骑着他前些年偷来的自行车,去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街和最门庭若市的大厦。他在熙熙攮攮的人群中,挤到卖手机的柜台,那里正围着不少买手机的人。他们有的正在选择,有的已选好去收银台付款。陈九斤本想偷柜台里面的。突然灵机一动,就决定偷那些个刚刚买好放在包里的手机了。一会儿,他有了目标。那个年轻女子背着她的双肩背包,把刚买好的一款诺基亚手机装了进去。陈九斤看见这女子选择了两种手机壳面,一种是白色的,一种是蓝色的。陈九斤只轻轻地拉开拉链,用两只手指就钳出了包装精美的手机。然后裹进自己穿着的大衣内,快速离开了大厦。

一切是顺利的。陈九斤为自己安慰,同时也想重操旧业。毕竟这比赚钱还来得快。陈九斤回到他的小木屋,拿出手机左看右看。他想若一天偷它几部,然后再转手卖掉,那日子就滋润了。现在,陈九斤等着彭小莲的电话。他等得有点不耐烦,随口骂了句娘卖个X,这小娘儿到哪里去了?

彭小莲没有告诉陈九斤车街杭家的电话。假如告诉他,她想电话来了就要被车街杭发现。彭小莲现在还不想被车街杭发现。此刻,彭小莲正随同车街杭在送桑桑去医院的路上。车街杭要给桑桑找最好的主治医生。然后看完病,还要给桑桑去买一只宠物小狗狗。什么德国名狗,西班牙名狗,车街杭说得头头是道。彭小莲却担心了,她想买回来的宠物小狗狗,就等于又给她增加了劳动。谁来喂它?谁来给它洗澡,还不都是要她来侍候吗?

车街杭在狗市场的众多小狗狗中,选择了一条德国名狗博美。抱它回家后,奶奶说怎么买狗了,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啊!若是在从前,我又要挨批斗了。看来奶奶对往事总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回忆,遇上什么新鲜事她也能感慨一番。

彭小莲给陈九斤的电话,是那晚八点后。彭小莲依然是从她小屋的窗上跳出去的。但与大头不同的是,彭小莲不再告诉陈九斤,她晚上是从这扇窗户进出的。彭小莲与陈九斤相约在一棵大树下,彭小莲还没有到,陈九斤就等在那里了。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很久了。你看我都给你带什么来了?手机,好漂亮的诺基亚手机。陈九斤说着,把手机盒在彭小莲眼前晃了晃。彭小莲一阵惊讶说,你给我买来啦!多少钱?陈九斤说不用钱,你拿着就是了。彭小莲说这怎么好意思,陈九斤说礼尚往来嘛,你以后也可以送我礼物。彭小莲说,那我肯定什么东西也送不出来的。陈九斤说,东西没有还有人嘛!

彭小莲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她打开手机盒,看见乳白色的诺基亚手机躺在里面,脸上漾溢着微笑问,手机号是多少?陈九斤告诉她后,说我已经给你买了100元的卡,你这就可以用了。手机送给你,100元电话卡付给我。听着,我拨通电话你试试。

喂,呵呵!通了通了。彭小莲高兴得一把抱住了陈九斤的头,说你真好!你真是个好人哩!陈九斤说,是啊,那不都是为了你!

破碎(三)

博美小狗狗跑了

那天晚上,彭小莲告诉了陈九斤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想迟说不如早说,反正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大家同病相怜,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了。然后彭小莲又告诉他,白天她与东家去狗市买了一只名狗博美小狗狗。那博美小狗狗好可爱啦,只是奶奶看见不高兴,说是让她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嘿嘿,这个老太婆其实是肉疼钱。你不知道,她小气得连你用几张卫生纸都要计较呢!陈九斤没有搭话,他心里在想那只博美小狗狗。他想倘若他去做做狗生意,一定会不错。只是他手头没有那么多资金进货,如果把社区里东跑西走的小狗狗都弄来卖掉,也是一个办法。彭小莲说者无心,陈九斤听者就来了灵感。那晚陈九斤一定要送到彭小莲家门口,彭小莲拿了他的新手机不好婉拒,便让他送到离家门口不远的路口。陈九斤于是就知道了彭小莲的确切地址,也知道了车街杭家的一些情况。

第二天,陈九斤给彭小莲打了手机。陈九斤告诉彭小莲说,手机可以发短信,你自己好好捉摸一下,发一个给我试试,以后我们就用短信联系。彭小莲这时正在给博美小狗狗准备鸡肉火腿肠,她急急地说,好的好的,就挂机了。奶奶看见彭小莲打手机说,嗬,都买手机啦!奶奶的声音怪怪的。彭小莲没有理奶奶,顾自己去喂博美小狗狗鸡肉火腿肠。这时奶奶看见了,她一边发怒地说你当我们是资本家了,连狗都要给它吃鸡肉火腿肠,一边就要去夺彭小莲手中的鸡肉火腿肠。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车叔叔让我干的。桑桑喜欢小狗狗,车叔叔才买回来让她玩的。桑桑站在一边也对奶奶说,我就是喜欢小狗狗嘛!奶奶说,什么小狗狗,你知道小狗狗有多脏,你被它咬一口还要得狂犬病呢!然而桑桑坚持要小狗狗,奶奶也无奈。她只得气乎乎地说,都反了,连桑桑也不听奶奶话了。说着她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桑桑等奶奶走后,嗬嗬地笑起来。她要抱着博美小狗狗,让彭小莲给它喂鸡肉火腿肠。等博美小狗狗吃饱了,桑桑还要带着她去弄堂里溜达溜达。桑桑这一天虽然病着,却格外开心。她牵着小狗狗来到弄堂时,看见两只鸽子扑楞楞地腾空而飞。她望着它们说,“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彭小莲在一旁惊讶极了。桑桑,你刚才说什么啦?桑桑嘻嘻地笑,不再重复。

这天晚上车街杭回家时,带回来一个女人,她就是后来桑桑的继母梁水娟。彭小莲看见车街杭带回来女人,莫名其妙的醋意,让她对这个女人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冷漠。车街杭说小莲沏茶,彭小莲却按兵不动。车街杭说小莲把水果洗一洗,彭小莲却在厨房的水池里洗了半天也不出来。车街杭只得自己给梁水娟沏茶。

自这天后,梁水娟每个星期天都会来家里。这时候彭小莲做完事,就会从她的小屋窗上溜出去,到陈九斤的住处去。陈九斤住在城西的一个小木屋里,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彭小莲每次来都给他做家务。有一次彭小莲整理他的抽屉,看到一个精美的笔记本,就翻开看。天呐,首页就写着:老贼日记。接下来记着他的战利品。彭小莲一一看下去。天呐,原来他送她的手机,是从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包里偷来的。彭小莲合上笔记本,当作不知道。她想不管怎么样,那次他是为她去偷的。

现在桑桑每天傍晚,都要带着博美小狗狗溜达。有时候是彭小莲带她去,有时候是车街杭带她去,偶而梁水娟来了,也会带桑桑去。那天又是个星期天,梁水娟与桑桑去弄堂带博美小狗狗溜达。彭小莲洗完碗,听奶奶讲革命故事。奶奶一说那时候啊,彭小莲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奶奶说你们这种孩子,还懂不懂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哪里来的?都是革命先烈流血流汗换来的。奶奶正说着,桑桑就从外面呜呜地哭着进来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小狗狗跑了。奶奶一听小狗狗跑了,笑着说,跑了就跑了,咱们桑桑不玩这个。

梁水娟丢了博美小狗狗有点尴尬。梁水娟问彭小莲这狗是多少钱买来的。彭小莲没好气地说,你去问车叔叔,他知道。其实彭小莲懒得告诉她,更不想她去买一只回来补上。她要让车街杭知道,梁水娟把博美小狗狗丢了。后来车街杭知道梁水娟丢了小狗狗,果然冲她大发雷霆。

彭小莲看到车街杭冲梁水娟发脾气,便幸灾乐祸。仿佛报了一剑之仇似的,彭小莲感到快乐极了。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心态毫无道理,但她就是不喜欢这个女人。她想这有什么办法呢?

老干部病房

彭小莲猜测博美小狗狗,也许是陈九斤偷的。因为彭小莲与他谈到梁水娟把小狗狗弄丢了时,陈九斤说,噢,丢了再买呗!谁让她没有管住呢!彭小莲朝陈九斤看看,她想这个人实在匪气,比大头有男人味多了。尽管彭小莲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老贼,可她知道自己已经比当年爱大头更爱他了。彭小莲想,爱是什么呢?

那天早上桑桑还没有起床,桑桑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读书了。她说要等到升初中再去学校,那时候班里都是新同学,一切重新开始。在彭小莲的辅导下,桑桑的语文的确好了不少。奶奶穿着她的灯笼裤,提着一把龙泉宝剑从公园回来后,在厨房把那些由她锁在壁厨里的桂圆拿出来。她说要给桑桑氽蛋吃。奶奶弯下腰去开锁,她从不把这些事交给彭小莲做。而且每次剥桂圆,她都会一颗一颗的数,生怕彭小莲偷吃了。彭小莲起先对奶奶这种行为气呼呼的,后来也就随她去了。唉,人老了,从前又是节约惯的,老太婆就这德性,你拿她也没办法。“啊呦”奶奶叫了一下,倏地侧身摔倒了地上,像一只肥胖的猪,一下不动了。彭小莲赶紧蹲下去想把她扶起来,可怎么也扶不动她。彭小莲拼命叫她,奶奶、奶奶,她也不回答了。彭小莲急了,因为车街杭与梁水娟这些天旅行结婚度蜜月去了。彭小莲一想起来就恨。他妈的,你们度蜜月叫我管这个家,彭小莲嘀咕着。不过她想这下找谁呢?就是十万火急,也不能让他们立马回来。彭小莲不知所措,但她知道时间就是生命。

对了,找陈九斤。彭小莲于是急急地给陈九斤电话。她说不好了,你,你快来,奶奶要死了。陈九斤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听到彭小莲说得急,就马上赶过来了。陈九斤力气大,背起奶奶就往外走,他说快,赶快送医院。于是,彭小莲让桑桑一个人在家里睡觉,与陈九斤一起把奶奶送到医院。奶奶的医疗公费卡,平时像宝贝一样地藏着,彭小莲根本找不着。然而一进医院就得付钱,彭小莲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陈九斤说,我有。果然陈九斤从他胖胖的皮夹里,掏出十张一佰元。彭小莲心里暗暗想,你这段日子失业,哪来这么多钱,莫不是卖掉博美小狗狗的钱吧?

奶奶是高血压中风昏迷,医生说要脑部开刀。这个大事情,需要家属决定签字。于是只好等车街杭与梁水娟回来。那天车街杭与梁水娟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他们一赶到病房与医生探讨了一下,就决定开刀。车街杭很快签完字,医生吩咐明天早上九点,奶奶进第一手术室。

陈九斤为奶奶的事出了大力,车街杭还了他垫付的钱,还给了他伍佰元。陈九斤觉得这个忙帮得值了,便说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找我好了。说着他离开了医院。其实他自己也是很忙的。他的狗生意才刚刚开始,这种没货档票的事,收了买主的钱,就必须弄到相应的狗,弄不到的时候,他就急得火烧眉毛。

第二天,护士把奶奶推进手术室后,奶奶的病床被换到了老干部病房。那里一个房间,就奶奶一张病床。房间里有电视机、有沙发、还有冷暖空调,简直像宾馆哎。彭小莲不知道奶奶从前做着什么大官,在她眼里奶奶只是一个吝啬的、爱讲革命故事的背时老太婆。

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还算顺利。只是奶奶进去时昏迷,出来仍旧是昏迷。医生说要看她是否能醒过来。于是,家里人个个盼着奶奶醒过来。一天、两天过去了,奶奶终于从昏迷到了半昏迷,家里人为此都高兴了起来。然而奶奶进入半昏迷时,就开始说胡话,吐口水。车街杭为奶奶找来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倒是勤快,不时地替奶奶擦口水。

那天下午,彭小莲带着桑桑去医院看奶奶。桑桑对着趟在病床上的奶奶说,奶奶、奶奶我是桑桑,我来看你了。奶奶眼睛是睁着的,但她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奶奶顾自己说胡话,她说一只老鼠从她身上跑过去了,她又说美娘你过来……。美娘是谁大家不知道。

奶奶是离休干部,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那些公园里与她一起锻炼,听她讲革命故事的老头和老太,得知她病了也都来医院看她了。只是奶奶什么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那些老头和老太就感叹着,这么好的人看她身体还不错的,怎么说生病就生病了?

奶奶的病房摆满了鲜花。

奶奶在半昏迷中拖了十多天,还是没有摆脱死神的召换。奶奶死了。奶奶的后事办得很隆重,花圈摆满了整个院子。追悼会上,哭声阵阵。彭小莲也哭得很悲痛。她想奶奶也是个可怜的人。她太节约了,想吃的东西总是舍不得。现在死了,什么也吃不了。

主仆之间也是平等的

奶奶死后,梁水娟就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这让彭小莲心里很不开心。很多事,梁水娟都会故意刁难彭小莲。比如,她会交待彭小莲把洗了没几天的床单,再洗一洗。比如,她会挑剔彭小莲没有把她的衣服领子洗干净。彭小莲心里憋着满满的一窝气。她心里骂道,日你奶奶个祖宗。凭什么你对我没有尊重感,用着一种鄙视的目光瞧着我。主仆之间也是平等的,要不是为了桑桑老子早就走了。

彭小莲在心里骂完后,见桑桑已经睡着了,便从桑桑房间里出来,经过客厅时见车街杭坐在那里喝茶看报,就坐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希望车街杭与她聊聊天,拉拉她的小手手。当然,她是故意要气气梁水娟。尽管车街杭有了太太后,比较注意与彭小莲的距离。但有时聊得开心,也会忘记。这会儿,车街杭向彭小莲问桑桑的功课。彭小莲便趁机与车街杭聊了起来,并且故意用很温柔的语调,很开心地哈哈笑着说,车叔叔你急什么呀,桑桑的语文进步不少了,她说等到升初中就去学校读书了,到时你要给她买新书包噢!车叔叔你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要好好休息多多保重噢!

瞧!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能说会道了?车街杭说着将屁股挪近了彭小莲一下。彭小莲说我哪里能说会道啦!我是关心你嘛!车街杭被彭小莲的这句话感动着,但他没有去拉彭小莲的小手手。

梁水娟在她的新房里编织毛衣。当她听见客厅彭小莲与车街杭的聊天声时,便放下手中的毛衣,又气愤又醋意地走到自己的房门口,朝客厅张望。然而车街杭并没有越轨的动作,梁水娟就没有办法捉奸。但她想彭小莲这只狐狸精,总归是她心里的一道阴影。若不是车街杭一定要留她,她肯定是要把她赶走的。

梁水娟无法再安心编织毛衣。她坐立不安地想把丈夫叫回来,或者自己去客厅。但又怕丈夫不开心,说她是小肚心肠。丈夫的脾气她知道,一发火就会几天不理她。但看着彭小莲与丈夫这样嗲声嗲气的说话,实在懊恼。梁水娟知道自己的年龄比彭小莲大一轮,人也没有彭小莲漂亮。她想这个臭婊子,倒是一点不像个乡下人。嗨,气死我啦!梁水娟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房门,砰一声关得很响,不仅把车街杭与彭小莲吓了一大跳,还吓醒了桑桑。

你干什么啊!你见我与小莲聊几句天,你就不高兴了。车街杭对梁水娟说,你这么小家子气,你把桑桑都吓醒了,你真是有神经病。车街杭在呵斥梁水娟的时候,彭小莲心里喜滋滋地进桑桑房间,安慰桑桑道:“别哭,桑桑。”

第二天车街杭一早去公司办事,梁水娟趁车街杭不在家,便气呼呼地对彭小莲说:“你是佣人,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要丈着我老公对你好,你就得寸进尺了。”彭小莲没想到梁水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对她人格上的污辱。于是反唇相讥道:“佣人只不过是一种工作,我与你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你老公对我好,这是他的自由,你难过就去寻死吧!”“啪!”梁水娟一个耳光打在彭小莲的头上。并骂道:“你这只狐狸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勾引我老公?你给我好之为之吧!”彭小莲没有回手,她抱着自己被挨了耳光的头,不再吭声。这一切桑桑都看在眼里,桑桑冲梁水娟说:“你坏,你是个坏人。我永远不会叫你的。”

这天晚上彭小莲等桑桑睡了,自己又从她的小屋窗户里跳出去。很久没有这样纵身一跳了,她感觉这一跳是多么新鲜。窗户离地面要比一般的一楼窗户高一些,因为那是车街杭自己开的临街的窗,所以要高一些。

彭小莲的夜生活已经停顿了一段时间了,这是奶奶死后第一次出来。她与陈九斤说好要到他的小木屋聊聊天,解解恨。她一边走一边骂道:他妈的,日她个祖宗王八蛋,竟敢打我耳光,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彭小莲在敲陈九斤小木屋的门时,就从窗口闻到一种铁锈味。原来陈九斤不知哪里去弄来数十把污七八糟的刀。彭小莲想这些刀有什么用呢?于是说,你要这些刀干什么?想杀人啊?陈九斤说,你肯定被人家一个耳光刮得昏头了,动着就是刀啊、杀的。我觉得你越来越野蛮了。我这些刀,是要卖钱的啊!

能卖几个破钱?彭小莲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破碎(四)

我要上学去

那天彭小莲带着桑桑看病回来,弄堂口遇到了智障女人,她拖着鼻涕哎哎地叫她们。彭小莲本想不理她,但她跑了过来,手里拿了一个烘番薯硬要塞给桑桑。桑桑没有接,她就说,阿姨要吃吃,吃多了身体好,读书好。阿姨,我很久没有看见你背书包上学去了。智障女人的话,让桑桑的脸红到了耳脖根。她想这个白痴,怎么就一点也不白痴了呢?连她都知道让我上学去呢?那我真的一定要上学去了。

过了暑假,桑桑就升初中了。桑桑与彭小莲说,小莲姐姐等我上初中了,我一定要天天去读书,一堂课也不脱,即使病倒了不能去,你也要把我的课补回来,你说有决心就能读好的,对吧?彭小莲说,那当然,桑桑这样聪明,怎么会读不好书呢!来!小莲姐姐再与你一起做做功课,背背唐诗、朗诵朗诵外国诗歌吧!咱们先朗诵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郁不要愤慨。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现今总是悲哀,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了的就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彭小莲与桑桑一起朗诵时,无限的感慨油然而生。她想普希金说得多么好,不要忧郁不要愤慨。可她偏偏做不到。她既会忧郁又会愤慨,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想也许只有普希金能做到,忽又想普希金也未能做到。他要是做到了不愤慨,就不会去参加决斗了。不去参加决斗,也就不会命丧黄泉。唉,不过血性男儿,还是令她喜欢又欣赏的。

转眼到了暑假。其实,本来任何一个寒暑假对桑桑来说,都无所谓。可这个暑假就不同了。这个暑假,意味着桑桑要做好一切上学去的心理准备。她要准备自己成绩不及格时,依然坚持上学,不逃避。

八月初,桑桑的身体还是好好的。彭小莲每天早上带她去公园散散步,早晨的空气很新鲜。桑桑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马尾巴辫,谁也不知道她是一个病人。当然,桑桑每天10粒赛斯平药是不断的。最多停一些中药。因为中药吃多了,桑桑的胃就不舒服。在公园里,桑桑还结识了几个小伙伴。桑桑非常羡慕他们练习体操。那一个个高难度动作,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奥运会。也想起那个因为体操,而摔伤了的桑兰姐姐。桑桑喜欢桑兰姐姐的勇敢。

桑桑这一次发病的确切日子,是8月15日。那天车街杭错误地觉得,桑桑去游一场泳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他心血来潮地,叫上了梁水娟与桑桑一起去游泳。车街杭的目的,主要是想通过游泳让桑桑与继母沟通沟通。然而也许是过度的疲劳,桑桑回到家就躺倒了。开始大家都没有引起重视,还以为累了休息一下就好。结果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桑桑被送去医院,已是一个星期后了。

现在,桑桑躺在病床上。她脸色苍白,人一下瘦了很多。彭小莲日夜守候在她的身边。桑桑说小莲姐姐你不要离开我,我慌,我慌慌。彭小莲听了桑桑这样的祈求,眼泪也掉下来了。她连连说,桑桑,小莲姐姐不离开你,小莲姐姐永远在你身边。

彭小莲知道桑桑的病是很重的了。因为车街杭已找了最好的医生,但医生们都摇摇头。车街杭已背着桑桑哭过很多次了。自从桑桑两岁得病起,他每一天都在努力挣钱,努力给桑桑最好的治疗。他没想到自己极力想留住桑桑的生命,却终究还是留不住。他想起了当年他的前妻,为了要放弃对桑桑的治疗,而与他大闹一场,然后跟着别的男人走了。他没想到一个女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的狠心?这是他心中一个永远的痛。他的痛有谁知道呢!现在,眼看着桑桑一天天的枯萎,他的心如刀绞。

桑桑不要梁水娟去看她。桑桑对爸爸说,我那天看到她打小莲姐姐的耳光,所以我就更加不喜欢她了。车街杭听桑桑这么一说,才知道彭小莲与梁水娟发生的矛盾。他想小莲从没有向他提起过,原来她是在忍受苦难。梁水娟太不应该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佣人呢?小莲哪一样做错了,家里全靠小莲在做事。车街杭对梁水娟心里有点不高兴,想马上说说她,但她不在,他也就安慰了彭小莲几句,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了。

几天后,桑桑越来越不行了。桑桑对彭小莲说,我要上学去。小莲姐姐你要把爸爸给我买的新书包拿来,还有新的文具盒。学校里开学会发很多新书,你要把我的新书包上封面,你要买漂亮的卡通纸包。桑桑的话一点点地轻了下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彭小莲、车街杭的心都拎紧了。桑桑,桑桑,小莲姐姐一定去把新书包拿来,一定买漂亮的卡通纸,把新书包得漂漂亮亮。桑桑,桑桑……

桑桑、桑桑,爸爸在这里,桑桑……车街杭的声音几乎是哭泣着的。桑桑微微睁了睁眼睛,声音更轻地说,爸爸,我爱你。爸…爸…桑桑还没有说完,便停止了呼吸。桑桑,桑桑,车街杭与彭小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哭泣着呼喊!

桑桑去世的那天,离9月1日开学只差三天。9月1日彭小莲按照桑桑的遗嘱,把新书包送到学校她的课桌上,里面是用卡通纸包的新书,还有新的文具盒。同学们都坐好后,老师说:“同学们好!大家看看窗边第二排,那个空着的位子上摆着书包,她是我们班的同学车桑桑。她很想来读书,但是她不能来了。三天前,她不幸生病去世了。我们为她默哀三分钟。”老师的声音很低沉、悲伤而肃穆。

野鸭和小船

桑桑去世后,家里一下冷寂了很多很多。车街杭似乎再也没有笑容了。他拼命工作,也许想把悲痛在工作中淡化。梁水娟这女人却依然如旧,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小孩,也没有自己养过,对继女的去世,她并没有太多的悲伤。相反,她还认为是一种解脱。毕竟桑桑的医药费,是一项巨额开支。

车街杭拚命工作,在家呆的时间越来越少。这使彭小莲在单独面对梁水娟时,感到越来越厌烦。为此她干完活,只要她在家,她就出门去。偶而为了一点小事,两个人也会发生争吵。彭小莲的心里老早就想炒东家的鱿鱼,只是桑桑刚死,有许多后事车街杭都喜欢让她去办。现在,她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为了一个祖母的银镯子,她与陈九斤闹翻了快五个月时光了。尽管陈九斤有时还会给她发短信,偶而也会给她拨电话,但她都不能原谅他打她的那一巴掌。她始终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她想起祖母的银镯子,想起那一巴掌,就仍然怒气未消。但一想到他们在西餐厅喝意大利浓汤,吃火腿汉堡,以及拥抱在一起时的甜蜜,心又会软下来。说实在她还是想着他的,只是她的臭脾气:好马不吃回头草。

那天彭小莲整理完桑桑与奶奶的遗物后,想起了自己私藏的那把桑桑爷爷的刀。那是被陈九斤说成青铜古刀的刀。为了这把刀,她才失去了自己祖母的银镯子。她想陈九斤真是可恶,怎么就把她的祖传宝物卖掉了呢?后来陈九斤来短信又说没卖,谁还相信他的话。这个老贼不卖才怪呢!

彭小莲想假如那真是一把青铜古刀,那她现在就是一个富婆了。她要把它卖掉,卖很高的价。于是彭小莲想拿出去请行家鉴定,并且估估价。然而,请行家鉴定并不那么容易。彭小莲对古董市场是外行,又怕如果真的是青铜古刀,被董行的人调了包,岂不做冤大头?所以,彭小莲格外小心翼翼。这些天她神出鬼没,自我感觉仿佛像一个江湖大盗。原来做一个贼还这么过瘾、刺激。彭小莲想难怪陈九斤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与他的老贼经历确实有点关系。

又是几天过去了,事情终于有点眉目了。那个古董鉴赏家,让彭小莲过两天去找他。彭小莲有点喜出望外。她想正好车街杭与梁水娟都不在家,把这个事先办了,然后等他们回来就炒了他们的鱿鱼,一走了之。彭小莲想得美滋滋的。她想这样才不枉自己在车家做了这么些年的女佣,受了那么多年的贼气。尤其那个梁水娟,简直就是她的冤家死对头。

然而,彭小莲与古董鉴赏家说好的那个下午,梁水娟突然提前回家来了。正要出门的彭小莲,拿着刀做贼心虚地见了梁水娟,就慌了神。她把刀,拼命往背后藏。梁水娟这就敏感地知道些什么了。她放下手中的旅行箱,正好抓住把柄地发泄一通。于是她凶狠地说,你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你偷了咱们家的东西想逃跑吗?没那么容易。这下总算给我逮住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彭小莲说你别血口喷人,我拿刀办事,哪里就是偷了?梁水娟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老早就在打这把刀的注意了。桑桑活着时,我老公说等家里没钱了,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卖了这把爷爷留下来的古刀。现在你倒是识货,想先下手为强了。梁水娟说着就去夺彭小莲手中的刀。她一边夺一边说,我没看错你,你就是一个贼。你不但偷东西,还偷我老公的心。你这个臭婊子,看我不打死你。梁水娟说着,就动起了手。

开始彭小莲心里慌慌的,有一种不打自招的感觉。但梁水娟作为东家女主人的霸气,一下就把她激怒了。她想起前阵子的那一个耳光的帐还没有算,现在又是噼噼啪啪如雨点一样的耳光落到了她的头上。她终于忍不住屈辱,开始发疯般地反击了。她把藏在她背后的刀,倏一下拿到了前面,眼冒金星地朝梁水娟坎去,一下、二下、三下,一共坎了二十七下。梁水娟被她坎得一动不动。梁水娟死了。她倏地打了一个寒战,把满是溅着鲜血的刀摔得很远。她没想到自己会把梁水娟坎死。她心里怕怕的。

彭小莲把梁水娟坎死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自首去。于是,她恍恍惚惚地走出门去。她走在去街道派出所的路上,两腿发软,眼泪不住地掉下来。在走出弄堂口时,那个智障女人哎哎地叫着,拦住了她的去路。智障女人说,阿姨,血,你身上有血。阿姨,你哭,哭哭。彭小莲推开了她,彭小莲有气无力地对她说,阿姨,累了。

彭小莲继续向前走,那步子走得很缓慢,仿佛有千斤巨石绑在她脚上。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从前电影上看到过的囚犯,那沉重的铁镣、手铐将会铐到她的身上。她走得很缓慢、很缓慢。一会儿,她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取手机时的手在发抖,接着双腿也抖了起来。那是短信,她打开时,看见是陈九斤发来的短信。陈九斤已经很久没有来短信了。陈九斤在短信中说:“小船、你好吗?你不肯原谅我,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原谅我,回到我的怀抱中来的。我等你!”

彭小莲看了这条短信,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用颤抖的手,按着手机上的字盘回信道:“野鸭、鸭鸭、我原谅你,但我永远回不到你的怀抱中来了,你把我忘记吧!永远。”彭小莲发完短信,关掉了手机。在穿过护城河时,她把手机仍进了河里。

2004年11月28日

载《作家》2005年2期

九堡(一)

1、想成一个家

潘东东不娶九堡的女人就好了。不娶九堡的女人,潘东东就一直住在城里。然而潘东东在城里找不着对象,与他谈过的女人,没有一个肯嫁给他。她们不是嫌他穷,就是嫌他年龄大。那时候他是一个40岁的老小伙子,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格外想成一个家。同事给他介绍九堡的青鹅,说青鹅的丈夫因车祸去世两年多了,有一个小男孩不到三岁。同事说青鹅长得漂亮又有房子,若不是在九堡你哪里能娶到她。潘东东想想也是。九堡虽说是乡下,倒离城市不远。

潘东东与青鹅从认识到结婚,只两个月时间。潘东东结婚后就成了九堡乡下一农户的户主,同时也做了三岁男孩的现成父亲。潘东东与青鹅再不能生孩子了。因为青鹅与前夫时,已做了绝育手术。不生就不生,潘东东让青鹅三岁的儿子王城改为潘城。潘东东把潘城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疼他宠他还趴下来给他当马骑。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青鹅照旧去城里菜场卖菜。潘东东白天则在城里服装厂上班。潘东东每天一大早,在三轮车上装满现割的青菜、萝卜、茄子、冬瓜、西红柿等,然后载着妻子到菜场后,再去上班。有一年冬天很冷,一连下了几场雪,路面积满了厚厚的冰,很滑。那天蒙蒙亮,夫妻俩就出门了。他们的三轮车沿着江滨行驶时,江面上吹来一阵寒风,直让他们冻得打寒颤。青鹅坐在后边的疏菜旁,她用一条长巾把头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身上虽然穿着时尚的羽绒衣,但怎么看都是一个村妇模样。潘东东虽然在城市长大,可他黑黑的皮肤,憨憨的样子,加上他常年在服装厂跑运输,风里来雨里去的踩着三轮车,与农民的模样完全没什么两样。

这天潘东东没想到自己会失手。踩了二十多年的三轮车,连车带人一起翻了个底朝天。青鹅的额头正好摔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鲜红的血格外醒目地流淌在白雪地里,从此青鹅的额头就留下一块疤。每当夫妻有了口角,青鹅总是强词夺理地占上风。潘东东是真疼老婆的,老婆喉咙一响,他就不作声了。有时他也会想,讨了农村老婆唯一的好处是有房子有地。房子是青鹅前夫活着时,造的二层楼房。三开间的,楼上楼下一共六个房间。虽说郊区菜农自留地不多,但种出来的菜每天都能卖上一担。

儿子长大一点就知道,潘东东不是他亲生父亲。在乡下怎么隐埋也是隐埋不住的。小孩吵架会把从大人口里听来的话,骂出来。那天潘城与同学吵架,同学就骂他你妈是个二婚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你爹早就死了。潘城的脾气很坏,那全是被潘东东宠坏的。潘城一听小伙伴骂他妈二婚头,就冲那小男孩的脸上捶过去两拳。结果把小男孩打出了鼻血。小男孩的父亲,就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潘东东是个要面子的男人,除了陪礼道歉还随手把买给儿子的新书包,送给了小男孩。儿子知道后就耍赖,一定要潘东东把书包要回来,重新买一个都不行。“不讲道理。”潘东东被儿子纠缠着火了起来,甩过去一个耳光。儿子大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死了。”潘东东开始一惊,但马上冷静地说:“我是你后爹,后爹也是爹。”

其实潘东东之于潘城,无论是亲爹还是后爹,就这么一个爹。而潘城之于潘东东,无论是亲生的还是继养的,也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尽管潘城知道了真相,也没有防碍已经建立的如同亲生父亲的那种关系。潘东东依然宠爱儿子,儿子对父亲却是越来越不象话。那阵子儿子一不开心,便冲父亲发脾气。那是中考的时候,儿子的功课不很好,要考到城里的高中去不容易,但儿子很努力。潘东东见儿子冲他发脾气,总是忍气吞声的。他想为了儿子能考进城里高中去,要顾全大局,就忍忍吧!然而有一天,潘东东真是忍出了眼泪来。那天潘东东下班回家已经很累了,见青鹅在厨房做饭,儿子却不做功课在网上玩游戏。潘东东最反感儿子上网,一见他上网火气就来了。“你怎么又上网了?”潘东东还没有接着说下去,潘城的火气就比爹还大。潘城说:“我喜欢,你管那么多干啥?”潘东东说:“你马上要中考了,还上网。你考不上城里好的高中,就上不了大学,你明白没有?”“明白你个头啊!”潘城在心里积压已久的一股莫名的怒火,熊熊燃烧般地往胸口窜上来,而潘东东也因为工作了一天,心里烦,便又说:“你到底懂不懂事,都长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玩有前途吗?”“你再烦?”潘城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只青瓷茶杯,连水带茶叶一起朝潘东东身上砸去,正巧砸在潘东东的左脸颊上,茶水扑了他一脸。潘东东感到湿漉漉的,很疼。青鹅从厨房跑过来,说了儿子两句。潘东东本想狠狠的打一顿儿子,但知道儿子要中考,于是就冷静了下来。他一言不语,狠狠地瞪一眼儿子后,气乎乎地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潘东东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不免为儿子刚才的举动掉下眼泪。这小鬼真是没良心啊!潘东东感叹着。他想从前想成家,可成了家便有无尽的烦恼。现在想回到一个人生活,却又不可能了。他放不下青鹅,也放不下这个没良心的儿子。潘东东想,是不是自己太善良了呢!

2、逝水流年

潘城没考上城里的高中,后来也就没有考上大学。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潘东东伤透了脑筋。随着年龄的增长,父子俩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有什么事,潘城总是找母亲商量。那一阵潘城找不到工作,在城里泡舞厅、泡酒吧、打麻将牌,与一批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直至最后染上了毒瘾,隔几天就向母亲要一笔钱。母亲起先瞒着潘东东,但到了入不敷出的时候,她只能告诉潘东东了。潘东东毕竟是城里男人,他知道这么大把大把的花钱,若不是赌博嫖女人,那就是吸毒了。潘东东一想到这些,就埋怨青鹅不告诉他。他说到底你们是母子,穿一条裤,把我当外人。可那些钱都是我辛苦赚来的,是要防老救命用的钱。“用你的钱,你就那么计较。这些钱总没有盖一栋房子的钱多吧!我嫁给你,你既没有盖房子也没有给我买金银首饰,你还与我来计较,亏你是个城里男人,尽占我们乡下人的便宜。”青鹅振振有词。她想潘东东疼她,话说重一点也无防。但她没想到一个男人最听不得这些话。在潘东东看来,这些话简直就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于是,他想也没有想就给了青鹅一巴掌。青鹅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惊呆了。几分钟后才“哇”一声哭出来,并跑去厨房拿一把菜刀说:“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我与你拼了。”

打架,青鹅当然不是潘东东的对手。潘东东一下就夺了青鹅手中的刀,说:“你疯啦!”青鹅说:“是的,我就疯了。”青鹅一边说一边用拳头打潘东东。潘东东说:“好男不与女斗,算啦!”说着他就一把抱住了青鹅。夫妻俩重归于好。

潘东东半个月后才找到潘城。潘城在城里租一间房。潘东东找到他时,他正好毒瘾发作,难受得要命。“真是作孽啊!”,潘东东看到儿子堕落到这般地步,心里便恨恨的。他想那些吃可洛因的钱,是他的血汗钱。他真想揍儿子一顿,可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只得作罢。于是他背起儿子就走。为了省钱,潘东东没有叫出租车,而是踩着三轮车送儿子去戒毒所。这一去又得花去他很多钱。想到钱,潘东东就肉疼了。他在戒毒所门口徘徊了很久。他想这到底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待他这么好,他又不知恩图报,到老来能靠他照顾吗?

然而潘东东又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养,馒头也吃到豆沙边了,总不能见死不救的。何况他不戒毒,他做父亲的也有责任。潘东东这么一想,调转车头把儿子送进了戒毒所。回到家里,青鹅知道儿子真的染上了毒瘾,才明白自己稀里糊涂地帮儿子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于是后悔不该对儿子太放纵,更不该把丈夫的辛苦钱给儿子去吸毒。

青鹅很难过,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是再也生不出孩子来的。这孩子不学好,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子被送进戒毒所,青鹅第二天一大早就让潘东东用三轮车载着她去看儿子。儿子毒瘾发作的样子,让青鹅看了害怕。青鹅本来心脏就不好,这一看心脏病便发作了起来。

青鹅没有公费医疗,生了病一般不去医院。自己在家里弄点药吃吃,而那些药也是潘东东假装自己心脏不舒服去医院配来的。所以青鹅的心脏病,其实已经相当严重。这次也许受了刺激,回到家里青鹅便一病不起。为了给儿子戒毒,青鹅死活不肯去医院。她知道光给儿子戒毒的医疗费,就足够让潘东东背债了。潘东东开始向厂工会借钱,接着又向亲戚朋友借钱。潘东东觉得为了这个家,真是把自己的老面也丢光了。然而没有办法,这是他做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潘东东还有半年要退休了。真是逝水流年啊!掐指一算,潘东东已结婚20年了。

这20年他城乡结合,上班与种田两不误,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不免沮丧起来,心里非常恨儿子。这个孽种,这个败家子。潘东东心里骂得痛快,但见了青鹅与儿子又不作声了。那天下班回到家里,他发现青鹅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像个紫箩卜。据说心脏病的嘴唇紫得厉害,就说明病很重了。这是潘东东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但他相信这种说法。于是第二天潘东东去城里上班,非要载着青鹅去医院。青鹅不去,他就强行把她抱到车上。他说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呢?!

潘东东先载着青鹅到厂里,向同事借了一笔钱后,再载着青鹅去医院看病。医院里熙熙攮攮的,潘东东毕竟是城里男人,他手脚麻利地挂专家门诊,然后又领着青鹅去做各种化验和检查。到最后医生说为什么不早来看病?潘东东便知道青鹅已病入膏肓了。住院是肯定的,潘东东心里有打算。因为,口袋里借来的这两千元钱正是为着预交的住院费。

青鹅知道自己的病重,心里一下紧张了起来。她想从前不肯上医院看病,就是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任的表现。如果当年不大把大把给儿子钱,把钱拿来自己看病,那么她的病就不会这么严重了。儿子也不会变坏去吸毒了。青鹅很后悔,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现在潘东东除了上班,每天都去医院或戒毒所。他告诉儿子母亲病了,让他好好戒毒,改邪归正。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他又会感叹自己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是苦哇!欠了那么多的债,怎么还呢?潘东东愁眉不展。那天已经很晚了,他还在地里劳动。他不能放弃种蔬菜。卖蔬菜,也是一份不错的收入。尽管很多菜农已把地租给别人,拿现成的租金,但潘东东不干。潘东东比之工厂上班,更爱他的菜园。菜园里那些瓜果蔬菜,就像他养大的孩子一样,绿油油、红彤彤的,让他开心。

3、人去楼空的日子

这些天青鹅被送进了重病房,医生说她没有几天好拖了。潘东东一想到青鹅没几天了,就潸然泪下。毕竟夫妻20年,点点滴滴都是恩。于是潘东东请了事假,寸步不离地陪伴在妻子身边。然而只陪了两天,妻子就去世了。妻子去世后,儿子潘城从戒毒所出来决定痛改全非,进城打工替父亲还债。潘东东想儿子打工是应该的,都这么大了再不学好,日后怎么讨媳妇。潘东东给儿子找了一家酒店打工。他想让儿子学学厨师,将来自己开一个餐馆。儿子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便欣然同意。这是父子多年来难得的默契。潘东东为此高兴了几天。

然而人去楼空的日子,让他感到格外寂寞。睹物思人,青鹅一声声叫他老头子的声音,总是萦回在他耳畔。他想青鹅死了,我葬。我死了,谁葬呢?现在潘东东成了鳏夫,他也不想再续老婆了。只盼着儿子能讨一房媳妇回来,抱抱孙子。于是他就想着还清债务后,给儿子存一些钱。儿子讨了老婆,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转眼潘东东的退休年龄到了。那天与单位同事吃完告别晚餐,潘东东突然感到一种失落。毕竟与同事们一起工作了几十年,即使有什么急事互相都能照应一把,退休了人走茶凉,渐渐的彼此就不再来往了。不过他想他还有菜园,在菜园里种菜、割菜,然后再到城里来卖菜,就像没有退休一样。话是这么说,但日子到底与青鹅在不一样。没有人给他做饭,也没有人给他洗衣。家里乱七八糟,没有人替他收拾。楼上楼下六个房间,空荡荡的。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潘东东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是空荡荡的。

潘东东从前喝酒不多。自从青鹅去世后,一日三餐都必须有酒,且量也越喝越大。有时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瘫倒在地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这样的日子他熬了一年多,终于熬不下去了,就勾搭了邻居翠花来家里帮忙。翠花的老公常年在城里做装修包工头,一儿一女还都在读小学。潘东东常常在城里卖完蔬菜后,去地摊或商场给翠花买一件新衣,或者给她的孩子买一些文具。这让翠花很开心。于是翠花总是午后溜进潘东东的家,而这时潘东东常常是醉眼迷蒙的。有一天翠花正在帮潘东东收拾碗筷,潘东东一把将她抱起摔到床上,翠花半推半就,两个人就把那事干了。这是潘东东一生中,与第二个女人发生的事。他忽然觉得女人原来是不同的。

潘东东与翠花苟合多了,偷偷摸摸的事便很快传到了村里。小孩们到了午后就踮起脚尖,朝窗门里望。那天潘东东家的窗子前,一下跑来20多个小孩,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潘东东和翠花正在床上做爱,听见一群嗡嗡声,两个人一下都心里慌慌的,赶紧穿衣起床。这一惊着实不小,他们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尤其是翠花做贼心虚,以为是老公抓上门来了,吓出一身冷汗。

潘东东起床后,撩起窗帘看见窗外围着一群孩子。他有点火,大声冲他们吼道:“你们这批小鬼干什么?小心你们的脑袋搬家。”孩子们对他的吼叫,并不害怕。他们嘻嘻哈哈一哄而散。其中有个小男孩,还大声叫嚷着:“潘城爸不要脸,偷女人。我们都看到翠花阿姨了。”“你个小鬼头,看我不揍你。”潘东东冲上去想教训小男孩,小男孩拔腿就跑,潘东东便追。60岁的老人,哪里追得上10多岁的小男孩呢!潘东东借着酒力,仿佛有一种不追上不罢休的感觉。他一边跑一边说:“你再跑,你能跑多远?你个小畜生。”

也许太想追到小男孩了,潘东东在穿过一片菜田后,一不小心被路边的一块石子绊倒了。右腿的膝盖磨破了皮,还淌出鲜血来。小男孩见了嗬嗬地笑,然后穿进一片竹林不见了踪影。潘东东又气又恼,但这一摔,酒也摔醒了不少。

潘东东回到家里,翠花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家去了。潘东东只好自认倒霉,在自家的小药箱里找出紫药水,把右腿膝盖涂得紫紫的。他想已经很多年没有摔过跤了,这一跤却摔在了孩子手里。说起孩子,他就想着在城里酒店打工的儿子了。这个孽子,怎么就不打个电话回来?

潘东东去酒店看过儿子几次,儿子吃住都在酒店里。这一回倒是规矩多了,跟着师傅老老实实学手艺。潘东东心里自然是开心的。他正不声不响地准备还清债后,给儿子存钱讨媳妇。所以他每天都会去菜园干活,菜也卖得勤快。菜价一般比别的菜农略微便宜一些,这样一担菜别人卖一天,他一个上午就够了。他想潘城的终身大事,是青鹅临终时托付给他的。为了青鹅,他也要省吃俭用,给儿子办一个像样的喜事。然而儿子有没有对象,他还不知道。

翠花自从受了惊吓,再也不来潘东东家里了。所谓人言可畏,她是怕传到老公耳朵里,更怕被老公捉奸的。于是,潘东东又回到了一个人的寂寞生活。除了菜园,他开始养猪、养鸡、养狗。这样就足够他把每天的时间,填补得充充实实。转眼又一年过去了,猪肥狗壮,鸡下的蛋也不少。潘东东卖掉了它们,把所有的欠债一下全还清了。为此,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和自豪。

九堡(二)

4、开酒店

潘东东积蓄了一些钱,他想把钱养活,就打算让儿子回来开酒店。在九堡,开酒店的还不算很多。潘东东凭着20年城乡穿梭的经验,觉得九堡离城市近又在钱塘江边上,日后将是个不错的旅游区。而菜农开酒店,大部分都可以自产自销。潘东东想得美滋滋的,与儿子商量后,他把二楼的三间房出租,把出租的钱拿来租街边的店面房。这样一进一出再添一些钱,就把租店面房的事搞定了。接着就是装修房子,聘营业员,办理各种登记和营业执照。这些事,主要让儿子去操持。潘东东则像个军师一样,指挥就行了。开始儿子还很乖,听他的指挥,但渐渐的就有了矛盾。

潘城的主张总归要铺张一点。他不能把店面装修得太寒酸。他要像城里酒店那样,有包箱、有雅座,还要有唱卡拉OK的地方。而潘东东的原意,只是开一个经济实惠的家常餐馆。有了意见分歧后,做出让步和妥协的,是父亲潘东东。潘东东一气之下,说:“我不管了,你去弄吧!”于是,潘东东又回到了菜园。在菜园里,种菜、割菜,潘东东是快乐的。每个季节,他都有不同的素菜瓜果品种。

潘城的酒店装修总共花去17万元。其中7万元是潘城向朋友借的。2万元是潘城自己打工赚的。8万元是潘东东的。潘东东拿出8万元,便心生肉疼。这都是他劳动得来的血汗钱。辛辛苦苦几年,把自己养老的血本又全抛了进去。潘东东觉得自己总是常做傻事。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好呢!像是前世欠了潘城,今世来还债似的,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国庆前夕,酒店装修完毕。潘城请了一位书法家写上“潘家酒店”四个大字,然后做成一块扁额,挂在酒店大门上。请来的服务员,也都是潘城挑选过的一些略有姿色的女孩。并且像城里的酒店一样,服务员都穿上统一服装,迎宾小姐则穿旗袍。村里人见此场面,一下热闹了起来。那些小孩指指点点,其中被潘东东追赶过的男孩,还大声与另一个男孩说:“前年潘老头偷女人,追赶我时摔了一跤。哈哈!这个花老头,让翠花阿姨吓得逃跑了。”“你说什么?”站在不远处的潘城听见这话走过来问。“我没说什么。”男孩怯怯地说。

潘城说:“你再说一遍,你不说老子就请你吃拳头。”于是男孩又说了一遍。男孩说完,看看潘城没有请他吃拳头,便拔腿而逃。

潘城知道父亲偷女人的事后,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他想母亲才死没两年,他就偷女人了。曾经还口口声声说,对母亲的感情深似海。看来那小孩没说错,父亲的心是花的。谁知道母亲活着时,他有没有在城里玩过女人呢?

潘城把这事放在了心底。就像小时候知道了父亲不是父亲,而是继父一样。潘城对父亲有一点点恨,也有一点点无奈。唉!潘城想现在他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父亲年老了让他别干菜园的活,他偏不听。人老了怎么就变得这样固执?

国庆酒店开张了。潘东东固执地不去酒店,这让潘城很生气。这天亲朋好友来祝贺的人特别多,潘城只能说父亲病了。其实父亲什么病也没有,与潘城闹矛盾后,他就不管酒店的事,也不想走进酒店去。潘城这天幸亏请了不少哥儿们帮忙,才将大批的客人应付过去。

第一天生意不错。这是一个好兆头。

现在潘城是“潘家酒店”的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潘东东什么也不是。但潘东东是家里这栋二层楼房的主人,地契单上写着他的名字。那是青鹅去世时,他从青鹅的名字上改过来的。那年潘城只20出头,这种事情自然是不懂也不关心的。“潘家酒店”由于装修洋派,在九堡成了很有名气的酒店。村里年轻人时常会三五成群地去吃饭,唱卡拉OK。这是主要的客源,其次就是来江滨旅游的城里游客,以及长途汽车上下来的顾客。每天的营业额按潘城的说法,在村里同行业中处领先地位。这引起了同行的妒嫉。“来发餐馆”的老板朱来发便认为,潘城抢了他们的生意。那些个村里年轻人,从前总是到他们这里去吃饭的。

那一天朱来发叫了一帮邻村青年人,到“潘家酒店”吃饭。他们的目的是找碴子,败坏“潘家酒店”的名声。潘城当然不知道。潘城这天在菜园帮父亲割菜,他嫌父亲摸摸索索的动作太慢。父亲是上了年龄的人了,尽管他已很少去城里卖菜,但供应酒店的疏菜,基本是他种出来的。“你看你看,这盘菜里面有苍蝇。”邻村的青年人孙小刚冲服务员叫嚷:“你们对顾客的生命不负责任,以后谁还敢到这里来吃饭?”

服务员姚新是潘城的表弟。他年轻气盛听不得闲话,说:“你的话也太夸张了,哪里有那么严重。咱们乡下人从前饭锅上是飞满苍蝇的,一个苍蝇算不了什么。”姚新话刚一说完,孙小刚就将那碗有苍蝇的菜,向姚新劈头砸来。“哐当一声”碗落在地上碎了,而汤和菜溅了姚新一身。姚新感到一股屈辱。火气十足地捋上袖子,一股想打架的样子。然而还没有出手,孙小刚就砸过来一拳,接着又是一拳,把姚新打得鼻青眼肿后,又掀翻了餐桌,油漉漉的菜和汤粘在墙壁上,糟蹋了新装修的墙面。“不好了,打架了,潘经理你快来啊!”迎宾小姐秦慧,终于拨通了潘城的手机,潘城一听顿时紧张了起来。他想让父亲一起去看看,毕竟父亲有经验,对付小流氓,父亲知道该怎么处理。然而父亲就是不去酒店。他说我不会去的,死也不去。

潘城赶到酒店,邻村的青年人已经走了。餐厅里乱糟糟的顾客和杯盘狼藉的地面,让潘城一下就发起火来。他冲着营业员咆哮道:“还不快收拾,难道还想找公安不成?”

5、吃一堑、长一智

潘城自从这一次教训后,觉得应该培养自己的铁杆哥们儿队伍,也就是要让自己成为九堡最大的地头蛇,让外地和九堡的村民见了他就怕三分。于是当时间过去半年后,潘城大有秋后算账的味道。他查清了上次来酒店捣乱是“来发餐馆”指使干的后,便同样找来一群邻村青年人去“来发餐馆”捣乱。并要他们扬言,这是“潘家酒店”老板潘城指使干的。潘城要给“来发餐馆”一个下马威。他觉得这十分必要。

应该说潘城的这一算计,确实管用。“来发餐馆”遭受这一劫,便知道了潘老板的厉害。数日后,“来发餐馆”的朱老板见到潘城,非但没有显出仇恨来,反而点头哈腰,异常客气。于是两年后,“潘家酒店”在九堡的地位,已经十分稳固了。虽说不是日日生意兴隆,但比起九堡同行,“潘家酒店”就是大哥大。因此,潘城决定再找一些年轻的女服务员。

李冬梅是从湖南吉首来这打工的青年女子。因了与迎宾小姐秦慧的亲戚关系,潘城才留下了她。开始这个湖南湘妹子,并没有吸引潘城的眼球。那天潘城正在餐厅里转悠,李冬梅端着盘子出来,与潘城正面碰撞了一下,菜汤溅到了潘城身上。李冬梅吓得满脸绯红,不知该说什么好。潘城却紧盯着她,看她面如桃红又身材窈窕,眼里便放出光来。半晌,他才缓过神来说:“噢!以后小心点。”

李冬梅听见潘经理这么说,松了一口气。马上高兴地说:“谢谢潘经理!”然后飞快地走了。潘城却又转过头去看她的背影,心想这女孩长得不错,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站在一边的厨师老王,看见潘经理对这湘妹子有点意思,便说:“这女孩长得有模有样的,两只乳房肥得很有样子。”

潘城笑而不答。于是,没过几天潘城就与李冬梅谈上了恋爱。他们恋爱了半年就结婚了。因为潘城觉得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没有女人的家是冷清的,也是脏乱的。

李冬梅嫁到潘家,就是“潘家酒店”的老板娘了。她已不再做服务员,酒店里的事也不用她操心。她就在家里呆着,做家庭主妇。这样的日子起先觉得很悠闲,后来就觉得很无聊。于是李冬梅有时去酒店转转,有时去菜园转转。她不在酒店上班,就不享受免费餐。潘城下了班,也不在酒店吃饭。公私分明,这是潘城的酒店规矩。

从前潘城下班回家,总是潘东东做好饭菜等着他吃。有时潘东东做好饭菜等他不来,将菜热了又热的,结果潘城来电话说不回家吃了,潘东东便感到一阵失落。尽管父子在一起吃饭,是不说什么话的。但在一起吃,便有了家的感觉。应该说潘城依然如小时候一样,不开心了就会冲父亲发脾气。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

潘城与李冬梅的新房在东厢房,父亲的卧室在西厢房,中间是客厅兼饭厅,楼上已经全部出租。李冬梅为此有一种与公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自在。潘城在的时候还好一些,潘城不在家,她便不知道与公公说些什么。

现在家里做饭、洗衣的事,统统归了李冬梅。李冬梅做家务倒是一把好手,就是做菜时每一样菜都放辣椒,让公公有点受不了。但公公不说,他怕新媳妇不高兴。有一次李冬梅与公公两个人吃午饭,公公不小心将一小片红辣椒吃到气管里,辣得他一下喘不过气来,脸色也变了。李冬梅不知所措,但见公公两手乱抓她的长发,便紧张地给他捶捶背,又拿一杯水让他喝下去。这样折腾几分钟后,公公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两个人又继续吃饭。公公变得比女人更腼腆地低着头,仿佛为刚才扯儿媳的头发羞愧。这倒让李冬梅不好意思起来,也低着头顾自吃饭。一条大黄狗,款款地在桌边踱来踱去。

公公每顿都会喝酒。中午只喝浅浅的两三盅,一般不会喝醉。晚上量就大了,常常会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东倒西歪的去自己卧室睡觉。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在地上呼呼地睡去。若是夏天问题不大,但冬天躺在水泥地上就会得病了。为此只要不是夏天,李冬梅一见公公摔倒,就会打电话叫潘城回家把公公抬到床上去。

那天潘城正在忙酒店里的事,接到李冬梅的电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他还是抽出时间回去了。他一回到家,看见当门口躺着父亲,火就来了。于是冲父亲当头就是一脚,仿佛那不是父亲的头,而是足球似的。父亲的头顶被踢出一个窟窿,血汩汩地冒出来。李东梅从里屋出来看见被老公踢出了血的公公,便尖叫道:“潘城,那是你爸哎!”“爸,又怎么样?看他醉成这个样子,老子今天不管了。”

潘城火气很大地说完就走了。李冬梅第一次看见潘城这么凶的对待公公,横咬的腮帮子仿佛要把公公吃了去。便冲潘城的背影喊:“潘城!潘城啊!你不能走,你把你爸抬到床上去哎!”然而潘城没有回转身来,像是越发走得快了。

李冬梅见公公的头上不断流血,血从他花白的头发流到水泥地上,积成一个个淤块。李冬梅开始不想动公公的头,她觉得恶心。可是潘城不管,她觉得会弄出人命来的。于是不由得嗫嚅道:“要涂点云南白药,包一包的。”

李冬梅在她的药箱里没有找到云南白药,却看到一瓶紫药水。于是她拿出紫药水,又在一只针线箩里找出了纱布和橡皮胶。大黄狗跟着她出来。李冬梅蹲下去为公公涂药、包扎伤口。大黄狗也蹲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伤口。李冬梅的手有些颤抖,当她拿起紫药水瓶,用棉球往伤口处涂时,公公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往头上一甩手,正好把李冬梅手上的紫药水瓶打翻了,药水全部倒在了公公蓝色的羊毛衣上。“你酒醒啦!起来吧!”李冬梅说。

公公没有作声。他的头上已经不淌血了,一束花白的头发被血淤结在一起。大黄狗用舌头舔舔那束头发,公公便慢慢地爬了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去。李冬梅不知道公公是否很疼。她不愿,也不敢去搀扶公公。

6、偷窥

转眼,李冬梅嫁到潘家一年了。这一年她与潘城在一起的时间,远没有与公公在一起的时间多。她知道比之潘城,公公是一个非常善良憨厚的人。只是公公太沉默寡言了,李冬梅不知道公公在想些什么。对公公,李冬梅一方面很恨他常常喝得烂醉,另一方面也很同情他常常遭遇儿子的打骂。李冬梅想潘城脾气不好,她是知道的。有一天潘城与她吵架,差一点要了她的命。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李冬梅与公公在菜园子里摘南瓜,回到家已经天黑了。潘城这天早早回家,本想吃了饭洗个澡与老婆亲热一番,却不见了父亲与老婆的踪影。这让他突然想起父亲曾经与翠花的事。他想这老不死的,会不会动自家儿媳的脑筋?潘城越想越不是滋味,索性进卧房睡觉。

一会儿,李冬梅与公公一人抱一个南瓜回家了。这一天公公显得异常高兴,回家的路上他都在给儿媳讲他从前在城里上班时的一些逸闻趣事。李冬梅听得哈哈大笑,她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公公,讲起故事来却是好笑动听的。

由于天热,李冬梅的汗渗透了她的白T恤。回到家后公公说:“我做饭,你先去洗澡吧!”

公公体恤儿子也是体恤儿媳的,这李冬梅知道。李冬梅想要是换了婆婆,那就没有这么好了。婆婆是要与媳妇抢儿子的。于是李冬梅说:“好吧!那我先洗澡了。”

李冬梅进卧室拿衣服时,潘城一改从前的爆燥脾气,躲到了大衣橱里。待李东梅走出卧室,他才从大衣橱里出来。他没想到自己不在,父亲与李冬梅竟然有说有笑,配合默契。他想今天老子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于是他就从门缝里往外张望。他首先看见父亲在做饭、洗菜。接着看见李冬梅走进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厨房旁边。木门吱吱呀呀的,让潘城听得心烦。潘城突然想起那扇木门的下方,前些日子被他一脚踢掉一块木板,后来父亲拼上去的木板是缺一个口的。也就是说倘若父亲要偷窥,是完全可以偷窥到李冬梅的裸体的。潘城突然感到头也炸了,但他想父亲应该不会那样的。

李冬梅进卫生间前,在厨房交代公公要做一只西红柿炒蛋。她说今晚潘城要回家吃饭的,顺便她从冰箱里拿出四只鸡蛋。说完她就进了卫生间。等快洗完澡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放在冰箱上的换洗衣服忘了拿进来。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喊:“阿爸,把我冰箱上面的衣服拿过来。”

潘东东听见儿媳叫他“阿爸”,真是喜出望外。从没有笑容的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微笑。他赶紧放下手中的锅铲,抓起儿媳的衣服就往卫生间走。待走到门口,他突然发现那个被自己钉上去的木板缺一个小口,只要蹲一些下来就能看见里面了。潘东东心里一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女人的裸体了,他想就蹲下来看一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别的人。然而他还是没有蹲。因为他不想儿媳在里面等得太久。

潘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也没有什么地方能抓住把柄的。不过他想得好好教训教训这女人,让她长点记性。于是他要让李冬梅知道他已回家了,便躺回床上去大喊:“李冬梅、李冬梅。”

李冬梅从卫生间出来,一边应着一边急急的走进卧室去。

她没想到老公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正欣喜地想撒撒娇,却不料被老公一顿臭骂。老公说你别来这一套,我不吃的。李冬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说你刚回家又发脾气了,谁惹你啦!潘城没有作声,但他心里免不掉妒意,便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把裤子脱掉。”“你这是做什么呀!”李冬梅说。“我叫你把裤子脱掉。”潘城铁着脸,一股气势汹汹的样子。

李冬梅怯怯的脱掉了睡裤。潘城说:“还有短裤也脱掉。”李冬梅站着不动,潘城就过来把她摔到床上,剥掉了她的短裤。然后自己就站着与她干了起来。他干得很狠,很歇斯底里。李冬梅感到疼,她嗷嗷地叫着,心里渐渐对潘城产生了恨。

公公做好饭菜后,在厨房里喊:“吃饭啦!”公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喊了。自从李冬梅做了家庭主妇后,他是第一次这么喊。他心里很高兴,只是儿子回来了,他又摆着脸,沉默寡言。三个人吃饭时,还是像从前那样不说话。但公公能感觉到儿子刚才欺负媳妇了。公公偷偷地瞪一眼儿子,然后又低头喝酒。公公下酒的菜通常是毛豆子、水煮花生、最多再弄一小盘鱼干。公公是个十分节俭的人,但对邻居和朋友也并不吝啬。

这顿晚餐,公公只喝了一盅酒就不喝了。他第一个离开餐桌,到客厅看电视。他总是看中央台。然而等儿子、媳妇都来看电视的时候,中央台很快就会被他们调换到别的台去了。这时候公公有时回房睡觉,有时就与他们一起看。通常他们看得哈哈大笑的时候,公公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有时忍不住公公会说:“有什么好笑的。”

潘城与李冬梅看电视,不说话,就是笑。如果没有好笑的,潘城就会猛抽烟,然后冲李冬梅说:“睡觉去。”

九堡(三)

7、过新年

又要忙年了。在乡下过年是很讲究的。年里年外要吃上一个月。潘东东在九堡住了20多年,一切的风俗习惯已经完全是九堡化了。他从腊月就开始忙年,把新鲜的鸡、鸭、鱼杀杀剖剖,腌腌酱酱,这些事本该是李冬梅做的,但潘东东觉得天太冷,李冬梅的手上长满冻疮,便不声不响地替她做了。李冬梅心里很感激公公,因为老公潘城还以为这些事都是她做的。那天公公戴着老花镜正在水盆里拔鸡毛,李冬梅走过去说:“阿爸,我来吧!”公公头也不抬地说:“不用。”

公公不说只做,这让李冬梅心里觉得公公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在她自己的父母家里,她的父亲从来不干家务活,而且喜欢惹是生非。有一个新年,父亲要冬梅去小店买黄酒,冬梅正与邻居小伙伴跳绳,父亲见叫不动,就把酒瓶砸向冬梅。“砰一声”酒瓶在冬梅穿着棉衣的身上反弹了一下,掉到地上。虽然不很疼,但冬梅着实吓了一跳。从此她认为父亲不喜欢她,她根本就没有父爱。所以公公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对她的爱似乎是超过了父爱的。李冬梅开始很反感,也感到很恶心。但渐渐地发现公公并无邪念,因此也就放心了。

新年里的潘城,几乎天天都在加班加点,回家总是深更半夜的。年三十晚上,本该三个人团团圆圆地吃一顿,可潘城与村里的哥们儿在酒店摆了一桌,而且不准带家属,要自个儿疯玩。李冬梅有些不开心,她讨厌老公见了朋友就不把她当回事。她觉得老公对她的呵护太少了。于是,她与公公两个人吃年夜饭时,一声不吭,憋着一肚子气。

公公这晚喝了很多酒,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醉。李冬梅也喝了两杯,就醉意朦胧了。不过晚饭后,李冬梅还是与公公一起看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她发觉看电视从不笑的公公,看到相声时也哈哈大笑起来。李冬梅觉得公公的笑很特别,像鸽子“咕咕”叫的声音。

这晚李冬梅是先睡了的。公公直到新年的钟声响起来,才离开客厅去卧室睡觉。然而他一进卧室,就看见李冬梅躺在他的床上。他想冬梅一定是喝醉了,走错房间了。他想把她抱回自己房间去,但又一想送上门来的天鹅肉为什么不吃?反正横竖也会说不清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公公麻利地脱掉了自己的衣裤,钻进被窝。然后又扒掉了冬梅的内裤,一个闪身就上去了。冬梅睡得死死的,但当公公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还是知道的,不过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公公的动作很轻灵也很有力度,让她疑惑潘城与以往的不同,但她确实瞌睡,也就由着他干了。一会儿,李冬梅在梦中感觉着飞翔。从没有过的飞翔,让她在睡梦中嗷嗷直叫。

李冬梅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她摸摸枕边是空的,怎么潘城不在身边,莫非他一早又出门了。其实这一晚潘城与哥儿们玩了一个通宵,一直没有回家。李冬梅不知道。李冬梅真是醉得一塌糊涂了。

潘城是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才回的家。他一回家就倒头睡觉。李冬梅好生奇怪,说:“怎么又睡觉啦!”潘城说:“老子一夜没睡了,怎么是又睡了呢?”李冬梅没有接着问,她觉得有些蹊翘,既然潘城没有回家,那她昨夜在睡梦里又是跟谁做的爱?难道是公公吗?李冬梅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砰一声”关上了卧室门,走了出来。潘城在里面说:“你发什么火,老子还没有查你昨晚在干什么呢!”

李冬梅听到潘城在里面说这样的话,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她想这个老东西,一定是他爬的灰了。李冬梅感到一股恶心。但她又不敢肯定是公公,万一潘城稀里糊涂忘了自己干的事,岂不冤枉了公公?

李冬梅走到厨房,公公正在吃早餐。他见了冬梅说:“锅里有粥,还有肉包子。”公公的语气和态度与从前一样,脸色也是与从前一样的,并没有显露出干过那种事情后的异常。李冬梅朝公公看看,沉默不语。她想若是公公比平时更加关心她,那就有问题了。然而公公没有。他说完就管自己吃,也不理李冬梅。李冬梅胡思乱想了一通,她想这件事搁在心里虽然不开心,但还是不提为好,省得惹是生非。

这年的年初五,李冬梅准备回老家一趟。嫁到九堡,她还没有回过娘家。本来潘城答应陪她一起回娘家的,只因酒店忙,便理由十足的不去了。李冬梅回娘家的行李,一半是自己打点的,一半是公公打点的。公公为她准备了鱼干,虾干、地瓜干、还有一只金华火腿。出发时,潘城对李冬梅说:“我正忙着,让老头子用三轮车载你去火车站吧!”李冬梅说:“你忙啥?我不要他送。”

潘城说:“这些天店里走不开,让老头子送不都一样?看你还比我与他有说有笑的呢!”

李冬梅说:“那是因为你父亲,看他埋头干活地帮你,你对他又不够好,咋办呢!只好我对他好一点,让他老人家有个安慰嘛!”“真是好儿媳。好吧!就这么决定了。”潘城说着就要去酒店。刚跨出门又回转身来对着坐在客厅里的父亲说:“阿爸,等下你送冬梅去火车站啊!”

公公没有作声,只点了点头。父子多年来的交流,就是这样的方式。他们都习以为常了,只是冬梅看了还是觉得冷冷的。潘城走后,李冬梅就开始把大小行李端到三轮车上。她数了数一共有五个,一大半是公公让她带回娘家去吃的东西。

去火车站得提早两个小时出发。公公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说:“好!我们出发吧!”于是李冬梅就坐到了三轮车上。由于天冷,她把长回巾包了头,公公看了就想起当年的青鹅。公公心里想,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女人,但愿冬梅怀上他的孩子。公公心里想得美滋滋,但表面上依然严肃冷静。

到了火车站,公公买了月台票送冬梅上车。他背一包、扛一包,一直把那些东西搁到行李架上才放心。然后他对冬梅说:“让你父亲来接,你千万别扛重东西。”冬梅说:“知道了。”公公说:“那我就回去了。”

李冬梅看着公公花白的头发,在人群中一闪一闪,但很快消逝了。

8、两个男人

李冬梅回娘家后,公公比潘城更盼着她早点回来。所以那天他一接到冬梅的电话,就很高兴。他掐指一算,冬梅回娘家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不知道她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公公希望她的身体有点变化,希望家里延续一点香火。那天他早早地起床,告诉潘城别忘了去火车站接冬梅。潘城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公公知道冬梅喜欢吃萝卜干末炒毛豆和鲞片。于是他从一只瓦罐里抓出一条条腌箩卜干,剁成像绿豆一样大小,再将鲞片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这很费功夫,但公公很乐意也很开心。中午时分,他知道冬梅就要到家了,便开始炒这个菜。当然他还准备了其他不少冬梅爱吃的菜,以及水果,糕点和蜜饯。

潘城用摩托车载着冬梅回到家时,看到父亲已经上满了一桌子菜。他先是高兴,但很快发现父亲的目光老停留在冬梅身上,而且目光里流露出爱恋。这是潘城从没有看到过的目光,他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些什么。于是他对冬梅说:“你给我回房里去。”

李冬梅说:“我还没有吃饭呢!看,阿爸给我们做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哩!”

潘城说:“我让你进房里去,你就进去。”

李冬梅说:“这太没有理由。为什么不让我吃饭?”

潘城说:“你是不是要我发火?”

李冬梅说:“我一回家你就发火,发你个头啊!我吃饭。”

潘城见妻子不听他的,火气就大了。“吃,吃,看你还吃不吃。”他一边说,一边就把桌子掀了个底朝天。公公冷冷地朝他看看,不说话。李冬梅先是一惊,但马上扑上去撕扯潘城的衣服道:“我惹你什么啦,你要这样发疯?

潘城见李冬梅撕扯他的衣服,便冲她的肚子就是一脚,李冬梅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公公见了眼睛都冒血了。他冲上去“啪啪”给了潘城两个巴掌。然后回房去了。潘城被这两个巴掌打得呆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父亲走了。父亲毕竟不到七十,况且常年干体力活,论打架潘城还不是父亲的对手。

李冬梅啪啪衣裤站起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都不见了踪影。她不明白潘城到底哪一根神经出了问题?心里对他有些恨恨的感觉。而公公,今天也令她好生奇怪,这么憨厚的一个公公,从不骂一句儿子的公公,今天居然打了儿子两个巴掌。哈哈!这家人一定都疯了。

由于李冬梅刚回到家,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她也不胡思乱想,很快把潘城推翻的桌子放好,把摔破的碗处理掉,把地扫干净。然后继续吃饭,吃公公放在菜橱里的菜。萝卜干末炒毛豆和鲞片还有一碗,冬梅一口气就把它吃完了。她觉得近来胃口特别好,老是感觉肚子饿。

李冬梅吃完午饭,开始整理自己从老家带回来的行李。她在老家为老公买了猕猴桃饼和果汁,给公公买了绣有双龙图案的中式棉衣。李冬梅取出棉衣时嘿嘿地笑,他想公公穿上这件棉衣肯定会像个地主。“阿爸、阿爸”李冬梅喊。她以为公公在对面小山坡上晒太阳。她想让公公试试棉衣,解解他莫名其妙受儿子的冤气。然而公公不在,李冬梅就把棉衣搁到了公公的床上。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家里脏得像狗窝似的。李冬梅先打扫自己的房间,接着打扫公公的房间。她发现父子一个通病,就是都把脏衣服、臭袜子塞在床垫子下。李冬梅把它们取出来,想着潘城的气,她就不想洗这些衣服,尤其是那些臭袜子。

黄昏时分,家里的两个男人都没有回来。他们不在,李冬梅倒是很开心的。她找来村里两个小姐妹,闲聊家常。她们都很羡慕冬梅,说冬梅好福气,丈夫有酒店,公公有菜园,一生一世吃穿不用愁了。还有冬梅没有婆婆,不用淘婆婆的贼气。冬梅想想也是。

小姐妹在冬梅这里吃饭,吃公公早上做好的菜。冬梅看看不够,就又炒了鸡蛋。她们一直坐到晚上八点才回去。她们回去后,冬梅想这两个男人怎么还不回家?于是她打电话到酒店,潘城说我就回来。那么公公去了哪里呢?她想去菜园子找,但她又懒得去。

也许是旅途疲倦,李冬梅觉得累极了。她等不及他们回来,就管自己先睡了。潘城回家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平常他回家是不洗脚、不刷牙就睡的。这晚他觉得冻疮痒得难忍,便倒水洗脚,洗完后又到父亲房里去找冻疮膏。然而一进父亲房间,他就发现父亲不在。父亲去哪里了?通常父亲是不会这么晚回家的,莫非白天与他吵了架寻短见去了?潘城有点急,他三脚两步地回自己房,弄醒冬梅说:“阿爸呢?他到哪里去了?”

冬梅柔柔眼睛说:“不知道,他没有回家吗?”

潘城说:“要是回家,我问你做什么?”

冬梅一听公公没有回家,就一边穿衣起床一边说:“那你去找找他吧,会不会出事?”

潘城说:“我不去,死了倒是好。”

冬梅说:“说什么他也是你父亲,继父也是父亲,从小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的。”

潘城被冬梅这么一说,想想继父这么多年来如同亲生父亲一样的对他,确实是不错的,便驾着刚买的摩托车寻找父亲去了。冬梅在后边冲他喊:“开慢一点,注意安全啊!”

9、冬梅怀孕了

冬梅在家里等了很久,也不见潘城和公公归来。由于走得急,潘城的手机没有带走,冬梅便没有了他们的音讯。她在等待中,感到特别焦虑。她想公公会去哪里呢?车祸、自杀、抑或是遭遇绑架,冬梅都想了一遍。甚至她还想到了,如果公公真是身遭不幸,那么就给他办一个体面的丧事。冬梅惊讶自己怎么不往好的方面想,偏偏要想公公死?

潘城找了几家酒馆,都没有父亲的影子。同时也去了几个村民家里,都说父亲没有去过。潘城想来想去,觉得父亲也许是进城去了。他想最后绕村子开一圈,像巡逻一样收寻一遍后回家去。于是快开到池塘边时,他听到一阵酣声,父亲正躺在一只长条石凳上烂醉如泥。潘城看了就火,他推推父亲,父亲转一个身就掉到了地上。掉到地上的父亲,还是酣声如雷。潘城只好停下摩托车,把父亲背起来,背上后坐,父亲整个人就靠在了潘城的背上,让潘城感到十分吃力。

回到家里,冬梅见都回来了,搁在心里的石头落了,便回卧室去了。然而还没有等她脱衣睡觉,只听见重重的“嘭一声”,像地震一样。于是又出来,见公公倒在他自己房间的地上,额角有鲜血淌出来。而潘城直喘着粗气,冬梅知道他是累了的。冬梅看看烂醉如泥的公公,心里又是怜悯又是恶心。这回她没有作声,她看看潘城的脸色就知道,再多说一句,他就又会发疯的。

潘城睡觉的时候,父亲还躺在地上。他是没力气再背他起来了,不过他给他盖了被子。第二天一早,公公早早起床了。他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冬梅吃早饭时,看见公公额头上涂着紫药水,她想这是潘城给他涂的吧!而潘城看见父亲额上涂的紫药水,就想这婊子对公公比对老公都好。

这天总算平平安安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又与平常一样,年总算彻底过完了。潘城酒店里的事,也少了些,因此晚饭也常常回家来吃了。那一天李冬梅吃完早饭,突然感到恶心想吐,但又吐不出来。她以为是什么东西吃坏了,但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是这样,她就自己找点肠胃药吃。其实,这一切公公都看在眼里。公公心里暗暗高兴。他腌制了很多酸箩卜,结果没几天就被媳妇吃完了。

冬梅的例假迟迟没来,她便去医院做了化验。结果医生告诉她怀孕了,她高高兴兴回家来,拿着化验单对老公说:“我怀孕啦!”老公说:“你怀了谁的孕?”冬梅说:“不是你的是谁的?”老公说:“我很久没有‘放枪’了,你怎么会怀孕?”冬梅说:“你真是个无赖,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公公在一旁低头不作声。他们的对话,让他心里喜出望外,但他知道是不能表露出来的。他很识相地回自己房间去。他怕潘城的目光。所以,他想为了他的孩子,他要尽量回避潘城,以免发生冲突,导致冬梅流产。

由于冬梅口气坚决,潘城也就半信半疑。做父亲是他一直盼望的,他想谁不想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呢?于是,这晚潘城一高兴,就带着冬梅去城里买衣服。摩托车声哒哒地响起来,公公从窗子里望出去,看见冬梅正跨上他的摩托后座,便紧张了起来。他心里骂,这小畜生太不懂事了,早孕是不能颠簸的。于是他吹胡子瞪眼睛地着急,但着急也没有用,潘城倏一下载着冬梅就开走了。

潘城是第一次陪冬梅逛商场,尽管他对商场里的衣服丝毫没有兴趣,但他还是陪着冬梅寸步不离。这让冬梅感到温暖。冬梅看见婴儿漂亮的棉衣棉裤,看到小童车,看到洋娃娃,她觉得样样都好,真想都买回家去,但她只买了一只洋娃娃。她说要每天看看这漂亮的娃娃,生出来的孩子才会漂亮。

冬梅与潘城回到家里,公公才放心地从他的卧室窗前走开。这两个多小时,他一直站在窗前,眼睛眺望远方。

九堡(四)

10、潘东东的幸福生活

六十多年来,潘东东认为现在是他最幸福的生活了。孩子在冬梅肚子里一天天长大,他的那种血液延续的感觉就越来越浓。他想无论如何,他后继有人死可瞑目了。于是他突然地变得开朗起来,话也多了起来。那天三四个中老年村民,围在一棵樟树下打扑克,他走了过去。他们见他过来说:“怎么今天不去菜园啦?”潘东东说:“给自己放放假。”“这才对了。应该为自己活,不要整天为小辈操劳。来,老潘,一起玩玩吧!”王大刚起身说“我有事先走了,老潘你来吧!”

潘东东在城里上班的时候,中午几乎每天都打牌的。退休后忙着菜园子,也懒得与村民们走太近,所以就不打扑克了。应该说潘东东在九堡,骨子里自认为是城里人,还是有点傲气的。不过这会儿他还是答应了王大刚补他的缺,坐下来玩一把。玩玩的,也是赢一些小钱,刺激娱乐的。潘东东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候他总是赢进来的多,输出去的少。尽管是些小钱,但小钱买下酒菜也是蛮不错的。

这天潘东东首战告胜,到傍晚结束时他赢的钱是最多的。他喜滋滋地去超市买了很多吃的东西,当然他是不会忘记给冬梅买的。买回家后,他不声不响地放在桌上,以免冬梅觉得他对她太好,而引起讨厌。潘东东在家里越来越谨小慎微,他最怕冬梅不高兴,影响胎儿。冬梅也觉得近来公公已经不大喝醉了,好像人也弄干净了些。因此她也没有太讨厌他了,见了他买回来的东西,就拿着吃。她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好,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潘东东见冬梅拿他买回来的东西吃,就暗暗高兴。冬梅大着个肚子坐在门口吃东西,他就从他房间的窗户纸上抠一个小洞,朝她看。这样冬梅看不到他,而他尽可以看见她的整个大肚子。他心里念叨着:“宝宝,我的好宝宝。你要在妈妈肚肚里乖乖,等你生出来了,爹一定要抱抱你。”

现在潘东东每天只上午去菜园,下午和晚上他都与村里人打牌。这让潘城不高兴了,因为酒店的菜全靠菜园供应。潘城见父亲固执地只去半天,便也没有办法。毕竟几年来父亲一次也没有走进酒店去,路过门口也是不进去的。父亲的固执,九堡人都知道。潘城只得抽出时间,自己去菜园割父亲没有割完的菜。于是潘东东觉得自己在家里,打赢了一个小小的仗。这要感谢牌友。潘东东想没有他们,他就不会这么洒脱了。

冬梅见着公公像换了个人似的,自然也是高兴的。她想老年人确实不能太孤僻,打打牌,下下棋,既交了朋友,又丰富了生活应该是好的。只是本来公公会帮她切切菜,有时也会炒几只她爱吃的小菜,自从打了牌后,这些他全不做了。一个老头,怎么打牌也能打上瘾?有时吃晚饭了,两个男人都不回家,冬梅胃口好,就将自己做的饭菜全吃光。

转眼已是盛夏了,冬梅的预产期快到了。潘东东那天打牌回家,看见冬梅大着个肚子很艰难地在擦地。他突然觉得这段时间除了打牌,没有照顾好冬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欠疚。尽管冬梅是不知道的,尽管都是他的不对,但毕竟冬梅对他的功劳是巨大的。儿子,他想他真的要有自己生的儿子啦!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打牌了,他要替冬梅做家务,起码擦地烧饭做菜,他是都能做得不错的。

冬梅见公公不去打牌了,心里想这老头呆在家里碍手碍脚的,便说:“咋又不去打牌了?”公公推说:“近来手气不好,老输钱。”冬梅便不作声了。冬梅准备洗菜,公公说我来。冬梅准备擦地,公公又说你蹲不下去我来。冬梅嘿嘿一乐,说:“阿爸,那索性这些事情由你包了,我省下时间可以织毛衣。”公公说:“好的。”

李冬梅自这一天起就不做家务了,她什么事也不干。饭来张口的日子,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做个准妈妈。她编织了许多孩子的毛衣毛裤,还自己做了不少尿片,买回来了很多玩具。公公那天望着冬梅翻看这些婴儿的用品,心里便高兴极了。真想走过去拥抱她一下,但他只能在她背后做着拥抱的姿势,尝尝一个即将做亲生父亲的快乐。

第二天潘东东去了城里,他买回来一辆童车。一路上熟人看见了都说:“老潘,你真好,孙子还没有生出来就给他买车啦!”潘东东哎哎地应着,心想这是我的儿子啊!当然潘东东知道,别人的幸福能共享,他的幸福只能偷偷摸摸,见不得阳光。

11、做父亲

李冬梅那天晚饭后,让潘城别出门了。她说预产期快到了,你不在家万一肚子痛了怎么办?潘城说我有事,去去就回来。冬梅说你有什么事啊,不就是去打麻将牌?潘城说酒店里有事,不能不去的。潘城说着就走了,冬梅感到一阵失落。不知为什么,冬梅这天的情绪特别糟糕。她觉得一个人空落落的,连一个说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九月里的天凉快一些了,但冬梅还是用着电风扇。她本想一个人先睡,但潘城不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床看书。其实她已经很多年不看书了,高中毕业后她一直都没有看过书。这本金庸的武打书,倒是从公公五斗橱里拿来的。公公有时会看一些金庸的书,冬梅知道公公是很崇拜金庸的。

冬梅翻着书,但心思都在潘城身上,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她想潘城一点也不关心她,都快临产了还顾自己玩。冬梅觉得很委屈。她想尤其在家,不如去酒店看看。于是她穿着拖鞋去酒店, 然而还没有走到酒店,她便打道回府了。她有点怕突然肚子痛,把孩子生在路上。回到家里,她看见公公屋里的灯亮着,但等她进了家门后,灯熄了。于是她又躺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她被金庸的故事吸引住了。潘城回来,冬梅不理他,但见他不洗脚就要躺进床,便说把你的脚洗干净吧!潘城不干,倒头就睡。冬梅顾自己看书。本来相安无事,但潘城说把灯关掉。冬梅不理,潘城就把灯关掉了。

冬梅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又把灯点亮了。冬梅点灯的目的,就是让丈夫哄她一下。然而潘城哪里知道这些,他见灯又被冬梅点亮,就从床上跳起来发火道:“你发什么神经?”“我发神经,我就是发神经又怎么样?”冬梅说:“你像什么丈夫?”“我不像丈夫?”潘城说:“那我要问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混帐。你不是人。”冬梅一气急就冲潘城背上打了两拳。潘城见冬梅打他,猛地回了一拳过去。冬梅一闪身,拳头落在她的肩膀上。冬梅很惊讶,丈夫竟然不顾她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既然这样,我也不要这个孩子了。冬梅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畜生,要遭雷打电劈的。”冬梅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 她说:“你过来,我就劈你。我活够了,你也别想活。”

公公在睡梦中听见冬梅的哭声,穿着短裤汗衫出来看见这般场景,差点晕过去。他冲潘城道:“干什么?都要做父亲的人了,还吵架。”公公说着转身夺下冬梅手中的菜刀说:“你也给我冷静一点,菜刀岂可随便劈人?”公公说完就回了自己房里。公公想潘城真是一个不像做父亲的。

潘城与冬梅僵持了一会儿,互不理睬地睡觉了。潘城搬到沙发上睡,冬梅将自己睡成一个大字。也许吵架太累,冬梅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冬梅感觉自己像尿湿了床一样,短裤全湿透了,隐隐约约的还有点肚子痛。“喂!我肚子痛。”冬梅冲睡在沙发上的潘城说。“那就吃药吧!”潘城一边说一边翻个身又睡。“你怎么这样?”冬梅起来换短裤,可是下部就像开了闸的水库,把她吓坏了。于是她急急地对潘城说:“不好了,要生孩子了。”“要生啦!”潘城嗵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像是从梦中惊醒似的说:“我带你去医院。”

公公很快知道冬梅要生了,高兴得全身颤抖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他听得潘城说:“阿爸!你三轮车载我们去医院。快!”“好!好好!我这就去把三轮车骑过来。”潘东东几乎是跑步去的车库。他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想冬梅终于要生啦!

公公的三轮车骑得飞快。冬梅由潘城扶着,真的要生孩子了她心里还是怕怕的。潘城说:“有什么好怕的,这么多女人生孩子没事,你也没事的。”潘城对冬梅的安慰,让潘东东听在心里觉得这该是我说的话啊!

到了医院,冬梅很快被送进了产房。潘东东和潘城都只能在门外等。潘城说:“阿爸!你先回去吧!”潘东东说:“我等着,等她生出来了,再回去。”潘城想想也好。

冬梅的生产并不很顺利,一会儿传出话来要剖腹产,让家属别走开,要签字。一会儿又说让她自然生产。时间过去了大半天,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公公比潘城着急多了,他怕出现意外,让孩子突然死了。他想在没有平安出生之前,这很难说。于是他每隔几分钟,就问一下那些进进出出的医生和护士。但回答都是说:“不知道。”

黄昏时分,冬梅上了产钳将一个8斤2两的大胖儿子生了出来。医生出来告诉潘城时,潘城很激动,一时不知所措。而站在一旁,等了一天的潘东东,听到这消息再也忍不住压在心头的喜悦,突然失控地大声喊道:“我有儿子啦!我有亲生儿子啦!”“你说什么?”潘城看到父亲有点疯颠的样子,十分惊讶。他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说:“你在说什么?”父亲嘻嘻地笑道:“我有儿子啦!我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啦!”潘城见父亲这个样子,对准父亲的脸上猛地一拳,气愤极了。父亲的鼻子出了血,但他依然嘻嘻地笑道:“我有儿子啦!我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啦!”

一会儿,产科病房门口很快围观了一群人。人们七嘴八舌地指责潘城不该虐待老人,而潘城对着这群围观的人喊:“你们走开,他疯了。”

2005年1月8日

载《上海文学》2005年10期

大杨村(一)

第一章

杨德宗在后山种地。他妻子在床上哼唧哼唧,要生了。这是第二胎,杨老婆婆盼望得个孙子。杨老婆婆此刻也不在家里。她一大早赶着一群鸭,去江边了。七岁的翠翠,跑到后山把爹喊了回去。

杨德宗收起锄,夹在肩上,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他心里想,不碍事,女人叫嚷着多半一个时辰也生不下来的。于是走到路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一边吸一边又想: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

杨德宗回到家里,妻子王瑶琴已经被小叔子杨德华,送到镇上医院去了。杨德宗这才急急地,赶去医院。医院妇产科门口,除了小叔子杨德华,还有王瑶琴的母亲和妹妹王瑶萍。王瑶琴的母亲和妹妹,都是王家庄人。王家庄与大杨村只隔着一条马路,那条马路经过整修后,叫做:康宁公路。王家庄在康宁公路上,是臭名昭著的。常跑这条公路的司机,没有不受过它宰割、不唾弃它的。但它就像长在公路上的一颗毒瘤,你以为把它切了,其实它一直虎视眈眈地存在着。王家庄是靠路发财的村庄,而大杨村的男人不与王家庄抢路段。他们讲究外出打工赚钱。

王瑶琴进产房后,一直到傍晚才把孩子生下来。她一听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望着儿子的“小鸡鸡”心里就高兴。而此时杨德宗在产房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想打道回府时医生出来说:“是个男孩儿。”

想儿子想久了的杨德宗,被这一句话震得神清气爽。他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心里的激动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依然抽着烟,做着沉思状。岳母在一旁说:“这回满意了吧?”杨德宗只是微微一笑。

瞅过儿子后,弟弟杨德华问:“起个啥名?”杨德宗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名叫杨安,小名叫宝龙。”“宝龙?!”“宝龙,就是龙的传人的意思。”杨德宗得意地说。“不错,有意思又叫得响。”杨德华点头道。

杨德宗与杨德华兄弟俩,先各自离开了医院。杨德宗三天后再来接产妇和孩子回家。这会儿杨德宗在街上买了做月子吃的干面、红糖、奶粉、饼干,还买了一包尿片。其实这些东西家里都有,杨老婆婆与媳妇早就准备好的。

现在杨德宗坐在公共汽车上,他心里最想把生了儿子的好消息告诉母亲。然而回到家,黑洞洞的,杨德宗点亮灯只见翠翠抱着饼干罐睡着了。母亲不在家,母亲去了哪里?杨德宗忽然紧张了起来。他看看灶火是灭的,再看看鸭棚的门是敞开的。他马上意识到母亲出事情了。

杨德宗飞快地跑去杨德华家里。杨德华正在吃晚饭,他见哥神色紧张便说:“啥事,这么慌兮兮的样子。”“母亲不见了。快去找。”杨德宗说完,直奔江边。而弟弟杨德华没有哥的紧张,他想母亲也许窜门儿去了,村里的老人谁个不窜门?能有啥事?杨德华虽这么想,但还是放下了碗筷。这时他老婆从里屋传出话来:“刚回来,把饭吃完了再去找。老太婆能死到哪里去?”杨德华的老婆与婆婆不和,她嫌婆婆把公公遗留下来的几个木匠钱,都贴给了老大杨德宗家的。

杨德宗来到江边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月光浮游在江面,江里还没有到涨潮时节,一切是风平浪静的。杨德宗知道母亲每天都会赶着鸭子到江边来,但每天基本都只个把时辰,绝少有超过半天的。会不会是有人为了那群鸭子谋财害命呢?杨德宗越想越觉得凶多吉少。从江边回到村里,他又挨家挨户地找,都说没看见杨老婆婆。杨德宗决定报警了,但杨德华说再找找看。于是,兄弟俩又兵分二路寻找。直找到子夜时分,还是没有音讯。

刑警队长杨步高,在凌晨两点被刑警队值班员洪水根叫醒。同时被叫醒的还有杨步高的妻子,她眯着眼睛看丈夫起床穿衣,然后轻轻地关灯出门。这一切她已习以为常了,然后转个身又睡去。

杨步高赶到局里时,刑警队其他几个队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研究了一下,坐一辆吉普车“呜呜”呼叫着,到江边和大杨村以及有可能案发的地点搜寻。这时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江面闪烁着点点微光,离江不远的一片树林隐隐约约有几声鸟儿的啼叫。他们握着的手电筒如探照灯似地在江面和树林,扫来扫去。一遇见有人走来,便迎上去问长问短。

杨步高此刻握着手电筒,与他的同伴走进树林。树林里有不少坟堆和石碑。在一棵树下,杨步高发现地上的土有些松,便挖了开来。挖着挖着,挖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杨步高让拿着照相机的洪水根,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下来。接着他们又继续搜寻。不久,兵分几路的刑警队员传来:尸体找到了。

尸体是随着江的上游,一直漂浮到盐官镇的。因为天未亮,从远处看刑警队员起先还以为是一块若隐若现的石头。尸体拍过照,经法医检验过后被拉回大杨村时,天已经大亮了。村子里一下围满了人。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有悲叹的,有哭声的,乱作了一团。杨德宗兄弟俩把母亲抬回了家,母亲直挺挺地躺着,被水浸泡发涨了的尸体,显得格外白。“早起我还看到她‘嘎嘎’地叫着,赶着鸭群,怎么眨眼就死了呢?”村里杨五爷说。

村里的老娘、大爷们抽嗒着。翠翠也抽嗒着说:“奶奶死了,以后就没有奶奶疼翠翠了。”

村妇女主任挤了进来,她蹲到翠翠身边说:“我们都是你的奶奶,我们都疼翠翠的。”翠翠止住了哭,一头窜了出去。这时鸭棚里的鸭正“嘎嘎”地走出来,朝江边走去。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尽管排除了自杀的可能,但没有排除杨老婆婆不小心掉入江里的可能。杨步高那天早上又来到江边。他看见江面上有鸭子在嬉闹,便断定那是杨老婆婆家的鸭子。村里人说:“这群鸭子来回自如,杨老婆婆不用管着,也一只不会少。”杨步高一边走,一边望着嬉闹的鸭子,不小心与迎面走来的小男孩撞了个满怀。杨步高蹲下来赔礼道歉时,小男孩说:“警察叔叔,你也喜欢看鸭子吗?”

杨步高说:“喜欢。你每天都来看鸭子,有没有看到一个老婆婆,就是管鸭子的老婆婆?”“以前看到的,后来她掉入水里去了。”“你说她掉入水里去了?她怎么掉下去的呢!”“她要让那些鸭子上岸回家去。她‘嘎嘎’地叫着,后来她往江面上扑着挥着手,‘嘭’一下就掉下去了。这时候我还喊:有人掉下去了,救命啊!可是很多人路过,朝江面看看,没有人去救,其中还有我叔叔呢!再后来就看不见老婆婆了。我回家去与娘说了这件事,娘说不救人是不对,但你小孩子的,别乱说。”“你说得好!带我去看看你叔叔吧!”“不好!娘知道了要骂的。”“那好,你告诉我你家住哪里?”“王家庄。”“噢,知道了。谢谢小朋友。”

杨步高很快来到了王家庄。没费多少时间,他就在康宁公路旁的一家小饭店里,找到了小男孩的叔叔。小男孩叔叔说:“那老婆婆确实是自己掉下去的。有人听到我侄儿喊救命,就围观了起来,但没人救。也许都与我一样,是旱鸭子吧!”

杨步高将小男孩叔叔的话录了音。杨步高想叔叔与小男孩一样,是杨老婆婆掉入江中的见证人。杨步高觉得这个不是案子的案子,到此应该可以结束了。于是他找来杨德宗和杨德华,把事情说了一下,又将录音放给他们听,以证明杨老婆婆是自己掉入江中,溺水而亡的。

杨德华本来对王家庄的人没好感,觉得王家庄的人自私自利又横行霸道,抢占了康宁公路边的一片商机。如今又见死不救,虽然够不上犯罪,却也少了良知和道德。哪有一个青年男人,眼睁睁看着一个老人掉入江里挣扎而无动于衷的?杨德华越想越气,终于在某个晚上勾结了一帮同伙,将那个王家庄孩子的叔叔拳打脚踢了一顿,并砸烂了他的小饭店后,逃遁而去。

那叔叔被打后,自然想到了是死者老婆婆家里的人前来报复。虽然没有证据,但毫无疑问,他的直觉就这么告诉他。于是,他打电话给杨步高说:“杨队长,我被人打了,小饭馆也被砸烂了,这个案子与你有关。你来过后,我就倒霉了,你如何赔偿我的损失?”

杨步高一听,十分惊讶。但他说:“这是民事纠纷,不是我所管的职责范围。你要去找村治安保卫组的同志。”杨步高说完就搁下了电话。那叔叔对着被砸烂的小饭馆,气愤得破口大骂。后来事情没有得到解决,那叔叔虽然窝了一肚子贼气,但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他的小饭店还要继续开下去,惹不起只能躲得起。

杨老婆婆葬礼后,杨德宗才把媳妇和儿子接回来。小姨子王瑶萍也一起来到大杨村,但第二天就回王家庄了。说是要与几个小姐妹去城里打工,看看外面的世界。在王家三姐妹中,王瑶萍觉得自己要做个最有出息的人。不能像二姐王瑶琴只嫁个大杨村的,更不能像大姐王瑶芬嫁个二婚头,丈夫死了,回到娘家还拖着个继子。大姐叫继子:拖油瓶。继子叫大姐:阿姨。渐渐地,王家庄的人都叫大姐阿姨了。阿姨与父母早些年闹翻后,就在王家庄最西头盖了一间瓦屋,没再嫁人,守着拖油瓶过。阿姨疼拖油瓶,亲儿似地疼。有鱼肉的时候,阿姨自己不吃,看着拖油瓶吃。添新衣的时候,阿姨自己不买,给拖油瓶买。阿姨只打过拖油瓶一次。那是拖油瓶七岁时,阿姨把他送去学校读书,拖油瓶没等放学就逃回来了。

还有一桩尴尬事,有几个嫂子坐在太阳底下织毛衣,拖油瓶走过来,那嫂子问:“拖油瓶,你晚上与你阿姨一个被窝睡,你吃你阿姨的奶子没有?”拖油瓶说:“没有,不过阿姨的身体很热的,我常把冻僵的手放到她的肚皮上。”那嫂子说:“你摸你阿姨的肚皮啊!”

那嫂子说到兴致上,阿姨正巧走过来,全听见了。她的脸一阴,扭头就走。拖油瓶虽小,却知道阿姨那副阴森森的样子,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于是呆呆地站着,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那些嫂子见这一大一小,如此光景,便认为他们之间藏着一个秘密。为什么阿姨当年宁愿与父母闹翻,也不肯再嫁呢?

都说嫂子们是长舌妇。嫂子们越是不明白的事情,越是喜欢说东道西。一时间阿姨与拖油瓶,就成了王家庄村民们的话题。拖油瓶看到别人指指点点,就会下意识地认为是在说他和阿姨。他忽然地有了自卑感,变得孤寂起来。不合群,也不想与人往来,只与阿姨亲近。而阿姨的心思,也都在拖油瓶身上。阿姨想,我一个农妇定要培养出一个知识分子来。就这样阿姨带着拖油瓶过,没有人再来提亲了。

如今拖油瓶已考上省城的重点中学。住在城里,他每到寒暑假才回来。阿姨脾气倔,从不伸手向父母要钱。她种地,卖菜,供拖油瓶上学。日子虽清苦,却因为心里有期望,也其乐融融。

寒假里拖油瓶回来了。拖油瓶给阿姨买了一只漂亮的发夹。他总觉得阿姨不该为了他,像个黄脸婆。阿姨该像城里的女人一样漂亮。然而阿姨是辛苦的。阿姨的瓦屋还是从前的瓦屋。一个小小的房间,一张大床就是他们栖身的地方。

拖油瓶在中学的自然课本上,已上过生理课。他不大情愿再与阿姨睡一张床。但家就这么一点大,床就这么一张。他也不好意思提出要求,让阿姨为难。于是就将就着。然而在阿姨的眼里,拖油瓶永远是小孩子。阿姨虽然已与他分头睡,但仍然是一个被窝。那天阿姨睡下后,仍然像从前一样要拖油瓶给她按摩脚。拖油瓶按摩着、按摩着就抱着阿姨的脚睡着了。睡梦里他抱着阿姨的脚,渐渐地变成了柔软的大腿。他感到他的体内一阵冲动,心“砰砰”地跳得厉害。这时候一股风从窗洞里吹来,门帘上的风铃“当当”地响了两下。

第二天一早,阿姨起床后,拖油瓶迟迟不肯起床。他在考虑如何把床毯上的污秽弄干净?如何为自己添一张床?阿姨催他起床,他闷闷不乐地沉默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杨二爷是杨德宗的二伯父,老村长。今年83岁,是大杨村年纪最大的老人了。按村里人的说法,杨二爷是老革命,从前在四明山打过游击,回大杨村后还做过地下共产党的领导。可谓九死一生。那些峥嵘岁月的日子,杨二爷很怀念。他常对村里的男女老少,讲他的革命故事。他说那时光我们在山上,埋伏在草丛中,一动不能动。无论蚊虫叮咬,全身奇痒都不能动。这是铁的纪律,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杨二爷说着就会捋起袖子和裤腿,指着那些曾经被毒虫咬得腐烂的疮疤,然后说:“这就是见证。”

然而如今的年轻人,已不再是“文革”时期的年轻人。他们对杨二爷叙述的革命故事没有兴趣。他们需要一切时尚的东西。没有钱,他们就要出门去赚钱。杨二爷感到很失落。他特别怀念“文革”时期,跳“忠”字舞,听样板戏,还有各种名目的文艺宣传队。那时候有人把他的革命故事,编成快板朗诵表演。至今,他还记得那快板的一段词儿:

四明山上游击战

杨二虎上山来

指挥战斗有谋略

英勇杀敌本领高

本领高

……

杨二爷每次想到这段快板,心里就高兴。他觉得人活一生,能有几件值得高兴的事,也算没有白活。于是,只要有人肯坐下来与他聊天,他就会想着法儿把话题扯到革命故事上。然后,摇起孙子给他制做的毛竹快板,一板一眼地表演起来。这一招,还真灵,逗得孩子们很开心。翠翠定是让她爹做了一副快板,学着杨二爷的样子说:“四明山上游击昨”,翠翠把“战”念成“昨”。

拖油瓶那年暑假,来到大杨村二姨妈王瑶琴家住了几天。他看见杨二爷敲快板很有趣,便走过去凑热闹。这时候的拖油瓶,长得瘦瘦高高的,肤色不像乡里人那么黑,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杨二爷见来了个陌生人,停下手中的快板问:“镇里来的吗?”“不,我是王家庄的。”“噢,王家庄的。”

杨二爷已记不住孩子们,谁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孩子文文气气的,将来可以做个文化工作,写写快板什么的。大杨村从前有不少快板,六七十年代还有人编过一本书,叫做:乡间俚语快板集。“来,坐下坐下。”杨二爷很热情地招呼拖油瓶。“好,好。”拖油瓶说:“听说您老会讲很多故事,讲我听听吧!我正愁作文没东西写呢!”“咋会没有东西写?”

杨二爷说着,就开始讲他的革命故事了。他说:“那时候啊,还没有你,也还没有你的父母呢!那时候老百姓最怕战争,谁也不愿意在战争中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但是没办法,战争来了就要与敌人作斗争。”杨二爷讲得很有表情,讲着讲着他又捋起了裤腿,说:“看,这就是战争给我留下的疮疤。”

拖油瓶觉得杨二爷讲故事就像矿井一样,掏了一个又一个,仿佛取之不尽。拖油瓶想假如杨二爷多识几个字,也许在20世纪50年代就当上作家离开大杨村了。“作家”二字,是语文老师对他们再三说的。语文老师说:“要有当作家的勇气。谁都可以当作家,只要敏锐勤奋。”拖油瓶想勤奋他可以做到,敏锐就难说了。敏锐需要感觉灵敏,目光尖锐,也就是看问题往深处看。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深处”?“深处”有多深呢?

杨德宗与杨德华兄弟俩过了农忙时节,又进城打工去了。大杨村的男人过了农忙时节,都纷纷进城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孩子。宝龙已经能够站在立桶里,嗬嗬地笑了。这孩子天生的一副笑脸儿,让大人们喜欢。自从婆婆死后,丈夫进城去,家里的一切就由王瑶琴作主了。王瑶琴仿佛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感到有一种自由。那天她烧了一桌好菜,邀来村里几个媳妇,还有杨五爷。杨五爷不过40多岁,但他辈份大,与杨二爷是同辈人。村里媳妇们有什么事,都会找杨五爷帮忙。王瑶琴也不例外。她尤其喜欢杨五爷做事诚恳踏实,还有他的幽默感,以及他会唱皮影戏里的曲调。那天,他是唱着曲调儿进门来的。站在立桶里的宝龙,兴奋地跳着要往他身上仆。

杨五爷也喜欢宝龙。宝龙长得与他像,与他的儿子也很相像。只是他的儿子前些年,在康宁公路上出车祸死了。杨五爷的老婆,看到惨不忍睹的儿子,精神受到巨大刺激后,疯了。儿子死了,老婆疯了。杨五爷很长一段时间,悲伤郁闷。现在杨五爷怀里抱着宝龙,亲着他的小脸蛋,又唱起了女人们才唱的《摇篮曲》。他那个样子,让其他几个媳妇看了别扭。她们说:“杨五爷,你别这么娘娘腔。”然而,王瑶琴望着杨五爷很感慨。不由想起自己的大姐王瑶芬来。她想大姐当年要是嫁给杨五爷就好了。嫁给杨五爷,她就不会那么苦了。

自从这一次聚餐后,王瑶琴与杨五爷的来往就更加频繁起来。王瑶琴家的灯坏了,王瑶琴就让翠翠去喊杨五爷来帮忙换一个灯炮。王瑶琴家的煤饼没了,王瑶琴又让翠翠去喊杨五爷帮忙挑一担。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翠翠13岁了,跟着杨五爷学唱皮影戏里的曲调,也有几年了。那天翠翠脆脆亮亮的嗓门儿,一边唱着曲调儿,一边牵着宝龙的手,到磨房门口玩。磨房里杨五爷正在推磨,石磨轱辘辘压着石盘。

宝龙在地上玩石子,两只小手的指甲缝里嵌满了烂泥。翠翠在一棵树下,抓着树柳条,小曲儿唱得十分动听,惹得过路的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子停下来喊:“小娘子唱得好,小娘子再来一个,让大哥我亲一口。”

杨五爷听到声音,从磨房出来。他冲着那帮小伙子骂:“你们长着狗眼啦,大天白日的欺负小姑娘,还不快滚。”小伙子们被杨五爷骂得一个个跑了。杨五爷回过头来看翠翠,只见翠翠鹅蛋脸上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很美丽。两只正在生长的还没有峰峦的乳房,像两座小山坡。杨五爷忽然地对这两座小山坡,想入非非。他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翠翠。“五爷爷,我要吃米粉。”翠翠与杨五爷熟了,想吃米粉就向杨五爷要。杨五爷这才收住目光,说:“来来来,看我今天磨的米粉,又白又细,像你的人一样嫩嫩的。”杨五爷一边说,一边摸着翠翠的头进了磨房。

翠翠拿着一包米粉走出磨房时,杨五爷牵来一头毛驴儿说:“来,让五爷送你们回去。”于是五爷让翠翠坐在前面,宝龙坐在他后面紧紧地拉着他的衣服。杨五爷轻轻地吆喝着:“吁,吁。”翠翠也跟着吆喝:“吁,吁。”翠翠的声音脆脆的,杨五爷的身子往前靠了靠时,忽然地觉得自己那东西勃了起来,正好顶在翠翠的小屁股上。他的脸倏地红了,见翠翠没反应,便继续吆喝着毛驴儿:“吁,吁。”

杨五爷骑着毛驴儿,载着翠翠和宝龙路过自家门口时,被他的疯女人看见了。疯女人一下拦住了毛驴儿,然后冲着宝龙嘿嘿笑着说:“这是我儿啊!来,到娘的怀里来。”说着她就抱起宝龙,往屋里跑。宝龙吓得“哇哇”大哭,杨二爷追进去,疯女人一手抱着宝龙,一手将厨房里的锅盖,一个个朝外面飞出来。杨五爷一躲闪,那锅盖就落在了跟在他身后的翠翠头上了。顿时,鲜血从翠翠的额角流出来。杨五爷看到此般情景,一边给翠翠止血,一边冲着疯女人大骂。但骂也没有用,疯女人就是疯女人。她嘿嘿笑着说:“我的儿子回家来了。”

宝龙吓坏了,他不停地嚎啕大哭,在疯女人怀里颠跳。疯女人开始哄着,后来觉得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不像她儿,还有这孩子左眼角下有一颗黑痣,她儿可没有的。疯女人见杨五爷又追上来,便“啪啪”地打了宝龙两个耳光,说:“你冒充我儿子。滚。”

杨五爷抱起宝龙,牵着翠翠回到毛驴儿身上。宝龙止住了哭,翠翠的血也止住了。这两个孩子像经历了一场劫难,目光里都带着一丝恐惧。但他们知道杨五爷是好人,是帮助他们的好人。

王瑶琴知道儿女挨疯女人打了后,心里虽心疼,但见杨五爷这么真诚地照顾两个孩子,也是心生感激。她很怜惜杨五爷说:“有没有法子让她不疯,或者送她去城里的精神病医院。她疯起来力大无比,你也不是她的对手,天天这样,总不是个办法。”杨五爷没有答话。他唉声叹气地摇摇头。王瑶琴便知道他疼老婆。王瑶琴想疯女人真有福气,简直比她有福气。她生宝龙时,杨德宗又何时送过美味佳肴?问过疼痛冷暖?

这天,王瑶琴又留杨五爷吃晚饭了。王瑶琴还取出家里的成年黄酒,斩了一碗酱鸭,另外炒了几只素菜。大小四个人,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吃饭,显得有点空荡。但这空荡,很快被杨五爷的幽默和宝龙与翠翠叽叽喳喳的吵闹填满了。王瑶琴知道杨五爷心里苦,村里中青年男人,谁个不去城里打工赚钱?就这杨五爷一辈子留守村里,守着疯女人过日子。若不是疯女人,杨五爷到镇上去成立个皮影戏剧团,也比在村里强。村里如今就数杨五爷家的房子,最破最旧。不过杨五爷人好人缘好,村里的媳妇谁个不喜欢他与他逗趣儿?有媳妇说:“五爷,你干脆与你那疯女人离婚算了。”有媳妇说:“五爷,她这么动武,你把她关起来吧!”

杨五爷心里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疯了,也不是她自己愿意疯。我不管她还有谁管她呢?当年王瑶芬不要他,而她不顾父母反对死活嫁给了他。她是有恩于他的。她娘家在许村,她当年是许村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多少许村男人围着她转,但她独独选择了没钱没貌的他。当年许村人都说:“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如今那枝鲜花也变成了牛粪,甚至比牛粪更糟糕。杨五爷一想起来就感伤。有一天他去镇上买东西,等他回来时妻子不见了。妻子跑到康宁公路儿子出事的地方,吹着哨子拦汽车。“停,停。”妻子指挥着。“快去叫警察,有疯女人拦车。”路人说。

杨五爷把妻子拉回家后,知道妻子的病一天重过一天。

现在,杨五爷在王瑶琴家里感到很快乐。他想这个村子男人们大多都去城里打工了,剩下他在村子里也是一种福气。不然,他就没有机会走近王瑶琴和她的两个孩子了。杨五爷想到这里,目光又落在了翠翠身上。翠翠翠翠,你是含苞待放的花蕾,你是我梦中的女神。

翠翠知道杨五爷喜欢她,心里也是高兴。她读书成绩不太好,读完初中就想到镇上去成立一个皮影戏剧团。杨五爷说过,这种皮影戏是大杨村祖宗传下来的戏。现在会唱这种戏的人不多,再没有接班人,那么这种戏就有频临绝种的可能了。翠翠想娘说过了跟着杨五爷好好学唱皮影戏,一定会有出息的。翠翠脆脆的嗓子,又唱起了小调儿来。在村子里的小女孩中,翠翠比谁都爱漂亮。她穿着她娘的丝绸花衬衣,直拖到膝盖上。

翠翠班里有个男生叫王成成,就是康宁公路开小饭店当年见死不救杨老婆婆的“那叔叔”的儿子。王成成听翠翠唱小曲儿,总喜欢跟着学上几句。有时翠翠一放学,去后山割猪菜,王成成也一起跟着去。翠翠脾气好,人温和,但就是与爹杨德宗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爹每年农忙时节回家,翠翠总会找很多借口,不与爹一桌吃饭。翠翠觉得爹没有杨五爷对她好,也没有杨五爷关心她。爹为她跟杨五爷学唱皮影戏,还与娘吵过架。

翠翠觉得父亲不讲理。

翠翠照旧每天一大早,在后山跟杨五爷学唱戏。有时候还学一些武打动作。杨五爷说:“学唱戏的,都要有点‘功夫’”。于是,翠翠又跟杨五爷学起“功夫”来。学“功夫”比学唱戏辛苦多了。翠翠每天要踢腿,弯腰,练劈叉,练翻空心筋斗。有一回,还真的头落地撞出一个大苞。然而翠翠不叫苦,让杨五爷很感动。

第二天,杨五爷心疼地说:“咱们今天休息,在山上玩玩,聊聊天,逗逗趣儿如何?”翠翠自然是高兴的。翠翠跟着杨五爷登上了后山的顶峰,顶峰上有一座亭子,他们就并排并坐在亭子里。大杨村人一般很少到顶峰来,翠翠也是第一次来,感觉很新鲜。翠翠说:“五爷爷,我从不知道后山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我爹从没带我来过。”

杨五爷一只手搭在了翠翠的肩膀上,俯身说:“这不是来了吗?”“还是五爷爷好。”翠翠说着,转身抱住了杨五爷的脖子。

杨五爷感觉到翠翠身上的两座小山,软软的,肉肉的,有点丰满了。他拍拍她的背,又捋了捋她的长发,无限的爱意都在默默无言的几秒中内。翠翠感到了“爱”,翠翠多么渴望“爱”啊!

小时候爹嫌她是个女孩,对她爱理不理,很威严。如果她打碎一只碗,就会被爹骂得狗血喷头。还是奶奶疼她一些。奶奶虽然想孙子,却很少骂孙女。可惜奶奶死了。娘有了宝龙,便很少疼她了。她每天放学的任务,就是割猪菜,管弟弟。只有早上跟杨五爷唱戏,才是她感到最快乐的时光。

翠翠双手放开了杨五爷的脖子。她看到杨五爷看她的目光有点异样,突然感到难为情起来。心砰砰地跳着,她不知如何是好?“来,在这里唱一段,我听听。”杨五爷说。“好吧!”翠翠低着头说。

一会儿,翠翠的曲调儿在山谷回荡,像一只百灵鸟。翠翠一曲唱完,杨五爷连连说:“不错不错,看来以后咱们要多到这地方来,这地方吊嗓子不错。”

翠翠点点头。

这天翠翠放学,照旧到后山割猪菜。王成成也照旧跟着翠翠,帮翠翠割猪菜。但他割了一会儿,想出一个诡计说:“你别割了,我回家到我老爹的饭店里,拿一筐给你吧!”王成成说着,拔腿就跑。翠翠呆呆地站着,突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大杨村(二)

第二章

宝龙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了。他长得黑黑的,看上去很健康。村里人觉得这孩子不像爹,倒越来越像杨五爷了。有时候村里的媳妇看见宝龙就会问:“宝龙,你爹叫什么名字?”宝龙说:“杨德忠。”宝龙把“宗”念成“忠”。媳妇们就哈哈笑着说:“不对,不对,你爹叫杨五爷。”宝龙就很认真地说:“杨德忠。”媳妇们说:“那杨五爷是你谁?”宝龙说:“杨五爷是我们,是我们,唉,我也不知道。”媳妇们就哈哈笑起来。

媳妇们都喜欢宝龙,说这孩子憨憨的,老实。

进入梅季后,连绵不断的雨,下了七天七夜,天也下黑了。翠翠雨天是不能到山上去唱戏习武的。一个星期没见到杨五爷,她心里怪想念的,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思。那天下课听见王成成唱着小曲儿,她就烦。“唱,唱个什么?难听死了。”翠翠说。“耶,我唱就难听,你杨五爷唱了就好听?”“那当然。你算什么?”

翠翠很得意地说。王成成便不再吭声。

一会儿,王成成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金发娃娃,送给翠翠。王成成说这是我跟爹进城去的时候,偷偷摸摸给你买的。翠翠接过金发娃娃,很喜欢。王成成说:“送给你有个条件,就是你让我‘波儿’一个。”翠翠说:“‘波儿’是什么意思?”王成成说:“城里的初中生,都会‘波儿’一下,表示友好。‘波儿’就是吻你一下。”

翠翠脸倏地红了。

翠翠还从没有被人吻过,但她实在太喜欢这个金发娃娃了,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过娃娃。于是她说:“好吧!咱们就‘波儿’一个。”这天放学回家时,翠翠把金发娃娃藏进书包,回到家里她又藏到了自己的被窝里。她想晚上她要抱着这个金发娃娃睡觉,她要做一回小妈妈。然而她一藏到被窝里,就被娘发现了。娘说:“这是哪里来的?”翠翠说:“同学给的。”娘说:“女孩子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退回去。”

翠翠摇摇头。

娘见翠翠摇头,火气就来了。“啪啪”地扇了翠翠两个耳光。翠翠“呜呜”地哭起来,抱着金发娃娃冲进雨中。娘最近身体不大好,例假来了半月还没完。娘总觉得自己无缘无故地想发火,便冲着翠翠这事儿发火了。娘发完火,有点儿后悔,但翠翠已消失在雨幕中了。

翠翠并没有去把金发娃娃还给王成成。她是找到杨五爷家来了。杨五爷正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抽烟,一见翠翠来了很惊讶。他的疯女人,睡在里屋床上。看样子这段时间疯女人的病不重,控制得比较好。翠翠进去了,疯女人从里屋出来,扭亮灯说:“呀!是翠翠来了。这么漂亮的金发洋娃娃,送给我的吧!”疯女人说着,一把抱走了金发娃娃。杨五爷说:“你哪来这么漂亮的娃娃?”翠翠说:“小姨妈送的。”翠翠撒了谎。

一会儿杨五爷说:“看你哭过的样子?”“娘打我。”翠翠说。“为什么打你?”“一点小事。娘的脾气越来越坏,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啊!”“明天我来你家看看吧!明天早上我们风雨无阻,照常上课。地点就在后山顶峰的亭子里。”“好!好!再不练习,我怕是小曲儿也不会唱,劈叉也劈不好了。”翠翠嗲嗲地说着,向杨五爷妩媚地一笑,转身离开了杨五爷家。杨五爷目送着翠翠,觉得眨眼不见,她臀部也圆了不少,黄花闺女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暑假到了,拖油瓶回家来,阿姨已早早地把一张大床,换成了两个小小的钢折床。晚上房间里嫌热,可以搬到露天纳凉。拖油瓶几乎每个晚上,都在露天纳凉。当然后半夜,阿姨就会悄悄地往他身上盖一床毯子。拖油瓶为此再也没有与阿姨同床而眠的烦恼了。

拖油瓶很想念大杨村的杨二爷。他觉得上次把杨二爷讲的故事写成文章后,被老师在课堂里念给全班同学听,感到无比光荣。第二天一早,拖油瓶从王家庄出发,来大杨村找杨二爷。从王家庄的最西头到大杨村的最东头,拖油瓶要走上足足两个小时的路。所以阿姨关照他,如果二姨家好住就住在二姨家。阿姨与二姨不常往来。即使两姐妹见了面也不说话,像不是自家亲姐妹似的。拖油瓶觉得怪怪的,但也不想多问。

坐在蚕豆扁旁的杨二爷,见有人来找他很高兴。他的眼睛不太好使,患有白内瘴,但听觉和思维却是灵敏的。他听那声音觉得是个年轻人,就说大热天的跑这来,咋不去田里割水稻?杨二爷说者无心,拖油瓶听者有心。他的脸一下红了起来。是啊,这么多年他还从没有为阿姨分担过责任,没有下过农田割过水稻。所有一切活儿阿姨全部承包了,只求他读书好。

拖油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就是上次听您讲故事的,王家庄来的青年。这次我专门来拜访您,听您讲故事。我们青年只有听您讲革命故事,才能读书好、种田好、思想好。”拖油瓶说得很激动,但没有把自己梦想做作家的事说出来。“这年轻人说得好。我们大杨村的,如今没有这样的青年人罗。”杨二爷说着,拉着拖油瓶坐到他跟前。“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还敲快板呢!”杨二爷为想起当年的事而兴奋不已。“对啊!您老敲起快板来,像年轻人似地有精神。”“现在不行啦!老罗。”“不老不老,您讲的故事,我后来写成作文,还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诵呢!”“当真是这样?”杨二爷高兴地问。“是这样啊!”“噢!噢!那你再写吧!我故事多着呢!”

杨二爷打开了话闸子,故事就涛涛地出来了。拖油瓶掏出笔记本做着记录,杨二爷便越发高兴了。说:“你不仅要会写作文,还要会编快板,把我讲的革命故事编成快板,或者写成书,要有大志气,做大事情。”“我能行吗?”拖油瓶受到了鼓舞,心里高兴,却怯怯地问。“行!怎么不行?不过就是还要多采访,多跑一些地方。去看看,去琢磨,就能把大杨村写好了。”杨二爷说得很认真。

拖油瓶忽然觉得,自己背起了写大杨村的责任。其实,他不是大杨村的人,能不能写好大杨村,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凭着写作的兴趣,他就要去试试。或许书写成了,他就能考上一个名牌大学呢?拖油瓶想得美滋滋的。听完杨二爷的故事,他去二姨家的路上,听着村里的广播,觉得很新鲜。他想城里已经没有这样的广播了,城里有的是舞厅卡拉OK厅。

也许是太激动太富有幻想了,拖油瓶一进二姨家就说:“二姨,我要写你们大杨村了。我要做作家。”“你有没有发热?”二姨王瑶琴摸摸拖油瓶的额头说。“发热,我没有发热。”“我是说凭你这样子,要想做作家是白日做梦吧?别听你阿姨的,以为你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就什么都可以做了,没那门儿的。”“我还没有跟阿姨说呢!阿姨啥都不知道。”拖油瓶说。

王瑶琴不作声了。半晌,她问:“你阿姨都好吧!”拖油瓶说:“都好。”她又问:“她在田里吧?”拖油瓶说:“是。”

王瑶琴又不作声了。半晌,她说:“不是二姨说你,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知道你阿姨从小把你养大容易吗?你也该为你阿姨做些什么?比如现在正是‘双抢’时节,你不到田里去,却跑来大杨村。你说你要写大杨村,你不是大杨村的人能写好吗?别做梦了,快回家去帮你阿姨种田去。不是二姨我不留你,就是我们家翠翠、宝龙还都干农家活呢!”

拖油瓶没想到被二姨数落了一顿,好心情立即遭到破坏。他闷闷不乐地离开二姨家,连一口水也没喝。他想二姨说得不错,他确实亏欠阿姨很多。但二姨哪里知道阿姨的心思呢?阿姨是要他读书好,考上名牌大学才不让他干农活的。

拖油瓶回到家里,阿姨还在田里“双抢”。他并没有去田里,他知道如果去田里,阿姨就会不高兴。再说他去了也没用,他连镰刀怎么割稻谷也不知道。于是,他还是干他自己的事,做暑假功课,同时整理记录杨二爷故事的笔记。然而记着记着,他突然冒出来一个追问:“大杨村人,祖祖辈辈的精神是什么?”

那天翠翠放学,太阳已从西边落山了。她匆匆地回到家,拿起一只大竹篮去割猪菜。宝龙拿着一把小小的镰刀,跟着她一起去割猪菜。王瑶琴望着远去的姐弟俩,心里想农家的孩子不能不干农活。大杨村人祖祖辈辈都是以干农活,生存活口的。到如今却起了个反,男人们都进城打工去了,留下大把的农活让女人和孩子干。说是农忙时节回来,又有几人能按时回来的?即使今年能按时回来,明年就说不定了。杨德宗就有两年没回来农忙了,家里的地也荒了不少。王瑶琴一想起来就懊恼。谁知道他在城里干什么呢?前阵子小叔子杨德华回来说:“大哥他想自己做装潢公司的包工头,成立一个公司。”王瑶琴不以为然,说:“打了这么些年的工,也没见他赚大钱回来。他能赚什么大钱?反倒荒了家里的地。”

王瑶琴的话,让小叔子杨德华听了哈哈笑起来,说:“女人真没办法。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如果大哥不出去打工,你家的房子又如何盖得起?还不是要像杨五爷家的破瓦屋一样了?”王瑶琴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宝龙走得比翠翠还快。他的一双小脚一跳一跳的,一把镰刀晃来晃去。翠翠在后边喊:“宝龙,你别把镰刀晃来晃去,晃到别人身上咋办?”

宝龙是个乖孩子,一下就把镰刀竖着朝地拿。宝龙说:“这样行吗?这样行吗?”“行,行。”翠翠正应着,看见王成成从前边赶过来。这回他没有从家里提一筐菜来,而是来帮翠翠一起割猪菜。王成成说:“喂,那金发娃娃喜欢吗?”“喜欢个头啊!”翠翠说。“不喜欢?那我以后再给你买个更漂亮的。”“谁要啦?我再不要了。”“你生我气?我要怎样你才会高兴呢?”“唉,你真讨厌。”

翠翠说着顾自己割猪菜。王成成觉得无趣,就与宝龙说:“你也会割猪菜?”“我早就会啦!”宝龙很骄傲地说。

九月里的天,还是非常热。不远处的蛙鸣,每天晚上都有村民捕着,第二天一早拉到城里去卖。翠翠听着蛙鸣,割着猪菜,心里却想着杨五爷。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想着他,想与他在一起?也许杨五爷比较“仁义”,也许她缺乏父爱,杨五爷给了她所需要的父爱。也许,还有很多个也许,翠翠不想再想了。翠翠心里的小曲儿,已经很自然地从口里流了出来。

王成成见翠翠唱着小曲儿,也跟着唱起来。宝龙停下手中的镰刀,听他们唱得凄凄戚戚的。他想姐姐怎么就唱得这么好哩?然而翠翠忽然地停下不唱了,她说:“王成成,你讨厌。干嘛我干什么,你也跟着干什么?”

王成成怯怯地不吭声了。割完猪菜,王成成对宝龙说:“你要不要看斗蟋蟀?”宝龙说:“要看要看。”王成成就从裤袋里取出两个毛竹筒子,然后将两只蟋蟀放在地上,用蟋蟀草逗着它们玩。

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翠翠提着满篮的猪菜,想拉着宝龙回家去。这时王成成见一只蟋蟀跑了,急急忙忙追上去,却不小心从半山腰滚了下去。“不好了,人掉下山去了。”宝龙说。“你,站着别动,姐一会儿就来。”翠翠说。

翠翠习武的那几招,正好派上了用场。她一转身,也将自己滚下山去。在山脚,她一把抓住了王成成,使王成成没有再顺着坡势,跌进江中。王成成是得救了。翠翠的手,却被树枝划得鲜血淋漓。不过她很高兴,因为舍己救人是大杨村人的美德。

后来,翠翠舍己救人的消息,一下在大杨村和王家庄传开了。“那叔叔”知道是大杨村的女孩救了他儿子,就想表示一点心意。于是那一天,“那叔叔”买了很多礼品,其中还有王成成挑选的一只特大的金发娃娃,在王成成的带领下来到王瑶琴家。王瑶琴对“那叔叔”也是面熟的,毕竟“那叔叔”的小饭店,就开在康宁公路上。

然而,“那叔叔”与王成成刚进门,小叔子杨德华就来了。他是帮大哥杨德宗,给家里送钱的。一见到“那叔叔”,小叔子杨德华就拔出拳头揍了过去。弄得王瑶琴、翠翠、王成成莫名其妙。然而“那叔叔”挨了揍,还说应该“揍”。这让王瑶琴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了。她想这阿Q究竟怎么了?

小叔子揍了“那叔叔”后,放下转交给嫂子的钱,走了。“那叔叔”也不给王瑶琴解释,只一个劲儿说:“多谢你家姑娘救命之恩。这点小意思是我们的心意。”“那叔叔”说着就把东西搁在了桌上,然后点头哈腰地也不坐一会儿,便走了。王瑶琴把他送到家门口,转身看见那些礼品,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当然,更高兴的还是她今天拿到了老公让小叔子送回家的钱。

杨五爷家的疯女人,这一阵病又重了起来。杨五爷为此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教翠翠了。翠翠双休天会去杨五爷家看看,但每次去就害怕。疯女人见到她,已不认识她了。疯女人见了人就砸东西。翠翠不敢跨进门去,都是杨五爷出来,在门口与她聊几句。就这样,疯女人也会不断地往门外摔出来脸盆、锅盖等东西。疯女人是真正地疯了。“你应该把她关起来,不能再这样让她发疯。”翠翠说。“把她关起来,她会砸门的。除非把她的双手捆绑起来。”杨五爷说。“对,就要把她的双手捆绑起来。”“好吧!趁今晚她睡着时,我就把她捆绑住。这样可以了吧?”

翠翠笑而不答。杨五爷就盯着翠翠看。看着看着,杨五爷发现翠翠的眼球是橙黄色的,像猫的眼球。他想平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于是杨五爷说:“明天我们照常上课。我一定来,不过会迟一些,你自己先练习。”“好,好,我等你,不见不散。”翠翠说。

回家的路上,翠翠为自己说的“不见不散”脸红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啊!人家找对象约会才会这样说,而自己与师傅也这样说。真是的,脑子在想什么呢?翠翠觉得自己的脑子,思绪总是纷乱的。但她想干的事,却是专一的。她记得师傅说过:“一生能干好一件事情,就不错了。”

第二天,翠翠没有像从前那样早起,而是睡过了头。等她起床的时候,太阳已晒到她的床沿边了。于是,她赶紧起床梳洗。临出门时,她还在脖子上洒了一些花露水。香喷喷的,她感到神清气爽。

翠翠气喘吁吁地赶到山顶,杨五爷已经在了。杨五爷正在打杨式太级拳,一招一式颇具功夫。翠翠便顾自踢腿,弯腰,劈叉。这一天由于是星期天,他们一直练到临近中午。忽然听到救火车“呜呜”吓人的声音,才下山去。“哪里着火了?”翠翠问。“赶快下山去。”杨五爷紧张地说。

一会儿,他们以最快的动作下了山。刚走到山脚,就看见宝龙一边跑一边说:“杨五爷爷,你家着火啦!快去,快。”“是我家里?”杨五爷脸色也煞白了。“别怕,别怕。”翠翠安慰道。

杨五爷赶到家里,家已经被烧成木炭了。火,虽然被扑灭了。但被绑在家里的疯女人,已经烧死了。武警人员把她的尸体,从木炭中抬出来,她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杨五爷看见尸体,悲痛欲绝。翠翠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翠翠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村民们说。

然而,村民们中有人报了案。说:“杨五爷是故意烧了房子,烧死他疯女人的。要不然怎么把疯女人捆绑了起来?从前没见她被捆绑的。”于是,刑警队长杨步高与队员洪水根很快来到现场。随后,他们把杨五爷拘留了起来。翠翠望着被刑警队带走的杨五爷,哭喊着:“不是五爷爷烧的房子,五爷爷也没有杀人。”

杨五爷被拘留后,尸体也很快被运走了。残留的是烧得一塌糊涂的屋子,以及浓浓的焦炭味。翠翠眼睛哭得红红的,望着这一切不知所措。其他媳妇们望着这一切,也不知所措。她们除了惋惜外,便一个个地溜回家去了。翠翠觉得杨五爷一下子没了家,也没了亲人,多么可怜。翠翠想她就要做他的亲人,给他最大的安慰。

第二天翠翠背着书包,但没有直接去上学。她来到刑警队,一五一十地讲述了捆绑疯女人的经过,以及火烧前他们在后山顶峰习武练唱的经过。翠翠说:“我是唯一的见证人。再说杨五爷对他妻子很好,全村人都是有目共睹的。”翠翠说完这些话,刑警队长杨步高说:“你的叙述很重要,这事我们知道了。”“那你们要把杨五爷放出来。”翠翠说。“我们是依法办事的。”杨步高说。

翠翠走出刑警队办公室,心里感到很自豪。她想她办了一件大事。这对一个16岁的女孩来说,便是天大的大事了。

经查明,引起火灾的是电线短路。杨五爷很快被放出来了。虽然什么事情也没有,但家里闹了火灾死了老婆,这对他的打击很重。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草窝。”现在他连草窝也没有了,怎么再重建家园呢?杨五爷有些发愁,关键是钱的问题,上哪里去借钱呢?杨五爷左想右想,终于向几个媳妇开口借钱,救个急。然而媳妇们听说借钱,都躲躲闪闪的,推说自家男人还没有拿回来钱,家里正快揭不开锅呢!于是,杨五爷再不要借钱了。他把家搬到后山顶峰的亭子里,用木板围一下,就先住了下来。他知道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重建家园的事,只能慢慢来。

转眼一年过去了。杨五爷烧掉的房屋上,还是一片废墟。从前要他帮忙的那些媳妇们,也不叫他帮忙了,连王瑶琴也不叫他帮忙了。自然帮不上忙了,杨五爷也不大去王瑶琴家了。但他还是照常免费教翠翠唱戏、习武,有时还在自家的田里摘个瓜果给翠翠吃。翠翠知道娘不肯借钱给杨五爷,大家都不肯帮杨五爷一下,而使杨五爷一直住在山顶的亭子里。这亭子,冬天四处漏风,冷得直打颤。翠翠想,要是我有地方赚钱,赚来的钱就先借给杨五爷。

有一个双休天,翠翠跟着杨五爷进城去了。那座城市与天堂连在一起。翠翠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去过。但她知道她爹就在这座城市里打工,现在还做着装潢公司的包工头呢!杨五爷不是到城里来打工的,他是来这座省会城市盖章的。据说大杨村成立皮影戏剧团,图章要一颗颗盖上去。最后一道关,在省里的某一颗图章上。“哇,这就是天堂啊!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桥,这么多的高楼大厦。”翠翠眼睛朝天四处张望着说。“小心,这可不是大杨村,要注意安全。”杨五爷说。

其实,大杨村离这座天堂城市也不远,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到了。他们早上办完了盖最后一颗章的任务,下午就是游玩了。杨五爷说:“看看你爹去吧!”“不,不要。”翠翠说。“好吧!那就带你游湖。”杨五爷说。

说实在,杨五爷也是不想见到杨德宗和杨德华的。所以翠翠说不要,正好合了他的心思。他们先进一家小饭店吃饭。杨五爷只点了两个菜:鱼香肉丝和尖椒牛柳。接着就从湖滨坐船到三潭印月、到湖心亭、到中山公园。翠翠坐在小船上,翠翠的长发被风吹得像一面旗帜。翠翠高兴极了,望着碧绿的湖水,望着远处的野鸭,望着山,望着塔,翠翠说:“多美啊!爹咋就从来没有带我来过?爹太没‘爱’心了。”

上岸后,杨五爷搂着翠翠的腰,在一个照相亭里拍了一分钟的快照。翠翠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和杨五爷,感觉自己和杨五爷正渐渐地融化在湖中。翠翠想是杨五爷让她开了眼见,享受了西湖的美景。这会儿,他们走在苏堤的六吊桥上。杨五爷说:“皮影戏主要是一人在前面唱,其他的在蓝布帘子后面配乐,操纵皮影。所以你不但要会唱,还要会配乐,会做皮影,操纵皮影,这样就全面了。”“那你教我配乐,做皮影吧!”翠翠说。“好吧!如今还没有年轻人会配乐。那些配乐的,都已经老了。最年轻的就是我,40好几的。你好好学吧,皮影不仅仅是大杨村的传统戏,也是整个盐官镇的传统戏。”杨五爷说得很认真。

翠翠点点头。她想自己什么也不懂,还曾经梦想到镇里去成立皮影戏剧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幸亏这事儿杨五爷先做了,她跟着就轻松多了。再过几个月她就初中毕业了,完全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了。翠翠正这么想着时,杨五爷忽然说:“有了,有了。”“什么有了,有了?”翠翠不解地问。“我是说我编好一段唱词了。”杨五爷说。“唱来听听,咋样?”“好吧!”

杨五爷润了润喉,轻轻地唱道:

西湖景致六吊桥

隔枝杨柳隔枝桃

人说断桥桥不断

三潭印月水上漂

……“好好,这曲儿有新意,好听。”翠翠说。“我们成立剧团,开始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才能省钱。你想想做一个皮影就要200多元钱,我们现在缺钱,也缺人。”杨五爷说。

翠翠知道杨五爷没有钱,连自己的房子也盖不起,却要办大杨村皮影戏剧团。翠翠想杨五爷想的是大杨村的文化事业,而那些到城里来打工赚钱的男人,想的都是自己的事和家里的事。就像她爹和娘,想的就是赚钱,没有钱的事他们是不会去做的。翠翠曾不至一次在学校里听老师说,在美国有志愿服务做义工的。做义工就是不拿钱,讲奉献的。那么大杨村这样的人太少了,大概只杨五爷一人吧!

又是一年,闻名世界的钱江潮快来临了。那天杨二爷说很多年没有去江边看看了,要他的孙女带他去江边。于是,孙女带着杨二爷来到江边。这时江边风平浪静,江水很温柔。不少人在捡贝壳,摸螺丝、黄蚬。宝龙也在摸螺丝。他每天都为娘摸一大篮螺丝。

江水很平静。在大杨村住了一辈子的杨二爷,觉得此刻不会有潮水,便柱着拐仗,一直走到让江水浮在他的双脚上。多少年,他没有这样让江水浸泡他的双脚了。此刻,他感到很开心。他久久地站着,想着往事。他想从前年轻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横渡钱塘江。

杨二爷的孙女与翠翠同龄,见爷爷站着就顾自己看小伙伴们摸螺丝去了。她看见宝龙小小年纪也摸了一篮,真是羡慕。于是,她也动手摸。大杨村的孩子,谁个不会摸螺丝、黄蚬?有的人,摸回家就到康宁公路上去卖。能卖2元钱一斤。一天下来也能卖不少。

宝龙提着篮子要回家去了。他突然看见杨二爷也在江边,便走了过去。虽说杨二爷是他的二爷爷,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杨二爷了。这会儿,他一双小手抱着一篮螺丝朝他走去。他想如果杨二爷要,就全给了他。然而杨二爷只听到有小孩叫他,却看不清小孩是谁?“我是宝龙。”宝龙说。“噢,宝龙。”杨二爷说。

祖孙二人交谈了起来。宝龙说:“二爷爷你怎么也到江边来?”“江边嘛,是伴着我一辈子的地方,哪能不来呢?你还小,不懂的。”杨二爷说。“我摸了螺丝。你看这么大一篮,给你吧!”“真是好孩子。这么孝顺。可惜我已经很多年不吃这东西罗。没有牙,吃不了。”“噢,那你不镶假牙吗?我娘还有假牙呢!”“老罗,假牙也不要罗。”

杨二爷刚说完这句话,温柔的江面突然袭来一阵浪,把他卷了出去。“二爷爷,二爷爷。”宝龙一边喊一边放下篮子,冲被卷了出去的二爷爷追去。然而当又一阵浪袭来时,杨二爷与宝龙已被浪卷入了旋涡中。孙女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爷爷和宝龙消失在江面,放声大哭。

杨二爷与宝龙就这么死了。

杨二爷与宝龙家聚满了人。王瑶琴悲伤过度,被送镇上医院去了。杨德宗赶回家,扑在宝龙小小的尸体上痛哭。他一边哭一边说:“怎么你会与你奶奶一样,死在江中呢?这该死的江,这该千刀万剐的江啊!”

翠翠也哭得泪人儿似的。她知道宝龙在爹眼里的重要。宝龙是爹传种接代的独苗苗。宝龙死了,爹的希望就破灭了。爹自然会把责任,怪罪到娘和她的身上。谁让她们没有照顾好宝龙这颗独苗苗呢?

在乡亲们的劝告下,杨德宗止住了哭。但他一转身就冲翠翠骂:“都是你要学什么皮影戏,我早说过那事赚不来什么钱,学了也是浪费时间。你要是不学戏,多出来的时间,照顾你弟弟,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你,你真让我气死。你个小婊子,看老子不打死你?”杨德宗在极度悲伤和气头上,他脾气暴躁地找了一根棍子,准备打翠翠,被乡亲们拦住了。

杨二爷是大杨村的老村长,革命老干部。他的死,一下在大杨村和盐官镇传开了。大家都为老村长的死而难过。战争年代他走过来了,自然灾难他领导着全村人走过来了,“文化大革命时期”他唱着快板走过来了。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以安享晚年的日子,却被江水吞没了。

大杨村一片哭声。花圈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人为杨二爷哭,有人为宝龙哭。宝龙这么小,这么小就被江水吞没了。其实,宝龙是救杨二爷才死的。杨二爷孙女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她没有把宝龙的英雄行为说出来。她一直不说,也就没有人知道了。但她心里,烙下了一份内疚。事过境迁,这份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内疚,便越来越深了。

葬礼之后,大杨村也恢复了平静。杨德宗又去城里打工了,王瑶琴的病也好了起来。王瑶琴终于想通了,人去不能复身,自己的身体最要紧。翠翠虽然被爹打骂得够呛,但爹去城里打工了,她就感觉轻松了许多。再有一个来月,她就初中毕业了。这段时间她奇怪原本与她蛮好的杨二爷孙女,却整天呆呆的不与她说话,有时见到她还回避她。翠翠想,也许她死了爷爷,悲伤着呢!

翠翠照旧每天早上到后山顶峰去,杨五爷还住在那个亭子里。有一天早上,王成成在山脚拦住了她,说:“你别去了,你每天到那里去干什么?人家一个老头子,那种皮影戏有谁喜欢看?毕了业我们还是结伴去城里打工吧?”“你想去城里你自己去。别拦着我。”翠翠说着把他推一边。“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有责任要照顾你。”王成成又追了上来说。“我不要你照顾。”

王成成一听这话急了,狠命地抱住翠翠吻了起来。翠翠使劲力气把他推开后,便匆匆地上山去。王成成望着她的背影,绝望极了。

杨五爷那天躺在床上病了。幸亏翠翠上去,才给他端碗水喝,又给他吃了药。翠翠想杨五爷老住在这个四处漏风的亭子里,总不是个解决办法。她想得为杨五爷筹集资金,发起一个募捐活动,先把他的屋子盖了。哪怕是盖一小间草屋,也好让他有个栖身之处。于是那天离开杨五爷后,她就开始为这事忙碌起来。

几天后,娘知道了反对地说:“你以为盖房子这么容易啊!要木材、要砖瓦、要水泥、要油漆,那一样不要钱?要是容易,杨五爷也不是七老八十,他才四十多岁,自己会盖的,要你瞎操什么心?”翠翠被娘骂了一顿后,觉得娘真是势利。尽管募捐得来的钱不多,但翠翠还是很有信心。只是杨五爷知道后,此事被彻底阻止了。翠翠知道,杨五爷是出于自尊。

日子又过去了半年,翠翠已经初中毕业了。王瑶琴原本十分赞成翠翠向杨五爷学习皮影戏的事,却反对了起来。她理由十足地说:“这么多年了,杨五爷也没教出你一些名堂来,你要想靠皮影戏赚钱吃饭,看来门儿都没有。你还是放弃皮影戏,另外找份工作算了。”“不,不好。”翠翠说。“那你想死心塌地啊!”王瑶琴有点懊恼地说。

过了年,翠翠就是18岁的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王瑶琴想先给翠翠物色婆家得了,免得她一门心思跟着杨老头学戏。然而,她又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嫁得太远。她想王家庄是她的娘家,那里的男人懂得开店做生意,应该不错。忽又一想,上次那个找上门来送礼的“那叔叔”的儿子,翠翠救过他,又与他是同学,如果攀个亲家倒不错。“那叔叔”经营饭店,有一份自己的产业,日后也有个依靠。王瑶琴想着想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一早,王瑶琴来到康宁公路“那叔叔”的饭店。她假装坐下来吃饭,实际是等“那叔叔”出来。“那叔叔”出来了,她心“嗵嗵”地跳了几下。“咦,你不就是翠翠的娘?”“是啊是啊!上次我小叔子不懂事,打了你,对不起啊!”“没关系。你女儿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呢!你来吃饭?”“是的啊!”王瑶琴这么应着,相亲的事却一下说不出口。“尽管点好吃的。我有点事,跑开一下就来。”“好,好。你去忙吧!”“那叔叔”吩咐服务员先上茶,接着就走了。王瑶琴想事情没谈成,白吃一顿饭也不错。于是,她狼吞虎咽地一个人吃起来。等吃完了,抹抹嘴巴,她也不见“那叔叔”来,倒是服务员小姐上来说:“我们老板说,每只菜给你打八折。”王瑶琴呆了一下,知道自己棋输一局,无奈地付了款。

走出饭店,她冲着那饭店骂:“这个精巴的王八狗崽子。”

大杨村(三)

第三章

拖油瓶放寒假了。再有半年拖油瓶就要高考了。拖油瓶下定决心,要在寒假里把大杨村写出来。阿姨说:“你写个啥?好好复习功课。”阿姨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还是高兴。她想大杨村有过她的情人杨五爷,有过她如花一样的少女时光。她怀念大杨村,但她绝对不会再去大杨村。她哪里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

在王家庄最西头的那间瓦屋,阿姨一住就住去了十几年。拖油瓶进城读高中后,她一个人也住得有滋有味。有时候空下来,她就对着窗外的那颗树发一阵呆,心里想想拖油瓶,然后翻翻日历。她知道那叫“等待”。从前她“等待”过恋人,后来“等待”过丈夫,再后来她就“等待”拖油瓶了。她想拖油瓶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拖油瓶给了她或许比亲生儿子还要多的“等待”,那种“等待”只有她自己明白是刻骨铭心的。

有一个“等待”的夜晚,月白风清,阿姨数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当她数到48颗时,一个蒙面人倏地蹿了进来,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使出全身力气,抓起一把剪刀朝蒙面人刺去。蒙面人踉跄而逃,剪刀上留下斑斑血迹。阿姨惊讶自己的勇气,但她不知道蒙面人是谁?后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心里却一直疑惑着。

阿姨的内心,也不是身边不想有个男人。只是,她把太多的感情给了拖油瓶。有了拖油瓶,阿姨的心仿佛已被填得满满的。拖油瓶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她望着他,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会儿,拖油瓶坐在自己的钢折床边。床前摆着一张小型折桌。他就在这张折桌上,写《大杨村》。昨天,拖油瓶又去了一趟大杨村。尽管杨二爷已去世,但他对写大杨村丝毫没有失去信心。

杨二爷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在四明山打过游击。拖油瓶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中,看到那一次杨二爷还提供给他一个曾经与他一起在四明山打游击的大杨村人杨三宝。

杨三宝在1942年侵华日军细菌战中,受到了终身的伤害。拖油瓶在学校图书馆已查阅了历史记载:“由于1942年4月18日美军实施突击东京行动,日军为了避免浙江的机场,成为美国空军可以利用对其本土和占领区实施打击的后备基地,日军发动了浙赣战役。日军破坏了浙江包括江西北部地区的所有机场、铁路、公路,还在撒退时在田间、水井河流中播洒了细菌,甚至还故意留下了带有细菌的食品。”杨二爷当时说:“杨三宝就是吃了带有细菌的食品,成了烂腿病人。杨三宝在20世纪70年代末住到了女儿家:金华婺城区罗店镇张家村。”

拖油瓶在笔记本中看到了这些。他觉得很有必要把杨三宝,写进他的《大杨村》报告文学中去。于是,他想去金华采访杨三宝。他要重温民族史诗。他想如今的年轻一代,不能沉溺于网络、游戏,不能只知道那该死的“钱钱”。应该有使命感和责任感。想一想,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几乎没有一场战争的重要性,可以与抗日战争相提并论。因此,所有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牺牲和贡献的人,都值得永远的追念。

拖油瓶把想去金华采访的想法告诉了阿姨。阿姨一听说是采访抗日战争的受害者,就说:“好吧!”阿姨最痛恨日本鬼子。接着她又说:“南京大屠杀简直就是一场恶魔,中国人世世代代不能忘记,这是血的控诉。”阿姨说完,还气呼呼的。拖油瓶为阿姨这么说而激动。拖油瓶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住了阿姨。阿姨爱溺地连连说:“这孩子,这孩子……”

大杨村后山顶峰的亭子,经考古人员研究确定为300多年古亭。建于明崇祯元年(1628年),距今已有377年历史。该亭子为木结构建筑,有4根柱子,歇山式屋顶,檐角高挑,精雕细刻。于是,无人问津的亭子成了一大热点。杨五爷为此也在乡政府的帮助下,在他家原来的废墟上盖起了两间瓦屋。这真是天上掉下一个陷饼来。

那天,杨五爷高高兴兴地搬进了瓦屋。杨五爷搬进瓦屋,忙碌一阵后,大杨村皮影戏剧团正式成立。杨五爷为大杨村皮影戏剧团团长,翠翠成了首席演员,还有首席笛师和伴奏的。整个剧团,总共才6个人。3个操作手(带演唱),3个伴奏(顺带帮腔,其中1个兼递道具)。翠翠从前跟杨五爷只是学练唱,已经能唱下100多本戏。而杨五爷,能唱240多出戏呢!

现在翠翠要捏着道具变戏法了。所谓道具,就是捏着皮影后面的两根竹杆,让道具小人翻跟斗,打仗。几天功夫,翠翠的手捏出了老茧,有点疼,但她已经能替代杨五爷,演出一些闹猛的武戏了。她感到很新鲜和开心。

大杨村皮影戏剧团的演出场地不固定。他们的三轮车开到哪里就演到哪里。但一般就在大杨村到盐官镇这一带。通常翠翠总是演比较容易的武戏,比如《蜈蚣岭》、《鸡头山》这些入门级的剧目。第一天演出的时候,翠翠就让娘来看她的演出。

王瑶琴从没有看过皮影戏,积极性还是很高。她想翠翠跟杨五爷学了这么多年,都在学些什么,今天倒是要去见识见识。于是她邀上村里其他媳妇们一起去,也算是给女儿捧场。当天渐渐黑了下来时,她看见灯光映照下的幕布,突然走出来两个武将,举着大刀砍来砍去。当公鸡一脚踩住蜈蚣,一个武将一刀坎下对方的头的时候,台下的观众“啧啧”惊叹,满意而知足。这时候王瑶琴也感到了惊叹和满意。原来这个叫《蜈蚣与公鸡大战》的戏,就是她的翠翠演的。

武戏完了,就是文戏了。媳妇们更喜欢看文戏。文戏也更显艺人的功力。一出《白娘子》,让她们的脖子升得长长的。笛声悠扬地响起,断桥下的水波袅袅婷婷。白娘子袅娜的身段,在幕布上腾云驾雾般地为着千年的爱情叹息。小小的皮影戏里,随着那一方寸小人的命运,牵动着观众的情绪起伏。这时候杨五爷亮起嗓子,配着幕布上的白娘子妖娆地走过桥来,顾盼生辉,唱起大段内心独白,让王瑶琴看得目瞪口呆。王瑶琴想,这杨五爷还真有两下子,不错不错。

那天翠翠回家,王瑶琴给翠翠做了夜宵。王瑶琴说:“看来你们的演出蛮成功,杨五爷也真行。”翠翠说:“娘,你也真是的,人家好了你说好,人家倒霉了你就说不好。”王瑶琴想想也是,便不作声了。

翠翠知道他们剧团的条件还很差,还没有太多的人喜欢看皮影戏。但她梦想有一天能像电视剧《大明宫词》里的那段皮影戏唱词:“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肠荡漾……”那样被追捧,甚至被网友制作成FLASH广为流传。翠翠想这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先积累一些钱,在白绸底板上用幻灯布景,给唱词配电脑字幕,营造一下氛围,自然就会收到不错的效果。

拖油瓶坐汽车又坐火车,来到了金华婺城区罗店镇张家村找到了杨三宝。杨三宝赤裸着一双烂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拖油瓶看见杨三宝的烂腿上,有苍蝇飞来飞去。拖油瓶的胃里咕噜噜一下,有点想吐,但忍住了。拖油瓶说明了来意,杨三宝便义愤填膺。那是血泪的控诉,终身没有能力摆脱的战争伤害。杨三宝一边说一边骂:“日本鬼子惨无人道,日本鬼子惨无人道。”

杨三宝的烂腿已整整60年了。他说起先像被火烧伤一样起泡,不痛,但会发痒。然后开始发烧,腿上肿胀,发黑。再下来是溃烂、疼痛。这种溃烂和疼痛,经过多种方法多次治疗,都无法治愈。然而比起“烂腿病”这肉体上的痛苦,还有更深层的精神上的痛苦。杨三宝说更深层次的精神痛苦,就是来自美国医学历史学家、微生物学家、病理学家马丁·弗曼斯基博士在《侵华日军浙赣细菌战炭疽、鼻疽攻击受害地调查报告》的陈述:日本投降后,美国“在与日本生物战战犯达成的可耻的交易中,以免于对其战争犯罪起诉作为条件,换来日本通过在实验室和实地用活人作试验得来的科学数据。美国和日本的官方否认日本生物武器计划的存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的大规模疾病流行被说成是战乱带来的结果。”这真是岂有此理。杨三宝又义愤填膺地骂:“日他个日本鬼子王八蛋。”

拖油瓶的金华之行,收获颇大。尤其是亲眼目睹了杨三宝的烂腿,很震惊。仿佛上了一堂爱国主义的教育课。拖油瓶回到家对阿姨说:“我明白怎么写大杨村了。”“咋地就明白了?”阿姨望着拖油瓶眉开眼笑。“那就是采访中的灵感。”“啥个叫灵感?”“嗨!不与你说了,你不懂的。”

阿姨听拖油瓶说:“你不懂的”。心里倏地有点不高兴,但想想也是事实。自己确实是“不懂的。”

拖油瓶夜以继日地写,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地写。村里人大家都在忙年。阿姨也开始忙年了。她把新鲜的鱼、鸭、鸡,杀杀剖剖、洗洗刮刮、腌腌酱酱,还裹了很多粽子,一串一串地吊在墙上。拖油瓶饿了,就摘一串粽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

拖油瓶没想到自己一鼓足气,竟然洋洋洒洒地写了十万字。这是他从来没有干过的事。他满怀激动地将手稿,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没有忘记当年杨二爷对他说的:“要把大杨村的革命历史、传统文化写成书,编成快板。”的话。拖油瓶想,杨二爷我答应你的事完成了。这十万字的报告文学,应该可以出一本书。然而到哪里去出呢?拖油瓶对新闻出版界不熟悉,对文学界也不熟悉。但他想如果能够在大杨村的广播站播一下也很好,至少能让大杨村的男女老少都听见。这样他既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杨二爷,也可以扬眉吐气地为阿姨争光了。

第二天,拖油瓶带着被他自己装订得厚厚的一本手稿,来到大杨村广播站。站长去镇上开会了,办事员说:“你把手稿放下吧!”“放下?”拖油瓶惊讶地问。“是啊!你不放下,让编辑怎么看?我们这里要三审呢!你三个月后来问问吧!”办事员说。“好好,那你们千万别把我的《大杨村》弄丢了。”拖油瓶不放心地说。“你这是什么话?要是不放心,你就把它拿回去。”

拖油瓶脸红红的,知道自己话说过头了,便不吭声地走了。但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不放心,像搁着一块石头。毕竟是自己花心血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总是当它宝贝的。

过年了,大杨村所有在城里打工的男人都回家来了,只有杨德宗迟迟没有回来。王瑶琴心里紧张了起来,跑去小叔子家问:“咋地,兄弟俩还没有回来?”妯娌说:“我们德华早回的,在后山锄地呢!”

王瑶琴于是急急忙忙赶到后山,见到正在锄地的小叔子说:“你哥,没与你一起回来?”小叔子说:“他现在做包工头了,忙啊!”王瑶琴说:“再忙,也要回家啊!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王瑶琴说完,气呼呼地往回走。路经杨五爷家门口时,她停了下来,想进去,但又没有进去。她总觉得有愧对杨五爷的地方,不好意思单独面对他。

王瑶琴回到家里,翠翠正在客堂用黄牛皮做皮影。据说一张黄牛皮能做500个道具头像,但要撑起一个戏班的道具,至少需要2000多件。翠翠想做一些是一些,等到能够买到第4张黄牛皮了,2000多件的皮影也就能够做齐了。翠翠见娘回来了,便说:“娘,你把那只樟木箱借给我好吗?”“你要樟木箱干什么?”王瑶琴说。“装皮影呗!每只皮影都涂有香喷喷的油,放在外面容易引起老鼠和蟑螂。”翠翠说。“那我们家里还要不要装衣服了?”“你把衣服装到衣柜里,就可以腾出空箱子了。以后剧团赚了钱,就给你买新的。”

王瑶琴想了想,说:“好吧!这回答应你,以后别说我阻拦你学戏了。”

翠翠在娘的脸上亲了一下。娘却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爹怎么还不回家?我的左眼老是跳,会不会有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啊!爹是包工头,事情当然比叔多。”“那倒也是。过年了,总有些事情拖住他的。但他为什么老是关手机呢?”

翠翠听娘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下想,这是个问题,爹也许外面有女人了。要没女人,怎么就不像从前那样农忙也回来,“五一”、“国庆”都回来,春节更是早早地回来了。也许叔,包庇着爹不回家来说。也许叔,自己外面也有女人。翠翠虽然这样想,但没有把想法说出来。翠翠想如果当真是这样,娘不知道,才不会感到受伤害。

然而就在这天深夜,杨德宗惊魂不定地回来了。他一进家门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说他所坐的汽车,两车相撞,被翻到田里了。他说:“幸亏是翻到田里,要是翻到桥下,更多的人会没命的。车上共死5人,有小孩、女人与男人。”

王瑶琴见丈夫经历了如此大的险情,只在手上擦破了一点皮,连忙找出紫药水,给他涂上。并连连说:“这是宝龙的保佑。”其实那翻车的,不是杨德宗所坐的那辆车。杨德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确实在城里有女人。为了不想让王瑶琴盘问生疑,他就把路上看见的这一幕,假说是自己遇上的。

女人的心总是软的。王瑶琴见丈夫回来了又大难不死,便把自己一天天的苦苦等待,全忘掉了。

过年,王瑶萍也从城里回到了王家庄母亲家。自从嫁给城里人后,王瑶萍觉得很扬眉吐气。现在,她与丈夫在城里的一家公司上班。有了自家的私家车,那日子过得就像从前香港片上看到的那样。三姐妹很多年没有见面了,王瑶萍提出请客,让大姐、二姐到饭店吃一顿饭,聚聚。王瑶琴觉得妹妹摆阔,不过不吃白不吃,于是积极响应。而大姐王瑶芬就不是这样了,王瑶芬不想去。她不稀罕小妹嫁给城里有自己私家车的人,同时也不稀罕二妹的丈夫在城里干活挣大钱。她想她有比她们更崇高的理想,她有比她们更优秀的儿子在城里读高中,现在马上要考大学了。她想她们追求的是金钱物质,我追求的是精神知识,我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我们坐在一起能有话说吗?

王瑶芬心目中只有儿子拖油瓶。拖油瓶说:“阿姨,我的《大杨村》交给大杨村广播站了,如果播出来就好了。但我有点担心,怕他们给我的手稿弄丢了。”阿姨说:“怕什么,空下来就经常去问问。跑出去要胆儿大,心细。”

拖油瓶点点头。

拖油瓶那天又来大杨村了。这一回不是来采访,而是来看皮影戏。过年时节,剧团上演《儿孙福》、《白家双状元》,这些戏让拖油瓶看得备受鼓舞。看完戏,拖油瓶没有去二姨家,却去了杨二爷家。杨二爷虽然去世了,但他那孙女与拖油瓶不错。拖油瓶一直记得她的好,记得她给他递茶,递毛巾擦汗。拖油瓶心里美丽的女孩,不是城里的时髦女孩。而是像杨二爷孙女这样,纯朴的、宁静的、像山野里的空谷幽兰。“你来啦!”孙二爷孙女怯怯地说。“是啊!专门来看你的。”

孙二爷孙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却很感动。是呵!自从拖油瓶第一次跨进她家的门,她就喜欢上他了。她喜欢他白面书生的样子。喜欢他的勤奋。喜欢他到了城里读书,仍然不嫌弃乡下的一草一木。喜欢他一说话,脸就倏地红了。

这天晚上,拖油瓶回家的时候,杨二爷孙女送着他。他们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恋人似地依依不舍。但当拖油瓶提起杨二爷与宝龙的死,被他写进《大杨村》时,杨二爷孙女像受到了刺激,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她慌慌张张地对拖油瓶说:“我要回去了。”

杨二爷孙女说着就掉转头走了。拖油瓶想追上去,只见她已跑得很远。拖油瓶从没交过女朋友,有点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哪里句话说错了,得罪了她。他想女孩子怎么就这样呢?

其实杨二爷孙女,只是敏感地触到了自己的痛处。她为隐瞒宝龙救杨二爷的英雄事迹,内心折磨很多年了。但她宁愿自己内心受折磨,也不愿意让自己爷爷的光辉形象,被宝龙的英雄救人淹没了。

拖油瓶回到家里,阿姨已经睡下了。阿姨睡意朦胧地问:“皮影戏好看吗?”拖油瓶心不在意地说:“好看,很好看。”拖油瓶一边说一边轻轻地脱了衣裤入睡,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多么不想刚刚恋爱,连手也没有吻一下就散了。

阿姨见拖油瓶睡不着,便想既然睡不着就让他给我捶捶背吧!于是便说:“你咋地睡不着?想啥哩?”“没想啥,就是睡不着。也许看戏看得兴奋了。”“睡不着,就起来给我捶捶背吧?”阿姨说。

拖油瓶心情不好,迟迟没有动。“你在想啥哩?”阿姨用这话婉转地催他。

拖油瓶知道阿姨对他好。即使自己心里一千个不开心,也要去给她捶背的。于是拖油瓶披衣而起,直捶得阿姨进入梦乡。

过了元宵,村里大部分男人进城打工去了。大杨村又回到了孩子与女人们的天地中。只有杨五爷领导的剧团,还在大杨村演出。翠翠知道再演一阵,他们就要走出大杨村,去天南海北巡回演出了。他们得到了某个企业的赞助,拥有了最基本的路费。这让杨五爷与翠翠,看到了皮影戏的希望与未来。

那一个大清早,翠翠照例去后山顶峰的亭子,与杨五爷一起练唱。翠翠望着杨五爷,忽然不觉得杨五爷是长辈了。杨五爷在她眼里,有时顽皮得比她还小。她发现自己从原来的崇敬他,在他身上获取的她认为是父爱的东西,正渐渐转变为“爱”。“爱”原来就是这样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翠翠想,她天天与杨五爷见面,怎么还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那天练完唱,杨五爷坐在亭子里,第一次把翠翠搂进怀里。翠翠第一次与男人舌尖对舌尖地接吻了。她的小脸蛋火辣辣的热。她感觉着体内的血液在沸腾,体内如泉水一样的激流在流淌着往外溢。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翠翠想爱一个人,其实是爱这个人的平淡与真实,爱这个人的自身魅力和人格力量。翠翠想杨五爷虽然年纪大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翠翠知道自己的选择跟不上潮流。在他们班的女生中,多少人为嫁个有钱人而折腾着?她们有的到城里打工,做有钱人的二奶。有的到城里为生活所迫,做了暗娼。翠翠想她只做大杨村人,做一个大杨村的女艺人多么好!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翠翠与杨五爷的恋情已经家喻户晓了。媳妇们七嘴八舌,说得很难听。王瑶琴听了,更是火上浇油。王瑶琴无论如何都不能同意自己的女儿,与一个比她爹还大的男人结婚。于是,她一个电话就把这事这事告诉了杨德宗。杨德宗知道后,也是火冒三丈地当天就从城里赶了回来。杨德宗本来就看不起杨五爷,本来就反对翠翠跟他学皮影戏。“都是你当年要翠翠跟他学皮影戏?现在惹出事情来了。”杨德宗一进家门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会这样?”王瑶琴怯怯地说。

杨德宗痛骂了一顿妻子后,见翠翠不在家,便火烧火燎地赶去杨五爷家。杨五爷正在家里低头做皮影,他要把最后一批难度比较大的皮影,在巡回演出前赶制出来。杨德宗冲进他家门,二话不说便劈头劈脑地朝他打去。杨五爷还没有弄明白是谁?他出于自卫地抓起一把刀,正想朝来人砍去时,发现是杨德宗。“你这是干什么?”杨五爷说。“你拐骗我的女儿?你放了她不要与她结婚,我就饶了你。”“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何曾骗过她?”“你骗了她,还嘴犟。你这个不要脸的混蛋。”杨德宗的怒气被激了起来。他想宝龙死了,他就这一个女儿,这个老鬼还不放过他。他越想越气,一气之下夺下杨五爷手中的刀,就朝他的身上砍去。顿时两个男人扭作了一团,打了起来。杨德宗凭借手中的刀,一刀、两刀,一共砍了14刀,砍得杨五爷一动不动,血流满地。

杨五爷死了。

杨德宗的双手溅满了血,他的衣服和裤子也溅满了血。他被这场景惊呆了:“这是我干的吗?这是我干的吗?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杨德宗充满恐怖地回到了家里。王瑶琴见了大惊失色,吓得双脚发软瘫倒了下去说:“你这是怎么啦?你杀了杨五爷啦?”“是啊!我杀了杨五爷。你别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会去自首的。”杨德宗用颤颤抖抖的声音说。

爹杀杨五爷的时候,翠翠正在大姨家。长这么大,她很少去大姨家。也不是因为大姨的怪癖,而是去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次是杨五爷突然问起大姨,翠翠却一问三不知。杨五爷说:“你太不关心你大姨了。你大姨很不容易,把拖油瓶养得这么有出息。”翠翠被杨五爷说得很内疚,才跑去王家庄看大姨。大姨很惊讶翠翠的来临,不过心里很高兴。她拿出自己过年做的芝麻糖,招待翠翠。她说:“难得你还想着我,我都快老了。这世界是你们的啦!”“你老什么呀!才40多岁就老了?外婆60多岁了还不承认自己老呢!”“瞧你,什么时候学得能说会道了?莫不是跟杨五爷学的吧!”“大姨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对了。”“我哪里是聪明,你们天天在一起排戏,近朱则赤嘛!”

翠翠听大姨这么说“嘿嘿”一笑,她想这都是拖油瓶教她的吧!翠翠本想把自己与杨五爷准备结婚的事说了,但转眼一想还是不说了。翠翠觉得到时候该知道的,自然就知道了。

翠翠从大姨家回来的时候,心里很高兴。尽管她也听到一些媳妇们对她的议论,也知道娘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凡事都有个过程,只要自己坚持,没有办不通的事。翠翠对娘的态度,还是有信心。于是她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穿过康宁公路后,有人说:“那边出事啦!有人杀人啦!”

翠翠心一惊,带着旁观者的心情,跟着那些跑去看热闹的王家庄人七转八弯地竟然来到杨五爷家门口。这一震惊,给她的打击着实不小。她“哇”一声,不顾刑警队长杨步高的阻拦,扑向倒在血泊中的杨五爷。这时候大家都不出声了。知情者谁也没有告诉她,凶手就是她爹。

翠翠被村里的媳妇们送回了家。这时爹已经自首去了,留下他的血衣还放在木盆里。王瑶琴也已经被村里的其他媳妇,送去镇上医院了。由于血衣留下的证据,敏感的翠翠马上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冲媳妇们说:“你们别瞒我了,杀死杨五爷的是不是我爹?他现在去哪里了?”

翠翠知道爹杀了杨五爷后,双重的打击和巨大的心灵沧桑,让她痛不欲生。她开始是斯心裂肺地哭,哭着哭着便没有了眼泪。她呆呆地坐着,也不说话。小叔杨德华来了,外婆和小姨也来了,她还是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他们知道这孩子受的刺激不小,应该马上送医院治疗。于是,翠翠与娘同住在一家医院里。

一个星期后,翠翠与娘的病情都得到了治疗和控制。她们出院回家了。翠翠最放不开的还是皮影戏。那些天她排戏、演戏、制作杨五爷没有制作完的皮影,忙得不亦乐乎。正在她最忙的时候,大杨村的广播站播出了拖油瓶写的《大杨村》。她竖起耳朵听,《大杨村》里讲到了杨二爷、杨三宝、杨五爷、宝龙、杨老婆婆还有她杨翠翠。她觉得拖油瓶写的那些故事,一个一个真实感人。但当她想到从没有出过杀人凶手的大杨村,让他爹成了凶手和罪人,其源起还是在她身上时,她觉得她也是一个罪人了。她为拖油瓶在《大杨村》中,表扬她而难过。她想她要替爹赎罪,以减缓爹的死罪。

八“法律是公正无私的。”刑警队队长杨步高这样说。大约过了两个月,杨德宗的宣判下来了。出庭的那天,王瑶琴与翠翠在乡亲们的陪伴下去了。她们母女俩在最后宣判的那一刻,心都“砰砰”地跳得厉害。当法官最后说:“判处杨德宗死刑,缓刑两年执行”时,她们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翠翠去探监,哭成了泪人儿。父女俩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就到了探监的时间了。翠翠走在回家的路上想,事到如此,还能说什么呢!但愿爹能两年后减刑。翠翠想爹成了大杨村的罪人,有她的因素,那么她是否也要将功赎罪呢?她想杨五爷虽然不在了,但中国独一无二的皮影戏应该保存下去。于是,她想她有责任挑起皮影戏巡回演出等诸多事项的责任。于是,她想把拖油瓶的《大杨村》改编成皮影戏,在巡回演出中演出。

几个月后《大杨村》这出皮影戏,终于排练成功了。翠翠也被上级主管部门任命为“大杨村皮影戏剧团团长。在即将出发的那一天,王瑶琴突然说:“我也跟着你们去,我给你们做义工。”

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瑶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让翠翠很感动。翠翠说:“娘,你年龄大了,还是在家休息吧!”“我才40多岁,大什么?我也该为大杨村做些什么了。不然对不起大杨村。”王瑶琴说。“娘!”翠翠说着,扑到娘的怀里。

演出队伍出发了。这回出发,有点像印度电影《大蓬车》那样的味道。翠翠租了一辆汽车,乐师们在汽车上就“吱吱嘎嘎”地排练起来。汽车开过了一片田野又一片田野,翠翠望着窗外,一片青青绿绿的。她想她从小就在这一片青青绿绿中,知道“要什么”,而很多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2005年6月25日至7月10日

载《大家》2006年1期

在西篱村的日子(一)

第一章

11岁的李超蹲在家门口的土堆上,看父亲来信。他神情凝重,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无奈。一种饱尝离别之痛,使他的眼神里有几丝漠然。李超已经三年没见到父母了,自从出生两个月后,父母就出门转战南北打工。李超一直与奶奶陈传芬生活在一起。奶奶住的是两间茅草屋,屋里除了一张挂着蚊帐的小床、一个碗柜、一个灶头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若说有,只是连鸡窝也修在了睡觉的那间屋子里。

打开碗柜,里面只有三碗咸菜,十几只鸡蛋。奶奶的屋子里没有桌子可以做功课,李超每天放学回家只有去大伯李加强家。大伯李加强家住在村西头,足足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李超每天就这么来回走着。大伯李加强40岁,是村里的干部,一直没有外出打工。他在家靠种七亩水田,每年1800元的干部工资支撑全家四口人的开销。虽然贫穷,但他很满足。他对我说:“现在不要交农业税了,村里的农民负担轻了很多。除了每年每人还需要缴12元人头费,用于支付村干部的工资和办公费用,其他没有什么杂费。然而这样,村里的青壮年还是很少留在村里。”

我在李加强家坐下不久,李超的姑姑李加英就来了,她也住在西篱村。她说她老公去年得了肠癌,花去两万多元医药费。现在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高中,为了给孩子挣学费,她老公病未痊愈就替村里盖房子的人家,打零工赚钱了。李加英一边说,一边眼泪往下掉。那凄凄的眼泪感染着我,我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录着。作为媒体记者,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真实报导。

从李加强家回到李超奶奶陈传芬家,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李超奶奶家的门敞开着,李超在墙角练倒立。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倏地停了下来,怯怯地说:“奶奶到棉花田摘别人摘剩的棉花去了。”没等我回音,他又说:“奶奶去年摘了20斤,挣了100元。”我一下明白过来,农村的老人没有什么零花钱,全靠自己勤劳挣一点。

李超瘦瘦的,蓝布裤子的双膝盖上补着两个补丁。套头的运动服,因为短小遮不住棉衣的长度。这样的穿着,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是不足为奇的。但现在毕竟21世纪了,这个山沟沟里的农村孩子却仿佛生活在他父母童年的时光里。然而比之他的父母,他还有一份深深的孤独。

我坐下来与李超聊天。母鸡也许刚生了蛋“咯咯答”地叫着。李超从米缸里抓了一把米,去卧房的鸡窝。一会儿他回过来,在鸡蛋上用圆珠笔编好号码,放到碗柜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小脸蛋干巴巴的皮肤,以及那神情有着成年人的沧桑感。我问李超:“你能把你与爸爸的信,让我看看吗?”李超略有所思地说:“好吧!那些信都在我的书包里。”

我看着李超父亲李加明给儿子的信,那信中充满了思念与担忧。李加明在信中这样写道:“李超你好!你的信我已收到,我带着十分思念你的心情,给你写这封回信。我这个‘思念’二字体现了爸爸对你的牵挂和不安。牵挂你的每一天生活,不安你的学习情况。时间过得真快,我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时间就是金钱,就是生命。你必须要加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把有限的黄金时间计划好,安排好。一个好的学习计划能使你的成绩快速提升。千万不能像原来那样乱干,我希望你今年能成为一名‘三好学生’,不要让我再失望。”李加明在信的重点部分,用红笔圈着。

我接着看第二封信:“李超你好!你的来信,我已收到。我希望你把在家中怎样安排学习,怎样安排每天的生活,来信详细告诉老爸。因为你已是五年级的学生,我实在是太担心了。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一个月又快完了。请珍惜时间,抓紧学习,幸福是靠拼打得来的。我寄回家的信,你一定要保存好,一定要认真看。一定要每天早晚坚持锻炼身体。信上的每一个字,代表爸爸的每一份爱心,信上的每一个字出自爸爸内心的真诚!”李加明在信纸的正反两面都写得满满的,每句话后都用了很多感叹号来强调语气。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11岁的李超,太多的现实压力。但李加明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李加明与他的妻子终归要回到西篱村。他觉得自己只是城市的过客,而他希望儿子能永远走出乡村,真正成为有城市户口的城市人。李超身上载着这个家族几代人的梦想,可李超不知道。我读完李超爸爸的信,李超的奶奶提着一只大竹篮,篮里装满着白花花的棉花,从田里回来了。她已经76岁了,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一件黑色的大襟衣衫,袖管上套着两个蓝格棉布袖套。她一见我就说:“这孙子要么与我斗嘴,要么不与我说话。我不知道怎么管教他,他太不听话了。”

奶奶陈传芬说完这一番话,从一把油腻腻的塑料壳热水瓶里,给我倒来一碗白开水。接着她就让李超烧火,她烧菜。整个家只有白色瓷砖的灶台上,显得洁净明亮。李超烧火的柴是从山上砍来的。李超每天都有上山砍柴的任务,休息天了他还会帮大伯家放放牛。在我眼里李超已经很懂事了,城市孩子这般大哪里会干这么多活。他们不少都被父母祖父母宠得像小皇帝一样,而李超却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干活。

奶奶一定要留我吃饭,她为我这个远道来客煎了两个荷包蛋。我站在一边不知帮她做什么好,就索性帮李超烧火。柴是那么短短的,很好烧。李超见我拨弄得还像样子,就顾自蹲到门口的土堆上,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蓝天白云,黄土坡,李超的身影很孤独也很凄凉。我望着他心里一阵难受,我想给他像母亲那样的爱,但我刚新婚不久,还没有做母亲的体验。我想唯一而最实用的就是给他一些钱,让他买一些书,买一些吃的。我这么想着,一不小心就把火烧灭了。“李超,李超。炉火灭了。”我大声嚷着,李超从土堆上跑进来,抓起一把长火钳在炉子里通了一通,火苗顿时又窜起来了。他赶紧往炉子里添细小的柴,几根潮湿的枝杈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熊熊燃烧的火让我感到李超的本领。我说李超你真行,他这才勉强笑了笑,但很快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情。

奶奶看见我在烧火,就骂孙子道:“你偷什么懒,不好好干活。”孙子不答理奶奶,他依旧蹲到门口的土堆上,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我想那是一种望眼欲穿的思念父母的情节,抑或是望着前方长长路的茫然。我与奶奶的配合,终于默切完成。奶奶烧完了菜,煮了一大锅米饭。用柴烧的米饭,香喷喷的,我一连吃了三碗。吃饭时,李超闷着头顾自己吃。他几乎都不吃什么菜,荷包蛋我夹到他碗里,他又夹了出来。他说他不喜欢吃蛋,他只喜欢吃咸菜。

奶奶是那种很会唠叨的老人,但奶奶的方言我只能听个半懂。大意是村里的人家不少盖了新房,她家还住着茅草屋。儿子媳妇在城里干活挣钱,顶多挣来孙子的学费和以后准备上大学的学费。想儿子给她盖房子,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奶奶能说出“天方夜谭”这个词,让我很惊讶。我说奶奶你健健康康地等着,以后让李超给你盖房子。奶奶听了“嗬嗬”地笑起来,说:“等到那时光,我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奶奶说完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她又说:“我们这一辈人,苦哇。童年时光遭遇日本鬼子侵略,跟着父母到处逃难。八年抗战,十年内战,过的生活很不安定。解放后我们生活安定多了。我虽然没有文化,但年轻时我还是村里的妇女干部呐。”奶奶说得眉飞色舞,很自豪。

我告别奶奶与李超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月亮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荒田、土堆、树木、小草,一切依稀可辩。我是回西篱村农民家的小旅馆,我将在西篱村住一阵子。这个山沟沟里的小村庄,虽然还是很贫穷落后,但正因为它的贫穷落后,才让我有了要写它的责任。我一边走一边想,狗的吠叫声时近时远。

第二章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被“喔喔”啼的公鸡唤醒了。小旅馆楼下开始有了嘈杂的人声,那是村里的农民(大多数是农妇)将自家种的素菜和副食品,用自行车载到这临街的集市来卖。临街除几家小旅馆,还有几家小酒馆,小百货商店。凌晨两点时,小酒馆里还隐隐传来吱吱嘎嘎的卷门声。我是一夜没睡好,想着早起去换一个房间或者换一家旅馆。当然我先要填饱肚子。于是我起床、梳洗、披上大衣围上围巾出门去了,但一出门我就想解手了。自从住进这家小旅馆,服务员老婆婆就给我一只脏兮兮的高脚痰盂,我没敢使用它。

小山村清晨的风是彻骨的冷,我将围巾把整个头包了起来。走出小旅馆后,我进了一家小酒馆。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问:“来点什么?”我摇摇头说:“先解手。”她就朝门外手一指说:“那边。”我朝着“那边”走去,“那边”是一片荒田,荒田上有一个破败的茅楼。通往破败茅楼的是一条窄窄的碎石路,我一路奔去。茅楼没有门,四面通风,蹲在茅楼里没多久,屁股便冻得受不了。不过从刑场般的茅楼里出来,我就轻松多了。

我猜想那一片荒田曾经是一个菜园,随着村里男人不断进城打工,菜园便成了荒田。我这么想着,重新走进了小酒馆。这时候小酒馆已熙熙攮攮地来了不少人。我要了一碗黑米粥,一个煎饼,坐到临街的窗口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的集市。这个以女人为主的集市,男人们多半是过客。他们有的开着摩托车,有的牵着毛驴,有的骑着自行车,他们大多来采购一些素菜和副食品,也有专门来赶集的。我的对面很快来了一个男人。他要了一碗泡饭,两个馒头,一叠酱瓜。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喀嚓”一声,泡饭里的一粒石子,让他把整口饭吐了出来。桌上烂烂的一滩,他用手在饭粒中抓出了那粒石子,冲老板娘骂道:“他妈的,你这饭是怎么做的?这么大的一颗石粒。”老板娘忙着顾自己开票收钱,没答理他。他就火气冒了上来,冲过去对老板娘说:“喂,你这饭是怎么做的,你想吃死我们啊!”“不就是一粒石子?你老婆做饭难免也会有石子的。”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老婆不开店,不会吭害顾客。”男人气呼呼地说:“这饭我不吃了,你退我钱。”老板娘说:“我知道你就来这一手,想白吃,早点说,不用找理由。”“老子再没钱也不会白吃你的。你这臭婆娘,下三烂的货,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男人说着甩手而走。老板娘冲他的背影骂道:“你得了肠癌还这么恶毒,你去死啊!”老板娘一边骂一边走过来收拾碗筷。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我问:“他是这村子李加英的丈夫吗?”老板娘说:“是啊!你看他那德性,一粒石子就骂得人狗血喷头,怪道是要得肠癌了,真是活该。”

老板娘的年龄大概35岁左右,有点儿发胖。她说这话是脱口而出,仿佛一个吵惯了架又被宠坏了的女人,不知话的轻重。但我听了很难过。我知道那是李超的姑父,一个为了给两个儿子挣学费而不顾自己重病未愈去打工的人。“老板娘,你给我拿四个馒头打包,要快一点。”我突然想追上去给李超的姑父送上早餐去,我知道他早上要去工地打工,不吃饱又何以能撑得住?

老板娘应着,很快差人把馒头送来了。我塞给老板娘伍元钱,说不用找了,便拔腿就走。走出小酒馆,我已看不见李超姑父的背影。但我还是朝着南面的方向笔直向前快速走去,我渴望能追上李超的姑父。西篱村的路多半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路,我的旅游鞋白边上很快嵌满了泥土。前边也许是个学校,一路上我看见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孤独孩子的背影。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红花棉裤,粉红棉罩衣的小女孩低着头,脚步迈得很沉重。我走上前去与她打招呼:“喂,小朋友上学去?”她抬起头朝我怯怯地看,不说话。我赶紧塞一个馒头给她,很友好地摸着她的头问:“家离学校远吗?”“远,很远。要走五十分钟。”她一边吃馒头一边声音很低地说。“你都是自己走,爸妈不接送?”“那当然。爸妈在温州打工,他们有两年多没回家了。”“你想他们吗?”“想,很想很想。”

这个小女孩叫张静,11岁,与李超是同班同学。她住在外婆家,中午饭到奶奶家吃。她每天走的路是一个几何三角型,别看她小小年纪,路可走得真快。我很快拉在了她的后面。这时候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决定跟着张静去看看他们的小学校。小学校在宏伟乡政府所在地,宏伟乡中心小学接纳了几个村的孩子。西篱村是比较偏远的村,西篱村的小学生走山路穿小道,每天就这么往来着。若遇上下雨或涨大水,他们就只能绕道走山路,那起码得走近两个小时了。我赶到宏伟乡中心小学时,张静已坐在教室里上课了。宏伟乡中心小学有两栋教学楼,条件比一般的农村小学好。我找了他们的洪奎元校长,询问了“留守孩子”的有关学习情况。洪校长说:“留守孩子,父母和学校缺少沟通,教育出现了空档。我们也专门为这个问题,组织教师展开讨论。我们认为小学教育期间,家庭、学校两者配合起来的效果最好。”“但问题出来了,实际上这些留守孩子的家长做不到配合。那么他们幼小的心灵会被扭缺吗?其实,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心里有些焦虑地说。但洪校长很乐观道:“农村孩子的生活是开放式的,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是封闭式的。所以在心理承受能力上,应该好很多。”

我离开洪校长时,心里带着些疑问。不是我不相信校长的话,而是校长不一定有我想的一方面。于是,我找到了李超和张静所在的五年级一班的班主任黄老师。正是下课时光,黄老师听了我的询问,马上出了几道问答题,上课前准备让同学们做一下。学生们下了课,虽然喧闹,但基本都在教室里。我与李超、张静打招呼,他们的脸上依然矜持没有笑容。铃声响了,同学们很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位是城里来的记者陈云老师。”黄老师向同学们这样介绍我。学生们一边鼓掌,一边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我会给他们出一个难题。

问答题传下去后,同学们很快做完了。张静在问卷上答道:“我很想很想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们了。其实家里虽然没有钱,但与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才是我最快乐的。”张静把答好的问卷给我看时,落寞的脸上已经挂满泪水了。我不禁一阵凄楚。接着,我再看李超的。李超在问卷上这样写道:“我已经按爸爸的吩咐,每天锻炼身体练习倒立了。现在我已经能坚持倒立两分钟了。我想象中的城市是富丽堂皇的,可是那里的学费太贵了,我不能去那里上学。”我看了会心一笑,心里想李超是个很乖的孩子。我摸着他的头说:“你真乖。真是好孩子。”他仰起头朝我看看。小脸上显现出骄傲来,但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笑容。

我与黄老师在收上来的问卷上,一一看着。那个叫陈诚的学生这样写道:“爸,你能早点回家吗?我很想你。可也没有办法,我们家为了盖这栋小楼欠了伍万元的债,你还要为我挣学费。你为我出远门去劳累,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你。我要早点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还有一个叫谢茹敏的学生这样写道:“爸爸,虽然我们家养鸡赔钱了,可是我相信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把债还清。天冷了,我比原来感到更加孤独了。”黄老师说:“真没想到啊,孩子们会想这么多,有这么多的心理问题。”

李超和张静所在的班,一共有36个学生。其中25名学生的父母在外地打工。这个班的学生大多很瘦小,有的几乎营养不良。我告别学生和黄老师后,走出校门看见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宏伟乡的田野上油菜正低伏着,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而不远处,一栋三层的新楼刚刚落成。一个孩子从地面一堆高高的瓦楞上飞了下来,大有雄鹰展翅之势。倏地我想起了李超的姑父,想起了他正在工地干活,想起我为他买的馒头已经分给同学们吃了。但我还是想去工地看看他,我对这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产生了莫名的同情。也许是小酒馆老板娘骂得太凶,也许是因为我喜欢上了李超这个没有笑容的男孩子。他的姑父,我就有了多一分的关心。

我向路上打听了几处正在盖房的工地。我凭直觉选中了一处笔直朝前走去。那是西篱村正在盖新房的几户农民家,从宏伟乡中心小学回到西篱乡,我得走上一个多小时,那还是绕小道走的。我走得有点疲累又口干舌噪,路上看不到一个小店。我只得决定先回小旅馆喝口水,再把房间或者旅店先换了,以免晚上又是被楼下的小酒馆吵得一夜睡不好。

第三章

我回到小旅馆时,旅馆老板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与旅客吵架。我站着听了半晌,原来这旅客也是因为“吵”,睡不好,要求退房。但老板不同意,老板说:“你要退,预付的压金就不能还。”男人觉得很亏,说:“去你妈妈的,你们这里是黑窝。昨晚白白被你们的小姐骗去两百元,还说是进来给我一把热水瓶,我一打开门她就一把抱住了我,我推都推不开。接着我就被你们捉住了。我有口难辩。老子哪里要睡这种‘鸡’,你们简直就是强行勒索。老子不住了,但压金不退是没有道理的。”“你半途而废,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你好逮也要入乡随俗。”老板一边说,一边摆出了一股打架的样子。那旅客也许不想再吃眼前亏,拎着包就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说:“去你妈妈个‘X’,这钱老子给你妈买花圈吧!”老板回敬他说:“你小心路上被汽车压死。”

看着他们的一番吵闹,我对老板说:“我想换房间,有没有不临街的,安静一点的房间。”老板说:“不临街的房间没有了,都满住着。”我转身喊服务员老婆婆给我开门,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拿了一大把钥匙。门开了,我的床铺依然散乱着,热水瓶的水也是隔夜的。我顾不得太多,先喝了水,然后出去找别家旅馆。“小姐,要入住吗?”新新小旅馆门口站着一个50多岁的大妈。她说:“我们这里经济实惠,也干净。不像他们那里那么‘黑’。”她说着用嘴呶呶我住的那家小旅馆道:“那是什么旅馆啊,简直就是旧社会里的鹞子。”我说:“我要安静的,不要临街的,最好有卫生间的。”大妈说:“安静的,不临街的有,就是没有卫生间。我们有痰盂,很干净的,我都消毒过的。”

我跟着大妈看房间,北面的房间虽然不临街,但没有太阳,阴森森的,像有无数个鬼魂在游荡。但只要安静能写东西,我就满足了。我说好吧,我住这一间。于是我很快回转去,退了原来小旅馆的房,把东西搬了过来。我在退房时,老板说:“你真要退?别后悔啊,我们这里虽然吵闹些,但人气旺。你到那边去,嘿,保你吓得逃出来。”

我对老板不退压金,没好感。所以他再怎么说,我也知道他们是同行嫉妒。我没理老板,拿了发票提了旅行箱就走。到了新新小旅馆,大妈说:“你叫我孙里嫂吧,我两个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打工,这小旅馆就我与老头子张罗着。我还带着一个8岁的孙子,一个13岁的孙女。他们一个上二年级,一个上六年级。我们平时也没时间管他们,由他们放野马。”孙里嫂说着已经把我领到楼上北面的小屋。这个房间,一张大床,一只床头柜,一张写字台。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卫生间,幸好有电话,我就可以通过电话线上网,把写好的稿子传回报社去。孙里嫂说:“楼下有自来水,洗脸洗衣什么的到楼下去。洗澡就没有地方了,只能用木盆在房间里洗,或者到乡政府的公共浴堂。”孙里嫂交待得很清楚,这让我感到了一种实在和亲切。

孙里嫂说完走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只痰盂上来说:“我刚消毒的,很干净的。”孙里嫂把痰盂放到了墙角边,看我在整理东西又说:“我们这里条件不太好,比不得城里,但空气比城里好。你要是住一月以上,我还可以给你打折的。”我说:“好好,谢谢,到时候再说吧!”孙里嫂这才离开了我的房间。我第一件事情,就是采写宏伟乡中心小学的报导。这房间确实很安静,听不见公路上的汽车声和临街小酒馆的喧闹声。我在笔记本电脑上刷刷地写着,那些没有笑容,过于瘦小的孩子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李超、张静、田小雷等,他们一个个在我笔下成为精灵,这些没有父母在身边疼爱着的孩子,有着一个不幸的童年,但也许对他们的成长反而有利。大概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写完了三千字的文章了。在这手机没有信号,电话不能拨长途的小山村,上网溜达就是我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方式了。

我把文章传给报社后,已经是午后一点多了。匆匆忙忙去小酒馆里吃饭,老板娘见我说:“上午与我吵架那老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你看人是不是不能无理取闹。”听老板娘这么一说,我十分震惊,吃饭的胃口也减了大半。我说:“要一碗咸菜面。”老板娘说:“还要些什么?”我摆摆手。

小酒馆依然热闹着,有一桌在喝酒划拳;也有一桌,几乎个个都在边吃边抽烟。烟雾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三口两口地扒完了面条,直奔李超的大伯李加强家。李加强坐在客厅发呆,见我来了他忍不住说:“我那妹夫真是死得轻如鸿毛啊!人要倒霉了,什么坏事情都缠身了。真是命啊!”他说完呜呜地哭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农村男人的哭,尽是这样撕心裂肺。仿佛所有的苦难、沉重得像山洪暴发那样。

我呆呆地站着,等李加强哭完了,才随他去他妹妹李加英家。李加英家距李加强家只十几分钟路,远远望去就能看见她家三间土灰色矮房前,已搭出了一个棚,摆着两个花圈。我从皮夹里拿出两佰元钱,让李加强差人帮我代购花圈。李加强说:“你是城里来的记者,你要写写我们这里人命如草菅。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就死了,没有人能替他负责。”我“噢噢”地点头,提出要去看看究竟是脚手架不牢倒塌,还是他自己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李加强说:“警方都已拍了照。脚手架没问题。”“我妹夫就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李加强用右手指着左边最高的脚手架说。我说:“这脚手架不规范,没有防护纱。”李加强说:“咱们农村盖房子从来就没有防护纱,咱们没有城里人讲究。”李加强这么一说,我就想着他妹夫早上与老板娘吵架,没吃完早饭一气而走的场景。如果是这样,饿晕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那么老板娘该负有责任。但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掉下来的?我有点后悔早上没有将四个馒头送到他妹夫手上,也许他妹夫吃了我送去的馒头就不会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从脚手架回到李超姑姑家,李超姑姑李加英抱着丈夫的尸体,一边哭一边如唱山歌似地唱着叙述她丈夫生平的小调儿。悲伤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家,有一种直让人淌眼泪的感觉。早上还是鲜蹦活跳的人,现在就笔直地挺在床上死了。生命是多么脆弱与无常。这天晚上李加强和一些亲戚,就守候在李超姑姑家。李超姑姑的两个在县城读书的儿子,也将当夜赶回家。李加强说:“李超爸爸明天也会赶回来,见他姐夫最后一面。”我这才知道李超爸爸辗转南北,最近刚在杭州的某家通讯设备公司做保安,而李超的妈妈却在几户人家做钟点工。他们辗转南北,过年也不回家就是为了省来回的路费,为了积累多一点钱好回家盖房子,好供李超日后上大学。

我离开李超姑姑家时,李超与奶奶来了。奶奶听见女儿唱着调门儿哭便说:“好了好了,要哭坏的。人都已经死了,也没有法子了,自己身体要紧。”奶奶的话是心疼女儿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话。奶奶见我要走,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哉。”我说:“奶奶,那是意外,意外的事故。”

晚饭我仍旧回到小酒馆吃,老板娘有点幸灾乐祸。她脸上笑嘻嘻地问:“要点什么?”我坐着不说话,朝她看看。她说:“喂,在问你要点什么?”我说:“咸菜面。”她说:“一个城里女人怎么尽吃咸菜面?是不是在城里山珍海味吃多了,到这里来换换口味?”我没作声,也不想与她搭话。我总觉得假如早上她对李超姑夫态度好一点,也许李超姑夫就不会出现意外事故了。在我的潜意识里,仿佛她就是杀害李超姑夫的凶手。

在西篱村的日子(二)

第四章

孙里嫂的这个小房间确实很安静,整个二楼就住着我一个旅客。我起先上网看邮箱,与朋友在QQ上闲聊,并不觉得恐慌。但当我关闭电脑,躺进厚厚的被窝时就听见“呜呜”的哭泣声,还有“吱吱呀呀”门窗的碰撞声。我想那是因为风把李超姑夫家的哭泣之声传过来了,李超姑夫与我有一面之缘,他是否在向我喊冤呢?我这么想着,把头埋进被窝里,但翻来覆去睡不着。子夜时分,我扭亮灯,从旅行包里找出安定,服下四片。也许服了多一些,我一直睡到中午方才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我在孙里嫂给我的痰盂里拉了一泡长长的尿。怕尿酸影响房间的空气,我在痰盂上盖了一张报纸。下楼梳洗时,孙里嫂问:“睡得很好吧!”我说:“好,很好。”

我依然到小酒馆吃饭,与老板娘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老板娘说:“你常来吃,我给你优惠价打八折。”我说:“谢谢!”她又说:“我叫翠花,你叫我翠花好了。”翠花给我递过来一份菜单,她说:“你不能老吃咸菜面,那样会没营养的。”我想想也是,在这小山村两天,我还没吃过鱼和肉。于是,我点了一条葱油扁鱼,一块东坡肉,一只炒青菜,还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当然我不会把一瓶酒喝完,我只是喝一小盅,为这小山村特别的寒冷暖暖身子。

我还是选择与李超姑夫一起坐过的那张临街窗口的桌子。在等待菜端上来的那一刻,我恍惚间又看到李超姑夫把整口饭吐了出来,桌上烂烂的一滩,然后他用手在饭粒中抓出了那粒石子,冲老板娘骂道:“他妈的,你这饭是怎么做的?这么大的一颗石粒。”我望着翠花亲自给我端上菜来,我忽然忍不住说:“翠花,假如你昨天早上对李超姑夫态度好一点,说不定他就不会饿着肚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啊,你说什么呀,他的死难道都是我的不是?他是自己寻死,有事没事尽挑我们的毛病。你说饭里有一颗石子,用得着这么大动肝火骂人吗?他就是要与我们过不去。上帝有眼,这叫恶有恶报。他的死怪不得我,也与我无关。”翠花一边说,一边在我的菜单上划着勾。我望着她,没再说什么。也许她是无辜的,但我心里总消除不了对她的嫌疑。

一会儿,我的菜全上齐了。我咪着酒吃着菜,还不时地望望窗外。窗外公路对面一片冬日苍茫的景色,让我浮想联翩。我想西篱村有不少老人,他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从不曾离开过。而他们的孩子与孙子,如今却一个个远走高飞。飞出去的是勤劳与见识,带回来的是财富和力量。西篱村一共有600多户人家,5297口人,其中有4126人出外打工。这个五年前还是清一色的茅草屋,近两年已盖了不少新楼和平房。李超的大伯李加强,也在村里规划的新住宅区借债盖了两间瓦房(平房)。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对面又来了一个男人。他的咀嚼声很响,就像搓衣擦板的磨擦声。“擦擦”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来朝他看看。他与我搭话,说:“我是隔壁理发店的理发师,你要烫头、洗头什么的来我这里吧!”他倒是很会招揽生意的。我说:“好吧,我要洗头就来你这里。”他听我这么说,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我。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范二鬼。

看得出翠花很喜欢与范二鬼打情骂梢。等我吃完饭起立的时候,翠花干脆坐到了我的座位上。他们你来我往的,一句又一句,翠花开心得脸上的肉,笑成了一堆。那些带着淫荡的语言,让我的脸羞红起来。我赶紧提着包走出小酒馆,我下午的工作是要去李加英家见李超的父亲。这个三年没有见到儿子的父亲,由于姐夫的意外死亡回家来了。从杭州到西篱村不过700多公里路,来回100多块钱的路费。但这100多块钱对李超父亲李加明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我送李超姑夫的花圈,已被放在灵堂最醒目的位子。李加英见我又来了,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说:“我们家的顶梁柱塌了,你叫我一个女人如何供两个儿子读完高中考大学啊!求求你把我们的困难写进你的文章里,登到你们的报上去。”我说:“好好,我一定会如实反映。”李加英听到我这么说,仿佛遇到了“救世主”,她马上平静了下来。只是我心里感到忐忑不安,我的报导也许根本解决不了她的实际困难。

我在人群中终于找到了李超的父亲李加明。李加明不像哥哥李加强那么土头土脑。尽管他衣着朴素,但也许常年在城里呆着,皮肤不是那么黑,人也看上去机灵些。我说:“你见到儿子了吧?”他说:“听说村里来了女记者。大家很高兴。李超还没有放学,我还没有见到他。”我说:“三年没见了,你很想他吧?”他说:“除了想,更多的是担心。”我说:“我看过你给李超的信,那是一种风筝与线轮的感觉。”说起信,李加明就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李超写给他的信给我看。他说:“这是我们唯一的交流,要是没有这些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看李超写给他爸爸的90多封信。这90多封信,李加明就像宝贝似地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知道这是一种精神力量。李超的信显然比父亲的信,色彩斑斓多了。第一封信的开头,他就用彩色的蜡笔画着三颗用线条连在一起的红心,里面写着:李超、妈妈、爸爸。图案的下面歪歪纽纽写着:爸爸,意思应该明白吧?

接着他写道,“爸爸:您好!我这次写信是告诉你一件学习方面的事情。我这一星期没什么长进。关见(键)是早上不知道读什么,我只把老师教我的课文背熟。请在信上告诉我,我就按您的要求去做。还有重要的一点是放学回家把作业做完,就把您说的书看了一看。字帖每天都练,可是成绩就是提不高。我每天都锻炼身体,这点您不用担心。还有最后一方面,就是在家天天早晨洗脸、刷牙、吃早饭,每天中午吃满满一碗饭,不管什么菜我都吃一点。生活还算好,最讨厌的就是吃泡饭。已经很多天了,还吃泡饭。所以我骂了奶奶,奶奶就与我吵。我知道不对,可是她把我惹火了。您信上写给奶奶一句,不要每天吃泡饭,让我来读给她听。”从这信中,我看出了李超与奶奶的矛盾所在。

我接着读第二封信:“爸爸您的信我还没有收到,妈妈好吗?您想我吗?您是休息天吗?您身体强壮吗?妈妈请您放心地工作,我安心地上学,您不要左思右想。爸爸,我的数学课本有您不知道的十分之几,百分之几,我已经全都熟悉了。还有一件事,就是您给我那50元,我已经用了快剩下20块了。因为我买了一双鞋,剩下35元,那我还要买日用品,剩下30元,交学费我还给了5元,请爸爸再寄2元钱来。”读完李超的90多封信,我很感慨。他用手上的笔,写着他的生活、学习以及对父母的思念,与奶奶的矛盾。小小心灵已承载了太多的负重,难怪他脸上总是没有笑容了。

我把这厚厚的一叠信还给李加明时,李超远远地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他知道这两天办丧事,都将在姑姑家吃大锅饭。李加明见到儿子回来,三脚两步地张开双臂赶上去喊:“李超,爸爸回来了。”然而李超并没有扑到爸爸的怀胞里,他有点陌生地看着爸爸,怯怯的样子依然没有笑容。李加明说:“这小鬼,不认识爸爸啦?我是你爸爸。”李超这才叫了一声:“爸爸。”李加明放下展开的双臂,顿时感到与儿子的距离与隔核。

这晚我就在李加英家吃“豆腐饭”。我坐在李加明左边,李超坐在李加明右边。李超远没有信上与父亲说的话多。父亲问一句,他答一句,有时干脆不回答。照理三年没见到父亲了,该是多么的亲切和热烈。然而李超不是,他依然没有笑容,依然神情漠然。李加明与我说:“我与他妈出去打工,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李超。李超让我太操心了。我也怕仅仅通信是不够的。孩子不带在身边,怎么着也会生份。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有能力带李超到城里读书,只能这样罢。”李加明说完叹了一口气。

第五章

吃完“豆腐饭”,李加明带着李超执意要送我回新新小旅馆。李加明说:“我在杭州做保安,安全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一路上,李加明一边讲他走南闯北的打工生涯,一边又设想着将来在村里新规划的住宅区造一栋三层楼的楼房。最后他说:“最重要的还是希望李超能考上大学,真正成为城里人。”李加明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夸口便哈哈地大笑起来。看得出,李加明没有儿子李超活得沉重。尽管他有牵挂、有担心、有责任,但他在城市中接受新事物,新观念,他的心情还是轻松愉快的。他不像李超,肩上扛着他的希望,脚踏的是苍凉的土地;身边没有母爱,祖孙代沟引起的矛盾冲突,一天天用无声来抗拒着。

我没听见李超说什么话。他一直一声不吭。李加明说:“怎么三年不见就成哑巴了呢?农村孩子缺少见识,等爸爸赚多了钱一定带你到城市去住上一段时间。到那时啊,保你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李超说:“好吧,你说话要算话。到时一定要带我去。”李加明见儿子开口喜出望外地说:“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新新小旅馆到了。我邀请他们父子到我的房间去坐坐,他们就跟着我进新新小旅馆来了。虽然是一个村子的乡亲,但李加明对孙里和孙里嫂并不熟。孙里嫂见我带了客人来,便说:“我给你开门,一会儿就给你打壶热水来。”孙里嫂的服务确实不错,但生意终归比不过另外几家小旅馆。我不明白如此好的服务,怎么就没人愿意来?

孙里嫂已把我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痰盂也洗刷得干干净净。孙里嫂拿上来热水瓶后,我就给李加明父子泡了两杯龙井茶。李加明说:“听你的口音是杭州来的记者吧?”我说:“是啊,我是杭州某报的记者。”李加明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名片给我,他说上面有他的手机号,以后可要多联系。我说好吧,我回到杭州与你联系。你在家呆几天?李加明抓抓头皮说:“我只请了三天假。我们超过三天就要扣掉一月的奖金。”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李加明父子呆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只两个晚上。于是我说:“这时间对你们父子太珍贵了,我不能留你们,你们赶快回家去,总有事情要互相交代与倾诉吧!”但李加明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就坐一会儿。”

与李加明聊天,我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漂泊的沧桑。但绝对没有李超身上的单纯、孤独与压抑。拿他自己的话说:“马头跑多了,人也活潇洒了。除了儿子,没有什么拿得起放不下的。”李加明身上有一些见过世面的圆滑。我说:“李超妈怎么没有与你一起回来?”他说:“一个人回来就够了,多一人回来就多浪费一份车费,少赚几天的工资。一进一出相差很多。”我没有吭声。从我的旅行包里,找出一支某次会议上发的圆珠笔送给李超。然后我把他们父子送到新新旅馆的大门口,与他们挥手告别。寒风中,他们走得很快,咋眼就看不见背影了。

我回到楼上小房间,第一件事依然是打开电脑上网。一天不与外界联系,我就会感到憋闷得难受。想想李超和张静,还有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乡村的那些老人,我的写作激情就来了。我今天要采写的就是一生没有离开过西篱村,已经死亡了的李超姑夫的人生历程。我刷刷地在电脑上写着,不时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那风声宛如冤鬼的凄唳声,听得直让人毛骨悚然。我停下敲打的健盘,跳下床,撩起窗帘看看窗外,然后又把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当我重新敲打电脑时,那宛如冤鬼的凄唳声似乎小了一些。

写完稿,我将稿件发回报社,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这时我才可以轻松地在网上遛达。当然我通常总是先看邮箱,我的亲爱的丈夫他每天都会给我发信,自然我也少不了给他回信,向他汇报我在小山村的情况。做完了这些,已是子夜时分。我想在睡前洗把脸,据说上过电脑后不洗脸就睡,对皮肤不好。但问题是洗脸必须到楼下去,为了我的脸部美容我披上大衣下楼去。楼道的路灯很暗,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听到那宛如冤鬼的凄唳声,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才感到那并不是窗外风声发出来的凄唳声,而确确实实是人的凄唳声。我一阵紧张和惶恐。但我壮着胆在二楼那一排关闭着的房门前,一间间地听过去。终于,我搞清了那是204室发出来的声音。我“咚咚”地敲门,里面的声音就没有了。我停下,她就又响了起来。听得出那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我先下楼洗脸,楼下的旅客都入睡了。孙里伏在柜台上也睡着了。我把他推醒说:“204室有老女人凄唳的哭声。”他揉揉眼睛说:“你别瞎说了。你许是幻觉吧!”我说:“不可能。”他说:“深更半夜的,你还是去睡吧!”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疑惑自己的听觉,我想也许我真的是幻觉吧!上楼的时候,我的脚步迈得格外地重,我怕是遇上“鬼”了。想着第一夜入住的那个小旅馆老板的话:“你真要退?别后悔啊,我们这里虽然吵闹些,但人气旺。你到那边去,嘿,保你吓得逃出来。”

小旅馆老板的话,也许没错。也许很多旅客,就是被这凄唳的哭声吓得逃走的。我回到房间,重重地关上门,显示着自己强大的心灵。但当我睡进被窝,关掉灯,那凄唳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我想我是不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彻底地搞个明白?我又披衣起床,“咚咚”地走到204室门口,重重地敲门。这时里面不再发出声音。我站在门口呆了一会,确实没再听到凄唳的哭声了,才回房睡觉。但当我睡进被窝了,那凄唳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我是着实有点害怕了。虽然我不信鬼,但这躲迷藏似的凄唳的哭声,就像冤鬼的呼叫。我想明天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我蒙着被子呼呼大睡,也许是白天太累了,我也顾不得太多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蓬头垢面地去找孙里和孙里嫂。孙里值了一通后夜班,睡觉去了。孙里嫂见我急急地找她,问:“有什么事情?”我说:“你必须把204房间打开我看看。”孙里嫂说:“你想换204房间吗?”我说:“不是,昨晚我听得清清楚楚里面有老女人凄唳的哭声。”孙里嫂说:“怎么可能呢?你莫不是幻觉吧!”我说:“不可能。”孙里嫂攥着一大把钥匙,随我来到204房间。她打开门,里面的格局与我房间一模一样。我进去东张张西望望,什么也没有发觉。真是奇怪了,莫不是真有鬼?但我是不相信有鬼的。小时候父亲告诉我说:“那些人们说的乡间鬼火,其实就是莹火虫。说鬼的故事,都是人吓人的事。这世界没有鬼,只有人鬼。”父亲的话,让我记忆犹新。

我从204室房间走出来,依然坚信自己听见的是真实的声音。我不相信那是幻觉,我想会不会有什么秘密通道藏着一个老女人?我凭借自己的想象,这么想象着。但这解决不了我的实际问题。我毕竟还要住上一阵子,天天晚上睡在惶恐中不是一个办法。那么什么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向村治安保卫处报案,抑或是把问题反映给村干部李加强?我想了想既要报案,也要把问题反映给村干部李加强。我想好了,就决定脚踏实地先办这两件事。

这天早上我没有到翠花的小酒馆去吃早餐,我在路边的小集市上买了一副大饼油条,边走边吃。我知道今天是李超姑夫出殡的日子,明天是李超父亲回城的日子。我得赶在李超姑夫出殡前,先找到李加强把这事情汇报了。于是我三脚两步地快速走着,很快来到李超的姑姑家。李超姑姑李加英正嚎啕大哭,其他的女人也跟着哭。男人们沉默着,我在大门边找到了李加强。他正蹲在地上抽烟。我说:“李大伯,我要向你汇报一件事。”他感到很奇怪,说:“啥事哩。”我把事情前后情况一五一十向他讲了。他说:“听村里人说起那家旅馆闹鬼的事,也许就是闹鬼吧!你换一家旅馆不就得了?”我说:“我要是换一家旅馆就不来找你了,我希望你们村干部查一查。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只有活鬼。”他说:“好吧,好吧,我明天与其他村干部商量一下,把这件事情考察一下。”

我没有参加李超姑夫的出殡。我随即又去了村治安保卫处。那里有几个60多岁的老头在值班。他们听了我说的事情,哈哈笑起来说:“我们去看过多次了,里面根本没有活人在,那就是鬼啊,与你说闹鬼你不相信。你干脆马上回去换旅馆住吧!”我说:“你们真迷信。”他们说:“你城里来的,不知道我们乡下的事。男人住进去都怕得逃出来,你还住着?你不怕吓出心脏病吗?我们劝你别管闲事,赶快换地方住吧!”

我无精打彩地从村治安保卫处走出来。我想这些60多岁的老头本来就是守旧迷信的老顽固。他们哪里能保卫一些什么?我不信他们说的。我想我会继续住下去。

第六章

中午时分,我在集市买了两只烘番薯当午餐。李超的爸爸明天就要回城了,我就想着下午再找他谈谈,是否能让他多留几日陪陪李超。父子亲情,需要心灵的沟通,也需要点点滴滴生活上的关爱。李超是太压抑和沉默了。一个11岁的男孩子,脸上如此没有笑容,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新新小旅馆。孙里和孙里嫂都不在,代班的女孩是孙里嫂的孙女,她说:“弟弟掉河里去了,奶奶和爷爷正送弟弟去县城医院抢救。”我说:“怎么回事?怎么会掉河里去?”女孩说:“不知道。”

孙里嫂的这个孙子,我只见过一面。他与李超不同,特别调皮和活泼。那天我上楼,他在后面拉扯我的衣服,然后哈哈笑地逃走了。孙里嫂通常不让他到旅馆来,因此他进出家门都走的后院北门。他的父母在城里打工,这栋旅馆的楼房就是他父母打工挣回来的钱盖的。孙里嫂那天与我说帮儿子媳妇管这个旅馆,就是想把家里还剩下3万元的欠债早点还清。我此刻有点焦虑。但也只能耐心等待孙里和孙里嫂回来。我祈祷他们的孙子平安无事。我对女孩说:“我来你们旅馆住两天了,怎么没看到过你?”她说:“她下学期就要小学毕业了,想把考试考好一点,放了学就躲进屋子不出来了。”我说:“我住在楼上,怎么晚上能听到凄唳的哭声?”她说:“我没听到过,我晚上一躺下就睡着了。”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宏伟乡中心小学读书吗?”她说:“我叫孙小梅,弟弟叫孙小弟,我们都在宏伟乡中心小学读书。”

我说:“你想你的爸爸妈妈吗?”她说:“很想很想,但是想也没有办法。他们要挣钱,钱比看到我们与我们一起生活还重要。我们好像都没了父母亲情。我也没有人能够说话,每天除了功课,就与弟弟玩。弟弟很可爱,今天我在班上做大扫除,弟弟一个人回来的。他不知怎么就去了河边,就掉了下去。”孙小梅说着哭了起来。我说:“别难过,你弟弟没事的。”

孙小梅拿着一大把钥匙随我上楼,打开房门后她就急匆匆地下去了。我进门后为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后吃烘番薯。房间里很安静,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脉搏声。我想这个小山村不平静,它仿佛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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