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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03: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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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东杰

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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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

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王东杰著.—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2(新史学文丛)

ISBN 978-7-303-22490-6

Ⅰ.①大… Ⅱ.①王… Ⅲ.①大学生-生活方式-中国 Ⅳ.①G645.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7)第136999号

营销中心电话            010-58805072 58807651

北师大出版社高等教育与学术著作分社 http://xueda.bnup.com

DAXUE SHI YIZHONG SHENGHUO FANGSHI

出版发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www.bnup.com

     北京市海淀区新街口外大街19号

     邮政编码:100875

印  刷:北京盛通印刷股份有限公司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

开  本:890mm×1240mm 1/32

印  张:9.625

字  数:187千字

版  次:2018年2月第1版

印  次:2018年2月第1次印刷

定  价:48.00元

策划编辑:谭徐锋 责任编辑:齐琳 王一夫

美术编辑:王齐云 装帧设计:王齐云

责任校对:陈民  责任印制:马洁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反盗版、侵权举报电话:010-58800697北京读者服务部电话:010-58808104外埠邮购电话:010-58808083本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印制管理部联系调换。印制管理部电话:010-58805079序

这本小书收录了2008—2016年我在《南方周末》、《长江日报》、《读书》、《上海书评》上发表的随笔60余篇。这些文章多属“时论”之列,顾名思义,就应随时间流逝而消失。不过有三个原因使我愿意把它们搜集起来。第一,这些文章最早的催生者蔡军剑先生当初说服我提笔的一个理由是:写一些“不过时”的时论。不过时,是相对的;永远不过时,便是经典,我无此能力。要想获得相对持久的价值,用军剑兄的话说,不妨考虑得“迂远”一点。这和我的兴趣投合,嗣后便秉此原则行事。第二,出本随笔集,可以送给不做学问的朋友。我的专业论著,很多朋友读不下去,这本书是个补偿。秀才人情,不过几张纸,可是,有比没有强。第三,我不知道这些文章“适应”环境的能力如何,担心忽然有一天,就没有人愿意再出它们了,所以趁早打算。

全书粗略地分为三辑。第一辑的主题是: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传统。最近十多年,中国人开始对自己的文化有一种正面的评估,意识到它的可贵和优长,不再视如敝屣般地必欲弃之而后快。可是随着此风日盛,所及之处,沉渣泛起,表现出走向封闭的趋势。其实只要具备起码的历史意识就会知道,今人所谓“传统”,不少乃是当下的“发明”。中国古人的最高价值来源是“道”和“理”,国家之上乃是“天下”。“天不变,道亦不变”,可是礼制要变。“礼,时为大。”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礼制”之变,从时从宜,而万变不离其宗,基本原则只有一个:尊重人。子曰:“仁者,人也。”“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文化复兴,损益进退,应以“仁”为准绳,不应以膜拜权力和等级、增长骄妄之气为目的。否则,中华文化就真要葬送在此辈热衷于讲“传统”的人手中。

第二辑的文章,是希望把顾颉刚先生当年提出的一个想法重新带回公共思考中,也就是在中国建一个“学术社会”。他所说的“学术社会”,接近任鸿隽所说的“学界”(参见本书《从造炸弹到建学界》),特别指的是一个不以实际应用(尤其是政治应用)为导向的学术共同体。不过,我这里希望把其含义做一扩展。我用的是“智性社会”。这个词不是指一个由专业学者构成的社群,而是指整个“社会”而言;这个社会以智性态度为主导,它的成员,不论从事何等行业,皆有求知的好奇心和辨析力。这听来像是天方夜谭,可是它如果真是不可实现的,那皆因大家都认定它无法变现。“知识”、“学术”、“智性”,这些字眼听起来就像是拒人千里的样子,但实际并不如此。在这20多篇文章里,我试图证明,学术与社会息息相通:它把人世当作研究对象,作为一种思考方式,也为最日常的生活提供更好的可能。我们不应把学术当作敬而远之的神祇,不妨请它从高处下来,变成一个时刻相随的睿智朋友。

第三辑回到狭义的“学术社会”,也是我最熟悉的大学校园。我在大学里生活了快30年,从学生到教师,读书、教学、研究,我的生命已经和它长在了一处。它构成我的世界观,型塑了我对世界的观察和感受。这是本书书名的由来,也是所有文章的共同意态:无论什么话题,我都会坐在书桌后面思考。这也许是个弱点。嗯,我听到有人说:书呆子。诚然,书生论世,时有误事,不过在一个到处都是“实干家”的社会中,从书堆里传出的声音,有时也不无参照价值。

本辑的文章都来自我在校园生活的经验,我从中选取若干事实,做人文立场的反观。大学首先应该被看作一个人文机构,即使是专门从事自然科学或技术工程研究,也须在此前提下进行。但人文属性却恰好是今日中国大学所最为匮乏者,结果不但建设广义的“智性社会”遥遥无期,连狭义的“学术社会”也一去难返。只有恢复大学的人文活力,才能提振中国社会的元气。希望这些小文引发读者些许共鸣,为此大业略尽绵薄。至于附录中的两篇发言稿也与此相关。它们本是师生间的“私语”,可是既然已经通过各种途径进入了公共空间,亦不妨收录于此。

本书的出版要感谢好几位朋友:没有蔡军剑、禹宏两先生的敦促,大部分文章根本就不会问世。谭徐锋先生多年前就已建议将其都为一集,现在终于可以复命。并且这书名也来自他的提议,“大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发明权在他,我欢然在衷,而不能掠人之美。

书稿整理完毕,已近岁暮。内子于半月前远赴英伦,到爱丁堡搜寻近代早期儿童史料。我家却并无儿童,唯有两只孪生小猫相伴——悠悠、墨墨,呆呆萌萌。今冬成都一如“常态”,雾霾弥天,四顾无路。无可奈何中,正好以幽默处之。独善其身,兼劝天下。收拾心境,静候花开。2016年12月21日写于成都双流长江路一段流溪丽园家中第一辑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传统逐人牛后,何若反躬以求

中国文章有“语录”一体(此说实有语病,因“语录”是口说的记录,并非专门的创作,这里不过姑且一说而已)。好的语录,着墨不多,点到即止,而精深透辟;读者若细心体会,受用无穷。叶龙教授整理出来的钱穆《讲学札记》,即属此类。若我们把中国学问视作一座千峰万壑的大山,胜境迭出,而云深路险,则这本薄书就好比关键处竖立的一块路标,提供游人急需的指示。

此书是叶教授早年就读香港新亚书院时所做的课堂笔记,内容广泛,涉及思想、历史、文学,涵盖过去人所云义理、考据、辞章,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跨学科。钱穆先生通而治之,并不偏废。因他认为,中国学术传统的精神在“通”,不以专家自限。然他对各种学科也并非平均用力,而是以义理为主,考据、辞章皆围绕义理展开。书的开篇即提醒读者:讲义理不能离开考据——但接下来又说:要明白“学而时习之”的“学”字,须“读通全本《论语》才能找到答案”;要了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应“读通《老子》五千言才能明白”,而这都是单纯的考据无能为力者。这令我们想起今日有人热衷用统计关键词的办法来治思想史,虽非毫无所见,到底也只能聊备一格,终非康庄大道。同样,不明辞章,也不能通达义理。钱穆注意到,“清人重考据,故能注释古书,惟注不好《庄子》”,盖因《庄子》“含有高度文学技巧”之故。这些都是见道之言。

在义理方面,钱穆也反对暖暖姝姝拘守一先生之言:在儒学内部,他不满于各种门户之争,反对道统一脉单传之说;在儒学之外,他对诸家的精彩处也能击节称赏。事实上,儒学虽是钱氏学问的主干,但他最关注的乃是中国文化的全部传统。我们或可从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中看出这种关怀之深细。钱穆曾花很大力气研究中国上古农业,提出中国最早的农作物是黍与稷,而非稻与麦。黍、稷都是耐旱的高地作物,主要在山上耕作,并不依靠水利工程。这初看只是非常冷僻专业的话题,实际却有深意存焉。我想,其针对的应是国际汉学界曾风靡一时的魏特夫学说。魏氏认为,中国上古时代因要修筑大型水利工程,必须组织管理众多人力,而导致“东方专制主义”的发生。但假如中国早期农业根本无须大型的水利设施,魏说岂非不攻自破?这是一个绝好的例子,表明钱先生是怎样把大关怀和小考据连成一体的。

这个例子也表明,要理解钱穆的学术,必须将其放在近代以来中国文化面临的基本危机中。他曾经说过,自己一生都在回答一个从幼年起就困扰他的问题:中国文化是否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今后除了追随西人,亦步亦趋,是否还有自己的道路可走?他在上古农耕形态中也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中国文化不是“西方人所谓在摇篮中孕育出来的文化,亦非如埃及、巴比伦一般在暖房中培育出来的花”,而是“在山地上经过日晒雨淋”的结果。它“并非花,而是松柏;即使是花,也是梅菊之类”。

正是在这一自信的基础上,钱先生揭出了汇通中西学术的理想。然他所谓汇通中西,绝非中西文化之搅拌,而有一立足点。钱先生说:“吾人为学,如欲汇通中西,实无急切之法。其唯一之法,厥为先读通中国书,则读西方书,始能真了解,真汇通。”寥寥数字,字字珠玑,道破中国近百年文化困局症结之核心。文化必经累递传承而来,否则即无文化可讲。20世纪以来,国人欲通过迅速西化的方式与西人平起平坐,故只知一味趋循,不辨南北,结果都成邯郸学步,反失其故。时至今日,不但提不出自己的结论,抑亦提不出自己的问题,四千年历史,十三亿人民,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几等于零。这是因为我们学习人家不够,还是自己根柢不足?按钱先生的提示,答案似乎同时在这两者之中:自身积攒不厚,学人家也只能浅尝辄止。然则我们不妨先不急着去超英赶美,而是把自己家藏的几卷旧书读通再说。可是“读通”二字又谈何容易!故听听先行者的指点,脚力健者固可寻幽探奇,资质平平者也能少走弯路,不失为一种聪明做法。“文化复兴”,复兴何事

近些年,中国传统文化呈现出多方位复兴之势。在学术界,有“国学”研究的兴起。面向小众的文化,如昆曲、制茶、陶艺等,经过长期衰落,品味和品质都有回升。在大众中,也有一些热心人士,通过印刷品、影像资料、网站等渠道,传播各类“传统文化”:来源涵盖儒、释、道三教;内容杂多,尤以伦理训条为主;文本既有新编新著,也有不少过去就流行过的善书,如《太上感应篇》、《了凡四训》等。凡此皆与明清时期的“劝善运动”非常相近,或可称为“新劝善运动”。

应该说,这些现象代表了中国人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一种新自觉,深值嘉许。如果我们放宽视线,平心对待历史,而不仅仅以最近三四百年的成效作为评估的尺度,便不能不承认,中国文化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过去那种全盘否定的态度实应反省。在今日全球皆被卷入“一体化”的时代,主动维持一个悠久和独特的文化传统,便是在维持人类的文化多样性,无论对己对人,都属必要。

不过,我们也应知道,“中国传统文化”的面貌并不单一,而是充满了各种异质元素。朱维铮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就反复强调:中国并不存在一个“一贯的传统”。首先,不同时代留下的遗产并不一致,既经累积,又常常混杂;其次,即使在某一特定时代中,不同人群的行为和思考方式也自有特质。即以一个“善”字来说,其内涵固不乏一些超时空的准则,具体表现却不免流动迁移,不但不同社群各有一套道理,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也取舍各异。因此,我们也不能不慎重思考:我们应该怎样“复兴传统”,要“复兴”的又是怎样的“传统”?

据我的观察,近年最受欢迎的一本传统读物似乎是《弟子规》。这本出现于清代早期的童蒙读物在不少人那里已成“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作,诵读之声,凡有井水处,无不可闻。这本小册子里当然也有一些不错的道理,不光是孩童,即成人开卷,也可受益。实际上,也确有单位把它推荐给员工,当作“企业文化”的重头戏。据网上一位专门讲授《弟子规》的人士解释,“弟子”二字面相颇广:“在家指孩子,在校指学生,在公司指员工,在单位指下级,在社会中指公民。”如是,《弟子规》实可作一部公民读本看。但我不明白,如果你我“公民”皆属“弟子”,吾等的“父兄”又是何人?

正如书名所示,《弟子规》不过就是一部“小学生守则”。内容明了直截:做什么、不做什么,此外不留下任何思考空间。这即使在传统蒙学读物中,也是简陋之作。更重要的是,其中所传授的伦理皆是单向的。作者既立意对“弟子”讲话,自然多言服从,而不思考“父兄”何为。故其展示的,不过是人生中一个非常有限的断片,对培护健全人格并无多大助益,与“公民”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从思想史看,单向伦理观主要是儒学官方化的产物,并不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全体,更非菁华。朱熹讨论师生关系时曾说:“彼之不可教,即我之不能教。可与能,彼此之辞也。”所谓“彼此之辞”,即不要求一方单独尽责,而以双方互相负责为条件;其中占有强势地位的一方,还应尽首要的责任。如“父慈子孝”:父先须“慈”,才谈得上“子孝”;若以权位压人,“孝”字又从何谈起?

其实,即使对小小孩童,“服从”也绝非唯一的伦理要求。若我们承认,一个理想的社会成员,应具有独立、负责的精神,肯用自己的头脑思索,富有同理心、想象力和道德勇气,则《弟子规》一类以培养服从习惯为目的的读物,实在不无被滥用的风险,而我担心的是,这恐怕也正是某些“企业家”器重此书的主因。然而,儒家传统里实有不少立意和地位都更高的文本,比如,《孟子·公孙丑上》:“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王阳明《传习录》:“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道理当然微妙幽深,小孩子未必能当下把握,但“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具体教法自可迁就随宜,却不可因道理难明便全不讲究。

更重要的是,无论我们高兴与否,今日中国社会面貌早已与传统社会相距甚远。新社会要求一套新伦理,它自可从传统中引申而来,却必须直面现实,经过一套创造性的取舍转化,才可将相对定型的“传统文化”变为具有活泼生命力的“文化传统”,我们这个民族才当得上“旧邦新命”四个字;否则,不过是为社会平添一份混乱,带给我们更多痛苦和自卑。这样的“传统”,不“复兴”也罢。又到“制礼作乐”时

梁漱溟曾说:“文化不过是一个民族生活的种种方面。”如是,则其必应与生活的实际相调和,把现有的生活拔升到一个更光明优美的境界,而不是忽略实际,空凭臆想,自作主张。今天中国人的生活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模样了。我们从一个以农村和耕读为基调的社会,转变成了一个以城市和工商为核心的社会。它驱迫各类资源迅速向大都市集中,也使得社会组织形态和人际关系发生了根本改变:大量人口离开祖辈世居的小社区,身不由己地卷入大规模的社会流动。与面对面的传统社区不同,新的人际关系常是不稳固的、临时性的,有时甚至还是抽象的(如我们要时时面对的“国家”、“民族”)。一般情形下,大家不再彼此深度卷入对方的私生活,人际界线日益分明。

最近20年,这种情况更加明显。随着社会转型加剧,我们过去许多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遇到激烈挑战,令人无所依从。这种转变又不是同步的,不同人群和地区之间存在着时间差。不少中小城市和农村仍流行的习俗,在都市白领看来,已完全不能接受。但这些白领相当一部分就来自这些小地方,他们的父母、亲友正带着他们无法忍受的习惯和观念在生活。平时双方接触甚少,多表现出亲密一面;一旦生活交融,也就冲突不断。今年寒假看到一些微信,发现不少人对春节返乡抱着忧喜交加的心情,甚至以担忧为主。其中一条是这样的:“接下来一个月你将会听到这些话:什么时候毕业呀?要不要考研究所呀?工作有没有找到呀?有没有对象呀?什么时候结婚呀?什么时候生小孩?”转发这条微信的朋友加了一句评论:“又到一年仓皇时。”网上还有消息说,一位在北京工作的男生在返乡火车上,因为知道父母秘密为其安排了相亲而气昏过去。不知此事是否属实,但此类消息广泛传播,确可看出社会心态之一端。

回家二字,在中国一向寄托着最深情的人生理想。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是无情,不愿与亲朋团聚;但他们显然在亲情之外,也感到无尽的心理压力。面对这种境况,理想状态当然是大家彼此体贴,事实则往往难以做到。双方各有一套价值取向,本非短期就能达成一致;生活在都市的年轻人,短暂回乡,被亲友包围,沦为少数,中国更有不忘本的古训,要维护自己私生活的权利,可谓难乎其难。在这种情形下,探亲不过成为一种无奈的义务,正应了孔子那句话:“人而不仁,如礼何?”

我当然不是偏袒这些年轻人,并非说他们可以不顾别人的友善而自行其是(即使这友善是他们难以忍受的);也不是说小地方流行的生活规范全是陋俗(虽然陋俗不少),我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从目前情势看,未来相当一段时间,社会转型还将继续,传统社区进一步解体,饮食、居住、人际交流等基本生活方式会有更多改变。这当然就需要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它更尊重个人选择和私有领域,容忍多元价值,注重公共空间的道德规范,更具法治精神,能够提供更有深度和更加优雅的精神生活。用过去的话说,我们今天需要一套新“礼乐”。

在今天被宣传炒作的“传统文化”中,却有不少与此背道而驰。这里姑举一例。近年我在不少寺院和修佛人家中都见到一本善书,是一个叫作上官玉华的人神游“地狱”的见闻录。这类小册子过去很常见,内容也很相近,但此书“妙”在,作者宣布地狱新加了一层:是专为整容者准备的!整容当然不值得热情鼓励,但既未加害旁人,便不是为非作歹,何以如此惊动地下当局?向“善士”们请教,答案也很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整容的人对自己容貌不满,即为不孝!逻辑虽然怪异,还真不能说于“传统”无据。此书在一些老人中似颇为流行,但这理由,大概多数年轻人就难以接受。此类“传统”除了使代际隔阂进一步拉大外,“善士”们以“地狱”对付价值观不同的人,也平添了一分暴戾之气:法海不是要把白蛇压在雷峰塔下吗?但他自己中了魔。威权政治有时正是一些“普通人”所造,尽管他们自己也常受威权力量的迫害。然而,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是不会吸取法海的教训的。

我当然不是否定传统,相反,我深信中华文化是有生命力的,一定会带我们突破今日困局。但继承传统,也应有创造性的转换。中国历史上每一次成功的文化转型,都是因应新社会环境需要的结果。我仍相信,仁义礼智信具有普适性的永恒价值,能为今日多数浑浑噩噩的人灌注一种生命的意义,唯其在具体方面应如何表现,尚待探索。按过去的讲法,“制礼作乐”是圣人所为;而今日的“圣人”便是民众,“新礼乐”需要大家在日常生活互动中缓步形成,绝非一两个人的聪明才智所能强迫成就。但无论如何,一个文化若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复古”,则其的确已经死去——好在这绝非事实。生命的感兴《诗》三百篇,是中国风雅传统的源头。历代的笺证解说,早已汇成一条著述的长河,而且一定还会有更多支脉不断汇入,使其气象更为壮阔。在这个浩瀚的传统中,扬之水的《诗经别裁》只是一条细流,却未被湮没,在13年中再版3次,可知受欢迎的程度。此书选录《诗》48首,疏通字句,加以申说,在充分参考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全书征引文献百余种),加以个人的裁断。体贴人情物理曲折入微,文字亦练达有致,足使两千多年前先民质朴厚实的喜悦与悲哀,都历历活在21世纪的读者目前。

历来解《诗》,多着眼于“美刺”,意在考察政治的明暗、风俗的厚薄。新文化运动以来,又特别看它做“人民”的声音,视为上古“民间文学”的集成。扬之水并不同意:“后世所说的文学,以及官僚、文人、民间,这些概念那时候都还没有”,又怎么从里边看出来?从内容看,包括最“民间”的《国风》中的大部,“情感意志与精神境界,月旦人物与观察生活的眼光”,都非“庶人与奴隶”所能有。那里确写到“劳动”和“劳动者”,然而这好比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谁也不能认作“劳动者”自己的歌。

这段话确乎有见。如果我们承认,历史研究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搞清事物的“本来样子”(这里说的是“为不为”,不是“能不能”),则首先便要将后人附会的重重认知层层剥落,将它们各自还原到其所在的“历史地层”中。这本是中国现代学术成立的重要基石之一。史学和文学从经学的强势笼罩下解脱而出,获得独立地位,便颇得力于此一观念。但不少学者在逃离“经学”的同时,又因用力过猛,掉入了对立的“价值陷阱”,在《诗》里寻找“人民的歌声”,便是其中一支。扬之水则说:“《诗》原是生长在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为宗法贵族体制所笼罩的社会。”这对于我们更为“历史地”进入《诗经》世界,无疑是必要的提醒。

但《诗》是“史”也是“诗”。凡“诗”,自然要反映一时一地的情形,可也一定具有超出一时一地境界的潜能。作者处处着眼于《诗》里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这人生、人情自然是彼时彼处的,离不了特定的时空限制,可也因“人性”本身,转换为读者当下的此情此景。许倬云先生曾说:“人和人之间若只从物理性的空间着眼,各人占有一个空间,任何两个人都无法有空间的重叠,更不论空间的全同了。但若从情意的空间看,则人人有与旁人共有的空间。”扬之水说《诗》,便是从“物理”时空走向“情意”时空——然这“情意”又出自具体的“物理”时空,故是实在的。

然而,建立在特定“时空”中的情意怎么可能又是“超时空”的?

这就要说到此书的另一贡献了。历来解《诗》者,皆知《诗》有风、雅、颂、赋、比、兴“六义”。可什么是“兴”?历代学者聚讼不休,而结果是,很多人承认,“兴”不可以“理”喻。钱锺书说,兴是“触物起情”,“功同跳板”。顾随更说:“兴,凑韵而已,没讲儿。”两人都引儿歌做解:“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吃苹果你吃梨。”“一二一”实与苹果、鸭梨无关,不过是“发端之辞”而已。这种解释是很清楚了。扬之水基本赞同,但从书中看,其意又不仅于此:

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感悟,因此它很可以成为看待人间事物的一个标准:或万物如此,人事亦然,于是喜悦;……或万物如此,人事不然,于是悲怨。……总之,兴之特殊,即在于它于诗人是如此直接,而于他人则往往其意微缈,但我们若解得诗人原是把天地四时的瞬息变幻,自然万物的死生消长,都看作生命的见证,人事的比照,那么兴的意义便很明白。它虽然质朴,但其中又何尝没有体认生命的深刻。

将“兴”看作对天地万物生命的感悟,则虽“微缈”而不虚无。人各不同,同一人所处时地不同,对自然万物的感应也便有异,但这不妨碍另一个生命在全然不同的环境下发生同样的感应。是“兴”不可“理”喻,而可以“情”通。扬之水不是在纯技术的层面看“兴”,而是透过一层,把一个“没讲儿”的东西讲出了新意,而且讲得高明,超出了“兴”本身。

但这有根据吗?是不是又“玄”了?我意不然。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孔子或别有意,但“天人之际”却是中国文化传统里最鲜明的一个话题,并因此使中国人的生命多彩多姿,顾盼有情。扬之水解“兴”,正是抓到了这个核心。

言及此,想到另一问题:孔子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处的“兴”,和“六义”的“兴”有何关系?如果六义之“兴”只是“凑韵”,那当然不相干;若六义的“兴”直通生命的感发,则此处的“兴”便有了着落,连带着后边的“观”、“群”、“怨”也都有了新意。

这又不能不使人想到,中国本是一个“诗的民族”,可是,近20年来,在民众的生活中,“诗”之一字,已久矣不闻了。那么,人民何以兴、观、群、怨?一个已经不再感“兴”的民族,生命里还会有尊严吗?诗可以怨

孔子劝弟子学诗,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篇》)朱熹云:兴是“感发志意”,观是“考见得失”,群是“和而不流”,怨是“怨而不怒”。“兴”和“观”都是直解字义,“群”和“怨”说的却是限度,大约朱子以为此二字一望即知,难的是如何不过分。更早的孔颖达讲得却直截:群,“群居相切磋”;怨,“怨刺上政”。然则诗何以怨?孔颖达说:凡“君政不善”,就有人作诗“风刺之”。无论对和不对,“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诗之“怨”,不是一般的怨,主要是针对“上政”。曾被选入中学课本而为人所熟悉的《诗经》中的两篇——《硕鼠》和《伐檀》,诅咒那虐人自肥的“大老鼠”和不劳而获的大老爷,便是例证。朱自清先生曾考察《诗经》中明确提到作诗的例子,发现其用意大抵不出讽谏和颂美,而前者的数量要远多于后者,似乎也可以印证,孔子特别把“怨”字提出来,自有一番道理。

照汉儒的说法,《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底本系从民间收集而来。《汉书·食货志》载:冬天农事既毕,田夫野老聚群而居,“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开春之后,“行人”之官便会手振木铎,沿路采集这些歌谣,献于王庭,“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户牖而知天下”。东汉经学家何休注《公羊传》提到“采诗”制度,也说:“故王者不出户牖,尽知天下之苦。”强调王者从诗中所“知”是天下人之“苦”,正对应下民之“怨”。《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也是一样意思,而顺便解释了“观”字:“考见得失”,针对的仍是居高在上者。

来自民间的歌谣,古人叫作“风谣”,今日也还有“采风”一说。“风”在这里何所取义?《毛诗序》:“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以“风”为“讽”。屈万里先生则认为,“国风”之“风”即“风土之风”,因从中“可以看到各地的风土人情”。那么“风土”二字又如何理解?我意,似可与《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一段合观。风从地出,地势不同,风声遂异,故有那段千古妙文: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用了种种奇奇怪怪不经见的字眼,前半写孔窍各殊,后半写风声多变。有心人闻风声之变即知孔窍之殊,此即所谓“风土”乎?风声如此,歌声亦然。明归有光云:“风一也,声随窍异”;言出“心窍”,当然不同,然其道则一。诗中自有人心离合向背,或过或不及,要在观风者怎么看。前引文献中屡屡警示“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最是要紧态度。

风的另一个特点是流动性,从一处吹到另一处,不痛快淋漓绝不中止。《齐物论》说:“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匹夫匹妇“不得其所”而生“气”,郁积既久就要发之于言,“噫”那么一下子。如果恰好契合了旁人心窍,自然“前者唱于,随者唱喁”,彼此相和,不胫而走。“风谣”之所以成“风”,挡也挡不住——捕风捉影已是不易,谁曾见哪个要把风关进笼子里而能成功的?

不过,风气既成,却也不是只能袖手旁观,单等它自己停下来。过去的中国人相信世界由气合成,一气混元,开阖聚散,万物因而生灭兴衰。唯其如此,乃有“转运”一说。运如何转?钱穆先生一语道破:“其机栝在于以气召气。”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云“和气致祥,乖气致戾”;用今天的话说:人家做出什么反应,要看你给人怎样的信号。这又要说到“风”上面来了。孔子答季康子问政,云:“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身处高位者如风,身处下位者如草,风行草上,草必随风倒伏。此言乍听似乎很轻视人民的力量,也许还有“人治”意味,是另一回事,这里且不去说它;但孔子的大意很清楚:政治好坏,责任主要在上不在下。好比是一股远风袭来,万木随之振动,其音或拉杂奔涌,或希微杳冥,固然随众窍不同而异,却也得看刮来的是一股什么样的风。创造一个“性善论”的文化环境

孟子讲性善,今人多不以为然。一个流传甚广的观点是,中国文化主“性善”,故行“人治”;西方文化主“性恶”,倾向制约权力,行“法治”。这真是口吐真言。姑不论“人治”、“法治”一类话头具体何谓,但“性善论”占据思想主流,已在宋元以后,而立论者心中的“人治”恐怕至少可以上溯秦汉。凿枘不合,却流传众口,成为不证自明的“公理”,固是不思之过,但国人反思传统的“诚恳”也就可见一斑。不过,今日反对性善论者,大多恐怕未必想得这般远,实际应更多来自日常生活的体会——若连馒头、牛奶的质量都不可信,性善论岂不太过奢华?

近年来,随着一些史实陆续披露,有些素被尊重的老人家当年曾做过的错事也昭布于世,很使人震惊。这使我想起刚上大学那会儿,在图书馆翻阅一本史学论著索引,发现众多素受敬仰的先生当年都曾响应号召,相互投掷过标枪匕首,确是“震惊”了一下,偶像纷纷倒地。后来研习历史既久,知道每个人都有其特殊的生活境遇和空间,有时不能“壁立千仞”,可能是自甘沦落,但也可能是身不由己,可耻,可恨,可悲,亦复可怜;后人任意低昂,有时也许不过在潜意识里满足自己的道德优越感,做不得数。明白了这一点,也便能渐行恕道。

法国史家马克·布洛赫曾引用过一句阿拉伯谚语:“与其说一个人像他的父亲,不如说更酷肖他的时代。”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要理解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无论其是否顺应了“时代潮流”,都必须从他所处的具体环境入手,方能得其仿佛。这当然不是提倡把一切过错都诿之于“时代”,号称自己同样是受害者,就可一了百了;无论如何,身处同样情形,不同人做了不同选择,便都须承受自己行为的后果,良知的考量避无可避,无人能够替代。不过,后人论事,则总须出以“了解之同情”,从人、世互动的角度着眼,不必先把谁“想坏了”。王阳明曾说,你把盗贼喊盗贼,“他还忸怩”。可知人总有羞恶之心,而那就是一点善根。所以关键的问题不在于判明谁是“坏人”,而是该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其心中一点善根无法生长,反而走向反面。若说有些人乃是天性本恶,在把问题简单化的同时,只会使思想变得懒惰,根本于事无补。

其实,站在生理学、心理学的角度看,“人性”乃是有善有恶,或者也不妨说是无善无恶,这在日常经验中本可找到不少例证,孟子坚称“性善”,岂非罔顾事实?但我们看孟子自己的话“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则显然对人性的幽暗有清醒估计。不过,他对“人性”的界定实和今日生理学、心理学意义上所谓人性不同,别有深意,而后儒对此亦深有会心。近几年渐成名人的一位清末山西士人刘大鹏云:

天地生人,其性本善,而有言性恶者,何也?其或有所感而发欤?抑真见性恶者而言之欤?如以有感而发,其说尚有可原;若真谓之性恶,岂非害天下万世者乎!圣人教人,只言性善,犹恐人入于恶;若言性恶,何能使人转而向善也?凡人之情,趋于恶则易,趋于善则难。人苟以善自治,虽至恶之人,亦可移之从善。圣贤千言万语,非恐人之自暴自弃也耶!

刘大鹏对于孟子真意的把握是否恰当,别是一问题(我个人以为“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从这段话可以看到,他自己相信“性本善”,确有一番“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在今天尤值细心领会。近年层出不穷的造假事件,固有制度建设不够健全的原因,国人中已有相当一部分人“自暴自弃”,也是不能不正视的问题。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人都揣了恶意对人,同时也防备别人揣了恶意对己,社会遂沦于恶性循环而不止。故身处这样一个事事不可信的时代,尤须有人千言万语道性善,为这个社会培养一点元气。

或有人说,光靠思想是无力的,关键还要靠制度建设。此言甚是。我当然不至于幼稚到相信只要“天天讲”就能转移世风,不过,我想提醒的是,我们不要把思想和制度看作对立的两截:一方面,所谓“制度”不只是由各种权力机关掌控的奖惩机制,实际上还包括那些更“空灵”的因素如思想、言论、风俗在内,故用“文化”二字更准确。另一方面,制度建设本身也还有个导向问题。今天一提制度,总有人习惯从防弊角度立意。这自然易于见效,但长远看,则流弊无穷。用刘大鹏的话说,天地万物,唯“感与应”二字而已,“以善感则善应之,以恶感则恶应之”。此是理学家的常谈,今人可以以为迂阔,至少是“不科学”。但我们抛开偏见,平心静气地想:如果各种规程的制定者一开始就倾向于把人想坏,当然会规条愈密,防备愈严;而这种气氛也只能养出险怪机诈之心,久之成为自然,更是防不胜防!既如此,我们何不换一方向,尽量创造一个更有利于人性中良善一面成长发育的文化环境,以使“性善论”真正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呢?以直报怨又何妨

先贤语录中,我极喜孟子所言:“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与人交往,出了麻烦,首贵自省,不是一味归罪旁人。这当然很难,我自己就总也做不到,只可说向往而已。唯做得到几分是一回事,心存此念,多少总有些警醒作用,起码在与人冲突后,可以引发几丝愧意,不会对自己产生不切实际的过高品评。近几年,我更感此话有推广的必要。盖每日浏览新闻,种种奇谈怪事,匪夷所思,在在使人感到,今日国中戾气弥漫,宜以收敛制之,反求诸己即为对症之药。且有此感想者,似乎不止我一人。近年盛行的各种“心灵鸡汤”,虽然儒道释耶,流派不同,或承递传统,或采自新知,而皆要教人提升自我,以超越态度面对挫折。虽与孟子所言不尽相同,关怀并无二致。可知社会确有此需求,下一步或当转为实践,至少也化作努力目标,则涓滴海涵,日进寸功,世风改善,绝非空言。

不过,最近听闻的一个事例,使我意识到此说或被人误解,将招致意想不到的流弊。此事是一个学佛的朋友告诉我的:她开一家小店,先生是公务员,似乎还有些权力。年初某夜,先生替她守店,被几个小混混无端暴打一通。朋友告诉我,她见到丈夫的样子,既心痛,又欣慰:欣慰的是他居然能忍受过来,没有出手还击,颇出乎其意料。她先生我也熟悉,非常壮实,脾气刚健,绝非受气之人。所以我相信朋友的说法,他不是怯懦,而是克制。朋友从中看到他修养的进境,我也赞同。但也有不赞同的地方:以他的块头,抵挡一时,并非难事;最不济也可打电话报警,他竟这样忍了下来!对个人来说,这确实标志了心灵的提升;可是,几个小混混如此嚣张,却未受严惩,气焰岂不愈发高涨?对社会来说,这不是有益,而是有害。

我这位朋友的事迹,不好说是反求诸己,可能更多与佛家所言忍辱修行有关,但二者的共同取向皆是克己。按《论语·宪问》:“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据孔安国注:“为己”,即闻一善言,身体力行;“为人”,则但“空能为人言说”,自己并不做。可知孔子是站在“为己”一边的。用今天的话说,治学的目的是完善自我,不是向人炫耀。在此意义上,无论反求诸己,还是忍辱修行,皆是“为己”之学,伟大,深刻,直落根柢,而戛戛乎其难。不过若我们改从字面理解,则“为人”之学也不可少:人性虽善,习气难除,并非人人皆能反躬自省,对暴徒还是该狠狠回击一下子。他得着些教训,便不再敢为所欲为。这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旁人:一个健康社会的到来,不能只靠大家一点一滴的培育私德(这当然不可少),也需要一种公共参与精神,需要一点怒气。

其实,反求诸己与反抗强暴并无冲突。孟子自己就曾为“革命”辩护:“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铮铮作响,被傅斯年看作中国“自由主义唯心论的祖师”。《论语·宪问》又有一段,也很有启发。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怎么样?孔子的回答是:若以德报怨,又拿什么报答恩德?正确的做法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钱穆先生解此句,最得意旨:“以德报怨,若为忠厚,然教人以诈,又导人于忍,否则将使人流于浮薄。”恩怨分别处之,乃是人之常情;若一视同仁,或将流于上述“诈”、“忍”、“浮薄”三弊,其实不仁之至。以直报怨,则“我虽于彼有私怨,我以公平之直道报之,不因怨而加刻,亦不因怨而反有所加厚,是即直”。君子也是人,儒家允许君子有私怨,且允许报怨;重要的是能否遵循“直道”。

从现实角度讲,相对于一味克己的要求,以直报怨似乎更贴近“芸芸众生”,更具说服力,更加可行。对个人来说,“为己”之学自然重要(它指示了人生的一个理想境地),但我们既生活在社会中,总该负担起一点“为人”的责任才是。二者并不对立,而是代表了生命中两个不同面向。两个面向合起来,我们方能获得真正的尊严。对一般人来说,有恒产才有恒心,所谓“恒产”也包括健康的社会环境。设若我们每日面对嫉恨、仇杀和暴虐而能不理不顾,还可追求内在的升华,我只有再引一句孔子的话:“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名分”不是恩德

1957年,杨联陞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讨论到中国文化里“报”的观念。杨先生认为,这个观念是构成中国社会关系的重要基础,代表了对人和人之间行为“交互性”的肯定。文章篇幅不长,却覆盖了此一观念中一些最重要的面相,及其对中国社会的制度性影响。我这里特别关注杨先生提到的“道德分殊主义”:就性质而言,“报”的原则应适用于所有关系,故而是“普遍主义”的;但实际则主要是在已经建立“个别关系”的两个主体之间发生,因而导致“原来意图应用于普遍态度上的制度变得分殊化”。比如,“即使为办理公务,如果能恰好使某一个人得到利益,这个人也得以一份受恩惠的感激之情对待那个造成如此结果的人”。“报”的观念为何会走向分殊主义?杨先生认为,这和秦以后的政治社会结构有关:在帝制系统和家族系统内,“分殊主义都成为最重要的原则,交互报偿的原则受到修改”,“名分”被置于“实际”之上——“君主或父母仅凭其地位即有特权接受其臣民或子女的尊敬与服侍”,而“子女或臣民永远是该责备的,不论父母或君主如何对待他们”。这和早期儒家的态度不同。孔子提倡“以直报怨”,孟子则赞同“用反对、背弃,甚至叛变的手段”来对待暴君,同时“也允许子女在他父母犯了大错时,可以出言反对其父母,理由是如果子女对父母的残暴毫无反应,会更增二者的距离与疏远”。

这似乎给人一个印象:在分殊主义下,还报关系是单向的。这岂非和“报”的“交互性”相矛盾?最近听到刘永华教授的一个报告,对此有了新的理解。永华兄认为,中国皇权制度的一个重要支撑点是“恩”的观念。君主被视为民生和社会秩序的提供者和保护者,臣民据此有报答君恩的义务。这样说来,施与报仍是一种交互因果关系。这很好地解释了“报”何以从原则上的普遍主义变为实践上的分殊主义,不过,就政治领域而言,“恩”仍非根基性观念,盖君主对臣民的恩泽之所以成立,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某种“产权”意识:天下归谁所有?人们常提到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北山》,意味着人一旦生在这块土地上就有了报答君上的义务:食毛践土,感恩戴德,难免“天王圣明,臣罪当诛”。

政权如同一份产业,“打天下”就要“坐江山”,正是君主们自以为有恩于下民的心理前提。然而,改朝换代本身也提示了问题的另一面:至迟从西周开始,“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就成为主导性的政治原则,“天下”遂不固着于一家一姓,其归属要靠执政者实际的治理表现决定。由此更产生“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一类“公有”意识,乃至一种“无政府主义”式的观念,葛敬言的“无君论”、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没有也不需要君主。相传为古歌的《击壤歌》说此理由,最为清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当然,人永远无法摆脱社会而孤立存在,统治者也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过,这些理想也同时指示出“天道”的普遍性。实际上,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中,以朝廷为代表的“国”亦非人们的最高效忠对象,那之上还有一个“天下”在,是后者而非前者提供了价值的终极来源。故食毛践土并不天然构成君臣施报的基础,凿井耕田,一食一饮,凭借一己劳力,并非君主的恩赐。“天”对王权的制约,一面通过“国”之上的“天下”表现出来,另一面通过“国”之下的“家”表现出来。西晋经学家杜预提出:“君臣有义,而与父子家人以恩合不同。”“恩”适于“家”中,君臣间的伦理则是后天的“义”。朱熹也说:“父子兄弟夫妇,皆是天理自然”,而“君臣虽亦是天理,然是义合”。更有人明确把君臣关系从“天”的范畴内抽出,强调父母、兄弟乃“生而有之”,故是“天伦”,君臣则是“人伦”。其意义正如作为东汉官方经学教科书的《白虎通》所云:“君臣以义合,不可则去。”天伦无可逃避,人伦可以选择。因此,即使是具有明确等级性质的君臣关系仍具有一定的协商色彩,有赖于双方互动和选择,不只是单方的效忠。

这意味着,作为一个交互性的实践概念,“报”的普遍主义性质始终未曾完全消失,“名分”也绝不必然带来恩德。今日已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我们要光大自己的文化传统,就该多多思考如何维持一种更加公平、使人更有尊严的施报关系。一根艾草的心事

1939年1月,钱穆先生在昆明发表了《病与艾》一文。文中引《孟子》的话:“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一个人病了七年,却须用藏蓄了三年的艾草来治。病人“以前没有预藏此艾,现在开始藏蓄,虽知有十分可靠的希望,但是遥遥的三年,亦足使他惶惑疑惧,或许竟在此三年中死去”。钱先生于是“设想那病人心理的变化”:蓄与不蓄?急乎不急?大多数人恐怕不会选择“从今藏起,留待三年再用”,“然而孟子却坚决地说,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他的意思,似乎劝人不管三年内死活,且藏再说。我不由得不佩服孟子的坚决”。

这话是切合抗日战争的形势而发。写到此,意思醒豁,看起来可以结束了,钱先生却转头另起一段:

但是我现在想到这几句话的兴味,却不在那病人一边。我忽想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我如此设想,倘使艾亦有知,坐看那人病已七年,后事难保,倘使艾亦有情,对此病人不甘旁观。从理智上论,他应按捺下心耐过三年,那时他对此病人便有力救疗。但是万一此病人在三年内死了,岂不遗憾终天。从情感上论,那艾自愿立刻献身,去供病人之用。但理智上明明告诉它,不到三年之久,它是全无效力的。我想那病人的时刻变化,那艾的心理亦该时刻难安吧。

转过几行,又说:

这是一件怪动人情感的事。我不知别人是否如此想。病是十分危笃了,百草千方胡乱投,那艾却闲闲在一旁,要在此焦急中耐过此三年。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

这段话看起来完全是“乱写”,似乎丝毫未经剪裁。一则曰“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再则曰“倘使艾亦有知,……倘使艾亦有情”;末了来一句:“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落到有些有文字“洁癖”的人手中,或者要批上一句“太啰唆”,打个不及格。

但这段话精妙绝伦,“啰唆”的地方正看出这有情有知的艾在理智与感情之间踌躇不安的心态。文章纯用说话口吻,用“这”用“那”,有宋明语录风格,仿佛那艾就在我们近旁,不由人不与之一起踟蹰焦虑。想一想文章发表的时代,艾的踯躅便是作者的踯躅,无怪他一说再说,说到尽处,唯有浩叹。但最妙的根本还是作者能够想到艾草亦有情有知,有此一段妙文,则非“痴人”不办也。

然而这也不奇怪。钱先生学问根柢本在理学。就论学风格言,理学在传统学问中大概最算得上心思细腻的一种,富有同情,体贴及于草木。二程兄弟曾经回忆,周敦颐窗前草满而不除,“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此言不但使二程印象甚深,之后也是历代理学家们不断提起的话头。而另外一位理学宗师张载又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万物与我同体,一举一动,休戚相关,联想到一根草亦有其一番心事,对理学家来说,不过是自然而然,情理之必至。

其实,“科学”地看,草木何尝有心(但是否可以定然说草木无心)?草木之心仍是人心。倘此世界无人,万物自生自灭,无知无情,甘为刍狗,这艾又何必多此一段思量?这里的一个“人”字,正是钱先生论学的关键。他曾说:“历史记载人事。人不同,斯事不同。人为主,事为副,未有不得其人而能得于其事者。……中国史学重人不重事,可贵乃在此。”史学如此,文辞亦然。钱先生以史家名,专论文学的篇章不多,但独具只眼,而篇篇着落在一个“人”字上。他尝举王维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云:

这一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什么呢?

直指人心。在我读过的诗词鉴赏一类文字中,关切入微,似属第一。我猜王维地下,也当引为知音。因为有“人”在,故而果落虫鸣,不是自生自灭,于凄凉中自有生意。

文章接下说:“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我们总要问,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觉了些什么呢?我们也会因于读了这两句诗,在自己心上,也感觉出了在这两句诗中所含的意义。这是一种设身处地之体悟,亦即所谓欣赏。”这是金针度人之论。有此一段体贴,谈史、论文、平议当代,自不流入虚空,也不陷于迂腐,是治学入门的关键。读过这段话,我们再来看钱先生在《国史大纲》一开始所说的那句名言:“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或者可以有更多的、超过字面意义之外的感悟。庄子能为自由观念做什么贡献

中国文化里是否存在“自由”传统?言人人殊。美国汉学家狄百瑞曾以宋明理学为例,对此做了肯定答复。这和晚年的傅斯年对孟子的推重一样,都是从儒家思想中寻找线索。不过,在中国,提到“自由”二字,恐怕更多人想到的是道家,尤其是庄子。庄子当然没有说过这个词,但他体现出的那种弃绝俗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质,却相当形象地诠释了大多数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

但也有很多人不同意这个观点。他们的理由是:现代自由主义中的“自由”首先是政治性的,它建立在一种特定的权利观念之上,只能通过对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体现出来。然而,庄子的“自由”则是个人的、内心的、美学意味的,他对俗世生活和价值的弃绝,不但不会使他更加自由,反而使之与“自由”离得更远。

最近读到王博先生的《庄子哲学》,觉得似为这个批评增添了新证据。王书对历来被认为最能反映庄子本人思想的《庄子》内七篇做了逐篇解读,但它的次序很怪:不是从位居《庄子》篇首的《逍遥游》讲起,而是从《人间世》讲起——事实上,作者根本认为《人间世》才是《庄子》的核心。这个安排和作者对庄子思想的解读有关:他力图从庄子的实际生存环境中去理解庄子的思想。

庄子生活的战国晚期,“天下无道,祸重于地”。一个人在这样的时代应如何自处?是像孟子一样,汲汲惶惶,席不暇暖,欲图找到一位能够施行“仁政”的君主;还是如大多数士人一般,奔走列国,只为一己功名?庄子当然不屑于作后者,但也不愿学前者——他审时度势,以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想主义只能招致杀身之祸:一身不保,如何救天下?他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对这个无道的世界无可奈何,只能想想怎样苟全性命。他不得不与世俗妥协,但又不甘心一味屈从俗世绳墨。为此,他把身心分作两块:身在人间世,心做逍遥游。

在庄子恬淡潇洒的表情后,埋藏着深刻的痛苦和悲伤;但面对失道的世界,他并不选择对抗,因为他对改变现状并无信心。如果自由主义就是一种政治抗议传统的话,那庄子显然不是自由主义者。

其实,从史学立场看,作为一种价值体系和行为取向的自由主义本系近代舶来品,岂但庄子,就连程、朱、陆、王,也都算不上什么自由主义者。不过,若换一个问题:从建设中国现代自由观念的角度看,庄子能否提供思想资源?答案便可能是肯定的。

这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首先,仅有内在自由当然是不够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过于玄妙;离开制度保障,其维持成本也太高。然而我们也应知道,个人的内在自由是公共自由的前提。缺乏独立意志,政治自由的观念既无从发生,为谋求自由而投身行动更不可想象。庄子固然消极,但他也提供了面对强大外力压迫而积极维护内在独立的可能——正是这种独立使他天然地逃离了俗世功利的诱惑,亦不会被现实的痛苦和失望压倒,而得以翱翔于俗世的泥淖之上。

其次,庄子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多元视角。对个人独立性的珍视,使他懂得从不同主体角度思考问题,竭力打破唯一真理的虚妄。王博先生用《庄子·应帝王》篇中倏、忽凿混沌的故事来讲这个道理,最为简要:混沌没有七窍,与众不同,“何以立足于人间世?”倏、忽大动怜悯心,希望混沌如常人一般,实是出于慈悲一念。这正好比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热情无私。可是,推己及人是否也是“以自己的标准来塑造他者”?这种热情不是“粗暴的”吗?为我们热情所灼烧的对象会不会像混沌一样“失去自我”?这些问题,儒家很少考虑,却是一个自由社会成立的根据之一。

自近代西学东渐以来,中国读书人对传统文化即抱有两种态度。一是在传统中寻找与西方共同的价值,有时不免附会;二是强调中西差异,尤其热衷指摘各种附会中西的言论的错误,如“儒家是民本思想,不是民主思想”等。这两种态度,后者当然更加高明。不过,我这里想用庄子的事例说明,二者其实也各有其通与不通。把庄子附会为“自由主义者”,自然犯下了混淆时空的错误,但我们也不必否认,二者之间也确实存在某些近似点,而这可能正是对传统加以创造性转化的入手处。如是,我们才能在发现中国文化殊异性的同时,维持其不可磨灭的普遍价值,并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加入世界潮流中,成为人类文明的一分子。虽小道亦可观

黄宗江先生在抗日战争时写过一篇小文章:“友人皮黄老伶工某,一日收徒,微笑对我说:‘这是为祖师爷传道。’着一‘道’字,好不动人,好不庄严伟大。”再一段就讲这个“道”:“不论在何种文字里看见‘道’字,给我单纯的第一感是条浩浩荡荡的大路,路是长的,展至地平线,路上走着人。”虽然“必有人说:戏子也来说‘道’,姑算是‘道’,终竟‘小道’耳”,但太史公就说:“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故黄宗江也骄傲地称:“吾业神圣。”文章结尾处说:

无论如何,一个人对自己职业或事业的虔诚是值得敬许的。心中默念那老者之言——“这是为祖师爷传道。”

真是庄严伟大!

把“庄严伟大”挂在嘴边,是彼时小年轻口气,今天即便高中生也会显出淡漠神态,因今人多不信世上有“庄严伟大”存在也。“道”在中国是个标准的“大词”。凡事一经提入“道”的境界,就很可使人闭嘴。不过,古人也认为道可大可小。《论语》里记有子夏的话:“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然而这是对士君子而言,子夏到底承认小道有可取处,对农、工、医、卜的长处也能欣赏。故下文又说:“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把君子学道和百工居肆并提,虽有高下,途径则一。《庄子》庖丁的故事大有名,讲的是解牛亦可见道。庖丁自述其心得说:“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接下来讲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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