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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3 16:3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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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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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兴华文集

吴兴华文集试读:

沙的建筑者

我已经不能记得很清了……一切对我都像是梦一样;然而当我闭眼伸出手时,我感觉到手指埋没到灼热的沙里,于是我知道那不是梦,而是一种与梦相邻的心理状态。我不敢管它叫记忆。因为它与我过去的生活断然隔离,自己成为一段经历,在这世界里我找不到可以和它比较的事物,尽管我看见她时那样清晰,那样真切……

当我父亲在塘沽做医生的时候,我们的家是在一个离着大海很远叫井家庄的地方。现在想起来,那儿仿佛是树很多,住户很少,附近又没有大街和市集,然而当时并不感到特别显著的寂寞。偶尔我在跟弟妹们玩耍倦了的时候,自己走出门去,将脑子打开,让一切思想完全逸出,这样我试着使灵魂成为一片空白,好接受任何突然发生的奇遇。可是命运总与我反对。我拐过花园去时,对我叫的总是那一条褐色的卷毛犬。走过小学时,总是同样的举行降旗典礼,一个号手以黄铜的喇叭奏着不变的乐曲。总有稚弱的哭声从教室里传出来,夹杂着一个师长的申斥。不过还没有等我对这一切感觉厌倦时,一个奇遇真发生了。它改变了我生命的颜色,打开我的眼睛,使我看见新的世界——一个建筑在沙上的世界,然而在当时我看起来,却比我们现在存身的地球更真,更美。

她刚一到来的时候,因了服束的特异,立刻受到我们大家的讪笑。但是她并不露出惊惶或发怒的神色来。和她的乳母坐在一辆洋车上,她转过眼来看我们,一双手平放在眉头,那样忧愁,那样好看,似乎是在柔声的说:“为什么你们这样大声的叫喊呢?”她的红斗篷和绣花的小鞋飘过我的身旁,像是一朵早秋的鸽子花一样,香气在凋萎之后仍然聚集不散。等我恢复知觉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我看见面前耸起它灰色的脊背,一所阴森的房屋,门洞深陷着,一边一个使人望而生畏的门环。刻着猙狞可怖的兽头。于是我怅然的跨下阶来,不理那随在我背后狺狺的褐色的卷毛犬。

这样,颇为突然的,我闯入一个神秘的核心里;同样,我很快的退了出来。可是我觉出“生的欲望”在我身体上的掌握逐渐加紧。我再也不能一人跑到大路上去休息空虚的心灵了。我开始喜爱起各种花来,同时又改除了拉扯姊妹们刚拢好的头发那种恶习。不过我的更变一定是很细微。因为家里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似的,除了洗衣服的女仆,埋怨我换衣服太勤。

以后我又看见她几次,多半都是在热闹的场合之下,例如联欢会之类。她跟着她的乳母——一个四十多岁小眼睛的女人,和一个年岁大得多的姊姊在一起,总是披着一个小红斗篷,两手互握着,眼睛望着地,如同置身在喧噪之外,独居在一座庙堂里似的。从她的父母那里,她接受了一种严峻的表情,只有很少的时候,你能抓到一闪欢乐或忧愁的光辉泳过她的瞳子。当那两个年长的女人细声讲论时,她立在稍远的地方,被自己的幽思环绕着,静静地做梦,关于一个她曾居住的迢遥的城镇,或许,根本不存在这地球上……

在我心里她所唤起的回应并不是一点个人的恋情,而是更广大、更基本的,初次发现一个新奇的世界那种不可描绘的感觉。眼睛在蓝天里测画时,我想到天尽头那闪耀如星光的小城,异地的风俗和言语,衣饰和人情,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不足观,正如流动的江河中一个激起的浪花。

从此我散学以后,有空就跑到海滨去,看风里无数隐形的神仙鞭打着白色的波涛。我希望,虽然我一次也没有真正看见,天边会出现一片帆篷。让它把我载走,到哪儿去全好。然而海给我的回答常常是失望的,它涌起来,张开他暗银的手臂,但不等我经验到它的拥抱,就又静止了,平淡无奇地在沙上爬行着,时而喋喋自语,像一个使人生厌的中年妇人。

一向以为她是被禁闭的,我这回在沙滩上找着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心中不由起愕然之感。她那时正在专心于建造几座城堡(在沙上),有些已经初具规模了,有些还正在动工。当我独自猜疑着为什么她的父母兄姊今天这样大度,居然放她一人跑出来看海时,我的影子很不幸地落到她一座最得意的杰作上,她微微一震,抬起头来看见了我。

一线模糊的光来到她的眼里。“我认识你。”她仿佛在说,但我不忍叫她放弃她美丽的“梦境创造”,“我来帮你好不好?”我问,于是在她漠不关心地一点头之后,我也盘腿坐下来工作。

我们的谈话是什么,我已经不大记得了。有些许是关于海的美,有些许是说她的老家;可是我并不想问她的老家到底是在哪里,我要永远思索这个谜。她,在另一方面说,也懒得告诉我,因为她手头的事似乎是比什么都重要。

在海潮还没有上来之前,我们的工程就都完毕了。灰色的沙堡林立着,我的几座外面还有围墙,使她一看充满了惊羡。这样不语地坐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像是游历了许多不识的乡国,一直到水湿了我的脚,才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她沉入梦境里似乎比我更深,以致后来我不得不叫道:“潮要来了!”她这才惊慌地跳起,将手给我,两人跑到一块斜突的岩石上,看海浪缓慢,然而永不退后的推上滩来,将我们的城堡淹没。在最后一个尖顶消失在水底的时候,我觉出一滴冷的液体流下我的面颊。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哭了……

为什么世界不能这样消灭呢——前几分钟我还能设想自己是一个骑士,日暮驰过吊桥,受到主人和主妇热情的款待。现在一切都不见了,就算将大树伐倒,也不会找到蚁巢内外的出路,只有海水,永远地呼号着,永远的叹息着,环绕着大地的边缘,进行它毁灭的工作。

是啊!一点钟里原可以看见永恒的秘密,但是人的目光很少有那样锐敏的时候。就拿我自己说,我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总是这逐渐凋落的世界,没有一点奇迹发生,没有一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改变,就像是轮子在一定的槽里转动,明知道前面会是不可测的深渊,但它没有别的可走的路。

然而在那时,我听见心里一只向晚的云雀歌唱起来,我觉得有许多隐匿的门户骤然被冲关,一些平时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一些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触摸的秘密,层层地展开充满了我的胸际,于是我才看见空气中飘浮着许多黄金的岛屿,隐现在落日的彩丝里,像是幻灯戏里的人物。我看见水平线推向后去,形成一道浅蓝的痕迹;上面是低沉的天空,底下是哭泣着互相拥抱的海浪。仿佛是经过巫者魔杖的接触,一切都离开我远远驰去。地球像整个变了样子,当我在潮退之后重走到沙滩上时,其惊奇的心情几乎无异于一个投宿的生客。

这样,我在心里永远记着这一小段时间——像秋日的星星一样新鲜而美丽。它稀薄的光亮永远闪烁着,温暖我行将无感的心,而不使它坠入不可复拾的暗影里。

我再看到她时,只不过是很快的一瞥。她的父亲要到天津去找事,因此全家很快地搬走了。那天恰好我也在车站,当汽笛高鸣时,我才发现她坐在车中,身旁还是那两个年长的妇人。隔着窗看见了我,她严肃的面容消失了,可是她没有说话,只向我微微一笑。在我还没有猜透这Mona Lisa的谜以前,这大庞的动物已经开始移动了,喷出环环的白烟,拖着它冗长的身体离开了站。

我想这些是她微笑里所要说的话:“我又碰见你了,我们中间曾有过一个很大的秘密,那是他们所不能明白的。虽然我们只谈过那么一次话,我却不在乎你以我为朋友。我还愿意再回到那块岩石上去看海,在沙上建筑瞬息即逝的城堡,和你在一起听潮水动荡……然而现在我要走了,也许你永远再也不能看见我了。答应我,你不会将我忘记的,好吗?”

可是,当时的我却又不能完全了解……

啊,可悲的人类的语言——在我提起笔之前,我脑中辉耀着明星一样的字句,那样清亮,那样美丽,那样近;似乎只要我将它们转载到纸张上来就成功了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而现在呢!我徒然的运斤斫削着言辞和意象,结果不能复产出理想的十分之一;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做梦的人,日夜游荡在缓变的梦里,而不能指示给他人我奇异的梦。就在我提笔的时候,又有一个生疏的梦攫住我,我的笔似乎是在受另一个力量和意旨的引导。我盲目地向前,像小溪zigzag的流过草地。可是现在我醒了,我听见窗外卖花女熟悉的喉音,而惊觉自己还是在这劳苦的世界里。

从动物的生存说起

自然真是一部奇异的大书,它包括了一切我们认为神秘的事体,也包括了一切极平常的事体,我们现在所说的动物虽然占了几十万种,也只是自然中的一部分。譬如有一种黄蚁,它们的穴中常有一种黄色的小虫,似乎是蟋蟀,和它共栖。这种事体看来似乎平常,其实这种小虫仰给蚁的食物,而且受蚁保护;如果那种食蚁的动物繁盛起来,不只蚁要减少下去,蟋蟀也会碰到同样的命运。

那么,诸位以为动物的生存比人容易么?

不,决不,动物的生活至少也不会比人容易,那些被猎食者如鼠、鹿、兔等自不必说,它们时时处在惊恐内;那种担惊害怕的形状是不难想象出的。而强大的动物也一样地生活在困难中。

像“非洲的恐怖”的狮子,狮子有四条强壮的腿、一掌打死一条野牛的力气,为什么现在仍渐渐的绝迹下去呢?它到处免不了土人的袭击,虎、犀、蟒蛇,都要和它争斗,小动物们吃了后自然是不管事的。而大一点的动物就更加难猎了。像长颈鹿,它是顶虚心而陷于神经衰弱的动物,稍有变动,它立刻就走。羚羊和斑马是有名的快腿动物,可怜,它生活在这不能自杀的环境中,也不会比人类舒服的。

那么兽类鸟类昆虫为什么都不绝迹呢?

不,动物们都受了自然丰富赐给的一种特长,但是如果人类用了这种卑鄙的科学方法去捕杀它们,绝迹自然也是意料中事。

好,现在也不谈这些叫人头痛的话了,让我带领大家到一个理想的国度来看看这些动物的生活:

这儿是一片森林,有高高的树,和粗强的草根拔出生长的地方,这是啮齿科鼬鼠的好居处,它们常爱集了二三十、三四十个同种住在一起;它们是有着很有组织的联合的。

再看这儿。这儿是蝼蛄的家,这洞就是它家的大门,春天它会产许多卵在里面,等它们孵化为成虫。

瞧,一只野猪在树丛中跑过去了,它的牙是最尖的,但并不过分发达,像海豹和大象一样,猛犸大象不是绝种了么?

这儿我们将看见许多奇怪的囊蜘蛛,它并不结网,可是它们在幼年时会吐丝;不,“吐”字不很恰当,它们的尾端能分泌出液体,遇风就变成长丝,很轻很细,它们不是用它搭网,是用它做大马路的。你仔细看,这条闪闪发亮的就是它的马路,它要从这上面走过,出发到别处去的。

到这里你得留神,这是蝮蛇响尾蛇出没的地方,响尾蛇会用尾巴向地上拍击,以惊走敌人。

它们的同伴,还有一种不常遇见的大蛇,叫做森蚺,它也爱用尾巴作响,它和雪鼬是鳄鱼的死对头。

在这种大草原上,野兔这小家伙是常见的;身体呈灰褐色,有白色的尾巴,有的加着黑环,野兔是很可怜的动物,胆子怪怯弱的。

这儿冰里有各色各样的奇怪的动物,有大尾巴的松鼠,游泳着,这个动物也是怪可爱的,跳跃的本领也很好。

这里还有一种鼠獭,它有淡黄色的毛,和老鼠极像。它的尾巴可以帮助它游泳转换方向。

这里是大食肉兽出没的地方,我们可以看见狮、虎、土狼、豹、犀、大象都有,尤其多的是狒狒,头侧有长毛丛生,样子像一条大狗。《尔雅》上说:“狒狒如人,被发迅走。”《山海经》说:“面长唇黑,身有毛,反种,见人则笑。”恐怕不是指的这个。

顶漂亮的红鹤,现在已经不很容易看见了,水边也许偶然还可以看到。它是顶爱吃鱼的。

大鸵鸟倒常可以看见,追上去他便张开两翼飞跑起来,它苍白的羽色无疑的是适合于这热带的雾气的。

于是这里有热带美的第一课,画眉的歌声,鸟中或许要推画眉为最善唱的仙女,它一唱时间极长,而且极好听的。

猿类这里也可见到许多,蜘蛛猿也是极可爱的动物,它的尾能缠卷东西,而且把握得很牢。

蜗牛你要留心,也常可以看见,它们往往背了住房,很困倦似的一步一步向着丛草里走去。

这里还可以看见椿象和粉蝶。椿象老是很老实地在树上走来走去,它那种伪君子的样子,使你不信它是有害的;它那尖锐的口,在吸收植物叶汁上,是很便利的。它能分泌臭液,保护他的身体。

你往四围看看,这境界是何等的美丽啊!

记诗神的生病

所谓“命运的冷嘲”我总算也经过了一个,因为我刚译完了白劳克(Hilaire Belloc)一篇散文,名字叫《谈我的诗神生病的经过》,紧接着我自己也受了传染。

许多攻击我的人(一个诗人,你知道,总免不了有敌人的;尤其是在今日的中国,因为我们大家还没有决定诗到底是什么东西),最常借口的理由就是:我的诗神并非古希腊九位文艺女神里的任何一个。她没有产生过一篇悲剧,虽然她计划着要写好几篇;她没有写过喜剧,因为人物表刚一列出,她已经是笑不可仰了;她又不愿意写史诗,因为她嫌现在的世界过于和平,不适于英雄壮烈的事迹;至于抒情诗……

啊,抒情诗,对了,这正是我所要的名字!闹了半天我的诗神还是有一个坚不可拔的古典文学的基础。(我对你说过什么,亲爱的?我准知道有一天我们会给你寻出一个光荣的祖先来的,现在你看。)抒情诗神,Muse of Lyric Poetry Euterpe……可是停一停,我觉出有点不对来了!

第一点:她怎么来的呢?拿她的出身来说,仅可以在欧洲贵族堆里混了。亚洲虽然有着许多欧洲所没有的优点——譬如说罢,珠穆朗玛峰,长城,日本的撑竿跳,中国的新诗等——但对于女性的对待方法向来是不太高明的。她远远的跑到这里来绝不会坐船,因为她身上没有咸水味。至于陆路,你看看她的足踝就行了。还有外貌的问题,她的头发,眼睛,肤色,牙齿一点也不带Keats所谓的O, Attic shape!虽然说老实话,她的脸也还看得过去;别的我也就不怎么在乎了。

再说她所抒的情感,她所用的节拍音步完全与古典诗歌不同……可是,我又在说一些你们全然不了解的事情了,我老忘你们所受的教育里没包括这些劳什子,当然啦,我说这话毫没有轻视你们的意思,然而这些东西到底是应该知道的。

好,我承认我的诗神和她们没有关系,但这并不足以减低我的诗神的声价。她年轻轻的写了上千的诗,她在摩天楼的都市里思念着青碧的田野,她正害着一种非常现代的病……九个姊妹里谁有过这样奇异的经历呢?

说起她的病来,原因也很古怪。我所最尊重的几个朋友都认为她是工作太辛苦了——这个或许会使其他的诗神生病,真的,我听人说大多数的诗神的病诗都起源于此,可是我的诗神是惯于操作的,过去她曾经毅然地担任许多非常艰巨的工作,结果健康并未丝毫受损,何况最近我并没有给她什么事情做呢?最后我决定要请一位医生来解决这个问题。她抗议了很长的时间,终于让步了,可是发誓说她不要任何形式的药品。

我在她病床边守了三个钟头,医生才赶到。在这三个钟头里我因为没有事,所以经她请求之后,答应给她念几段最近杂志上发表的诗文。然而她的反应一点鼓励的性质也没有。对于头几篇她公然大笑,要不然就说她不懂,最末的一篇诗学论文她仿佛是很注意地倾听似的,但是我后来一看,才知道她是睡着了。

当我悄没声地站起来时,医生刚好走进屋来。他是一个瘦长的中年人,皮肤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简直有点疑心他自己也是大病初愈——未愈也说不定。可是他脸上自然带着一种指挥命令的神气,使人想起礼拜天教堂的牧师。脱下大衣和手套之后,他喃喃了几句抱歉的话,说最近诗神们生病的太多了,他实在忙不过来,稍微严重一点的他又不敢信托他的助手们等等。随后他大踏步地走到床前,坐在我刚坐的那把椅子上,敛脉搏,试体温之类的乱闹一阵,不久就把我的诗神给吵醒了。

她好像很惊讶似的,伸手要揉眼睛,但是被医生阻止了。然后他叫她张开嘴,要看看她的喉咙。“说啊——”医生道。可是我那顽固的宝贝断然地拒绝了。她骄傲地说她要唱,要高飞,要倾吐不朽的诗句,至于像那平淡无奇的“啊——啊——啊”之类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说过,将来也不会说。她结束这一段独白时,神气是那样紧张亢奋,我看了以为她又要即席赋诗了,可是我刚准备好了纸笔,她就又陷入病弱状态中。于是我很失望地回头想劝解那医生。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在微笑着,一面向我点头招手。我走了过去。他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不要怕,我这不过是个实验,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有些诗神服从我的命令,真“啊——啊——”起来,我只好警告她们的主人说:她们的病状是颇为危险的;即使能好,恐怕也不复能产生什么像样的作品了。但是她(他用手指一指我那阖着眼的诗神)显然是生气还很充沛,恢复不过是几天之内的事罢了。她近来做了些什么?”

我回答说:“她近来大部分的时候都花费在阅读和翻译上了,除去几首十四行、短歌及不足以称为作品的讽刺诗外,别的很少有什么可观的产品。”“这种情形是过去很少见的。”我很忧愁地加上一句道。

他的面容突然变成严肃起来,在室中绕了几圈后,他对我说道——他的样子,声调真像个牧师,不骗你——“我不喜欢她作讽刺诗,年轻人,这对我其他主顾的诗神们是非常不利的。一个被人笑骂过的诗神往往会一病不起,不然就转入小说散文界了。可作的事情有许多呢!她为什么不好好地译一下《奥赛罗》(Othello)?这对她的诗艺也会有帮助的,或者多看些古典作品。或者念念王孟韦柳……”

走出屋外后他给我写出一张药方(不外是几味普通吃的药品),然后郑重地对我说道:“这几天内不要麻烦她了。不要让任何报纸、杂志、传单、广告映入她的眼帘。不要给她诵读恋爱小说或幽默文字。最要紧的就是千万别叫她看什么胡闹的自由诗,那会使她脑筋起变态的。有什么别的变化时,你再通知我一声。”

我答应了,替他穿上大衣后跑回屋里,因为我听见她在叫我。

这篇小文就是在医生走后我坐在她床边写下来的。我告诉她说我在写她病情的记录,打算把它变成一篇幽默的散文。怎么了,亲爱的?什么,她晕过去了。快!人来!水!我要一点冷水!还有嗅盐!啊,朋友,罗马人,国民,把你们的嗅盐借给我!

《唐诗别裁》书后

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流传至今者,千数百家。自李、杜而外,王、孟、韦、柳上承渊明之遗绪,而开清淡一派;高、岑、王、李效法鲍照、吴均而有边塞之作。此外如李贺之悽咽,卢仝之怪诞,孟郊、贾岛之穷愁,张继、王建之绮丽,亦各有精神面目,出入于各大家之间。

备览一代之诗,取其宏博。唐诗与汉魏、六朝异,与宋、元、明、清异,固无论矣;即初、盛、中、晚,诗风流变,亦各自不同。故学诗者,若仅读李、杜、王、孟集,而欲知唐诗,不可得也。然则何以知唐诗乎?曰:“此有待于综编博采也。”选唐诗者多矣,然多率就己意,缀拾成编,嗜杜者抑李,嗜李者抑杜,喜王、孟者,斥高、岑为粗豪,学高、岑者,诋王、孟者为无骨。及至晚唐,其风益显,义山、飞卿之诗柔美流丽,晚唐大家也,而编诗者皆以其有才无行,而抑其诗。夫三百篇所以观诗者也,尚未尽雅正之音,况唐一代诗乎?古僬侥之国,人不满三尺,巨灵之族,身高数丈,何也?盖人之不同,时之不同,地之不同也。今诗至大历下,渐趋柔靡,风气使然,岂作者所能主耶?今欲求昌黎、少陵、嘉州、常侍等雄浑、悲壮、感事、伤时之诗于晚唐之中,亦犹求巨灵于僬侥之内也。

余幼喜唐诗,以为诗之正规,可以依据也。第简编纷杂,未知适从。德潜,清初名诗人也,其论诗主唐,而兼重李、杜,旁及各家,莫不取其长而抑其短。《唐诗别裁》一书,群推善本。以其上溯初唐王、杨、卢、骆六朝之靡,下及晚唐李、杜、温、韦诗余之始,莫不兼收并蓄,而其于诸名家外,更将旁蹊曲径,各树一帜之作者,亦一一收入,为可贵也。

惟读诗难,编诗尤难,德潜一书美矣,备矣,然纵览之余,意尚有未足者。盖古人论诗多好穿凿,《楚辞》美人香草之思,后人率多附会以忠君爱国之辞,屈子固有怨君伤时之意,而《楚辞》何至连篇累牍皆风刺王政之语乎?少陵奔走颠沛、饱经世难,其诗多愤世之思,义山通情于宫嫔、女冠,未敢明言,故其诗多缠绵之意。然必动辄牵入,即就席咏物、对景咏怀,亦必曰:“某诗指某事,某诗刺某人。”则何异于水月镜花乎?此其一。诗之体制不同,如花草随境而生,鲜妍各异,必取其一,而抑其余,识者不取也。今德潜论诗必取其归于风雅之正者,用心可佩,然尽屏韩偓、和凝、飞卿、端己香艳之作,亦有可议,盖诗之为物浸广浸盛,必欲以风雅绳之,犹以一药投百疾,欲求尽痊,焉可得乎?此其二。古时文人,能文未必能诗。班、马为文,洋洋万言,初未属诗。退之之文雄矣,奇矣,而其诗则生硬好奇,少唱叹之音,较之子厚不逮远甚,今徳潜因尊其文,而并及其诗,以为优于子厚。不知诗文异途,以其文而衡其诗,不啻以矩作圆,以规画方也,此其三。诗由古诗而绝句而律诗,乃渐入于准绳之中,虽云舍易就难,抑亦时代使然,犹之自四言至五言,自五言而七言也。今德潜必主古诗,以为其中错综变化,非律绝能及,其言良是。惟律诗之对仗工整,承转灵妙,绝句之优柔婉丽,一唱三叹,又岂古诗所有乎?譬如尺有所短,必尽主一体而绌其他,犹井蛙观天也,此其四。诗随时而变,不可执一观之。汉魏诗古朴,六朝诗华靡,及至有唐盛矣,备矣,而必谓唐诗优于宋诗,宋诗优于元、明诗,未之许也!何者?唐有李、杜大家,创一代诗风,宋有苏、黄、范、陆,虽不足以与之颉颃,亦一代杰士也!且诗至有宋,风气大变,好作近体,而屏绝古诗,与唐迥乎不同。必以观唐诗之法,观宋诗,而谓宋不如唐,非笃论也。德潜虽称渊博,亦不免于此病,此其五。

自汉苏、李唱和赠别诗以来,诗风进展,魏有曹氏父子,建安七子,晋有阮、嵇、潘、陆、张、左、陶、谢之徒,变前浑朴之诗风,而归之于严正,迨至竟陵八友,吴均、何逊创声律之说,则已启律诗之端矣!有唐一代,制作特盛,前有王、杨、卢、骆,近乎风骚之体,沈、宋、杜、苏约句准则之篇。王、孟继之而起,大抵祖述渊明,或得其清腴,或得其间远,或得其冲和,或得其峻洁。直至中唐其风犹未衰替。韦苏州、柳柳州其著者也。边塞之作,汉魏虽兼或有之,未若唐之盛也,高、岑、王、李四家,皆长七言,雄浑高古。迨至李、杜二家,则写物穷其状,写情穷其思,歌行绝律,无不尽善。此唐诗之极也。李、杜之后,诗风渐平渐秀,文房、梦得、乐天、义山能拔于流俗之中者也。及至晚唐词起而诗衰,历宋、元、明、清而愈不振,至于现世,尤为衰废,新体诗家,各树一帜,互诋互攻,未知谁是。李、杜不复出,人皆自以为真李、杜,奈之何哉?日长无事,展读沈编,涉思及此,不觉慨然,聊复书之。

谈诗选

恩特美雅(L. Untermeyer)在他的《现代美国诗选》(Modern American Poetry)的前言中说诗选有两种,一种是限定了十五或二十余个诗人,来代表一个时期的诗;另一种是普遍的将一个时期的诗介绍过来,所选的诗人也当然广泛得多了。选本的重要是人所共知的,这两种诗选当然各有各的价值: 头一种是较精深的对于几个诗人的作风的认识,这几个诗人当然是必须能够代表这时期的。后一种能给人一个大略的对这时期诗的印象。前一种较偏重人,后一种则偏重时代。因了认识不足的原故,我们的新诗选几乎可以说没有一本能代表时代的。然而真能称得上是一本标准的第一种的诗选,也是没有。我们所有的诗选都是一胎而出的,照例是把新诗的祖宗胡适抬出来,放在头一位。我们应该知道新诗原是时代的趋势使然,胡适不过是把他特别提出来罢了。在新诗运动史第一章容或有他的地位,然而拿他的诗的价值而论,能在我们的诗选中占一叶地位吗?再下去仍然是老例,沈尹默的《三弦》,沈玄庐的《十五娘》是每一本诗选必有的。周作人的《小河》也是新诗的杰作,再下去刘大白、刘复、康白情、俞平伯、朱自清(如果篇幅大一点的诗选,当然要选进他的《毁灭》的),他们的诗的价值能够大到怎样呢?汪静之的《恋歌》好像是一个小学学生的话,刘大白则替他自己创了一体,所谓“新词”是也。康白情、俞平伯的诗,不分行写是一篇绝妙的随感,刘复则采用了山歌的体裁;眼光高一点的批评家也有的选入湖畔诗社的三诗人的诗的,老实说他们三人的诗比上列诸人的诗价值诚然高一点,像潘漠华的《若迦夜歌》,清幽如同爱肯(Conrad Aiken)的《森林的挽歌》一样。然而选进这首诗的选本能有多少呢?谢冰心的小诗只是说教的短偈,然而《春水》《繁星》哪一本诗选没有呢?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朱湘,这四人的诗是已有定评的,当然又要占去诗选一大段纸张,这一点我们诚然要原谅,因为这四人的诗是必须要选的。可是到了后来阶段,只用冯乃超的阴森的《红纱灯》和穆木天的《水声》来代表,则是我们所不能原谅的。《现代》上一群诗人难道没有一个是重要的吗?至少有徐迟、陈江帆、金克木、艾青四人是各以不同的步武,践着他们自己的路而进行的。这四人的诗哪一本诗选上有呢?戴望舒的诗照例是把《雨巷》摆在第一名,至于他后来的《乐园鸟》,以及晶莹明澈的《答客问》,仍然是不上诗选的,这诚然要令人百思不得一解了。施蛰存的意象抒情诗,在论文上连地位也没有,而李金发的一部分拙劣的诗反倒占了很大的地位(当然,我不否认李氏一部分诗篇的优秀)。再下去少不得要将象征派的尾巴,蓬子和邵冠华介绍一下,还有新月派的后起之秀,陈梦家和方璋德。也有些诗选用后几页地位来引用一下民族主义诗歌的王平陵,再向下呢?没有下文了,然而这是现代的诗吗?

说来也惭愧,外国对于中国诗认识本少,对于中国的新诗认识更少,我们还有一本极其卓越的《现代中国诗选》。实在说起来这本诗选比我们现在所有的诗选,全都高出多多。这本诗选除了周作人、俞平伯、邵洵美外,剩下十二人全都是很重要的诗人。沈从文虽以小说得名,他的一部分稀少的诗作,的确值得较高的评价。这里选了废名的诗,中国的新诗批评家能认识《掐花》的价值吗?以《汉园集》的崭新的姿态出现的三诗人,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广田他们三人可有一首上过中国新诗选的?我们的批评家认得刘半农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却从不看一看卞之琳的《古镇的梦》,何其芳的《关山月》《休洗红》《罗衫怨》等零落的而又极美的抒情诗,李广田的《窗》(这令我们想起新诗人上官橘的魔术的《窗》来,当然,那是更不会入选了)《唢呐》等素朴的诗,是已经得到一大部分的读者的推许了,然而诗选家是决不看他们一眼的。林庚的《秋深的时候》《破晓》《窗》《伞》等风韵卓绝的短诗,孙大雨的雄浑明澈的《自己的写照》,玲君的《魔法的伞》《铃之记忆》,南星的温静的《响尾蛇》,辛笛的有希腊古歌风味的《晚歌》,方敬的富丽,毕奂午的简洁而幽深,还有林徽因、曹葆华、罗念生、侯汝华等人的诗都是向不入选的。

选本价值本来极大,《金藏集》(Golden Treasury)中一部分选本的确使我们省去很大的力量去读专集。孟洛(Harriet Monroe)和安得生(A. C. Anderson)二女士合编的《新诗》(New Poetry)一诗选,也是一本极完美的选本。纪元前一世纪麦勒亚泽(Meleager)的《诗选》(Anthology)一书更有无比的价值,许多极有价值的古代诗歌都倚仗这书而保留下来。然而我们的新诗却自启蒙期而来,一本完美的选本也没有,这是使大众感到无限的失望的。我现在谨以这个意见,提供于新诗社诸同人之前,希望新诗社能在继续出“新诗”外,再出版一本完美的《现代中国诗选》。这是我们所热望的,我们希望这希望不久就可实现。

现在的新诗

当我猛然惊觉自己对新诗的兴趣越来越减低的时候,心里常常会涌起一种不可抑制的悲感。我想起英国的J. C. Squire(当然,这是很不应该的),当人家问他对于Auden、MacNeice一派新诗有甚么感想时,回答道:“我为诗战斗了二十年了。”这也许是一种不值得赞许的老年人傲慢的态度,然而我想大多数人都会了解。你原先与一群聪明的人一同工作,拿他们的成功当作自己的一样欣喜,失败当作自己的一样难过,现在忽然被抛出圈子之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漠不关心的旁观者,以愚呆的眼睛看着他人摸索前进。这实在是一件懊丧的事,于是我坐下来,悄悄的思索,看我能不能抓着一两个主要的原因。

我先要声明“新诗”在这里不过是为方便而用。没有定律,特别是文艺批评上的: 能够概括一切。所以在我谈到目前的诗对我显露的缺点时,我毫没有意思说所有的新诗都犯有这个缺点。下普遍的断语总是危险的,而况有许多自称“新诗”,在杂志上被印作“新诗”的作品,不但不供给我们甚么“新”意,而且不是“诗”。

在我所看到的诗中,有些是我完全不能了解的。我不知道作者是要传达给我们一个甚么经验,看不出作者对他的作品本身所保持的态度,而在把一个个的字连起来时,也找不出字面上有甚么意思。的确,有许多诗是无法彻底了解的,然而我们依旧可以欣赏。许多伟大的作品中心思想是甚么,是直到现在仍争辩着的问题。《失乐园》表面上叙述的故事并不复杂——最初的人类犯罪而被放的经过,然而它背后的力量却绝不限于这一点。我们知道这不是一首直接的诗,但我们喜好这首诗却不需要明了它间接的意思。

甚么是“直接的诗”呢?严格的说起来,所有诗都是间接的。诗人的想象从他的脑中到纸上,再从纸上到读者的脑中,其间的变化往往不被我们注意。不过有些诗间接的程度小极了,不妨就呼为直接。拿中国诗来说,大部分的绝句,特别是五言的,都是直接的诗,它们就寥寥的廿字中描出一幅画。仿佛是在时间的长流中,取出一个最小的单位,而把当时所见的情景,不假雕饰的描写出来。王士祯倡神韵说,所举的例子常常有令人莫名其妙之感。他所称许的五言绝句,认为意在言外,现在让我们看起来,全都是一幅一幅的素描。譬如:“朝宿青山头,暮宿青山曲,青山不见人,猿声坐相续。”这种诗言外之意是甚么?我觉得像这种作品绝不能和画远峰天际数点,意在笔墨之外相比。如果一个诗人想暗示,不想直说,他必须帮助他的读者,使他运用脑力之后,能得到他诗里没有明写的情感和经验。选择得当时,几个字就可以抵别人成本的书。天际几点就使人觉得是远山,因为山的精神已经在里面了,剩下不必要的轮廓等,可以让读者自己去想。在上面引的诗里,青山和猿给人的联想都不能予此诗甚么帮助。当我们低诵“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时,我们不禁要叹息民歌的力量一到诗里立刻就化得无影无踪了。

刚才那首短诗不能算间接,同样吴伟业的长歌几乎没有一首是间接的——《萧史青门曲》也许还有一点争辩的余地。韩愈、苏轼的诗大部分都是直接的。反过来说六朝的诗(专以字面炫人的除外,事实上那样的诗也不多)以间接的居多。李白的几首绝句,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哀江头》、《玉华宫》等篇,《长恨歌》,唐五代的许多短词等,都是间接的诗的好例。

这两种诗是绝不应当混而为一的。批评家的第一个责任就是应当认清所谈的是哪一种诗。

当然,我们并不想说间接的一定比直接的价值高。“美”和“完整”是永远不能限于一格的。然而不知为甚么,大多数的诗人总爱装饰起自己平淡无奇的诗,给它加上许多毫不相干的字眼,使读者摸不着头脑,认为诗中有甚么深意。我在这里可以确定的说: 伟大的诗借重字眼的时候极少,偶尔有时,也只是用来给人一种惊奇或意想不到的感觉;因此一首坏诗中加上“扇子”、“迷蒙的夜雨”、“如星的泪”等词句,只能变作一首更坏的诗。

拿以上这种粗率的分法来看,现在大多数的新诗都是既非此又非彼的。诗人在落笔时,心中只有一个极模糊的概念,说我要写一首和爱人离别的诗,或我要写一篇波特莱尔派的诗,至于他动手时要怎样写法,他心里一点影子也没有。固定的形式在这里,我觉得,就显露出它的优点。当你练习纯熟以后,你的思想涌起时,常常会自己落在一个恰好的形式里,以致一点不自然的扭曲情形都看不出来。许多反对新诗用韵、讲求拍子的人忘了中国古时的律诗和词是规律多么精严的诗体,而结果中国完美的抒情诗的产量毫无疑问的比别的任何国家都多。“难处见作者”,真的,所谓“自然”和“不受拘束”是不能独自存在的;非得有了规律,我们才能欣赏作者克服了规律的能力,非得有了拘束,我们才能了解在拘束之内可能的各种巧妙表演。因此当我们看了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春如短梦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栏”、“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等数不尽的好句时,心里一点也感觉不到有甚么拘束,甚么阻止感情自然流露的怪物。反之,只要是真爱诗的人立刻就会看出以上所引的诸句,和现在一般没有韵、没有音节、没有一切的新诗来比时,哪个是更自然,更可爱。

因为没有形式,现代的诗人下手时就遇到好几重困难。形式仿佛是诗人与读者之间一架公有的桥梁,拆去之后,一切传达的责任就都是作者的了。我们念完了一行诗,绝没有方法知道第二行将要是多长,同时也不知道第二行将要说甚么东西,因为新诗现在越来越“简洁”了,两行并列时,谁也看不出其间有甚么关系,譬如说,我可以写这么几行诗:

箫声如同夜雨的叹息

月亮滴着百合花的泪

北海里有许多蕉形的船

我的爱人倚着小楼

恐怕谁看见了都要说“不通”的。事实上,我要费一下力,或许可以给这四行诗一个一贯的解释。我可以说第一行是描写隔墙飘来的箫声,或者是自己奏的,不过还是隔墙的富于诗意一点。它好像“夜雨的叹息”。我也不知道“夜雨的叹息”是甚么。这是我跟别的诗人学来的。第二行“月亮滴着百合花的泪”就是“芙蓉露下落”的意思,群花滴着露水。“那你为甚么不说‘月下百合花沾着露水’,而要作一个文法上讲不通的句子呢?”回答就是:“中国话根本没有文法。”三四两行当然更好讲了: 去年我们一同荡过船,今年她已离开我到远方去了。我敢说这首小诗在字句修饰上,音节上,或是其他甚么上,都不如一般作者的好,可是在可以讲得通的一点上,他们恐怕是不能和我相比的。

仔细的考察一下,我们也许会说,这种模糊不着边际的表现法是受中国旧诗的影响。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我们要明白旧诗的立场和新诗是如何不同。它拥有着数目极广,而程度极齐的读者。他们对于诗的态度容有不同,而对于怎样解释一首诗的看法大致上总是一样的。他们知道甚么典故可以入诗,甚么典故不可以。他们对于形式上的困难和利弊都是了如指掌的。总而言之,旧诗的读者和作者间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他们互相了解。写诗的人不用时时想着别人懂不懂的问题。读诗的人,在另一方面,很容易的设想自己是写诗的,而从诗中得到最大量的愉快。

这些利益是新诗所没有的。

所以现在写新诗的人应该慎重的考虑一下,为了担负重大的责任自己的能力够不够。我们现在写诗和古人不同了,没有先人费尽脑汁给我们预备好了形式和规律。句法和题材的选择都随你便。你爱写十四行、三叠令,甚么全好;你写《荷叶杯》、《渡江云》,也没人来干涉。可是,想起来也奇怪,越是自由,写作的人越要小心。我们现在写诗并不是个人娱乐的事,而是将来整个一个传统的奠基石。我们的笔不留神出越了一点轨道,将来整个中国诗的方向或许会因之而有所改变。谁知道这是不是夸大的话,但是我宁愿诗人们多小心,在写作之前多思想一下。这是不会有害处的。

以上是对于那些发表诗只顾自己看着好玩,不管整个新诗的局面及读者的诗人们所下的一点谦虚的请求。我还可以加上一句,他们的诗形式上及表现法上的缺点是难以数尽的,但在未曾制止这粗制滥造的倾向以前,一切别的细枝末节都还完全谈不到。

然后再有一种诗是我看了可以摸着一点大概意思,然而不能欣赏的。这一派诗歌当然是可以容许,甚至应该鼓励的,因为个人的好恶到底应该置之末位。我们先要从大处着眼,看哪些诗虽然坏透了,还有走上正路的希望,哪些诗是无法挽救的。等到一首诗看过之后能给读者脑中留下一点印象,不管是好是坏,这已经是一件大不容易的事了。

我对于这种诗最反对的一点就是: 它们的平凡无奇。它们没有深度,只有一个画面,这些诗好的也不过是如同明人所记的核工一样巧妙——事实上我还没看见好到这种程度的,坏的则与月份牌画、通俗小说毫无分别。艺术家(artists)和工匠(artisans)的异点就是前者能引人的想象力到较高的一层平面上,而后者仅能给人的眼睛一种快感,达不到心。这并不是说前一种都是间接的诗,后一种都是直接的诗,不过大略说起来,例外很少是了。

为了避免“平凡”的弊病起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多读中外古人的诗歌。Pope说过:“模仿古人就是模仿自然。”时光是最后的裁判者,在她冷酷的指缝间漏下的作品绝不会一点价值都没有的。当然,在这里所指的是聪明的拟作,并不是句模字拟,像闻一多的《忘了她》里,连抄用了Zara Teasdale好几句诗;陈梦家的《在蕴藻滨的战场上》,整篇学John McCrae的In Flanders Fields,这些完全不在讨论范围之内。溶化作者的精神,研究作者的形式和抄袭作者的字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然而,现在的新诗人中有几个,其作品中有所谓intellect的成分呢?我们要求的并不是哲理的、宗教的、有训育性的诗,或许新诗现在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然而读了之后,使人想到“这位作者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肯思想”,像这样的诗都极其稀少。大多数的诗都是只要识字的人就可以作,甚至可以作得更加好的。我不敢再往前进,恐怕人要说我在提倡博学的诗,里面带作者自己的注释。我并不反对那种诗。我很起劲的读《荒原》,同时,尽管仍不大懂,很感兴趣的念关于《圆宝盒》讨论。故意在诗中加进些西班牙字(现在英文已经不能唬人了),列一些XY的公式,说一说原子电子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不必避免晦涩和困难,然而我们必得把它变成与整篇诗气息相通的一部分,不能叫它作一个很明显的附加品,专用来眩人眼目。

以上这几点不过是一个初步的尺度。用它来测量一班诗人时,过得去的有多少呢?我们还一点没有谈到比较专门的问题,例如韵脚、音节、用外国诗抑或中国诗作模范等。我们还没有谈到写诗时应用的语言是甚么。我不过是想在新诗本身还未入正轨之前,一切批评家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大家写作时应当想一想过去,想一想将来——中国过去的诗有着一个何等光荣的历史,我的作品即使不能成为古人绝对的继承者,会不会给他们丢太大的脸?中国将来的诗路线大约如何,在它未来的发展当中我的作品会不会是一个障碍?现今新诗的危机并不是读它的人太少(像许多人所想的一样),而是写它的人太多。在大家谁也不知道“新诗”到底是甚么之前,你来一首,我也作一篇,四行,十行,百行,以至千行,不过是乱人耳目,将来总不免扔到废纸篓里(或者是实在的,或者是象征的废纸篓),这种劳力又何苦来?

我很明白我写这篇短文是不大容易招那些提倡“新诗大众化”的学者先生们喜欢的。要是写新诗需要这样多的准备、思索,写出来谁看得懂呢?我的答案是: 用心博学的作品不见得难。陶潜的平淡正是繁缛之极的结果,所谓“重返天真”,和普通的浮浅是不可并论的。再说诗叫大众都能懂得是无妨的,然而这一点本身却并不足以称为优点。白居易的诗好处不在老妪能解的皮毛讽刺,也不在自弄豪富的风流闲适诗,而在他那些从心而发的感叹,长者如《长恨歌》和《琵琶行》,短者如《忆旧游》、《燕子楼》等。新诗努力去求大众“化”,在我看起来是一种非常可笑而毫无理由的举动。大众应该来迁就诗,当然假设诗是好的,值得读的,应当“新诗化”;而诗不应该磨损自己本身的价值去迁就大众,变成“大众化”。在这眼看就要把诗忘却的世界中,诗人的责任就是教育大众,让他们睁开眼睛来看“真”、“美”和“善”,而不是跟着他们喊口号,今天热闹一天,不管明天怎样。

一个批评诗的人自己也写诗是最不幸的。我只能说我已尽我的能力避免上述的缺点。然而即使有人指出我的诗中有错误,与我的批评要求不合,我也盼望他只认为我的诗坏,而不因此就觉得我整篇文字都是空谈。

谈田园诗

田园诗英文叫做Idyll,意思就是一幅小小的图画,或一篇简短的写景诗。田园诗发源自古希腊,完成田园诗的诗人是提奥克立塔斯(Theocrytus),他的田园诗实际上是从牧人的笛中得来的,那些在绿的草原上,青的天空下唱歌吹笛的牧人,竟无意中创造了后来诗歌的一大系统。用牧歌的形式写出的最有名的作品,是史宾塞(Edmund Spenser)的《牧人的日历》,那十二篇牧歌相当于一年的十二月。后来丁尼生(Tennyson)写出了伟大的《王的田园诗》(Idylls of the King)。不过他们所谓的田园诗,似乎和中国不同。中国的田园诗似乎相当于华兹华斯的写自然景物的诗,同时里面又掺入一点哲理的成分的。

中国自从陶潜建立起田园诗来以后,田园诗也成了诗坛上一大流派,那些诗人大都用极短小的形式,写一刹那的兴感。其中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例: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中国的田园诗和西洋的田园诗,不同处就在此。我曾见过这首诗的英译,译笔真惨,我相信外国人看了决不会认他作Idyll的。

现代美国诗坛上的一个大诗人罗伯·弗罗斯特(Robert Frost)也是一个伟大的田园诗人,他的诗几乎完全用口语,和华兹华斯的田园诗完全不同,他的一首《田园》(Pasture)是:

我去清理那春天的草场,

把流水上的败草去除,(也许我要全捡干净了,)

我不会去久的,你也可以来。

我去看那栏中的小牛,

在母亲身旁立着,他是那样小,

母牛用舌头一舐他,他就要倒。

我不会去久的,你也可以来。

别一首《补墙》(Mending the Wall)只是说墙裂了大缝,他和邻居去修理的事,末了结尾是:“好篱笆造成好邻居。”(“Good fences made good neighbours.”)全篇几乎全是对话,另外一首《山》(The Mountain)也是这样,以两人的对语来写这山的历史,他的一篇《西流的小溪》(West Running Brook)是以这样可爱的句子起头的:

〔女〕弗烈,北是哪儿呢?

〔男〕北?北在这儿,亲爱的,这小溪是流向西的

〔女〕他们就叫他西流的小溪,(他们叫他西流的小溪,就从这天起。)……《现代》上,施蛰存先生曾译过他三首诗,其中一首《刈草》(Mowing)也是一篇很有名的诗,其中说到:“一切超过于真实的就显得贫弱了。”又说“刈草”是“劳工所能领略到最美妙的梦。”

他就在这种态度之下,写出他的诗歌。《在波斯顿以北》(North of Boston)出版了以后,受到他影响的不知有多少人。但他们只抓住他的表面的形式,而毫不顾及他深挚的情绪,和他自己的哲学。他们忘记了弗氏自己是农人,成名之后他仍在农场“继续作与生活的奋斗”。这种经验才使他成为伟大的诗人。

新诗继旧诗而起后,田园诗十分衰替,一大部分诗歌,都是恋爱,和说理的,刘复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可以算比较使人满意的作品。然而除了那篇儿歌似的诗以外,就没有一首够得上称为田园诗的作品了,直到后来湖畔社的冯雪峰和潘漠华写了《若迦夜歌》、《温静的绿情》后,中国才算有了比较像样的田园诗。

最近诗坛上的南星,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田园诗人,他的大部分诗歌,如《响尾蛇》和《九歌》里的几首诗、《信念》都是极美的短诗:

风留下低回的行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我的朋友们读了这首诗都叹道:“真美啊,这首诗。”南星的诗,好像冯延巳的词的“堂庑特大,开有宋一代风气”一样,正中的词浅近而流丽,易于模仿,后来的晏殊、晏几道、毛滂等,都是模仿他的词的。南星的诗也是一样,以他这几首诗,将来一定能开出一派田园诗人来,正像孙大雨先生的几首商籁体,开出一派十四行的诗人一样。现在中国正是田园诗发展的当儿。俄国在大变乱大革命之中,尚产出了叶赛宁那样伟大的田园诗人,何况现在的中国呢?

谈诗的本质——想象力

一般现在在中国写诗的人可以说是处身于一个非常特殊的环境中。过去诗歌所有的光荣历史似乎被截断了,而又没有人出来在理论方面作一个完整的估计;新诗写作进行将近三十年,也不见有较完整的理论统系。每人信任自己的直觉,认为落纸之后:我的算诗,你的不算;分行的算诗,不分行的不算等等;以致现在诗的定限非常模糊,读者对诗的要求和信任也逐渐减低。

本书的目的似乎就是要补偿上述的缺陷。诗的“本质”是什么?一切自认为诗的作品都必得含有这种神秘的元素,否则韵、音节是不能帮助它成为诗的。这本质,在本书作者引证了许多别人之后,决定为“影像还未成字句以前的想象”。这是一条很有用,甚至可以说很有益的规律,可是它绝不能概括一切所谓“诗”的作品,尤其是在现代。在玛琳慕尔(Marinne Moore)的诗里,除了冷冷的分析和推理之外,很少有别的成分。从古希腊的机智短诗起,直到现代的旁德(Ezra Pound),写epigram,人何止千万,有多少人可以号称为据有上述的本质呢?在英法18世纪有大量的争辩,神学,教育性的诗,也不能用这具尺来量。诗的国土的大小宽狭本来说法不一,然而要得大多数人的同意,这样偏狭的定义是很难成立的。

事实上是中国人一提起“诗”这个字来,就容易联想到抒情诗,这足以珍贵的、从中国人发展到极高峰的艺术。在抒情诗的领域里,丰溢的想象力是缺不得的。在这里所谓“想象力”并不一定借用明喻、暗喻、象征等才能得到表现,而是一种内在的、使读者能穿过诗看见另外一片境界并得到另外一种意义的能力。譬如在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里,感叹盛时的逝去与艺术的衰微只是一条引向诗的主旨的路,本身并不是诗的主旨。前面的四句“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是剩余的想象很有趣的溢出字面的表现。它们只是一种装饰,而不是整篇诗机体中的一部分。像这种想象力,诗中是可有可无的。而后来的“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则是不可省去的节段。它使我们看出时间在苦乐时步伐的徐疾,和诗的节奏恰好符合。我们只要细心读一下这首诗,就可以发现前一半的缓慢容与的节奏与后一半的急转直下有何不同。“乐极哀来”那一句,简直可以说是想象力的试金石,不是真正的诗人是写不出来的。

在分别了这两种想象力之后,我们可以用一个新的态度来观赏大部分的诗。譬如曹植比起较晚的诗人,特别是晚唐的,虽然在装饰的想象上有逊色,然而他的诗是字面与意义准确的平衡。他没有那些多出来可以不要只为好看的句子。有人或许会举出《白马篇》或《美女篇》来反驳,然而拿他的《白马篇》与鲍照的《出自蓟北门行》一比,就可以看出一种显然的不同来。“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可张”,设想固然很奇特,却非真正诗的想象。同样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在纯诗的观点上看起来也比不过“悠悠楚水流如马,恨紫愁红满平野,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作鸳鸯瓦”。因为前者不过是景物在情绪的镜中的影子。我们读了而感到早行的凄凉,诗人的目的就达到了。后者问题则远非这样简单,它本身似乎就是由实物到观念的升华作用,我们似乎被举起到一个更高的气氛中,这就是想象力强烈的表现。

同样我们可以判断元白及后来吴伟业的优劣,读完《长恨歌》之后,我们似乎感觉到诗中最重大的意义并非杨妃与明皇的悲剧;那不过是一个借用的工具,而主要是概念乃是忧喜的错综,此起彼落,变幻无常,而二者又都是无穷无尽,这就是诗人所“恨”的事。《连昌宫词》和《圆圆曲》,因为缺少这种高级的想象力,结果就显得有点软弱。

也许有人会认为装饰的想象力是可鄙的,这并不是我的意见。它是满足读者对诗的一种要求——娱乐,最好的方法。有许多极可爱的诗人,例如赵翼,几乎完全仗着这一点,才能免去时间可怖的忘却。古来咏梅的佳句有多少?可是像“单身立雪程门第,素面朝天虢国姨”这样的诗,谁看了能不喜欢呢?

在李白的诗里,装饰的想象力就占着不小的地位。然而他的作品在表面下总有着一道潜流,似乎直接与我们的血液脉搏相呼应。我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应当如何解释。可有谁读了《将进酒》,不起一种原始的悲感呢?引起这种与喜乐相倚的悲感是李白独特的才能。真的,李白或许可以说是诗人中最原始的——或许我们要除去屈原。《梦游天姥吟留别》和《蜀道难》歌唱的是人类自有生以来对于高地抱有特殊的恐怖。不管我们自认神经多么健全,没有读了这两首诗而能不变色心跳的。这并不是什么可羞的事,因为这是人脱离了猿猴境界后上天的赠礼。至于那些读了真毫无所感的人才是神经不健全,不是神经麻木的人到不了这种地步。

上面我引证的,为方便起见,全是中国诗人的作品。在外国,我们也可以看出同样的倾向来。荷马的《伊利亚德》最末一章里描写的是白发多泪的特罗王普赖亚姆(Priam)跪在杀了他许多儿子的亚契力斯(Achilles)的脚下,哀恳他交出赫克脱(Hector)的尸身。这无疑是自有文学史以来最动人的描写之一。那原因,我想,就是因为荷马在这段情景中具体的表现出一个概念,一个人人都能感到,然而没有人指出的概念——这就是:在极度的困惑和哀愁里,走到不能再向前走的地方,联结起两人的力量总比分开两人的力量强。明白了这点,我们再看《仙后》(Fairy Queen)、《失乐园》(Paradise Lost)和《神曲》(Divina Commedia)就可以有一个新的立足点。特别是最后一个,在最有名的第五歌里,描写Paolo和Francesca的爱情,以及后来写Ulysses的一段都可以说是想象力最高的表现。我们阖上书之后似乎觉得那力量仍然在那里,只要一打开就可以感动我们;它是绝对的,不因个人的热诚和接受程度而涨高或减低。这就是伟大的诗的记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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