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者2:比哀兰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01: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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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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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者2:比哀兰德

独身者2:比哀兰德试读:

一 比哀兰德·洛兰

一八二七年十月,有一日天才透亮,普罗凡“下城”的小广场上来了一个十六岁光景的青年,身上的衣著表明他照现代语言很不客气的说法是个无产者。那个时间,少年人尽可把长方形广场上的屋子一幢幢打量过来,不会受人注意。普罗凡河上的磨坊已经开工。水车声和上城方面传来的回声,在清冽的空气和耀眼的晨光中使环境格外显得幽静,哪怕四五里外在大路上经过一辆班车,你也听得见车身上那些铁器震动的声音。

长里的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行菩提树,建筑朴素,显出布尔乔亚日子过得安静,刻板。那地段毫无市面。有钱人家那种华丽的大门也不大看见;即使有也难得打开,除非是马德南先生府上,他是医生,不能不有一辆双轮马车坐着出门。有几家门面上爬着葡萄藤,也有爬着长枝条的蔷薇直到二楼,稀稀朗朗开着一大球一大球的花,把香气送进窗内。广场的一头差不多直达下城的大街。另外一头丁字式横着一条街,和大街平行,街上住户的花园一直伸展到河边,就是灌溉普罗凡盆地的两条河中间的一条。

广场的这一头尤其安静。青年工人认出了人家告诉他的屋子:白石门面,一排排的石头之间露出接缝的构槽;窗外装着半截的细铁栏杆,栏杆上嵌着黄漆的蔷薇花纹,灰色的百叶窗一律关着。假三层的屋面盖着石板,顶楼上一共有三扇窗。一座山墙顶上装着新式的定风针,形状是个预备放枪打野兔的猎人。楼下大门口有三级石阶大门的一边,一节铅管把污水通往一条小小的阴沟,可见里头是厨房。另外一边有两个窗洞,紧闭的灰色护窗板上雕出鸡心形的洞眼,透进一些光线,看上去是饭厅。因为有了石级,屋基比较高了;每扇窗下,靠近地面露出地窖的出风洞,装着上漆的铅皮小门,门上许多洞眼还象煞有介事镂出花纹来。样样都是新的。经过修理的屋子,一切讲究的装饰都还新簇簇的,在别的旧屋子中间非常凸出:会观察的人看了马上体会到告老的小商人的俗气和得意。少年人望着门面上的种种光景,神气又高兴又难过;眼睛从厨房移到顶楼上去的动作表示他在心中盘算。太阳的红光照出顶楼上只有一扇窗挂着卡里谷布的窗帘。少年人的脸忽然开朗,完全快活了。他退后几步,靠在一株菩提树上,用西部人特有的拖沓的声音唱出一支布勒塔尼的情歌。布吕奇埃作过不少可爱的歌曲,也发表过这一支。按照布勒塔尼的风俗,村上的青年大多用这支歌向新婚夫妇道喜:

愿你们俩婚姻美满,

祝你新嫁的郎君,

也祝你这新过门的媳妇。

新婚的太太,

你如今受着金链的牵缠,

要死了才能解开。

你不能再上舞会,跟我们一起作乐寻欢;

你只好看守门户,

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去跳舞。

你可曾心下明白,

对丈夫要忠诚到底,

爱他象爱你自己?

我献你这花球,请你赏收。

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

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

这支地方歌曲,同夏朵勃里昂改编的《姊姊,你可还想得起?》一样优美,在香巴涅一带的勃里区的小城中唱起来,一个布勒塔尼女子听了必然引起许多回想。布勒塔尼原是一个庄严古老的乡土,那支歌把当地的风俗,景色和人情的敦厚描写得非常真切。歌词所反映的现实生活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情调,令人深深感动。平时很熟悉而往往很愉快的节奏,竟会唤起一大堆严肃,甜蜜,心酸的往事:这股力量就是民歌的特色,怪不得音乐界对民歌有种迷信。因为迷信无非是民族经过了多少次革命和打击,始终没有消灭的东西。少年工人一边唱一边目不转睛的望着顶楼上的窗帘。第一节唱完了,毫无动静。唱到第二节,卡里谷布动起来了。“我献你这花球”一句才唱完,窗上便出现一个姑娘的脸。等到工人唱着情调凄凉而文字极简单的两句:“可怜世上没有不谢的鲜花,你也没有长久的荣华”,那姑娘已经伸出雪白的手小心翼翼的打开窗来,向工人点头招呼了。工人突然从树下探出身子,在短褂下面掏出一朵金黄的花,在布勒塔尼极普通的金雀花,但在勃里很少看见,大概是那青年从田野里采来的。

姑娘轻轻的说道:“是你吗,布里谷?”“是啊,比哀兰德,是啊。我到了巴黎,出来跑码头了。不过你在这儿,说不定我就在这儿住下。”

那时,比哀兰德房间底下的二层搂上,窗闩吱吱格格的响起来。布勒塔尼姑娘慌张得不得了,吩咐布里谷:“快走吧!”

布里谷象受惊的青蛙,一窜就往磨坊那边的街道拐角上窜过去;那条街后半段折入大街——下城的主要街道。但他尽管溜的快,打着铁掌的鞋子踏在普罗凡的街面上,二层楼上开出窗来的人在磨坊的水车声中还是分辨得出。那人是个女性。男人们清早都睡得好好的,决不肯为了一个现代打扮的行吟诗人打断好梦,只有姑娘家才会被情歌惊醒。所以那女的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老姑娘。她手势象蝙蝠似的推开百叶窗,向四下里张望;布里谷早已去远,只隐隐听见他的脚声。我们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过于大清早窗口出现一个难看的老姑娘。出门人经过小城小镇自会见到许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这个景象也要吃不消,觉得太不愉快,太丑恶了,要笑也笑不出。那个耳朵极灵的老姑娘当时一点装扮都没有,既没有假头发做的前刘海,也没有领围。她象老婆子一样脑袋上包着一小块塔夫绸的黑头巾,式样难看无比,睡帽在床上扭来扭去,推到脑后去了,头巾也露在睡帽外面。披头散发的模样使她神气格外凶恶,象画家笔下的妖婆。脑门,耳朵,颈窝,都没有遮盖好,显得一味枯干;僵硬的皱裥红得好难看,把短袖衬衣褪得发白的颜色衬托得愈加分明。衬衣的领口扣着扭曲的带子,敞开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丑的乡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痩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过外面包了衣服罢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显得个子高大,因为她的脸厚实开阔,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无比的面孔。她的相貌整个儿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线条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专门研究相貌的人见了也会厌恶。这些浮面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的时候,不是堆着生意人招呼顾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尔乔亚的蠢相,倒象忠厚老实,跟她来往的人很容易当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俩共有的产业。兄弟在房里呼呼大睡,哪怕以音响宏大出名的歌剧院乐队在旁演奏,他也不会惊醒。

老姑娘眼皮几乎老是带点儿虚肿,眼睫毛很短,浅蓝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头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顶楼上望,想望见比哀兰德,望了一会觉得无法可想,便缩进屋子,动作赛过乌龟头伸出壳来又缩了回去。百叶窗关上了,广场上仍旧静悄悄的,只有进城的乡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尔有些声响。屋子里只要住了一个老处女,就用不着看家狗:事情不管多么小,她没有一件不看见,不推详,不作出各式各种推论。所以刚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严重的猜疑,展开一场家庭惨剧。倘若读者允许我把家务纠纷也叫做戏剧的话,这类场面虽然无人得知,也照样惊心动魄。

比哀兰德不再上床。布里谷的出现对她是桩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难者的伊甸园,比哀兰德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烦恼,夜里都能逃过。有一首民歌,记不起是德国的还是俄国的,其中的主角觉得黑夜才是快乐的生活,白天只是可怕的恶梦;比哀兰德就有这个感觉。她早上醒来感到偷快还是三年来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诗歌,声音又优美动人。第一节歌她是在睡梦中听到的,第二节使她直跳起来,听了第三节她惊疑不定:遭难的人多半是怀疑派。外面唱到第四节,她已经光着脚站在窗口,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认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里谷。啊,不错,是那种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摆笔直向下,两只衣袋在腰里晃来晃去:地道布勒塔尼式的蓝呢短褂,粗糙的罗昂布背心,扣着金鸡心的布衬衫,大翻领;耳环,笨重的皮鞋,从上到下的纹缕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蓝布裤,从头到脚是布勒塔尼的穷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结实。背心和短褂上那些兽角做的大白钮扣,比哀兰德看着心儿直跳。她一见金雀花,眼睛都湿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忆,立刻被一阵强烈的恐怖压了下去。比哀兰德想到表姊可能听见她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里谷慌慌张张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走开,布里谷看着莫名其妙,可是马上照办了。

这种不假思索的服从活活表现出纯洁而死心塌地的感情,那是古往今来偶尔在世界上出现过几回的,正如美丽岛上的芦荟,一百年也得开两三次花。谁要看见布里谷溜走的样子,看到他凭着极天真的感情,极天真的表现他的英勇,怎么能不暗暗赞叹呢?比哀兰德正好足十四岁,雅各·布里谷和她是天生的一对。两个还都是孩子呢!比哀兰德看见布里谷被自己的手势吓得魂不附体,拔脚就逃,不由得哭了。她回身坐在一把破靠椅上,面对一张小桌,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她把胳膊肘子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腮帮出神,坐了个把钟点。她想到布勒塔尼的沼泽区,想到邦霍埃小镇,小雅各替她在老杨树底下解下一条小船,在池塘里划着玩儿,险些儿出事;又想到老态龙钟的祖父祖母,病容满面的妈妈,一貌堂堂的布里谷少校,以及整个无忧无虑的童年。那仍旧是一个梦,在灰暗的背景上照出几道快乐的光彩。

在睡梦中弄皱的小睡帽底下,蓬蓬松松露出一头美丽的浅灰头发;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钉着管子形的皱边。太阳穴两旁的头发卷儿散在灰色纸卷外面。压得扁扁的粗辫子松开着挂在脑后。白得过分的脸说明她害着少女们常有的萎黄病,医学上的名字倒很好听,叫做克罗罗士。这种病往往使人没有血色,食欲不振,身体内部失调。浑身的皮色象白蜡。脖子和肩膀象枯草一般惨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么瘦。比哀兰德害了那个病,脚也似乎软绵绵的格外细小。衬衫只遮到膝盖,裸露的部分软弱无力,血管发青,没有一点儿红润的肉色。当时她受了寒气,嘴唇发紫。嘴角上堆着凄凉的笑容,细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齿,洁白无比;细气的耳朵,略微带尖而很大方的鼻子,虽然浑圆可是很清秀的脸蛋,配在一起十分调和。这张迷人的脸,全部生气集中在一双眼睛里,浅褐色的虹彩洒着黑点,在深沉活泼的眼珠四周放出闪闪的金光。比哀兰德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却抑郁不欢。在刻划分明的眼睛的轮廓上,在神气朴实的脑门上,在短短的下巴颏儿的两面,都还留着当年欢乐的痕迹。眼睫毛很长,罩在带着病态的颧骨上象画笔的锋颖。因为皮肤白得过分,脸上的线条和许多小地方越发显得细腻。耳朵竟是雕塑家的杰作,可以说是云石雕出来的。比哀兰德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许读者要知道她的历史,让我讲给你们听吧。

二 洛兰家的历史

比哀兰德的母亲是普罗凡城内奥弗莱家的小姐,跟那所屋子现在两个业主的母亲,洛格龙太太,是异母姊妹。

奥弗莱先生十八岁结婚,六十九岁续娶。前妻只生一个女儿,相貌很丑,十六岁就嫁给在普罗凡开小客店的洛格龙。

奥弗莱的填房也生一个女儿,可是长得漂亮。因此后果很奇怪,奥弗莱的两个女儿年龄相差极大:第二个女儿出世那年,前妻的女儿已经五十岁。洛格龙太太的后母生下小妹妹来,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年。

老风流的女儿十八岁,逞着自己的心意嫁给帝国禁卫军中的洛兰上尉。一个人动了爱情往往会有野心。上尉急于要爬到上校,进了作战部队。营长夫妻俩从奥弗莱先生奧弗莱太太手里得了一笔津贴,心满意足,在帝政时代忽而开战忽而和平的局势之下,不是在巴黎出风头,便是在德国各地跑来跑去。那个时期,早年在普罗凡做油酒杂货生意的奥弗莱老头死了,死的时候八十八岁,根本没来得及安排遗产。开过小客店的洛格龙夫妇偷天换日,把老头儿的产业吞了一大半,只剩下丈人在小广场上的屋子和另外几亩地留给老奥弗莱的寡妇,洛兰太太的母亲。那位太太守寡的时候年纪只有三十八,和许多寡妇一样打错了主意,存心再醮,把婚书上指定给她的屋子和田地卖给奥弗莱前妻的女儿洛格龙老太太,然后嫁了一个姓奈罗的年轻医生。奈罗把她的家私花得精光;过了两年,她郁郁闷闷,潦倒不堪的死了。

因此,奥弗莱遗产中可能派给小女儿洛兰太太的部分大半不知去向,只剩下八千法郎左右。洛兰少校在蒙德罗一仗中阵亡,丢下二十一岁的老婆和一个十四个月的女儿;全部家私除了应得的抚恤金以外,只有洛兰老夫妇将来的遗产。两老在邦霍埃做零售生意;邦霍埃是王台地带的一个小镇,那个地区就叫沼泽区。

阵亡军官的父母,比哀兰德的祖父母,专卖建筑用的木材,石板,砖瓦,铅管之类。不知是能力不济还是运道不好,他们营业不振,只能过一个苦日子。一八一四年拿破仑下野,进口货突然大跌,南德城中有名的高里南商行宣告破产,把洛兰的两万四千法郎存款倒掉了。因此儿媳妇回到老家去很受欢迎。少校的寡妇带来八百法郎一年的抚恤金,在邦霍埃是笔了不得的数目。姊姊姊夫派给洛兰太太的八千法郎,因为彼此住得远,拖拖拉拉经过了许多手续才寄到;洛兰太太拿来交给公婆,公婆把南德城内的一所小屋子给媳妇做抵押品:屋子勉强值到万把法郎,一年收三百法郎房租。

一八一九,洛兰军官的寡妇,在母亲结了倒楣的第二次婚以后三年,差不多和母亲同时过世。老奥弗莱和年轻老婆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娇弱,矮小。沼泽区气候潮湿,对她身体大不相宜。丈夫家里的人要留她住在本乡,口口声声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沼泽区更卫生更舒服的地方,当年夏兰德就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寡妇受到的怜惜,照顾,抚爱,可以说无微不至;她死后,旁人还称道两老待媳妇的好处。有些人认为军官的寡妇肯住在公婆家,多半是为了布里谷,王台党中的一个硬汉,在夏兰德,迈尔西埃,特·蒙多朗侯爵,特·甘尼克男爵手下跟共和政府打过仗。若果如此,她一定是个非常多情非常有义气的人了。布里谷在保王党部队里做到少校,地方上的人一直恭恭敬敬用这个军衔称呼他;他白天和黄昏都呆在洛兰家的堂屋里,守着帝国部队的少校的寡妇,确是邦霍埃人人共见的事实。最后一个时期,邦霍埃的本堂神甫甚至向洛兰老太太提出,要她劝媳妇同布里谷结婚;神甫自愿去托特·甘尔迦罗埃子爵保举布里谷做邦霍埃的治安法官。可怜的少妇死了,神甫的建议当然作罢。

比哀兰德留在祖父母身边。祖父母欠孩子四百法郎一年利息,不消说都花在孩子身上了。两老越来越不会做买卖,又遇上一个做事巴结,手段灵活的同行,他们却只会咒骂,一点不想办法应付。少校是两老的朋友兼顾问,在女朋友死后六个月也死了,或许是因为心里悲伤,或许是旧创复发,他身上有二十七处伤呢。可恶的邻居却是精明的商人,有心逼倒同行,消灭竞争。他眼看两个洛兰还不出钱,偏偏凭着洛兰的约期票借钱给他们;到他们晚年果然逼他们破产了。当初给媳妇而如今变了给孙女的抵押品,其实作不得准,因为那首先是洛兰老太太的法定抵押品;她为了免得丈夫老来挨饿,坚持自己的权利。南德的屋子卖了九千五,除去一千五费用,剩下八千法郎归洛兰老太太,她凭着人家的抵押品借出去,作为活命之本。南德有个女修士会办的救济院,叫做圣·雅各堂,和巴黎的圣德·贝利纳堂差不多性质。两个老人交了少数费用,在堂里有吃有住。可是一无财产的孙女儿不便留在身边,洛兰夫妇想起孩子还有洛格龙家的姨丈姨母,便写了封信去。那时普罗凡的洛格龙夫妻都已过世,洛兰写去的信照理是不知下落的了,不料世界上竟有一个帮上帝执行意志的机关,叫做邮政局。

邮政局的事业心远在一般人之上,尽管物质的收获不大,出起主意来便是心思最巧妙的小说家也自愧弗如。邮政局在一封信上所能收到的代价不过是三个到十个铜子,但若找不到收件人,为了挣那几个钱所表现的劲头,只有最顽强的债主可以相比。邮政人员在八十六个州内来来回回,拼命搜索。事情越难,越刺激办事人的天才,他们多半是些文人,寻访不知下落的收件人时,热诚不亚于经纬局中的数学家,会找遍国内所有的角落。只要露出一线希望,巴黎的各分局立刻重新动员。往往一封信到你手里,你会看了发楞,信封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涂满了字,说明那股始终不懈的办事精神着实了不起。邮局为送达那样一封信所做的工作,要你自己做起来,在旅行,时间,金钱方面势必花到上万法郎,结果仅仅收进十二个铜子。真的,送信的比写信的聪明多了。

普罗凡的洛格龙死了已有一年,洛兰写给他的信便转到巴黎圣·但尼街,交给洛格龙的儿子,针线铺的老板。这一点就显出邮局的聪明。凡是承继人总多少心上有些牵挂,不知所得的遗产是否全部,有没有漏掉几笔放出去的债或是忘了什么破衣服烂东西。国库样样事情都猜得到,连人的性格在内。住在巴黎的洛格龙的儿子和洛格龙的女儿都是承继人,对于写到普罗凡去给他们死了的老子的信,准会感到兴趣。这样国库就收进六十生丁。

洛兰家两个老人既舍不得孙女离开而觉得伤心之极,又不能不向洛格龙家伸手求救;洛格龙姊弟俩便做了比哀兰德命运的主宰。因此这两人的履历和性格必须说明一下。

三 洛格龙家的历史

普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洛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象,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洛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侯。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硗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象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洛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嫉旧不堪,洛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象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繁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洛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洛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洛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奚罗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洛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洛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洛格龙到圣·但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但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但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奚罗姆·但尼·洛格龙进了圣·但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做“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甘班。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奚罗姆·但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甘班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格罗,墨同,贝尔维,范赛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葛南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

做了五年买卖,到一八二一年,针线业的竞争变得非常剧烈,姊弟俩勉强拔清盘店的本钱,好不容易的维持着老店的信用。当时西尔维四十岁,但长相的难看,一刻不停的劳动,天然的生气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来象五十岁。三十八岁的奚罗姆·但尼楞头傻脑,顾客们在账台上碰到的嘴脸要算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脑门因为疲劳而陷了下去,刻着三道硬绷绷的皱裥。剪着平头,灰色的短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的蠢相。似蓝非蓝的眼睛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思想。一张扁圆脸绝对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欢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为研究的对象,看了那张脸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难受。他身材矮胖象父亲,可不象小客店老板没头没脑的发福,许多小地方都显出他身体虚弱得不象话。老子皮肤红得过分,他却白得象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气的后店堂里,坐在装着铜栏杆的账桌后面,只会收账,付账,把线团拉出来,绕上去,不是作难伙计,便是对主顾象背书一般说着同样的话的人,就有这种特殊的皮色。姊弟俩的一点儿聪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经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场上特有的规矩和习惯;脑子里只记得针,线,缎带,别针,钮扣,裁缝用的东西,以及巴黎针线业所包括的无数商品。两人为了对付来往的信札,发票,清册,把全身本领都使尽了。一离开本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知道,连巴黎都没见识过。在他们心目中,巴黎就是圣·但尼街那一带。狭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铺子作为活动的天地。他们最擅长跟男女伙计找麻烦,找错儿。要看到大家把货物搬出,收进,所有的手象小耗子的脚一般在柜台上忙个不停,姊弟俩才心中快乐。听见七八个青年人和售货小姐嘁嘁喳喳,满嘴都是应答主顾的老调,他们就觉得日子吉利,天气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蓝,巴黎人在街上溜达,想不到踏进铺子来的时候,糊涂老板就说:“淡季来了,没生意做了!”

洛格龙的拿手本领是包扎;学徒们最佩脤他扣绳子,解绳子,拆开,重打等等的手段。洛格龙能一边包扎一边望着街上看热闹,或者监督铺子里的工作,不管铺面有多少进深。他把纸包递给顾客,说着“太太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么?”的时候,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要没有他姊姊,这个蠢家伙准会弄到破产。西尔维很懂事,有做买卖的天赋。她指挥兄弟向厂家进货;为了在一样商品上赚一个子儿,不惜打发兄弟到偏远的内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点儿精明,西尔维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盘进铺子的资金还没拔清呢!这个念头好比一个唧筒,鼓动那架机器拼命运转,忙得不亦乐乎。洛格龙始终是个领班伙计,不懂生意上的筋络。利益最能开人心窍,偏偏没法叫洛格龙有一点儿进步。西尔维料到某种商品快过时了,吩咐亏本出售:洛格龙看着目瞪口呆,事后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坏主意,压根儿就是没有主意。他听从西尔维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从生意上着眼。“她是我姊姊嘛,”他说。

针线商脸上浑浑噩噩的表情,迟钝的脑子,痴呆的态度,在生理学家和哲学家看来,原因或许就在于生活的孤独,只限于吃喝睡觉,年轻的时候没有钱,不曾尝过快乐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让他结婚,大概怕自己在家里失势,也想到娶进来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轻,没有她那么丑,怕增加开销,弄穷人家。大抵痴呆愚蠢有两种表现: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开口的愚蠢还可以忍受,洛格龙的愚蠢却是嘴碎得厉害。那零售商养成一种习惯,专爱埋怨伙计,向他们解释半批发半零卖的针线生意上的细节,穿插一些无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里流行的那种俏皮话。千篇一律的打诨从前叫做油嘴滑舌,如今时行军队里的俗语,叫做说死话。老板说起话来,铺子里的一小撮人不能不听,自鸣得意的洛格龙便慢慢凑成一套辞汇。唠叨多嘴的家伙自以为能说会道,象个演说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顾客说明他们想买的东西,刺探他们的意思,把他们不想买的向他们兜销,所以一开口总滔滔不竭。洛格龙久而久之学会一种本事,能说一套没有意义而讨人喜欢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顾解释一些比较冷门的制造方法,当场还觉得自己比主顾高出一等。但一离开他对铺子里一千零一样商品的一千零一样解释,他在思想方面就好比鱼躺在太阳底下的干草上。人家私下替洛格龙和西尔维起了个绰号,叫做机器人。他们没有那种能培养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潜伏的还是活动的感情。姊弟俩生性十分冷酷,肚子里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长时期做牛做马的学徒生活的回忆,使他们心肠越发变硬。姊弟俩不同情别人的苦难。对于处境困难的人,他们并非不肯原谅,而是不肯通融。在他们看来,所谓德行,荣誉,诚实,一切人情道义,只在于付清到期的票据。他们没有心肝,啬刻得不成体统,专门找人麻烦,在圣·但尼街的生意场中名气坏透。要不同普罗凡人来往,恐怕根本没有人肯到他们店里当学徒,做伙计。他们在能够歇业二三天的季节,一年回乡去三次。乡下总有些听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饭的可怜虫;洛格龙老头替儿子女儿招揽下来,在普罗凡代做学徒交易。他还一味虚荣,向人夸耀两个小的如何如何发财。做家长的想到儿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导,好好的监护,将来还有机会接替洛格龙儿子,不由得动了心,把家里嫌多的小孩送往两个单身人开的针线铺。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费的男女学徒,一有办法马上逃出那苦役监,逃出以后的那种高兴使洛格龙姊弟凶悍的名声越来越大。不怕烦的洛格龙老头却自会找新的替死鬼送来。西尔维·洛格龙从十五岁起,为了做买卖就惯会装腔,她有两副嘴脸:一副是售货员的眉开眼笑的嘴脸,一副是干瘪老姑娘原有的嘴脸。她用假装的面目做起戏来妙不可言,竟是满面春风,声音又甜又巴结,对顾客自有一种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开的百叶窗中露出来的才是她的真面目,叫下着决心追求妇女的哥萨克兵见了也要望风而逃,而一八一五年代的哥萨克兵还是对各式各样的法国女人一律喜欢的呢。

洛兰老夫妇的信送到的时节,洛格龙正戴着老子的孝,承继了遗产,内中有从比哀兰德的外婆手里差不多抢来的屋子,有老头儿生前所置的田地,还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洛格龙以为农民好容易挣起来的几亩地,将来不能不向他抵债。巴黎的铺子才结清当年的账目。盘进“姊妹行”的资本已经全部拔清。洛格龙姊弟共有六万法郎左右存货,四万现款和有价证券,铺子本身的价值不在其内。姊弟俩在账台后面,坐在靠壁一张暗条子绿丝绒的长凳上,商量今后的计划。所谓账台是凹进在墙里的一小块地方,对面还有同样的一座是领班小姐用的。做买卖的个个希望升格做布尔乔亚。姊弟俩盘掉铺子大概可有十五万,父亲的遗产在外。出盘铺子的钱多半只能分期收回;就算这笔款项统统拿去装修老家的屋子,单单把能够调动的现金买进公债,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这样,他们可以回到普罗凡去住着自己的产业,一同过活了。店里领班小姐的父亲是陶纳马里地方的一个富农,有九个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个孩子找个职业。不料五年之内九个儿女死了七个,领班小姐马上成为一个出色的对象,洛格龙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试探了一下毫无希望。那位小姐对东家厌恶透顶,叫人一点儿手段都使不出来。西尔维非但不肯帮忙,还反对兄弟结婚,认为让那么厉害的一个姑娘接手他们的铺子倒很合适。她把洛格龙的亲事搁过一边,等回到普罗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某些小商人过着隐花植物式的生活,没有一个过路人看得出他们的生命力在哪里:大家望着他们,心上想:“他们靠什么活着的?为什么活着的?将来怎么样呢?他们从哪儿来的呢?”你想加以解释,结果被一些小枝节弄糊涂了。要发见在那些头脑里抽芽,鼓动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诗意,只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关键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着一个多多少少无法实现的希望,而没有那希望他们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戏院或者当戏院经理;有的巴望在区公所有个头衔;有的想在巴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有一所别庄,盖一个花园,有彩色石裔像,有喷泉,喷出来的水象一条游丝,却花了他们一笔惊人的款子;有的想在民团中当个高级的司令官。

两个针线商对人间乐园的普罗凡热烈崇拜,正如一切美丽的法国城市的居民崇拜他们的本乡一样。说句公道话,香巴涅一带的确值得喜爱。普罗凡是法国最可爱的城市之一,决不比法朗奚斯丹和加什米尔盆地逊色;既有波斯大诗人沙地所描写的诗情画意,还有治病的药物在医学上不无贡献。十字军带回的奚里谷蔷薇在普罗凡风景秀丽的盆地上保存着原有的色彩,还多出一些新的特性。普罗凡不仅是法兰西的波斯,而且有矿泉,可能成为巴顿,爱克斯和巴斯一类的名城。

这个风景被两个针线商一年一年的看熟了,不时会在圣·但尼街泥泞的路面上出现。在番尔堆·哥希和普罗凡之间,一片灰色的平原真象沙漠,可是物产丰富,种着一望无际的小麦;过了那个区域就登上一个山头,你突然看见脚下有个城市,城中有两条河,山岩之下展开一片青葱的盆地,起伏的线条柔媚可爱,四处的远景隐没在缥缈的烟霭中。倘从巴黎来,你看到的是普罗凡的侧面;千篇一律的公路在山坡下蜿蜓如带,有时横断山坡;路旁照例有瞎子,有化子,你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秀丽的地方正预备细瞧一下,他们却哼哼唧唧的和你做伴。倘从脱洛阿来,就从平地上入境,先望见古堡,老城和城墙,重重叠叠铺在山岗上。年代较近的市区坐落在山岗底下。普罗凡分做上城和下城两部:上城四面通风,街道陡削,风景优美,四周是山涧式的凹下去的小路,象车辙似的布满在山脊上,长满胡桃树;上城幽静,整洁,气象庄严,高头是残废的古堡。然后是开设许多磨坊的下城,勃里地区的贺尔齐河跟丢尔丹河在城中穿过,水流细小迟缓,可是很深;小客店,商店,告老的布尔乔亚都集中在那里;班车,轻便篷车,运货车,都在下城经过。由两个部分合起来的这个城,有历史的遗物,有情调凄凉的古迹,有赏心悦目的山谷,斜沟中杂草丛生,百花盛开,河道两旁的园子象城上的雉堞;怪不得地方上的子弟和奥凡涅人,萨伏阿人以及一切的法国人一样,尽管出外谋生,临了都要回到本乡。“死到老窠里去”这句俗语本是形容兔子和忠于乡土的人的,好象就是普罗凡人的格言。

因此,洛格龙姊弟一心想念他们心爱的普罗凡,弟弟卖线的时节,上城的景致历历在目。一边把钉满钮扣的纸板堆起来,一边想着山谷出神。把缎带拉开,卷起,好象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河流。望着插账册的架子,仿佛自己在山沟里往上爬,小时候父亲一恼火,他总逃往那儿去捡胡桃,摘桑子吃。普罗凡的那个小广场,他尤其念念不忘:他打算把屋子翻新,梦想着将来改造过后的门面,卧室,客厅,弹子房,饭厅;菜园可以改为英国式的小花园,铺上草皮,堆起假山洞,安置一个喷泉,放几座雕像。圣·但尼街上多半是七层楼三个窗洞的高房子,颜色黄黄的;姊弟两人的卧房就在这样一幢屋子的三搂上,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动用东西;可是巴黎没有一个人的家具比那针线商的更华丽。他每次上街,往往神气象鸦片烟鬼似的打量橱窗里摆的漂亮家具,做窗帘椅披用的花绸,他屋子里就堆满这些东西。回家老是对姊姊说:“某某铺子里有一样客厅用的家具,对咱们再合适没有了!”

下一次洛格龙又买进一件新的,老是买个不停!上个月买来的,第二个月又卖出去。要是称他的心改动屋子,把全部收入花上去还不够:他见一样要一样,永远喜欢新花式。他望着新盖的屋子的阳台,有些窗外的装饰只是胆小的尝试,他研究之下,觉得那些嵌线,雕塑,花样,放在这儿糟蹋了。“这些漂亮东西搬到普罗凡去才好呢!”他心上想。

针线店老板嘴里咀嚼着刚刚下肚的中饭,站在门口,靠着橱窗,呆呆的瞪着眼睛,做着光华灿烂的好梦:他看见一所奇妙的屋子,他在自己的园子里散步,听着喷泉洒落在石圆台上,明晃晃的象珍珠;他一忽儿打弹子,一忽儿种花。要是他姊姊手里拿着笔,忘了埋怨伙计而转起念头来,也会发觉自己在招待普罗凡的布尔乔亚,戴着款式新奇的帽子对着她客厅的大镜子照来照去。姊弟俩开始觉得圣·但尼街空气不卫生了;中央菜场的泥浆味儿使他们想闻闻普罗凡的蔷薇香了。为了不得不卖完最后一段纱线丝线和最后一个钮扣,他们的思乡病和自溺狂受着抑制。两个希伯来人的确吃过长时期的苦,针线业好比一片荒凉的沙漠,一路上弄得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相形之下,普罗凡那块“福地”愈加吸引他们了。

正想着那个美妙的远景出神的时候,来了洛兰家的信。两个针线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兰德这个表妹。小客店老板解决奥弗莱的遗产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还在两个小辈刚开店的时期;洛格龙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产业。姊弟俩年纪轻轻就上巴黎,不大记得有一个洛兰姨母。直要把家谱讨论了个把钟点,才想起有个姨母是外公奥弗莱的续弦生的女儿,和他们的母亲是异母姊妹;而洛兰姨妈的娘就是倒了楣气死的奈罗太太。他们这才觉得外公的续娶对他们大大不利,奥弗莱的家私被后妻分掉了一半。再加洛格龙老头嘴皮刻薄,脱不了小客店老板的本色,当年怪怨老丈人的话,儿子女儿也听到过一些。

两个针线商凭着这些不利于比哀兰德的回想,考虑洛兰家的来信。招留一个孤儿,一个女孩子,一个表妹,万一姊弟两人都不结婚的话将来还是他们的承继人:这就有从长计议的必要。他们从各方面研究问题。第一,他们从来没见过比哀兰德。其次,照管一个姑娘总是件麻烦事儿。他们不是要对她负责吗?倘若不中意,又没法退回;再说,将来还得把她嫁人。万一在普罗凡待嫁的姑娘中,洛格龙找到了“合适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应当留给自己的儿女吗?在西尔维心目中,对兄弟“合适的鞋子”必须是个又蠢,又丑,又有钱,肯让她一手摆布的姑娘。两个生意人决定不接受比哀兰德,由西尔维写回信。当时店务很忙,回信给耽搁下来,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领班小姐答应谈判受盘姊妹行的价钱了。在布里谷出现之四年,西尔维·洛格龙和兄弟两人回到了普罗凡。四年之后,因为布里谷来了,比哀兰德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俩在内地的所作所为,和他们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样需要一番解释;因为普罗凡给比哀兰德的致命伤,不亚于表兄表姊过去做买卖的经历。

四 退休针线商的病理

从内地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内地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内地生活,染上内地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内地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州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内地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内地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的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象洛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象多多少少的无名人士。洛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谷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洛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太太,或者迦色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洛格龙小姐说:“既然迦色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洛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你管那个叫卵形体吗?”“是的,小姐。”“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东西总见过吧?”“当然。”“你懂不懂拉丁文?”“不懂。”“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象蛋那样的形状。”

洛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那末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洛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洛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洛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见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甘班一家或者说甘班一族,孙子还在巴黎做“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洛格龙的葛南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甘班和葛南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色朗先生是甘班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班罗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班罗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葛南太太的兄弟,葛南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太太,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内地。曼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葛南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二十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拔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象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葛南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同先生。葛南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德南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德南,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同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同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曼拉尼决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阿马提斯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班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三百个订户付的订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

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葛南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特·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

两个洛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甘班,葛南三家的老关系,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同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丽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洛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但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甘班,葛南,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象洛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同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洛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沆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

一朝被市长迦色朗先生招待过了,两个洛格龙觉得短时期内能交结到本地最上等的人物,高兴得很。西尔维学会了波斯顿。洛格龙一样玩艺儿都不会,关于自己屋子的话说完了,只能坐在一边抓耳挠腮,把话往肚里咽;可是那些话好比丸药,吞下去很不受用,他站起身子,神气象要开口,又心里虚忒忒的重新坐下,嘴唇空扯一阵,样子很好笑。西尔维在牌桌上老实不客气本相毕露。她时时刻刻找人麻烦,输了钱嘀咕不停,赢了钱趾高气扬,叫人难堪;又喜欢动不动争论,捉弄人家,叫对手和合伙的都吃不消,成为应酬场中的厌物。十二家人家在城内赛过布着一张洞眼极密的网,到处都有面子关系,利害关系,新来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冲撞别人或者自己栽在地下。洛格龙姊弟满肚皮都是又无聊又露骨的醋意,想挤进这样一个社会去当个角色。屋子的装修既然花到三万法郎,姊弟俩大概有一万一年的进款。他们自以为非常有钱了,逢人便说他们的新屋子将来多么豪华富,把狭窄的心胸,极端的无知,可笑的忌妒,一齐暴露出来。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在迦色朗太太家,大姑迦拉同太太家,于里阿老太太家,早已打量过两个洛格龙;在自己家中第一次接待他们的晚上,等客人散尽,只有于里阿的儿子还没走的时候,那位本地王后当着院长对于里阿说出心里的话:“那末你们都和两个洛格龙很投机了?”

普罗凡的阿马提斯回答说:“你问我吗?我母亲见了他们心烦,内人见了他们头疼;三十年前西尔维小姐在我父亲手下学生意,我父亲已经受不住了。”

美丽的院长夫人伸出玲珑的小脚搁在壁炉的挡灰架上,说道:“我真想要他们明白,我的客厅不是小客店。”

于里阿翻起眼睛朝着天花板,意思好象说:“我的天!这话多风趣,多深刻!”“我要我的客人都是第一流的人物;招待了洛格龙他们就完了。”

院长道:“他们没有感情,没有头脑,也没有规矩。一个人卖了二十年针线,比如说象我姊姊……”

蒂番纳太太插嘴道:“朋友,你姊姊在无论哪个应酬场中都不失体统。”

院长往下说:“……倘若还是糊里糊涂,摆出一副针线商面孔,不晓得脱胎换骨,把香巴涅伯爵当做香槟酒账目,象今天晚上两个洛格龙那样,那还是坐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于里阿道:“他们叫人恶心。仿佛普罗凡只有他们一所屋子。他们想把我们统统压倒。其实他们的家私只够勉强过活。”

蒂番纳太太道:“要是只有那个兄弟倒还罢了,还不打搅人。给他一个九连环什么的,他就安安静静呆在一边,整个冬天都有的玩了。可是西尔维小姐声音象伤风的斑条狗!一双手象龙虾脚!于里阿,外边可一字别提。”

于里阿走了,娇小玲珑的太太对丈夫道:“朋友,我不能不招待的本地人已经很可观了,再多出这两个来,怎么吃得消!你要同意的话,不请他们也罢。”

院长答道:“家里的事你作主就是了,不过咱们要招冤家的。两个洛格龙会投入反对派,至此为止反对派在普罗凡还有名无实。洛格龙他们已经同古罗男爵和维奈律师有来往了。”

曼拉尼笑道:“好啊!那他们不是帮你的忙吗?没有敌人,哪有胜利?要是进步党暗中捣乱,或者来个秘密组织,有一场斗争,你名气就大了。”

院长望着他年轻的太太,佩服之中带些害怕。

下一天,在迦色朗太太家人人交头接耳,说洛格龙姊弟在蒂番纳太太府上不受欢迎,关于小客店的话轰动一时。蒂番纳太太过了一个月才回拜西尔维小姐。这种傲慢的态度在内地最受注意。西尔维在蒂番纳太太家玩波斯顿,为了打输一副满贯的牌跟老成的于里阿老太太闹得面红耳赤;西尔维说是她老东家不怀好意,有心和她捣乱。她喜欢耍弄别人,从来没想到别人会对她如法炮制。蒂番纳太太第一个想出办法,趁两个洛格龙未到之前,先凑好牌搭子,西尔维只能从这一桌溜到那一桌,看别人玩儿,别人用着刻薄的神气冷眼觑她。于里阿老太太府上又挑了一种西尔维不会玩的牌,改打韦斯脱了。老姑娘终于发觉受到排挤,不懂什么缘故,只道众人忌妒她。不久谁也不邀请两个洛格龙了。

但他们照样上门。一般俏皮的人开他们玩笑,并非对他们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客客气气的逗他们胡说八道,说出他们新房子里的卵形体,普罗凡独一无二的小酒瓶架等等。洛格龙家的屋子终究装修完了。不消说,他们备着丰盛的酒席请了几回客:扰过别人的应当还敬,借此也夸耀一下家里的阔绰。客人却是为了好奇才赏光的。第一回请的是重要人物,内中有蒂番纳先生夫妇,其实姊弟俩从来没吃过他们一顿;有于里阿先生夫妇,父子婆媳都请了;还有勒苏先生,本堂神甫,迦拉同先生夫妇。按照内地排场,一顿饭从下午五点一直吃到九点。蒂番纳太太在内地行出巴黎阔人家的规矩,有身分的客人一喝完咖啡就起身告辞。她推说家中有晚会,只能先走一步。洛格龙姊弟把他们直送到街上;回进屋子,正因为留不住院长夫妇而感到意外,没料到别的客人有心证明院长夫人确是漂亮人物的作风,学她的样一齐走了;客人散得这么早在内地着实叫人难堪。

西尔维道:“咱们客厅掌灯以后的气派,可惜他们看不见了!”其实西尔维本人就需要靠灯光遮丑。

两个洛格龙早打算要给来客一个出其不意的印象。喧传一时的屋子从来没有让人进去过。那天蒂番纳太太府上的一般常客急煎煎的等着,要听她对洛格龙宫殿的评语。

娇小的马德南太太问院长夫人:“啊!你见识过卢佛宫了,详详细细说给我们听吧。”“屋子同酒菜差不多,没有什么了不起。”“怎么样呢?”

蒂番纳太太道:“你们都看得见的大门首先叫人欣赏金漆翻砂的十字格子。大门进去是一长条过道,把屋子分隔得不大平均,因为右首临街只有一扇窗,左首倒有两扇。过道尽头,一扇玻璃门通往园子,石级下面铺着一块草地,摆一个有座子的斯巴塔卡斯石膏像,漆做古铜色。厨房背后,包工的在楼梯台下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伙食间,主人也没放过机会要我们观光。楼梯全部漆得象黄黑花纹的云石,螺旋形的盘上去,象咖啡馆里从底层通到中层雅座去的那一种。胡桃木楼梯轻巧得摇摇欲坠,扶手上镶着铜,在主人嘴里是世界新七大奇观之一。底下是通地窖的门。过道的另外一边,靠街是饭厅,靠园子是客厅,两间一样大小,中间开着双扇门,客厅的窗朝着园子。”“那末是没有穿堂的了?”奥弗莱太太问。

蒂番纳太太回答:“穿堂大概就是那一长条两头通风的过道。屋子里用的全是法国木材,表示他们爱国,顾着国家的利益,一脑子的进步思想和立宪观念。饭间是斜条子交叉的胡桃木地板。碗橱,桌子,椅子,也是胡桃木的。窗上挂着红镶边的白卡里谷布,用俗气的红绳子扣在壁钩上,壁钩大得惊人,形状象玫瑰花瓣,不磨光的部分涂着金漆,香菌头子在半红不红的底子上很凸出。挂那些漂亮窗帘的梗子,两头雕成形状古怪的棕榈叶;窗帘打裥的地方都吊一个狮爪形的刻花铜钩一口碗橱后面的壁上有一只咖啡馆用的桂钟,上半段塑成饭巾模样,青铜质地,涂着金粉:两个洛格龙特别喜欢这一类花样,巴不得我赞几句,我想来想去只有一句话好对他们说:要是挂钟上用得到饭巾,在饭厅里当然最合适了。碗橱顶上摆两盏大灯,同大饭店账台上用的一样。另外一口碗橱高头挂一个晴雨表,做工复杂得不得了,似乎在两个主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地位:洛格龙瞧晴雨表的神气活象瞧他的未婚妻。”“两个窗洞之间,建筑师在壁龛里嵌一只白瓷火炉。壁龛的花哨简直可怕。壁上糊着耀眼的红地描金花纸,仍旧是饭店用的那一种,准是洛格龙就地挑选的。酒席上用白地描金的瓷器,宝蓝地绿花的点心盆;主人打开碗橱给我看到另外一套家常用的陶器餐具。每口碗橱对面有一个大柜子放着桌布饭巾之类。样样簇新,干净,油漆一新,叫人看了刺眼。我觉得那饭厅倒还罢了,总算成个格局:不管怎么俗气,却显得出主人的性格。可是五张黑不溜秋的版画实在受不了,只配给内政部做张贴告示的衬纸;题目是《包尼阿岛斯基将军跃入埃斯忒河》,《保卫格里希关卡》,《拿破仑亲自开炮》,还有两张是马塞巴的故事;全部配着金漆框子,框子和图片同样恶俗,叫人看了对一切时行的东西不敢领教。相形之下,于里阿太太家的粉笔画,路易十五时代的精品,不知要高明多少!画着水果,配上那舒服的古老饭厅才调和呢。灰色的护壁板虽然有些虫蛀,却是十足地道的内地风格,同家传的大件头银餐具,古式的瓷器,以及我们的起居习惯,泰常相称。内地是内地,冒充巴黎就不伦不类。你们也许会对我说:你是巴黎人啊,怎么不说巴黎好呢?不过我宁可要我这间老客厅,还是蒂番纳老太爷手里布置的:绿白两色的绸窗帘,路易十五式的壁炉架,略微凸出的护壁板,四周嵌小珠子的老式镜子,古色古香的牌桌;还有镶铜边的深蓝赛佛花瓶,花纹古怪的座钟,洛谷谷式的水晶吊灯,挑绣面子的家具:我喜欢这些,才看不上他们客厅里的那种阔绰呢。”

巴黎美人转弯抹角恭维内地的话,马德南先生听着很受用,问道:“他们的客厅怎么样呢?”“他们的客厅可以说是满堂红,红得非常漂亮,跟西尔维小姐打输了满贯的牌,气得满面通红一样。”

院长道:“那就叫西尔维红。”这个词儿从此成为普罗凡人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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