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路(理查德·耶茨文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03: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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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理查德·耶茨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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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理查德·耶茨文集)

革命之路(理查德·耶茨文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革命之路作者:【美】理查德·耶茨译者:侯小翊责任编辑:王嘉琳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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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带妆彩排结束了。桂冠社的演员无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上,安静、无助。在空荡荡的大礼堂中,他们的身影在舞台脚灯的照耀下黯淡了下来。当他们的导演——一个个子不高、表情严肃的男人,从空无一人的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舞台,来到他们中间时,人们甚至不敢呼吸。他费劲地从舞台一侧拖来一把活动梯,爬了一半,转身,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一群有才华的演员,与你们合作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我们从事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他环视舞台,眼镜反射出淡淡的光。“我们之前遇到过很多的困难。坦白地说,有时候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能去要求那么多。可是现在,听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滥情,但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了不起了。静静坐在下面的时候,我突然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都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真正投入了进来。”他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放到胸前衬衣口袋的位置,像是在告诉他的演员们心脏是一个多么简单多么实在的东西。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一声不吭,长长的戏剧性的停顿后,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润湿的下唇弯曲成一个混合着胜利和骄傲的调皮表情,“明天晚上把你们刚才的表现再展示一次,”他鼓励着大家,“我们要让所有的人开开眼。”

他们或许该因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而热泪盈眶,但没有。他们轻轻地颤抖着,欢呼雀跃,开怀大笑。他们忘情地相互握手甚至亲吻对方,其中有个家伙干脆跑到外面买来了一箱子啤酒。所有人围在舞台上的钢琴边纵情歌唱,直到大家一致认同,是时候停歇下来回家好好睡觉。“明天见!”大家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大声呼应着。他们在月光下开车回家,他们想应该摇下车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里,卷带着有益健康的花蕾和泥土的气息。剧社里好多人终于第一次承认,春天来了。

这是一九五五年,西康涅狄格州的一处地方。三个蓬勃发展的小镇最近由一条名为十二号的高速公路连接起来,喧闹的大道很是宽敞。桂冠剧社是这里的一个业余表演团体。不过他们对待自己的表演非常严肃,而且也投入了不少钱。他们的成员是从三个小镇里比较年轻的成年人当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即将进行的这次演出是他们的处女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剧团成员们时常聚在一起,坐在彼此家中的客厅里,热烈地讨论易卜生、萧伯纳和奥尼尔。然后在一次表决中,大部分有点常识的成员选择了《化石森林》作为他们处女秀的剧目。接着便是初步的选角,每一周,所有人都发现自己越来越投入到这场表演中来。私底下大伙或许都觉得他们的导演是个滑稽的小个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这样的——他几乎无所不能,可就是说话方式认真不起来。一番滔滔不绝之后,他总是喜欢轻轻地摇摇头,这时他脸上的肉也会跟着晃动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剧社成员都喜欢并且尊敬他,对他所说的绝大部分东西深信不疑。他曾经告诉社员们:“任何一个剧作都需要演员去投入他全部的天赋和热情。”还有一次他说:“记住,我们不是简单的在这里演一场戏,我们是在建立一个社区剧院,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问题是,从一开始社员们就害怕自己在投入了这么多以后,结果会一事无成,让别人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他们因为害怕承认而愈发恐惧。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排演都是安排在周六,印象中好像都是在二月或三月里那种云淡风轻的下午。天空是白色的,树木是黑色的,皱巴巴的雪块中间露出光秃秃的黄褐色土地和小山丘,显得脆弱无助。当那些演员从自家的厨房里走出来,犹豫了一下才扣上大衣或戴上手套时,他们会看见这片萧索的风景里似乎只有几座饱经风霜的老房子。矗立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们的房子显得不够厚重,还格格不入,好像是把一大堆光鲜的新玩具愚蠢地放错了地方,被遗忘在室外过夜而遭雨淋。大家开的车子看上去也跟整体环境不搭调,显得太过宽敞,而且闪耀的都是那种糖果、雪糕似的色泽,仿佛一点飞溅的烂泥就能把它们刺痛,令它们畏缩。这些车怀着歉意在一条条破烂的小路上爬行,然后从各个方向登上路面平整的十二号公路。一到了这里以后,这些车子才像是来到了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环境。亮色的塑料、厚玻璃板和不锈钢汇成一长条诱人的招牌谷:“国王蛋筒”、“汽油”、“梭普拉麻零售店”、“吃吧”。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要一辆接一辆地从大路上下来,沿着通往本地高中的蜿蜒乡村小路前行,最后不得不停在高中大礼堂外面那块宁静的停车场上。“你好!”剧社成员们腼腆地相互打着招呼。

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你好”声中,大家略显得有些不情愿地走到礼堂里面。

他们拖着笨重的橡胶套鞋在舞台上来回踱步,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鼻子,并且皱着眉头看着凌乱的剧本。最后,他们用宽恕的笑来彼此宽慰,一遍又一遍地相互说:他们有的是时间。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全都心中雪亮,越来越频繁的排练只有把情况弄得更糟。导演早该宣称:“这部戏真的开始有模有样了,我们正在实现梦想。”现在许多日子过去了,节目似乎还是停留在最初的那个状态,完全没有成形的迹象,甚至变成了压在每一个参与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剧社成员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当中,从每次道别时略带歉意的点头和微笑中,读出一个相同的意思:失败将不可避免。每次排练结束,大家总是逃离似的急匆匆地开车离开,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回去或许还要面对等着他们的那些陈腔滥调的、不那么直接的挫败。

然后到了今晚,距离正式演出仅仅二十四小时,大家才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是今年第一个暖和的傍晚,尽管他们仍不习惯化装和戏服,多少有点头晕目眩,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忘却了恐惧。他们让戏剧的律动像海浪一样卷着自己,然后击碎。或许这个说法真的滥情(滥情又怎么样了呢?),但他们是真正地把心投入到了这表演中来。还能要求更多吗?

第二天晚上,观众开着鲜亮的汽车,鱼贯进入场地。他们也很郑重地看待这次演出。跟剧组成员一样,这次的观众大多步入中年没多久。他们悉心打扮,纽约很多服装店把这种衣着风格称为“乡村休闲”。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在教育程度、工作以及健康方面都要优越一些。而且也很显然他们都把今晚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夜晚。他们当然都知道《化石森林》算不上非常知名的剧目,排队进场就座时他们毫不避讳地重申着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这出三十年代的戏剧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合时宜的。(“甚至更切合现在的时世,”一位男士反复跟妻子说,他妻子则咬着嘴唇点头表示认同;“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当然,今晚最有看头的并不是这出戏本身,大家更为关注的是将要演出的剧团,大家欣赏的是成立这样一个剧团的勇敢的想法。这是一个健康的充满希望的信息:一个很好的社区剧社就诞生在这里,在他们中间。正是这种感觉把他们吸引来,坐满了演出大厅里差不多一半的座位。当大厅里的灯光渐渐黯淡,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甚至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里则期待着愉悦的来临。

舞台的幕布升起,台上布景的后墙还在抖动,因为幕后人员刚匆匆地离开现场。后台还传出了摩擦和碰撞的响动,淹没了演员的头几句对白。这些小小的慌乱说明,歇斯底里的紧张情绪正在演员之间攀升。然而舞台上的表现却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演员们似乎在动人地告诉观众:再耐心等一会儿,好戏还没有开始呢。我们只不过是还有点点紧张,不过很快就会好了,请担待一下。很快抱歉已是多余,因为观众在观看女主角嘉布丽尔的表演了。

她的名字叫爱波·惠勒。刚一亮相,礼堂就低声回荡着“真是太讨人喜欢”的赞叹。很快人群中开始有人一边用手肘轻触身边的人,一边低声赞美着:“她确实很不错。”有些观众自豪而又庄重地点着头,他们恰巧知道她在不到十年之前曾经就读于纽约一所顶尖的戏剧学校。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灰金色头发,身材高挑。她那贵族式的美没有因为蹩脚的灯光而有所折损。她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正是为她量身定制的。虽然生养了两个孩子使她的臀部和大腿稍嫌丰满,但她的举止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羞涩与优雅。如果有人瞟了一眼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弗兰克·惠勒——一个圆脸、看上去挺聪慧的年轻男人——正在咬着拳头,他们会说,他更像她的追求者,而不是丈夫。“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好像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她轻声说着台词,“而这时我只想到外面去做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后台,演员们挤在一起,聆听着台词,发现自己忽然爱上了她。或至少,他们正准备爱上她。尽管在排练的时候她偶尔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们多少有些怨恨,但现在她突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演出当天早上,他们的男主角染上了肠胃炎。他抵达礼堂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他坚持自己能挺着完成演出,但是在开演之前五分钟,他开始在化妆间呕吐。此时导演别无选择,只好安排人把他送回家里,然后自己硬着头皮接替了他的角色。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人有时间想到应该向观众说明替换了演员。有些小配角甚至在开演之前都不知道出现了这个状况,直到他们听见站在舞台灯光下说着那些熟悉台词的人是导演,而不是原来的男主演。导演此刻正在竭力调动着自己最好的表演状态,他的每一句台词都带着那种半专业的腔调收尾,但他完全不符合男主人公阿兰·斯奎尔的形象。他体形矮胖,而且有些歇顶。站在舞台上他根本看不太清周围的人和布景,因为他不肯戴眼镜上场。从上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配角当中引发了一阵混乱,使得他们相互干扰,忘记了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当他说着自己在第一幕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台词,表达自己对碌碌无为的感慨时,“是啊,有头脑却没有目标;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噪响;空有个躯壳却没有实质……”他舞动着的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子。他试图用咯咯一笑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并且忙不迭地说了一段即兴发挥的台词:“看到了吧,看到我有多么没用了吧。来,让我帮你把它擦干。”但是剩下的台词终究被毁了。就因为这个小的事故,过去几周大家竭力在心里压制着的恐慌和失败感像病毒一样突然爆发,从最先那位没法控制直呕吐的男演员一直蔓延到其他人身上。只有一个例外:爱波·惠勒。“你不希望得到我的爱吗?”她说。“希望,嘉布丽尔,”导演说,汗水闪着光,“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爱。”

“那么你觉得我有吸引力吗?”

在桌子底下导演的腿紧张地抖动。“那还不足以表达你的美好,还有更合适的字眼。”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至少尝试着去开始呢?”

然而她孤立无援。她的台词显然在一句句地变得虚弱无力。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所有参演者,包括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为她难堪。她一会儿变得矫揉造作,一会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她总是把肩抬得很高很正,透过厚厚的妆,观众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颈间难堪和羞辱正在升温。

接下来谢普·坎贝尔蹦蹦跳跳地出场了。这位魁梧结实的红发年轻工程师在剧中扮演的是匪徒杜克·曼提。其实从排练开始整个剧社就对谢普很不放心,只是他和妻子米莉在背景道具和宣传工作上出了很多力,而且他们热情友善,以至于没人狠得下心提议替换掉他。现在大家的宽容,以及坎贝尔自己心中的紧张愧疚,导致他一上台就忘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而且他在说其他几句的时候,语速太快吐词含糊,坐在第六排以后的观众根本没法听清。他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一个凶悍的亡命之徒,一头齐短发,袖子卷得高高的,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亲切友善的杂货店伙计。

在中场休息时间,观众们都从演出厅里稀稀拉拉地走出来,要么在抽烟,要么局促地结伴在校园走廊里走动,检视着学校的布告栏,一边在修身长裤或是优雅的棉质裙装上轻轻擦拭着润湿的手掌。他们其实都不想接着看第二幕和最后一幕的演出,但他们还是回到礼堂里。

剧社成员们也一样。现在他们唯一的想法和脸上的汗珠一样显而易见,就是让这个烂摊子赶快结束。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在这场残酷的耐力测试中,爱波·惠勒的表演和其他人一样糟,如果不是更糟的话。最后到结尾的高潮部分,本来舞台指令要求死亡的辛酸被幕后的枪响和杜克的汤姆冲锋枪响打断,但是谢普对开枪时机把握得太随意,而后台的枪响效果又实在是太大,以致情人之间的对话完全淹没在一片混乱的噪音和烟雾之中。舞台幕布终于落下,这实在是仁慈之举。

观众们的掌声虽不响亮,却认真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还响起了两次要求演员谢幕的欢呼声。其中一次是在演员们正向舞台两侧走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地回头并且相互碰撞;另外一次是三位主角暴露在人前,就如一幅显现人类孤绝的静止画面:导演眨着近视的眼睛,谢普·坎贝尔当晚第一次露出应有的暴怒神情,爱波·惠勒则在僵硬地微笑。

然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出厅里谁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或说什么。尽管依稀听到房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夫人不断重复着“很不错”,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拘谨严肃。大家一边起身向通道走去,一边把手伸向香烟盒。这时一位能干的高中生跳上了舞台,运动鞋和舞台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是今晚被雇来负责灯光的。他向高处看不见的搭档指挥操作,在脚灯的光晕当中,他小心地把脸上大部分亮亮的青春痘遮掩起来,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骄傲地展示着他身上的全套电工装备——电工刀,钳子,还有一圈圈的电线。这些工具装在一个油亮的专业皮套里,低低地系在工作服的屁兜上。很快舞台上的一排灯光熄灭了,男孩也灰溜溜地退场了,幕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绿色丝绒,颜色已经褪去,布满灰尘。现在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所有观众都挤着朝过道和大门移动脚步。他们圆睁双眼,行色匆匆,一对挨着一对地走出去。平静有序地逃离这个地方似乎成为生命的强烈需求。仿佛他们必须逃离隆隆作响的粉色废气波浪,逃离停车场上嘎吱嘎吱的碎石;在那个散布着千万颗星星的一直上升的黑色夜空下,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第二章

弗兰克·H.惠勒在人流当中逆向而行。他缓慢地从过道走向后台,一边侧身避让对面的人群,一边表示歉意。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有尊严的。他嘴里不停咕哝着“借过……借过……”,还不时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相熟面孔点头微笑。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整场表演他都在吮吸和啮咬指节,现在他要把手指擦干,不让别人察觉。

他是个整洁壮实的年轻人,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他留着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长相俊美,但不是那种非常惹眼的类型。广告摄影师会让他扮演那一类很有眼光的顾客:懂得挑选做工精致但是价格又不昂贵的商品的人。(相应的广告词可能是:干吗不少花点呢?)尽管轮廓没什么特性,但他的脸孔却不寻常地变化多端。每当他瞬间转换表情,你就会看到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当他微笑时,他看起来通情达理,很清楚一次业余表演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也很聪慧友善,肯定知道用适当的话来宽慰后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间,当他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神困惑迷乱,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宽慰的人。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整个下午在城里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乐呵呵的小家伙们荡在半空玩闹,然后灌下一杯鸡尾酒,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他与妻子愉快地聊天。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他的手轻抚着妻子温热结实的大腿。她会说:“要是我不那么紧张就好了,弗兰克!”他会专注、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后在落幕的时刻起身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他会在后台欢腾的人群中挤过去,脸泛红潮,衣服有点凌乱。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然后谢普和米莉会带着崇敬之情陪同他们去喝一杯,他们兴奋地谈着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两手相握。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沉重的现实,令人惊恐不安。他从未料到今晚他的妻子将以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那是一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充满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喉咙充满渴望。(“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吗?”)然而接着,就在他的眼前,她变得尴尬、痛苦。虽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一点儿都不迷人,就像他酸痛的脚,逐渐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后台门口停了下来,抽出微红的手检验一下,有点希望它能变成一摊血肉模糊的肉酱。接着他把外套拉拉直,才进门上楼走进一间布满尘土的屋子。灯泡直直地照射着,留下深深的阴影。剧社的演员就在这里,脸上的妆容泛着光,跟前来探望的面色蜡黄的亲友三三两两聚在屋里交谈,声音中那份紧张还没有散去。弗兰克并没有找到爱波。“不,我是说真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是能听见我说话,还是根本听不到?”接着另一个人接上话头:“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开心。”导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纽约朋友当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烟,同时不停地摇头。谢普·坎贝尔汗水淋漓,手里还拿着道具冲锋枪。但他显然已经恢复了本色。他站在幕绳的旁边,一手搂着娇小而邋遢的妻子。他们向众人展示着,他们已经决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诸一笑。“弗兰克?”米莉·坎贝尔一边招手一边踮着脚,两手拢在嘴边朝弗兰克叫喊。实际上这里的人群没那么密集,声音也没那么嘈杂。“弗兰克,我们一会儿跟你和爱波见个面好吗?一起喝点东西?”“好的!”弗兰克回应着,“等我们几分钟。”他看见谢普举起道具枪行了个滑稽的礼,连忙会意地冲谢普点头眨眼。

在房间拐角处弗兰克看到一个匪徒配角正和一位体形丰满的女演员说话。就是这位小姐在第一幕的表演中造成了三十秒的中断,因为她弄错了登场时间。看得出来她刚刚哭过,但是现在却在搞笑地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说:“我的天啊!我那时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匪徒配角一边颤抖地擦拭着嘴角的污迹一边说:“我是说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这档子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抱歉借过一下。”弗兰克从这两个人当中挤了过去,走到了他妻子和其他几位女演员共用的化装间门口。他轻敲了房门,等待,直到认为自己听到她说“进来吧”,才小心地推开门,朝里面瞥眼看。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端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卸去脸上的妆容。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而且不停地眨着,但她还是朝他送出了一个多少有些像刚才在台上谢幕时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把脸重新转向镜子。“嗨,”她说,“你准备走了吗?”

弗兰克关上门,走向妻子。他的嘴角尽量向上扬起,希望这样看起来充满爱意、幽默和同情。他心里盘算着要弯下腰亲吻妻子,并且跟她说:“听着,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但他注意到妻子的肩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躲闪了一下,表明她现在不希望被触碰。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的手。先前准备好了的那句“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看来不是该说的话。这句话太自以为是了,或至少是天真的、过于感性的,以及太严肃了些。

于是他临时改口:“呃,看来演出没有想象的那么成功,是吧?”他轻快地拈起香烟放在唇间,然后用芝宝打火机把它点燃。“嗯,我想是吧,”她说,“我马上就好。”“没关系的,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他把双手插回口袋里,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脚,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趾。“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他是不是更应该说这句话?现在看来,说什么都比自己出口的那句强点。不过,他不得不考虑过会儿该说些什么更好的话;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想想回家途中要跟坎贝尔夫妇一起去喝的双份波本威士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并且把脸侧过去一些,让自己的面部轮廓显得更瘦削更威严。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喜欢对着镜子摆出这张脸,但是还没哪张相片能捕捉到这个神韵……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爱波的眼睛就在镜子里端详着他。她不自在地凝视了一会儿弗兰克的眼睛,然后放低视线去看他大衣中间的纽扣。“听我说,”她开口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是这样的……”她好像要用尽整个背部肌肉的微弱力量,声音才能不颤抖,“我知道米莉和谢普想要我们一起去喝点东西,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因为保姆的问题,或者用别的借口也行。”

他走开几步,然后僵直地站着,耸着肩膀向前,就像一位庭审律师正在思考几个伦理学小要点。“嗯,问题是我已经说了我们会去的。我刚刚在外面遇见他们,我答应了。”“哦,那你可不可以再出去一次,然后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想这不会太难吧。”“我们能不能不这样。我认为,一起去喝点东西可能会很有意思的,仅此而已。而且如果我们反悔的话会显得很失礼,你不觉得吗?”“你不愿意去跟他们说。”她闭上了眼睛。“那好吧,我自己去,多谢你了。”镜子里的素脸只涂着面霜,泛着光,看上去像已经四十岁了,而且憔悴,好像已准备好忍受病痛的折磨。“等等,”他说,“拜托你放松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会觉得这样非常傲慢,就是这样。他们肯定会这么觉得的,我无法阻止他们这样想。”“那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就跟他们一起去,把车钥匙留给我。”“天哪,你能不能别跟我说什么车钥匙。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弗兰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我不会跟他们出去的。我感觉不太舒服,而且我……”“好吧,”他无奈地表示退让,伸出紧绷的双手,微微抖动着,仿佛仔细地跟人比画一条小鱼有多么长。“好好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去告诉他们,我会马上回来,对不起。”

脚下的地板仿佛在向前航行,他走向舞台两侧时就好像走在轮船的甲板上。舞台上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拿着袖珍闪光照相机拍照(“别动,就这样。”)。那个丰满的女孩又哭丧着脸,扮演嘉布丽尔父亲的那位演员正在安慰她:就当做吸取经验吧。“你们俩准备好了吗?”谢普·坎贝尔问。“呃,”弗兰克回答道,“真不好意思,我们去不了。爱波答应保姆我们今天会早点回家的,你们看,我们真的……”

坎贝尔夫妇沉着脸,显得又失望又受伤。米莉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又慢慢松开。“嗯,我想爱波肯定是对今晚的事情感到别扭,是吧?可怜的孩子。”“不不,她没事,”弗兰克说,“真的,不是因为那个。她没事。其实就是我们答应了保姆,你明白的。”在长达两年的友谊中,这还是弗兰克第一次向他们撒这种谎。大家支支吾吾地微笑互道晚安时,眼睛都看着地面;这些掩饰于事无补。

他回到化装间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去面对出去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剧社成员。但最后他们都设法回避了。她带着他从一扇侧门离开。月光照在大理石地上,明一块,暗一块,他们走过五十码的走廊,走廊上空荡荡的,能听到回声,他俩一路上都不说话,不触碰对方。

学校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里面有关于铅笔、苹果和厚糨糊的回忆,弗兰克的眼中涌起了一阵甜蜜的怀旧痛感。他回到了十四岁,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啊不,在新泽西的伊格伍德。那时候他把课余的时间都用来计划坐火车去西海岸。他在铁路图上策划了好几条备选的路线。他还在心里试演着怎么应对流浪汉成群的场面(尽量以文明礼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必要时也会抡起拳头)。他在军需用品店看好了衣物和装备,包括李维斯的夹克和裤子,带肩章的军装款卡其布衬衣,还有鞋头和鞋跟镶上钢片的高筒靴子。一顶他爸爸的老呢帽,只要在防汗带里塞点报纸就能戴合适,这会把整套装束中缺乏的那丝诚实可靠补上。他可以把所有需要的其他东西放进童子军背包里面,并小心细致地用胶带把童子军徽章遮住。弗兰克最满意的是,这个计划是绝对保密的——直到那天,他一时冲动之下在学校走廊上邀请卡雷布斯同去。这个胖男孩是弗兰克那一年最亲近的朋友。卡雷布斯听完这个计划,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你是说坐载货火车吗?”他大声笑了出来,“天哪,惠勒,你真是太好笑了。你以为你爬到一辆货车上能走多远啊?你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主意啊?从电影里还是什么地方?告诉你吧,惠勒,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个傻帽吗?因为你就是个傻帽!”

走在过去的气味里,弗兰克看着爱波走在他身边,侧脸苍白,他任凭自己愈发浓烈的愁绪,裹挟着爱波自己童年的忧伤,一同将她包围。他不太常去想这些,因为她对这些苦难的叙述总是干脆简明,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余地都没有。(“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但是学校的气味还是让弗兰克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说过的一次特殊经历,某天上午她坐在黑麦乡村小学课堂上,忽然月经来潮量又特别大。“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呆呆坐在那里,”她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况,“后来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很快我就发现做什么都太迟了。”他想象着她肯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身上穿的白色亚麻裙子上有一块枫叶大小的红色污迹,教室里三十个男女同学望着她的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她肯定跑过了如噩梦般沉寂的走廊,经过一间间教室。教室传来窃窃私语,书散落到了地上,她捡起,再跑,在地上留下一串整洁的间距相当的血滴。她如何跑到了医务室门口,但是又不敢走进去,只好转进另一条走廊跑到一个火灾紧急出口,在那里她把毛衣脱下,绕在腰部和臀部上。这时她听到,或许是以为,有人从她背后朝她走来。于是她冲了出去,经过阳光普照的草坪,打算走回家。她尽量让自己别走得那么快,而且高高地抬着头,这样即使有人从经过的一百扇窗户里碰巧探出头来,也只能以为她正在执行学校正常的差使,并且很正常地把毛衣系在腰间。

弗兰克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场景,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正好走到了一个火灾紧急出口。他想现在她的表情肯定跟当时没什么区别,而且现在他们正走在离黑麦小学没几英里远的另一个学校操场上,她走路的样子肯定也和当时差不多。

他本希望她在车里会坐得靠近一点——他想开车的时候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紧靠着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脸朝车窗凝视着外面路上晃过的光与影。他每次转动方向盘和换挡的时候只能圆睁着眼,紧绷着嘴。最后,他舔了舔嘴唇,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你知道吗?在整个剧里面,只有你才像这么回事。我不是说笑的,爱波,真的。”“嗯,”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到这件混账事情里去,确实不该。”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空着的手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是想从丝绸领带和牛津衬衫的复杂质感里寻求安全感。“现在我真想去揍那个家伙,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那个导演。”“这不是他的过错。”“嗯,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天知道他们这么无能。问题就是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发现。我应该早就想到,这样也行啊。如果不是我和坎贝尔夫妇劝你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卷进去了。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吗,你说他们可能就是一群白痴。当时我真应该听你的。”“好了。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说这个?”“当然可以。”他边说边试图去轻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远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仅此而已。”

他以熟练优雅的动作驶离了颠簸的辅路,开上了宽敞干净的十二号公路,这时他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总算正常了。一缕清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头发,也冷却了他的头脑,到了这一刻,他才能准确地反省这次剧社的失败。根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从容应对,就像他们懂得忍耐那些更荒谬的事情:在市里做那些无聊至极的工作,生活在无趣的郊区。你可能会迫于经济形势屈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蚀。最重要的,永远是,记住你是谁。

现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记住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样,弗兰克的思绪又回到了战争结束之后的前几年,回到了纽约贝休恩大街上的那个破烂街区。原先这个村庄温和的西部一角如今已散落为沉寂的码头库房,每天傍晚时分,风里都带着盐的味道,夜晚河道传来汽笛声,给人一种起帆远航的遐想。在弗兰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头上骄傲地戴着“退伍老兵”和“知识分子”的光环。他勇敢地接受这些称号,就像他以同样的勇气穿着那件故意做旧的斜纹软呢夹克和褪了色的卡其布长裤。他和另外两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公寓,共同分担二十七美元的房租,并协定每人轮流使用一周。那两个人都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班同学,一个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另外一个则是退役海军。他们比弗兰克年长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里更加如鱼得水。他们身边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女孩围着打转,并且愿意跟着他们来公寓。不过弗兰克没花多长时间就赶上他们了,他自己既害羞又惊讶。那个时候他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许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胀令他有些目眩神迷。从前的那个幻想着铁路旅行的孤单小鬼终究没有跳上货运火车,不过那些卡雷布斯们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八岁参了军,军队信任他并派遣他到德国参加最后一次春天进攻。就这样他到了欧洲,在那里又用一年的时间经历了一次困惑但兴奋的旅行。之后他自由了,从此以后生活越来越成功。他个性当中零零碎碎的片断——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与同学和士兵们格格不入的东西——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感觉。他发现女孩们都愿意跟他上床。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发现是,那些男人,很懂如何吸引女孩子的男人,当真喜欢听他说话。他在学校的成绩很少中上,但在那些围绕在他身边有啤酒相伴的彻夜长谈中,他从来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高谈阔论经常在一片轻声的赞同里结束,同时参与的人总会轻点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弗兰克真有头脑。他们说,弗兰克只需要时间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们预测着弗兰克能从事的各种事业,最后达成共识,就算不是在艺术领域,他也肯定适合那类“人文性质”的工作。无论如何,这些工作要求持续而坚定的奉献精神,而且会涉及他早年的欧洲经历以及他毕生对欧洲的爱。弗兰克不止一次说过,欧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去生活的地方。至于弗兰克自己,不管是每次交谈结束之后在破晓时分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贝休恩大街的房间里躺着思考而身边又没有女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天赋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传记里都记载过这种年轻时代的探索吗?那些对于他们的父辈及父辈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这里,弗兰克甚至庆幸自己没有特定的志趣。正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当时,整个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为他选择的领域。

然而当大学生活沉闷地逝去,他开始被无数的小小的抑郁所困扰。毕业后几周情况更严重了。那个时候,另外两人已经很少用那个房间,于是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偶尔打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挣口饭吃,脑子里则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女孩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一种纯粹的满足感。其中有一个面孔相当迷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谅的粗脚踝;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总有一种想要像母亲一样去照看他的欲望,真令他厌恶;总之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第一流的女人。他从不质疑自己对第一流女人的定义,尽管他从来不曾接近过她们,连人家的手都碰不着。他记得自己上过的那几所中学里曾经出现过几个,但是她们不曾感知他的存在,只关注城外的大学男生;后来他又在军队里看过几个,通常只可远观,她们一闪而过:在舞曲的旋律中,透过遥远的军官俱乐部的金色窗口;之后虽然他在纽约也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车,身后跟着讨厌的男人。这些男人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罗·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罗·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慰。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的派对中,刚刚吞下四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半间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光亮、双腿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吗?”“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爱波。爱波·约翰逊。”

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爱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的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肤质有莫名引力。“你是做什么的?”“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不,我是说真的。”“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老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水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自愿的“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感兴趣。”“亲爱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亲爱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爱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

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爱波的腰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专为他的抚摸而生。一周之后,几乎直到现在,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发着蓝光,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毛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我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公路上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让车速表上蓝色指针的读数跳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就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乳房会轻轻点动、摇摆,对着他。总之他认为没什么理由让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说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些蠢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盘上那点光,他惊讶地发现爱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我说没错。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满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滑到她座位那儿,想要用双臂搂住她。“不要,弗兰克,请你不要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宝贝儿,我只是想……”“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但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跳动的声音。“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这他妈的在干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真像个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弄得一团糟,不是我的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越早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就会活得越好;第三,我不是那种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而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想把这角色分派给我,我他妈的才不会买你的账;第四……”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去。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臀部有点宽。他爬出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前方三十码处黑漆漆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追上她,在她身后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你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

他的双臂举起,放下。后面有一辆车的声音和灯光向他们靠近,他把一只手插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交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爱波紧绷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飞快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庄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在向他们靠近。“爱波?”

她没有回答。“我们难道就不能坐在车里好好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十二号公路上追逐吗?”“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她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好好好,”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波。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表现出了我能表现的最好的态度,但是我……”“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好得不能再好。”“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把手插回口袋里,因为又有车来了。“听我说,就一分钟,”他试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咙很干。“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证明什么东西,”他说,“而且坦白说,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绝对不应该承受这些。”“你永远都那么肯定,不是吗,”她说,“关于你应该承受什么,不应该承受什么。”说完她经过他身侧走向车子。“现在你给我站住!”他在草丛中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车子从两边驶过,不过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你给我站住,他妈的!”

她大腿后侧靠着保险杠,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在她的面前挥动手指。“你给我听着。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这是他妈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你知道你每次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里多好。”“你知道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你很病态。我说真的。”“那么你知道你给人什么感觉吗?”她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你很恶心。”

争吵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在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哦是啊,你从来没有愚弄过我,弗兰克,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吧,还有你对我的‘爱’,你那些欲言又止的小——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为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吗?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胆气,还有你的——沙包。就因为你已经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然后你……”“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是的,我,”她边说边把手握成一只利爪然后掐紧了自己的锁骨,“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可怜的被自己蛊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男人。”

他举起颤抖的拳头反手挥向她的头。她仰向保险杠避过这一下,但脸因为恐惧而丑陋地皱了起来。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跳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几英里内只听得见雨蛙的清脆的鸣叫声。“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声说,“太可恨了。”“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就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逶迤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在车上总是友好地点头。他们之前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个改建过的小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需要有一点魅力。她很讨厌不得不告诉他们,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还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路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流露满意之色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地,”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手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地。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们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的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乐的样子。”“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细长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高高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破坏我们的个性的。”“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她的笑声将这对夫妇包围,像是构建了一个温暖谄媚的屏障。他们将车停在路边,下车看房。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发挥的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驱除落地窗的诅咒。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享受它的轻巧质感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宽敞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又如何?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大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弗兰克沮丧地跟在后面。她打开了墙上的开关,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飘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也挺合适;满墙的书乖乖地与大落地窗争宠,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和书桌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足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躺在沙发脊下面看不见。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白发边的发夹,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小家伙显然没睡着,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撞上了车门和仪表板,在黑暗中脸上仍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是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盖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能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入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昏暗的床边,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事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最终还是会走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面子。“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相信我,爱波,我——”他伸出手来,发现床的那边是空的。他刚才对着隆起的被子说话,下面不是爱波,而是一叠被单和一个枕头,她把床弄得一团糟。“爱波?”

他惊惧地跑向浴室,没人,然后客厅。“请你不要过来。”她说。她蜷缩在伦奎斯特太太睡过的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听我说,就一分钟。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那真是太好了。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第三章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把自己缩得更紧,想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像是塞上了橡胶胶水,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沾着雾气的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有节奏地搔着头皮,深信想要睡着是不可能的。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是从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用口水湿润了下起皱的上颚。接着他走到窗户眯着眼看出去,原来是爱波在面无表情地推拉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部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被毫无痛感地移除了。他一握拳头,似乎都会让他哭嚎着跪倒在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很久以前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直到梦渐渐散去。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太过疲惫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拳头剧烈地颤抖,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双手的坚定和敏感——当它们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你是知道的——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嘎吱作响的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的把手,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朝它晃过去,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于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被逼到即将爆发的极限,但他仍会像个男人一样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长期的摩擦。老人打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那时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岁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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