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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4: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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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梅墨

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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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者(职场浮世绘)

倾听者(职场浮世绘)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倾听者(职场浮世绘)作者:梅墨设计:上官雅弘排版:郝禾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0-10ISBN:9787553508252本书由浙江出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职场小说于近年来异军突起,其读者基石是高度焦虑的职场人群。职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工作步伐一天比一天加快,人们越来越需要一个出口抒发自己的紧张与不安,也需要大量经验带领自己度过职场小白阶段。因此职场小说分为了两个派别,一是心理派,与主角同成长共命运;二是实战派,能够提供职场实战经历。开山之作掀起巨澜,紧随的后起之秀又高潮频出。

本套“人间职场浮世绘”系列图书,完美结合当下职场小说两大主流派别,既有身在职场的成长与奋斗,用主人公的事业浮沉与情感纠葛牵动读者心灵,也有满满的职场干货,教你如何在职场官场生存。这一切都与作家群体的专业度密不可分,瑜伽师展现梵境追求与利益趋势下的矛盾频生;营销专家用真实案例带你翻涌金融风云;职业律师案件重演塑造现代版拍案惊奇……

脱离狗血爱情的大特写,踢翻华而不实的烂鸡汤。还原现实职场与小说情节发展是否冲突?行业行规有哪些需要避而不谈?激励的源头来自主人公的成功还是失败?这些都需要职场小说作者去考虑、权衡。职场小说需要精彩,也需要现实,只要有职场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畅谈自己的职场历史,职位没有门槛,但职场小说的撰写确实有门槛。平衡好虚构与非虚构的关系,在保证情节完整的同时保留职场特性,让读者既不觉得乏味,也不觉得虚伪。本系列图书的作者将这种平衡纳入了小说之中。

作为读者,疑惑自己于职场中身处的位置,质疑所在城市对自己的包容,生活在纷繁都市中,作为万千职场人中的一分子,多少会对这些问题带有迷惑,不如一同展开职场浮世绘的画卷。人生曲折离奇勾画众生相,职场则是它的小小缩影,而职场中的小人物,塑造的其实就是千姿百态的大人生。《收获》编辑部二〇一七年七月第一章一  你是不是又焦虑了?

两年前,某个九月的傍晚,一场强台风刚刚过去。

观城街头,路面湿淋淋的,树枝倒折垂地,积水漫过窨井盖,行人捋起裤脚过马路,店铺、景观、广告牌以及阳台、屋顶,到处留有风雨肆虐后的迹象。

快六点钟了,风定,树止,西面的天空乌云消散,一道光穿透厚厚的云团,糅合灰蓝、绛紫、酡红、橘金,涌向天际。

岑蓝攥着手提包,走在去心视野公司的路上。

她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一套薄薄的烟青色工作裙,一米六的个子,体态匀称,五官秀雅,头发微微卷披在肩头。她是个正经女白领,在观城图书馆工作,不过因为今天走得急,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闹钟,失去了平日风摆杨柳的韵致。

是的,这几天她心里也在刮台风,一场强度不小的台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儿子出问题了,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心理问题!

班主任说:小杰同学的怪异行为有四五天了。教育、训诫、警告都没用,严重影响老师上课,同学们把他当怪物看……

岑蓝当时脑子里“轰”地一下,浑身热起来。

什么?小杰有心理问题?书房里,邵丰的注意力从子弹横飞、血花四溅的电脑屏幕前转过来,看她的眼神像把剜骨的刀,冷冷一笑说:我看你才有心理问题,是该好好去查一查啦!

——好,好!我不和你说。她掉头走开。

八月底,一家三口去北极岛度假,闹得很不愉快。回来后,邵丰就抱着枕席去书房睡了。

你爱睡哪去睡哪,乐得清静,烦的是书房里播不完的谍战剧,天天“噼噼啪啪”,也不管会不会影响儿子。聒噪。是的,这个男人和无聊的谍战剧一样聒噪!

餐桌上的圆顶灯投下一缕黄晕的光,她闷闷地坐在桌前,神情抑郁。小杰像是听到了什么,悄悄开条门缝往外张望,又悄悄关上,“喀嚓”一声门落了锁。

这天,岑蓝去阅览室查文教类书目,无意中捡到一张过期的《观城晚报》,上面黑粗的大标题:父母怎么和学龄孩子沟通?怎么解读孩子的反常行为?妈妈的焦虑怎么调节?上面还附有一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

老天有眼!她拿起报纸,跑到图书馆北面小树林去打电话,当时这个陌生电话通了将近四十分钟。

对方是个男士,说话平和,声音沉稳,她记得当时向他抛出了一连串问题,简直是语无伦次,对方察觉到了,在电话里笑笑,没有立即回答。她好像看见电话那头的他正握着听筒面露微笑,身体靠向椅背,等待她情绪的平复。

你儿子几岁?读几年级?

十一岁,四年级。

请将他的行为具体化。

他用2B铅笔在脸上乱戳,太阳穴、鼻翼、下巴,“嗒嗒嗒嗒”,把脸当马蜂窝,像上了瘾,一到英语课就上手。问他,说是讨厌这个英语老师,可别的同学没这样啊,您说是不是多动症?对了,班主任还说,上学期隔壁班有个男生上课拿刀片玩,反复刮手腕,去医院检查说得了强迫症……

嗬,家长喜欢给孩子贴标签,我们的任务,则是帮孩子撕标签。

您的意思,小杰的行为还够不上标准?

呵呵,你很敏锐。他说:一个家庭,亲子关系怎么样?夫妻关系怎么样?是什么导致孩子情绪外化?这些是需要评估的。从大量案例来看,孩子出状况带出的,往往是家庭问题。想一想,近来家里发生过什么?你们夫妻俩的关系如何?

她哑了,答不上来。突然想到北极岛,北极岛那夜——是不是当时小杰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

呃,这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吗?!

这一带是建筑工地,避开堆积的钢架铝管和板材,再蹚过一段水洼地,前面高耸的写字楼就是了。她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猜测心视野在哪个位置。

这个心理专家叫方德泽,是观城心视野心理健康服务公司负责人。

前方路口亮起红灯,她停住脚步,顺手拢了把头发,又理了下裙子,心想:见面后说什么?他会问什么?是小杰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不管对方怎么出手,她都要去接招,她再次下意识地攥住手提包。

手机响,一个年轻女孩自称是方德泽的助手,叫罗娜。她说:因为临时接到通知,方主任要去省城处理一个心理危机干预,所以咨询要推迟;如有需要,可以换其他咨询师接诊。

啊,怎么这样?她心头掠过失望,似乎一路积攒的勇气在体内消失。她又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然后在亮着绿灯的路口掉头返回。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在手机通讯录里删掉这个热线电话号码。

她有一种预感,与这个陌生的没见面的心理专家之间不会这么玩儿完。事隔多年,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证实了她当时的预感。

早春,风吹来有点寒冽,天色发灰,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岑蓝裹紧围巾,抬腕看了看表,快六点了。

一晃两年过去,小杰同学十三岁,要小升初了。毕业班孩子辛苦,天天起早摸黑泡在题海里,脾气也大起来。这爷俩,爹是一大爆破筒,小的也快成一小爆破筒了。

终于看见他出来,岑蓝忙递过去糕点牛奶,被他推开。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说就这样。又问他下周考什么?他不答,眼睛盯手机拇指飞动。

对面驶来电瓶车,岑蓝拉他一把,小杰嚷嚷说:你干什么啊。她说:走路不许玩手机,特别过马路时,跟你说多少遍了,就是不听!还有,我刚才问你话还没回答我。他抬头说:你烦不烦,天天就知道问学习,婆婆妈妈的,更年期啊!她眼睛瞪圆,大声说:邵诗杰,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等他答话,她一把夺下他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娘儿俩傻了。

烧钱吧你,这个月奖金白拿了,晦气!我再给他去买一个。邵丰说。她说:别买了,都是你惯的。他说:天天读书,人也快读傻了,还不让他玩玩啊。她说:玩手机就没心思学习,你没看春节就因为买了新手机,天天玩,这样下去怎么考重点二中?他说:重点不重点有那么要紧吗?地段中学怎么啦?老子高中毕业,现在不是混得好好的?她说:你是你,他是他,现阶段学习难道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你不希望儿子以后比你有出息啊?他不响,他一听她搬出那套理论就头大,说:好,好,随你怎么折腾,别来烦我。我看你是越来越像你妈啦!他说完不耐烦地背过身,一会儿鼾声大响。她睁着眼睛盯天花板,头脑清晰,没有一点睡意。

有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一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邵丰眼里,天下无大事,一部谍战剧就可以让他优哉游哉;而在她眼里,儿子一点芝麻小事,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两年前,他们夫妻关系一度濒临离婚;两年后,亲子关系又出问题——我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错?她在心里叫喊。

周日下午,她刚把洗衣篮里一堆衣服洗完,又拎起小杰的耐克球鞋,用牙刷沾了洗涤剂,细细地搓洗鞋垫。

门锁“咔嗒”,邵丰回来了,进门还在打手机:是,是,刘总,您批评得对。客户是指定不走中转船走直运船的,我没把好关。刚才我已经回公司开过会。您看,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事搞定!

挂掉电话,他猛地坐在沙发上,扔掉手机,闭上眼睛骂了句。

小杰从书房探出头,说:爸,你回来啦,很累呀?

是啊!邵丰说:我这是赚美金呐,领导客户两头受气。说着睁开眼问:你在干啥,作业做完了?小心你妈检查。

哈,我给你放松放松吧,小杰答非所问,走到沙发后边说:爸,你闭上眼睛坐直,听从我的指令。他伸手在他肩膀上像模像样地按摩,嘴里说:想象你的头在放松,脖子在放松,还有胸口、腹部也在放松……现在是不是舒服了?

邵丰抬头看儿子,问道:你这什么招数?哪里学来的?

哈哈,这叫放松疗法,小杰打个响指说:今天我们上了一堂心理减压辅导课,这个疗法把我们全放倒了。蒜头孙呼呼大睡,杰克乔还打呼噜,我,他们说我流口水啦哈哈哈。

喂,你爷俩在搞什么鬼?小杰,作业做完啦?岑蓝人在阳台,眼睛时刻扫描客厅。

妈——小杰冲到阳台对她说:你帮我找找这个催眠专家,太牛了,我想去体验一把。

什么专家?她抬起头,把洗干净的球鞋夹在高高的晾衣杆上。

是心理专家,姓方,叫方德泽。我们叫他方叔叔。

啊?!她扭过头,一只球鞋没夹牢,“啪”地掉下弄脏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岑蓝捏着手机朝小树林走。两年前,她在那里拨通心理热线,那个电话打了四十分钟;两年后,她又去小树林打这个热线电话;后来她每次给方德泽打电话,就去那片小树林。

这次,在儿子升学考这桩大事上,她能得到他的指点吗?他能帮小杰顺利度过人生第一场大考吗……当她意识到自己又抛出一大堆问题时,她自顾自笑了起来。

OK,电话很快接通了,可是她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像一把折扇,又生生地收拢了回去。二  他擅长倾听心声

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才歇。大脑中枢神经兴奋,深更半夜的,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忙活,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那个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静,每次隔壁卧室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什么动静,明白吗?她云鬓松乱,脸红红的,海棠花低垂,嘴里说:什么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伸出粉拳头擂他的前胸。

昨天她在医院值夜班,他整理个案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起了喧哗,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一个嗓门高壮,一个架势彪悍,看样子要从嘴巴打斗升级到肢体实战,他“哗”地一把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各种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冲击耳膜。

刷牙的时候,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脚步声一溜跑下楼,女主人尖利的喊叫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溜狗的老太太喘着气跟他招呼:方主任早啊,嗳呀,宝贝,慢点,等等外婆啊!

小区广场,妇女们在跳早场舞,音响上万赫兹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耳朵: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头尾衔接成长龙,有车主探头和保安说话,喇叭声迅速响起,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他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翻开助手罗娜递来的工作计划单:预约咨询,团体辅导课,心协会议,个案督导,再加记者采访,网络课程推广……好嘛,又是安排满满的一周。

上午两个案例。

身材平瘦、衣着朴素的女教师不安地站在等候厅。

一年前,她感到喉咙吞咽困难,去多家医院检查,反复做了十多次B超,均显示无病理性疾病,可她不信,坚决说自己的喉咙里长了瘤,为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并且影响到工作。

这又是一例因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

比较特殊的是,她的公务员丈夫是个同性恋者。一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一个毒瘤,淤积在她的咽喉里发酵、腐烂、病变。

……是的,我的丈夫是个同性恋者。是的。他是一个同性恋者!

好的。这是事件。

我真想不到,他会是这种肮脏无耻的人!

这是你的认知。

我承认,在心里我无数次地想过要和他离婚,我觉得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这是你的想法。

我很愤怒也很伤心,我非常非常难受,我快控制不住了……

这是你的情绪。

他想和我沟通,被我拒绝了,因为我一开口就要爆炸!

这是你的行为。

后来他也不说话也不回家了,家里现在冷得像冰窖。

这是行为的结果。

不,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哭泣又叫喊,胸腔起伏,大口地吸气,像处于缺氧状态,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几乎令人欲呕的嘶叫,她扑到废纸篓前,身体痉挛,一阵阵干呕。

第二个案例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戴了副近视眼镜,小脑袋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后,发现桌底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又是一个低龄孩童心理问题躯体化。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做完咨询,他准备去医院接妻子汪雪芬,说好晚上去父母家吃饭。收起资料,关闭电脑,刚准备离开,桌上的座机响起,他拎起电话筒说: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轻轻地问: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对方顿了顿,说:我姓岑,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你怎么有这个电话号码?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恍然,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是我的私人座机。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几天后,岑蓝走进那幢高耸的写字楼,见到了方德泽。

这个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年纪,穿藏青色薄呢西装,内衬亚麻白衬衫,配一条卡其色休闲长裤,五官周正,身板稳健。头发可能刚理过,鬓角有点短,露出一截青白的头皮。

罗娜介绍说,这是方主任。

四目对视,他的眼神深邃又明亮,犀利又沉稳。她怔了怔,好像听到身体内哪个部位暗中“嗒达”一声。

她跟他走进咨询室,他随手关上门。他们隔着小圆桌坐下来,空间封闭,在对视的刹那,世界突然变得很小。

她看着他,他平静地坐在对面,整个人温和而强大。

学习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他问。

难道学习不是当前孩子唯一最重要的事吗?她反问。

噢,是的。他答,前提是——你要保证他的身心健康。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方德泽说,有个初三男生,班干部、三好学生、学习委员,老师和家长一致说他懂事又听话。嗬,干我们这行的,听到懂事又听话的评价比较敏感,这不是一个好苗头。你知道他对我怎么说?他坐在这里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想杀人!

我没有休息天,休息天给补习班占满了。英语、数学、科学、语文、作文,再加单簧管,有六节课呢。我最讨厌作文精英班,我一想到要去精英班就烦躁、抓狂!吃饭像吃草没啥味道,那个傻叉还堆着笑问:宝贝,妈妈烧得好不好吃啊?医生,你不知道她每次盯着分数和排名看,那眼神像饿鬼扑食一样,恶心!你问我爸?他就是一头耕地的牛,除了早出晚归赚钱,什么都不管。

我是在去精英班的路上开始恨的。恨什么?见什么都恨,我用脚踢石子,把它们踢得远远的,我还不停地拗树枝,把人行道小树的枝叶拦腰折断,用脚尖踩小草,把它们踩出汁液。再后来,我看到身边走过的路人都恨,凭什么他们个个活得这么自在,我这么窝囊?我真想给每个人都挥上一拳!当我坐在精英班上时,我不知道老师在起劲地讲什么,反正和我没关系!有时,我有强烈的念头:想一掌灭了她!我还想掀翻课桌,把资料撕个稀巴烂,把这个地方放火烧光!我要把他们都打死,一个都不留活口,医生!

这是真的?!岑蓝瞪着眼睛,用手捂住嘴。

当然这是个别案例,需要心理干预。他对她笑笑说:不过,现在的孩子普遍有心理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习,一方面来自父母。对于天性敏感的孩子,高期望、高标准会让他压力山大啊。他话锋一转问:你们有没有倾听过他的感受?

她低下头,没说话。

他又问:你说他变了,变得不听话。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目光对峙,几秒钟后刀锋入鞘。他收回目光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她在心里沮丧地说了声:完啦,谈砸了。

按约定隔了一周,岑蓝带小杰再次来到心视野。

前台没人,她坐了下来,等得无聊,拨通闺蜜肖桦的手机。巧了,今天肖桦在公司值班也无聊着。

什么,陪小杰做心理咨询?肖桦说:现在的孩子啊,都享受心理医生的待遇了,什么世道啊。

是啊,现在少爷是老大,全家围着他转,他爸出钱我出力。岑蓝说,不过,这个心理医生不对头。

刚才进来时,透过百叶帘,她看到方德泽坐在旋转椅上打电话,像是在跟熟人聊天,笑呵呵地说:嗬,你又自寻烦恼了,天天愁眉苦脸,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哦,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肖桦反问她。帅?岑蓝说:没到那级别,还算顺眼吧。肖桦说:能入你的法眼也是不俗的啦。这样的男人,有女人去接近也是正常的。人家打私人电话关你啥事?

不是。岑蓝在一张白纸上乱画,停住笔说:我的意思是工作场合打暧昧电话有损形象,他是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也是人啊,你管那么多。

嗯哼,要不是小杰坚持来,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为什么?

我俩像两只刺猬,一对话就各不相让,他处处替小杰说话,向我挑战。

哈哈哈,心理咨询挺有意思的嘛。

岑蓝还要说话,咨询室门打开,小杰出来了。方德泽说:孩子状态不错,可以回去了。

不,她看着他说:我怎么配合他?万一成绩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看她,做出“请”的姿势,他们再次走进咨询室,门在身后关上,空间封闭,对视的刹那,世界变得很小。

他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强大。

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他双目炯炯,单刀直入。

她说:这个,没什么期望,我只是希望他将来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很好,那就意味着你要懂得放手。

放手?

对。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和孩子各自的成长。

方德泽看着她深思的表情微微一笑,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他爸缺席,能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么?

她说: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的,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了,说:我知道,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也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

社会发展阶段不同,会产生属性不同的婚姻,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个契约,不好说契约就等同交易,就一定是低级婚姻,看怎么来界定。

您的意思是,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对她微笑: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首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

嗯,她清清嗓音说:我想知道孩子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要求?

对不起,这个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你们做什么的话,一,尝试让他管理自己的学习;二,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在孩子面前起冲突。

她抬起头,他们目光交汇,她站了起来。

这个周六岑蓝要加班。出门前,她惦记着今天的咨询。

小杰说:妈你放心,我和方叔叔可聊得来啦。他上次表扬我家庭作业完成漂亮。

什么,还有家庭作业?说说,让你做什么?

哈,保密,这是我俩的秘密。小杰冲她眨眨眼,抱起篮球冲出门去。

记得第一次咨询回来,家里开了家庭会议,达成三条共识:一,岑蓝负责小杰同学的饮食、起居和学校联络,邵丰负责接送并当好玩伴;二,小杰同学列出复习计划,本人全权打理,父母协助,取消监督;三,砍掉作文和奥数补习,恢复校篮球队队员的资格。有趣的是,家庭会议挺有效,各人负责一分田,小少爷少了监督,学习劲反而上去了。

好吧,她想,今天是最后一次,就让他独立去完成吧。

这次省图书馆领导来馆里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有点走神,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就不算再见。她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觉得他确有水平,许多观点让她耳目一新;另一方面,他的犀利敏锐、变化无常又让她心生警戒。

远离一切不安定因素吧,这是女人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这个人物不简单,他时不时地会在媒体上亮相。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市心理援助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开展心理救援;观城发生的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了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而《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设有他的专家点评,他的犀利文字让她暗中佩服。

这些讯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还有过几次深谈。他说,做一个爱自己四十分、爱孩子六十分的妈妈,比一个爱孩子一百分的妈妈,更有利于你们各自的成长。

她拿起手机,盯着那个拨打过的热线电话,若有所思。三  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

他们又见面了。在开学仪式上,隔着一条长长的走道。

他顺着走道一步步走近,她低头假装看书,脚步到桌前停了停,像发出一个迟疑的探询信号,她保持不动,没有抬头的意思,于是那脚步移开了,往回走,一直走,走上讲台,开始致辞。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晃荡的胸牌上写着名字:苏乔麦,音乐教师及校心理辅导员。岑蓝抬头看她,长条脸蛋,黄皮肤,两颊有青春痘,眼眶往里凹,显得眼睛特别大,笑起来春风昭昭。这女孩,怎么长得像新疆姑娘?

课间休息,她走出教室,看到他靠着阳台栏杆和学生讲话,他的头时不时扭头看教室,她夹在三三两两的学员中,步态轻曼。隔了十余米距离,他向她投来目光,微笑招呼说:你来啦。

她淡淡一笑,回答说:方主任好。

很高兴看到你。他说:我说过你是一块好料,不学这个可惜了。

是吗?她反问:怎么听上去您比我还有信心。

那当然!他说:要是这点眼光也没有,我还有什么资格干这行。

她绷不住脸,“噗哧”笑出了声。

下课了,方德泽在讲台上被学员围着问长问短,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众人投过来,像春雨后的一泓水潭,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他对她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菜端上桌,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苏乔麦“哇”了声,说:方主任真懂营养搭配啊。小郑说:他本来是医生,内科医生。小郑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负责心视野的网络营销管理。啊?岑蓝很意外。方说:是的,我在社区医院待过,后来改行了。苏乔麦说:听说学医很枯燥的?嗬,学医很奇妙,方德泽说:症状跟着教材走,学到哪里病到哪里,等学完毕业,OK,一身病没了。三人听得笑了。苏乔麦又问:方主任,当医生不容易,当心理医生是不是更难呢?方德泽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岑蓝问:有人说心理医生是接纳别人的垃圾桶,您怎么看?方德泽放下筷子,挺直腰板问:你们看,我像一垃圾桶吗?还是国家级的。他们哈哈大笑。

这话其实是邵丰说的。有一天,岑蓝整理书柜发现一堆旧书,什么《男性的困惑》《妇女心理学》《青年心理问答》。邵丰嚷嚷说:别动,这是我的书。岑蓝很奇怪,他嘿嘿一笑说:心理学那套我研究过,所以告诉你,学学玩玩可以,真当心理医生,就成别人的垃圾桶了。岑蓝不以为然说:那你当初学它做什么?追大美女嘛。没正经,岑蓝说。你不信?好!他对岑蓝说:我来考考你,心理学说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学到没?岑蓝一撇嘴说:就知道这些东西,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期吧。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性——欲——期。

方德泽右手举筷,左手拿调羹舀汤,一左一右用得溜。她多看了几眼,方德泽马上发现了,对她说:我是左撇子。小时候左手提筷子被我爸打,后来改正了。可左手拿调羹的习惯改不过来了,现在还这样。

右脑发达情商高呀!岑蓝说,好像国外有几任总统也是左撇子。

哈哈,我这辈子成不了总统,方德泽对她一笑,喝了口汤。

岑蓝吃完饭,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方德泽也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两副碗筷像两个人排列整齐。她好奇地想:这个有什么暗示吗?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他,他穿一件天空蓝的衬衫,自己身上是梨花白的绉纱裙,两人并肩而坐,离得很近。

她观察他的手,手掌修长,手指干净,手腕有力,不管擅长左手还是右手,不管是当内科医生还是心理医生,这个男人不寻常,她暗暗给他下了判断。

次日上午,方德泽没有来上课,听说有个大人物来找他咨询,他的课改到了下午。

中午,岑蓝仍和苏乔麦一起吃饭。乔麦问她:怎么想考心理咨询师?她说儿子有一阵子出现反常行为,通过心理咨询有所改变,他还考上了重点二中,她从中也受益,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来报名。

乔麦告诉她,她之前在心视野做过咨询,也是通过咨询喜欢上这门学科。记得当时是副主任陶丽娟接待的。当时她因为家人逼着相亲,很烦,想随便找个人安顿算了,陶老师一句话点醒她。岑蓝问她:陶老师说什么?

她说: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什么是能量?岑蓝似乎没听懂,又似乎有点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倚着栏杆交谈,她的头不时地往走廊那端看,像被隔空的魔杖点了穴,但那个期待的人,并没有出现。

莫名的等待,让整个下午变得有些漫长。

心视野公司,上午九点,大人物准时出现在等候大厅。

铁灰色的夹克外套,拉链拉到了脖颈处,笔挺的黑色长裤,中等个,戴墨镜,神情冷漠,态度倨傲。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他的墨镜上反射一下,又暗了下去。这个来访者,是马霖马老爷子亲自来电招呼的。

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拒绝填写个人资料,也拒绝做心理测量,无视前台人员的询问,大跨步走进咨询室。在咨询室,他没有先坐下来,而是弯着腰,目光狐疑地角角落落地察看,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长。

他是观城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两年前,原国土资源局局长投江自杀,案情到现在还不明。不管二者有无关联,方德泽还是迅速把这个跳出来的念头压了下去。不作假设,不作预想,不作猜测,是咨询师的准则。

对方坐下后摘掉了墨镜,露出一张疲惫、老态的脸,皮肤松弛,眉头紧锁,泡肿的王志文式的大眼袋,两眼皮耷拉,像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掩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门帘看上去沉重无力,似乎随时要挂下来。

我这个病啊,说出来没人信。东扯西扯,时间大约过去十分钟,他清清嗓子进入正题:我不敢乘飞机,登机前莫名其妙心慌,脉搏加快,手心出汗。

这个情形,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早?大概两年前吧,当时我和局长从北京飞美国洛杉矶——他突然闭嘴,声音戛然而止。

谈话陷入沉默。沉默是一个十字路口,决定下一步的走向,是上坡还是下坡?方德泽没有贸然出手干涉,他在等待。

墙上的西式壁钟“嘀嗒嘀嗒”地响,静默中显得特别刺耳,他撑起两道门帘瞟了眼那扰人的壁钟,说:我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说我是神经系统毛病,叫植物神经紊乱症,配了一堆药,吃了几个月,没啥用,我自己觉得是心理出毛病了。

噢?可以具体谈谈吗?

他不语,又是沉默,像面对一堵巨大而坚硬的水泥墙。

方德泽的脑子里已经开出方子。对焦虑或恐惧症的来访者,系统脱敏疗法还是有效的,但对方并没有被这个方案打动,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又抛出一个难题,说:我……我还有一个严重的毛病,勃起障碍。事前同样心慌,出汗,脉搏加快。你说,怎么办?

有阵子,方德泽睡前在看《盗墓笔记》,这本书写得挺趣味,里面有个名词叫:倒斗。盗墓者找准一块地,推测下面有古墓,于是挖壁打洞地找可以下去的暗道。他认为从本质上说,心理医生和他们干的行当差不多,特别对于疑难杂症,就需要在一个人的心房外东敲西打,找可以联结的通道。这当中也有七灾八难的机关和重重的阻碍,以及无数伪装,需要一个一个打倒,曲折迂回,见招拆招,最后见到真货。倒斗。可以说,一上午他也在倒斗,不同的是,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心灵拐点——是咨询师收获的最大宝藏。

这个中午,屋顶的老式吊扇,三片叶子板慢悠悠地转动着,凉风丝丝,百叶帘低垂,入秋了,中午还是这么暑热,夏天并没有走远。

桌上那只蓝色沙漏瓶吸引了他,拿起它,不知怎么,他想到了岑蓝。

在这期学员的报到仪式上,他见到了她。很意外,他原以为见不到她了。最后一次咨询,是她儿子自己来的,她没有陪同,是对他有戒心和成见吧?是的,他理解她有生气和回避的理由。

他承认与她的交谈,更多有交锋的味道。刺激——反应,是心理学上的一对名词。

他轻轻触碰沙漏,瓶体倒置,瓶里的白沙从一端流向另一端,时间恰好是三分钟。看着瓶中倾泻的白沙,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也在轻轻触碰她。

在咨询室见到的,往往是扯掉面具后的真实人性。当一个人突然受到外界攻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潜意识的真面目。他见过太多的人,一碰便颠覆——刺激与反应,伤害与防御,那是人的本能。

他问她: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他猜她是不是播音员,看过履历表才知道她是知城人(知城是隶属于观城的县市级城市),是市图书馆工作人员。这或许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让他在人群里一眼把她认出。

他推开椅子,弯腰拉开底层抽屉,从一堆资料下面抽出一张纸,一张A4纸。有人用钢笔描了一幅画:一丛兰花,线条流畅,花朵小巧,上面有只蝴蝶,看得出画者有很好的美术功底。当然,这幅画也暴露一个女人的秘密,他对着画上的蝴蝶发笑。当时她坐在前台边打电话边乱画,走的时候,他说这是你的吗?她说是的,扔掉吧,他还是留下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想不到她竟出现在他的讲堂里,她居然偷偷报名来学习。嗬,以后说不定她还会出现在他的团队里,这完全有可能!他弯腰重新把画放回抽屉,用一层层文件和资料盖住。

收拾好桌上的资料,拎起包,他精神十足地走出办公室,手机响,是汪雪芬打来的,声音又尖又细:我说你中午没回家啊?来看看都成什么啦!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

地上的蟑螂。哎呀,你不是答应我说中午会回来收拾的。

噢,对,对!他恍然记起,一早在家喷了杀蟑螂粉,估计见效了。因为马老招呼的个案,又惦记下午的课,他把这事给忘了。

赶紧回来,太恶心了!

你清扫一下就行了。他安慰说:我这边下午还有课。

不行,我才不管!老婆在电话里嘟囔:厨房地上好多,晚上怎么烧菜呀?

唉,他说:那我晚上自己解决,不劳你下厨好不好?要不我们到外面去吃?

你还真想呢,哼哼,今儿我晚上值班,你又忘记了!

啊喔,好,好,那我自己解决哈。我真的要上课去,来不及啦。

不行,你现在就回来!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不要这样嘛,说正经的,乖啊,我要上课去。晚上奖励哈……

不行就是不行,我有密集恐惧症,你不是不知道,我受不了!

唉呀!方德泽仰天一叹,在楼梯口摁往下的电梯标记。少顷,电话又来了:对啦,你记得回家前,先到医院帮我取中药。

别吃了,天天吃,胃不难受啊。

你不知道,这个不孕不育老专家限号的,能挂上就不错了,人家黄牛手头一个号要五百元呢,再吃几个月。

还吃呐,姑奶奶!方德泽挂了电话,打给小郑说:我今天下午不去上课,你通知陶老师接替一下。

电梯的红色信号灯停在底层不动,像被条看不见的绳子扯住。方德泽用力在按扭上连摁几下,突然想到岑蓝说过的一句话:婚姻在本质上是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这时,他真想接上一句:它也让无能更无能。四  游戏只是求证

周六的下午,“翡冷翠”书吧坐着不少年轻人,岑蓝选了个角落位置刚坐下,门帘“哗”地掀开,肖桦挟着一股风进来了。

她一米六八的个子,烫一头短短的栗色卷发,穿着件紫罗兰呢大衣,里面是巴宝莉深V领格子羊绒衫,一张化过妆的鹅蛋脸,细腻、光洁,风采奕奕。

服务员送来一壶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和几色干果、蜜饯。窗外,梧桐树黄叶随风飘落,行人裹紧外衣匆忙地走过。一阵秋风一阵寒,天气转眼就变冷,一晃到立冬了。

近来怎么没听你提姓耿的大学同学?岑蓝问:没戏啦?还是——我们的肖总另有新欢啦?嘻嘻。

我跟你说,男女关系的微妙在于平衡。各自有家庭的时候,大家抱团取暖也算是一种平衡,离婚——则意味着平衡被打破。

肖桦说着把一颗紫苏话梅扔进杯子,看它在琥珀色的茶水里慢悠悠地浮上沉下。她又说:那姓耿的以为我离婚是为了要和他结婚,所以态度变冷,真是笑话!我是不想和老徐捆绑在婚姻这只笼子里耗时间,你说滑稽不?这号人在机关待长了,什么事都先算计,精明得很,一试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没个几斤几两。

听你这么说,那之前他对你那么好是逢场作戏了?你也不爱他,只是为了取暖?我记得当初你俩去丽江玩,那个亲密劲呢。

妹妹,肖桦似笑非笑地看看她说:到我这个岁数,谈什么爱不爱的。他和我在一起也不是爱,只是一种感觉吧。将近二十年的婚姻,像一只缝缝补补的破麻袋,为维持而维持,为存在而存在。其实中国式夫妻十有九对是这样,里头腐烂发臭、长疮流脓了,表面还恩爱和谐、团结一致。别掀那盖头,里子臭气熏天,都心知肚明的,就这么捂着盖着藏着掖着过呗。不过潜水久了,也得浮上来,需要一种感觉,来证明腔子里这口气是活的,证明自己的情感还没有彻底麻木掉。所以,这游戏它只是求证,通过对方不断地求证自己而已。不过啊,话说回来,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也没错,到了我这把年纪,伤筋动骨是折腾不起啦。

不,不对!我不同意你这说法。什么叫人生一世逢场作戏?你太消极了。姐,我相信你会找到合心伴侣的,或者时机没到吧。反正别悲观,你这么优秀、出色,一定有好多男人在追你啦。

倒是有个红酒商人,天天送满打的保加利亚红玫瑰来表示,一次吃饭还捋起袖子给我看六万元的瑞士手表,真土豪啊,穷嘚瑟!还有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绅士,喝个茶,看见漂亮女孩走过就两眼放光,那饿鬼相,茶喝一半我就走了。不是姐悲观,是这社会啊,不管地主还是秀才,男人眼里只有小萝莉,半老徐娘得有自知之明哈。

啧啧啧,得了吧——岑蓝挑几颗樱桃干嚼着吃,边吃边说:你可是才貌双全的大才女,新闻系一枝花。不过啊,你当初从《观城日报》跳槽到保险公司,这事太轻率,难怪伯父伯母生气,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想的。

怎么,现在我不也混得挺好?肖桦淡然一笑喝口茶,说:行啦,不提我,恭喜你啊,看上去容光焕发,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岑蓝笑了,两手交叉搓了搓。

记得考前辅导课结束,她和方德泽一起走下楼梯,他看出她的担忧,对她说:回去把参考书扔掉,全方位看书,这类考试不能按常理出牌,你没问题的。他说得那么笃定,当时以为是安慰她来着,想不到她真的通过了。

她想也没想,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没等开口报喜,他在电话那端就抢先说:恭喜啊!他的声音里含着满满的笑,好像比自己考出还高兴。嗬,她后来才想到,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录取学员的名单呢?真是太可笑了。可是,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打电话给他的,不是吗?

想啥呢,一脸傻乐的样儿。肖桦瞅着她说:对了,啥时候,你来给我的下属上上课,洗洗脑。以后啊,我就高枕无忧,不怕他们跳楼、下药地折腾啦。

哈哈,肖总,岑蓝笑着说:我是刚入门的本本族,哪有这么厉害,不过呢,我会继续留在他们那里,报名后续的学习班。

他们?肖桦重复她的话,问:他们是谁啊?

心视野公司啊。岑蓝拿起杯子抿了抿嘴,柚子茶的香气渗透着蜂蜜的清甜,在嘴里回味。

明白了,是方德泽的团队!肖桦眼珠滴溜一转,说:我记得当初人家给美女打电话,你还吃醋呢。“噗”,岑蓝差点把一口茶吐出来。

肖桦两手交臂,背靠座椅,笑着说:淡定,岑大心理师。

心理咨询很神奇!岑蓝放下茶杯说:看上去像是聊天,其实不是,更像是侦探办案,一层层盘剥、清理、归纳、总结。方德泽说:如果道歉有用,要警察做什么?同样,如果聊天有用,要咨询师做什么?嗳,是不是有道理呀?

哈哈!肖桦说:大学时我旁听过心理学。弗洛伊德的意识、潜意识,人本主义马斯洛的五大需求,还有存在主义罗杰斯,阿德勒个体心理学,对不对?不过我觉得人啊,越分析越复杂,还是糊涂些好。我还是喜欢你爸以前教我们的古诗词,我选修的古典文学可得过高分哈。

我不喜欢一团糊涂,喜欢有条理。岑蓝说。奇怪了,你平时挺有条理的一个人,怎么感情上喜欢一团糊涂?

这个嘛,我是觉得感情的事,用逻辑分析不靠谱。你想,性高潮拉个心电图量个血压,男女一见钟情测测荷尔蒙分泌,有意思吗?还要研究相爱是出于什么心理,和童年创伤有没有关联,什么都要前因后果一番。老实说,那是无聊的专家在那里自娱自乐,自圆其说。哈,我不是打击你学习的积极性啊,我是随便说说的。

嘻嘻,我怎么觉得你对心理分析有排斥呢?

打住,啊,打住。肖桦朝她凑过来,表情郑重地说:我得给你提个醒——别把我当样本、当案例,拿我搞心理分析,这事不好玩。记住了吗?然后她又把背靠回座位上,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修长的腿配着纯黑的长靴,一副模特范儿。重新倒上茶后,她问:嗳,你和邵丰现在怎么样?

他呀,别提了,前天喝多了回家,我不理他,他还嘴巴强硬,说:男人要不抽烟要不喝酒,总得占一样。像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一肚子闷气活活憋出病,那叫内伤。

也不是没有道理啊。肖桦说:伯父这病,唉,英年早逝。

是啊,父亲的性格要是有邵丰一半的开朗,他也不会得那个病吧。岑蓝看向窗外,一片片梧桐黄叶在风中飘落。她说:父亲祭日,我回老家给他上了香,和他说说心里话。上次我告诉他报考了心理咨询师,这次告诉他愿望实现,我考出了。他如果在的话,该多高兴!

嗯,看来,闷葫芦被人敲开窍了。肖桦看着她一脸神采的样子,慢慢地嚼着杏仁干。

啊?岑蓝问:你说什么?

肖桦扬起嘴角笑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喝茶。

周一下午,两点。大人物再次出现在等候大厅。

黑毛呢大衣,竖着高高的衣领,几乎挡住脖颈和下巴,肩背微驼,两手插在口袋,戴着墨镜,面容苍峻,看上去心事重重。

在咨询室坐下,他劈头先问:方主任,你给我说实话,你确定能保证我俩的谈话绝对保密?

我们有隐私保护条例,你是安全的。当然如果是触犯法律、违法乱纪的来访者,就得按规则办。方德泽回答。

他们目光对峙,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得到承诺,脸上紧绷的肌肉松动了,他把身体靠回座椅,仰头叹了口气。

对,他是那个国土资源局副局长。第一次咨询卡住,方德泽以为这个案脱落了,也没理会。心理咨询和看病一样,讲究“医不叩门”。任何不自愿的咨询是无效的。

想不到他又来了。

方主任,我跟你摊牌吧,我的情况更严重了。他停顿几秒,说:我现在不但不敢坐飞机,还害怕坐高铁。一走进人流密集的火车站,我就手心出汗、脉搏加快,感觉身心快要崩溃。还有,大白天的,一点点异常,都让我莫名地恐慌。我坐在办公桌后面,老担心要出事,有什么重大事件要发生、会有灾祸降临——你要救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是典型的焦虑性神经症,发展下去会惊恐发作,当事人会有极度恐惧的濒死体验,伴随各种躯体症状出现。

方德泽请他走进音乐治疗室,在一张软榻上躺下来。

音乐轻轻响起,晨曦,空灵,静谧,阳光照进森林,露水从翠绿的叶尖滴下,发出“叮咚”声……放松,再放松……松开对大脑的控制,排除杂念,缓缓呼吸……从头部,面颊,眉毛,眼睛,到下巴,前胸,后背,全部放松……现在,你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你是安全的,也是宁静的……

眉毛下,那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子,支撑不住,重重地覆盖住疲惫的眼睛。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他喃喃自语。

不!他“啪”地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好像天花板上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他有些气喘,把目光投向方德泽,像受到惊吓的动物,他说:对不起,我……我……我要上厕所,我尿急。

送走大人物回来,会议室内已经坐了岑蓝和乔麦等几个考出证的咨询师。开个短会吧,方德泽招呼大家说,新学员和心视野员工互相介绍。这个瘦高个、戴黑边白框时尚眼镜的年轻男子叫高翔。那位胖乎乎、短发、笑容亲和的是陶丽娟,心视野的副主任。对,她长得有点像大作家毕淑敏。

方德泽把大红的资格证书交到岑蓝手上,说:希望你经过下阶段的再学习和实践,正式成为我们的签约咨询师。

谢谢,我会努力的,她说。

你希望孩子将来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那么先从自己开始吧。

您还记得啊,她脱口说。

他笑着说:是啊,因为很少有妈妈给出这样的答案。

他们的目光在一瞬对视。五  新的航程,新的希望

正月初五,炮竹从凌晨就开始响起来了,此起彼伏,到八点正响得密集,出门一看,整条街烟团缭绕。据说这一天去省城各大山寺烧香的人,已排成万里长城,想来,人人都想当财神爷的弟子。

方德泽和汪雪芬起了个早去看马霖,这是每年的惯例。

上次去看马霖,他养了只猫,后来又养小乌龟。这次进门,兜头扑面飞过来一只羽毛翠绿的鸟,在方德泽头顶拍翅盘旋。哎呀,真不像话,快下来,看撞到你叔了,马霖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拍打它。

新年好兆头,我成鸟叔了。方德泽开玩笑地说。

这叫画眉,可通灵性了。马霖圆团团的脸红光焕发,往朱砂壶嘴吸了口茶,八字眉一马平川般舒坦开来。

管它什么鸟,侍候鸟不如侍候人,我看您啊,早晚又得换。

哈哈哈,小鬼头,马霖笑着招呼他进书房,方德泽看到书桌上摊着《道德经》《传习录》《论语》《中庸》等书,问:老师近来在研究传统文化?

随便翻一翻,马霖示意他坐下,说:我们的咨询模式要改进啊。心理咨询是上世纪中叶西方的产物,以前我们国人不需要,为啥?我们有传统文化。儒、释、道就是国人心理结构的金三角。你看,孔孟学说早已经内化到国人的思想言行,妇孺皆知;《道德经》讲什么?讲天人和谐的生存智慧,懂一句就够享用终生;这个阳明心学,“致良知”提倡回归纯良本性,“知行合一”呢,知是行的因,行是知的果,动机决定行为,那什么决定动机?想法!

阳明公是文武大儒,大思想家。方德泽说,“心学”照现代话说,是不是为人做事要“走心”才有精神上的提升?

是,你说得对。在“心”上下功夫就是心学特色,这一点比程朱理学精进了一阶。“灭人欲,存天理”把两者对立,有它的时代局限性,世界发展得多元化了,要用全息观来看问题。

老师厉害,别人看到的是圣贤楷模、完美人格,老师看到的是平常人、平常心。

小方啊,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救世主,包括心理师也只是一门职业而已。当年美国心理咨询的兴起,源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工业革命,我们国家也是八九十年代才产生,大洗牌势必带来一轮大波动,这是规律。

是啊,老师。目前我国有心理障碍者占到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尤其在大城市,约百分之二十五的人存在显性或隐性的心理问题,存在心理障碍的有一千六百多万人。还有,青少年受情绪和压力困扰的现象也不容忽视。

所以你的任务不轻啊,既不要轻视也不可傲慢,摆正心态很重要。

我明白。方德泽说着抬头仰望两大排高高的书柜,说:说实话,我最羡慕您这个大柜子,什么时候我能把这些专业书全吃透了,我才算真正有底气。

嘿,这是什么?是药,急救药,慢性药,反正是治病的药。马霖扬了扬八字眉,慢悠悠地吸口茶说:药只能治一时,不能治一世,健康最终靠的是吃饭,吃五谷杂粮,懂吗?

老师,您指的这个吃饭,五谷杂粮是什么?

呵呵呵,这个问题,就留给你自己去动脑筋喽。老爷子冲他招手,说:来,来,喝茶。

小方啊,说到底,人活一辈子,有多大成就那是活给别人看的,活得真实自在,那才是活给自己看。

老师的话学生谨记,老师视名利如浮云,胸怀高远,这一席话算是您的退休感悟吧?

哈哈哈哈,马屁精。马霖给他倒了茶,说:好啦,说说你吧。怎么样,去年一年收成不错吧?

还行。方德泽转入正题说:我跟您说过,用两到三年的时间在省城开出分公司。今年是心视野成立八周年,我策划了几个活动。唉,总的来说还是缺人手,好苗子少。

这个职业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喽。马霖抿口茶,啧啧地响,问:这是上好的金骏眉,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挺好,不过我不懂茶。方德泽老实回答,又说:彭老还好吧?他去年退下来后,听说高血压、脂肪肝全冒出来了,您得给他去做一做。

哈哈,做什么,他好着呐。马霖慢悠悠地说:开讲座,当顾问,还要写案例出书,名堂多着。我劝他悠着点,他说要发挥余热,志在千里,说我才是窝在家里没用的老头子。

本性难改。方德泽想起当年在精神康复医院坐诊,彭求是和马霖都是副院长。彭求是一米八的身板,横眉负手,头皮精亮,白大褂挺括得像军装,那出场的范儿,小护士小医生全不敢吱声。

九十年代中期,心理咨询还少有人知,它在精神科医生眼里更不算个事儿。当时因为一桩个案有分歧,方德泽差点被彭求是打回原形,幸好马霖出面保住。不过彭求是也是大将风度,马霖退出院长竞选、自己如愿上位后,他让方德泽的心理诊所在精复医院设立临床实习进修基地,帮他渡过创业难关。所以,心视野的开山元老有两位:马霖和彭求是。

那年,他开的心理诊所叫:蒲公英心理咨询诊所。

一晃十多年,当年的小年轻,现在成为观城有名的心理专家;而当年的权威专家,成了赋闲在家的退休老人。

命运的背后如太极云手,起承转合,谁也不知道下一程是终点还是起点。

车驶过中山大桥,江面渔火点点,晚霞如一抹油彩流向天际。观城的夜晚,空气中有烟花淡淡的硫磺味。

汪雪芬在他耳边絮絮地不知说着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想给年后这期学习班QQ群取个名字,叫:新航。新的航程,新的希望。

他把住方向盘朝着远方,露出一丝笑。

年后初十上班,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啥事,倒是难得的清静。这天方德泽值班,原以为也没什么事,想不到快中午时,有人冲进来,这个人没有预约,是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的。

他穿着皱巴巴的涤纶布外套,鸭舌帽压得很低,杂草一样的短发四下乱蹿。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柄插入椅子的匕首,杀机隐现。

我要自杀!他眼睛充血,喘着气说:我不想活啦!他又说一遍,扯开嗓门吼:别过来,你们别过来,统统给我走开!

要不要启动预警系统?

方德泽暗示小郑先不动。对方的焦虑情绪处于临界点,一触即发,不能有刺激。方德泽在对面五六米开外的位置上坐下来,姿势沉稳,态度和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方斜着眼睛瞟了眼方德泽。

好,情绪下降了。方德泽温和地开口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来聊聊好吗?对我说说,你对自杀有什么想法?

想法?人都要死了还想个啥?小伙子眼珠乱转。

方德泽判断他身上没利器,继续不动声色地说:一般情况下,我们做事总是先有想法再有行动,对不对?来,和我聊聊,你想用哪种方式了结自己呢?

他怔住。把帽檐往额头上方推了推,一脸的茫然。

好的,我给你分析一下。比如跳楼,你看,摔下去后,你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了,豆腐花你知道吧?白花花的,口感嫩滑,脑浆溅出来就是这个样子。小伙子,这么去死,我替你可惜。或者投河?投河呢,要选择去江边,特别是涨潮时,水位高,水流湍急,一下去就被卷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比掉在湖里半死不活在那里折腾好。或者,你可以选择服毒自杀,就是吃下去的时候非常难受,那药水把你的肠子活生生地拉扯。你见过大过年的做猪肠么?一截一截地灌进去,服毒的话,也差不多,是让你粉红的肠子一截一截地腐烂,活活痛死为止——

……医生你别说了!小伙子脸色灰白,呼吸有点紧,一双青筋暴突的手神经质地绞动。

方德泽试探着往前,递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迟疑着接了过来,垂下头,两手摩挲杯面,犹豫几分钟后,说:医生,我不是要自杀,我是无路可走啊。我被传销分子骗光了积蓄,我把他打成重伤,自己也受了伤。你看,他说着摘下帽子,前额有条五六公分长的暗色疤痕,深红发黑的痂。

我过年也没回老家,没脸回去啊。我三个月前才出狱,原来在驾校当陪练教练,因为这事工作没了,驾照也废了,房东天天骂我,要赶我走,我在这里朋友也没一个,老家还有生病的爹妈,我什么也没有,我是活不下去了啊……

方德泽示意小郑进来,交代说:给他先做放松练习,再给他看一段精神康复医院病人在社区便民服务的视频。

二十分钟后,小伙子出来了,帽沿挪到一边露出脸,他边走边对方德泽说:医生,我知道你给我看片子的意思。你是要告诉我,喏,这些脑子不好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你一个正常的大活人,怎么想死是不是?我现在平静了,刚才不知怎么,看见你们的招牌就控制不住冲上来了。

是啊,情绪是一头野马,你不控制它,它就载着你乱跑,要出事的。小伙子,刚才教你的放松练习,平时多用用,要懂得觉察情绪,这样才不会闯祸。

医生,谢谢,谢谢你没叫警察抓我。我琢磨着办法还是有的,跑跑快递,送个外卖什么的,大不了当砖瓦工,工地上虽然苦,可有工资付房租。我一想到老家还有爹妈,我就……刚才真是冲动,唉,我再琢磨琢磨,谢谢医生。

他说着,伸手往脏兮兮的外套里掏钱。方德泽摆手说:今天的咨询不收费,我们有一些对特殊人群的公益服务项目。小伙子,新年新气象,好好干啊。

送走这个不速之客,罗娜过来,小声嘀咕说:方主任,那个人又来了。

他回头,看见戴墨镜的局长从等候厅的角落走出来,声音沉哑地说:我们又见面了,方主任。

一张纸,一个人,一封信,这是年前自由联想中,他给出的片断式的信息,这是潜意识捎来的珍贵的信号。现在,尽管过了个年,他还是老样子,整个人缄默不语,像背负着一座高山。

可是他的内心,斗争和厮打一定没有停止过。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要用整个生命来守口如瓶?这个秘密会不会把他压垮?

不,好奇和探秘不是心理咨询师要做的事。关注来访者的内心,他的想法、动机,他的情绪、行为。换句话说,咨询师关注因胜过果,关注内在胜过外境。

沉默,强大的沉默,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他的嘴巴蠕动几下。

两年前,局长投江自杀,国资局某块地皮烂账不了了之。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意外发现在自己的保险柜里,居然藏有局长遗留的一封信,不,那更像一封遗书,实际上是一本账目。从那个晚上起,他觉得自己被绑架了。那薄薄几页纸像埋伏着可怕的炸药,这个炸药不但已经引爆炸毁了局长的性命,以后还会把他也引爆,甚至把整个国土局乃至省厅震翻,后果不堪设想!

飞机、高铁,甚至性生活,任何有高度、速度、力度的事情,也可以说,一切的变化、变故都让他惊慌不安,如临大敌。

在这个所谓安全的咨询室里,他枯坐半小时,还是没吐出一句话,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安全,不安全的因素无处不在。他将逃向哪里?

有些秘密,是要带到坟墓里去的,那里才最安全吧,那就让它烂死在心里!

方德泽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他的潜台词。

下午还有个案吗?送走副局长,方德泽洗把脸回到办公室,又喝了口水,润一润有点发干的嗓子,问罗娜。

下午三点您还有一个咨询,四点您去心理协会开会,晚上六点是新航学习班开年后第一堂课。

对啊,今晚有课。他拍拍额头,打算在沙发上先打个盹。

新航学习班报到那天,岑蓝环顾四周,没看到熟面孔,便一个人找个后排位置坐下。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岑蓝抬头一看,长条脸蛋,黄皮肤,两颊有青春痘,眼睛深凹——嗬,是苏乔麦!两人都笑了。

来,介绍一下我的同事。她拉过两个人,一个叫傅永娣,她们学校总务处主任,五十左右年纪,圆梨形体型,戴深度眼镜,嗓子沙哑,一说话脖子青筋凸起。另一个是出纳,叫舒圆圆,圆乎乎的脸,剪童花式短发,穿印有卡通头像的短袄。

因为顺路,上完课,岑蓝搭舒圆圆的车回家,她问舒圆圆:傅老师的嗓子怎么回事?舒圆圆告诉她,学校基建设施改造那阵子,她的嗓子是和工程头头、砖泥小工打交道喊哑的。岑蓝说:这么辛苦还来学习?舒圆圆嘴一撅,说:好强呗。傅老师的儿子有出息,考入北京重点大学,全校就她一个人,校长让我们向她学习。说到苏乔麦,她心直口快地说:她是单亲家庭孩子,不过性格挺好,我们都喜欢她。

这个晚上的课将从理论到实战演练,大家兴奋啊,都跃跃欲试。

今天的课题是:管住你的嘴。这是练习倾听技术的第一步。方德泽坐在讲台上环顾教室,好嘛,五十个学员全到了,一个不落。

记住,作为一名咨询师,你开口所讲的每句话,背后都要有专业理论的支撑。所以在咨询初期,少说话,多倾听,这是基本功。

有三类人不适合当咨询师:第一,能说会道,自以为是,没有耐心;第二,喜欢道德评判,对别人扣帽子,是非观狭隘;第三,爱听故事,有猎奇心,好八卦。以上同学请别坐在这里,离开还来得及,去当演讲家、大法官或者娱乐记者恐怕更合适您。

方德泽的一番话说得大家笑起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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