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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5: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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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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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骑士

不存在的骑士试读:

01

2 by Yilin PressAll rights reserved.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10-2010-339号

书  名 不存在的骑士

作  者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译  者 吴正仪

责任编辑 马爱新

出版发行 译林出版社

ISBN   9787544722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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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见反馈:@你好小巴鱼01

法兰克王国的军队列阵于巴黎的红城墙之下。查理大帝即将来此阅兵。官兵们已恭候三小时有余,天气闷热。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浮云布满天空,显得有点阴沉,套在盔甲里的人犹如焖在文火的锅里。在纹丝不动的骑兵队列中并非无人晕倒或做昏昏然状,然而盔甲无一例外地以同样的姿势昂首挺立在马鞍上。蓦地响起三声军号令,头盔顶上的羽毛刷刷地响动起来,仿佛沉闷的空中吹过一阵清风,将那种海啸似的粗重的呼吸声一扫而光,武士们原来一直被头盔的颈套憋得喘息不止。查理大帝终于来了,他们看见他远远地走来,他的坐骑似乎比正常的马要大,他长髯拂胸,手握着鞍头的扶手,威严而英武,又英武又威严。他走近了,同他们上次看见他时相比,显得苍老了些许。

查理大帝在每一位军官面前勒住马,转过脸从头到脚地打量他:“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布列塔尼的所罗门,陛下!”军官用最高声调回答,一面掀开头盔,露出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庞;他还添加几句介绍具体情况,诸如:“五千名骑兵,三千五百名步兵,一千八百名侍从,征战五年。”“请退回布列塔尼人的队列,勇士!”查理说罢,笃卡笃卡,笃卡笃卡,他走到另一支骑兵队伍的首领前。“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问道。“维也纳的乌利维耶里,陛下!”头盔上的面罩刚刚摘下,这位军官就吐字清晰地回答,还说道:“三千名精选骑兵,七千名步兵,二十辆攻城战车。幸蒙上帝保佑和法兰克国王查理的威名恩护,我们打败了异教徒的铁臂将军!”“干得好,维也纳人是好样的!”查理大帝说道,并吩咐随行军官,“这些马掉膘了,给它们增拨草料。”他往前走。“法兰克的卫士,您是谁?”他又说一遍,语调抑扬顿挫,总是那样一成不变:“达打——打打达,达打——达打——打达达……”“蒙贝里埃的贝尔纳尔多,陛下!我们攻占了布鲁纳山和伽利费尔诺城。”“蒙贝里埃是座可爱的城市!美女城!”他向随从说,“我们给他晋级吧。”国王的话语令人感到亲切,但是,这一套俏皮话已经老调重弹若干年了。“您是谁?我认识您的盾徽。”他从盾徽上可以识别所有的人,无须他们说话,但是让他们报出姓名和显露面容是沿袭下来的惯例。也许因为倘若不如此,则会有人去干比接受检阅更好的什么勾当,而将别的人塞进他的盔甲中,打发到这里来应景。“多尔多涅的阿拉尔多,阿蒙内公爵的部下……”“阿拉尔多很能干,教皇这么说啊。”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达打——打打达——达打——达打——达打——打打达……”“蒙焦耶的古尔弗雷!八千名骑士,阵亡者除外!”

头盔像浪潮一般晃动。“丹麦的乌杰里!巴伐利亚的纳莫!英格兰的帕尔梅里诺!”

夜幕垂降。面罩的空格之后的脸不大看得清楚了。在这场经年不息的战争中,每个人的任何一句言语,任何一个举动,以至一切作为,别人都可以预料得到,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拼杀,也总是按着那么些常规进行,因而今天大家就已知明日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可能被刺穿腑脏,谁可能坠马落地而逃。夜晚,工匠们借着火把的亮光,在胸甲上敲敲打打,损坏之处总是一些固定不变的老部位。“您呢?”国王来到一位通身盔甲雪白锃亮的骑士面前。那白盔甲上只镶了一条极细的黑色滚边,其余部分皆为纯白色,穿得很爱惜,没有一道划痕,缝合得极为密实,头盔上插着一根大概是一种东方雄鸡的羽毛,闪耀出彩虹般的五颜六色。在盾牌上绘有一袭宽大多褶的披风,两幅前襟之中夹着一枚徽章,徽章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带披风的徽章。图案越变越小,形成一个套一个的一系列披风,中心里应有什么东西,但无法认清,图案变得很微小。“您这儿,穿戴如此洁净……”查理大帝说,因为他看到战争持续越久,兵士们就越不讲究清洁卫生。“我是,”金属般的声音从关闭着的头盔里传出,好像不是喉咙而是盔甲片在颤动,飘荡起轻轻的回声,“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哈哈哈……”查理大帝笑起来,他将下嘴唇往外努,接着发出轻轻的吹喇叭似的声音,好像在说:“假如我应当记住各位的名字的话,岂不是倒霉了!”可是,他很快皱起眉来,“您为什么不揭开头盔,不露出您的脸来?”

骑士没有任何表示。他那穿着缝合细密的臂甲的右手更紧地揪住马鞍的前穹,而持盾牌的另一只胳臂仿佛在战抖,“我对您说话哩,喂,卫士!”查理大帝逼问,“您为什么不露面给您的国王看?”

从头盔里传出干脆利落的回答:“因为我不存在,陛下。”“噢,原来是这样!”皇帝惊呼起来,“而今我们还有一位不存在的骑士哪!请您让我看一眼。”

阿季卢尔福仿佛犹豫片刻,然后用一只手沉着而缓慢地揭开头盔。头盔里面空空洞洞。在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哟,哟!什么也没看见!”查理大帝说,“既然您不存在,您如何履行职责呢?”“凭借意志的力量,”阿季卢尔福说,“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对,对,说得好,正是应当这样来履行自己的义务。好,好一个机敏的不存在的人!”

阿季卢尔福站在队尾。皇帝已经巡视完全部人马,他掉转马头,向行营驰去。他年事已高,贪图清闲,不把复杂的问题搁在心上。

军号吹出“解散队列”的信号。马队像往常一样散开,林立的长枪倒伏,犹如风过麦田时涌起的层层麦浪。骑士们跳下马鞍,伸腿扭腰地活动筋骨,马夫们揪着缰绳把马牵走。骑士们从队列和飞扬的尘土中走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只见一簇簇头盔上五彩缤纷的羽毛在晃动,他们尽情恣意地开玩笑、吹牛皮、谈女人和夸武功,把在几小时的强迫静止中憋的闷气一古脑发泄出来。

阿季卢尔福想扎进这些人堆中去,他朝一伙人走了几步,然后又不知为什么转向另一伙,但是他并没有挤进身去,别人也没有注意到他。他犹豫不决地在这个人那个人身后站立一会儿,也不参加他们的谈话。后来他独自待在一旁。已是黄昏之时,头盔上的羽毛浑然成了同一种颜色,然而白色的铠甲却醒目地独立于草地之上。阿季卢尔福突然间如同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一般,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耸肩缩脖。

后来他想起了什么事情,大步向马厩走去。他在马厩里发现人们没有遵照规定喂马,就大声斥责马夫,处罚小马倌,将全体当班的值勤人员巡查一遍,重新向他们交代职责,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解释应当如何做好事情,并且令他们复述他讲过的话,以考察听者是否真听明白了。他还查出他的军官同事们一些玩忽职守的行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傍晚愉快的闲聊中唤出来,审慎而准确地指出他们的失职之处,迫使他们有的去放哨,有的去站岗,有的去巡逻,等等。他总是有理的,武士们真是在劫难逃,但是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情绪。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无疑堪称一个模范军人;但是大家一致公认他是一个讨厌的家伙。

02

夜,对于在野外宿营的军队来说,就像天空中的星移斗转一样有条不紊:替换岗哨,定时巡逻,军官轮流值班。此外,战时军队常见的混乱,白天里由于不时发生诸如一匹烈马跳出队列之类的意外事件而产生出的骚动喧嚣,现在都平息下来了,因为瞌睡制服了基督教的全体武士和全体四脚兽类。牲畜成排成行地站立着,间或用蹄子刨一下地上的土,或者发出一声短促的马嘶或驴叫;那些终于从头盔和铠甲里脱身出来的人,由于各自复归为不会彼此混淆的、有特征的自我而感到满足和舒畅,都已经在那里酣然入梦了。

在另一方,在异教徒的营地里,情形相同:步哨以同样的步伐往返来回,哨所长每次看见计时沙漏里流出最后一丁点沙子时,就去叫醒换班的士兵,军官们则利用值夜班的时间给妻子儿女写信。基督徒巡逻队和异教徒巡逻队双方都向前迈进五百步,离树林只有几步之遥了,却都各自转身折回,两队背向而去,从不碰头。他们回到营地,报完太平无事,就上床歇息。月亮和星星静静地照亮两个敌对的阵地。在任何地方睡觉都不如在军队里睡得香甜。

唯有阿季卢尔福没有这种轻松感。在他那顶基督徒军营中最整洁最舒适的帐篷里,他整整齐齐地穿着那身白色铠甲,仰面躺下,头枕双臂,思维活动延绵不息,不是蒙头入睡的人的那种闲逸飘忽的思绪,而是永远明确而清晰的思考。休憩片刻之后,他抽出一条胳臂,向上举起:他感到需要随便干点什么体力活,比如擦拭刀剑,或往铠甲片的接缝处上点油之类的事情,但是长剑已经明净锃亮了。他这样待了不久之后,站起身来,手持长矛和盾牌走出帐篷,他那白色的身影穿过营地。从一顶顶圆锥形的帐篷之上升起一支熟睡者粗重呼吸的合奏曲。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入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阿季卢尔福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他对存在的人们所特有的睡觉的本领心怀嫉妒,这是对某种不能理解的事物的模模糊糊的妒意。使他更受刺激和更为恼火的事情是看见从帐篷边沿里伸出来一双双赤裸裸的脚丫子,脚趾冲天翘起。沉睡中的军营成了躯体的王国,古老的亚当的肉体遍野横陈,腹中的酒气和身上的汗味蒸腾向上,帐篷门口的地上躺着互相枕藉的空铠甲,马夫和仆人将在清晨把它们揩干擦净并归置停当。阿季卢尔福小心翼翼地从中穿行,紧张不安之中显露出自命不凡的傲气,人们的血肉之躯在他心中引出一种类似嫉妒的烦恼,也产生出由自豪感和优越感造成的一阵激动。这些可敬的同事、骄傲的勇士成何体统呢?铠甲,他们的等级和姓氏的凭证,记载着他们的功勋、才能、价值,竟在那里蜕成一张皮,变为一堆废铁;而人呢,在一旁打呼噜,脸挤压在枕头上,一道涎水从张开着的口里流出。他不是这样,不可能把他拆散成片,不可能肢解他,无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塞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每一个白天,他为光荣的圣战执行了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在查理大帝的军队中指挥了这支或那支部队。他拥有全军中最漂亮和最干净的铠甲,与它从不分离,生死相依。他是一名比许多只会吹牛皮讲大话的家伙强得多的军官,甚至可以说是全体军官中的佼佼者。但是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却独自忧伤地徘徊不已。

他听见一个声音:“对不起,军官先生,请问接班的人什么时候来?他们已经让我在这儿站了三个小时了。”那是一位哨兵,他拄着长矛,好像拿的是一根拐杖。

阿季卢尔福连头也不回,说道:“你弄错了,我不是值班的军官。”他径直朝前走去。“请原谅,军官先生。因为看见您在这周围走动,我以为……”

只要发现一点极小的疏漏,阿季卢尔福便会焦急不安地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找出别人所做的事情中的其他错误和疏忽,对做坏了的或做得不恰当的事情,他感到钻心的痛惜……但是,由于在这时候进行一次这样的视察并不是他的职权之内的事情,他的行为将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甚至被说成是违反纪律。阿季卢尔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将他的兴趣局限于那些在第二天就将名正言顺地归在他的管辖之下的具体问题上,比如搁放长矛的架子摆得是否整齐,或者干草袋垛得是否稳固……然而,他那白色的身影总是追随着哨所长的脚步,紧跟着值班军官,尾随着巡逻队,一直跟踪到酒窖,他们在那里找到头一天晚上剩下的一坛酒……每逢这种场合,阿季卢尔福总得踌躇片刻,思忖着应当像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一样挺身而出,以自身的权威加以制止,还是像一个走错了地方的人那样,心甘情愿地退出,假装不曾到过那里。他顾虑重重,犹豫不决。他不能采取前一种或后一种态度,他只感到需要故意惹是生非,他要干点什么事情以便同别人发生一种随便什么样的关系,如大声喊口令,像个二等兵那样骂人,或者像在酒肉朋友之间那样说说风凉话和粗鲁话。然而,他只是在嘴里咕哝了两句叫人不易听清的打招呼的话,表现出傲慢掩饰之下的胆怯,或者说是被胆怯削去锐气的傲慢。他往前走,但又觉得这些人似乎在对他回话,他刚转过身去说道“噢”,可是马上就明白他们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急忙走开,形同逃遁。

他走向营地的边缘,走到无人的偏僻处,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夜是静谧的,只有一些无定型的影子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它们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是一些蝙蝠。连它们那种介乎老鼠与飞禽之间的不确定的混合型身体也总归是一种可以触摸得着的实在的东西,可以展翅扇动空气,可以张嘴吞食蚊蝇,而阿季卢尔福和他那一身铠甲却从每条缝隙中被清风穿过,被蚊虫飞越,被月光射透。一股无可名状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起,突然爆发开来。他拔剑出鞘,双手举剑,使尽全身力气,朝在空中低飞的每一只蝙蝠劈过去。白费力气:它们在流动着的空气的推动下继续周而复始地飞旋。阿季卢尔福挥舞抡劈,终于不再攻击蝙蝠了。他的劈砍动作按照最正规的程式进行,根据剑术教程上的规范姿势循序渐进。阿季卢尔福好像已经开始有意识的演习,为即将来临的战斗进行训练,他做出理论规定的横劈、推挡和搭虚架子的动作。

他陡然停止。一位年轻人从山头上的一个掩体里探出头来,向他张望。那青年只有一柄剑作武器,胸前围着一件轻便的护甲。“喂,骑士!”他喊道,“我不想打断您!您在为迎战练武吧?因为拂晓将有战事,对吗?允许我同您一起练习吗?”他稍微停顿一下,又说,“我昨天刚来到战场……今天将初次上阵,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与我预想的大不相同……”

阿季卢尔福侧立,两臂交叉,一只手将剑握在胸前,一只手持盾牌,整个人遮挡在盾牌之后。“每次战斗的部署由司令部决定,在开战前一小时通知全体军官先生和参战部队。”他说道。

青年抑制住他的激动,略显拘束,但是他克服了轻微的口吃,恢复了起初的热情,接着说:“是这样,我正好赶上……为了替父亲报仇……我恳请您这样的年长者指教我怎样才能在战场上同那条异教徒狗哈里发伊索阿雷直接交锋,对,就是他,我要在他的肋骨上撞折长矛,就像他对我英勇的父亲所做的那样,愿上帝永远保佑先父,已故的盖拉尔多·迪·罗西利奥内侯爵!”“这很简单,小伙子。”阿季卢尔福说,他的声音里也显出一些热情,这是对规章制度了如指掌的人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并使对此无知的人听后诚惶诚恐时所特有的得意情绪,“你应当向主管决斗、复仇、雪耻的督察处提出申请,申述你的理由,由他们考虑怎样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青年原来期待提到父亲的英名时,至少可以看到对方惊讶的表示,一听回答的语调先就泄气了,接着讲出的那些话更令他沮丧。他竭力思忖骑士的话,可是从心底里否定那番言语,他努力维持原有的热情:“可是,骑士,我所担心的不是缺少别人的督促,请您理解我,因为自信本人所具备的勇敢和顽强足以挑死不是一个而是上百个异教徒。我受过良好的训练,武功娴熟,您知道吗?我要说的是在混战之中,在我开始出击之前,我不知道……能否找到那条狗,他会不会从我眼前漏过,我想知道您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做。骑士,请告诉我,如果打仗时牵涉到一个您个人的问题,一个对您至关重要的问题,而且仅仅关系到您自己……”

阿季卢尔福干巴巴地回答:“我严格听从调遣。你也这样做吧,这样你就不会出错。”“请您谅解我,”小伙子说,他很不自在地挺立在那里,姿态显得有些僵硬,“我不想惹您生厌。如果能同您,一位武士,一起练习剑术,我将深感荣幸!因为,您可知道,我把动作要领背得烂熟,但是有时候,在清晨,肌肉麻木冰凉,不能伸展自如。您也有这种感觉吗?”“我没有。”阿季卢尔福说道,并已转身走开了。

青年向营地走去。这是黎明之前的朦胧时刻。可以察觉出帐篷之间有人开始活动。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参谋部的人们已经起身了。在司令部和连队办公室的帐篷里火把已点燃,烛光与天空中微露的晨曦融合在一起。已经开始的这一切表明这确实是一个有战事的日子。夜里已经走漏了消息吗?新入伍者情绪高涨起来,但这不是预想中的那种紧张,与他一路而来时的急切心情也不相同。或者最好说是,从前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焦虑不安,现在则是亢奋不已,头脑晕眩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遇见一些武士,他们已经穿好闪光发亮的铠甲,戴上饰有羽毛的有孔头盔,脸被面罩遮住。青年扭过头去看他们,他想模仿他们的动作,他们扭动腰肢走路的雄赳赳的姿态:铠甲、头盔、护肩好像连成了一整片。他终于跻身于常胜不败的基督徒武士的行列之中了。他紧握武器,准备像他们一样去战斗,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可是,他正盯着看的这两个人没有跨上战马,而是在一张堆满了纸片的桌子后面坐下了。他们肯定是两名高级指挥官。青年跑过去向他们自我介绍:“我是青年骑士朗巴尔多·迪·罗西利奥内,已故的盖拉尔多侯爵之子!为了替父报仇前来从军,父亲英勇地战死于塞维利亚城下!”

那两位把手伸到头盔上,将头盔与颈甲拆开摘下,放到桌面上。从头盔下面露出的是两个秃顶的黄皮脑袋,两张皮肤松弛、眼睑浮肿的脸,两张书生气的脸,两副伏案劳作的老文官的面孔。“罗西利奥内,罗西利奥内,”他们一边说,一边用口水濡湿指头,翻弄一些卷宗,“我们昨天就已经将你登记注册了!你还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在你所属的连队里?”“不需要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整夜睡不着觉,总惦记着打仗。我应当替我父亲复仇,你们知道,我应当亲手杀死哈里发伊索阿雷,于是我就寻找……对了,寻找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它在哪儿?”“您听,这位刚到就谈起什么事来了!可是,你知道督察处是怎么回事吗?”“一位骑士告诉过我,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那位穿一身白铠甲的……”“哼,又是他!我们知道这家伙总是向四处伸他那并没有的鼻子!”“什么?他没有鼻子吗?”“由于他自己绝对不会生疮。”桌子后面的那另一位说,“他就以揭别人的疮疤为能事。”“他为什么不会生疮呢?”“你让他在哪儿生疮啊?他没有地方,那是一位不存在的骑士……”“为什么不存在?我看见过他!存在呀!”“你看见什么啦?铁皮……他是一个空虚的存在,嫩小子,你明白吗?”

年轻的朗巴尔多从前哪能想象得到表面现象竟会如此虚假。自从他来到军营后发现一切都似是而非……“那么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当一个有姓名有封号的骑士,甚至成为勇敢的斗士和尽职的军官,却可以是不存在的!”“且慢!谁也没说,在查理大帝的军队里可以怎么样。我们只是说,在我们团里有这么一位骑士。全部事实仅此而已。我们对概括地讲可以有什么或不可以有什么不感兴趣。你懂了吗?”

朗巴尔多向决斗、复仇、雪耻督察处的营帐走去。他已经不会再上铠甲和羽盔的当了。他知道了那些坐在桌子后面,甲胄掩护之下的是蓬头垢面、枯瘦干瘪的老头子。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总算还有人!“原来是这样,你要为你的父亲报仇,他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一位将军!我们看看,为了替一位将军复仇,最佳方式是干掉三个少校。我们可以分配给你三个容易对付的,你定能如愿以偿。”“我还没有说清楚,我应当杀死的仇人叫哈里发伊索阿雷。他是杀害我那可敬的父亲的凶手!”“对,对,我们明白,可是你不要以为将一位哈里发打翻在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要四个上尉吗?我们保证在一个上午之内向你提供四名异教徒上尉军官。你看,为一个军级将军给四个上尉,你父亲只是旅级将军。”“我将找到伊索阿雷,把他开膛剖腹!他,我只要他!”“你将被拘捕,而不是上战场,你当心点!开口说话之前要先动动脑筋!如果我们阻止你与伊索阿雷交锋,也是有理的……比如,假设我们的皇帝正在与伊索阿雷进行谈判……”

军官中有一位一直埋首于纸堆里,这时欢欣地抬起头来:“全都解决了!全都解决了!没必要再干什么了!什么报复,不必了!前天,乌利维耶里以为他的两位叔父在战斗中牺牲了,他替他们讨还了血债!而那两位只是醉倒在一张桌子底下!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多余的两起替叔父复仇事件,好麻烦的事情。现在所有的这些个事情都可以安排停当:可将一次替叔父雪恨的行为折算为半件替父亲复仇的事情,这样如果我们还欠一件代父报仇的话,就算已经完成了。”“啊,我的父亲!”朗巴尔多几乎晕倒。“你怎么啦?”

起床号吹响了。沐浴在晨光中的营地里兵士们熙熙攘攘。朗巴尔多不想把自己与这些逐渐排成小队、组成连队方阵的人混为一体,他只觉得,那些铁器的碰撞仿佛是昆虫的鞘翅在扇动,从干燥的空壳里发出响声。许多武士腰带以上套着头盔与胸甲,腰胯部以下露着穿裤子和袜子的腿,因为要待坐上马鞍之后才套腹甲、护腿和护膝。铁胸甲下面的两条腿显得更细,就像蟋蟀的腿;他们说话时晃动没有眼睛的圆脑袋的模样,还有他们伸曲覆盖着一节节臂甲与掌甲的胳臂的动作,都像蟋蟀或蚂蚁;因而他们的一切忙碌操劳都像是昆虫在糊里糊涂地团团转。朗巴尔多的眼睛在他们之中搜寻着一件东西: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他希望与之重逢,因为也许它的出现能使军队中除它之外的其余部分显得更加实在,或者是因为他所遇见的最坚强的表现偏偏属于那位不存在的骑士。

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骑士正坐在地上,将落地的松球排成一个规则的图形,一个等边三角形。在这黎明时分,阿季卢尔福总是需要进行一番精确性的练习:计算,把什么东西排列成几何图形,解数学题。这是物体挣脱在夜里一直紧追不舍的黑暗的包围,逐渐恢复本色的时刻,然而,这时它们仅仅露出模糊的轮廓,光明刚从它们的头上掠过,几乎只给它们加上了一道晕圈。这是世界的存在尚不确实的时刻。而阿季卢尔福,他,总是需要感觉到面对的东西像一大堵墙那样实在,他的意志力可与之抗衡,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持一种肯定的自我意识。相反,如果周围的世界显得不确实,显得模糊不清,他会感到自己沉沦于这柔和的半明半暗之中,无力在空虚里产生出清晰的思想、果敢的决断、执著的追求。他感到很痛苦,这是他发生眩晕的时候,往往要竭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致消散。每逢此时,他就开始计数,数树叶、石头、长矛、松果、他眼前的任何东西。或者把它们排成队,用它们组成方形或金字塔形的图案。从事这些专注的活动,可以使他镇痛祛病,安神醒脑,消愁解闷,恢复平素的敏捷思维和庄重的仪态。

朗巴尔多看见他时,他正在这样做,迅速准确地将松球摆成三角形,然后沿三角形的每条边摆出四边形,不厌其烦地清点组成矩形的松球的数目,并与组成任意四边形的松球数目相比较。朗巴尔多看出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行为,他在以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摆弄着,而在这一行为之下掩盖着的是什么呢?当他想到超过这种游戏规则之外的东西时,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那么,难道他要报杀父之仇的愿望、渴望参战、渴望成为查理大帝的卫士的愿望,也都只不过是像阿季卢尔福骑士摆弄松球一样,是不甘寂寞、难耐空虚的一种平庸的表现吗?在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困扰之下,年轻的朗巴尔多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搁到了他的头发上,是一只手,一只铁手,但是很轻。原来是阿季卢尔福跪在他身旁:“小伙子,出什么事情啦?你为什么哭呀?”

别人身上出现的或是惊慌、或是失望、或是愤怒的情态都能使阿季卢尔福立刻变得心平气静,产生出良好的安全感。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免受存在着的人们所遭受的惊恐和忧愁,便摆出一副保护者的优越姿态。“很抱歉,”朗巴尔多说,“也许是太疲倦了。我一整夜没有合眼,现在我觉得心烦意乱。如果能打一会儿盹也好……可是已经天亮了。而您,也早醒了,您是怎么啦?”“如果我打瞌睡,哪怕只是一瞬间,我就会神智消散,失去我自己。因此,我必须清醒地度过白天和黑夜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那一定很难熬……”“不。”那声音又变得干涩、严厉起来。“您从不脱下身上的铠甲吗?”

他又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我没有身体。脱和穿对我没有意义。”

朗巴尔多抬起头来,直愣愣地从面罩的缝隙向里面打量,仿佛要在这黑洞洞之中找到闪亮的目光。“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这样,又该怎么样呢?”

白色铠甲的铁手还放在青年的头上。朗巴尔多只感觉到它像一件物品搁在头上,没有感觉到丝毫人的接触所特有的抚慰的或恼人的热力,同时觉察出仿佛有一股执拗的劲儿压在他身上。

03

查理大帝一马当先地走在法兰克军队的前头。他们正在进入阵地。形势不显紧迫,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卫士们在皇帝身旁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一个个紧抓马嚼子驾驭着烈性的战马。银盾在行进的颠簸中和胳臂肘的碰撞下,像鱼腮似的时张时合。这支队伍活像一条通身鳞片闪亮的长条形的鱼,一条鳗鱼。

庄稼汉、牧羊人、村镇居民都跑到大路的两旁来了。“那就是国王,那就是查理!”于是,人们纷纷倒地跪拜,他们不是从那不大熟悉的皇冠上辨认出皇上,而是认得他的大胡子。接着他们很快地站起身来指点将领们:“那位是奥尔兰多!不对,那是乌利维耶里!”一个也没猜准,但这也无妨,因为不论是这一位或那一位大将,他们全都在队伍里,老百姓尽可信口开河地发誓赌咒,说自己看见了哪一位。

阿季卢尔福骑马走在卫士之中,他一会儿往前跑一小段,超出旁人,然后停下来等待,一会儿转到后面去,查看队伍走得是否整齐一致,或者抬头看看太阳,仿佛根据日头离地平线的高度来判断时辰。他焦虑不安。在队伍中,只有他,还念念不忘地记挂着行军的秩序、路程、天黑前应该到达的地点。其他的武士认路,开赴前线,无论走快还是走慢,反正总是越走越近,每逢遇到酒店,他们便借口皇帝年迈易倦,停下来畅饮一阵。他们沿途只瞅酒店的招牌和女仆们的圆臀,找机会说几句粗话,对于其他的东西,他们就像是缩进了旅行箱里,一概看不见。

查理大帝仍然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随时随地对所遇见的一切事物都极有兴趣。“喔,鸭子,鸭子!”他大喊大叫。一群鸭子沿着路旁的草地蹒跚而行。在鸭群中有一个男人,没人能明白他在搞什么鬼名堂,他蹲着身子走路,两手反剪在背后,像蹼足动物一样跷起脚底板,伸长脖颈,叫唤着:“嘎……嘎……嘎……”那些鸭子对他也毫不介意,似乎已把他视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身上穿的那件(看起来主要像是用麻袋片连缀而成的)土棕色的东西上染着一大片一大片恰似鸭子羽毛的灰绿色斑点,还有一些各种颜色的补丁、烂布条和污渍,如同飞禽身上的彩色斑纹。“喂,你以为这样就是向皇上鞠躬吗?”卫士们向他叫嚷,他们一直在等待着寻衅作乐的机会。

那人并不回头,但是鸭群被声音惊吓,一齐拍翅飞起来。男子看见它们飞起,稍后,他也鼻孔朝天,平伸出两臂向前跳一步,就这样扇动起挂满碎片的臂膀,一边跳跃,一边笑着叫:“嘎!嘎!”兴高采烈地追随着鸭群。前面有一个池塘。那些鸭子飞扑过去,收敛翅膀,轻盈盈地浮在水面上,排着队游走。那男子走到塘边,跳入齐肚脐深的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身子东倒西歪地摇晃起来,嘴里仍然拼命地叫着:“嘎!嘎!”后来叫声化成了咕噜咕噜的吐水声,因为他走到了深水处。他从水里冒出头来,试图划水,可又沉了下去。“他是放鸭的吗?那家伙?”军人们问一位村姑,她手里拿着一根长竿正向这边走来。“不是,鸭子是我看着的,是我的。不关他的事,他叫古尔杜鲁……”村姑回答。“他同你的鸭子在一起干什么?”“什么也不干,他经常这样。他看见它们,就发懵,以为他是……”“以为他自己也是鸭子吗?”“他自以为是鸭群……你们可知道,古尔杜鲁是这么回事:他不在乎……”“现在他走到哪里去了?”

卫士们走近池塘,古尔杜鲁不见了。鸭群已游过如镜的水面,又迈开带蹼的脚掌穿行于草丛中。水塘的周围,从蕨丛中升起青蛙的合唱。突然间,那男子从水面露出头来,仿佛此时才想起应当吸点空气。他茫然地望着,好像不明白离他鼻尖很近的那些在水中照镜的蕨草是什么东西。在每片蕨草的叶子上都趴着一只小小的滑溜溜的绿色动物,盯着他拼全身力气叫:呱!呱!呱!“呱!呱!呱”古尔杜鲁高兴地应和。随着他的叫喊声,叶片上所有的青蛙都一下子跳入水中,而水里的青蛙都跳上岸。古尔杜鲁大声一叫:“呱!”纵身跳起,跳到了岸上。他像一个青蛙那样趴下身子,又大叫一声“呱”,重新扑入水中,他的身体沉重,压倒一片芦苇和水草。“他不会淹死吗?”卫士们问一位打鱼人。“嘿,奥莫博有时忘事,有时糊涂……淹死倒不会……麻烦的是他同鱼儿一起落进网里来……有一天,他捕鱼的时候就出了这么回事……他把网撒到水里,看见一条差不多要游进去的鱼,他就把自己当成了那条鱼,跳下水去,钻进网里……你们不知道他就是这样,奥莫博……”“奥莫博?他不是叫古尔杜鲁吗?”“我们叫他奥莫博。”“可是那姑娘……”“噢,她不是我们本地的人,没准在他们那儿是那样叫他吧。”“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哪?”“嗯,他到处流浪……”

骑兵队伍挨着一片梨树林走。果子熟透了。武士们用长矛戳住梨子,送进头盔上的嘴洞里,然后吐出梨核。他们在一行梨树中看见谁了?古尔杜鲁—奥莫博。他像树枝似的弯弯曲曲地举着两只胳臂,手上、嘴上、头上和衣服的破洞里都有梨子。“看哪,他变梨树了!”查理大帝兴奋地嚷道。“我来摇一摇他!”奥尔兰多说着,推了他一把。

古尔杜鲁让身上所有的梨子一齐跌落下来,在草坡上往下滚。看着梨子滚动,他也情不自禁地像一个梨子那样沿着草坡顺势滚起来,一直滚到人们的视线外,消失了。“请陛下宽恕他吧!”一位看果园的老者说,“马丁祖尔有时不明白他不应当与青草或无灵魂的果木为伍,而应当生活在陛下您的忠实的臣民之中!”“你们叫他马丁祖尔的这个疯子,他想些什么?”皇帝面色和善地问道,“我觉得他也不清楚自己脑子里有些什么!”“我们又如何晓得呢?陛下!”老者以见多不怪的明智回答道,“也许不能说他是疯子,他只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真巧呀!这儿这位平民活着而不知道自己存在,而那边我的那位卫士自以为活着而他并不存在。我说呀,他们正好是一对!”

鞍马劳顿,查理大帝已经浑身疲乏无力。他倚着权杖,抖动胡子喘息,嘟囔着“可怜的法兰克!”扶着马夫的肩头下了马。皇帝的脚刚沾地,就像是发出了一个信号似的,全军人马立即停步,准备宿营。人们支起行军锅,生火做饭。“你们将那位古尔古尔……给我带来,他叫什么?”皇帝吩咐。“这要随他所到之地而定,”睿智的看园老人说,“看他是跟在基督徒军队还是异教徒军队的后面,人们叫他古尔杜鲁、古迪·优素福、本·瓦·优素福、本·斯坦布尔、贝斯坦祖尔、贝尔丁祖尔、马丁本、奥莫本、奥莫贝斯迪亚或者叫他山里的丑鬼,还有让·巴恰索、彼尔·巴奇乌戈。也可能在一个偏僻的牧场里人们会给他取一个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的名字。我发现他的名字在各地还随季节的变化而改变。可以说,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答应:‘我在这里。’”

两名卫士——桑索内托和杜多内——像使劲拖一只口袋似的将古尔杜鲁拽来。他们把他推到查理大帝面前站住。“抬起头来,畜生!你不知道面前是皇上吗!”

古尔杜鲁的脸露出来了。那是一张热汗淋漓的宽脸膛,法兰克人和摩尔人的特征混合在一起,橄榄色的皮肤上有一圈红色雀斑;塌鼻子之上生着一双蓝莹莹的眼睛,下面是一张厚唇的嘴;汗毛发黄而拳曲,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燕麦秆似的直立的细毛;胡须粗硬而直挺。

他匍匐在地行大礼,并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那班贵族老爷在此之前只听过他发出动物的叫声,现在惊奇不已。他说得很快,吐字不清而且语无伦次;有时好像不停歇地从一种方言转换成另一种方言,甚至从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有基督徒的语言,有摩尔人的语言。用他那难以听懂并且谬误百出的话语,他大致说了如下一番意思:“我以鼻尖触地,跪倒在您的膝下,我是您卑顺的陛下的尊敬的仆人,您吩咐吧,我一定遵从!”他挥动着挂在裤腰间的一把汤匙,“……当陛下您说‘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时,您这样挥舞权杖,就像我这样挥动权杖,您看见了吗?您就像我这样大声说:‘朕吩咐,朕命令,朕要求!’你们这些下贱的走狗都应当服从于我,否则我要用桩刑处死你们,而且首先杀掉你这位白发红脸的老头儿!”“我应当一刀砍掉他的脑袋,陛下,对吗?”奥尔兰多问道,并且已经拔刀出鞘。“我代他恳求您开恩,陛下。”看园老人说,“他一贯如此疯疯癫癫,对皇上说着话,头脑就混乱起来,弄不清自己和对面的人谁是皇帝了。”

从热气腾腾的军锅里飘出饭菜的香味儿。“你们给他盛一盒粥!”查理大帝宽厚仁慈地说道。

古尔杜鲁点头哈腰,扯着鬼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退到一棵树下去吃饭。“他这是在干什么呀?”

他把脑袋伸进放在地上的饭盒里,好像想钻到里面去。好心的看园老人走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马丁祖尔,什么时候你才明白,是你吃粥而不是粥吃掉你呀!你不记得啦!你应当用汤匙送进嘴里……”

古尔杜鲁开始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吃相贪婪。他心急手快,有时竟弄错了目的地。他身边的那棵树的树干上有一块凹陷处,所在的高度正好与他的头齐。古尔杜鲁把一匙匙的粥灌进树洞里。“那不是你的嘴巴!是树张开的口!”

阿季卢尔福从一开始就注视着这个肉乎乎的身体的一举一动,他看得很仔细,而且显得颇为局促不安,看见他像在食物里面打滚一般,犹如一头喜欢别人替它搔背的马驹子那么惬意,他不禁感到一阵头晕恶心。“阿季卢尔福骑士!”查理大帝说道,“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我派这个人给您当侍从!好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

卫士们会心地微笑了,笑中含着讽刺意味。阿季卢尔福却是事事认真(更何况这是皇帝的命令哩!),他转向新侍从,想向他发出最初的指令,可是古尔杜鲁在享用了粥饭之后,已经倒在那棵树的树阴之下睡着了。他躺在草地上,张着嘴打呼噜,胸膛、胃部和腹部起伏着,如同铁匠的风箱。油污的饭盒滚到他的一只肥胖的赤脚边。一只豪猪也许是被香味吸引,从草丛中钻出来,走近饭盒,开始舔食那最后的几滴汤粥。它边吃边向古尔杜鲁的光脚底板上射箭刺,沿着地上一道细细的粥水舔过来,越往前走,就越加紧向赤脚上射箭。那位流浪汉终于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不明白那弄醒他的疼痛感来自何处。他看见了那只赤足像一棵仙人球般在草丛中跷起,伸手一摸,像是碰到了刺猬。“脚呀,”古尔杜鲁开始数落起来,“脚,喂,我跟你说话!你像个傻瓜似的待在那里不动做什么呀?你没看见那头畜生在扎你吗?脚呀,你真笨!你为什么不缩回来?你不觉得痛吗?一只蠢脚!你只要这么移开就行了!只要移这么一点点,这么笨可怎么办哪!脚呀,你听我说。你看看怎么逃避伤害!你缩到这边来,蠢货!我怎么对你说呢!你注意,看我怎么做,现在我做给你看你该怎么办……”他说着,抬起大腿,把脚收回来,离开豪猪,“行了:这多么简单,我一教你就学会了。笨脚,你为什么让它扎了那么久啊?”

他扯了些止痛的草药揉脚,然后跳起身来,吹着口哨,奔跑起来,跳入灌木丛中,接连放了几个屁,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阿季卢尔福为寻找他而急得团团转。可是他到哪里去了呢?一块块茂盛的燕麦田,一道道杨梅树和女贞树的树墙将山谷划成了棋盘,清风徐徐吹过,间或有一阵大风挟着花粉和蝴蝶而来,天空中缕缕白云飘动。太阳移动着,在斜坡上画出一块块游移不定的光明与阴影,古尔杜鲁就是在那里销声匿迹的。

不知从何处传出一支走调的歌儿:“从那巴约内桥上走过……”

阿季卢尔福的白色铠甲高高地站在山脊之上,两手抱胸交叉着。“喂,新侍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呀?”同事们向他起哄。

阿季卢尔福用毫无语调的声音机械地说:“皇上口谕既出,立刻产生法律效力。”“从那巴约内桥上走过……”那歌声渐远,但还能听见。

04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那么,也可能在某一处这种稀薄的意志和自我意识浓缩,凝结成块,就像微小的水珠汇聚成一片片云雾那样。这种块状物,出于偶然或者出于自愿,遇上一个空缺的名字和姓氏(在当时虚位以待的姓氏宗族经常可见),遇上一个军衔,遇上一项责任明确的职务,而且——特别是——遇上一副空的铠甲,因为没有铠甲,一个存在着的人随着光阴流逝也有消失的危险,可以想见一个不存在的人将如何……阿季卢尔福就这样出现了,并且开始追求功名。

讲述这个故事的我是修女苔奥朵拉,圣科隆巴诺修会会员。我在修道院里写作,从故纸堆里,从在会客室听到的闲谈中,从有过亲身经历的人们的珍贵回忆中,撷取素材。我们当修女的人,同士兵们谈话的机会是很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就尽量施展想象力,否则怎么办呢?我不是对这个故事的全部细枝末节都了解得很清楚,对此您应当加以原谅。我们都是一些乡下姑娘,虽然是贵族出身,也是在偏僻的古堡里长大,后来入修道院的。除了宗教礼仪、三日祈祷、九日祈祷、收庄稼、摘葡萄、鞭打奴仆、乱伦、放火、绞刑、兵匪、抢掠、强奸、瘟疫之外,我们其他什么也不曾见识过。一个可怜的修女对世事能有多少了解呢?因此,我很吃力地写着这个故事,写作是我苦行苦修的方式。现在只有上帝知道我将怎样向您叙述战争,幸蒙上帝保佑,我总是同战争离得远远的,只见过四五次在我们城堡下面的平原上发生的野外冲突。就是在那几次开战时,我们几个女孩子也只是站在城墙上几口烧滚沥青的大锅之间,从垛口里往外张望(后来多少具未经掩埋的死尸在草地上发出熏天臭气!第二年的夏天去草地游戏时,竟在一大群胡蜂乱飞的地方又看见了尸体!),我说过了,关于战争,我真是一无所知。

朗巴尔多对它也是毫不了解。在他的青春岁月里,他一心所想的不是别的,是接受战争的洗礼。现在他骑着马站在队伍里,等待着进攻的号令,而他心里是什么特殊的滋味也还没有体会到。他身上负载的东西太多了:带护肩的网眼铁披风,与护颈、护肩和护兜连在一起的胸甲,只能从里往外看的雀嘴头盔,铠甲外表的装饰物,一块比他本人还高的盾牌,一支挥动起来就要戳着同伴脑袋的长矛,身下是一匹被铁马披严实包住、使人不见其真面貌的战马。

他那誓以哈里发伊索阿雷的鲜血来报杀父之仇的热望几乎冷却下来了。人们早已对他讲清楚了,他们按照事先写好的几张纸片念给他听:“当军号吹响时,你策马笔直驱入敌营,矛头所向定可刺中目标。伊索阿雷作战时总是处于敌军队形中的该位置之上。如果你不跑错,肯定与他遭遇,除非敌军全部溃散,此类事情在刚交锋时不会发生。当然,总会出现小的偏差,但如果不是你刺中他,就一定会有你身边的战友上前将他击毙。”在朗巴尔多看来,如果事情仅是如此而已,那他也就不把它看得那么重了。

咳嗽声成了战争开始的标志。他看见前面一阵黄色烟尘滚滚而来,另一阵尘土从脚下升起,原来基督徒们的马也腾身迎上前去。朗巴尔多开始咳嗽,整支帝国的军队都这样闷在铁甲里咳嗽着,催马跃向异教徒们的那堆烟尘,渐渐地已经听得见回教徒们的咳嗽声了。两团尘土连成漫天一大片。整个平原上咳嗽声和长矛刺杀声震耳欲聋。

刚交锋时刺中对手不如把对手撂下马容易,因为有长矛被盾牌折断的危险,而且由于惯性作用,你也有顺势向前摔个嘴啃地的危险。最好是趁对方跃马转身之际,朝他的后脊骨与臀部之间刺过去,准中!你可能扎不准,因为矛头向下时容易碰上障碍,甚至扎进地里,变成一张弓,把你像一颗肉弹似的从马上弹下来。因此,前锋的冲突往往变成一片武士们撑着长矛在空中翻飞的景象。向侧面移动是困难的,由于手持长矛稍一转动,扎不着敌人,却非戳着战友的肋骨不可,于是很快就成了一场不分敌我的混战。这时敢死队的勇士们挺身而出,高擎出鞘的宝剑,骑马冲进人群,一阵奋力挥砍,熟练地在混战中开辟出一条清楚的阵线。

最后形成双方敢死队的勇士们一一对峙的局面。他们开始成对地决斗,而地面上已经遍布尸体与盔甲,他们行动艰难,在无法相互接近的地方,双方就恣意地互相谩骂起来。辱骂的程度与多少是至关重要的,因为这种侮辱分为致命的、血腥的、不能容忍的、中等的或轻微的不同等级,根据级别要求各种不同的赔偿,或者是将深仇大恨传给子孙后代。因此,互相听懂就成了最要紧的事情,这在摩尔人与基督徒之间是一件难事,而且在摩尔人彼此之间和基督徒内部又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如果有人骂你一句难听的话,怎么办呢?你活该受着并且终生蒙此羞辱。因此战斗进行到这个阶段时,通译们就上场了,这是一支轻骑队,他们携轻便武器,骑几乘驽马,在两支军队的旁边转悠,听到从人们口中飞出的污秽言语,立即译成对方的语言。“臭狗屎!”“虫子屎!”“大粪!臭屎!奴隶!猪!婊子养的!”

双方早已达成默契不杀这些通译。加之他们可以溜得很快,在这场混乱之中杀死一个身负重甲、骑一匹由于脚掌上绑护甲而只能勉强迈动蹄子的高头大马的军人已属不易,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谁能奈何这些啄木鸟呢?大家知道,即使战争是屠宰场,也总有人活下来。何况他们仗着会用两种语言骂“婊子养的”,便捞到了这样有点冒险的便宜。在战场上,手脚麻利的人总是能捞到不少外快,掌握好在适当的时机去收捡地上的东西,收获尤其大,那就得在大批的步兵冲进来之前,他们总是将所到之处掳掠一空。

在捡东西时,步兵位置低,更为方便,但是骑兵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背上只消伸出刀剑轻轻一挑,就把东西弄到手,这个本事也令步兵们惊叹不已。说捡东西并不是说从死人身上往下剥(扒光死尸是一项需要专门技术的活),而是指捡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由于有人和马全副披挂上阵的习惯,双方刚交锋就会有许多东西松散开来,纷纷坠落于地。这时谁还有心思打仗呢?捡东西便成了一场大的争夺战。晚上回到营地里便做起交易来,或是以物易物,或是用现钞买卖。转来转去,总是那么些相同的东西从一个营地移到另一个营地,在同一营地从一个连队换到另一个连队。于是战争不就变成了这些物品在人们手中的旅行吗?这些物品在倒手过程中成为越来越旧的破烂货。

在朗巴尔多看来,情况与人们事先对他说的大相径庭。他举起长矛向前冲去,急切地迎接两军交锋。说到遭遇嘛,两支军队是相遇了;但是好像全都计算好了,使得每位骑士都能从两名敌人之间的空隙里畅行无阻,甚至互相不发生触碰。两支队伍继续沿着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驰一阵之后,掉过头来,试图交锋,但是都已经失去了冲锋的势头。谁还能在人群中找得出那位哈里发呢?朗巴尔多与一位瘦得像鳕鱼干[1]似的撒拉逊人相逢,看来他们谁也不想给对方让路:两人在马上互相用盾牌顶住,两匹马则在地上用蹄子踢踹。

那位撒拉逊人,脸像石灰一样苍白,开口说起话来。“通译!”朗巴尔多喊道,“他说什么?”

从那些正闲得发慌的翻译官中走出一位。“他说要您给他让路。”“不行,我要生擒他!”

通译译完;对方又说起来。“他说,他必须去前面传令,否则,战斗就不能按原计划进行……”“如果他告诉我哈里发伊索阿雷在哪里,我就放他过去!”

撒拉逊人朝一座小山指一指,大声叫嚷。通译说:“在左边那座小山头上!”朗巴尔多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那位哈里发,一身草绿色穿着,正朝着地平线眺望。“通译!”“到!”“告诉他,我是罗西利奥内侯爵之子,前来替父报仇。”

通译传话,哈里发将一只五指并拢的手举起来。“他是谁?”“我父亲是谁?这是你对他的又一次新的侮辱!”朗巴尔多一挥手拔出长剑。哈里发随之效仿,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剑。正当朗巴尔多处于劣势之际,那位面色苍白如石灰的撒拉逊人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嘴里大声呼叫着什么。“先生们,请住手!”通译急忙翻译,“请原谅,我弄错了:哈里发伊索阿雷在右边那座小山上!这一位是哈里发阿卜杜尔。”“谢谢!您是一位可敬的君子!”朗巴尔多说道,并将马退开一步,举剑向哈里发阿卜杜尔告别,然后策马奔向对面的山头。

朗巴尔多是侯爵之子的消息传来时,哈里发伊索阿雷说:“什么?”人们不得不在他耳边大声重复几遍。

最后他明白了,举起长剑。朗巴尔多向他冲杀过去。但是在短兵相接时,他疑心此人也不是伊索阿雷,劲头有些下降。他力求全神贯注地拼杀,可是精神越集中,他对交锋者的身份的怀疑越重。

这种游移不定变成了他的致命弱点。那摩尔人一步步向他逼近。这时在他们周围鏖战正急,一位伊斯兰教徒军官在混战的漩涡中心左右抵挡,并且突然大吼一声。

朗巴尔多的对手听见这叫声,举起盾牌要求暂停,并答复了一句话。“他说什么?”朗巴尔多问通译。“他说:好,哈里发伊索阿雷,我马上将眼镜送到!”“唉,那么,不是他。”“我是,”对手解释,“替哈里发伊索阿雷送眼镜的专职侍卫官,你们基督徒还不知眼镜为何物吧,就是矫正视力的镜片。伊索阿雷因为近视,不得不在作战时也戴上眼镜,但是镜片是玻璃制成的,每打一仗他都要碎掉一副眼镜,我负责向他补充新的眼镜。因此,我请求停止同您的对打,否则,哈里发会因为视力不佳而战败。”“噢,掌镜官!”朗巴尔多怒吼一声,盛怒之下他不知道应当将对手打个落花流水还是应当赶去杀那真正的伊索阿雷,可是,同一个瞎眼的敌人打仗能算什么本事呢?“先生,您应当放我过去,”那送眼镜的又说道,“因为在战书里规定,伊索阿雷应当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如果他看不见就要吃败仗!”他挥动手中的眼镜,朝远处喊道:“来了,哈里发,眼镜马上送到!”“不行!”朗巴尔多说着,一挥手砍过去,将玻璃片打得粉碎。

就在那同一瞬间,似乎镜片碎裂的响声是他毙命的信号,伊索阿雷被一支基督徒的长矛当胸刺中。

送眼镜的军官说:“现在他去看天堂的美景,不再需要眼镜了。”他策马离去。

哈里发的尸体从马鞍上倒下来,由于脚被马镫子绊住而倒悬着,马拖着尸体行走,一直拖到朗巴尔多的脚边。

看到死去的伊索阿雷倒在地上,他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甚至有些自相矛盾,其中有替父报仇雪恨终于成功的喜悦,有对自己打碎哈里发的眼镜而造成他死亡这种方式是否算完成报仇责任的怀疑,有在突然间发现自己追逐的目标丧失而感到的惊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只存在了短暂的时刻。然后,他觉得战斗中一直压在心头的复仇的思想重担已经卸掉,心情格外轻松。他可以自由奔跑了,可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了,仿佛脚上生出了翅膀,可以飞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一心想着杀哈里发,根本没有注意到战斗的进程,也无暇去想战斗的结局将是什么样的情形。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遍地尸首狼藉。人们倒在盔甲之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像是一些胸甲、腿甲或其他的铁护身器成堆地倒在地上。只有些胳膊或大腿还翘在空中。沉重的盔甲有的地方裂开口,内脏从那里暴露出来,仿佛在铠甲里面装的不是完整的人体,而是马马虎虎地填放着一些腑脏肚肠,一遇裂口就往外淌,这种残酷的景象使朗巴尔多激动不安。他难道能够忘记曾有一些热血男儿使这些铁壳活动起来并赋予它们生气吗?每一件铠甲下都曾有过一个生命,只有一件例外,或者说,他觉得白甲骑士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此时遍布整个战场。

他策马快行。他不愿遇见活着的人,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来到一个小山谷。这里除了死尸以及在尸体上嗡嗡叫的苍蝇,不见人的踪影。战斗进行到了暂时休战的时候,或者激战转移到战场的另一头去了。朗巴尔多在马上仔细察看四周。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骑马的武士在一座山梁上出现。是一个撒拉逊人!只见他迅速地打量周围环境,勒紧辔头逃跑了。朗巴尔多扬鞭抽马,紧追过去。现在他也来到山梁上,他看见那个撒拉逊人在远处的草地上飞驰,一下子又消失在一片核桃树林里。朗巴尔多的骏马像一支利箭射出,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次奔跑的机会。年轻人很高兴。终于,在毫无生气的外壳之下,马像一匹马,人像一个人了。撒拉逊人向右拐弯。为什么?此刻朗巴尔多肯定自己能追上他。可是另一名撒拉逊人从右边的灌木丛中跳了出来,截住他的路。这两个异教徒转过身来,一齐面对着他:中了埋伏!朗巴尔多举剑迎面冲过去,并大声喝道:“胆小鬼。”

后来的那个与他交上手。只见他那黑色的头盔上缀着两只角,简直像只大胡蜂。青年挡住对方的一击,并将它推回去,使对方的刀背撞击到他自己的盾牌上,可是马突然偏向,是原先的那一位向他逼近了,此时朗巴尔多不得不将长剑与盾牌并用,亦攻亦守,他只能让自己的马夹紧腿在原地左右移动。“胆小鬼!”他大声喝斥,他真的动气了。这真是一场苦战,他一个人同时对付两名敌人,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真是精疲力竭了,也许朗巴尔多即将死去,此时世界肯定还是存在的,他不知道现在去世很可悲还是不大可悲。

那两位一齐向他杀过来,他后退,紧紧握住剑柄,仿佛是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如果这把剑脱手,他就将惨败。就在这时,就在这危急关头,他听见快马疾驰的声音。两个敌人听到这声音,如同听见战鼓一般,一齐从他身边撤离,举起盾牌防护着向后退却。朗巴尔多也转过身去,看见从背后来了一位身佩基督徒军队标志的骑士,在铠甲之外穿一件淡紫色披风。他急速地旋转一支轻便长矛,将撒拉逊人逼退。

现在,朗巴尔多与不相识的骑士并肩作战。骑士一直在旋转着长矛。敌兵中的一个使了一个虚招,想从他手中打掉那支长矛。而紫衣骑士此时将长矛在背架的钩子上挂好,抽出一把短剑。他向异教徒扑过去,两人开始搏斗,朗巴尔多看着这位不相识的救援者那么灵巧地使用短剑,几乎忘掉了别的一切,呆呆地站着欣赏。可是,只是稍待片刻,另一名敌人向他扑来,两人的盾牌重重相撞。

于是,他在紫衣骑士的身旁拼杀起来。每当敌人由于一次出击失败而后退时,他们两人就迅速交换位置,互相接替地与对手交锋,就这样以他们各自不同的熟练武艺搅得敌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一个战友身旁作战比起孤身奋战要美得多:互相鼓励,互相安慰,敌人当前的紧张感与有朋友相伴的欣慰感汇成那么一股热力。

朗巴尔多为了振奋精神,不时向同伴呼喊两句,那位一声不响。青年明白在战斗中以少出大气为好,他也不出声了。但是他没能听见同伴的声音,感到有点遗憾。

激战更趋紧张。紫衣勇士将他的那个撒拉逊人掀下马。那人双脚落地,就向灌木丛中逃窜。另一位向朗巴尔多猛扑过来,可是在交战中折断了剑头,他怕被生擒,掉转马头,也逃走了。“多谢了,兄弟。”朗巴尔多向救援者说道,同时掀开面罩,露出脸来,“你救了我的性命呀!”他把手伸给对方,“我是罗西利奥内侯爵家的朗巴尔多,青年骑士。”

紫衣骑士不搭腔。他不报自己的姓名,不握朗巴尔多伸出的手,也不露脸。青年面色绯红:“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只见那位拨转马头,飞驰而去。“骑士,尽管我欠着你的恩情,我仍将把这种表现看成对我的一次极大的侮辱!”朗巴尔多大声嚷着,可是紫衣骑士已经走远。

对无名救援者的感激,在战斗中产生的默契,对出乎意料的无礼态度的愤怒,对那个神秘人物的好奇心,在胜利之际尚未平息的顽强拼搏的劲头,都令朗巴尔多欲罢不能,于是他催马前行,要去追踪紫衣骑士,并大声喊:“不论你是什么人,我定要报复!”

他用马刺踹马,踹了一下又一下,可是战马毫不动弹。他拉拉马嚼子,马头朝下坠。他拨动马鞍的前穹,马摇晃几下,就像一只木马。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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