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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11: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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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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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

黄沙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黄沙/张炜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张炜中篇系列)

ISBN 978-7-02-014588-1

Ⅰ. ①黄… Ⅱ.①张…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 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05044号

责任编辑 李磊

装帧设计 崔欣晔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中煤(北京)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74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5.375 插页 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9年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588-1

定  价 36.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作者简介张炜

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 《独药师》 《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思索》等若干。黄沙“它们淤满了,我就把它们再提走。我使的是土筐,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一

黑影里,有个小火点儿一闪一闪的。坷垃叔“吱吱”地吸着烟,嘴里不时地咕哝几句。他吸烟能吸出那种声音来,这让屋里的几个年轻人多少有点嫉妒。吱吱的,那烟不知有多么香甜呢!

有人在床上翻动着身子,大概睡不着;后来他终于坐起来,叼上了一根烟卷。

屋里很快雾蒙蒙的了。“那东西禁提哩!一霎儿淤满了,我就一筐一筐往外提……”

坷垃叔咳着,还在说。

终于有人下床去开了窗子。又停了一会儿,月亮就从开着的窗口探进了半个脑袋。屋内黄融融的。烟气就从窗口上往外涌。汽车的鸣叫声、自行车铃声和人群的声音,则从窗口上往里涌。窗扇上有一道红光,每隔几秒钟就闪跳一次,非常有趣。楼下的电视机还没有关,传过来“噗噗嚓嚓”的声音,屏幕上肯定正有一场好斗。睡不着,又有人干脆咔的一声拉亮了灯。

屋内对摆着四张单人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小伙子。中间还有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坷垃叔就歪在那上面。空中横着竖着扯起一道道绳子,上面搭了洗过和没有洗过的衣服。坷垃叔的头上,一根绳子正挂着一条粗布裤子,圆圆的裤脚正好对准了他的脸。

圆裤腿儿像一个深深的黑洞。坷垃叔把一口浓烟迎着它呼出。他大概觉得它很像一个烟囱。

老头子全身都是酱色。好像灯光一下子全聚在了他身上似的,他的身子很亮。四周的四张床上,小伙子们一声不响,都把那双火热的、新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坷垃叔仍旧像原来一样地吸着烟,用两根手指捏着小小的烟杆。他瘦极了,胸脯显得特别坚硬。皮肤几乎没有多少皱纹,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又厚又有韧性,表面没有汗毛,只是泛着微光。皮肤这种光色绝对不是油亮的,而像是透着什么荧光。这皮肤好像已经被熟皮匠熟过了似的——当然不是什么熟皮匠,是阳光,是风,是田野里炙人的热气和逼人的严霜。反正老头子的皮肤是给熟过了……他歪在那儿,一双圆圆的小眼睛锃亮锃亮。奇怪的是他的额头上还要捆一道布绳,像是怕脑袋突然裂开似的。

窗玻璃上的那道红光闪动着。那是不远处一家商店的霓虹灯映上的。这么晚了它的广告牌还在跳动,像脉搏那么跳动。这家商店的生意近来红火极了,除了搞各种名堂的有奖购货,还在三楼上办起了舞厅。

红光不停地跳动,渐渐“呜啊呜啊”的声音也听得见了。这就是跳舞的音乐。十分奇怪,常常这样“呜啊呜啊”有时还在其间插了“噗”的一声,很像一条圆鼓鼓的车带泄了气时发出的那种声响。这在开始听着别扭极了,可听惯了,它不泄气你反而觉得别扭了。

四张床上有两个小伙子在这声音里扭动了一下身体,样子有些不安分。其余的两个也扭头望了一眼窗玻璃上的红光。老头子则依旧吸烟,咕咕哝哝。他没有那样的耳朵。“睡不着。真想吃冰激凌……我们出去走走吧!”

立刻有三个小伙子一块儿站了起来,伸手去摸索头顶绳子上的背心和短裤。他们穿好了衣服,见罗宁还躺在那儿,就过去拍了拍他。罗宁摇摇头,他们也就走了。

坷垃叔就像没有发觉走掉了三个人,还是那么歪着。

罗宁一直看着他,一动不动,一只手掌枕在头下。他像是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个老头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端量着……最后他坐了起来。

他问:“一筐一筐地提走它们——后来呢?”

坷垃叔锃亮的眼神盯了他一瞬,发狠地说了一句:“后来就淤满了……我还是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

罗宁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问了多少次了,结果都差不多。他听不明白。同宿舍的伙伴们更是听不明白。大家开玩笑说:罗宁的老家来了一位老神仙,满口的谶语!想弄懂吗?那是白费力气——弄不懂但是可要记住,将来会有什么东西出来验证的,哈哈,哈哈哈!

他们笑得有多么开心,他们太轻松了。

但坷垃叔是来告状的啊!老人家背了一块锅饼,步行一千多里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不知怎么才找到了罗宁的,一见面就用手揪住了对方的胳膊,说:“我告姜洪吉!”

罗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但他模模糊糊知道姜洪吉就是那个村里的头儿。罗宁心里有些激动。他还是下乡时回到老家的,后来招工进城,再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多少年来就没有一个老家的人来找过他!他看着这个面色黑红、瘦得出奇的老头儿,突然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清清楚楚知道父亲是一家刊物的老编辑,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他觉得此刻战战抖抖地站在对面的这个老农民,就该着是自己的父亲!他就该着有这么一个父亲啊……后来当他弄明白老人家是一步步走着来到城里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就憋不住了。老人拄着拐,脚上穿了一双旧军用鞋子,上面打满了补丁,有一块补丁还是紫色的。罗宁不知怎么才好,让他吃饭啊,进屋歇着啊,他全不同意。他只是说:“我告姜洪吉!”

为什么要告他呢?为什么要步行这一千多里呢?总要说出个为什么吧?是的,这座城市里的人管得了姜洪吉,从这儿往左走一百多米,就是“来信来访接待室”……

接下去老人家就说:“它们淤满了,我就把它们提走……一筐一筐,哼!”

反反复复就是差不多的这么几句话。

罗宁把坷垃叔领到了上访的地方,还是搞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人家完全是看了罗宁的面子,才没有把他赶出屋子……接下去坷垃叔每天都到上访的地方待上多半天,到了晚上就在罗宁他们的宿舍里睡觉。

这样已经有了一个星期。

同宿舍的三个小伙子没有一个抱怨罗宁的,这已经让罗宁心里充满感激了……有一天他们之中的一个“哧哧”笑着对在罗宁耳朵边上,说老头子大概是个精神病吧!

罗宁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必要回答。他们没有在芦青河边生活过,他们不会理解那样的一种生活,不会理解那样的一种人。

罗宁决心给老人写一份材料,也就是说写一张状子。

他问着,揣摩着,还是找不到一点头绪。“一筐一筐,你提了多长时间呢?”

坷垃叔把烟锅磕了一下,说:“淤满了就提,全是黄沙,一筐一筐……”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对抗着黄沙的侵袭。风旋着沙烟;风停了,淤起厚厚的黄沙。老人用两个土筐把它们提走;风又旋起来,老人再提……

这不是一个精神病人做的事情。这是芦青河边上的人所特有的坚韧和顽强。罗宁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在风沙中踉跄,心里一阵阵激动。

罗宁一岁的时候就到乡下跟奶奶住了,直到回城里上学;十五岁那年下乡,奶奶已经不在了……他长成一个小伙子时,就永久地离开了老家。坷垃叔是他离开那儿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老家的人。

窗上的玻璃闪跳着一道红光。罗宁轻轻关了灯。这样坷垃叔的烟头儿又亮起来了。二

三个小伙子吃过了冰激凌,并不想马上回宿舍去。初夏的大街有一种奇怪的、蛮喜欢人的情调。不在这样的夜晚出来走一走,那可算是吃了大亏。走在大街上,鼻孔里呼吸着这座城市的温温乎乎的、多少透着点下水道气味的空气,你会觉得生活那么充实。有多少人深夜不归,一堆一簇地待在马路旁边,发出一阵阵快意的笑声。生活真是有意思极了,他们不笑就没法传达出这种意思。有多少小伙子穿了牛仔裤,斜背着一个桶式旅行包,懒懒散散地往前走着。他们得意地把左手撑在包的背带上,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其实他们的家就在附近,每天晚上背上这种包去街头走一走,才感到幸福。包里有两瓶汽水或是两片面包。他们其中的一个或是两个,还老是梦想着买一把吉他。吉他的声音赛过一切,他们都这样认为。有多少姑娘穿了紫红色的长裙,戴了项链,两手端在胸前往前走着。两手抬这么高,手上又没有老茧,只有指头上的戒指在闪光。这种戒指只值两元钱,可是也能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她们走得都很慢,极力做出忧郁的表情。可是高跟鞋很难习惯,走起来一跺一跺的,多少有点像老婆婆的模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里人不愿睡觉了。”“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好看的光景太多了,睡觉多可惜!”“睡觉不如跳舞。”“也不如喝啤酒。”“舞票太贵。这得想个办法。”“办法好想,舞伴可难找。”“找那些穿紫红裙子的姑娘。”“她们的手端在胸口那儿。”“那就是随时准备做舞伴儿。”“哈哈哈哈。”“有个副市长请舞伴的姿势真好看。”“也就是鞠个躬吧。”“鞠躬时左手得按到胸口那儿。”“多麻烦!”“前一段机关上举行舞会真多。”“跳舞真是好买卖!”“再前一段专抓跳舞的。”“那是因为他们乱跳。”“乱跳乱跳,戴上手铐。”

末尾一句碰巧押了韵,三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们难得这么高兴。三个人一块儿在大街上遛,像那些背筒子包的人差不多,多少有点像流浪汉。他们上班时在不同的三个科,领导上可真会分配:同学三个分在了三个科。罗宁也是他们那个学校毕业的,可他高一级,也年长几岁,又是结过婚的人,就另当别论了。最不同的是罗宁在校时当过班长,他们也就经常笑嘻嘻地管他叫罗班长了。开始的时候四个年轻人睡在一个集体宿舍,高兴了就胡扯一会儿,痛快痛快。

罗宁比其他三个人都有福,娶了部长的女儿。他们这个部最大的干部就要算部长了,可罗宁就好意思娶他的女儿。那会儿三个人备了一桌好酒,郑重地给大哥敬酒。

小弟吴楠敬大哥一杯。

小弟田长浩敬大哥一杯。

小弟秦榛敬大哥一杯。

田长浩长得黑瘦,走起路来习惯于大仰着身子,外号田二爷。田二爷敬酒时也是这副模样,惹得人们一阵好笑。秦榛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孔白净,文质彬彬,谁也想不到他是几个人中最“无赖”的一个,敬酒时发誓要做罗宁的连襟,也就是说他要把艾部长的第二个女儿搞到手。吴楠默默地碰了杯,默默地喝下去。

吴楠想的是几个老同学就这样一个个地离去了,很快就被这座陌生的城市消化掉了。

罗宁到部长女儿那儿去了。他不常回原来的宿舍里来,因而谁也不知道他生活得幸福不幸福。艾部长的女儿叫艾兰,是另一个部的打字员,十分漂亮。他们不会不幸福吧。可是一年之后,罗宁常回集体宿舍里过夜,再后来干脆连被子和洗涮用具也带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三个人敬酒那会儿的劲头没有了,相视着吸凉气。但不久他们又高兴起来,他们发觉这样也很好嘛,这样就又和原来一样了。周围的一切都是这座城市的气味,只有他们的宿舍还是那所师范学院的气味。

他们从那所学院的大门里出来,本来是该着去教书的。可是组织、人事部门特别对他们做了一番考查,让他们从政来了。他们于是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成员,成了一幢漂亮的机关大楼的工作人员了。生活真有趣。他们到热天的时候,爱穿短裤,爱穿方格和长条的背心。可在这幢大楼上,就很少见这样的装束。人们都穿一条薄薄的灰制服长裤,穿一件雪白的尖领衬衫。为什么?不知道。后来终于有人指出他们这样子不够庄重。他们也不得不脱下背心和可爱的短裤。可他们上学和上学以前就是这样穿的。他们爱随身背一个帆布挎包,可大楼上的人都提一个黑色人造革面的手提包。不久,办公室的同志就发给他们一人一个这样的皮包。他们于是也提着那样的包进进出出了。

他们后来都发觉这座城市把他们身上原来的那股味儿给搞走了一些。可是一有机会他们就想再搞回来。

这是一场较量。

他们走在夜晚的大街上,穿着背心和短裤,全身放松,都感到了十分的惬意。他们常常这样出来游荡——他们喜欢称这为“游荡”。他们再也不板着面孔了,再也不两手按在写字台上端坐着了。整个的城市这会儿也不再板着面孔了,好像到处都笑嘻嘻的,显然是另一副面孔。霓虹灯在笑,卖冷饮的老头儿在笑,他们三个也尽情地笑。他们这时都不约而同地可怜起罗宁来了:婚姻不幸倒也罢了,这会儿还要守着一个胡言乱语的瘦老头儿。说到这儿,他们又争论起那个老头儿是否有精神病的问题了。

田长浩田二爷坚持说是精神病,秦榛也说肯定是。而吴楠说,如果那也算精神病,那么咱们大楼上的多半儿人也都算精神病了。他的话有些费解。

有一老一少蹲在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借着路灯在忙活着什么。他们走了过去,一老一少就像没有见到。

两人在下围棋。小家伙只穿了件长背心,光着屁股,当然露着那东西,十分可爱。他走一个子儿,老头子声色俱厉地喊了一声:“过分!”小家伙又换了一个走法,老头子仍像刚才那样喊了一句:“过分!”小家伙于是把手往背心上搓了两下,重新走了一个子儿。老头子这才不吱声了。

一老一少一盘棋,透着一种奇怪的氛围。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之间谁也不懂围棋。可是都觉得有意思。最后是田二爷长叹一声,走开了。大家问他为什么叹气,他说:“很多该会的东西我们一点也不会。可是很多不该会的东西我们做得烂熟。”秦榛听着,咂了咂嘴巴,评价道:“充满了辩证法!”

到底是围棋还是长浩的话充满了辩证法,其他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们也没有去问他。

最高的商店大楼上,舞会大概进行到了高潮。红绿灯飞快地闪动,音乐强烈无比。这个乐队的阵容大概非同小可。乐器中有不少大号,大号连连,如同在召唤人们冲上前去。那是一处当代文明的高地吧,一帮子青年往上涌去。大楼外面的人嫉羡地盯着三楼闪动的红绿灯,有人还骂咧咧的。他不是骂商店办舞会,他是骂舞票这么快就售完了。那人正骂着的时候,田长浩笑了。他笑这音乐变得十分熟悉起来,原来是“文革”时期的一首歌。秦榛知道他笑什么,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那时候的歌节奏感强,稍稍改造一下最适合跳舞用了。‘下定决心’‘东风吹战鼓擂’‘什么钥匙开什么锁’‘打虎上山’,改造一下都是好舞曲。”吴楠也笑了。

有一个卖瓜子的小伙子走过来挑战了。开始商店门前这些人还以为是来卖瓜子,就没有理他。可他慢悠悠地将车子推到人堆里之后,举起一个手枪模样的东西说:“五分钱一看!”

立刻有人掏出五分钱,凑到“手枪”的“枪眼”上看了一会儿。“看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很多人都问他。他微笑着,并不作答,愉快地往一边走去了。于是人们纷纷掏出兜里的五分钱了。吴楠也掏出了钱,刚一递过去,那人就把“手枪”对准了他。吴楠将枪筒拨开说:“我买瓜子!”那人很不高兴地放下“手枪”,捏给他一撮瓜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穿紫红长裙的姑娘们在一个小摊跟前排起了队。这终于引起了三个人的注意,走过去一看,原来在进行“激光无痛打耳眼”——摊子前挂了一块牌子,上书:最新科学,无痒无痛,千载难逢,过时不候。姑娘们一个一个挨近了,去享用这最新科学了。只见那人也举起一个手枪模样的东西,对准耳垂,就是一枪!耳垂果然无血溅出,姑娘果然没有喊疼,倒是笑吟吟的。

正看着,秦榛用手触了吴楠一下。吴楠抬头顺着秦榛指示的方向一看,见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她没有排在打耳眼的队伍里,只是凑近了看着。她是艾兰。

艾兰也见到了这三个人,就向他们笑了笑。

艾兰往一旁走几步,站在了一棵梧桐树下。“这么晚了还不睡吗?”她问走来的三个人。“天太热……睡不着。”秦榛说。“就你一个人吗?”田长浩故意问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吴楠没有说话。他离梧桐树稍远一些。他在想这个艾兰可真是漂亮极了。跟这么漂亮的爱人相处不好,那个罗宁肯定是十分可恶。

他们走开的时候,她一直目送着他们。当确信她是听不到了时,长浩才说了一句:“她肯定是想罗班长了,一个人出来走走……”“罗宁这个家伙该杀!”秦榛说。“她是出来打耳眼吧?”长浩突然问。

吴楠摇摇头:“全世界的姑娘都打上了耳眼,她也不会打。”

秦榛表示赞同。

长浩说:“我今晚回去告诉罗宁,就说他老婆上街找他了——我们在打耳眼的地方遇见了他老婆。”

秦榛摇摇头:“你不能这么说。这么说罗班长会怀疑艾兰也要打耳眼了。”

吴楠哼了一声:“他不会怀疑这个的。他自己的老婆他什么不明白!”

大家不作声了。停了一会儿长浩说:“艾兰肯定想问几句罗宁的事。不过她不问。她在等我们先开口。她知道我们和罗宁睡在一块儿。艾兰的样子真含蓄啊,什么话全在眼睛里了。”“漂亮的姑娘哪个不含蓄?”秦榛反问。

其余的两个人被他一下子问住了。

他们想回宿舍去了。一路上吴楠不作声,秦榛碰了他一下。他说:“我在琢磨,怎么如今挣钱的东西都做成了手枪模样?”长浩大笑:“一枪放倒!——谁兜里有几个钱,一枪就把他放倒!”“充满了辩证法!”秦榛说了一句。三

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罗宁和同宿舍的三个人一块儿进了机关大门。这多少有点晚,四个人有些不好意思,就三两步上了楼,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三十五岁以下的人一般要提前半个小时上班,尽管没有这条规定,但大家都这样做,做了几十年。如果当了科长甚至处长还要提前半小时来,那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罗宁一进办公室就遇到了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李子由。他如今已是副处长了,可一直坚持提前半小时上班。他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用拖把擦长长的走廊。罗宁刚来时,见他总爱擦走廊,就主动承担了室内和厕所内的卫生。可是一次处里开会,处长谈到工作问题时,说有的年轻人也真可以了,打扫卫生从来就不主动,比他早到机关上工作的同志要天天擦这擦那!罗宁终于知道了争夺拖把的重要性了。他每次早到一步擦起走廊时,心头就隐隐地泛起一种胜利的喜悦。他发现没有抢到拖把的李子由总是先嫉恨地盯过来两眼,然后就跟在他的身边,用细小的声音和他说话,一根手指还向下点划着。常了,罗宁终于悟了:他这是在告诉别人,我李子由来得也不晚,是我指挥他打扫卫生的——一根手指向下比画,那大概在说:擦擦这儿,喏,这个地方得用些力气,好,嗯,就该这么擦!……

今天,罗宁一上楼,当然要遇上李子由了。他已经擦完走廊,端坐在桌旁看书了。罗宁发现室内卫生并没打扫,这显然是留给他来干的。他用抹布擦着桌子,用拖把拖地板,一切做得飞快。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有些抱歉地说:“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早晨不愿起床……”

李子由放下书说:“是老家来那个老头儿影响你们休息了吧!……老家来的人可不能得罪。不过差不多过得去,就打发他走吧。那又不是你的宿舍。”

罗宁没有吱声。

停了一会儿李子由又问:“老头子为什么事来告状?”

罗宁摇摇头:“我也搞不很清。他说是为黄沙的事——可能黄沙淤埋了他什么东西,他就不停地往外提那些黄沙……他告他们村的头儿。可到底头儿与黄沙是什么关系,他也讲不清楚。唉唉,老人步行一千多里来到这儿,可又讲不清楚!……”

年轻的副处长背着手踱着步子。他在罗宁身边停下说:“会不会是这样:村里砍了防风林带,黄沙淤了他的责任田?是的,肯定是这样——你不信回去问他吧。”

罗宁苦笑了一下:“什么都问过,他就是讲不清。农村有好多这样的老头儿,木木的,什么也讲不清。可我总不能让老人白跑一趟吧。我想慢慢揣摩一下,替他整理一份材料……”“其实以市纪委‘信访办’的名义给当地去一个函就解决了。要求及时回报处理结果的那种函。这办法又简单又可靠,老头子也算没有白来市里一趟。”李子由说。

罗宁也知道这样是最好了。可他明白对一般上访的是不发这种函的,除非是“信访办”的领导点头同意。坷垃叔什么也讲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发函恐怕是做不到的——尽管老人走了一千多里,尽管他告的又是一个党员干部。

副处长完全知道罗宁在想些什么。他拍了拍罗宁的肩膀说:“艾部长跟他们通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嘛!你也太书呆子啦……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

罗宁坚决地摇摇头。

李子由不作声了。他明白罗宁最近夫妻不和,已经闹到了分居的地步,他是不会为这点事情去求岳父大人的。想到这里他说:“你是怎么搞的嘛!你总不能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昨天你岳母遇到我,让我开导你一下。我心里明白,这怎么开导呀!艾部长工作多忙,咱这是对外开放城市,可他挤出一点时间还要过问一下你的工作情况……”

这口气,这语气,很像是处长的。李子由受处长的影响是很深的,自从去年做了副手之后,很快的也就处长化了。但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很少对罗宁使用。眼下口气的转换,很难说与分居的事没有关系。罗宁想到这儿有些气愤。他白了李子由一眼。

这会儿门开了,处长捏着一个表格走进来,对李子由说:“填一下吧,是上函授大学的事。我也要填。”他长得十分瘦小,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屋里唯一的一把大靠背藤椅上。当副处长低头看表格的时候,他愤愤不平地咕哝起来:“一时一兴,这时候又讲起他妈的学历来了!月亮也是外国的圆!有学历就有水平,就能干好‘四化’?我看未必!拿我们部里的人来讲吧,部长有学历吗?可部长水平很高。我们处的子由也没有学历,可他是处里的笔杆子。倒是那些分配来的大学生,十个八个不顶一个使。当然,像罗宁这样高水平的大学生也不是没有……”

处长大骂了一通知识分子,最后又言不由衷地夸了罗宁一句,回他的办公室去了。

听着处长骂人,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记得刚来机关上报到时,处长给罗宁介绍李子由,也使用了“笔杆子”三个字。他当时是怎样钦佩地看着对方啊!他心想我今天可终于见到起草文件的人了……的确,这个处里的所有文字,都是李子由负责的。如果要起草一个文件,则需要五六个人组成一个专门的班子,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整个过程显得紧张而神秘,李子由亲自挂帅,总是比别人多抽双倍的烟。有一次罗宁见到了他写的一节文字,不禁大吃了一惊。如果把这节文字分为十份的话,那么其中有五六份套话,两三份不得当的,一两份根本就不通!……罗宁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感到了滑稽,接下去是不安和忧虑。

罗宁还记得有一次在岳父家里吃饭,老部长语重心长地对罗宁说:“要尽快熟悉机关工作。你们大学生来机关一般要有个适应过程。多跟早来的同志学习,你们处不是有个李子由吗?听说小伙子进步很快,成了部里有名的‘笔杆子’喽!……”他听着岳父的话,未置可否,只是跟在旁边的艾兰笑了一下——他以前曾对她讲过这位“笔杆子”。艾兰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多么不谦虚啊!艾兰当时穿了一件漂亮的湖色连衣裙,坐在那儿。她全身都透着一种温柔,就是责备别人的时候,也显得那么温柔。

还有一次他和艾兰散步,迎面走来了李子由。他们往前走去,一边用手打招呼。可李子由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脸色赤红,还莫名其妙地喘息着……他们走远了,罗宁才发觉艾兰的脸也红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问。他只觉得他的艾兰真美啊,羞涩得像一个山村姑娘……“山村姑娘”与另一个人肯定有什么故事的。他不去问,她会自己讲的……

处长屋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罗宁习惯地走过去。果然是他的电话。

可是他抓起了耳机,问了好几句话,也没有一点声音。他觉得很奇怪……突然,电话里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哽咽声。只一瞬,对方就挂了电话……

罗宁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觉得两腿沉得拖不动。四

坷垃叔每天按时到上访接待室去。人家上班他也上班,人家说一声下班了,他就拖拖拉拉地走回来。该说的他认为反正都说了,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条长连椅上。接待室门外的马路上,有的人就躺在水泥板上。他们都不吭气,蓬头垢面,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接待室的大门,看着路上的行人。还有人骑着自行车来上访,车子的前面绑一面大大的白纸板,上面用红笔赫然书写一个“冤”字。……坷垃叔因为是罗宁送来的,就多少受一点特殊照顾,可以坐到长椅上来。老人不停地吸烟,磕烟斗,咳嗽,但总是不离开那条长椅。办公室的同志照常进行他们的工作,照常接待新的来访者,好像已经把坷垃叔忘掉了似的。坷垃叔似乎也并未考虑何时才离开长椅。他是从一千里之外的乡村一步一步走来的,他有着可怕的韧性。

星期天,他也就只得待在宿舍里了。同室的四个小伙子,有三个去郊区玩了,剩下陪伴他的当然是罗宁了。

坷垃叔不知什么时候从野外采回了一些艾棵子,放在凉台上晒干,这会儿就拧起了艾草火绳。艾棵的特别的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屋子,罗宁在这种气味中觉得舒服极了。他看着老人熟练地拧着艾绳,觉得那么亲切!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有多少类似的图画啊!家家门楼上边的搁板都贮存了一些艾棵火绳,你进门的时候首先就闻到它的香气。老人们手持烟锅,身边断不了这样的一根艾棵火绳。火绳燃着,香味扑鼻,一些小飞虫也不敢近身。夏天的夜晚你如果走到河边上,场院上,就会看到无数的小红点儿——那就是火绳了,人们出门纳凉也忘不了火绳……罗宁闻着一阵阵的艾味儿,胸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和坷垃叔谈谈老家,谈谈场院,谈谈河套子和火绳!

可是坷垃叔一脚踏住绳子的一端,两手只是飞快地拧着。有时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那是干到了惬意的时候。好像室内没有罗宁,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在捣鼓这门火绳艺术。罗宁从床边走开,蹲到坷垃叔对面,用手挽起火绳的一端:“坷垃叔,芦青河滩上,如今还长了那么多艾棵吗?”

坷垃叔的两手停住了,盯住罗宁。“小时候,奶奶领我到河滩上,采艾棵,把艾叶别到头上……有一回你逮给我一个蝈蝈,蝈蝈咬了我的手,你就地折了一些柳枝,编了一个蝈蝈笼!”

坷垃叔笑了。他笑的时候发出“呼呼”的声音,真不像笑。笑过之后,他把烟锅搁到地板上,瞪大眼睛说:“柳树?乌鸦子呱咔咔!鱼——”

说到鱼,坷垃叔抬起铁样的手掌,往一起一碰。想象中的一条大鱼就这样被他挤到手掌心里了……鱼捉到了,坷垃叔也就低下头,重新拧起了火绳。

罗宁却在脑海里将坷垃叔提供的不连贯的画面衔接起来……柳林,无边的柳林,童年的柳林。柳树全长在了黄色的沙土上,可是却看不见一点沙土。各种草叶和藤蔓遮住了地表,到处是滑溜溜的青苔。粉红色的小花开在绿地上,特别显眼。你走在柳林里,可不要独身一人,那样会迷路的。大家一起走。喧哗着,打闹着,在草地上滑几个跤,惊飞一群群的鸟雀。那些乌鸦一群群落下又飞走,飞走又旋来,搅闹着绿色的世界。它们大叫不停,可是这叫声从来不让人讨厌。有趣的是它们愿意一大帮子全压到一棵树上,看上去一树黑鸦!它们飞走时,树下就必定落下一片干树枝儿,大家就捡走这些干枝回家烧饭。树棵间的野葱、野蒜,都别有一番滋味。蘑菇也不难采,长在柳树半腰的那种叫“柳黄”,是蘑菇中的珍品,煮熟了,汤汁都是黄的,很像鸡汤,味道也像鸡汤!捉鱼的时候就是孩子们的节日,大家跟上大人,呐喊着,跑向浅浅的芦青河湾。水花被无数的腿脚踏得飞起来,鱼儿在腿空里钻来钻去,碰巧了就把它逮住。高高地抬脚,稳稳地落下,鱼踩到脚板底——这就是踩鱼了。至于用旋网,用小扣眼网,进河道里去摸鱼,孩子们只有旁观的份儿。有意思的是有时网里网上一个鳖来,孩子们就嚷:“王八!”大人提住鳖腿狠狠地往鱼篓里一摔,高兴地大喝一声:“团鱼!——”

团鱼可是好东西——这座城市的团鱼都卖到八元钱一斤了。可是童年时候吃的团鱼是不花钱的。大人在河边上拉一捆玉米秸子点燃了,把刚捉到的团鱼放到上面烧。团鱼熟了,散发着一股奇奇怪怪的鲜味。一群孩子围着一堆灰烬,一堆灰烬跟前蹲着一个大人,大人像喂一群小燕子一样,割下一块团鱼肉,放进一个孩子的嘴里……

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罗宁很少有机缘能够去回忆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一幅幅画面全是绿色的。他每逢沉浸到往事的那一刻,就不由得要激动起来。在那片亲切的土地上,有那么多的朋友!一个酱色的苍老的躯体在那片土地上蠕动,伸开手掌去抓挠,去搬动,后来又提着一对土筐,把吹到绿地上的黄沙再提走……罗宁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记忆中的田野总是翠绿欲滴的——那完全是因为有个坷垃叔在对抗着黄沙啊!一筐一筐,把它们提走,一点也不留;再淤过来,再提走,一筐一筐……罗宁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坷垃叔哼哼着,拧着艾绳。艾绳已经盘起很高了。罗宁帮他把这些绳子扎起来。他看到了坷垃叔那断去半截的脚趾露了出来,看到了左手大拇指根有很重的一处刀伤……坷垃叔歪头看了看罗宁,目光也落在自己的伤疤上。老人哼哼着,一边不停地拧绳子。“你还不记得嘛!那年刨玉米秸子,一镢下去,刨了脚趾……那会儿你下乡了,你在地里,吓得大哭。我敢说你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活人流这么多的血,你还从来没见过哩……”

坷垃叔哼哼着,咬着烟锅。可是罗宁觉得老人在心里跟他交谈,他差不多都听见了他的声音。于是他点点头,也在心里说:“不错,我吓哭了。我满地乱跑,喊人。可你呀,就那么歪在地上,从身边揪个野菜叶儿揉一揉,揉到断脚趾上……原来那种菜叶是止血的。”“砍高粱有意思啊!这可是甜秸高粱,大家嚼呀嚼呀,喝糖水一样。喝过了甜水就唱起来。唱那些女人听不得的小曲儿。我也唱了,刚唱几句,一刀砍在拇指上……打那儿我知道了人不能太高兴,太高兴了准出事!”“我有了经验,也从地上寻那种菜叶。没有!我急出了汗。你还是那么歪在地上,从身边找一种菜叶揉一揉,揉在伤口上……原来这一种菜叶也是止血的。”“你到底是外面来的孩子啊,农村里的古怪事儿你学不完!止血的野菜上十种,有毒的野菜也不少。一种黑叶子,老牛吃一口准倒……哼哼,这都是些古怪事儿,你怎么能懂?”“我是不懂,我真的有好多事儿怎么也弄不懂。比如黄沙的事儿吧,还有,你告姜洪吉这其间是什么关系我就闹不明白……”“我走了一千多里来到城里。我原先以为城里人最聪明,也就来找城里人了。什么事村里人说了不算,要等城里人说话。城里人说合作化了,村里人就入了伙,给牛系上花儿送到一块儿去养。城里人说‘文革’了,村里人也就跟着造反。城里人说分田了,村里人也就有了责任田……城里人最聪明,黄沙这点小事还闹不明白?”“城里人可不一定最聪明。就算真的最聪明,也要你把事情讲明白才能判断哪!你不讲来龙去脉,只说黄沙,往外提,这怎么能明白呀……”“我如果讲明白了,还来城里干什么?我如果能讲明白,也不跑一千里来找城里人了。一千里,想想吧,我是一步一步走着来的。庄稼人工夫金贵哩!”“我看你这样子城里人也没办法了,城里人也没法管你的事了。”“不能管还叫什么城里人?城里人也糊糊涂涂,这日子还有什么指望!我原来遇到什么事也不怕,心里想,忍一忍吧,反正有城里人呢!我今天才知道城里人也是糊糊涂涂的。”“坷垃叔你也不能太失望。糊涂还不就为了黄沙的事!别的事可不一定糊涂……”“黄沙淤过来,我一筐一筐提走,最简单的一件事嘛!这个事都糊涂起来,别的事还能指望你们明白过来?完了,我不信了,我再不信城里人了。我的日子再不能全指望城里人了……就是这样!”“难道……”“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这样!”

……

完了,心的交谈终于停止了。罗宁把最后一束艾绳扎好,重新坐到床上去了。他没有听见坷垃叔说一句话,可他好像听到了坷垃叔心中的每一句哀怨,是的,老人家千里迢迢寻找公理来了,一定不能让他白白来一趟啊……

罗宁第一次考虑起李子由的那个主意了。他想也许真不错,找一个人跟“信访办”的领导说一说,给当地党委或政府发一个函……不过找谁呢?

他现在绝对不想去求老岳父。

这时候门“砰”地被推开了,到郊外玩的田长浩、秦榛、吴楠三个人头戴旅游帽,笑嘻嘻地闯进门来了。他们手里提个大网篮,里面装满了橘子汁、可口可乐等饮料,进门就抛给了罗宁。“怎么样,和坷垃叔玩这么多火绳?”秦榛挤挤眼说。

罗宁说:“我和坷垃叔在交谈……我们谈了好多老家的事儿……”

长浩惊喜地说:“那我们有幸听听就好了!”“你们听不见。我们这种交谈你们听不见……”

长浩哈哈笑着看几个人一眼,咕哝说:“那也怪了!”

吴楠把背在身后的两个新排球抛到床上,撇了撇嘴巴:“‘充满了辩证法’!”

秦榛走过来说:“我们半路上遇见老部长了,他还问起你哩……”

罗宁把几瓶橘子汁和两根吸管递给坷垃叔。老人看了看,用手捻了捻那两根吸管,又扔到了床上。“真的,”吴楠很严肃地对罗宁说,“他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块儿出来玩?问我们你是不是不舒服?还嘱咐我们以后出来玩要尽量拉上你……我觉得挺不错的一个老头儿。”“老人是真诚的。”秦榛证实说。“我们三个昨天晚上议论过你,”长浩嗓子沉沉地说道,“议论过你。我们都认为,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你都相处不好,你他妈的该杀!……”五

同宿舍的几个人都为坷垃叔想着办法。后来田长浩终于想起了一个关系来:一位领导的司机。

罗宁一听有点泄气。田长浩说:“你还敢瞧不起司机吗?‘农转非’‘煤气罐’,你一样也办不成,人家自己办了又帮别人办。不服?”

大家一听都服了,当即就决定去找他。可是求人总得带点礼物吧,秦榛说从郊外捎回来的这些饮料行不行?长浩说饮料最好不过。

一路上长浩净介绍他们交往的经过,谈他的这位朋友,引逗得大家真开心。长浩说:“如今我们这些大学生比起我这位朋友来,可真惭愧!”吴楠问那是怎么回事?长浩惭愧地摇了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

他说有一次这位朋友去办公室找他,他倒了一杯凉开水,人家挥手挡过说:“都发展到了什么时代了,你还喝水!”他说你就是发展到共产主义,人不喝水也不行吧。朋友笑笑,噌噌噌下了楼,从自己驾驶的小车里取回了几个纸盒,抛过来一个说:“现在都是喝饮料!”他剥了剥纸盒,果然见里面流出暗红色的汁液来,就赶忙对在嘴上吸吮起来……

大家都大笑起来。

长浩说:“最窝囊的还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我给他开电扇,他说都发展到什么时代了还用电扇!我求他以后给留意搞个煤气罐,他说人家现在都搞以电冰箱为主体的厨房系列化了,你还在这儿煤气煤气的!……”

秦榛吐吐舌头:“那得多少钱哪!”“我也这么问。人家说你傻去吧,搞这些得走走后门,得有眼力,花钱多不一定就好,花小钱办大事,不花钱也办事嘛!……”

吴楠说:“应该再加一句:‘自力更生,土法上马’……”

罗宁笑了。他想今天去找的这位朋友可真巧得很,可以大开眼界了。以前只在宣传中听到的东西今天果然在某一个角落里变为了现实,而且它们的主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想到这里他有些欣慰,也有些激动,只想快些见到长浩的这位朋友。他甚至在想这位同志会不会碰巧不在?甚至忘掉了他们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天有些阴。正是半下午时分,却像傍晚的样子。长浩领着三个人来到了一个挂了无数小彩灯的门前,说:“到了。”

长浩伸手在门框上按了一下。无数的小彩灯立刻一齐闪动,组成了“欢迎欢迎”的字样。长浩惊讶地说:“我前几天来还没有!发展了,看来又发展了!”……与此同时,门内响起的不是电铃声,而是一阵音乐。

四个人默默地站着,极力不使自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音乐响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开门。秦榛忍不住,就在长浩按过的地方又按了那么一下。于是重新“欢迎”,重新欢奏起一阵音乐。

这一次有效。随着一阵“哼呀”声,一个人走近了,一停,“唰”地拉开了门——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哈着腰站在那儿,头上还捆了一个湿布条。当他看清了这些人中有长浩时,忙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他说:“欢迎欢迎。我病了。”

大家说着“真抱歉”“对不起”,跟着他进了屋。“我爱人不在,她到机关跳舞去了。”主人解释着,一边从一旁的冰箱里摸出一个大瓷罐子,说:“先喝点冷饮吧!”

长浩飞快地扫了每一个人一眼。

主人给每个人分了半杯冷饮:“这是我自制的,大家尝尝,不比买的差。”

大家试着吮了一口,觉得又像红糖水,又像绿豆水,但不怎么凉。当咽下时,又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古怪气味。吴楠看了罗宁一眼。他在想主人的病是不是这种饮料搞成的。正在这时主人解释自己的病了:“我这病是喝一种啤酒喝的——不过现在差不多已经好了。”“什么啤酒呢?”秦榛问。“‘金环’牌!他妈的,我可真叫这个金环套住了,病了三天。”主人伸出又长又尖的食指在人们眼前转了一圈,说:“可千万不要买这个牌子的!我其实知道这是一个庄上的几户人家搞的,原先他们磨豆腐。我想价钱便宜,国家又都是统一检查卫生的,再说他们以前就是搞食品的,谁知……唉!”

他说着从什么地方找出了几瓶没有开启的“金环牌”给大家看,原来商标非常漂亮。猛一看还以为是青岛啤酒呢!

给大家添了冷饮,主人就把那个瓷罐放回冰箱了。刚放进去没有一会儿,突然发出了三声钝响,吓了大家一跳。主人忙解释说不要紧,这种冰箱是一家工厂刚试制的,也就是那么响几声吧,不碍事的……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喝冷饮了。

罗宁总想寻机会提一下坷垃叔的那个事,但一直没有话茬儿可以接。他想如果这时候长浩提出来,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是长浩一直热衷于谈论一些家庭电器,这会儿议论过电冰箱,又去摸摸索索开人家的录音机了。

录音机很小,很普通,可是有根线连在一个大木箱上。主人指着木箱说:“那是音箱。这可是好东西啊,没有它就不出效果。原来是个小衣柜,后来我发现是个梧桐木的,就改成了个音箱……长浩你放大些音量!!好!”

声音果然不小。但听不出什么立体效果,尚且有很重的沙沙声。到后来,沙沙声又间杂着“啪啦啪啦”的声音。大家看看主人,主人一摆手说:“不要紧,那是一根钉子没有钉牢……”

主人陪着大家喝着冷饮。他笑容满面,兴奋地看着每一个人。他说:“时代发展到今天,也正好让我们这茬人赶上了。到处都是现代化。到明年还不知又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哩……”

他正说着,屋子一角发出“嘤嘤”的声音。他用手一指说:“听到了吧?这是水开了!如今烧水再也不用水壶了——把那种机器插到暖瓶口里就是,水开了还会通知你!”

长浩不解地说:“你还喝水吗?”“洗衣服呢?做冷饮呢?不都需要热水?!”主人有些不高兴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吴楠和罗宁微笑着对视了一下。

秦榛觉得有些热,就到水管那儿去冲凉。主人摆摆手:“不用,不用凉水冲——咱有空调!有空调!……”“空调”两个字咬那么重,使人觉得这可是个重要的设施,绝不可以不见识一下。大家随了主人的手势一看,原来空调就是身后的那个小铁盒子。刚才还以为是个盛东西用的铁匣子,这会儿仔细瞅了瞅,发现上面有一些洞眼,洞眼上又蒙了铁网……主人开了开关,“嗡嗡”声立刻震人耳膜。再要说话,除非对在耳朵上才能听得见。反正听不见,秦榛就发狠地骂了几句这个该死的空调。正骂了没有两句,空调的洞眼处突然喷出了无数道的雾气,就像喷雾器一样……主人笑着喊:“见效了!见效了!冷不冷?太冷了我就关上……”

没有一个人感到有什么冷气,但大家还是异口同声地喊“太冷”……主人于是关了“空调”。大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罗宁对田长浩使了几次眼色,田长浩才挠着头皮,嘿嘿笑着对他的朋友说今天是为什么事情来的。

长浩的朋友仰脸笑着:“你们这帮子大学生啊,怎么说呢?嘿嘿嘿……不就是这么大点儿的事吗?包在我身上了!”

秦榛笑着打趣道:“办成了让罗宁请你客好了!坷垃叔就是他下乡时候的朋友……”“罗宁?……”主人的脸立刻阴沉下来,“谁叫罗宁?”

罗宁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站起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主人愤愤然地看了一会儿长浩,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早就听过这个名儿了!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算见着了。哼哼,好大的份儿,部长的女儿都敢甩……咱可不敢给这号人办事……”

吴楠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罗宁喊了一声吴楠,他才坐下。罗宁声音淡淡地对长浩说了句:“我们走吧。”六

这天一上班,罗宁刚拿起拖把,处长就摆手示意让他放下,又招手让他过去。罗宁觉得处长的脸色多少有些神秘。他随着处长进了办公室,见副处长李子由早坐在了那里,对他笑着点一下头。处长用手指了指藤椅,他于是就坐下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心里想。

处长一声不吭,看着他。

李子由看他一眼,又看着处长了。

停了一瞬,处长轻轻咳着,说话了:“你们在屋里平常议论过机关体育活动的事吗?”

体育活动?罗宁想机关上的话题要转换一个也真容易,大清早第一句话竟在议论体育活动!但他实在记不起吴楠他们三位有谁议论过这些事。也许他被坷垃叔的事纠缠着,没有注意听?他实在记不起来。于是他摇了摇头。

处长“哦”了一声。“不过,”罗宁突然想起来了,补充说,“不过昨天他们郊游,回来带了两个新排球。”

处长看了李子由一眼,“嗯”了一声。他轻轻地呷着茶,说:“上班路上艾部长的车突然停在我跟前,说让我多关心机关青年的体育活动:‘怎么搞的,楼南那块空地搞个排球场,年轻人再三要求,你们就是不研究!’部长看样子很生气,他肯定听了三个青年人的一面之词……肯定是这样。”

罗宁想:他们三个人昨天见了艾部长,也许顺便谈起过这件事。大家在学校时都是排球迷(长浩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排球联赛),可到了机关一天到晚要关在办公室里,也真够受的。我们没有任何体育设施,楼南的空地做个排球场倒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李子由说:“有什么意见不在处里说,直接找上面告状,这不符合组织原则。不过也难怪,他们从学校刚来,还不适应机关工作。”

处长点点头,接上说:“他们三个所在的科室多次向处里反映过他们的工作情况,应该说他们来机关后的适应是非常慢的。这里面也有个态度问题。上班时间不看政治业务书籍,看报纸主要看副刊……”

罗宁在心里说:“中文系毕业生,你不让他们看副刊?!”“来机关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交申请书。其中的秦榛还没有入过团。当初人事组织部门也不知怎么搞的。说来也许别人不信,秦榛连个团员都不是。平常他们凑在一块儿就讲怪话,瞧不起没有学历的老同志。要知道老同志浴血奋战打来江山,他们才能上学!他们的学历是怎么来的?真他妈的忘本!革命这么多年,资历不如学历,有学历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一接触到学历问题,处长的火气就来了,此刻脖子都红了。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才平静了一点。他说:“我准备找找行政处的同志,给他们三个人调调宿舍。让他们分开住……”

李子由轻轻地呷茶。

罗宁的心被什么敲击了一下。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这对吴楠他们三个人可算是一个打击。他完全明白这属于一种什么性质的打击。也许在别人看来事情不大,无非是换一个住处——可对于他的三个朋友来说,那就是无情地破坏掉了生活中的某一种平衡、某一个支撑点……这肯定会遭到吴楠他们的强烈反对,他们绝对不会让步的。

处长在屋内踱着步子,用手向南指着:“处里对于同志们提的意见从来都很慎重嘛,处里反复研究过排球场的问题。不错,有一块空地,可是那里要盖复印室、图书资料室……”

罗宁忍不住插话:“可是研究一年多了还是闲着,长满了荒草,倒不如先利用起来好……”“市委亲自抓‘五讲四美’,原来准备把机关的花坛建在那里……事情是不断变化的,也不能孤立起来看问题。总之,一分为二,坚持两分法……好了,这个空地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处长大手一挥终止了这个话题。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话说了。冷场了。“赵小梅材料的修改稿你看了吧?”停了一会儿,李子由问了处长一句。

赵小梅是个农村盲女,几年来编织出口的玉米皮地毯,为国家换取外汇,部里半年来把她作为典型大力宣传过。在调查盲女事迹时,田长浩、秦榛和吴楠都参加了。可他们的表现“不佳”,上级领导曾点名批评过。李子由这个时候提出盲女的材料,实际上是巧妙地引出了谴责他们三人的新话题——罗宁心想,这个李子由年纪轻轻,可是个精明透了的人。

果然处长立刻气愤起来。他把茶杯“砰”的一声放到桌上,说:“材料退回他们科,让他们重新整理一份!不要再让那几个人沾手了,他们的思想素质不行!……”

罗宁没有看过修改稿,但知道它不会使处长满意。讨论宣传赵小梅的工作,处里不知开过几次大会了,同志们发言都很热烈。部里曾组织过“赵小梅事迹调查组”,吴楠他们三个人都参加了。原来的材料上曾讲赵小梅一个人编了五十多张玉米皮地毯,张张都是优质品;还讲赵小梅曾多次对一块儿编地毯的婶子大娘说:宁可少活二十年,产量也要提前翻两番!……根据这一切,材料中称赵小梅是“四化标兵”“新时代的英雄”,号召全市学习英雄……但在调查中,渐渐发现与事实有些不符:五十多张玉米皮地毯中,有三十多张是她家二姐帮着编的;也不全是优质品,有的验收不合格,现在就留在家里当席子用。另外,婶子大娘也不记得小梅说过那样的话,有的说,小梅有个舅舅油嘴滑舌的,可能是他说的吧……

讨论会上,吴楠、秦榛、长浩三人发言最多。吴楠讲话很尖锐,指出这根本违反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原来的材料就是李子由领人搞的,还得到了处长的赞扬。李子由当然不高兴,但他并不激动,也不反驳,而是很虚心地点头,一句一句在笔记本上记下大家的发言。讨论中长浩进一步指出:婶子大娘们反映,原来小梅可是个老实孩子,可是自从上级来照了相,收音机里广播了她,她就变得爱发脾气了,邻居说说她,她还骂人家……她编玉米皮地毯还是婶子大娘们教的哩!

整个讨论期间罗宁都很激动。他想,一个人无论如何,残疾了都是不幸的。大家应该同情和帮助这一部分人。当这部分人做出了哪怕是最微小的成绩,都应该鼓励和赞扬——赞扬生命的顽强,鼓励人生的进取。但无论如何不能编造和作假,因为这同样是不幸的……婶子大娘的话是给人警醒的。如果说小梅原来是个残疾人,那么我们忘情的吹捧和不适当的激励,已经进一步地扭曲了她!……

尽管如此,材料还是原样报到部里,报到市里,市委迅速做出了全市学习英雄赵小梅的决定……这样,原来的材料不是显得夸大了,倒是显得单薄了。处长与李子由连夜拟定了大小标题,分为“革命的家庭”“幸福的童年”“远大的理想”……共十二个部分。

人们窃窃私语,而吴楠和两个同学直言不讳。

这就是处长发火的原因……处长又开始在屋里急急地踱步了。他用手使劲梳理着向后背去的头发,最后站定了,伸出两根手指说:“不客气地讲,这样下去性质就会转化。”

罗宁不解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原来他们在机关内部讲赵小梅五十张玉米皮地毯的事,后来干脆在机关外部也讲起来了。这就严重地干扰了市委的学习赵小梅运动,转化成为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后果是严重的……”李子由插了一句。

处长往罗宁跟前走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语气也和缓多了:“我们跟你说的目的,就是让你了解一下总的情况,同一个宿舍,帮助起来也方便——你还是团支部副书记嘛,你应该了解青年们的思想情况!……如果部长问起来,你也好跟他介绍一下大体情况……”

罗宁这算彻底搞明白了。原来最后一句才是这一切谈话的主要目的。他心里觉得一阵好笑。

也许处长看穿了他这会儿的心思,紧接上又说:“我们今天找你,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那是什么?”罗宁不禁一愣。“你和艾兰的事……你们已经分居了,这就不是一般的家庭纠纷了。组织上应该帮助你们……”

罗宁淡淡一笑。他想自从和艾兰闹开了以后,组织上的和非组织上的这种帮助就没有间断过。特别不能容忍的是有人在“帮助”中透出了威胁的意味。好像他罗宁已经没有了别人所有的一些自由,比如夫妻间闹点别扭,对爱情及生活的个性化理解与分歧,原因就是他娶了部长的女儿。别人想娶还娶不到,你小子娶到了还不老老实实、按部就班、相敬如宾!你小子不是思维有毛病,就肯定是个贱骨头!

不,我不是个贱骨头,思维也还算正常。我是个平凡的但却有自己主见的人。我有我自己的追求和思索的自由,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脾性和劲头。艾兰也一样。她也是个平凡的人。她如果和正常的人不一样,也没有人敢娶她。夫妻之间不平等,还有什么爱?你们想取消我们的平等,也就是取消了爱。取消了爱,艾兰就不会答应。这一点上,你们就显得太殷勤,太不聪明,也正像你们自己形容的,是“贱骨头”……

处长见罗宁沉默着,就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望着吐出的烟雾说:“也许这事我也有责任,我们处里的同志嘛……”

李子由点点头:“就是,就是……”

罗宁冷笑道:“你们二位没有任何责任,也没有必要一再过问。”“唉!不能这样看。这样分居下去要影响工作,再说社会上的舆论也联系到我们机关嘛!也联系到我们部长嘛!你该多想想这些……你很幸福嘛!你别想得太多。我看你还是应该主动找艾兰谈谈。这样分居下去怎么行?不是个长久办法嘛!”

处长好像很动感情,声音都有些发颤。

罗宁久久地望着窗外,没有吱声。窗外,天蓝得可爱,一片洁白的云在轻轻地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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