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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14: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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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山

出版社:中版集团数字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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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沧桑(3)

岁月沧桑(3)试读:

第一章

“七七事变”之后,中国进入了全面的抗战。国共两党再度携手合作抵御外侮,当局释放了不少在押政治犯,气氛空前的缓和团结,这时,流亡在外多年的梁耀荃终于也回到了四邑家乡。

这五年多来,他隐姓埋名漂泊了许多地方,教过书、打过苦工甚至做过流浪汉,最难忘的要数一度当过兵,并且跟随大军登陆海南岛,去围剿岛上的赤匪——琼崖工农红军。在那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屡屡徘徊在血火交融、生死一线的边缘,他无法手握刀枪去参与战斗厮杀,在热带丛林的绝大部分日子里,他基本上是作为战俘度过的。然而他却亲眼目睹了一幕幕血淋淋的残暴无情的现实景象,他灰心沮丧、痛苦不已,最后,他那软弱无奈的双手为了求生存,也不得不沾上了杀戮的血腥。他混沌的心肠在屠戮与被屠戮之中变得麻木坚硬,而原本依稀存在于头脑中的某些理想信念却渐渐地像海市蜃楼般幻灭消失了….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因为绝望和不甘心,打晕了看守狱卒,越狱逃出了县城。当时他的衣兜里还剩下妻子探监时塞给他的几个银元,他买来一身粗布衣衫以及食物,躲在一个镇埠码头破旧货仓的角落里,思考了大半宿,天明时分,买了一张船票来到了几年前曾待过的广州。

他估计在省城不会有通缉自己的布告,打算在那里谋一份差事干。但他偏偏不走运,去了好几个地方求职,均告失败。兜里的银元已经花完了,饥肠辘辘的他踯躅到北郊沙河一带,想碰碰运气找份体力活儿来做,先填饱肚子再说。

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马上开工的活计,他正失望地徘徊在街上,忽然瞧见了一张贴在墙上的招兵布告。他心念一动:反正如今本省战端已经平息,何不去当兵吃粮混混日子,以后见机行事再做打算不迟。

他被顺利地录取了,改名叫梁宏(他的字叫宏楷,减去其中一个字)。

新兵在燕塘附近的兵营训练了数月,由于他身体健壮,射击技术出众(在纠察队时他就掌握了射击技术),因此被补充到了陈济棠的警卫旅里面。警卫旅旅长是陈济棠的侄子陈汉光,这警卫旅是南天王的嫡系部队,武器装备精良,伙食也比别的部队要好,梁耀荃正暗自庆幸自己的这一明智选择时,不料一声令下,警卫旅奉命调往海南岛,去剿灭那里日益壮大的红军游击队。

梁耀荃心中叫苦不迭,本来当兵只是个权宜之计,孰料马上开拔去打共产党的队伍,自己如今头上还顶着通共嫌疑的红帽子,转眼却要拿枪去打自己素来同情的人。老天爷也真会开玩笑。

部队出发前禁止外出。梁耀荃想开小差也找不到任何机会。

一九三二年七月的一天,被裹挟的梁耀荃随着大部队乘坐轮船横渡琼州海峡,在海口登陆。稍事休整,警卫旅便在空军、琼崖警卫队、各县民团的配合下,向琼崖各苏区的红军发动了空前规模的进攻。

当时,岛上交通干线从海口向东只通到崖县,向西只通到儋县。围剿行动是以海口为基地,沿着公路分东西两路由北向南推进。

陈旅长的策略无疑是高明之举,他对红军的围剿,采取了“分进合击,各个击破”的战术,全旅三千余人分兵三路往母瑞山等地搜索前进,向红军根据地全面开展攻势。

琼崖工农红军武装力量,正规武装就是红军独立师王文宇部三个团以及日后闻名于世的女子特务连,兵员共计一千余人,加上地方赤卫队武装八百多人,总计不过两千余人,武器装备极差,面对国民党正规军强大的军事攻势,进行了顽强惨烈的抵抗。

几天以后,梁耀荃所在的部队将红军独立师第二团包围在羊山、郭儒山一带,双方激战一个星期,最终红军被击溃,四百人的红二团仅有两百来人在突围脱逃。

在激战前夕,梁耀荃奉连长命令,跟随班长及另一名士兵一起前往敌军阵前侦查,不料被对方发现,班长阵亡了,那名士兵也负了重伤,略微挂彩的梁耀荃丢下枪支当了俘虏。几个衣衫褴褛的红军士兵用刺刀结果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国军士兵,然后将梁耀荃押回营地….

他被捆绑住手脚关押在一间破茅屋里,热带雨林硕大的蚊子不分白天黑夜对他进行狂轰滥炸,叮得他浑身又痒又痛,一日两餐吃的是米粥,还经常遭看守战士的呵斥。梁耀荃心里极为苦闷委屈。想想看,自己为何会落得这般境地,还不是因为那顶红帽子吗,如今反被戴红帽子的人视作敌人来对待!

陈汉光果断地集中警卫旅大部兵力向中共琼崖特委机关驻地琼东发起进攻,红军错误地以阵地战与之抗衡。经过两天激烈的战斗,抵挡不住拥有飞机配合作战的国军,红军独立师在伤亡惨重的情况下,大部分向母瑞山撤退,只留下小部分红军和女子特务连在外围一带活动,开展游击战,骚扰进攻者。

红军主力退到母瑞山后,国军立刻尾随而至,派重兵把母瑞山地区重重包围起来。

包围圈一天天在紧缩,每个山头,每个峡谷,都在进行着殊死惨烈的战斗。

枪炮声震撼着山岳丛林,到处硝烟弥漫,火光冲天。

残余的红军战士一天天在减少,营地里耳闻目睹的都是愈来愈恶劣的形势以及伤病号痛苦的呻吟悲号….

冬天渐渐来临,在国军的严密封锁围困下,当地老乡都不敢与红军游击队往来,山上的生活越来越艰苦,粮食和药品极度匮乏,红二团这支队伍的一百多号战士连同伤病员,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有时候十天八天都喝不上一碗米粥,净是以野菜杂粮来果腹,不断有伤病员因伤病恶化而死去,也不时有人悄悄离队下山,甚至有的当了变节者,引着警卫旅民团上山来大肆搜捕。

最困难的还是粮食问题,最初时,每人每天还能分到一个拳头大小的野菜红薯团,后来野菜薯团换成一椰壳的清水煮野菜。满山的野菜、蘑菇、飞禽走兽等等几乎都被摘光捕光了。

梁耀荃的日子更不好过,饱受看守他的红军小战士日趋严重的虐待和刁难。每次吃饭都是他最后一个吃,夜里宿营睡觉,小战士还将他手脚用绳索捆绑住,绳头攥在自己手心里。梁耀荃对他说,你就算让我跑,我也没气力下山去。小战士撇撇嘴照捆不误。梁耀荃心想他一定是生怕自己溜走将白军引上山来。绳索绑得很紧如同捆牲畜,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他明显感觉对方是故意的,他想找官长申诉换掉这个看守,小战士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硬是拦住不让他见长官。

梁耀荃瞪着他,愤恨的情绪在与日俱增:丢那妈你们枪毙我好啦,用不着这么来折磨老子!

他心里产生了希望国军能尽早剿灭红军游击队,好让他早日脱离苦海的念头….

春天到了,在深山老林中不断迁徙躲藏的红军战士仅剩下几十个,这时候,中共琼崖特委机关虽然仍留在母瑞山区,可跟他们也失去了联系。红军独立师突围最终失败,师长王文宇、政委冯国卿阵亡,主力部队已被彻底击溃,琼崖各个苏区根据地相继被国民党军占领。

山下到处修建碉堡,实行移民并村,山上不时仍遭到警卫旅士兵以及地方民团的搜捕清剿,处境极度艰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天黄昏,残余的红军战士聚在一个连长周围商议出路,他们打算冒险突破封锁,到中部去寻找琼崖特委组织。

山脚附近驻有起码一两百名国军士兵以及靖卫团,敌我力量悬殊,有人提出了担忧的想法,连长一挥手说:继续待在这里就是个死,咱们决不能被困死饿死。围剿和反围剿持续了这么久,我们是疲累不堪,难道敌人就不疲累吗?同志们,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比的就是最后一口气!我们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们的意志是钢铁,是敌人永远都无法摧毁征服的,自古就有哀兵必胜的道理,只要我们坚定信念横下心来,就一定能够冲出包围圈找到上级机关!

他的一番热情豪迈的言语鼓舞激励了残存在红军战士心中最后一口气。

天蒙蒙亮,遭遇战终于发生了。

羸弱不堪的红军战士一下子就被打垮打散,热情的豪言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瞬即被撞得粉碎。对阵双方是如此的强弱悬殊。残兵败卒们,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负责指挥的连长不久便中弹被俘,并且很快叛变,领着白军士兵来搜捕躲在树林里部下。

为了生存,梁耀荃不得不参与了战斗,他用子弹和刺刀分别杀死了两名近在咫尺企图夺他性命的士兵及靖卫团员,并将看守他的那名红军小战士也击毙了,同时他自己的右膀也擦破一层皮。随后他藏在茂密的草丛里一直到天擦黑,搜山的士兵撤离了,他这才爬起身顺着密林往深山摸索。半路上还拾起一个晕死在地上的娘子军女兵。

女兵在突围时被俘,遭到警卫旅及靖卫团士兵的轮奸,由于过度惊吓精神已经崩溃,因而被弃。她睁开失常的眼睛,目光呆滞地瞪着梁耀荃,嘴里胡言乱语。梁耀荃有点后悔想遗弃这女仔,可听到远处山林里传出豺兽的嘶鸣吼叫,他还是动了恻隐心….豆大的雨点透过树林的枝叶洒落下来,衣服都湿透了,梁耀荃感觉一阵阵彻骨的寒冷袭来,身边的姑娘也象筛糠一样地抖动个不停。他想:若把她扔在荒山野林中,等待她的会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呵!

幸运的是,在后半夜,他俩遇见了一个住在深山里的中年采药人。

第二天,女仔忽然发起了高烧,脑袋热得烫手,手脚却是冰凉,她一会儿眼光发直涕泪横流,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叫骂个不停。

采药汉给她灌下两剂草药汤,她才渐渐安静下来,却从此变成了一个呆呆傻傻木讷寡语的人。

残酷的血淋淋的现实,再一次深深激发起梁耀荃的思考。

如同广州暴动失败一样,对手实在是太过强大了,这其实是一场胜负早定毫无悬念的战役。那些理想与激情并不能拯救红军战士们的生命,反倒是愈发让他们变得疯狂自不量力!

他坐在采药人木屋的窗前,呆呆地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几天后,梁耀荃告别了采药人,换了一身当地人的装束下山去了。

疯姑娘只好留在山上,给那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当了媳妇。

梁耀荃跟她告别时,姑娘笑了几声,又忽然落起泪来,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其实,那女仔只是受到了一时的刺激而精神失常,如果带到山下找好医生治疗一段时间,应该还是很有希望痊愈的,可梁耀荃觉得带上她是一个累赘,说不定还惹来杀身之祸,因此一咬牙把她丢给了那个采药人。

他专挑僻静小道,一路尽量地夜行晓宿,几天后,乞丐模样的他,拖着疲乏的脚步来到汉黎杂居地的一处寨子外。亏得善心的寨主收留了他,让他在寨子里打工,三个月后形势稍微松懈,梁耀荃辞了工,一路走到澄迈县东水港,在那里乘船离开了海南岛。

一九三八年的阴历新年,梁家总算过了一个合家团圆的喜庆年节。

六岁的显贵在母亲和祖母的反复教导鼓励下,怯生生地开口喊了一声阿爸,但在潜意识中,他依然对那个又黑又瘦的甫进家门的陌生男人充满了畏惧。

经历了又一轮生死磨难之后的梁耀荃恍如隔世重生一般感慨良多,他伫立在家门口望着那副早就褪色的对联久久无语。对联是当年他父亲梁启淦构思的,字迹是他自己多年前挥就的,离家七个年头了,母亲一直没换新的对联。她就盼着儿子回家重新写一副。

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兴致大发执起笔,一笔一划在红纸上挥就了一幅春联贴在大门两侧:

厚德门闾自光大积善华堂福满临横批:吉宅如意

内容照旧,字迹却是崭新的,散发着新鲜墨汁的微臭,也代表了他此时内心的希冀渴望。重振家业门庭、光宗耀祖,须要天地人神和谐合一,庶几方能满堂华彩,开枝散叶,福荫子孙。

满面春风的根娣,精神抖擞指挥着下人们把今年过节的俗例做得格外仔细。失去踪影漂泊在外多年的儿子终于回家啦,一家人又重新团聚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呀。

腊月二十二,梁府上下里里外外大扫除,洗晒衣服被褥,擦抹家具杂物,冲扫沟渠,清理禽畜窝舍,到处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腊月二十三晚是“小年夜”,灶君忙碌辛苦了一年,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述职啦,为表谢意,给他老人家饯行,俗例叫做谢灶。

先供上清水白米各一碗,几棵带尾叶的甘蔗,炒米煎(用炒米粉拌糖搓成蛋形)、柑、橘、红糖并利是一封,此外还有一些菜肴,焚香拜灶神,祈求年年有余丰衣足食善始善终。

谢灶之后,开始准备制作过年食品了。

嘭嘭嘭!跟左邻右舍一样,梁家下屋厅堂角落的两副石碓子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声,锅里吱吱地蒸着糕点炸着煎堆,空气中散发着诱人的油香和米香味道。

炸煎堆、油角、牛耳朵、蛋散等金黄酥脆,色香诱人;蒸松糕、九层糕、芋头糕、马蹄糕香滑可口,令人垂涎欲滴;刻着福禄寿等字样的各式绿豆饼、花生芝麻饼呈现金鸡、寿桃、鲤鱼、鲜花等形状,寓意吉祥。

厨房里除了女佣,还来了不少帮忙的邻里乡亲,大伙槌着饼格揉着面团,叽叽喳喳喧哗着,往年一向不大热闹的梁家屋宅里传出不绝于耳的欢声笑语。

黄根娣站在门口,瞧着厨房热闹的场面,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心里美滋滋的。俗话讲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梁家也该时来运转啦,年前宝叔公说啦,后半年就将族长的位置腾出来给梁耀荃当。他希望耀荃侄子今后能携领着梁氏族人出头争光,把隔壁官塘村盖下去,扭转百年来的劣势。根娣昂起花白头发的脑袋,爽快地替儿子答应下了。她觉得,这不单关系到儿子个人的体面,更是全家全村族人的荣耀。

她笑着对儿媳妇说:“东西做好以后,左邻右里各家各户都分一点,得多谢乡亲们来帮忙呀。”

凤懿应道:“知道啦,我一早就吩咐好阿菊婶子了。”

吃团年饭时,根娣在饭桌多摆放一副碗筷,还斟满了一杯酒搁在那儿,那是给亡夫梁启淦备下的。“唉,阿贵呀,要是你爷爷还在的话,咱这一家人就算是齐人咯。一转眼,他走了都快有十一个年头啦….”

根娣对挨在身边的孙儿唠叨说道。

提起父亲,梁耀荃心里倏然又充满了愧疚之情,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却在省城闹腾着,没能回来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他觉得,自己愧欠父亲实在太多。他低下头去,吸溜几下微微发酸的鼻子。

何凤懿将儿子默默地搂到自己怀里,她不做声地悄悄把桌上吃过的骨头拨落地上去喂在脚边蹭来转去的花猫儿。对于死去的公公,她感觉好像永远都有一种负罪感。

阴历年子时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度过了。

大床上,梁耀荃摩挲着妻子丰满温软的身子,半晌,松开了手,长长地舒了口气,竟显得有点心有余力不足。

凤懿看见丈夫裸露的身体上一道道青紫色的疤痕,她知道那是在海南岛作战时由红军以及政府军留给他身上的纪念。她知道此刻丈夫内心深处依然留有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心理伤害,使得昔日孔武有力的他,失去了生猛劲头,仿佛变成了一只疲倦呆滞的老公猴。她的丈夫今年才不到三十岁呀。

见到骤然归来的丈夫,何凤懿自然是欣喜若狂的,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为寡妇守大半辈子空房,满打满算的她今年还不到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少妇最美好的年华,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正像一朵怒放的鲜花的她,此时是多么的需要丈夫的抚爱滋润呵。

她心里暗暗叹息一声,为丈夫也为自己感到悲悯。

梁耀荃穿上衣服,坐到床沿去找拖鞋。“你先睡吧,我要去守岁。”

他说道。

凤懿也爬起身:“要不,我跟你一齐守岁。”

她身体里的激情犹未散尽,仍盼着从丈夫那里得到久违的温存和抚爱,她披衣窸窸窣窣穿着。“不啦,你自己睡吧,我睡不着。”

梁耀荃说。“孩子爹,你在外头这么多年,还习惯守岁呀?”“嗯。”“你——都自己一个人守岁么?”

凤懿试探地问道。她希望丈夫对自己说实话,哪怕告诉自己在外面有过别的女人。那样她的内心也会好受一点,毕竟自己在家里也曾有过一丝丝的涟漪泛动,自己算不上是一个安分守己清白似玉的好妻子呵。“可不么,难道还有别人?”

说完他走出了卧房。

四邑大地如今到处都洋溢着高涨的抗日热潮,人们纷纷议论着从各地打探来的消息传闻,从省城和海外回来的学生及华侨子弟们,更是情绪激昂地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大力宣传鼓动抗日,尤其在圩镇上,每逢墟日,赶集的老乡们都可以看见听到街头上成群结队的演讲和歌唱,铺天盖地的喧闹热烈气氛直吓得笼子里的鸡鸭禽畜叽叽呱呱叫唤个不停。“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走出工厂田庄课堂,到前线去吧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同胞们老乡们,那蕞尔小国的日本仔萝卜头【粤地对日本鬼子的旧称】,想要灭亡我五千年文明的华夏之邦,想要从此将我四万万五千万国人变成倭奴,这是万万办不到的!现在战端已开啦,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我们要一致动员起来,在国府和蒋主席的领导下,坚决抗战到底,誓将那些凶狠残暴的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去….”“动员动员,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挣脱压迫锁链,要联成铁阵线,民族出路只有一条,生存唯有抗战!”

….

身穿着补丁衣服的围观的老少乡民们睁着大大小小惊诧的眼睛,蹲着站着或者坐在树杈上,好奇地竖起耳朵,看着听着演讲和歌唱,他们低声地嘀咕交流着,有的人还不太相信那些从未见过的传说中的东洋人竟会打过来:莫非他们那里也发生了饥荒灾难,再也混不下去了么?有的人则义愤填膺,骂骂咧咧恨不得马上挽起袖子跟萝卜头搏命。“….哎唷衰仔,你在这里瞎看什么,日本仔打过来自然有军佬去打他们,干你屁事,回家下田去!”

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死命拽着他那磨拳擦掌的儿子往家里走。

梁耀荃骑着那辆三枪自行车穿行在水潭镇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他来逛集,其实并不买东西,只想感受一下这异常沸腾的气氛,这种气氛只有在许多年前——在广州除夕的花街上领略过,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

当前开明宽容的政治气氛,无疑令人心情倍感舒畅,往日两个相互厮杀的兄弟都捐弃了前嫌,并肩携手共赴国难来了,他心里无比的欣慰愉悦,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见海南岛上那一幕幕血肉相搏、惨绝人寰的噩梦般情形。

唉,中国人呵,何必非得要为所谓不同的主义政见,拼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呀!

他望着那些站在高台上振臂演讲的男女学生,想起了自己那稚嫩而充满了激情和理想的中学时代来,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涩的微笑。

在他即将离开喧闹的市镇时,迎面遇见了拖着女儿玉莲来赶集的梁淑贞。

几年不见,淑贞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乡村少妇了,她脸庞晒得黧黑,一身宽大的灰色粗布衣衫,罩住略显臃肿的身量。生完孩子后,她的形体改变了不少,只有那一对颤巍巍过于丰满的奶子以及宽大浑圆的屁股显示着她依然是个雌性气息十足的妇人。

梁淑贞也一眼发现了梁耀荃,其实她早已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也曾在村里远远的望见过他几回,尽管很想近距离地见他一面,又不怎么好意思,同时也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去堂而皇之地接近这个昔日的情人。当她得知他并没有死并且安然归来后,心里又恨又喜,恨何景仁那个浑蛋竟欺骗侮辱了自己,喜的是从今又有了新的生活动力。夜里,她疲惫无力地躺在床上,瞧着身边呼呼大睡的丈夫,恨不得用魔法去将他变成自己心爱的那个男人。可是不能呀,自己如今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怎能再奢望得到那个男人呢,更何况他也是个有妇之夫,还是那个如今已经不可小视的梁家少奶奶的丈夫哩。但是,她的心里仍是充满着不甘心的幻梦和觊觎,她幻想有朝一日奇迹发生,鸦雀化作金凤凰。何况她手里也不是没有资本的(她有他的亲生闺女),这些年她一直在悄悄地想方设法避免再怀孕,她不希望再来一个孩子成为自己的累赘,她也不愿意为那个自己一点不喜欢的丈夫生孩子,看来这些工夫都没有白废呵。

她只是没料到,今天竟会在这种场合与他不期而遇。

淑贞正在犹豫该如何开口打招呼,梁耀荃已经喊了她一声:“淑贞,你来赶集呀。”

淑贞倏然间竟羞红了脸儿,她下意识地拽紧了小玉莲的手:“嗯,梁少、荃哥,你….回来啦。”

梁耀荃这时候才发现了她身后拖着的那个小女孩,有些愕然地问:“哦,这是、是你的孩子?”

淑贞忙将女儿推到他面前:“她叫玉莲,五岁了,阿莲,快喊人,这是你——荃叔。”

小玉莲一双大眼睛害羞而警惕地瞅着梁耀荃,却迟迟不肯开口。

淑贞有些生气地轻轻推女儿一下:“快喊人呀,你哑巴啦。”“啊,不必啦,看来这孩子怕生,我还有事情先走啦。”

梁耀荃说着骑上自行车座,蹬车离去。

梁淑贞分明感觉出他脸上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不悦神情。

唉,他一定是看见我嫁了人,还生了孩子,心里不痛快。

淑贞呆呆地想道。

唉,如今我这种境况,以后如何向他解释呀….

淑贞惆怅地继续想着。“阿妈,咱们回家吧。”

玉莲央求道。

淑贞瞪了女儿一眼:“你真是没鬼用,连喊人一声都不会吗?!”“我、我不喜欢刚才那个人,他瞪了我一下,我有点怕他。”

玉莲小声道。

淑贞蹲下身来,瞧着女儿的眼睛,柔声道:“你记住,那个人是一个好人,以后你见到他,一定要开口喊人,嘴巴要乖些,让他喜欢上你,明白吗?”

玉莲撅起小嘴,摇摇头:“干嘛要让他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喜欢阿爸….”

淑贞粗暴地打断女儿道:“你那个阿爸有啥好,笨得要死。哼,你也够笨的!”

玉莲一扁小嘴欲哭,淑贞急忙拉住女儿的手哄她:“好啦好啦,你谁都不喜欢,走吧,阿妈给你买麻糖吃。”

小玉莲这才露出欢喜的笑容跟着妈妈走。

一转眼到了秋天,日军在广州湾登陆后,迅速占领了省城广州,消息很快传来乡下,引起了阵阵的惶恐不安。人们开始感觉到那些日本军队怕是真的要打到家门口来了,这时候,四邑各处乡镇纷纷兴起组建自卫队的热潮,有些地方还公开张榜招募四乡男丁加入自卫队武装,保卫家园。

这时候水潭镇镇长已经换了人,那个新上任的汤镇长按照县府的指示,也号召附近各村原有的自卫队集合到镇上来,组建水潭镇联合自卫乡团。

何家二少爷何景仁动了心思,想趁机扩大组建一个官塘望合两村自卫队,由他统领着,然后设法在新任镇长那里谋个一官半职干干。自己是留学生,是干练之才呀,镇长不用自己用谁呀。何元德老爷却不认同儿子的想法,他害怕这拉起来的队伍万一外出打仗那可怎么好。他不舍得自己儿子外出打仗冒险,更不愿意自家积攒起来的人枪,离开何家去保卫别的乡镇地盘。

那何陈氏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更兼香火未续,哪里肯放儿子出去,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停。何景仁见父母亲都不赞成,便渐渐地泄了气。

梁锦棠近日到各处乡镇逛了一趟,一回来就兴冲冲游说关裕光和梁耀荃重新组建自卫队。关裕光也正有此意,梁耀荃想了想说,这事最好还是听听乡亲大伙的意见再定夺,因为万一将来打起仗,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于是各人分头通知两条村的村民,第二天中午集中在望合村的梁氏祠堂商议组建抗日自卫队一事。这时已属农闲季节,田里没多少活儿,吃过早饭,村民老少男女都陆陆续续地齐聚在祠堂里头。

照以往规矩,祠堂议事女人们一般是不参加的,但这回涉及到自家男人外出打仗的大事情,一些母亲妻子也纷纷跟在男人屁股后面来了,祠堂里挤满黑压压的村民,大伙坐的坐站的站,襁褓里婴儿的哭叫声伴着大人的咳嗽声、议论说笑声,整个祠堂一片乱哄哄噪杂杂,成了集市一般。

正中央摆着的椅子上坐着梁何两姓的族长宝叔公和何元德,景仁坐在父亲身后面。照理说何氏父子都已经放弃了组建自卫队的打算,这种事情应该是阔佬懒理【粤方言不理会】了,但何老爷还有一点好奇心,他想看看没有了自己这个首户族长的支持,这抗日自卫队到底还能不能组建成。临出门前,他对儿子说,让他们闹腾去好啦。景仁则是怀着一份不甘的心情来作壁上观的,他企盼着有人能在会上提议,让他二少爷来牵头重新组建抗日自卫队。说实在的,他心里也是颇为矛盾的。他本人对抗日是持不太乐观甚至是悲观态度的,他当年去过日本国留学,晓得人家那里已经是一个完成了工业化进程的国家,海军力量已经跻身到世界前几名,陆军起码也是世界二流,中国算什么呢,连大炮汽车都不能自己生产,似这般的国防实力想跟人家打仗,真是太玄啦!

可要让他放弃抵抗去做亡国奴,景仁又是十分不愿意。他家有田有地有大屋宅,他担心如果日本人一来,会褫夺了他既有的一切。因此他将一线希望寄托在不可知的侥幸以及友邦列强的干预之上。他估计,如果拼上全国四万万五千万人的性命来抵抗,加上美英势力的干预,或许也有免于全部沦陷的可能性,说不定南中国仍得以维持偏安,那就好哩。

何二少爷正在那儿低头沉思,听见不远处主持这次商议的梁耀荃开腔了,他说如今全国开展了抗战,四邑不少地方都组建了抗日自卫武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两条村子也应该马上响应国府号召建立自卫队。有一点大家须明白,那些日本仔跟过去的土匪强盗可不一样,他们有先进的武器比如飞机大炮,十分的凶悍犀利,我们不能全指望政府的军队能够抵挡得住他们,我们应该自己组织起来,保卫自己的家园和亲人。组建抗日自卫队是一件关系到自身安危利害的大事情,今天请各位乡亲父老来这里,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希望各位踊跃发言,畅所欲言。

他的话说完,祠堂里沉寂了片刻,随即嗡嗡的议论声又再度响起来。

各种各样想法说法的人都有,有人表示怀疑,有人挥着拳头主张狠揍日本仔,也有人胆怯地缩着脖子讲风凉话,更多的人则是态度含糊不清,随大流或者干脆冷眼旁观。

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刚才还阔佬懒理的何老爷倏然间变了态度,他站起来操着洪亮的嗓音说:“咳,我听人家讲,那些日本仔都是些矮仔,走起路来两条腿都直直的不会打弯,嘿嘿,在以前呀,他们还是些没开化的野蛮人,根本不懂什么礼义廉耻,在明朝嘉靖年间,他们就曾成群结队过来捣乱,那时候咱们都喊他们叫倭寇,后来叫戚继光给打怕了,溜回老家去啦,如今他们那儿穷得没饭吃喽,又想起来当海盗,来中国抢东西,咱们能答应么?咱们决不能答应呵!那个、国府的蒋主席不是说了吗,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牺牲的关头啦,要全国全民一致抗战,所以呀,我何某人坚决拥护蒋主席的主张,丢那妈打那些合家铲的日本仔,呃….(他为自己激愤中冲口而出讲了一句粗言而愣了一下)总之,我们不能叫倭寇的阴谋得逞,不能当亡国奴,更不能当汉奸,呵呵,这些就是我何某人的态度,何五爷,您说我讲得对不对呀?”

他得意地瞟了旁边的何五爷一眼。

何五爷见他唱高调出尽了风头心有不甘,于是接过话茬道:“元德兄讲得有理,也很精彩,我本人完全同意,那些日本仔都是些蛮子,真要让他们占了这儿的地盘,还不都把土地钱财霸光抢光喽,那时候,咱还都不成了穷光蛋啦,所以呀,咱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得起来当那个戚继光,当岳武穆,咱们还得直捣黄龙,打到他们老家去,嘿嘿,就算不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也把那些女倭奴弄回来当妹仔丫鬟使唤!”

有人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

淑贞的赌鬼父亲梁顺天手舞足蹈地说道:“我说那样还不够,索性就在他们那里住下来,搞一个一个的局子,把咱们这里的麻将呀番摊呀牌九呀还有色宝之类的东西统统都搬过去,把那些蠢笨倭奴的财宝全部赢回来,哈哈….大伙说说,我的主张怎么样呀?”

宝叔公瞪了他一眼:“阿天,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晓得么,听说那些日本仔有机关枪飞机大炮呢,人家说,在上海武汉,上百万的国军都拦不住他们哟,去年底,京城也给他们占去了,那些倭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些小打小闹的海盗咯,唉,我看就算戚大帅他老人家番生,恐怕也不容易制服如今的这些日本仔咯!”

梁阿容频频点头附和道:“宝叔公讲得有理呀,我前几天在镇上赶集,听从三埠来的人讲,省城那里的军队一听说日本仔来啦,吓得鸡飞狗走,好端端的一座广州城就白白送给人家咯,走难的人还编了个歌儿唱哩:那个、余汉无谋、曾养无甫【粤语嘲笑余汉谋无计谋,曾养甫(当时广州市长)离谱之意】。”

梁锦棠不忿地道:“你说的虽然不假,但是我想,那些日本仔就算再厉害,也是爹娘生下来的么,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我看呀,只要我们中国人都团结起来,众志成城来对付他,就不必怕啦。那些日本仔才有多少人,咱们全中国有四万万的同胞,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他啰!”

关标一拍大腿赞成道:“阿棠说的对,那些衙门里的官差杂种平日专会欺负老百姓,搜刮钱财,其实骨子里个个都是怕死鬼,所以见了日本仔才会象老鼠看见猫一样,咱们不怕,大不了把命豁出去,精忠报国,死了也是大英雄,名垂千古!”

几个年轻后生纷纷响应:“阿标好样的,反正咱们都是光棍佬,骑马过海,跟倭寇拼了!”“关大哥、荃少爷,咱们都报名参加抗日自卫队!”“对,对呀!”

十几个后生小伙举手叫喊起来。

梁淑贞扯扯身边丈夫树荣,示意他也去响应报名,梁树荣缩缩脖子,他担心参加了自卫队会外出打仗,他可不舍得丢下家里美貌的妻子,跟那些没见过面的日本仔搏命。

他瞅一眼妻子,小声嘟囔道:“我阿爸年纪大啦,我得伺候他老人家呀。”

坐在梁耀荃身边的根娣这时候也有点坐立不安,她担心后生们头脑一发热,又拉扯起队伍来,那样她儿子肯定又被推举为头头。她还听人讲过日本仔与土匪强盗不一样,连堂堂国军都挡不住他们,儿子他们上去,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么!

儿子好不容易才脱离了灾难跟家人团聚,她可不愿意他再去冒险。

可她看见别的女人都没吱声,也不方便公然劝阻,只暗暗焦急,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梁启淦的堂弟梁启照的大儿子世福站起身也想报名,启照急忙一把摁住他,小声呵斥:“衰仔你老实坐着,不说话没人讲你是哑巴,打仗搏命你以为是玩呀,你不许去,听见没!”

何五爷见场面热闹起来,有心刁难一把何元德,便咧嘴一笑对他道:“元德兄呀,我看今天这个势头,自卫队是肯定要办起来的喽,但是打日本仔总不能赤手空拳吧,怎么样,将你何家的枪支捐献出来,为抗战多出一份力吧。”

何元德一下子噎住了,他恨恨地瞪了何五爷一下,随即淡淡地笑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早就想过啦,枪支嘛固然是一个问题,更关键是经费呀,要是你何五爷愿意拿出一万两万港纸来捐助自卫队,那何某即刻将枪支全都奉送,怎么样呀五爷?”

何五爷支吾道:“这个….我家去年想要盖一座炮楼都缺钱哩,这个风头还是让给你元德兄咯。”

何元德忙道:“我何某人为人做事一向低调,这样的风头不出也罢。五爷,我看你就别推托啦。”

何五爷一翻白眼说:“呃——这打日本仔又不是我一家的事情,凭啥光让我来捐,要捐就大伙一块都捐….”

梁耀荃马上说:“既然五爷都这样讲啦,我看望合官塘两条村的大户是不是一块来为抗日捐点款、出点力呀,这钱用来购买枪支弹药,自卫队说到底也是保卫咱们自己的家园和财产呀,是不是?”

村里的穷人们纷纷鼓掌表示赞同,大户们都耷拉着脑袋不做声。

何元德斜乜一眼何五爷,小声道:“哼,你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五爷口不对心地道:“抗日嘛人人有份,你老兄要是肯捐的话,我也绝不含糊。”

宝叔公左思右想横竖自己是跑不掉的,便咳嗽一声,开口说道:“这个,我的家境嘛乡亲们都是知道的,虽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咯,可荃侄儿既然都讲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老朽我就为抗战捐一点吧,唔,我还有个提议,咱们两条村凡是家里有田二十亩以上的就都捐一点,怎么样?”

马上有人反对道:“二十亩地算什么大户,我看三十亩以上的才算,才应该捐!”

又有人说道:“我家今年的地租很多都收不上来哩,如今都快揭不开锅咯,捐什么哟捐锅盖么,还不如平摊,每家每户都捐一点。”

有人反驳他道:“你家里都养着两个丫鬟下人呢,还哭穷,骗谁呀!”

一个村民嚷嚷道:“我昨天到三埠去了,看见那里好多的学生仔都捐钱了,还听说省城来的那些粤剧大佬馆们搞义演,分文不取,全部都捐来买枪买炮弹买飞机了。你们这些人呀嘴上说得好听,抗战抗战,可一讲起钱财来就想缩沙【粤方言退缩之意】,太衰格啦!”

有大户辩驳道:“等那些日本仔打到这里来,我就拿杆枪去跟他们搏命,可眼下钱是没有的啦,哼,不信就罢!”

一个大户捂住肚子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来说:“嗯,你们先议论着吧,我要上趟茅厕拉泡尿。”

说着匆匆往外走。

众人一阵哄笑叫喊:“呸,你个孤寒佬、自私鬼,不想捐就讲明啦,何苦来借尿遁呀,抵你当亡国奴的!”

关裕光忍住笑站起身大声道:“关于捐钱这个事情,以后还可以再议,有钱出钱,没钱就出力出人嘛,不管怎么样,咱们今天首先把官塘望合两村的抗日联合自卫队搞起来,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这才一致地齐声赞成,马上有二三十个年轻小伙当即高声报上自己的名字,加入自卫队。

淑贞看见身边陆续有人报名,又捅了捅丈夫树荣,示意他去报名。她心里巴不得他外出去打仗,省得整天待在家里折腾自己生孩子。树荣缩着脖子拢起双手赖着不动。淑贞见男人仍没反应,便低声激将他道:“衰鬼,你瞧瞧,凡是村里有气有力的后生仔都报名啦,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别老待在床上耍你的威风。”

这时候,梁耀荃大声问道:“还有没有人要报名的?”

梁树荣站起身来,挠着头皮道:“本来么,我也想报名的,可是….我老婆淑贞身体不好哩,老是生病,我、我得在家里照顾她….”

有人取笑道:“嘻嘻,你恐怕是舍不得离开老婆吧!”

梁树荣辩解道:“真的,她刚才小、小产过不久呢,家里的活儿都得靠我干….”

淑贞火冒三丈,恨不得将那个撒谎不脸红的男人一脚蹬走,她看到自己丈夫眼睛闪烁着因圆了谎而自得的眸光,便腾的站起来大声道:“我老公说得一点没错,前阵子我身子不舒服,多亏了他忙里忙外地照看着,可如今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啦,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可也晓得精忠报国的道理,哪能因为自己身子不好就拖丈夫的后腿呢,我声明,全力支持梁树荣参加自卫队,那些日本仔真要是斗胆过来,丢那妈就打他个合家铲!我希望我老公他能够成为打日本仔的大英雄,让我这当老婆的也沾点光呀!”“好嘢,好嘢!淑贞说得好极啦!真是深明大义呀!”

她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立刻赢得了众乡亲热烈的鼓掌称赞。

涨红了脸的梁树荣不得已只好也报名参加了自卫队。

望合官塘两村抗日自卫队总算办起来了,梁耀荃关裕光被大伙一致推举为正副队长。

根娣闷闷不乐地走出了祠堂,儿子出了风头,母亲却忧心忡忡。

何景仁随着众人走出祠堂,他心里既失落又郁闷,因为没有人——哪怕是提议一下,让他来当这个自卫队的头头。看来,何家在村民们心目中正在渐渐地失去往日里的威信。

何景仁低着头沮丧地迈出了祠堂大门,关裕光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二少爷….”

何景仁懒懒地一抬头:“关师傅,有事?”

关裕光笑笑道:“俗话讲众人拾柴火焰高么,我们抗日自卫队的门口对二少爷您是敞开的,你们何家不是有长短炮十几支吗,有无兴趣加入呀?”

何景仁起初听他的话心中暗喜,可转念一想:这打铁佬分明是冲着自己家那些武器来的,居心叵测哇!

他镜片后面的眼睛一鼓,笑道:“多蒙抬爱,何某荣幸之至,不过我到过东瀛留学,说实话他们的情况我是了解的,若言倭寇真的来犯,凭你们那点人枪就能抵挡住?笑话!呵呵….”

言毕扬长而去。

梁淑贞满面春风地走在耷拉着脑袋的丈夫前面,她看见身边一些村民陆续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心里别提多快活得意。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全村人面前拿足了彩头,而且还变着法儿把自己那个讨厌的男人踹入了自卫队里。

嘿嘿,看来这个笨男人还是可以想法子掌控住他的哟,一定得叫他乖乖听自己的话,往后再慢慢地坐稳这个当家大嫂的位置,我梁淑贞也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哼!

她美滋滋地寻思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人群中的梁耀荃似乎在瞅自己,于是她挺起饱满的胸脯,将嘴巴凑近愁眉苦脸的丈夫面前,亲昵地对他说:“走吧衰鬼,咱们回家去,我煲番薯糖水给你吃。”

她那神情就像是在哄一个做了错事正懊恼不已的小孩子。

自卫队的人员凑得差不多,可缺少枪支弹药,如何能打仗呢,光靠在村里筹款看来是没指望了,梁耀荃与关裕光关标锦棠等人一商量,决定上水潭镇去募捐。

吃饭的时候,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和妻子。

根娣冷冷道:“越是有钱的人,钱袋子捏得越紧,老话都讲孤寒财主么,谁会嫌钱腥熏了鼻子。”

她根本不希望儿子办成自卫队。

凤懿默不作声,只拿筷子夹菜给儿子吃。

夜晚睡觉,梁耀荃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你真想筹款的话,不如去找我表舅试试吧。”

睡在旁边的妻子说话了。“你是说去找谢家、找谢老先生?”

梁耀荃问。“嗯,我表舅是个热心肠的人,在镇上又颇有些名望,他若肯带头捐助,这款子就不用愁啦。”“对,我怎么没想到呵!”

梁耀荃一拍脑袋兴奋地说。

两天后,梁耀荃拉上妻子一块到谢家庄园走亲戚。

喝着茶,谢友伦告诉他俩,省城沦陷了,家琪的工厂已经搬出来,准备迁往内地,眼下有一部分机器设备正转运到水潭镇码头,家琪目前在肇庆那里,这些天自己都忙着帮儿子照管这边的物资。

梁耀荃说可以发动村里的自卫队员一齐来帮忙,谢老爷很是高兴,连声感谢。梁耀荃乘机说出了筹款之事,谢友伦却皱了皱眉头,说自己现在正忙于转运搬迁之事,恐怕难以抽身去游说乡绅们,即便去说也未必能说动大家,值此动荡年头,传言谣言满天飞,形势难料人心散乱,哪晓得别人肚里的小九九是如何盘算的。

梁耀荃闻言心里凉了半截,凤懿问表舅以后有何打算,谢友伦叹口气说他也不晓得那些日本仔会不会打到这里来,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利索,想跟着儿子迁徙,又怕路途颠簸不方便,一直踌躇不定。

谢友伦留他俩在庄园吃过下午饭再回去,临别前,拿出伍佰元交给他们,说是聊表自己的一点心意。这伍佰元相当于一个乡镇教师年余的薪俸,不算少了,可要用来购买枪支弹药却是杯水车薪。

就在夫妻俩失望地准备告辞的时候,一个男仆慌里慌张跑回来报告说:“太太在码头附近被土匪绑架了!”

谢友伦一听,几乎晕倒在地。

谢友伦的发妻(谢家琪的生母)去世后,他续弦另娶了一房,前两年填房谢廖氏又病故了,他就将谢廖氏从娘家带过来的一名丫鬟扶正,当上他第三任的太太。

三太太名叫曾春莺,三十多岁,性情温顺体贴细致,颇得谢友伦喜爱,六旬开外的谢老爷平日里的生活起居全靠三太太亲手照料,他几乎是一日不可离开曾春莺的。

今天中午,三太太见老爷在码头上忙了半天,心疼他累着,就让他回家休息,自己顶替他照管着,没想到她却让一伙贼佬给盯上了。那伙贼佬趁搬运设备的工人上船忙活的当口,用毛巾堵住三太太的嘴巴,将她捆绑起来,塞进一条准备好的小船上飞快驶去。

等工人们从大木船上下来,不见了三太太,正在纳闷,一个被绑匪用两粒麻糖哄骗来的孩童交来了一封勒索信,信上讲限三天之内准备五千元来赎人,否则就撕票!“合家铲,国难当头,这些恶贼竟还趁乱打劫,真是死有余辜!”

梁耀荃一拳头砸在茶案上骂道。

凤懿连忙命佣人们将表舅搀扶到屋里休息。谢友伦喘了几口气,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去请求镇上的乡团帮忙救人,凤懿拦住他道:“舅舅,您老人家何必舍近求远呢,咱们村里不是也刚成立了自卫队么,您这外甥女婿他就是自卫队头头哇。”

谢老爷连连拍打自己的脑袋说我都急糊涂啰。他当即对梁耀荃承诺说如能救出春莺,他一定尽全力支持自卫队、支持抗日。“阿荃,这回你一定要帮帮我舅舅呵。”

凤懿从里屋出来对丈夫说道。

梁耀荃点点头:“我马上回村里,找关大哥他们商量,看如何营救。”

凤懿焦灼地道:“贼佬绑票无非图财,稳妥些的做法,还是拿钱去赎人。”

梁耀荃冷冷一笑道:“若是在往日还可以考虑满足他们,如今却是饶不得他们!”

凤懿担忧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可别惹恼了他们呀,我那小舅母….”

梁耀荃说:“我有分数【粤语有主意分寸之意】,叫你表舅不必担心。”

第二章

在水潭镇码头绑架三太太曾春莺的不是别人,正是谭氏兄弟那伙土匪。准确点说,是谭福谭添和地痞流氓龅牙彪联手干的。

那年在破庙里,谭添为了凤懿跟虾公强拼命,仗着年轻力壮谭添掐死了虾公强,逃跑回到马岭村后,便不再提此事。他知道凤懿大概也不会丢下儿子和偌大一份家业跟自己私奔,而自己一旦离开了马岭村也必将寸步难行举步维艰,这样一想,他也就渐渐打消了那个幼稚冲动的念头,静下心来帮着哥哥谭福经营马岭村。

几年过去,马岭村又一度拥有上百喽啰。

可惜好景不长,这两年来,政府军队下乡剿了几次匪,虽然未能彻底根治,多少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匪势,打单做世界的无本生意再没从前那么顺风顺水啦。日子不好混,马岭村的喽啰小厮们又纷纷离去,上百号人只剩下一半。更要命的是,上个月,那个冤家对头岑老二,又领着一股亡命徒捞过界,踩到塘步镇一带来了。

谭福知道那个岑老二是个不讲江湖规矩的凶悍之徒,他只信奉拳头硬便是老大的道理,可谭福想不出对付的法子,一时急得抓耳挠腮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当家喜红主张找岑老二硬拼,谭添不同意,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

就在他们犯难之时,他们的老相识、久未露面的地痞龅牙彪找上门来,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做世界。

龅牙彪那年怂恿景周兄弟谋害梁耀荃性命未遂,反倒是搭上景周一条人命,吓得躲到外地避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说梁耀荃吃官司坐牢才敢回水潭镇来。最近他瞅上了最近在水潭镇码头上频繁中转的船上货物。这些货物有些是政府的抗战物资,有些则是私人工厂搬迁的机器设备。“龅牙彪,你个衰仔想发国难财呀?”

谭添笑着问道。

龅牙彪耸耸肩膀:“日本仔要打来啦,丢他老母叫他们抢了去还不如益一下咱们兄弟哩,好歹也是中国人嘛。”

谭福说:“听讲那些日本仔好犀利,官军都挡不住他们,真要是那样,咱得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才行。”

龅牙彪一撇嘴:“福哥,要跑也得有银子才妥当,你躲到田鼠洞里头,也得吃喝拉撒睡呀。”

谭添摆摆手:“阿彪你的主意好是好,可就算你抢到那些货,上哪儿换钱去?总不能拿去卖给日本仔吧?!”

喜红插嘴道:“卖给他们能给你钱?丢那妈还不赏你一颗花生米。”

谭福一拳砸在大腿上:“骑马过海,干脆跟着日本仔干,兴许会有活路。”

谭添说:“当汉奸?那咱的十八代祖宗都会叫人骂哩。我看,货物的主意别打了,还是想想别的门路吧。”

龅牙彪挠挠头皮,随口道:“不行的话,咱还干老本行,绑大活人?”

此言一出,大伙都一致赞成。于是他们说好分成比例及大致方略,由龅牙彪和他两名小厮引着,到水潭镇码头一带蹲点物色下手的对象。

三天后,这伙贼佬瞄上了水潭镇首富谢老爷的三太太曾春莺。

谢友伦对梁耀荃的承诺并不完全放心,这两天,他吩咐家人准备好五千元法币,装入一只小箱子里。这些年,谢家琪在省城忙着做生意,很少有时间回乡下看他,加上年岁渐高身体越来越差,曾春莺就成了他左右离不开的伴儿了,他十分依赖和宠爱她。

如今春莺被恶贼绑走,真不知会遭怎样的罪呵!

他整天唉声叹气,茶饭不思,谢家庄园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三天后的上午,水潭镇的德昌茶楼二楼,龅牙彪跟几名土匪喽啰如约等候在一个包间里。

这次行动,由谭添统筹,谭福负责看押人质,龅牙彪负责取赎金,(喜红留守马岭村,因为有了上次半路截击梁耀荃失败的教训,谭添觉得女人参与会不吉利)事成之后,龅牙彪拿三分之一的分成。

龅牙彪叼着一根烟卷,将两条腿搁在对面椅子上,他在心里暗暗盘算如何花销这即将到手的千把块钱。他打算带着钱到省城碰碰运气,他听说谭福的一个旧日沙煲兄弟【粤方言酒肉哥们】,新近在日本仔手下谋到了一份差事,说是油水还不少。他想拉上谭福一块去投靠,可谭福还有点犹豫,因为他兄弟谭添不太愿意去当汉奸。

嘁,如今这年头有奶便是娘,日本仔怎么啦,不也一样是人吗!东洋人到这儿来,也是跟做生意绑人肉票一样的,我跟他们合作捞一把,有啥不好,谁想骂就让他骂好啦,反正老祖宗也不能从坟堆里蹦出来揍自己一顿,这年头手里有钱才最重要,哼!

想起广州城那花花世界里的一切,龅牙彪不由得眯起小眼睛,张开嘴惬意地吐着一个个烟圈。

门被推开,须发斑白、拄着拐杖的谢老爷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壮实男人,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龅牙彪一眼认得他就是望合村梁家少爷梁耀荃。

龅牙彪脸一沉,将翘着的双腿放下,指指梁耀荃对谢友伦道:“谢老爷,这个人是你搬来的救兵?”

谢友伦勉强地笑答:“好汉,你误会啰,他是我外甥女婿,我老啦,腿脚不方便,带着这一箱子的钱,总要有人帮个手呀。”

龅牙彪掐灭烟头冷笑道:“谢老爷真了不得,还有个这么帮得手的外甥女婿。哼,告诉你休想玩花招!”

两名喽啰上来搜了身,朝龅牙彪摇摇头表示他俩没带武器。

谢友伦赔笑问道:“敢问,我太太她还好吗?”

龅牙彪懒懒地答:“没破没烂好得很。”

谢友伦又问:“她如今可是在老弟您手上?”

龅牙彪摇摇头:“实话告诉你,绑走她的是马岭村的谭爷。”

梁耀荃一皱眉头:“你是说,是谭福那死仔绑走的?”

龅牙彪咧嘴一笑:“是谭福谭添二位爷,我龅牙彪只不过当个中间人罢咯,以后有什么怨气别朝我撒哟。”

梁耀荃放下箱子道:“你不用解释,咱们是不打不相识,几年前我被他们半道上打埋伏,后来你就失了踪,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不用问都清楚。”

龅牙彪冷冷一笑:“梁耀荃,我知道你功夫了得是个猛人,也晓得你吃过官司蹲过大牢,不过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个陈年旧账可不是我龅牙彪欠你的,要想知道暗算你的到底是谁,等今天这事完了,老子一高兴,都可以告诉你。”

龅牙彪打算将景仁给抖落出来,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替何家二少爷兜着掖着此事。不过他还想从中捞点好处——多少再讹些银子。

梁耀荃说:“暗算我的人是谁,我早就一清二楚,还用得着你来说!”

他其实并不完全清楚那件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这些年来他曾经想过许多遍,最初他仅仅以为是谭福报复自己,后来从淑贞嘴里又听到一些蛛丝马迹,他又怀疑此事跟景仁有关系,可始终碍于与何家的关系及误伤景周性命的那段恩怨纠结,他不好再深究下去。此刻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这次绝不放过龅牙彪,一定要撬开这个衰仔的嘴巴弄清楚真相。

他嘴上轻描淡写,眼睛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龅牙彪看出了他眼神里暗藏着的杀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硬撑说道:“看来你是非要跟我过不去,嘿嘿,我龅牙彪也是吃江湖饭长大的,尽管放马过来!”

谢友伦生怕他俩争吵起来动怒,慌忙截住说:“好啦好啦,今天不谈别的,就解决眼前的事情吧。”

梁耀荃遏制住心里的怒气,放缓口气道:“龅牙彪,以前的旧账咱们暂且不提,国难当头,但凡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将心思放在对付日本仔上面,不要再趁乱打劫窝里斗。我奉劝你和你那些弟兄们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回头是岸天地宽。”

龅牙彪横竖一咬牙:“良心?良心能当饭吃。收起你那套大道理吧,老子今天只认钱,要想放人,拿钱来!”

梁耀荃点点头,指了指箱子:“好,那多余的话就不讲啦,钱都在这里面。”

龅牙彪正要打开箱子,梁耀荃说:“慢,三太太在哪里?我们要见人。”

龅牙彪道:“我龅牙彪行走江湖二十年,讲的就是个信字,钱一到手,一会儿工夫就把人给你带来,绝无花架!”

梁耀荃揭开箱子盖,一叠叠整整齐齐的法币堆在里面。

龅牙彪眼睛一亮,猴急去抓,梁耀荃伸手一拦说:“钱在这,你先把人带过来。”

龅牙彪说:“肉参不在这里,数完钱就领你们去。”

梁耀荃将手搁在箱盖上,一扬下巴示意他:“把钱数好。”

龅牙彪贪婪地抓起两捆钞票搁在桌面,又从箱子里抓起两捆,忽然他的眼眸里现出一丝惊恐,钞票底下藏着一把锃光发亮的左轮手枪。龅牙彪情知不妙,丢下两捆钞票去夺那枪,说时迟那时快梁耀荃曲肘横撞,一下将他顶了个趔趄,倒退几步。“他有家伙,抓住他!”

龅牙彪惊叫一声,两名喽啰愣了一下,正要扑上来,梁耀荃的左轮枪口指向他们,喽啰当即不敢动,角落里一名喽啰边摸枪边向门口退去,那扇房门嘭的被踢开,梁锦棠领着七八个自卫队员闯进来,刀枪对准了这伙歹徒。“你好嘢!”

龅牙彪不甘心地瞪着死鱼样眼睛恨恨地道。“说,人质在哪儿?”

梁耀荃喝问龅牙彪。

龅牙彪眨了眨眼道:“就、就藏在斜对面街的客栈,我可以领你们去。”“走!”

一众人押着龅牙彪等绑匪下了楼,走向街对面的客栈。

等他们这一行人进了那家客栈,一个蹲在街角落乞丐模样的男人迅速直起身,甩掉盖着脑袋的破草帽,飞快奔向河边。

此人就是躲在暗处观察的匪首谭添,见龅牙彪被擒,他晓得对方如他所料并不打算跟他老老实实做交易。“丢那妈,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一口气冲上一条藏在河边树丛里的小艇,喝令小喽啰赶紧划船返回关押人质的地点。

梁耀荃等人破门冲进客栈一间包房里,看见两名匪徒押着一个蒙着脑袋的人坐在屋当中。

匪徒被顺利制服,梁锦棠伸手揭掉人质头上的白布巾,那人质竟是一个男人!

大家不由愣住,那男人摸出一把利刃刺向梁锦棠,幸亏旁边的关标手疾眼快,拨开利刃并一脚踢翻那人。

原来这个人质是狡猾的谭添派手下假扮的!

梁耀荃给了龅牙彪一大嘴巴:“这是怎么回事?!”

梁锦棠用枪口往他脑门一顶:“丢你老母再有半句谎话,一枪毙了你!”

龅牙彪也愣了神,哆哆嗦嗦地道:“我、我真的不清楚….谭添那个衰仔,他、他连我也耍了,他告诉我说、说肉参就押在这里呵,不骗你….”

关标捡起地上那把雪亮的短刀,抵住那个假扮人质的脖子,喝问:“谭添那个杂种把人质关在什么地方?快说!”

刀刃轻轻一抹,那人的脖子划破一道痕,鲜血立刻淌下来。

那人脸色登时发青,浑身筛糠道:“我说我说,肉参….肉参关在镇西面、五里地的破庙里(就是多年前谭添住的那地方),由、由福哥亲自看着….”“谭添呢?他人在哪里?说!”

梁耀荃厉声喝问。“他、他在外头睇水【粤方言望风之意】。”“不好,那个家伙肯定已经发现我们啦….”

梁耀荃冲口而出,随即命令众人:“快,快去解救人质!”

一行人冲到镇口,遇上关裕光领着其余的队员守在那儿。梁耀荃急忙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溜出去,关大哥摇摇头。

梁耀荃断定,谭添一定是从水路逃走了,于是吩咐关大哥领着梁树荣等几名队员,去找之前已经联系好的镇上乡团,趁机进攻马岭村,一举把匪巢端掉,自己则率领其余五十多名队员押着龅牙彪赶往破庙解救人质。

梁耀荃等人沿着公路一路狂奔,距离破庙大约还有一里地的树林拐角处,发现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嚎啕大哭。

原来,昨天夜晚,梁树荣得到通知要随关裕光一起行动解救人质,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只吩咐她第二天哪儿也不要去,就待在家等他回来。梁淑贞好不容易才盼得丈夫不在,如何肯老实待着,吃过早饭她便不顾公公阿容的劝告,带着玉莲到镇上赶集玩。半道上女儿叫撒尿,淑贞将她领进树林里。不料玉莲才站起身来,迎面跑来两个男人,正是弃船逃上岸来的谭添和他的喽啰俩人。

那名喽啰几年前跟随谭福伏击梁耀荃时见过淑贞,一眼认出她来,当即告诉谭添说她就是当年救过梁耀荃的那个女人,谭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来抓淑贞,想把她带回去一并报复泄愤。梁淑贞一闪身躲开,随即钻进树林里。谭添正要去追,可眼看后面公路上一伙人赶过来,他知道那是追兵,便也顾不得淑贞了,一把抱起身边吓得哇哇大哭的玉莲仓皇逃去。

淑贞看见梁耀荃便死命抓住他的衣领,指着谭添逃去的方向,哀告他快去救人。

那龅牙彪晓得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明白落入梁耀荃手里,断然是没自己好果子吃的,眼珠一转,趁众人正倾听淑贞哭诉,抽出身哧溜一下朝几十米开外的河边狂奔而去。“站住,站住!”

梁耀荃喝斥了两声,举起左轮枪,砰砰!一颗子弹穿透了龅牙彪的太阳穴,他象条死狗一头栽落河水中。

谭添听到背后传来的枪声,吓了一跳,以为子弹是朝自己射来的,慌乱中向后面还了几枪,这样一来反而让梁耀荃发觉了他俩的影踪。“在那里,快追!”

梁耀荃一挥手,自卫队员一窝蜂扑向谭添二人,并尾随着他俩包围了那座荒凉的破庙。

谭添气急败坏地逃进庙里,气喘吁吁地对谭福道:“哥,那帮、契弟追来了,要要抢肉参哩….”

谭福大吃一惊,慌忙跑到庙门口一看,几十个自卫队员呐喊着已经快要杀到,自己在庙里面仅有不到二十名小厮,且都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谭福此时一门心思要开溜,已经顾不得人质了,他蹿到破庙后门,看见那里没人,喜出望外地跑回去拉着谭添说:“后门没追兵,咱们赶紧走人!”

谭添恨恨地咬牙道:“等我搞掂肉参就走。”

他握着枪,冲到曾春莺面前:“我本来不想杀你,是他们逼着我杀你的,休要怪我!”

言毕朝着泪流满面瑟瑟发抖的曾春莺举起驳壳枪,一扣扳机,砰!冲到庙门口的关标先开了一枪,子弹不偏不倚击打在谭添的枪身上,他枪口一歪,出膛的子弹擦伤了曾春莺的肩膀,三太太痛叫一声,倒在地上。

谭添转身朝冲进来的自卫队员边开枪边撤退,破庙里顿时弹雨横飞,被一名匪徒抱住的玉莲吓得放声大哭。“阿添快走,从后门走!”

谭福大叫,率领喽啰们退向后门。谭添一手持枪一手拽住那名抱着玉莲的小厮,押后从后门退出了破庙。

自卫队员们随即冲进破庙,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三太太。梁耀荃见她伤情并无大碍,放下心来,挥手命令众人继续追击庙外的残匪。

庙后面的土岗上,谭福见自卫队仍全力追击丝毫没有松懈的迹象,便大喊:“听好啦,你们的小崽子在我们手里,想让他死就尽管来吧,要是放我们一马,我自然会留他一命!”

慌乱中他竟把玉莲当成男孩子。

梁耀荃正在犹豫,淑贞一下子扑到他面前,哭求道:“别打啦,求求你,千万别伤了孩子呵!”

梁耀荃随即喊道:“放你一马可以,先把孩子放了!”

谭福喊道:“你当我是傻佬,你们先退回庙里面,不许开枪,我就会放孩子!”

梁耀荃恨恨骂道:“谭福,你这作恶多端的狗贼,还敢讲什么条件,我今天要为民除害,叫你们统统见阎王!”

说着砰的一枪打去,自卫队员手里的枪也跟着开了火。

混战中,关标被子弹擦伤左臂,血流如注。梁耀荃火了,下令往死里打。

梁淑贞一把扯住梁耀荃,泪流满面道:“玉莲她、呜呜呜….她可是你的亲骨肉呵,你不能打呀….”“你说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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