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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21: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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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佩飞

出版社:阳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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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

塬上试读:

第一章 柳婶和她的儿女

二妈无奈地摇头,说她婶,中邪哩,中邪哩,死活要分哩!

柳婶说,她这是咋了嘛?能再劝劝么?

二妈叹了声气,说劝也没用哩,她婶你就分吧。

柳婶的眼泪淌了出来,冲着炕柜上方苫着黑布的相片,哀怨地说,死鬼哩,你腿一伸,眼一闭就走了,一大家子撂下就不管了,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咋办呢。天老爷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啊!你说我作了啥孽,你让我脱了火海又进苦海,这么为难我,惩罚我啊……

原来,柳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上塬村石匠刘忠,在头涧村给柳翠叶家就是现在的柳婶凿石磨时,俩人对上了眼。当年,柳婶就带着还穿着开裆裤的儿子福娃嫁给了刘忠。那年,柳婶刚过三十,刘忠已四十好几了。柳婶漂亮,能干,也有主见,对刘忠的半大小子留根不中意,说他呆头呆脑的,连声妈也不叫,见了他就来气。后来,柳婶生了女儿月月,对留根就更看不上眼了,连书也不让念了,家里家外的活都是留根的。这么过了几年,日子刚有了点起色,没想刘忠却得病走了。

柳婶的天塌了,连死的心都有了。她看着已长成大小伙子的留根,心里后悔这些年来对他太苛刻了,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一家老小的日月全指靠他了,他要是记仇咋办啊。没想在刘忠坟前,留根扑通跪在柳婶面前,多年来第一次喊了声妈,说大不在了,有我呢,你莫愁。留根说到做到,不但孝顺柳婶,对福娃和月月也格外亲热,给他俩搭秋千,背着到中塬、下塬村看电影。福娃有病了,他背着福娃去十几里外的乡医院看病。硬是把一个散架的家撑了起来。去年,柳婶四处张罗,给留根娶了媳妇山菊。山菊俊秀,脸比山菊花还要美,还要靓。留根见了骨头就酥了。没想,一家人只热热闹闹过了一年,山菊就闹起了分家。留根不愿意,山菊就闹,这两天连饭也不吃了。柳婶着急,就请二妈来劝,山菊却是铁心要分,不回心转意了。

福娃、月月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啥活也干不动,二妈,你说这日子咋过哟。柳婶抹着眼泪对二妈说。

二妈摇了摇头,边往门外走边说,她婶子,这事也怨你哩,你咋早没看出山菊的心思呢?咋不早叫人劝劝哩。这脓头都鼓出来了,就不好往下按了。咳!真是作孽呀,大人不说了,可孩子要遭罪哩。

柳婶听了,哭得更伤心了。

其实,山菊闹分家,是有兆头的。

过年前,村子里排戏,月月要福娃带她去看,福娃应了,正在扫地的山菊气得把扫把嗵地就扔了,说整天就知道吃了玩,玩了吃。

柳婶听了,不由愣住了,这是进门还不到一年的新媳妇说的话吗?心里很是不悦。刚想说山菊两句,可是见了山菊那脸色,柳婶压了火气,换了笑脸,顺着山菊的话对福娃说,就是的,有啥看的嘛,年初二演了再去看。去把羊圈扫一扫,再把鸡粪掏了。福娃不乐意,说羊圈昨天才扫过嘛,鸡窝也干净哩。柳婶说,鸡窝里有蛋哩,快领妹妹去掏掏。福娃说,妈,你咋忘了,鸡蛋你不是一大早就掏了。柳婶扑哧笑了,说傻娃,今天的蛋还没下哩。说着就把福娃往门外推,出了门,柳婶冷了脸,说乖娃,听妈话,莫去看戏了,惹你嫂子气哩。去把羊圈再扫扫。

那次,给地里撒粪,山菊说头痛,干不了,柳婶就和留根去了地里。晌午回来,家里锅清灶冷的,月月正在吃生土豆。留根说山菊咋不弄饭吃,看把月月饿的。山菊忽拉翻起身,指着留根鼻子说,我又不是你家佣人,侍奉老的,还要侍奉小的。

前不久,村里来了收土豆的,柳婶和山菊各挑了一挑子,过了秤,柳婶把钱收了,山菊当即拉下脸,甩了扁担,气呼呼地走了……

那时,柳婶就寻思山菊怕是不愿在一起过了。

柳婶哭够了,想这家还是分不得,分了日子就没法过了。顾不得自己老脸了,得再去劝劝山菊。出了门,却见留根蹲在一旁的屋子门口,低头吃着旱烟。屋里,山菊在说,我俩拼着命干活,而她整天窝在家享清福。她那两个孩子张口等着吃,你把他们养大了,会说你好么?领你情么?怕是早忘脚后跟了。

留根说,那你说咋办嘛?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分开了咋办嘛?莫非让他们饿死不成。

再说,村里人会怎样看我?大死了,就把妈撂一边去了。不是人事哩。还有福娃和月月,是我一手把他们带大的,为了他们,我受了多少苦,难道是为了今天和他们分家吗?这个家要是烧起两个灶来,我的心也就烧成两半了。真要分,难道就不能等他们大了再分么?留根哽咽了。

山菊说,孩子是人家的,又不是你的。人家过去连顿饱饭也不让你吃,连件新衣也不给你穿,你咋不长记性哩。人家孩子再过几年就人高马大了,等他们胳膊腿儿一硬邦,谁还能管你哩?可你要是再这么苦几年,身子就完了。你看福娃那脸色,红哧溜光的,再瞧瞧你这脸色,都成了青菜根了。你现在为他们卖命,等我俩有了孩子,再给孩子卖命,这辈子命就太苦了。你咋就不开窍哩,我咋就嫁给你这个榆木疙瘩呀!

一会儿,又说,我问你,家里卖羊的钱哩?卖土豆的钱哩?你用了十块八块吗?怕是你连钱边儿也没摸着哩,都成了人家私房钱哩。

留根说,莫说瞎话,一家人吃穿不花钱?孩子上学不花钱?还有,我俩结婚的钱哪来的?这不都是妈拿的嘛。

听,你妈、妈的喊得亲热的,当初她是咋样对你的。你咋一点记性也不长哩。

留根说咋对我的,我记着哩。饭是妈做的,衣服是妈做的,有病了也是妈找的医生买的药,还能要妈咋样嘛。你快莫说这忤逆的话了,吃饭吧,吃了饭再商量商量嘛。

山菊说,商量?商量个啥。不分家我一口水也不喝,等我饿死了,你再找一个吧。

留根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想这家看来是真得分了。大走了,弟妹还小,长兄为父,这是祖辈留下的规矩,是责任更是亲情、良心,咋能自个图轻松自在,撂下老少不顾呢。就放了狠话,说:要分也行,等我死了吧。

山菊听了,骂道,刘留根,你个没心没肺的,放着好日子你不奔,咋就非要累死穷死在一个屋里呢。骂毕了,便哭天喊地的放了悲声。

柳婶一直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知道天要塌了,撑不住了,硬撑,留根和山菊怕是要闹翻天了,那就害了他俩了。柳婶便改了主意。过去对留根说,老大,既然她嫂子要分,这家就分开过。你莫担心,你大死的时候,那日子多艰难,不是都活过来了吗。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又退耕还林,地少了,福娃也大了,能给我搭把手了,你不用犯愁了。

留根两眼泪水汪汪,说妈不能分呀,家一分,人的心也就分了。

柳婶说不是还在一个院里吗,咋能心就分了呢?我不会忘记你对福娃对月月的好,要不是你拼死累活地撑着这个家,谁知道我娘仨今天会是啥样呢。你莫为难了,也莫上火了,就分吧。屋子就这么几间,也没啥分头,三间堂屋你现住的两间和东面的厢屋给你,西头一间和两间厢屋给我和孩子住。东西随山菊拿。明天上午你垒灶,就分开吃吧。

留根听了,叫了声妈,说羞死先人哩。没脸见人哩。咋活到人面前嘛。

柳婶说老大,莫难过,你看村上有几户人家没分家?迟早都要分的,丢啥人哩。

留根说咱这家和别家不一样。大走了,弟妹还小,能分吗!分了咋过嘛!

柳婶强忍着泪水说:分了也好,这个家大了,几口人吃一起,住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会惹烦恼。分了好,分了心里就都清静了。我给你说,怎么也得分开过了。你不分我也要分了,我还想过几天耳根清静的日子呢。你就莫拦绊了。

柳婶说完,也没给留根打声招乎,就自个走了。

留根望着柳婶蹒跚的脚步,不由泪如泉涌。她把几个儿女拉扯大了,还给自己娶了亲。现在儿子翅膀硬了,有了媳妇了,要飞了,要分家了,咋能不伤心呢?撕裂的痛怕是会一直疼在心里呢。以后见面,就是客套了。吃也分开了,住也分开了,什么都分了,权利义务都分了。心既然已经碎了,就无法再弥补了。哪天妈过世了,那边就是别人的家了,福娃的、月月的家了,不是自己家了。

夜里,留根无法入眠。他的心一直惶惶不安。一种难以抑制的悲伤笼罩在心头。他觉得,大坐在门口哭泣,说狗日的,你妈进这个门时,你才多大,是你妈拉扯大了你,给你娶了媳妇。现在她老了,你就只顾自己过好日月了,把你妈你弟妹扔下不管了,你是大不孝啊!他睁开眼,夜幕中,大正用憎恶的目光盯着他。

白天,大忧伤的面孔总是在留根眼前浮动。他走在村里,总是低着头,躲着人,好似是个犯了弥天大罪的人。只有在干活时,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些。闲了,他不愿在家里呆,更不愿荅理百般柔情,要和他奔好日月的山菊。他常常独自跑到后山上,点着一锅旱烟,冲着村子吁出丝丝缕缕的长怨短叹。

村子在塬畔的上坡,散落着一簇簇的树,留根知道,在那些树下,隐藏着一窝窝鸟蛋似的房屋。其中,就有自家的窑洞和草房。树是杂树,长得也高低不等,也没有人在意它们跨过窑洞,盖住屋檐。它们的自由迎合了鸟的需求,从最低端的分叉处到最高的树顶上,分布了灰喜鹊、猫头鹰、老鸹等鸟们的窝窝。留根忽然感到自己不如那些树,它们给村庄带来了生机、喧闹和庇护。而自己一个大男人,却连个家也护不住。

要是一家子和和睦睦,那该多好呀。

留根的眼里,又泪花涟涟了。

过了年初三,留根就去城里打工了。

留根打的是短工,是通过那个戴眼镜的城里女子在一家建筑公司找的活。女子是个中介,本事大得很。留根说我农忙时就得赶回家拾掇田地,烦你给人家老板说清。女子说短工挣不上钱,地里的活干吗不让家里人干嘛。留根说我不回不行呀,一大家的田地呢,老的老,小的小,靠媳妇和妈忙不出来呀。女子给老板说妥了。可是,和女子同是城里人、也戴着副镜子的工头欺负他,说他是零工,每天少给他五块钱。和留根一起打工的人骂城里人的心脏着呢。留根想骂啥哩,人家能收留就不错了,甘蔗哪能两头甜呢。留根就实心实意地跟那个工头打起了短工。一个月下来,工头见留根干活不惜力,也爱惜材料,竟生了怜悯之心,月底,那五块钱一分也没扣。留根过意不去,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一条红乒坛送给工头,工头拿在手里瞅了瞅,又塞给了留根,说你挣两个钱也不易,留着自个吸吧。又说,我知你家里没劳力,不容易,今后家里有事,你说一声,请个假就行了,忙完了再回来。留根听了,感动得连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自此留根就更加卖力了,有时一个人要给两个大工供料,一天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胸口闷得连喘气都困难。

留根在城里辛苦,柳婶在家里日月过得更是艰难。分家后,柳婶哭过,骂过,哭她一个女人家活得凄凉,骂刘忠心硬,没把家境过好,这么早就撂下她走了。但柳婶从没软弱,从没对日月失却念想。柳婶想,自己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还不如塬上那些草么?塬上十年九旱,蝴蝶为了吸点潮气,把牛屎都当成花了,黏在上面人都吓不走。可每年春夏,那些细草嫩芽还是钻出土来,生出一窝窝的绿。草生在塬上是苦命的,我柳翠叶活在塬上是受罪的,草都一年一年活过来了,人总比草有能耐吧,还能让日月难死么。

柳婶就想着法儿安顿着活计,除了自己早出晚归,还给福娃也安顿了活计。好在男娃不吃十年闲饭,福娃也能搭把手了。何况,地里的大活,还都是留根拾掇的。

柳婶在冬天也没闲着,家里家外地忙碌着。家里没有劳力,柳婶就把活计化整为零,趁早拾掇着。给地里上粪,村里人家都是开春了,解冻了,才把粪从猪圈羊圈里起出来,送到地里。现在柳婶时常三天两头地把粪一筐筐送到地里。野外的风割人,柳婶手脚都麻木了,裂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柳婶缠了块棉布,却也不误活计。有时跌倒了,把粪洒了,柳婶不怨天不怨地,把粪拾起来,再往地里送。

柳婶就这么忙活着,苦是苦,累是累,这个家倒也撑住了。

转眼,到了开春,得拾掇田地了。家里没人,留根要赶回去,为了多挣一天的工钱。留根在白天干完了活,晚上,买上两个馒头,灌了两个矿泉水瓶子的凉水,边吃边急急地赶路。

开始,留根顾不上看前后左右的景致,一路上带着小跑,他要趁天还亮着,多赶些路。天黑了,留根就急急地走着碎步,这样既不会闪了脚,也不会跌倒。两边的沟坎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瘆人的叫声。留根却没往心里去。留根心里只有路程,只有家里急待拾掇的地。季节不等人啊。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季呢。

千年来的农事,已和二十四个节气一起,装订成一部塬上人沉重的历史了。只是,他们世世代代播种的血汗和梦想,总要被气候打了折扣。每天清晨,当一声声鸡鸣把他们从黝黑的夜幕中唤醒,首先要抬头看一看天的脸色。天的脸色决定着空腹的粮屯能否被玉米或麦子填饱,也决定着人们的表情。所以,尽管人们在拼命地劳作,怎奈天公不作美,盛在粗瓷碗里的日子,也就总是那么清淡。以至于今天,还有许多人家蜷居在被灶烟熏黑的窑洞里。

是苍天在左右着他们对时间和日常生活的安排啊。

天亮了,远处一只狗叫了,村里一群狗就都叫了,狗儿与狗儿呼应着,山窝子里就嗡儿嗡儿地响着回声。谁家的娃子吱儿吱儿地惊哭,老榆树上的雀儿扑腾着钻进了稠蔫蔫的天空。东边泛起一砣羊奶般的颜色,晴空里一颗星星落了,闪过一道光,鸡叫鸣了。

六十里土路,留根到家了。

回来,却见院门变成了两个,一堵院墙,彻底隔开了。

原来,留根不在时,山菊请人把院墙砌了。

留根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他甩下背包,气呼呼地闯进屋里,却见山菊挺着大肚子,欢喜地迎在门口,留根见了,先是一怔,继而一喜,接着便“唉”的一声,蹲在门口,一声不吭。

留根的头发怕是有段日子没剃了,把半个耳朵都遮住了,头发也白了许多。脸色黑黝黝的,布满了皱纹。山菊心疼得直抽搐,舀了一瓢水倒到盆里,说你先洗把脸,我给你做揪面吃。

留根没言传,牵了黄牛,扛着犁,径自去了地里。到了自家的地边,留根没住脚,而是把犁放在柳婶的地里。其实,这两块地也是一块地,就是中间犁了一条浅沟。留根先在黄牛背上搭根绊绳,在绊绳后栓上犁铧,轻轻吆喝一声,黄牛便低着头,蹬着歇息了一个冬天的土地,用劲地朝前挪动。犁铧翻起的黄褐色的土壤,暄暄地冒着热气。留根的胸腔随着地气起伏着,不时吼上一嗓子:噢嗨——仿佛回音,在另一边犁地的麻二爹,也鼓起嗓门喊了一声:噢嗨——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俩人都嘿嘿地笑了!

在留根的吆喝下,黄牛缓缓而又起劲地前行着,到了半晌,就犁到了地边,留根拉紧了绳索,黄牛困得挪不开身了,茫然了,愣愣地望望脚下,又望望留根,像是在问,蹄蹄该往哪里下哩?留根笑了,说伙计这块地犁完了,墒好土也好,要是老天开眼,灌浆时下上两场透雨,收下的麦子从囤尖上往下淌哩。

留根放了犁,拿出烟袋,冲对面的麻二爹扬扬手,麻二爹也拿出烟袋,冲着留根摆了摆说,自便。于是,都坐下来,擦火、点烟,两股细细的轻烟,就从山洼里袅袅升起,辛辣的香气也四处弥漫散开,跟着,老黄牛昂起头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是歇晌的时辰了。

晌午,山菊心疼留根,做了饭菜,送到地里。山菊罩着绿衫,围着方格红围巾,右手挎着篮子,篮子上搭个羊肚白毛巾,左手拎个罐,急急地顺着羊肠路来到留根跟前,见留根先耕作的是妈那块地,非但不气,心里倒是有点欣慰。找了块平整的地放下篮子和罐,先从篮里拿出两个包谷面馍馍,端出盛着油辣子的瓷碗,再用大碗倒一碗糊汤,递给留根,涩声说,趁热把饭吃了吧。

留根不接,说山上风大,身子莫受风了,快回家去,我不饿。

山菊说饭食不好也得吃呀,人是铁饭是钢,走了一夜的路,哪能不饿呢。再说,后晌还要接着犁咱家的地呀。

留根磕着烟锅,头也不抬地说,你看哪块地不是咱家的!

山菊听了,知留根心里有气,破天荒地竟没敢言语。

留根却起身扶了犁,又犁起地来。

日头下,留根脸色青黄,背似乎也驼了,人更显苍老。山风中,蓬乱的头发似一窝衰败的蒿草。

山菊的心盐渍般难过,就在地头守着她精心为留根做的那些饭菜,哀哀怨怨地哭了一场。

晚上,留根收工回来,去看柳婶,给了柳婶二百块钱。

柳婶没推让,把钱接了。这几个月来,柳婶是天天含着眼泪抠鸡屁股,每月几十个鸡蛋,到集上换个灯油咸盐钱,才把这清汤寡水的日子打发了。

留根说,妈,你莫怨山菊,是儿子窝囊,不主事,也没本事哩。

柳婶说老大,妈不怨你俩,妈能怨啥哩,我给你说,幸亏山菊哩,要不是她,月月差点就没命了。她是个好嫂子,妈谢她哩。

那天,月月放学回家,在路上和几个孩子打闹,手让蛇给咬了。柳婶到地里劳作去了,山菊二话没说,找了根鞋带子,扎住了那只手腕,又背着月月跑了好几里路,摔了好几个跟头,手破了,膝盖破了,脸上还蹭了几个血口子,到中塬塬畔下找到德昌大爹,给月月治了蛇伤。德昌大爹说,要是晚来半顿饭的工夫,月月就麻达了。

留根听了,脸色平和了些说,妈,自家人还谢啥,家是分了,可她还是你儿媳呀。家里有啥事,你尽管叫她。

柳婶知留根心里还有没说出的话说,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山菊有身子了,妈知道该咋做,你在外面把自个顾好就成了。

留根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妈又让你操心了。

过了两天,留根把地里的活忙完了,天没亮就起床,又去城里打工了。

山菊和柳婶把留根送到村口,留根不让再送,婆媳俩就住了脚,看着留根没进了夜色。

自此,留根就来回奔跑在村子和城里的黄土路上,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骆驼。

开春,山菊生了女儿桃桃。

隔了一年,山菊又生了儿子牛牛。

塬上还是老脑筋,没儿没孙人家笑话哩。牛牛的出生,山菊高兴,留根高兴,柳婶更高兴。有孙子了,心里舒坦,脸上也生光哩。牛牛出生的当天,柳婶就宰了只老母鸡,炖了锅汤给山菊补身子下奶水。晚上,又摸黑去了刘忠坟前,给刘忠烧了纸钱,流着眼泪给刘忠报了喜讯。

留根欢喜过后,负担也更重了,来回跑得更勤了,只是腿脚慢了许多。往年从城里回来,头遍鸡刚叫就到村边了。现在,日头挂到东山树梢上,才到了村前的岔路口,还淌了一身的汗水。往年,进了家水不喝一口,就下了地,现在,得歇上一阵子,喝点热汤热水,才能缓过劲来拿得动家什。

又是几年过去了,院墙上风种的毛毛草长了好几窝了,福娃初中也毕业,不再上高中了。他没有像塬上许多辍学后的少男少女那样,蒲公英似的飞向塬外的世界,而是和老弱病残的老辈们留守在塬上,继续耕作于梯田里,按照季节的走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完成着劳动的程序,播种、施肥、锄草、收割、打碾,年纪轻轻地就学了一身侍弄庄稼的本事,连麻二爹他们都夸他是塬上种庄稼的好手哩。

月月也懂事了,也能给家里搭把手了,做饭、放羊,还能干些田里的农活儿。只是几年下来,柳婶老了,成了老太婆了。好在身子骨还结实,常常干了这边的活,又去帮衬山菊。山菊不好意思,说妈你歇息,我自己能行。柳婶不依,说一家人还客气啥,这边地里的重活还不都是老大干的。他城里村子来回地跑,累得人都脱了形了,我担心他的身子呢。

柳婶说着,声音就涩了,山菊的脸色也凝重了。

留根在城里做的是小工,累人,而庄稼,更是靠汗水一滴一滴浇灌起来的,地里的活儿,不尽心去侍弄,哪儿会有好收成呢。过度的操劳,使他的身体这几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再加上长年的咳嗽,更使他的身子日渐虚弱,他已经精疲力竭,未老先衰了。论年纪,他才三十出头,可已是白头发多黑头发少了,腰也弯了,看起来像个五六十岁的老汉。

对自己的身体,留根心里有数,知道撑不了几年了,心里便更加焦虑和恐惧。万一到了那一天,自己走了,桃桃和牛牛咋办?当初,大死了,还有自己这个大小伙子,用不着妈在田地里受苦,家里福娃和月月也不缺热汤热水,要是自己不在了,山菊和孩子咋办?分家那阵子,妈和弟弟妹妹受的罪里就有她娘仨的影子呢。唉,分家多年了,山菊说的好日子没有得到,得到的却是日复一日的愧疚、忧愁和焦虑。这是老天爷有眼,在收拾自己呢。

又熬了一年,留根终于干不了农活了,死亡正一步步向他逼近。要说留根这病根,还是分家那年得的。起先,只是微烧,这是长期郁闷、忧虑、操劳所致,留根没咋重视。那时,留根在城里打工,他想给山菊娘仨多攒几个钱,也没打针吃药。后来撂砖头撂不动了,还三天两日地吐血。包工头也不敢要他了,给了他几百块钱,把他使回村里,他就把心思使到地里。后来,牛也使唤不了了,锹也拿不动了,地里的活就只有靠着山菊去干了。急得他整天唉声叹气,连口汤水都不想咽了。柳婶为了给留根宽心,常过来帮着料理,劝留根想开点,把心放宽,说地里的大活、重活有福娃呢,你莫操心,安心养病。

谁知,福娃对留根一肚子怨气说,哥以为分家了他就吃香喝辣的了,没想屁也没吃上一个,倒落了一身的病,地还要别人帮着他种。

柳婶火了。骂道,你不是妈养的,你是妈养的不会说这丧良心的话。你大死时,你才多大,月月才多大?闲了,你哥不是抱着你就是给你当马骑,外面得了一块糖,在手心攥化了,也舍不得吃,也要留给月月吃。你上学的学费,过年穿的新衣,哪一样不是你哥挣的?要不是你哥,婊子娃你怕是命都没了呢。你要记住,他不是你哥,他是你大,是你老子。你嫂子当初要分家,有她的理呢。再说,妇道人家心胸咋能和男人家比,我嫁给你大时,对你哥也抠鼻子控眼地昧心呢。你大不也干气,不也拿妈没法子吗!比起你妈我,你嫂子好多了,也强多了。想起妈那时对你哥,妈都愧死哩。

柳婶说着抹起了眼泪。

福娃被柳婶数落得头上直冒汗,赶忙跑去给哥嫂干活去了。

留根走了。

留根是在收了玉米后走的。

那天晚上,留根的精神比白天好些,留根就给山菊讲柳婶的事:有次家里吃稀饭,柳婶碗里有一块面糊糊,自己没舍得吃,倒给了他。有次他在外面被一个大人欺负了,柳婶带着他找到那个人家讨说法,被人家搡倒了,那情景他一见到柳婶就浮在脑子里。

留根还说,大临走前几天,喘不过气来,咳的痰里都是血,大说是肺子坏了,让家里人离他远些,妈扶着大后背,哭着给大捋着胸口,大给我说,你妈是好人,是我害了你妈,你要像亲妈一样待你妈呀。

其实,你和妈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哩。又摸着牛牛的头说,乖娃,你长大了,要孝顺你妈哩,你妈把你拉扯大了不易。你妈还没进过城呢,你要好好念书,考大学,到城里工作,把你妈也带到城里享享福,城里热闹得很哩。

留根的话听得山菊心里难过,说要去就同你一块去,你不去我哪里也不走。

留根叹了声,凄楚地说,我怕是没那福分了。这个家就靠你了,你要把孩子带大,还有,等那些松树长成了,记着给大换副好棺材。

当天夜里,留根一声没吭就走了。

山菊的哭声惊了柳婶,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当看到炕上毫无声息的留根时,柳婶竟出奇地平静,连一滴泪水也没掉。只是涩声问,她嫂子,老大留下啥话没?

山菊哭着把留根的叮嘱给柳婶说了。

这时,柳婶的泪水才决堤似的涌了出来,踉跄着走到炕头,抚摸着留根的脸庞说,老大,你的心思妈明白,你大材板的事有福娃和牛牛办呢,你大也不会责怪你,妈也不会责怪你,你就放心走吧。

原来,在刘忠去世前半年的一天,他听说中塬村的张富贵拉回了好几根松木,为他父亲拉了一副上好的材板,足足有三寸厚。刘忠和好几位老汉去打问价钱,说是一般材板就要上千块钱。刘忠没有吭声,一副材板要一千多块呢,那要卖多少粮食凿多少石磨呀。刘忠回来,唉声叹气地给柳婶说了。懂事的留根在一旁说,大,你莫难过,我春天在家里坡地上栽一些松树。今后,给大拉上一副最好的松木材板。

刘忠听了,凄楚地笑道,你有这个孝心大就知足了,大怕是等不到那些松木材板了。

到了春天,留根果真在坡地沟下面栽了十几棵松杉。

现在,留根再也不能给长眠在塬上的父亲换一口遮风挡雨的松木棺材了。而且,连他自己的棺木也没了着落。

一时间,柳婶心如刀绞。

天气还热,人不能在家多留。可留根走得突然,还没准备棺材。柳婶急死了。家里只有一棵桐树和一棵槐树,还有几根早年挖下的杨树秆子。但杨树质地松垮,容易裂口,桐树太轻,易腐。槐树虽结实,却有忌讳,何况正生长着,砍了一时也干不了。麻二爹说有松木就好了。倒是有十几棵松杉,就是留根在他大死后栽的,只有胳膊粗,不够料。够料的松树也有,长在下塬村旁的东山上,好大一片,做棺木再好不过了。但那是由人家塬上林业站管的,传言说下塬的王老根和王老蔫因送钱的事,得罪了人家女站长马丽,想去掰一个树枝子都没门呢。

柳婶又悲又愁,一夜间人又苍老了许多。

村里陈大爹知道柳婶的难处,和儿子修文把自家的两根松木送来了,下午,老蔫也送了一根来,麻二爹算了算,再有一根就够了,可满村子再也找不到半根松木了。

柳婶给麻二爹说,先做吧,我再去下塬中塬找找看。麻二爹说能找上吗?要不就合着杂木打吧。

柳婶坚定地说,二爹,咋说也不能让留根凑合着入土呀,那太亏了他,屈了他了。我再出去托托人,看能不能再找上一根。

柳婶安顿了打棺材的事后,就去了下塬,柳婶没进村,进了东山坡上的松林。这是一处不小的林子,粗粗细细的松树遮天蔽日,在晚风中哗哗作响。柳婶在松林里转了好大一会,天擦黑时才回来了。她顾不上去劝哭得死去活来的山菊,从灵堂里叫出了福娃,说你哥是为你为月月为这个家累死的,你哥这一辈子虽没啥奢求,但妈咋说也要让他带走一副松木棺材。他活着风吹日晒地受罪,死了再也不能让他憋屈了。

福娃说村里再没松木了,到哪里去找呢?

柳婶说有,东边的林子里就有,还有几棵让偷树的锯了一半,木头都干了,妈今晚和你去弄一根回来。

福娃说妈我听你的,你莫去了,那几棵被锯了一半的干树我也知道,夜里我去扛一根回来,哥的材板就够了。

柳婶说妈跟你一块去,林业站的人来了,你就扛着跑,妈在后面挡着。

半夜里,柳婶和福娃收拾停当,正欲上路,麻二爹和陈大爹手拿锯子,肩抬着一根枯焦的松树进了院子。柳婶在惊愣后,明白了原委,叫了声大爹、二爹,扑通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棺材打好了,留根安详地躺在散发着清香的松木材板里,他摆脱了命运的安排,也免却了年复一年的磨难。不管他的灵魂是否会再度托生,却再也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雨声,看不到尘世的荣辱辛酸了。

塬上,沉闷的空寂被黄铜的唢呐调拌得抑扬顿挫,留根今天要下葬。墓地的沟洼里,有好些羊在咩咩地叫着,像是一群穿孝服送葬的人群。干旱多时的天上竟然落了雨,墓地四周都是稀稀的泥水。山菊哭号着,几次要扑墓,都被抱住了。她扑倒又爬起,滚成了泥人,长头发漫裹在脖颈上,披麻戴孝的重服散乱抽扯着,一身的泥泥水水不成个人样子。留根的墓室没有石砌砖箍,是就地掘出的土坑,老天爷的泪雨又使墓坑成了水坑。上塬村在家的几个青壮年,在墓坑上扯了块雨布,清了积水,用四条老麻绳吊起棺材,沉入泥坑里,就封墓拱土了。在场的人都哭了,二妈她们一个劲地念叨,老天爷你不长眼哩,你没心没肺哩,这么好的人你咋就收走了呢。

乡亲们的哭诉、惋惜、赞誉,留根再也听不见了。这么多年来,他就像塬上那些毛毛草一样,无声无息地生长,又无声无息地枯去。既没做过什么大事情,也没挣下什么家财,赤脱脱地来,又空着两手离去。对留根来说,一生修来的品德,成了他前往那个世界的唯一的行囊。

该盖第一锨土了。须是孝子撒下生土,牛牛还小,福娃把他抱在怀里,帮他操起锨,撩下几团土块,其他的人就一哇声高叫着朝墓坑拥土。山菊瘫在泥水里,嘶哑地哭泣,冷不防间,孝袍一撩扑下墓坑,泥水土块落在身上。几乎同时,凭空里裂出一道闪电,闷雷就在天边忽远忽近地滚动,柳婶和福娃吱哇一声,同时扑了下去,待把山菊拉出来,山菊脸色煞白没了气息。人们又赶紧掐人中,连声喊叫。好一会儿,山菊才回过气来,哭诉着说,留根,你就狠心走了?孩子靠谁来养活?庄稼靠谁来种呢?你把我也带走算了。

片刻间,塬畔就拱起了一座新坟。纸筢子插到坟顶,哭丧棍插在坟前,雨水淋湿了烧纸,一卷卷埋到泥土里。山菊又哭昏了气儿,桃桃和牛牛跪在坟前。大大呀大大呀地唤个不停,秋雨一溜线儿地下着,人们的衣服全湿透了,脸上更是热泪流淌。柳婶憋屈了好几天了,这时见留根的后事办完了,才坐在留根的坟前,唤了声老大呀便凄惨悲切地号啕大哭起来。

山菊是个要强的女子。留根的早逝,没有击垮她。她心里记着留根临走前的叮嘱,自己就是苦死累死,一定要把孩子抚养大。在留根走后的日子里,她早起晚睡,一人操持着家里。这天,她又把孩子留在家里,大清早就去了地里。福娃淌夜水回来,刚进院子,听到院那边传出牛牛、桃桃的哭声,忙跑了过去,眼前的情景让福娃惊呆了,牛牛被拴在炕上,桃桃拿着土豆边哭边朝牛牛嘴里塞。眼泪、鼻涕和土豆糊了牛牛一脸。见到福娃,桃桃喊二爸,弟弟不吃嘛。就哭了起来。福娃几乎是扑到了炕上,解开绳子,一手抱着一个,进了自家,柳婶见了,问咋了,福娃说了。柳婶心疼地抱过牛牛说,乖孙子,受罪了。又对福娃说,你大刚走那阵子,你不知妈有多难,你和月月就是你哥一手一个抱大的。咳,你嫂子日子艰难了,她又要强,妈担心呢。

山菊去了坡地,她是来翻地的。到了地头,不由触景生情。那年,留根回来,饭没吃就奔了这块地,她就把饭给留根送到地里。而今天,到地里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那个疼她、顺着她的人再也不能和她在一块劳作了,山菊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抹了泪水,使劲地干了起来,泥土在她的锹下翻滚着,跌落的汗珠在黄褐色的泥土上溅起一朵朵泥花来。一会儿工夫,山菊的手就起了血泡,但她的铁锹舞动得更快更有劲了,她要用汗水来冲淡内心的悲哀。

今天的日头不中看,过了东山顶,就半阴着脸,跟着来了风,淅淅沥沥的小雨也下个不停,山菊的衣衫都湿透了,身上发凉,心里上火,人在地里,心在家里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悲伤、焦虑、忧愁和连日来的劳累,使她那原本山菊花一样美丽的脸庞,憔悴地失却了光泽。

这苦日子,啥时才是个头啊!

快到晌午时,柳婶来了,她是给山菊送饭来的,饼子炒土豆丝。她嫂子,你来地里咋不把孩子抱给我?再怎么说我还是做奶奶的啊。

山菊说走得早,怕你还没起床。

柳婶说我一个老婆子家,哪来那么多瞌睡。你要当心身子呢,可不敢太劳累了。

山菊说快要淌冬水了,我又不会使牲口,这地只得自个来翻,晚了,就赶不上淌水了。

柳婶说,这地也不用急,再过几天拾掇也不晚,福娃说他来犁呢。这几天夜里,移民示范区不用水,吕管水让大伙给塬那边大块地里淌水呢。明天福娃就有空了。他要不了半天就犁了,还用得着你自个来挖。

山菊说那块地就是他二爸拾掇的,这块地咋能还让他操心呢。

柳婶说啥操心,是他该做的嘛。

山菊听了说,福娃也苦哩,这几年,自打留根病了,重活都是他干的,莫再累他了,我自个能干。

累他?看你说啥哩。自他哥走了,福娃不知念叨多少回了,说当初要不是哥养活了我们,我们早就饿死了。他还说,哥哥是为了我们苦死累死的,为了桃桃和牛牛,他就是累死了也不能说二话,不能让孩子受罪。他还说,这家再不能分开过呢,再分开过非把嫂子难为死呢,他让我劝你,这就把家合了呢。

山菊静静地听着柳婶的活,泪水从山菊的眼里簌簌地流着。她原本以为柳婶和福娃会奚落她,看她的笑话,没想说出的是暖心窝子的话,她愣愣地望着柳婶那饱经风霜的脸,她还不到五十岁,可已苍老得像年近古稀了,这都是太操劳了,都是因为分家苦的呀。这也都是自己的罪过呀。山菊羞愧地喊了声妈,我对不起你,就扑到柳婶怀里……

柳婶说莫哭,莫哭,脸上却已泪如雨下。

柳婶从地里回来时,桃桃和牛牛在炕上玩的正欢,福娃却还在蒙头大睡,柳婶叫醒福娃说,福娃,把家合了吧。你哥地下也想合呢。福娃不愿说,妈,分家的事也不能只怪嫂子,也是我哥的心事呢,要不嫂子敢那么闹。

柳婶气了,说你娃罪过哩,天底下哪有你哥这样的好人哩。

福娃说,那分家做事咋能全由着嫂子?要是我,早把她打得屁也不敢放哩。

柳婶火了,说贼娃子你知个啥?妈我年轻那阵子比你嫂子还犟呢,你大那脾气,我都不让他,你哥老实人,咋能拿得了你嫂子的主意呢。可莫屈了你哥哩,要遭报应呢。

福娃说那合家的事嫂子言传了?

柳婶说你嫂子要脸面,能言传吗?

福娃说那就等嫂子言传了再说吧。

柳婶说还等个啥哩,你把院墙扒了不就成了。

福娃说我不扒,嫂子会气哩。

柳婶说气死我哩,你不乐意你搬出去住,我和你嫂子住。说着就出了门,站到院墙边,望着院墙说,婊子娃,你不扒我来扒,这道尺把宽的土坷垃还把你妈难住了?我用头撞也要把它撞倒哩。柳婶边说边用肩膀往院墙上搡。

墙是土坯墙,原本就单薄,这些年来,风雨的侵蚀,阳光的暴晒,使它越来越消瘦了。柳婶一使劲,就微微晃动起来。福娃吓坏了,喊了声妈,跑过去,抱住了柳婶说,依你还不成嘛,我这就把它放倒。说着让柳婶闪到一边,拿过铁锹,把墙根铲了一溜槽子,又掏了几个洞,再用肩一搡,轰隆一声,院墙倒了。柳婶欢喜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像一朵九月的山菊。说婊子娃,总算你哥没白疼你哩。福娃不由得湿了眼眶,多少年了,从没见母亲这么舒心呢。这时,桃桃和牛牛被院墙倒声惊得跑了出来,福娃见了,一手一个抱在胸前,亲亲桃桃,又亲亲牛牛,说合家喽合家喽,要跟奶奶一起过日月喽。

这一幕,从地里回来的山菊看到了,不由再次掩面失声痛哭。

淌了冬水,塬上就清闲了,等的是过年,盼的是落场雪。可好几年都是冬旱,落雪是梦里的事了。

狗日的老天也坏了心肠哩。咋就和塬上过不去哩。村上的麻二爹骂,会计金宝也骂。可是到了元月初,还是不见个雪花子。

看来是没指望了。麻二爹直叹气。

可是,就在冬至那天半夜,塬上飘起了雪,先是雪粉,再是雪粒,然后是雪花。不上半个时辰,小雪花撞成了大雪团。大雪团如棉如絮,十步以外看不到其他东西了,黑的夜更黑,白的雪更白。待到村子里最后一个屋顶失了本色后,天地间就成了雪的世界了!

清晨,最先醒来的是几只不怕冷的家雀,在积了雪的树枝间跳跃叽喳,老母鸡恋窝,大公鸡怕冷,牛们羊们早早就圈到了土窑里,小黄狗懒懒地抖了抖披在身上的厚雪,前腿一伸,如作揖般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印下了一圈梅花瓣样的蹄印。

天色实际上还不太亮,贴着红绿剪纸的窗棂都被大雪映白了,木板门吱的一声开了,披着羊皮袄的福娃走出了屋门,他是抱着牛牛把尿的。自合到一起后,桃桃跟着山菊睡,牛牛就跟着奶奶睡了。福娃一抬头,就愣了一下——满院子白花花的,然后又是一喜,“麦盖三床被,枕着锅盔睡”呀!牛牛见了雪,也乐得拍着小手直叫唤,把一边屋里的山菊和桃桃也闹了起来。

福娃说,桃桃,二爸说个谜语你猜猜: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桃桃猜不出,让二爸告诉她是个啥。福娃刮了怀里的牛牛一鼻子,对桃桃说,你妈知晓哩,让你妈告诉你。山菊竟也没猜出,福娃得意得哈哈直笑。还是柳婶脑子好使,说一窝傻娃哩,不就是院里雪么。桃桃唉哟一声说是雪呀,咋没想到嘛。说毕,就要和牛牛在雪上玩,福娃连声说莫踏莫踏,这雪金贵哩,可不敢糟蹋哩。便蹑脚走到院角,抄起一把扫帚,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地扫起来。等到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时,院子已被扫得干干净净,西南角水窖旁巳堆成莹白的一个大雪堆了。原来,塬上水少井枯,缺雨缺雪,家家日常饮用,全凭仔细收集的雨水雪水,积在水窖里留待省吃俭用。在塬上,历来有“宁舍一个馍,不给一碗水”的说法,这场雪能供好长时间的吃用呢。

扫了院子,福娃就掮锹拉车下地了。

山菊心疼地对柳婶说,妈,福娃这么累会把身子苦垮的。柳婶说没事,让他去干。福娃也说,嫂子,没事。山菊跑进屋里,拿了一副自做的手套让福娃戴上,福娃拍了拍说,嫂子暖和哩。一路上,福娃心里暖暖的,嘴一直咧着,呵呵地傻笑。这是咋啦?笑啥嘛?福娃自己也不知啥原因了。

出了村,只见塬上沟渠坎峁畔尽是积雪,原本被尘烟、枯叶、烂草染得灰黄肮脏的土塬,此刻如冰雕玉琢,洁白无瑕。初晴乍露的日头,亮得扎人,眯眼四望,田头坡底人影绰绰,皆持锨扶锹,铲雪推雪拉雪堆雪地忙活。福娃干得更欢,他将沟坎崖路上的杂雪连拉带推地堆到旱了一冬的地里。一会儿工夫,地里堆满了厚厚的雪堆。累得他脸上汗淌,脊沟流油,还是不愿住手。福娃想一捧雪换一捧麦子,一滴汗换一升粮食呢,出点汗算啥。

雪一下,年节也跟着来到了,村西破庙里每天便有锣鼓声、二胡声、笛子声向四面扩散,而那高亢沙哑的秦腔更是撩得人心痒难耐。这是村里的会家子在排练节目哩。

塬上的中老年人,大都会上几段花儿、秦腔,村子里更是有好些唱家。其中,有福大爹唱得最有调儿。每年年节前的排练,就成了这些村里唱家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人们一年四季地里场里劳作忙活,脑子木了,身子骨乏了,早就盼着要到过年时机节泛松泛,排个戏乐一乐呢。他们在破庙里垒个宽宽的大炕,还吆喝了好几个青年男女,总共有十好几个男女老少,这人从家里拿把瓜子,那人从家里抓把沙枣、核桃,脱鞋上炕,对面而坐,村部两条扶贫工作组留下的薄毛毯搭在腿上,瓜子、沙枣、核桃堆在毛毯上,中间烧上一堆旺火,支上锣鼓钗板,一把二胡,一支竹笛就开练了。

桃桃和牛牛一听到锣鼓声,就在屋里圈不住了,嚷嚷着要去看戏。

柳婶说去看吧,热闹得很哩。两个孩子却不走,说要跟着二爸去看。山菊说二爸累哩,莫叫二爸去。福娃却笑呵呵地说二爸不累,二爸也想去看戏哩。就蹲下来,背了牛牛,拉着桃桃,一路小跑地奔了破庙。背后,山菊许是想到多年前那一幕,不由得红了脸。

破庙里煞是热闹,靠炕的空地被早到的婆姨碎娃们占了,这些人里头,老年人多,小娃娃多,小伙姑娘却不多,他们大都打工还没回来呢。炕上的人一开唱,下面就跟着哼开了,一有忘词跑调的,炕上炕下便哄堂大笑。碎娃们不听戏,图的是好玩,在火堆旁烤上红薯、土豆,庙里庙外又溢满了柴香、烟香、烤物香,年的香味儿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

炕上,被子底下的腿脚也不安分了,你碰他,他挤你,又有脚心不知被谁搔了几下,谁的腿被人掐了一把,痒的痛的人又都叫起来,破庙就要被撑破了。

桃桃挤到炕旁,牛牛骑在福娃头上,也看得咧嘴直笑。嚷嚷说明个要早来,要奶奶妈妈也来,还要带几个大土豆来烧着吃。过了年,进了春三月,福娃在那块大田地里种了小麦。

到了四月初,又在坡上那块地里种了土豆。

种土豆那天,柳婶在家带桃桃和牛牛,福娃、山菊、月月都来了。头天,下了一场小雨,把天空洗得蓝瓦瓦的,显得比冬日里辽远许多。日头下,天空干干净净,云很薄也很轻,白得像新采的棉花,一缕一缕地随意地飘在空中,纯净而深邃。在这样的天底下,整个春天也被雕成了一个空灵的作品:轻松、宁静、明朗,一如塬上的任何一棵树或者田野里的庄稼,坦荡洒脱。坡四周的土山,因这几年退耕还林的缘故,也稀疏见了些绿;山脚下,新栽的树则已绿得有模有样了,日头下油光光的,甚是惹眼。福娃想到课本上的一句话:新绿昭示了大地的生机。退耕还林是黄土塬的生机,不也就是村民的生机么。福娃的眼里,不由充溢着喜悦的泪光。

人多好干活,半晌就把土豆种完了。福娃没觉得咋累,可山菊累得直喘气,汗水把头发都粘在脸庞上了,素蓝色的花衬衣上,漫着热气。也许是劳作的缘故,她的脸色比原来红润了一些,粉扑扑的甚是好看。月月说嫂子,你真好看。山菊淡然一笑,却啥也没说。

种了土豆,山菊让福娃和月月回家,自个要去那边麦地里薅草,说麦子地里的草蹿得比风还快,和麦子争肥料哩。福娃说是得薅哩,我也去吧。就让月月拿着种土豆的家什先回了家,和山菊一起去了麦田。麦苗都没住脚面了,草不多,薅起来快得很,一会儿就是一垅。只是没了月月,四周地里也没个别人,福娃和山菊莫名地有了拘束,俩人只顾埋头干活,谁也不说话。一顿饭的工夫,就薅完了。这回,福娃开了口说,嫂子,薅完了,回吧。

山菊应道,那就回吧。

一路上,俩人拉开了有十几步,前面,是福娃急急地行,后面,是山菊磕磕碰碰地跟。直到进了家门,也都没说一句话。

到了麦子灌浆时,乡里管水的老吕把迁移示范区的水管员老白玩转了,灌浆水一点也没缺,让麦子喝了个够。进入七月,塬上天朗云淡,麦黄一片,看来,今年是一个丰收年了。开心的笑容绽放在每一个庄稼人脸上,收获的喜悦弥漫在整个村子里。

七月初,就开镰了。

塬上农家大忙了,恨不得一天掰作两天用了。家家大清早吃了饭就下地,日落西山才进家门。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都在和老天爷赶时间,虎口夺食啊。老人们说,七月的时节是专为收麦歇息的。七月过去了,时节就又该上路了,小暑一过,夏的热就退隐了,天凉了自然不是好日子。可是七月里天老爷也会来捣乱,猛不丁地来一场雨,把麦子祸害在地里,急得人上火,看得人心疼死哩。一年的汗水,一家人的日月啊,糟蹋了哪能不上火不心疼哩。

柳婶也上阵了。年轻时,柳婶可是割麦的好手哩。记得刚嫁过来那几年,刘忠、留根父子俩也割不过她。柳婶说收麦就是抢哩。

天破晓时,柳婶让桃桃在家看牛牛,带着山菊、福娃和月月下了地,北方的太阳毒,趁着天凉时多割些,也少受些苦。刚开割时,柳婶刷刷地割在最前面,可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腰疼气短。老了,年纪不饶人呵。柳婶直起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感叹道。这工夫,福娃就把柳婶撂下一截子了。福娃的镰刀嚓嚓地掠过一拢又一拢的麦子,刀过处,麦茬整齐断开,麦子和大地就失去联系,就此情义中断。福娃的手出汗了,他随手抓起一把黄土,那黄色的尘土就在手掌里变得黏湿,福娃看到柳婶直起身子,正用手捶打着后背,心里不由难过起来,自他记事起,母亲和哥哥就劳作在这片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收获黄土地无尽情义的同时,也收获着一年又一年的苍老。如今哥哥走了,母亲脸上被岁月深刻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而日子虽说有所起色,却还是靠着老天的慈悲过着日月。这靠天吃饭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啊!福娃一时心绪翻滚,他的脸色格外凝重起来。

晌午,柳婶一个人回家看桃桃和牛牛,做了饭,看着他俩吃了,又带了些到地里,给山菊他们吃。山菊他们匆忙吃了,便又急急割了起来,最后一抹夕阳跌进西山坳时,麦子也割了有一半了,一家人才收镰回家。做了晚饭吃了,其他人都休息了,福娃说今年粮食长得好,秆粗,刀老得快,得磨磨呢。就到了院子里,先点了根烟,长长地咂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气,这才握了镰刀,嚓嚓地打着新刃,到月亮上来时,几把镰刀已是明晃晃,银亮亮的了。劳累了一天,这时福娃也撑不住了,眼皮子发沉,想明天还得一大早去麦地呢,便关了院门,又照看了鸡圈猪圈之后,才疲惫地躺上土炕,让酸痛的肌肉在平整舒适的炕上,慢慢地休息,为明日的劳作积攒着力气。

收了麦子,喘了口气,就到了九月了。塬上的九月,黄土依旧,碧绿的枝叶也渐渐零落成泥,但地里的土豆却成熟了,该挖土豆了。

挖土豆的人家,晌饭大多在地里吃的。讲究的人家,会煮上一锅干饭或烙上几张饼子,舀上半碗腌萝卜条,半碗炒青椒,带到地里,那是最好最过瘾的午饭了;人手少的人家,就在地里点上火,烧了土豆当饭,也吃得美滋滋的。在挖土豆的头天晚上,柳婶说烙些饼子带上,福娃说莫带了,灌上一别(水壶)子凉开水,在地里烧点土豆吃就行哩。牛牛高兴得直嚷嚷:烧土豆吃哩,二爸说烧土豆吃哩。

挖土豆这天,柳婶全家六口人都上阵了。小黄狗也跟来了,青天白日,它是不必看家的,它是牛牛的伴,一路上,它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地跟着牛牛跑得欢极了。

到了坡上,柳婶把塑料薄膜铺在地头,让桃桃带着牛牛坐在上面玩耍,几个大人便忙活起来。今年,土豆也长得好,每棵秧子下面,都窝着一堆蛋蛋。喜得柳婶直啧嘴。福娃他们也高兴地咧嘴直笑,挖得越发起劲了。地头那边,桃桃和牛牛也没老老实实地坐着,而是下到坡下,折了一把野花,跑到福娃跟前,说二爸你看花儿多好看。福娃说这是山菊,当然好看哩。说了,想到嫂子的名字,不由红了脸,再看山菊,脸也红了。月月在一旁见了,吃吃直笑说,嫂子,你这名字真好听,谁起的?山菊听了,叹了声气,说好听啥哩,山菊就是野菊花,生在沟渠崖坎,整天牛踩羊啃的,不金贵呢。说着,声音就涩了。福娃听了,急着嗓子说,金贵哩,金贵哩。城里都摆在大街两边,可好看哩。福娃着急的样子,把山菊逗笑了。

歇晌时,福娃找了一些柴火,月月挑了十几个个大光洁的土豆放到柴火里,点着火,福娃用根三四尺长的干树枝在火堆里不停地翻着,不到半顿饭工夫,空气中便弥漫着土豆香了。一家人围坐在火堆前,拨开火堆,扒拉出一个个烧得糊头焦脑的土豆,剥掉外面焦煳的皮,便露出了金灿灿的一层壳,实在馋人,轻轻咬一口,香喷喷脆生生的外壳就裂开了,面嘟嘟的土豆就滚进了嘴里,一股沁人的清香散了开来。天气热了,土豆也烫,个个吃得浑身冒汗,额头上的汗淌下来,痒痒的,忍不住抓一抓,挠一挠,一家人便成了黑花脸了。几个洋芋下肚,觉得渴了,拿过别子,喝了个畅快。不知不觉间疲乏没了,又浑身是劲了。再看看彼此的花脸,那个笑呀,把肚子都挣疼了。

柳婶也笑得直揉眼睛,心里在说:这才叫日月哩,这才叫家哩。

花开花落,寒去暑来,年复一年。

柳婶成了老太太了,月月到乡里上高中了,福娃成了一家之长,农闲的日子,他就外出揽点活,挣点零用钱,农忙时就回到家里拾掇庄稼。福娃不在时,都是山菊在操持这个家。桃桃牛牛都上了小学。桃桃聪明伶俐,又懂事,有时边烧火边做作业,成绩还一直不错。牛牛也不吃闲饭了,福娃给他买了一对山羊,星期天就扯着到沟里放,就是时常还哭哭啼啼的,说羊不听话,他牵扯不住。一家人其乐融融,日子比往年好过多了。

只是,柳婶一天天衰老了,很多活儿都放下了。姑姑不在,桃桃一放学就丢下书包,帮奶奶、妈妈干活,还常给奶奶捏肩、敲背、端水端饭。柳婶头发都花白了,桃桃常给奶奶洗头。柳婶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小脸蛋心疼地说,桃,你长大了,也懂事,奶奶老了不中用了。桃桃边给奶奶梳着头,边用小拳头在奶奶的肩上轻轻地敲着说,奶,您还健着哩,还能过一百岁哩!柳婶乐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拍着桃桃的手说,乖娃真的长大了,奶奶不能再过一百岁了,那就成老妖精了。不过,奶奶还要活个十年八年,奶奶还要等你二爸给生个大胖孙子哩。

柳婶说着,眼里流露出焦虑的神色来。

柳婶是有心事的,她忧虑这个家哩。

年岁不饶人,柳婶知道自己岁数大了,身子骨一天天的松垮得厉害,骨头子不时啪啪地响,说不定哪天一觉就睡过去了,可心里多少有些放不下。虽说日子好过些了,可福娃的婚事和山菊的将来,像一块石头窝在柳婶的心里,推不掉也化不开,成了柳婶的心病了。

要是有一天我走了这个家咋办哪?咋去给老头子交代嘛。夜里,柳婶便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了。

福娃早到了成家年纪了,也给他提过几次亲,女娃也长得腰是腰,尻蛋子是尻蛋子,可福娃硬是不应允,说不急,过几年再说。而山菊,才三十出头,正是风光年华,也为留根守了好些年了,哪能为留根守一辈子呢?没这个理嘛,也缺德哩。

柳婶想趁自己腿脚还能动,咋说也得把山菊的事办了。可不能误了她的年华。那样亏心哩。

这天,柳婶就劝山菊说,山菊,你对得起老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山菊听了一愣,低着头吭哧了好一会儿,才说桃桃牛牛都这么大了,哪个能让你拖着两个正是吃粮食的嫩娃去呢。

柳婶说,你信得过妈,就留给妈养着。你就放心奔你的日月吧。

山菊叹口气说老了,怕是没人待见了。

柳婶说你才三十多岁,咋能老了?

山菊就流了泪说,妈你是好人呢,你待我比亲妈还亲呢。福娃像他哥,也是难找的好人哩。我舍不得呢,我这辈子就死在刘家了。

柳婶听了,也动了情,说妈也舍不得你呢,可年纪轻轻的,咋说也得寻个人家,后半辈子好有个依靠呢。

山菊说,妈,谢你心了。我的事不急,等福娃成亲了再说吧。你腿脚不便,这么一大家人,没个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的能成么?福娃不成亲我是不走哩。

柳婶说傻娃,福娃要是几年都不成家咋办,那你就真老了。

山菊动情地说,妈,那我就在家里一直陪你,我甘心哩。

柳婶听了,闪着泪花说,好娃,老刘家屈了你哩,妈咋说也要给你找个好人家哩。

当天,柳婶便托二妈和荷花给山菊寻摸般配的人家,隔天,二妈和荷花就传话说有好几户人家乐意,还都是小伙子,年纪大的三十来岁,年纪轻的还不到三十岁,模样也周正,也没啥坏毛病,就是家里光景过得不咋样。

柳婶想,只要人好,心里顺畅,苦点穷点算啥哩。晚上,等孩子睡了,就喜滋滋地去了山菊的屋里,给山菊说了。谁知,山菊不领这个情,生气地说,妈,我苦日子过够了,也过怕了,要找也得找个可心的,你咋还要我去受那罪呢?你就莫操心了。说着,眼泪汪汪的,满脸的伤心委屈。

柳婶听了,心里糊涂了,想这是咋了嘛?这么个明事理的孩子咋就苦了我的心哩。柳婶窝火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到炕上生闷气,抹眼泪,既心疼山菊,也气福娃。正念想间,福娃从外面回来了说,妈,你咋了?咋还不睡嘛。

柳婶不由来了气,骂贼娃子,都让你气死哩,咋睡得着嘛。

福娃笑说,咋气你哩?

柳婶说,你都多大了?和你同岁的人娃都满村跑了,你咋就还不成家哩,你脑子里长虫了。

福娃听了,蹲在炕旁,点了锅烟,闷声说,妈,我咋能不想哩,说不想是假话呢。可有了女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媳妇一进门,男人的心就变了。家里的人就成外人了。哥那么好的人,心都变了,都顺着嫂子的念想分家了,何况我嘛。这媳妇真要再闹生分,不让乡邻笑话吗?再说,嫂子咋过嘛。这才过上几年舒心日子嘛,等桃桃牛牛大了,月月成家了再说吧。

柳婶听了,软了心说,娃你说得在理,你心眼和你哥一样善呢。可你想过么,你不娶媳妇谁给你生儿子,老了又谁来侍候你?妈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呀。

福娃笑了,说妈你咋糊涂哩,不是有桃桃和牛牛吗?没娶媳妇就有儿有女了,还有啥比这更有福气哩。

柳婶哭笑不得地说,好我的傻儿哩,那是你哥的种哩。

不管是谁的种,你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女,他们就是你自己的儿女哩。

柳婶说:贼娃子,怪不得你推三阻四地不成家,你诸葛深着哩,你有孬心哩,我知你啥心思哩,你是盘算你嫂子哩。好,好,你不怕别人笑话,我怕哩!小叔子娶嫂子,人家会怎么说哩?你叫这一大家人脸往哪里搁哩!

福娃道:你管他们怎么说!嘴长在别个脸上,你还能管得了别人的嘴?说就说呗,我不怕,只要嫂子乐意,我就娶嫂子。

柳婶怒了:不要脸的货,可莫乱言传,你嫂子知晓了,撕破你的臭嘴哩。

柳婶话刚落音,门外就响起一阵揪心的哭泣声。

福娃忙起身,拉开门,月光下,只见山菊扶着门墙,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正伤心。

原来,柳婶走了后,山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自个掉了会儿泪,怕柳婶生气,跟过来想再给柳婶说说宽心话儿,没设想就听见了屋里的一番话语。

福娃臊得脸红脖子粗了,结结巴巴地说,嫂子,你……你,妈,你快来,嫂子……嫂子……

柳婶急忙过来,一见山菊这模样,心里豁然亮堂了,明白了福娃不娶山菊不嫁的诸葛,不由悲喜交加,喊了声我的娃哩。便抱着山菊哭了起来。

村子宁静极了,月色染在塬畔上,远近的树木、花草以及稼禾,显得清亮又柔美,透着原始朴素的风韵,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院中的几棵果树,经日头一昼的照晒,此时,也纹丝不动地入眠了,只有草丛间的虫鸣,伴着柳婶和山菊的低泣,颤漾在夜色中。

好一会儿,柳婶才止住哭泣,问:她嫂子,你都听见了?

山菊不答,却羞怯地说:妈,我比福娃大七八岁呢。

不待柳婶作答,福娃在一旁闷声说,嫂子,这事由妈做主哩,没我俩说话的份呢。

山菊听了,抬起头,痴痴地望着羞怯的福娃,她那由于长年悲伤而憔悴了的面颊,突然,像盛开的桃花一般,焕发出绚丽的光彩,依然是那样的动人,那样的漂亮……

第二章 二妈一家

二妈给儿子说下媳妇了。女娃叫喜妹,今年刚二十。长得细眉大眼,身如摆柳,心疼死人了。

喜妹家住在塬东面的苦水沟,离塬上十多里地,一溜上坡路。她家有两个孩子,她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哥。

喜妹小学毕业就没再上学,她大那年秋上害了一场怪病,一觉就睡过去了。那年,喜妹刚刚十二岁,拖儿带女的母亲,就噙着泪让她去放羊。女大十八变,到了十五六岁,喜妹就出落成十里八乡少有的俊闺女了。自十七八岁起,说亲的人快把门槛都踩破了,喜妹都不乐意。这一回,喜妹还是不乐意的,可这回,为了哥哥大喜的亲事,由不得喜妹了。

苦水沟人稠地少,粮食紧,水不好,路不平,像绕线线一样尽在山腰腰上转悠,由于山坡地多,没法浇水,种的地多而收成不好,一村的人日子都过得苦巴巴的。去年村上说要乘小平南巡讲话东风,把村子迁移到黄河边旱涝保收的地方,但吵嚷了一阵子,却没了动静。所以,没人愿把女儿嫁到沟里来,即便嫁了来,也挑那些家底殷实或有点地位,活在别人眼皮上面的人家。一般人家是娶不来媳妇的。村上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就有十好几个。喜妹哥大喜,眼看着也就奔三十了,这两年,喜妹妈急得嘴上的水泡就没消下过。过了三十,大喜十有八九要打光棍了。可这个家境,哪家女儿愿跳这个苦窝子呢!前些日子,大喜妈托人给大喜相了个姑娘,是邻村一个腿脚不便的姑娘,人长得还周正,女方家看上大喜这个壮小伙子了,但要八千块钱的彩礼盖房子。八千块,这可是喜妹妈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啊。虽说这几年政策好,日月不似往年紧巴了,但连年干旱,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哪能攒下钱呢。正抓愁间,有人来给喜妹提亲,男方是住在下塬村东面林子边上的罗锅,说愿给喜妹家一万块钱彩礼。喜妹妈听了,心里不乐意,这屈了闺女了。再一想,要是应了这门亲事,大喜的媳妇也就有了。虽说那男孩是个罗锅,喜妹妈见过的,那罗锅不大,身高还可以,面相也受看。那孩子还会采药材,为人行事也得体。喜妹妈就替喜妹把亲事应了。

媒人走后,喜妹妈给喜妹把亲事说了,没想,喜妹自个相中了对象,心里有人了,连哭带喊地不愿意,说这辈子就是不嫁,也不嫁给一个废人。

喜妹妈怕把喜妹逼急了出事,把罗锅家的好处说了一番后,劝喜妹好好想想,莫昧了妈的苦心。离了喜妹,喜妹妈就托人给在外帮人做活的大喜捎信,让他求妹妹成全他的婚事。

喜妹哭过闹过后,也盘算着去找她的心上人,俩人一起想个对策。

喜妹的心上人叫憨娃,和喜妹家住在一个村。

憨娃自小就没了大。前些年,他娘熬苦不住,改嫁去了东面的黄河边,留下憨娃孤单一人过日子。其实,憨娃一点也不憨,就是人老实。大伙喜欢他,就这么叫他。憨娃十几岁起就给大伙放羊,羊越放越多。如今村里好多人家都出去打工了,把家里的羊都托付给憨娃,乡亲们也不亏他,除了给他工钱,还常给他些吃喝。

憨娃还会吹柳笛,是柳树皮做的那种。吹得响亮,也好听。每日放羊回来,圈好羊,便吹上一段,笛声悠悠的、亮亮的、脆生生荡过一道道沟、一面面坡。这时,村子里静静的,狗也不咬,猪也不叫。入耳的,只有憨娃这柳笛声,和着暮色里袅袅的炊烟,伴了众人或粗或细的哼唱,打发着乡村静寂的日子。

喜妹和憨娃相好,是去年六月的事。那天,喜妹在老水沟拾柴火时,山水下来了,把喜妹卷了,正巧憨娃放羊路过老水沟,拼死拼活地救了她,俩人就好上了。

大喜在县城干活,得知母亲应了罗锅家的提亲时,急了,托人捎信来家,说他不能为自个害了妹妹,不然心里就一辈子也不能安生。

喜妹妈有主见,骂了大喜一顿后,哭着对喜妹说:你也懂事了,你哥要是打光棍,这家人也就没了,那妈也就没脸活了。妈没本事给人家八千块钱,只有收下塬那家钱的路可走了。你要不乐意,妈不逼你,妈就拴根绳子吊死,去找你大想法子。说毕,喜妹妈就将身子展展地放倒在炕上,连着三天,滴水未进。

喜妹知妈性子烈,害怕了,傍晚时,估摸着憨娃回了,就去找憨娃。憨娃正给锅里添水欲做饭,喜妹做错事一般,把罗锅的事说了。

憨娃听了,脸色灰灰的,人都呆了。

喜妹说我不愿,心也不甘,可妈寻死觅活地逼我,塬上那家人也催得紧,你看咋办嘛?

憨娃眊了喜妹一眼,垂着头说:你莫说了,我知理呢。你妈发了狠心,你我的事怕是没指望了,你就应了吧。

喜妹气了,说你咋没心没肺呢,我是来和你想办法的,你咋一点主意也没呢?

憨娃依旧头也不抬地说,他家我知晓,他会采药材,家里日子好过,能帮大喜哥出彩礼。还有,你家那口窑,都快塌了,住着担惊受怕,你俩成了,他也能帮你家起两间新房呢。我没本事帮你家,你跟了我就害了你了。说着,憨娃哭了。

喜妹听了,知憨娃说的是心里话,心里盐搓似的难受,越发地喜欢憨娃了说,我俩也跟秋生小雪一样,跑外面去吧。

秋生和小雪是塬上的,为反抗包办婚姻私奔了。

憨娃惊恐地说,不,不能跑。跑了你妈咋办?要出人命的。

憨娃的话,说到喜妹的痛处。喜妹长长地叹了声,便默默地掩了门,解开了衣扣。

你做啥?憨娃惊了。

喜妹不答,又撩起衣襟,亮出了一个红红的肚兜。

你做啥嘛?憨娃慌了。

我命是你救的,我把身子给你。

憨娃慌了神,摇着双手,连声说别别别。

喜妹问,你为啥不要我?你不喜欢我?

憨娃说,那就害了你了,不好进人家门了。

喜妹一怔,恨恨地说憨人,憨人,你真是个憨人!说着,坐到灶前,默默地生了火,涩声说,那我给你做顿饭吧。

柴火在灶火里噼啪作响,窑洞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一会儿,开水在锅中哗哗地唱了起来。憨娃头上汗水直流,说你莫指望我了,我记着你的情分,你快走吧,莫让人见了,坏你名声。

憨娃这些掏心窝的话,让喜妹心疼。说咋没指望,我心里装着你,不就是指望吗!临走,掏出二百块钱,这是她多年攒下的私房钱。说:你凑够二千块钱去下聘礼,其余的事你别管。憨娃不要,却从墙角罐子里掏出一扎钱来,说这几年放羊的钱,我春上备了木料石料,准备盖房子的,还余这几百块钱,你拿去做身衣裳吧。喜妹听了,愣了一下,便扑到憨娃身上,狠着劲咬了憨娃一口,说好你个憨人哩!捂着脸跑出了憨娃的窑洞。

一会儿,村里响起了《送亲亲》的柳笛声,颤颤的,让人品不出滋味。笛声里,隐约伴着一个女子的哭声,凄楚而又悲怆。

憨娃没去喜妹家提亲,还是每日去村外放羊。黑山羊,白山羊,在塬畔四周棋子般不经意地抛撒开来。在羊群缓缓地轻挪着蹄脚,啃着草棵时,憨娃仰面躺在黄土地上,怔怔地望着天上千变万化的云彩。过路的乡亲见了,招呼说,憨娃,柳笛带了吗?吹个《兰花花》听听。憨娃不语,依旧木木地眺望着,眼里溢满了泪水。

六月六,也就是憨娃去年和喜妹好上的日子,罗锅家迎亲的人来了。有四轮,有自行车,还有一头毛色黑得发青的毛驴,驴背上,垫铺了一床细绸子被。看热闹的人笑话说还没见过有这么接亲的呢。有懂事的人说,可莫笑话,上塬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还颠人,有的地方过四轮不方便,有这几件喜妹就不受罪了,也误不了时辰。这家人心细,会疼人,喜妹嫁过去享福哩。

一阵鞭炮声响后,身穿红袄绿裤,红头巾罩了脸的喜妹上了四轮,村里人便都立在路两旁,看着接亲的一行人吹吹打打上了路。有知底的暗自寻思,咋不见憨娃呢,憨娃咋不来送送嘛?

接亲的人出了村口了,村里人听见村头沟崖上传来久违的柳笛声。众人便静静地听,哦,是《兰花花》!四轮上,喜妹咬着牙在恨,死人哩,你心肠好,这回你咋不吹《送亲亲》了!

笛声自高高的崖上流水似的荡下来,倾诉着那首凄苦、众人熟知的故事兰花花。轻轻的、柔柔的,又火辣辣地灼疼着喜妹的心肝肝,扭剜着喜妹的肺叶叶,她在心底疼生生地喊了声,我的心尖尖哪!跟着,那憋了许久的泪水,簌簌地喷涌出来,瞬间便打湿了鲜红的盖头。

出家门时,喜妹一滴眼泪也没掉。

妈说,塬上离这家不远,常回家看看。

喜妹说,出了这个门,你就当我死了吧。除非罗锅的腰直了,你们莫想见我!

喜妹妈一愣说,娃呀,是妈屈了你。不由双手捂面,放了悲声。

就这样,苦水沟最俊的女子喜妹带着委屈出嫁了,嫁给了塬畔上下塬村的罗锅。

罗锅是个能人。

罗锅上面有一个姐,早几年出嫁了。

罗锅小时,他大疼他,给取了个好名字,可没人叫,都叫他罗锅。

罗锅今年二十六了。莫看他身子不直溜,却有一身好气力,轻重都提扛得起,粗细活儿都在行,村里邻里乐于帮伙,性子也柔和,说话慢条斯理,讨人喜爱。

罗锅还长着一副富贵相,龙眼传神,鼻如悬胆。有人说他若不是驼了背,就凭面相,整个塬上怕也找不出比他有出息的。

罗锅家虽属下塬村,却孤零零地住在村东林子北面山根下面。也正是孤单一家,成就了罗锅一家不错的日月。塬上水金贵,喝得是窖水,难以下咽。罗锅家不愁,房后那山土石相间,懂行人说山心子是石头,有地水滋润着山。罗锅一家喝的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天长日久,滴水在石头上凿成坑又溢出来渗进土里,罗锅有办法,在石头上挖了个坑,几天竟能得一小盆清水,罗锅大方,常装了桶送人,得了好人情。

罗锅家有三间石头正房,铁桶一样嵌在山坡下的石坎上。还有两小间土垒的厢房,房子前是园子,里面种着两排标杆溜直的菜畦子,还有一些桃树。园墙外,一排沙枣护着土墙。房后便是一块块旋上去的庄稼地,贝壳一样摆在东山的褶皱里。这些地,一半是罗锅大从山上恳出来的,一半是罗锅驮着蜗牛一样的后背,和他妈在石头缝里刮下来,然后顺山势垫起,上面种上庄稼或蔬菜。以前,这些地归生产队,后来,划成罗锅家的自留地。

罗锅除了侍弄庄稼外,还拾山货,跟着中塬村的德昌大爹采中药材,待收获多了,就拿到集上去卖。

罗锅去赶集时,为卖个好价钱,总是大清早就上了路。一路上连走带跑的,也不觉着累。要挣钱说媳妇呢。罗锅知道,自己这身子,没钱是娶不来媳妇的。

莫看罗锅身子残,心气儿却高,总想要娶个俊媳妇。上塬村留根的媳妇山菊,是塬下人家的女儿,三十多岁了,还细腰水灵,好看死了。罗锅就想自个要是能娶上这么个俊媳妇,那就美死了。罗锅想着就呵呵地笑出了声。妈说傻啦,笑啥哩?罗锅失口说塬下女子好看哩。说了脸却红。妈跟着笑,心里却难过。儿子身残呢,这媳妇——唉!

罗锅知道妈想啥,劝妈,莫难过,儿子能耐也不差啥,等有了钱,就去外面领一个,还要自愿的。妈赞同说是哩,钱够了就去外面领一个自愿的。

罗锅采山货就更勤了,腰包也更鼓了。

春上,罗锅妈听说了喜妹妈为大喜的彩礼犯愁的事,就托人说下了喜妹。

罗锅说下了喜妹后,那笑就长在了脸上,干劲儿也更足了,采的山货装了几个蛇皮袋子。今天早上早早起来,喂了大青驴,装了山货,就往集上奔。

昨天下了一场雨水,天空被洗得碧蓝如玉,云很薄也很轻,白得像新采的棉花,一缕一缕地随意地飘在空中。路两旁,那些鹅黄的,浅绿的,青葱的小草,一窝窝,一蓬蓬地亮着,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庄稼地里,谷子被季节滋养得胖了起来,一个个低着头,好像把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在那沉甸甸的谷穗上。青黄相间的玉米秆身着艳丽的服装,仿佛来参加一场选美,个个亭亭玉立,怀里却都揣着一个个胖娃娃,娃娃们迫不及待地要探出头来向外面张望,于是露出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脑门上还披着一撮儿头发呢。

今年怕是个好年成哩!罗锅心情格外地高兴,就想漫一段小曲美美心情。

罗锅会唱。塬上有一秀才一诸葛四大唱之说,一秀才是上塬村长陈修文,一诸葛是下塬村长王老蔫,四大唱是吕管水、麻二爹、有义老汉、罗锅。

罗锅名列第四。

罗锅会唱是因了背上那个疙瘩,让人笑话,瞧不起憋得。就常常一个人躲到偏僻处扯着嗓子来排遣苦恼和憋屈。时间长了,竟唱出了味儿。花儿、信天游、秦腔,张口就来。伴着大青驴的哒达的蹄声,一支《打红枣》就溜出了嗓子:大清早起来没营生干咱姐妹二人梳洗又打扮大姐姐梳的一个苏州州头二小妹妹梳的一个绣花花楼大姐姐扛上一根竹竿竿二小妹妹提着一只花柳篮篮一个是跑来一个是撵不小心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哎哟哟,划破了妹妹的红衫衫

又唱:芦花公鸡墙头上站,自给自寻下些心不安。头道梁高来二道梁低,你知道哥哥想死了你。塬上面黄泥泥沟涧涧水,我盘算今年见不上你。白天想你山顶上眊,到黑夜想你睡不着觉。

罗锅的歌声像一场多情的春风,撩拨得沿途的稼禾和花花草草都活泛起来,生动起来。

心情好,腿脚就快,罗锅没觉得累,就出了塬。往前再走一段黄土路,就到了头涧村了。

头涧村可是好地方,几十户人家沿坡靠崖散着,猪哼牛哞、狗叫鸡鸣声不绝于耳。村里地也多,且肥沃。还有一条水沟,水不大,吃水却不咋愁。家家窑前,都长着高高低低的树木,夏天可凉快了。村里的老根叔每到了头涧村旁时,就住脚感叹:这才叫村子哩,住这美的地方那才叫过日子哩。

可罗锅去集上,宁愿绕道,多走好几里路,也不走头涧村。

头涧人不地道,罗锅说。

原来,头涧村的人爱消遣人、捉弄人,好多过路人都吃过他们的亏。

头涧村窑洞沿着门前的土路排开,家家打开门,路就到了眼皮下。每年村里人忙完地里的活计后,没有别的事可做,就一溜儿蹲在墙根儿晒太阳,或用直勾勾的眼神绊过往的俊俏女子的腿,或品头论足地数落着过往行人。孩子们更是调皮,遇有不顺眼,便口无遮拦地伤人。时间一长,那些常来往的行人,每个人的家族亲友及本人有什么缺陷或掌故,都会装在头涧村大人孩子的心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拿出来消遣一番,弄得有缺陷的人不敢在头涧村里走了。曾有个麻子的货郎,常挑着货郎担子南北赶集,一次,麻货郎从头涧村过,村里的人不知咋地侦探出他的风流事,孩子们就跟在他身后喊:大麻哥没得说,麻子没有点子多,花了二尺红头绳,哄了人家媳妇摸……

那麻货郎就再也不从头涧村里过了。

那年罗锅赶集也曾路过村里,着实被大人孩子贬损一顿,羞得罗锅再没走过头涧村。

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头涧村头了。这里是一个岔道,一条直通村子,另一条小路绕过村子,也能到集上,就是多走几里地。罗锅上了那条小路,虽说多走几里路,可心里踏实。

半晌时,罗锅到了集上,到了卖药材那段摊位,见德昌大爹也在,便在大爹旁边腾了块地方,把口袋解开,一只袋子里是尺把长的锁阳,一只袋子里是食指粗的甘草。

大爹见了这么壮硕的锁阳,惊讶地说你这锁阳哪里挖的?我采了一辈子药材了,还从没见过呢。

罗锅说是在半山腰一块沙洼里挖的,那地方从没人去过,难爬死了,把我的衣服都磨破了,手也划破了。甘草是自家田埂上的,我从没祸害过,都长得连成片了。

围观的人便也唏嘘一片。说你这身子咋爬上去的嘛,要是摔下来咋办嘛?

大伙的议论声引起一个戴墨镜人的注意,他伸头看了一下,眼睛就戳在那袋锁阳上拔不出来了。两手扒开围观的人,蹲在罗锅面前,拿起锁阳反复端详一会,说咋卖?

罗锅卖过锁阳,知道价格,说这个论个不论斤,你诚心要,我不多要你,一个你给五十块钱吧。

墨镜忽地站起来说,五十块?你抢人哩!

罗锅说,看你也是识货的,这可是山洼里的老货,不是家种的,是泡酒的好材料呢,你到公家药店去买,怕是一百块还买不来哩。

墨镜便又蹲下来,说我诚心买你的,你说个实价,合适了,一袋子我都要了。

罗锅思谋了一会,说你诚心要,我就不多说了,一个就按二十吧。

墨镜听了,干脆地说,数货吧。

罗锅便提起袋子,把锁阳倒了出来,数了,共五十二个,算了账,一千零四十块。说零头抹了,你就给个整数吧。墨镜没言传,打开裤腰带上的皮夹子,数了十张大票子甩给罗锅,紧接着,罗锅又把甘草卖了。一公斤六块,卖了二百块。

那厚厚的一沓钱,装在罗锅贴胸口袋里,他的胸前也鼓了一个包。

药材卖得顺当,价钱也好,罗锅心里高兴,收了口袋,嘴贴着德昌大爹的耳朵说,大爹,六月六,请你喝喜酒。大爹呵呵直笑。罗锅别了德昌大爹,兴高采烈地往回走,刚走几步,德昌大爹在后面就喊了起来,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

原来,德昌大爹耳背,没听清罗锅的悄悄话。

罗锅住了脚,冲着大爹喊,大爹,六月六,侄请你去喝喜酒。

德昌大爹没明白,又侧着耳朵问,喝喜酒,喝啥喜酒?罗锅又喊,喝侄的喜酒,侄的亲事定了,六月六就成亲。

成亲了,就是大人哩,要稳重哩,还有,今天是你喜日子,不叫你大号,莫理睬。二妈在屋里叮嘱罗锅说。

是哩,我记着哩。罗锅应道,心里却想:爱叫啥就叫啥,怕啥嘛。

外面,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娶亲的一行人已翻过最后一道田坎,走进罗锅家的院场,接亲的汉子们脸上露出几丝疲惫的笑容,最后一肩总算到了。院子里的人不停地说笑着,拉扯着拥了上去,大家一眼就看到在两只红箱子后面慢腾腾地走着的新娘子,红头巾罩脸,一身红袄绿裤,忒惹眼。再细看,就发现一个送亲的都没有来,大伙便犯了疑惑。再看那两只箱子,还是木头的,也并不沉重,箱子上连一床被面或是一个绣花枕头都没放。人们有些失望,不停地问着帮忙的汉子:今天在那头吃的什么?主人家有没有给红包?听到汉子们不很满意的回答,便边奚落边用打探的眼神在新娘子身上扫来晃去。可新娘子好像木头似的立在门前,咋也看不出有啥端倪。

这时,忽然有人大声地嚷道:王立志呢?王立志跑哪达啦?

王立志?哪个王立志?

就是罗锅嘛,就是新郎官嘛!

闹喜的人一怔,便哈哈笑了起来。也难怪,这么多年来,大伙把罗锅叫顺了口,把他的大名都忘了。

主事的被二妈事先嘱咐过了,忙提醒大伙儿说,今天是立志的大喜日子,莫要乱叫。可是人们不听他的,许多人还像往常一样大呼小叫地喊着罗锅,惹起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呼喊声中,罗锅红着脸被闹喜的人推搡到人群中,大伙儿不由眼睛一亮:罗锅今天真是神气,全身上下一个色,干干净净的,只是那双崭新的黑皮鞋在大伙的推搡中沾了些泥巴。嘿嘿,莫推嘛,推我干啥嘛。罗锅像个孩子似的挣扎着,要往后面躲。姐在一旁见了,说大喜日子里你怕啥羞嘛,快把新娘子接过屋。姐说着给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几个人便一齐上前边拽着罗锅,边嘻嘻哈哈的打荤说俏。罗锅更加不好意思了,两只粗壮的大手在衣服上慌乱地摸来摸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站着干嘛,快把人家背进去呀!姐在一旁着急地催了起来。福娃、金宝一伙看热闹的也都坏笑着催促道:背呀,快背呀!罗锅脸涨得通红,更加使劲地朝后躲闪起来。这时,一旁的山菊明白了罗锅躲闪的原因,忙给罗锅姐使了个眼色,罗锅姐才醒悟过来:弟弟的背咋背人嘛。忙过去让罗锅搀着新娘子的手,和一旁的小媳妇一起,将新娘子送进了新房。罗锅这才松了口气,怕大伙儿再拿他作耍,瞅个空,躲进了新房对面的屋里……

晚上,喜妹端坐在炕沿,罗锅自惭形秽,不敢去揭喜妹的盖头,坐在一旁只是偷眼眊着喜妹,喜妹真是好身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一头黑发胜过山上的发菜。罗锅正看得发呆,没想喜妹忽地自己揭开了盖头,大胆地打量身边的男人,红蜡烛光下,罗锅四方脸,高高的额头,挺挺的鼻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这么有神的眼睛咋能没个好身子骨?喜妹揉揉眼,没错,罗锅那崭新宽松的衣服下,身板却像个半大的孩子……

喜妹的心里盐渍般地难受,眼里却没半点泪花。哭啥哩,拿人家的理屈,这就是命,没啥后悔的了。喜妹转过了身子,默默地对着墙上的大红剪纸出神。

罗锅让喜妹看的心里扑扑地乱跳,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头上直冒汗水。这么俊俏的女子,见了自个这模样,咋能受得了?要是哭闹起来咋办?待喜妹移开目光后,罗锅又偷眼在喜妹脸上眊了几眼,见喜妹脸色,知她心中难过,陪着小心说:我不想坑你,娶是娶了你,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和你好。

喜妹听了,惊诧地转过身子,一双秀眼惊疑地瞪着罗锅,好一会儿也没移开。

烛火打了几次结了,连起几天的忙碌,罗锅乏了,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再看喜妹,也眼窝发黑,罗锅心疼地说你睡吧,明天要起早呢。说着把一床新被子拿到炕里,拉开,自己在外边又拉开另一床新被,衣服没脱就侧身睡下了。喜妹冷眼看着,一声没吭,待罗锅鼻息响起时,才伸手拿起并排摆着的枕头,放到另一头,和衣睡了。

这一夜,罗锅睡得扎实,喜妹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里人来人往的,有大有妈有哥,还有憨娃,喜妹在心里对他们诉说着她的怨,她的恨,说到伤心处,喜妹感觉眼里的泪水像房檐水似的直淌,伸手摸摸脸庞,却一点泪星子也没有。

喜妹醒来时,婆婆把洗脸水已给她端过来,饭也盛好了,摆在西屋桌上。婆婆轻声细语地叫她洗脸吃饭,喜妹不想吃,婆婆就和罗锅一起劝喜妹多少吃点,莫饿伤了身子。喜妹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也不吃了。婆婆和罗锅拾掇了锅碗后,就手脚不停地干活,劈柴堆垛,给毛驴铡草拌料。喜妹没事,就屋里屋外地看着,见里里外外都拾掇得一尘不染。又好奇地看到锅台中间,通往火炕的道上有只不大的温水缸,试试里面的水,热乎乎的暖人。想这水在冬天,够一家人洗脸用的了。不像自己家,冬天用凉水洗脸,受罪死了。再看看院外,石阶上面东西窗台根儿,堆着一捆捆齐刷刷的木棒、沙枣树枝,还有一垛杂树疙瘩,都是过日子离不了的物件,喜妹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暖意,可是当她看着罗锅的身板后,浑身上下就又起了寒意。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罗锅在一块过日子。要用冷脸待罗锅的热心肠,等着罗锅娘俩撵她走。这样,也就让家里多少脱了干系。

本来,喜妹在出嫁前就想好了要找个时机跑走的,可现在不知咋地没了跑意。若跑了那一万块钱聘礼咋办?这时喜妹又不由想起昨晚罗锅的那番话,想起婆婆夜里那一声声有意憋着的咳嗽和她那消瘦的身子、蜡黄的脸色,心想是不能跑呢,跑了,这家人的脸面都没了,不但害了罗锅,说不定会要了婆婆的命。唉!还是让人家把自个撵走吧。此后几天,喜妹便白天拉着脸,几乎一声不吭,晚上,早早和衣上炕,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从第二晚起,罗锅就睡不着了,罗锅想和喜妹亲热,但他不敢碰裹着被子睡的喜妹。罗锅听到了喜妹一声声的叹气,他知喜妹是在叹惜嫁了这么个残疾人。这一想,罗锅便心里愧疚,不敢乱动,受刑似的保持一个固定的睡姿,他怕翻身会吓了喜妹。

七八天后的那晚,罗锅惊奇地发现,喜妹在灯光下脱了衣服。前几夜,她总是在熄灯后才摸摸索索地脱了外衣。今夜,她那么自然地脱了外衣外裤,只穿着一身红内衣钻进了被窝。罗锅觉得喜妹好似看了他一眼,但马上便又怀疑她是不是真看了?罗锅思谋间,喜妹灭了灯,一会儿,罗锅又听到喜妹那长长的叹气声。

罗锅觉得喜妹今晚的叹气声异于往常,他的心不安生起来,咚咚地砸着胸膛,眼里也是一片耀眼的红。那是喜妹内衣的颜色。那红色一直进了罗锅的心,又在腹里鼓荡了起来。罗锅的血液也燃烧了。

这一夜,罗锅把心挑在指尖上,在喜妹的被子边上伸缩了好多次,每一次伸缩都使他的精神趋于崩溃边缘。心似滚雷,胸如响鼓。耳旁分不清是洪水还是雷声。他紧张的快要窒息了。可是,他一次次退缩了。而退缩后又马上恨自己,恨自己胆小无能。因为那每一次前伸,都是一指尖一指尖相接而成。每一指尖又几乎耗尽他全部的生命能量。积蓄一次,消耗一次,无数次艰难行进,却一次次无功而返,这使他懊恼万分。就这样,在伸伸缩缩到后半夜时,罗锅才钻进了那个咫尺天涯的被窝。

罗锅终于摸着了喜妹的手。

罗锅的手刹那间又电击似的缩了回来……

天哪!喜妹的手里,握着一把冰冷的剪子。

罗锅的心凉了,一串串咸涩的泪水扑簌簌地滚下来。

天亮了,二妈的眼神又似往日那样问着罗锅,罗锅又如往日那样低下头,二妈又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脸上却堆了笑,说立志,快叫你媳妇吃早饭。

罗锅破天荒地没听妈的话,说妈你叫她吃吧,趁天凉快,我上山采药去。

罗锅是采药的好手。

每年农闲时,他都上山采药,柴胡、黄芪、甘草、锁阳、野菊花等等堆了一院子。

黄芩多生在阳畔山洼,一簇簇地开着紫色的小花,比较显眼。但要拨开荆棘重重的灌木林攀上去也不容易,罗锅的手上到处是伤痕,脸上也是一道道口子。锁阳大都生在松软的沙地,大都好采。开春时,罗锅曾在半山腰的沙洼里采到几十只大锁阳。柴胡长在陡峭的地方,牛羊吃不到心才能长大。柴胡长着竹子一样的叶子,一节一节很好看,但混在草里不易被发现,特别是多年生的柴胡,更是可望而不可即。

前些年,药材很便宜,辛辛苦苦整一天才能卖块把钱,罗锅从没嫌过价钱低,说闲着也是闲着,挣一毛是一毛。罗锅家给喜妹家那一万块钱彩礼,就是罗锅一毛一毛挣下的。

罗锅没有进山采药。进山要从村里麦田边经过,眼下正是麦收季节,地里人多,会和罗锅打招呼,逗一些荤荤素素的笑话,这可是让罗锅伤心的话题,是啊,新媳妇进门都小半个月了,连碰都不让碰,这让人知道了,多丢人呐。罗锅出了院门就拐到屋后的小路,奔了东山坡。罗锅家的地都在东山坡上。也就是一锅旱烟的工夫,罗锅到了自家坡地边。这里风多,浇不上水,不适合种麦子,麦子耐不得旱,也经不得风,罗锅种了玉米、土豆等杂粮。只在山根那块背阴的一小块洼地里种了麦子。一年下来,收成也不差。村里人都夸罗锅精明,脑子里诸葛多。罗锅到了山根那块炕面大的洋姜旁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怔怔地冲着洋姜出神。洋姜长得比玉米都高了,一丛丛的像菊花一样肆意绽放。入冬前,只要用力一拔,成串的洋姜就被根须带了出来,回去洗了,用盐一腌,又香又脆,比萝卜好吃多了。昨夜起风,有几棵洋姜被刮倒了,要是以往,罗锅会心疼地立马过去扶起来,可今日,罗锅没那心情,罗锅在为喜妹手里那把剪子伤心。

人活到这个份儿上,没意思了,罗锅想。羊肚子(那个)手巾(哟)水上漂,唱上(那个)小曲解心焦。一根(那个)甘草(哟)顶不上个门,离开了妹妹你(呀)人心疼!大红(那个)果子(哟)二人尝,我把妹妹(呀)搁在了心窝窝上……

半山腰,传来放羊老汉的信天游,正对了罗锅的心思。罗锅不由想起妈说的那句话:娃,莫急,你把她的心当石头来焐,总有焐热的那一天。

喜妹,今个起我把你搁在了心窝窝上,总有你心软的那天哩。

罗锅来了精神。好几天没看看庄稼了,就起身向坡上地里走去。真是季节到,如山倒。几天不见,背阴洼地里麦子虽比塬上麦子晚熟半个月,却也黄的晃眼了。穗子可用硕大来言说了,鼓鼓的麦粒,密砸砸地裹着穗芯,似镀金的镏子,亮得咯人。麦芒上,还立着好些个蜻蜓,五彩斑斓,怡人得很。一旁的玉米,也都过人高了,秆子贼壮实,有锄把那么粗,有的半腰上已露出了一缕缕鲜艳的缨子,好似别着当年老八路的盒子炮。一阵山风刮来,麦子玉米们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像是在传递着什么秘密,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丰壮。

今年,定是个丰收年。罗锅的心情大好了起来。

中午,罗锅背着一捆茅草回家时,二妈等在门口,接了草捆,放下,又心疼地给罗锅擦了把脸上的汗,临了,抓着罗锅的手,用劲捏了一下,悄声说:娃,听妈话,莫上火,石头还有焐暖的时候。罗锅的眼里顿时泪水汪汪,嘴张了几张,终究没说出一个字来。

这晚,喜妹半夜醒来,见罗锅跪在身旁,两眼直直,两手半张地举在自己脸前,吓得猛地坐了起来,说你想干啥?罗锅没想到喜妹突然醒来,吓得啊的一声跌坐到炕上。喜妹不依,两眼逼视着又问:你说,你想干啥?罗锅回过神来,讪讪地说,给你打蚊子哩。看,已打死一只了。罗锅伸出右手,果真,手掌上有一团红红的血迹。

喜妹明了罗锅的举动,心里受了感动,难为情地说,你吓死我了,关灯睡吧。

这是成亲以来喜妹晚上给罗锅说的第一句话。

罗锅兴奋死了,关了灯,却咋也睡不着,竖着耳朵捕捉蚊子的动静。一会儿,罗锅听到了响动,是喜妹起来了。她要干啥?罗锅心提到了嗓门。

喜妹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开了门,月光下,罗锅见喜妹穿着内衣出了门,影子在左边窗户上闪过。左边,是家里的厕所,罗锅这才放下心来。

喜妹小解回来,见婆婆的房门没关,里面有烧香的味儿传来,好奇地伸头朝里看了看,月光下,婆婆双手合十,跪在炕前,头顶上方的壁洞里,供着一尊菩萨。香炉里,三柱香火燃得正旺。婆婆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保佑立志两口子顺顺当当。菩萨保佑,保佑立志两口子顺顺当当……

喜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想深更半夜的,她还在为罗锅求神拜佛,一定是知道自个看不上罗锅,生二心了。可这么多天来,她对自个没半句高声大嗓,啥活也不让做,还端吃端喝,不笑不说话,难得她一片苦心了。喜妹心里涌起了一丝久违了的暖意,便又蹑脚退回到了自个屋里。轻手轻脚上了炕,却没了睡意。炕那头,罗锅已响起了鼾声,喜妹想,这罗锅和憨娃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实在人,自个要是现在跑了,他啥也不知。可是跑不得,跑了,那真的不是那一万块彩礼的事了,怕是婆婆的命真就没了。看她那身子,那脸色,那咳嗽,病怕是不轻了。喜妹为婆婆的身体担心起来。这时,婆婆屋里,又响起一声声有意憋着的咳嗽,喜妹忽然觉得,虽说罗锅是个残疾人,婆婆实在是个天下难找的好婆婆。

婆婆也姓王,因罗锅大排行老二,村上人都叫他二妈。

罗锅大在世时,是个勤快人,乐于帮人,邻里之间来往多,相处的和气。那年闹饥荒,罗锅大拖着空荡荡的身板走了,给瘦弱的二妈撂下罗锅姐弟。自那,二妈过着清苦的日子,好歹把罗锅姐弟养大了。女儿是留不住的人,罗锅姐刚到十八岁,二妈就给寻了个人家嫁了,二妈领着罗锅过活。一家子穷的常是凑了上顿愁下顿。二妈个子小,没有劳力。好在女婿家虽不富裕,但人好,还能时常从牙缝里抠点省点,帮衬二妈。后来,罗锅长大了,虽说身子残了,但人生得结实,舍得卖气力,大事小事都能帮二妈持撑。把难人的日月一年年的挨了过来。

二妈家住的地方靠塬边,屋后是土石相间的山,前面是片不知长于哪个年代的林子,那些粗大的树木,方圆几百里少见。因日子艰难,罗锅念了初中就辍学务农,在农闲时,不是下套套兔子就是拾山货,后来又跟着中塬村的德昌大爹采药卖,换些零用钱补家用。这几年赶上国家政策好,再不用为填饱肚子犯愁了,二妈炕头下瓦罐里的票子也一年年见多。但二妈却时常愁眉不展,她有心病。罗锅都二十好几了,还没说下个媳妇。二妈知道罗锅这样的残疾人,一旦过了三十,那媳妇就黄了,就没有哪家闺女愿跟他过日子了。

儿子要是打了光棍,我老婆子无法向老头子交代啊!

罗锅的婚事,犹如一件无法排解的心病,在二妈的心里越积越重,快压得她喘不上气了。

二妈顶着满头花白的头发,塬上塬下地央求相识的乡邻给儿子说个媳妇。可是,罗锅这个样子哪个姑娘愿嫁他呢?乡邻当面应承下来,背后都叹气摇头,替二妈母子难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二妈的身子也让这块心病给压垮了,稍稍干点活儿就喘不过气来,吐出的痰还时常带着血丝丝。就在二妈快要绝望时,终有好心人给罗锅介绍了个对象,女子叫喜妹,是个俊闺女。媒人说女子家太穷,要是亲事成了,听女子她妈那口气,怕得万把块钱。二妈听说儿子的亲事有指望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忙说我家这样子哪能心疼钱呢,只要人家愿意,砸锅卖铁也要满足人家。

就给了喜妹家一万块。

喜妹家收了钱,二妈心里踏实了许多。可是,二妈觉得身子不对劲,连喘气都费力了,有时候,吐的痰都让血给包了。二妈担心自己在节骨眼上有个三长两短,害了儿子的亲事,又给媒人包了个红包,说想快点把儿媳娶过来。媒人与喜妹妈说了,喜妹妈很爽快,说人家一句二话都没说,就给了这么多的彩礼,我还能说啥嘛。当下就和媒人合了个好日子,让二妈家来接人。消息传开,村里就像沸水一样炸开了锅,都说咋能哩,那么俊的女子,咋能嫁给一个罗锅呢?

咋不能哩?人家罗锅有票子,有票子你说啥事不能嘛!

罗锅咋哩?人有人品,貌有貌相,也不差啥嘛。

乡邻们在不停地议论着,品说着。好事的汉子、媳妇遇见罗锅还拉住他追问:罗锅,看到媳妇没?是个啥样儿?

罗锅,与媳妇亲嘴没?

罗锅,摸了人家奶子没……

人们坏笑着问个没完。罗锅也只是憨憨地笑着,搪塞几句就跑开了,后面传来的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二妈听了,比戏班子漫的花儿还入耳,喘气也匀和了,精神也好了,脸上的皱纹像山菊花一样怒放着。

日子定的是六月初六。

米面都备足了,桌椅板凳也从村里凑齐全了。因二妈家偏僻,离村子远,老蔫还特地指派几个人来帮忙。初六早上,二妈招呼帮忙的人吃了早饭,又给接亲的人安顿一番,待他们走了,就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安顿一遍,把事情都安排条理了,就转到自个睡觉的屋子里,对着墙上的圆镜子照了又照,额角有一缕花白的头发从头巾里掉了出来,二妈解开头巾,细心包扎了一番;衣服扣子本是扣好了的,二妈不放心,一个个解开,再一个个扣上,还用手一个个按了一遍。一身衣服都是新的,早上刚穿上,二妈怕落了灰尘,污了油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端详了好几遍,没见有啥污眼的地方了,这才满意地拍打几下,出了屋子。倚靠在院门框上,菊花一样的笑容开在脸上,浑浊的老眼晶亮亮的,望着坡上那条黄土路,等着她日思夜盼的那个新人。

晌午了,唢呐声和四轮的马达声漫了过来,跟着接亲的人也从坡上吹吹打打地晃了下来,一会儿就到了院门的场地上,新媳妇被两个小媳妇从四轮上扶了下来。见她那身材,长腿细腰的,比那两个小媳妇要高出半个头,虽说蒙着头看不清脸面,怕也是个少有的俊女子。二妈心里就没来由地一紧,脸上的笑容也打了皱。按理说媳妇进门了,该松口气了。可二妈这口气松不下来:这么俊俏的女子,能安心和儿子过日子吗?二妈喜事未完,便又愁上心头。

晚上,闹房的人走后,二妈把罗锅叫到一旁说,立志,将心比心,你配不上人家,遇事你得依着她。两口子的事她要是不乐意,你就拿她当妹妹待,石头还有焐热的一天呢。说着二妈压了嗓子又说:塬上村子里有几家从外面带来的媳妇,只个把月就跑了,你要留个心眼呢。妈想,只要她三个月不跑,就会跟你过日子了。

罗锅说,妈你瞎想啥嘛,你放心,她不会跑,要跑,在家里就跑了。

罗锅看得准,三个月了,喜妹果真没跑,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可二妈还是喜不起来,白天脸挂笑容,夜里常是睁着两眼到天亮,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见多,咋能不愁呢?儿媳没娶还有个盼头,娶了却不让碰,这是人家有二心哩,祸事怕是在后头呢。要是跑了咋办哩,那就人财两空了。那些钱可是一分一分抠下来的呀,连自己病了,都瞒着儿子,没舍得去看呀。再说,这事要是传出去,人就丢大发了,这脸又朝哪里搁哟。

二妈整天忧心如焚,在日子里煎熬着,身子也就渐渐支撑不住,一天不如一天了。

那晚,二妈半夜里刚合了眼,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二妈哭了,流着泪醒来,又流着泪坐到天明。

天大亮了,二妈起床做了早饭,是稀饭和饼子,还和往常那样,给喜妹煮了个鸡蛋。原先,喜妹不吃,往往是放了一天,第二天早上罗锅吃了,把新煮的再留下来。这么过去了三个多月,喜妹有时就吃了,二妈心里那个高兴呀,比自己吃了仙桃还舒坦。

做好了饭,二妈给罗锅说,饭我吃了,你俩莫等我了,我去外面转转。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莫忘了和喜妹把锅里的鸡蛋吃了。罗锅应了,二妈这才出了门。

日头已升的老高了,亮亮的有些晃眼,刺得二妈眼皮生痛。二妈顺着门前的土路上了坡,又下了坡,沿着坡底向西面杂树林走去。走了约摸有一里多路,就进了杂树林子,杂树林紧靠着大林子,有十几亩地大,林里有许多鸟雀吵着闹着,不停地飞来飞去。有软风从坡底吹来,绿绿的枝叶舒服的娑娑作响,一股股淡淡的泥土气息漂浮在二妈周围。二妈有些激动了,两手不停地扒拉着杂乱的树枝,脚步急急地碎了起来。待到二妈分开那丛蓬松的红柳时,她看见老头子就在眼前,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是清明时新添的坟头,已长满茸茸的毛毛草,在微风中摇摆着,像是在迎接二妈的到来。二妈紧紧地攥着柳枝,眼里的泪水漫过了脸庞,一串串跌落下来。二十多年了,那鲜活的一幕幕又清晰地浮现在二妈眼前:丈夫每天在地里劳作,自己就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洗衣做饭,侍候门前屋后的庄稼蔬菜,丈夫会支网下套,时常提只野兔回来,两个孩子欢喜得直叫唤。那年月日子虽说过的艰难,但一家子热热闹闹,多欢心啊。

唉!再没了那暖心的日子了。丈夫刚过四十就走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总算一把眼泪一把汗水地熬过来。如今,闺女找了个好人家,虽不富裕,倒也吃穿不愁,女婿又知疼人,日子过得也舒心。自己和儿子这些年得了好政策的济,日子比早几年好过多了,儿子还娶了个人见人夸的俊媳妇。说来,这个家就亏了面前这一个了。活着时,受苦受累,走了,二十多年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睡在这野地里,是咋过的呀!

他大,你是苦啊!你就是不托梦给我,我心里也知晓呢。我就要来陪你了,你等着我噢。

哞——远处传来几声牛叫,打断了二妈的思绪。二妈松开柳枝,擦了眼泪,颤悠悠地绕坟走了一圈,然后面对坟头坐了下来,一双精瘦的老手在面前拍打一会,整出面盆大的一块平地,从怀里拿出一大卷纸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还有半盒香烟来,摆好,点着纸钱,嘴角抽搐一阵,喃喃地唤一声:老头子!浊泪再次流满皱纹重叠的脸颊。老头子呀,我来了,来看你了。你昨晚不是说有话给我说吗?其实,我知你心思哩,你是一个人太冷清了,想让我陪你说说话了。还有,你是担心我这病歪歪的身子了,你就莫操心了,我都六十好几了,也该来陪你了。看,这是给你带来的好烟,儿子说叫六盘山,是儿子娶亲时余下的,你在时才几毛钱,现在好几块了,你尝尝味道咋样。还有这鸡蛋,我早起煮了三个,给儿子和媳妇留了两个,这个你就趁热吃吧。

念叨间,天变了,日头没了,旱了多时的天上落起了雨,雨水自二妈灰白的鬓角滴滴答答落下,渗没在灰布衣衫的领根下。一缕缕残弱的烟漂浮在二妈面前,久久不愿散去。烧焦的纸钱被雨点击打得发出扑扑的声音,像是一种无奈的呼叫。

妈——

妈——

坡上响起急急的呼喊声。是罗锅和喜妹的声音。二妈心里一热,他大,喜妹叫妈了,喜妹叫妈哩!你可听见了?你要保佑立志两口子和和睦睦过日子啊。我不放心立志啊!二妈声泪俱下地冲着坟头哭诉着。

二妈被喜妹背回家就起不来床了,人也昏迷了。省上的医疗队在乡上巡诊,村上王老蔫村长把医疗队的专家请来看了,说二妈得的是肺癌,都扩散了,怕是挺不了几天。老蔫就嘱咐罗锅准备后事。罗锅听了,跑到屋后捶胸顿足地痛哭,喜妹心里虽说也是悲伤,却没乱了方寸,含着泪请人给罗锅姐和亲戚送信,请村上兰花婶帮着给婆婆准备老衣,第二天,亲戚都来了,老衣也做好了,提前给二妈穿好,人也从炕上抬到了屋子中间的床板上了,一家人都守在四周,护着二妈。二妈时昏时醒,一口气咋也咽不下去。到了第三天晚上,二妈清醒了,精神也好了不少,她用眼神把喜妹叫到头旁,伸出手来,哆哆嗦嗦地摸着喜妹的脸,疼爱地说,好孩子,你都瘦了,这家穷,妈知道屈了你了,你可莫嫌弃。你和立志好好过,莫让妈操心。

喜妹眼含泪水,直点头。

二妈又说,你娃记着,妈咽气时你离妈远点。

喜妹听了,喊了声妈,流着泪直摇头。

原来,塬上传说咽气的人喘的最后一口气有晦气,落到谁身上谁就不吉利。

喜妹被婆婆的善良感动了,怎么也不愿离开。这时,罗锅舅舅含着眼泪对罗锅说,你妈这是回光返照,你有啥话快跟她说。

没待罗锅开口,二妈口吐白气,一把抓着罗锅的手,嘴巴贴着罗锅的耳朵,使着浑身的力气说:妈走了你莫伤心,好好过日子,她要走,你莫为难她,把她当妹子送。

二妈说完这句话,用眼睛亲了喜妹一下,身子便一下软了,搭在罗锅肩头上的手也垂了下来,带着对儿子儿媳的牵挂走了。

二妈的话喜妹听得真真切切,哇地喊了声我的亲妈耶,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二妈走后第七天晚上,罗锅在门前的路口烧了纸钱,罗锅哭着念叨说妈你走了,妈你真走了。

喜妹不言传,拨动着纸钱,烧了,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忽明忽暗。

回到屋里,坐到炕头上,俩人都不说话。屋子静得听到蛾子搧忽翅膀的声音。这么坐了一会,罗锅耐不住了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做饭吃。

喜妹不言传。

罗锅便下了炕,戳在炕前,一时不知该做些啥。

这时,喜妹的心绪很复杂。她原想在婆婆走了就给罗锅提出离婚的,罗锅要不同意,她就离家去打工。可是婆婆的善良,罗锅的憨厚深深打动了她,她咋也拿不定主张,开不了口。此时,罗锅的心里也在作难,眼前的喜妹不是实体,只是个飘飘忽忽的影子。他一刻也没有抓住过她。无论想到她,看到她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觉得她总有一天会飞走。喜妹使他自卑。喜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他认定自己配不上喜妹,他后悔当初没有反对这门亲事。当时,他也觉出了不般配。但他知道喜妹是个俊女子,那是一次在集上,他碰到一个少有的俊女子,村里人认得,说是塬下苦水沟的喜妹。自那以后,每想到她,罗锅就透不过气来。成亲那天,他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做梦吗?他一下下咬自己的舌尖,咬痛了,觉得是真的。不咬了,又觉得是梦。

没指望了。我天生是个罗锅,是个矬子。我不配喜妹,这是我的命,看来,留是留不住了,就是硬留,也没啥意思了,都有小半年了,连碰也不让碰,人家这是铁心要走,还是按妈的话送她走吧。

罗锅终于作出了决断。

罗锅涩声说:今天就算把妈的丧事办完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心里也苦。本想用热心窝焐石头,天长日久感化你,现在看来没指望了。强拧的瓜不甜,你走吧,我不会给你家为难的,那彩礼钱也不提了。家里的东西随你拿,没钱了我再给你点钱。

喜妹听了,惊得人都傻了,她不认识似的盯着罗锅,那眼神,像是要穿透罗锅的五脏六腑。灯光里,罗锅的身子硕壮起来,那高高的额头,憨厚的四方大脸,挺挺的鼻子,黑亮的眼睛在她的眼里生动起来,明亮起来。喜妹便忘情地一头扑进罗锅的怀里。

夜里,她忘记了他是罗锅,紧紧搂着罗锅的脖子,贴着他的脸。

也就是这夜里,喜妹怀了石娃。

石娃到乡中心学校上初中了。

石娃才十一岁。

石娃六岁上的学,四年级时,把五年级的课本都学了,上过小学的妈妈和上过初中的大大都辅导不了他了。老师说这孩子是个神童,将来不得了。果真,五年级期终考试,石娃在全乡考了第一名。

石娃是下塬村第一个到乡中心学校上学的学生。本来下塬的学校也有初中班,供塬上三个村和邻乡的学生就读,乡中心学校的校长惊奇石娃的成绩,特招了他,还免了学杂费。

开学前一天,罗锅对喜妹说:乡里学校路远,娃得住校呢。石娃懂事了说,大我不住校,住校吃饭睡觉都要钱,也给羊打不了草。

罗锅说你不住校怕是赶不上上课。

石娃说大不怕,我走近路,从老水沟那边的塬崖走,过铁路,省好几里路哩。

罗锅担心,说那沟大人都不敢走,来水了要卷人的,你可不敢闯祸。

石娃说我不怕,那路放羊我常走,崖边上,给水冲了个洞,还有个斜坡,顺坡滑下去,省好多路哩。

喜妹听了,虎着脸说:看你能个豆似的,要是跌伤了咋办?听说你修文叔叔那腿就是跌的,你要敢给我充能,看我不捶死你。

石娃怕喜妹,忙说:妈我说着玩呢,早上上学我走快些就赶上上课了。

开学这天,天才麻麻亮,罗锅和喜妹就把石娃送到村东路口,喜妹又虎着脸叮嘱石娃顺道走,石娃应了声,待转过路口,大、妈见不着了,转头就往北面的老水沟跑,走了二里多路,到了塬畔,这里春天会长出些马齿苋、苦苦菜,石娃常来挖回去给妈做菜吃。塬畔上还住有两三户人家,也起床做早饭了,烟囱里冒着带火星的烟,散在屋顶上。狗也活泼起来了,汪汪地叫着,好像是在催促天上的日头快点出来。

过了塬畔,又过了一条涧,就上了那条通往老水沟的小路,小路是去年陈修文老蔫叔叔带人挖枯树根踩出来的,现在只落下隐隐约约的脚印了。老水沟没有水,也不深,石娃没费劲就过了,再往前走小半里,就是塬崖了。这时天大亮了,东山头上都能看见日头那金灿灿的头发了,眼前的地里,石娃放羊时踩出的痕迹己消失了,只有那些稀疏的野菊花,却依旧在倔强的开放。

到了塬崖,山娃就跑向那片杂树丛,找到那个藏在树丛里的漏水洞。塬崖城墙似的,笔直笔直,有好几人深,底下是一道浅沟。漏水洞下面的坡上,散露着一些杂树根和被雨水冲唰的土坷垃。石娃想,不能穿着裤子滑溜,那会把裤子扯破的,裤子是大卖了一大袋子土豆买的。瞅瞅四周没人,就麻利地把裤子脱了,把带的饼子抱在怀里,憋着一口气就滑了下去。眨眼工夫,到了崖底。石娃心里好不得意,抹了抹屁股上的泥土,蹬上裤子,上了沟面,又过了一条干沟,就到了铁路边。铁路是几年前修的,是往宁夏固原市去的。修铁路时,上面的人说有了铁路就方便了,来钱的路子就多了,日子就好过了。可是,铁路只是穿过那块平地,也就三四里地,就钻进山里,拐走了。如今,铁路修了几年了,日子还是依旧。村上吕大爹直骂,说哄人呢,咋不在塬上建个车站嘛。

过了铁路,往东一拐,就是一条大路,走不多远,就到了乡里了,中心学校就在乡政府那条街的中间。石娃怕迟到了,便撒腿跑了起来。

到了学校,因今天是报名,没按时上课,石娃高兴,想只要大和妈不送,自己直接从老水沟走,就赶得上上课了,就不用住校了,就可以给家里省钱了。

石娃坐到教室凳子上时,尻蛋子针扎似的疼,伸手一摸,尻蛋子扎破了,血在裤子上结了疤,咋能不疼呢。

上午,只上了一节预备课,老师把注意事项讲了,下午说不上课,石娃就顺原路走了回去。一路上,石娃爬高下低,连蹦带跳,像只撒欢的小山羊。只是在爬那塬崖时,石娃费了大劲,几次都是爬到了半路,又滑了下来,把带的饼子都揉碎了。石娃就掰了根树枝,边爬边刨了脚窝子,一脚一脚朝上挪,虽说累得浑身是汗,还跑了几个屁,到底爬了上去。

只用了去时的一多半时辰,石娃就进了家门,喜妹见石娃灰头土脑的,裤子上还带了血,就气了,说是中学生了,咋不知好歹哩,又同人家打架了?罗锅心里有数,拐弯抹角地哄得石娃把实话说了。罗锅听了,惊骇地说那塬崖要是塌了咋办哩?你伤了咋办哩!说着扬起巴掌就要拍他。喜妹却一把将石娃搂到怀里,说好我的娃哩,妈屈你哩。泪蛋蛋砸了石娃一肩膀。

吃了中饭,喜妹对罗锅说,在娃说的那块儿砸个木橛,拴根绳子,让娃爬着方便,不知能不能成?石娃说,妈,绳子会丢呢。再过那崖我有办法,找块蛇皮袋,裹着尻子就不碍事了,刷地一下,眨眼就到了。喜妹心疼地在石娃手上咬了一口说,真是妈的好娃,苦了你了。

罗锅也用眼神把石娃亲了一口,没言语,却从屋里拿出了铁锹、柴刀、绳子,让石娃领他到了塬崖那漏水洞旁,这洞果然隐秘,离塬崖有二丈多远,有大灶面那么大,洞口四周长了杂树丛,不留心还看不到。石娃说他也是那次羊漏下去才看到的。罗锅先在洞口铲了个斜坡,把绳子拴在一棵山榆上,拽着绳子把崖坡修整的很平滑,自己还试着滑了一下,很顺当。又在一边砸了好几根木橛子,挖了一排蹬脚的小坑,让石娃试试连着爬了两个来回,看牢靠不牢靠。石娃转眼间就连着爬了两个来回,拍着手,高兴地说大这下快了,省劲,更误不了课了。罗锅没言语,叭嗒着烟锅,泪水也啪啪地往下掉。

接着,罗锅又把洞口收拾了一番,天就晚了,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天地一片混沌,远处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摇曳着、闪烁着,显示着塬上人家对生活永不疲倦的追求。

两天后,学校正式上课了,喜妹早早起来做了饭,待石娃吃过了,喜妹拿出一个后面镶着她和石娃外奶相片的鸭蛋型小镜子,装到石娃贴身的衣兜里说,娃,你到乡里念书,要干干净净,莫要灰头土脸的让人家笑话。没人时照照。还有,你要用心念书,书念好了,妈同你大就有念想了。石娃听了,说妈,我记着哩。就带着大、妈的念想和叮嘱,背着书包和中午吃的饼子咸菜,开始上中学了。

上学时,石娃走在自己踏出的路上,尽管只有一个人,石娃却并不感到孤单,有妈给的小镜子呢,上面有妈和外奶呢。一路上石娃欢天喜地,疾步如飞,嘴里飞出一串歌儿来:小呀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

石娃在学校知道用功,体育也好,一百米,一千五百米,他都是第一。他写的作文,常常是班里的范文,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但石娃不快乐,因为有的同学老欺负他,骂他,还打他。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石娃衣服脏,鞋脏,或者没理发,脸上有灰土。说他身上有酸臭味,让他离远点。还笑话山娃带来的饼子、土豆、咸菜有味道。石娃虽小,却已是个懂事的孩子了。那些笑话他的话,那些充满鄙视的目光,那些冷不防袭来的拳头,踢来的脚,让石娃时常遭受屈辱。有时,石娃也想还手,一个对一个,他们都不是石娃的个,怕是两个人也打不过他,但石娃不敢,怕惹大、妈生气。还有,人家是塬下的,家里有哥有姐,会来帮架,那就打不过了。

由于挨打,石娃身上有时很疼痛,但他在同学们面前,总是默默忍受着,从不哭泣,他不愿让别人笑话他。实在忍受不了,就悄悄把手伸进衣兜里,摸一摸那带着体温的小镜子,疼痛立马就轻了。每天中午饭,同学们去食堂了,石娃才从课桌里拿出带来的午饭,一个人低着头,走到学校围墙外那片沙枣树下,背对着学校,坐下来,放下饭盒,却不打开,而是拿出小镜子捧在手里,对着小镜子里的妈妈和外奶默默地流泪,诉着委屈。过了一会儿,心里好受些了,心里便有了安慰。这时,石娃才打开饭盒,吃了饭盒里的饼子或土豆,又默默地回到教室,认真地看书写字。

九月底这天,是星期五。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石娃不小心把手碰破了,提前回了教室。吃中午饭时,陈美放在课桌里的一根香肠不见了“我的香肠没了,谁偷了我的香肠?”陈美大是乡上的领导,在家里娇贵惯了,在学校也娇气,说着泪水就在眼窝里打转转。

班长说,陈美你别哭,他吃你的香肠,你不会吃他的土豆萝卜干吗?

班长的话刚落,同学们的眼睛就都聚到石娃身上。班里每天谁带的什么饭,同学都知道。石娃面红耳赤地站起来说,你欺负人,你凭什么说我吃了她的香肠?

凭什么?就你提前回的教室,不是你偷的是谁!

可不是么,确实是只有石娃一个人提前回的教室。老师和同学们按着班长的线索想开去,就认定是石娃偷了香肠了。班长说香肠味好香哩,我吃过的,你说你没吃,张嘴让我闻闻。

石娃感到受了极大的污辱,从凳子上跃出来,将饭盒砸到了班长身上,土豆和萝卜干在班长身上开了花。

老师同学们醒过神来,就去拉架。撕扯中,石娃的棉袄扣子被拽开了,从口袋里撒出一些黄豆粒来,这是石娃早上上学时在学校前面的路上看见的,窝在一起,有小半斤呢。石娃想撂下就糟蹋了,拾回去给妈生豆芽能下饭呢,就拣了起来。

班长见了,说你连一把烂黄豆都当宝贝,还说没偷人家香肠。老师听了,眼神疑惑地盯着石娃说,我知你家里条件不好,没吃过香肠,可怎么说也不能偷同学的东西吃嘛。

石娃听了,气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说,老师你偏心!我没偷陈美的香肠!我吃过香肠,我大给我买的,好几根呢。

这时,有个同学说,学校的大黑狗老是窜进来偷东西吃,莫不是它偷吃了吧?有几个同学也附和说,刚才去操场时,看见大黑狗朝这边来呢。

老师听了,便不再追究香肠的去向,但还是狠狠地瞪了石娃一眼。

下午,放学的钟声终于响了。石娃他那颗委屈愤懑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因为他可以回家了,家里是温暖的,有大有妈疼他亲他,家里没人欺负他。所以,每当石娃踏上这条属于他自己的小路时,心情和早上来学校时就不一样了。来时,气喘吁吁,惶惶不安,怕迟到,也怕同学欺负他。现在可以从容不迫,慢慢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沉浸在遐想中。也许他什么也没想,但也感到幸福,感到轻松。他可以选择任何幻想,也可以选择任何一种中意的目标,加以实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他投入母亲的怀抱,骑在父亲的肩头,甚至还感到父亲在他的尻蛋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石娃太幸福了,石娃太高兴了,一路上跑啊跳啊,还不时地折下一支蒲公英,憋足了气,呼地吹了一口,随着那些满天飞舞的小精灵,跑啊跳啊,不断地翻着跟头。

可这次,石娃太委屈了,没了往日回家的欢喜心情。黄土路上,因中午难得的下了场雨,许多小泥坑里还窝着水,一不小心身上就会溅上泥水。石娃顾不了这些,憋着泪,一路上不停地跑着,脸上溅了泥水,抹掉,鞋掉了,拾起来,提在手上,脚扎破了,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想快点跑到家,扑在妈的怀里,把肚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一会儿石娃就跑到了铁路边了,在过铁路时,石娃像是听到什么东西响了一声,石娃没有停步,过了铁路,又过了干沟,石娃一直跑到塬崖下,又顺着漏水洞爬上了塬崖。石娃浑身都起了汗水,脸上沾满了灰土,石娃怕这样回去妈会说他,想用小镜子照照,一摸口袋,小镜子没了,石娃把妈给的小镜子丢了。小镜子不能丢呢,上面有妈和外奶相片,它是石娃在学校的念想呢。

石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记得出学校大门时,小镜子还在,咋就没了?莫非在路上跑掉了?这时石娃猛然想到过铁路时有个东西响了一声,保不准就是小镜子呢。石娃就又飞快地下到崖底,翻过干沟,上了铁道,屏住心跳,向刚才响声的那处铁道眊了一眼,一根水泥枕木上,亮着一团彩色的眩光,正是妈给的那个小镜子。

石娃啊地喊了一声,飞奔过去,将小镜子紧紧地抓在手里。高兴地在铁道上蹦着,跳着,激动地呼喊着妈、大、外奶,我把小镜子找到了!你们快来看那!

无边无际的塬畔上,满目沟沟峁峁,一派苍茫,没有人来分享石娃的喜悦,石娃的喊声也没有人来回应。石娃就将小镜子装进口袋里,想回家找根别针,把口袋锁住,可不敢再掉了。这时石娃才发现衣服上面,糊满了斑斑点点的黄胶泥。得把衣服洗了,要不得用窖里的水洗,那水金贵,大大妈妈洗脸都舍不得呢。石娃四周望了望,日头亮亮的,山包影影绰绰的,没见个人影,却看见修铁路时挖下的一个个四周长着蒲公英的土坑里,都蓄着一些混浊的雨水。用这水洗衣服,晒干了抖一抖,上面的泥灰就没了。石娃便把衣服脱了,在混浊的水坑里洗去了黄胶泥,晾在一处松蒿上。这时,石娃一天来那紧张、忧伤的心情放松了,他感到累了,眼皮子也打架了,想衣服晒干了还有一阵子呢,先歇歇吧。就面朝着日头,头枕着铁轨,斜躺在路基的斜坡上。

秋天的日头暖融融的,像是一把绒绒的小梳子,在石娃身上轻缓地梳理着。石娃为了寻找小镜子,已极度疲惫了,一会儿工夫,石娃就带着满心的委屈睡着了。

睡梦中,石娃见到了大大妈妈和外奶,石娃把找到小镜子的事告诉了外奶,外奶直夸石娃有记性,石娃把小镜子给妈妈看,妈妈心疼地在石娃的脸上亲了又亲。石娃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展给大大看,大大乐呵呵地说乖娃,这给家里省了一盆子水哩。石娃开心地笑了起来,在石娃的笑声中,后山拐弯处响起了火车汽笛急促的鸣叫声,铁轨剧烈地颤动起来,颠得石娃身上痒酥酥的舒坦极了,他不由得翻了个身,脑袋窝到了铁轨下的沙子上。沙子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贼舒服,石娃的笑声就更响了。

伴着石娃的笑声,铁路两旁水坑四周的蒲公英绽放了,飘飘洒洒、似落非落地漾在柔情似水的山风里,一闪一闪的,像是风的眼泪。

在震天动地的呼啸声,火车似一条钢铁巨龙从山背后窜了过来!千钧一发之时,石娃醒了,浑身一激灵,就滚下了路基。

石娃吓坏了,呆呆地望着隆隆驶过的火车,身上有几处被路基上的毛毛草划破了,沁出了殷红的血丝。却不觉得疼。过了一会儿,石娃回过神来,边穿衣服边想,想这事咋也不能给大大妈妈说,说了那要挨打的,还会让大大妈妈牵挂,要是不让走这条道,那就要住校了。

石娃回到家里时,见大在院里拾掇药材,妈在一旁给自己缝补昨天扯坏的裤子,他知道大和妈一刻也没有闲着的时候。想自己都十一岁了,不能再让大和妈操心了,学校的事也不想给大大妈妈说了,他甚至连脸都不想让大和妈看见,低着头就奔了里屋。

喜妹见了,问他咋这么早放学了。石娃没吭气,他怕一说话就哭出来。喜妹放下手里的针线,进屋关切地追问儿子出了啥事?

石娃到底是个孩子,见了母亲焦急的面容,委屈得哇地一声,哭着把香肠的事儿说了。喜妹急眼了,说这是狗眼看人低,我找他们去,干啥欺负人。

外面,罗锅心里也刀剜一样。他心疼儿子,小小年纪没有小小年纪的快乐,遭人白眼,受人欺负,这怕都是他这个残疾的老子给孩子带来的啊!气愤地说,赖你偷吃香肠,明天大给你买一饭盒带到学校,看他们还赖不赖你。

石娃见大、妈都为自己的委屈伤心、生气,便止了哭泣,出来和大一起往筐子里装药材。干了一会,他的心又回到学校里,回到老师、同学们的眼睛里。想星期一上学,老师和班里的同学又会说他什么难听的话呢?就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说,大,我不念书了,在家帮你和妈干活。

罗锅听了,停住手里的活说,不念书咋成呢?人家更看不起呢。

石娃说我也去采药,到集上卖好多好多钱。

你说啥?

身后一声喝问,吓得石娃浑身一颤,回过头,见妈正凶着脸瞪他。

妈我不去念书了,他们骂我还骂大和你。

喜妹的脸由红变紫再变白,说好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拉过石娃,扬起巴掌,在他的蛋子上一顿好打。石娃疼得咧着嘴直喊妈你别打我,别打我呀!

罗锅听了,心疼儿子,忙起身挡着儿子,说你就莫打孩子了,孩子在学校受欺负,回家你还打他。要打,就打我,是我这个当大的亏心,给孩子丢脸哩。说着,罗锅的眼睛也湿了。

喜妹没理罗锅,发着狠说,你不念书,你就永远在山沟里窝着,在黄土里刨食!我也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晚上,石娃睡不着,屁股蛋还火辣辣的疼。

喜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石娃忙闭上眼睛。喜妹以为他睡着了,轻轻地揭开被子,伸手在儿子的尻蛋子上轻轻地摩裟着。白天,儿子的委屈和泪水令她心酸,孩子才十多岁,嫩得还经不住风吹雨打,他那小小的肩膀咋能承受住人世的痛苦和委屈呢!自己这个当妈的,没护好孩子,还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喜妹的泪流出来,一滴滴洒到石娃身上,石娃幼小的心灵被母爱感染了,变得坚强起来,他睁开了眼睛,用小手擦着母亲的眼泪说,妈,你莫哭,我要好好上学,你莫气了。

喜妹一把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叫了声妈的好儿子,百感交集地恸哭起来。

星期一大清早,石娃便又带着干粮上学了。

在班里,石娃不但正视了那些蔑视的眼神,学习也更加用功了。课余时间,没人理他,他就与书本说话,书给他出题,他一道道回答。期中数学考试时,同桌转头看他的答案,石娃使了个坏,故意用手把试卷挡了起来,分数下来,石娃考了满分,同桌却不及格。同桌嫉恨石娃,在纸上画了一大一小两个驼背的人,写上大罗锅小罗锅,放到桌上让石娃看。石娃几次想报告老师,也想拿起凳子砸他,但想起大和妈不让他惹事、好好学习的叮嘱,就忍了,就拿自习作业出气,别的同学做一道题,他做三道题五道题,他的学习成绩在蔑视、讥讽中不断上升。到了年底,连初二的语文、数学都难不倒他了。他已把同年级的同学远远甩在后面了。这时,陈美丢失火腿肠的事也弄清楚了,是掉在课桌肚里,都干成柴棍棍了。期末,石娃五门课全考了满分,他写的作文还有两篇被《小小作家》报选发了。

放假那天,校长在全体师生大会上表扬他,说石娃的成绩在全乡、全县乃至全市都是没有的,全省也没听说过。学校决定明年开学时要他跳级到初三。还说今后咱校毕业的同学要是有一个考上大学的那就是石娃,石娃就是王大高。

校长还宣布,学校奖励王大高同学一千块钱。县教育局也要奖励王大高同学,并指定王大高同学参加县优秀学生夏令营。县电视台也要采访王大高同学。

放假的第三天,也就是石娃去县城当晚,在电视里,石娃手里捧着红包,一字一顿地说:我叫王大高,我大叫王立志,我妈叫刘喜妹……

电视机前,喜妹泪花闪闪地自言自语道,贼娃子出息了,贼娃子出息了。跟着,冷不丁地喊了声:立志——

一旁,罗锅愣了,这是在叫自己么?十多年夫妻了,这是头回听到喜妹这么叫他啊。以往,她总是用嗯、嗳来叫他的,好像自己的名字就是嗯,就是嗳,从没明确地叫过自己,就连罗锅二字都没叫过。对此,罗锅也不计较,他知喜妹心里憋屈,从没往心里去。想只要你叫着嗯、嗳顺口,咋叫都成。可今天,听到了盼望已久的这么暖心窝子的话,罗锅先是吃惊,接着是不好意思,再接下来就热泪盈盈了。

罗锅便忘情地应了声:哎——

喜妹说:立志,不知大高外奶身子咋样了?

罗锅说我也担心呢,年纪大了,过年时你回去看看。

喜妹听了没吭声,罗锅心便紧了起来,瞅着喜妹的脸不知说啥是好。

原来,喜妹自进了罗锅家的门,就再没回过娘家。有次,罗锅说我想去石娃外奶家认认门呢。喜妹想起出嫁那天对妈说的那句除非罗锅的腰直了,你们莫想见我的话,本想用这话作答罗锅,又觉得太剜心,冷声说:等石头开花吧。罗锅听喜妹话音不对,吓得再不敢提认门的事了。这些年来,罗锅偷着给喜妹家捎了几回钱,还有石娃这两年去看过外奶和舅舅外,喜妹从没进过娘家门。

没想,喜妹突然说道,儿子都给你了养了这么大了,我家你还没去过。你今天拾掇拾掇,给大高外奶备点东西,明早跟我一起回娘家。

回娘家是塬上人家很看重的体面事。女儿出嫁三天,就要由姑爷陪着回门。小两口穿得光光鲜鲜,一路上招摇过市,引得人们赞赞叹叹,风光无限。

喜妹在成亲那天,就给母亲撂了狠话:除非罗锅的腰直了,你莫想我回家。

果真,这么多年来,喜妹脚没沾娘家一步。

说心里话,就是没了憨娃那回事,喜妹也不会在新婚三天和罗锅回娘家,她受不了路上那些讥笑,那些指指戳戳。更听不得人家说她一万块卖给了罗锅。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喜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可今天,喜妹要带着罗锅丈夫回娘家了。

天还没亮,夫妻俩就打扮一新,这穿着,比成亲那天还光鲜。罗锅看着喜妹高兴劲儿,心里既欢喜又纳闷地说石头还没开花,咋就想回哩?

喜妹白了罗锅一眼,说咋就不能回哩?罗锅的腰没直,罗锅儿子的腰直了。罗锅明了喜妹的心事,难为情地拍着头顶说,是哩,是哩,该回哩。

其实,喜妹在今年过年时就生了回娘家的念头了。

几年前,大喜来看喜妹时无意中说到他成亲盖房子时,憨娃把他盖房子的材料借给家里了,喜妹听了,当即就拉了脸,说这日子真过得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了,咋还有脸拿人家的东西嘛?也不嫌丢人。呛得大喜吭哧了半天,再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喜妹也就更没了回娘家的念头。

今年过年时,罗锅让石娃给他外奶送了些吃食,晚上,石娃回来说山山和小翠也在外奶家过年,可热闹了。喜妹问山山小翠是哪家孩子?石娃说外奶说是冯贵叔家的。冯贵叔和他家婶婶打工去了,山山和小翠就在外奶家吃住了。喜妹听了,脸色就或悲或喜,吓得石娃不敢再言传。

原来,冯贵就是憨娃。

那一晚,喜妹早早上了炕,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罗锅听说过喜妹和憨娃的事,知喜妹心里的苦处,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不断地给喜妹掖着被子。半夜里,当罗锅再次把喜妹翻掉的被子往喜妹身上掖时,喜妹忽地翻过身来,在罗锅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恨爱交加地说,好你个死人哩。

就是在这个夜里,喜妹原谅了母亲,想回娘家了。

随着罗锅的吆喝声,大青驴不用扬鞭,便颠起屁股,驮着罗锅准备的山货、鸡羊肉撒开了蹄子。这时,灰蒙蒙的夜也醒了,乳白色的光亮像缓缓拉开的窗扇一样在天空扩展。早起的人家已升了炊烟,一缕缕烟雾像纽带在村子上面缠绕。喜妹急急地跟在后面,后脑勺的髻也欢快地颤动着。一会儿,就进了中塬村,这几年,国家搞西部大开发,农村也受惠不少,进入新世纪,省里对塬上实行种粮补贴,日子好过了,中塬村里,时有掩映在果树青草丛中的红砖白墙展现在眼前,有的门庭上还用彩色的瓷砖砌上了自立自强等用以明志的字样。只是村子坐落在两条弯沟中间的平滩上,村里没条像样的路,歪歪扭扭不好走。可大青驴不嫌,屁颠颠走得欢畅。罗锅也不嫌,上山采药,那路更难走,其实根本就没路。喜妹今儿个心情好,也不嫌,想哪个村子里的路不弯呢,好的地方,都让房屋、院子、畜圈占住了,留给路的,实在太少了。不过,路都不计较这些,人还计较啥呢。思谋间,七拐八弯地出了村子。

过了中塬地界,是二里长坡,过了坡,就下了塬,一阵缓坡就到头涧村口的岔路,罗锅带住大青驴,问喜妹,照直走,还是绕弯儿?他是怕头涧村人笑话他驼背,喜妹难为情。

喜妹说绕弯儿就白起早了,得早点到石娃外奶家,你头回来,中午要请客呢,晚了备不及酒席。

罗锅说头涧那些人不咋样,不地道,好欺负人。

喜妹说我俩只管走自个的路,他要真欺负,我不让他。

罗锅听了,吆喝一声,大青驴便冲下坡,奔了头涧村。

离头涧村越近,罗锅越有心思,不断地吃着烟。喜妹心里也有心思,她在想妈的身子不知咋样?见了女儿女婿一起回门怕是欢喜死了。妈这辈子也确实不易,如果当初不是她主意正,怕是没有如今这热热闹闹的两家人了。喜妹心里就不由原谅了母亲当初的无情。便又想到憨娃,他真是天下都少有的好人哪!也不知他两口子在外面咋样了?这次回去怕是见不上他了,不过,两个孩子在,得记着给两个孩子量量身材,让立志给买身衣服,过年时给石娃外奶拜年时带来,那时,哥、嫂和憨娃两口子怕是都回了吧。

这截路,坡缓路平,好走,俩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说话。

头涧村到了。罗锅对喜妹说,那些人怕是还没起床吧,进村时快点走,有人说啥也莫理睬。喜妹说过两天就大忙了,村里怕不会有闲人了。进了村子,罗锅和喜妹犹知自个的想法错了。在村头那几棵沙枣树下,已或坐或站地聚着一群大人和孩子。

罗锅想这哪像庄户人?大忙的日子,不在家拾掇镰刀粮屯,把心思用在庄稼上,还有闲心谝闲传。想着手里的鞭子不出声地在大青驴背上点了一下,大青驴腰一耸,撒开碎步颠了起来。罗锅给喜妹使了个眼色,跟着大青驴小跑了起来。就在这时,那群孩子们围了过来,齐声喊道:罗锅胖,罗锅矮,罗锅是个洋芋蛋……

罗锅对这些叫喊,只当小狗放屁。但他担心喜妹,偷眼瞅去,喜妹脸上果真挂不住了,她止住脚,不管大人堆里有没有孩子的父亲,瞪眼骂道贼娃子欠打。便从罗锅手里夺过鞭子抽了过去。孩子们没想到喜妹这么厉害,捂着屁股,四处跑了。喜妹还不解恨,冲着那些看热闹的大人愤愤地骂起来,哪家的野种,有人养没人管的。

头涧村的一些大人,多年来已习惯将孩子们的恶作剧作为消遣了。尤其在农闲季节,窝在家里无聊,观看、笑话过往行人的尴尬、狼狈,是他们挨过那段清汤寡水日子的最好佐料。今天没料想碰到了一个横得,一个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世人有拣金拣银没人拣骂的,看热闹的大人便都尴尬地缩着脖子没人吱声。只有老党出来打圆场,说大兄弟走吧,莫理他们。

罗锅认得老党,难为情地笑笑说,这些孩子也缺家教呢。打了招呼,就往前走。没想人后面突然跑出个碎娃,砸了罗锅一土坷垃,还冲着罗锅喊:你就是罗锅,你就是罗锅!也巧了,那土坷垃正砸在罗锅上,有一块还粘在衣服上。显得罗锅又鼓了一块,乐得那些大人又是一阵哄笑。

碎娃受到了鼓励,更来劲了,竟又抓起一块土坷垃,跑到跟前,扬手又要往罗锅后背上砸,喜妹气得脸色发青,冷不防地扑过去,一把抓住碎娃,拎起,指着罗锅问,他又没惹你,你为啥骂他?碎娃张口就说:谁叫他是罗锅,罗锅才招人骂嘛。

贼娃子欺人哩!喜妹吼了起来,扬手抽了碎娃一鞭子,吓得碎娃直哆嗦。

一旁,罗锅牵着大青驴,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多少年来,他无数次地伤心落泪,怨老天对他不公,怨世人对他鄙视。而今天,这个碎娃当面说出的话,更是深深刺痛了他,让他承受不了。罗锅眼神迷惘地看着碎娃,自语道:罗锅就该招人骂?罗锅招惹谁了?哪个愿意长个罗锅呢。此时,一种伤感的悲情在他心里翻腾,他深切体会到喜妹内心的苦楚,明白喜妹为啥不回娘家的苦衷,心里对喜妹更是增添了几分爱怜和愧疚。他真想揍碎娃一顿,却又下不了手,便蹲了下来,咧着嘴狠狠地捶打着脚下的黄土。

罗锅的脸色和举动喜妹看得真切,对罗锅的感受,喜妹也有同感。丈夫身体上的缺陷,影响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以至于儿子在学校也受欺负。为此,喜妹也伤心流泪,但也正是这些歧视,激起他们一家自强自信的生活,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喜妹便拉起罗锅,劝道:你莫气,小孩子话,莫当真。

这时,老党和一些大人孩子走了过来,老党指着碎娃说大兄弟,他是老山大爹外孙子,你放了他吧。老山大爹是中塬村的,为人正直倔强,很受乡亲们敬重。罗锅听了,忙让喜妹放了碎娃。说真是老山大爹外孙子么?我不信。老党说真是,我哄你做啥。他大去打工了,他妈管不住他,就野了。

这时,人群有人不悦了,气呼呼地责问罗锅夫妻:小孩子家知道啥嘛?你把他拽来拽去的,把胳膊弄断了咋办哩?要是你的儿子,你舍得么?

老党见有人要生事,也不悦了,说人家儿子咋能像村里这些碎娃嘛。昨晚电视上那王大高就是人家儿子,县里的状元,乡里学杂费全免,县上还奖了三千块呢。

人们惊讶了,七嘴八舌地说:王大高那个碎娃是罗锅的儿子呀?

罗锅竟有这么个儿子,好福气哩……

喜妹听着这些惊叹的话语,愤怒的心情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想别听他们胡咧咧了,人长的咋样那都是外表,要看人品看能耐呢!罗锅又咋了,为人做事正着呢。再说哪个人背后不被人家说呢,莫自找烦恼了。就对罗锅说:立志,你莫气,就骑驴走吧!说着抓住罗锅的手,拽了一下,不容罗锅开口,就拢腰,托子把罗锅掀上了驴背。喜妹的这一举动,在场的大人都惊呆了,在这路口活了几十年了,南来北往的行人见了成千上万,哪有汉子骑驴让婆姨赶的呀。惊诧中,再看看罗锅媳妇,虽说是儿子都上中学了,可腰身还那么柔顺,脸蛋儿还那么白嫩,眉眼儿还那么俊俏,便都不由暗暗羡慕起罗锅来。想人家这也叫活人哩,这也叫过日子哩!

随着罗锅坐稳了身子,喜妹脆脆地吆喝了一声,手中鞭子挥了挥,周围人蒜瓣一样闪开,让出路来,大青驴在一片啧啧声中,翻着刺眼的白蹄撒欢儿般上了路。

出了头涧村口,拐个弯,前面就是苦水沟了。

罗锅说我下来走吧。

喜妹说还有三里路哩,你再骑一会儿。

罗锅说哪有汉子骑驴,婆姨赶的嘛。人家见了,笑话哩。

喜妹说你老老实实坐着,我就是要让那些个爱嚼舌头的人看看,爱咋说说去。

罗锅听了,心里暖暖的,说那就累你了。

喜妹说几步路,累啥。

黄土地的清晨,是一首和谐的交响乐。风是整个乐队的总指挥。玉米叶子哗啦啦作响,金黄的麦子轻轻吟唱,低首的谷子窃窃私语,蟋蟀在土块间弹着古筝,老黄牛在村口吹着大号,小绵羊在草坡上吹着小号……时而低吟浅唱,时而琴瑟和鸣。置身于这样的世界里,让人忍不住想高声吼两句秦腔,或者漫一支花儿,来一曲《黄土高坡》。

喜妹也来了情绪,瞅瞅四周没人,说:妈夸你会唱哩,这么多年咋没听你唱一声?

罗锅一直怯喜妹,喜妹让他唱,他想唱,却不好意思开口,就说,会唱啥嘛,也就能瞎哼哼几句。

喜妹知罗锅害羞,催着说那你就哼几句我听听。

罗锅听喜妹真想听,也想在喜妹面前显摆显摆,说你想听,那我就唱一个,不知你想听啥?

喜妹说你唱啥都行。

罗锅听了,立马眉毛一扬,来了精神:我站在圪梁梁上哥哥你在沟,看中了妹妹你就摆一摆手……

喜妹说难听死了,这是人家女子唱的歌嘛。

罗锅脑子一转摸说,那我就唱个《回娘家》吧。

就挺了挺身子,清了声嗓子开了口:二十里个店来那个三十里个铺,今儿个骑着毛驴回娘家。当年离家一步三回头,全家人哭成了泪蛋蛋。十八年寒窑千万般苦,半夜里抱着枕头喊娘亲。风里头爬来雨里头滚,泪水里浸泡出好日子。不穿金也不戴银,今儿个领着个好人儿回家门……

罗锅的歌声忽而悲怆,忽而欢畅,带着那种磁性的穿透力,在旷野里奔突着、冲撞着,漫野的沟沟洼洼、庄稼草木都生动起来,发出一波波延绵的回声,驴背上,罗锅的脊背一耸一耸的,甚是昂扬,驴后面,喜妹的脸上,满是泪水……

在罗锅的歌声中,东塬头上亮起了晃晃的日头,无数道金黄的霞光像葵花一样热烈地开放着,好看极了。

第三章 德昌大爹

蛇胆明目,能治老伴的眼呢。德昌大爹迅疾地卡住了一条小蝮蛇的七寸,手腕一翻,小蝮蛇被甩进布袋里。就在这时,草丛中又蹿出一条鼓着肚子的大蝮蛇来,嘶嘶地,吐着芯子。德昌大爹不怯,采了一辈子药,什么样的蛇没见过呢,再说身上挂着一串熏蛇草呢,任你是多么毒的蛇,也不敢近身的。

德昌大爹就提着袋子继续采药,不理会那蛇。没想那蛇却不即不离地跟着,德昌大爹想日怪,捉了这么多年的蛇,这蹊跷事还是头一遭呢。说你走吧,你有卵了,我老汉不伤你。那蛇许是有灵性,就收了芯子,却还是不肯离开。

这时,就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嘟嘟,嘟嘟。不多不少,刚好两声。德昌大爹听不得这嘟嘟、嘟嘟的喇叭声。这声音一响,他就想到儿子,就挖心摘肺地疼。他想莫非这小蛇是它孩子?莫非蛇也和人一样疼儿女?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儿子疼了。狗日的苏老板,你的心比蛇还毒呢。唉,德昌大爹长叹一声,把小蛇放了。

母蝮蛇领着小蛇消失在草丛后,德昌大爹心里更加空落落的了。德昌大爹这种感觉,在儿子闭眼那一刻就有了。

儿子长得俊,也乖,儿子那天在山里摔伤了,待找到他时血也快流干了。德昌大爹知道只有到医院里输血儿子才有救,背着儿子奔到路上拦车。那天路上车子出奇的少,顿把饭工夫才等来一辆面包车,老天有眼,是乡上饭店苏老板开的车子。德昌大爹曾给苏老板卖过山货,是熟人了。苏老板倒是停了车,却说我这车不顺路,你拦个顺路车吧。德昌大爹说苏老板你行行好,掉头送我儿子吧,多少钱我都给你。苏老板抬起手看看表,说来不及了,税务所张所长等着这羊待客呢。待德昌大爹跪倒求他时,那车嘟嘟、嘟嘟响了两声,一溜烟地走了。后来,吕立仁和郝建军几个听说了,用小平车拉着孩子往县上跑,路上,有个好心的汽车师傅停了车,将儿子拉到县医院,可儿子的血流干了,救不转了。

埋了儿子后,德昌大爹和老伴都大病一场,熬过来后就听不得汽车喇叭声,听到了老两口就咬牙切齿地诅咒姓苏的。

德昌大爹说姓苏的哪天非给车门夹死不可。

老伴说夹不死他也让他疼死了。

德昌大爹说我要在跟前他一定求我救他,怕也要给我下跪哩。

老伴说求你你就装作没听着,给你下跪你就装作没看着。你要敢救他,就莫回来吃我做的饭。

救他?我要过去扇他两巴掌,踢他两大脚哩。要叫他疼的眼泪汪汪的哩。

那他就丢死人哩。

可不,让我老汉打了,能不丢死人吗!

呵呵,老两口就相视着大笑,眉毛也抖了,皱纹也展了,开心得很。

笑毕,老伴却又担心了,说姓苏的虽是黑心的贼,可你是软心的货哩,怕是到时就没了记性,忘了今天的话哩。

忘了?那我就白吃几十年的粮了。我见他一次要骂他一次哩。

果然,每见姓苏的那小面包刮风似的从路上窜来窜去,德昌大爹就念叨说车轮子你咋不撒气嗳,快点撒气嗳,叫他跑不成嗳。可那小面包不听他的,呼啦啦地,来去一阵风,欢畅得很。德昌大爹很失望,也很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叹气,说狗日的命好。就不再指望靠车轮子撒气来给自己出气了。

汽车喇叭声走远后,德昌大爹顺势坐在身旁的山柳下,掏出烟袋,装了一锅烟丝,面容漠然地吸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干巴巴的,让烟雾涂抹得像是一块被风干的榆树皮。虽说是傍晚了,日头还很硬气,烤得德昌大爹身上的汗一层层跑了出来,风也不解人情,一个劲地把柳树枝叶朝旁边刮,好在西去的日头有心,把树影子又搡了回来,罩在德昌大爹身上。日头都有情有义哩,他姓苏的心咋就那么毒呢。德昌大爹又想到了姓苏的。

日头快落了,有狼嚎声传了过来。德昌大爹想他姓苏的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又想:骂狼作甚呢,狼才吃了多少羊,姓苏的店里天天宰羊呢。

日头倚到西山头上时,德昌大爹想该回家了,老伴怕是又在门前张望了。老伴眼睛哭儿子哭坏了,看近处还行,远处已看不清了。德昌大爹收了烟袋,想起身却起不来,只得两手撑着大腿,使足了劲,才颤巍巍地直了身子。看来,德昌大爹真的老了,而且是身心疲惫的那种老,都渗到他的骨子里了。

过了夹山道,几十步远的前头是一面倒人字斜坡,这面是山口,中间是一条乱石沟,那面便是大公路了。

德昌大爹隐约的见到沟里躺着一个人,旁边翻着一辆枣红色的摩托。看来又有人出事了。德昌大爹急急地走过去,沟底里仰面躺着一个青年,果真是摔伤了。两腿血肉模糊的,看样子是折了,人昏了过去,血还往外浸着。德昌大爹觉得青年眼熟,细看竟是姓苏的儿子,德昌大爹在饭店见过几次。小伙子长得端正,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那种。更奇的是他嘴角下有一金色肉痣,相书说此乃大富大贵大吉大利之相,遇难必有贵人扶持。听说这小子也很了得,功课好,在县里比赛还得了头名呢。咋就摔成这样子呢?他还是个孩子呀,这血要是流干了,怕就会和自己的儿子一样没命了。想到了儿子,德昌大爹的心里开水般滚了起来,他的手机械地动作着,幸灾乐祸的恶毒话语却一串串从胸腔里蹦了出来:好哇,姓苏的,老天有眼哩,这是天报应哩。你姓苏的儿子的血也要流光哩。别人不该死的儿子都死了,你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死哩。你要和我老汉一样了,甚屁都没了,成枯树桩子了。我高兴啊,高兴。我儿子死了,是没法子哩,我老汉又没你姓苏的能耐,又不和税务所所长交好,更没那个能给税务所所长拉羊的面包车,好几十里地呢,我老汉有甚法子呢。

德昌大爹这么幸灾乐祸了一阵,忙碌了一阵,青年的伤口用石块捣烂的草药敷上了,伤腿也被他用撕开的布袋包上了,四周还撒了熏蛇草。德昌大爹心里轻松了许多,他丢下青年,也丢下了采药的背篓,迈开步子就往家里跑。

刷刷刷,德昌大爹的腿比刚才似乎有了劲道,差不多赶得上几年前背着儿子去拦车那么快了。德昌大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甚要往家里跑,德昌大爹边跑边想:你鬼撵似的,跑甚嘛?家里又没着火,老伴也没做七大碟八大碗好吃的等你,儿子也没了,还把你个干柴棒子没心没肺的精神个甚?你就不怕人家笑话?慢点,咳!你慢点。唉!老了,真老了,腿都管不住了,得了,你要跑就跑吧,就累死你个老东西。刷刷刷,德昌大爹步子更快了,心里也更急躁躁的,还不时掉回头看看,差点就摔了一跤。就自语道你看甚哩,后面有甚让你牵挂哩?是他姓苏的儿子快要死了,又不是你的儿子快要死了。你儿子早已死了,就死在你自己怀里。他是不该死的呀。可谁知姓苏的狗贼心那么毒哩。德昌大爹就想到年轻那阵子,看过一个电影叫《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那真把人都感动死哩。现在不讲阶级了,讲钱了,自家没钱,也没汽车,耽误了好几顿饭的时辰,又跑了几十里的路,血能不流光么。时辰就是命哩。

在经过自家的祖坟的那个岔路口时,德昌大爹忽然明白,他所以这么跑,是要回去给老伴报信呢。老伴呀老伴哎,人要行好哩,作恶不得哩,他姓苏的有面包车也不中用了,他的儿子也要死了。你要给我炒个鸡蛋,我要喝两盅哩。

沟底离家足有一里多地,德昌大爹一口气就跑到了,老伴果真在门口等他,说你跑甚,又伤人了?德昌大爹没像往常那样和老伴搭话,进屋就奔了那柜子,柜子上面有酒。德昌大爹的手却抓起了那瓶跌打止血膏药,这药是儿子死后,他花了年把的工夫才配齐的,灵得很。

谁伤了?

没人伤。

那你拿膏药作甚?

找酒哩。

眼长哪了?酒不是也在柜上嘛,咋又想喝酒了?

高兴,高兴死哩。

拾到金子,挖到人参了?

金子又咋的,人参又咋的?是姓苏的儿子摔在前面沟里了,血都要流光哩。

是姓苏的儿子?不碍事吧?

是姓苏的儿子,下嘴唇有个红痣。狗日的还拿他儿子比主席老人家哩,可是个没羞的贼。这下是怕是没得好了,长两个痣也没用了。

老伴说你是想拿药救他?

救他?不救。他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不是儿子?

却随手将膏药装到衣袋里,又开了酒瓶,却送到了鼻子边,呛得眼泪汪汪的。

说话间老伴端了饭,德昌大爹说不吃了,吃不下去了,肚子都高兴饱哩。又说:你不去闺女家眊眊?给她说说姓苏的儿子没了。

你个老不死的,天都黑了,好几十里地,我去得了吗?你赶我走莫不是想花事吧?我给你讲,你没事哩,土到脖子哩,真想花事也晚哩。

德昌大爹讪讪笑了,呐讷地说你想哪里了?我是顺口说说呢。

顺口说说?

顺口说说。

我看你是担心那后生吧?怕我拦你吧。我早说过姓苏的是黑心的贼,你是软心的货,你还嘴硬,让我说准了吧。也是的,莫学那个贼,和孩子有甚仇气呢?去救孩子一命吧,真要在沟里挨上一夜,蚊子都叮死了。

德昌大爹却冷冷地说我不去,我管不着。就是这个姓苏的,那天,我跪下求他,他都不看我一眼,别人的儿子在他心里不如那两只死羊呢。报应呀,现在他可也要尝尝死儿子的滋味了。他有几个儿子?

没有几个,就一个吧。

真是老天有眼了。

那你不去了?

去甚哩,还去甚哩。心伤透了,也凉透了;眼睛也凉了,瞅不清楚人了;儿子也早凉了,啥东西都凉了,还去甚哩。我现在要吃锅烟,暖暖心哩。拿了烟袋,按上烟丝,点着,急急吃了一口:现在我也知道自己重要了,我没羊给乡长送可我有好烟哩,我烟瘾上来了,我要过烟瘾哩。让你姓苏的再屁颠屁颠地给乡长去送羊吧,这回你怕是没心劲送了,你的儿子也要没了。虽说你就一个儿子,可我也就一个儿子呀,我的儿子会死,你当老板的儿子就不会死?就那么金贵?你不是会溜附乡长吗,让乡长去救你儿子呀。我才不去救呢,我要多吃几锅烟呢。

德昌大爹果真将吃了一半的烟丝磕出来,又装上一锅,只吃了两口,又磕出来,又装上一锅,一会儿工夫就装了四五锅。

老伴见了,冲着门口说天快黑了,害虫也都出来了,你不是害怕才不去救那孩子吧?

哼!害怕?就是大白天我也不去。他派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去。

老伴惊诧了。

几十年来,她第一次看到德昌大爹对行好的事无动于衷。第一次听到德昌大爹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更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么恶毒的话。以往,不管是寒冬腊月、酷暑烈日,还是狂风暴雨、大雪封门,只要听到谁家遇了难事,都会火急火燎地赶去出把力、操点心。自己的屋子就在山路的弯道下边,哪年都会碰到好几起车子出事,救人扒车的事回回少不了他。这不,家里的暖水瓶、皮大衣都是人家谢的。也有给钱的,老头子急扯白脸地不要,说我就住在路边,出把力是应该的。今天这是咋的了?他这心咋就和姓苏的一样狠了?看来老头子的心是被姓苏的伤透了。是啊,谁能不伤心呢?儿是爹妈的命根子,心头肉,就那么没了啊!姓苏的你心狠呀,也不怪老头子无情啊。

唉!老伴叹了口气,说不去那就睡吧。

这才多会嘛,就睡?

我困哩,你不睡我睡了。

老伴就和衣睡了。

德昌大爹还是在一锅一锅地倒腾着烟丝,装烟丝的袋子瘪了,地上的烟丝却冒了尖。

跟着,老伴颤悠悠的鼾声也响了起来。

怪事了,老伴是不打鼾的呀?可德昌大爹管不了老伴的事了,他立马站了起来,轻轻打开门,闪出了屋子。

天已擦黑了,月亮却明光光的,德昌大爹的双脚急切地动了起来。一会就到了门前的岔路口,每次经过这里,德昌大爹就会想到自家的坟地,坟地里,有他的双亲,最边上那一个小点儿的,是儿子。老伴说把坟头添大点吧,德昌大爹不允,说他爷爷奶奶在哩,大不得。儿子要是还在,自己该抱孙子了。儿子没了,今后老了也没人来给坟头添把土烧张纸了。德昌大爹悲伤得老泪满脸。就又想这么晚的天了,我干甚跑出来?是睡不着?那就哼哼曲曲,听听杨家将、岳飞传嘛。老汉原本喜欢哼个曲曲,漫个花儿的,也喜欢听杨家将、岳飞传,自从儿子不在了,就没那个心情了。也是的,老伴一只眼都哭得快瞎了,自己哪能缺心少肺地瞎乐呢。那我这会儿还跑出来干甚?是救姓苏的儿子?我的心就那么好?我还没老糊涂呢,那天的事情刻在心上呢。也要叫他姓苏的尝尝死儿子的滋味呢。也要叫他唱不成曲曲,漫不成花儿,听不成杨家将、岳飞传呢。还要叫他开不成车呢。

德昌大爹实在是老糊涂了,强烈的报复情绪盘绕在他的头脑里,而心却牵挂着正在面临死亡危险的不幸青年,他管不住自己的腿了,行动上已不受意识的支配了。

公路就在眼前,姓苏的儿子就在路那边沟里,德昌大爹的头脑一下清醒起来,他忽地明白,他救姓苏的儿子,是因为姓苏的儿子不是姓苏的那个贼,要是姓苏的那狗贼,我才不管他呢。我现在是去救他的独生儿子,我还要看他姓苏的怎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悔恨当初没救我的儿子,怎样地丢人现眼,遭人耻笑,怕他要羞愧得上吊哩。

德昌大爹终于找到一条理直气壮的理由了,他跑得更快了,在他一生里还没有跑过那么快呢,似乎两只脚变成草上飞了。孩子,孩子!上了公路,德昌大爹就哭似的喊了起来。孩子,孩子你不碍事吧!到了沟边,德昌大爹的心蹿到了嗓眼,更加焦急地喊了起来。

沟底里有了动静,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快救救我,救救我。

沟太陡了,下面填满了混混沌沌的夜色,德昌大爹老眼昏花,一时无处下脚,急得头上的汗水都发泡似的往外冒。后悔没把电筒拿来,没把老伴叫来,有个电筒照着亮,再有老伴搭把手,事情就好办多了。德昌大爹就忍不住地往后面望了一眼,见身后的路上,一晃一晃地亮着光,接着就传来老伴的喊声。德昌大爹心里一热,两手护住膏药,伸头对沟里喊道:孩子,孩子,我救你来了。屁股一蹭,就滑溜了下去。

第四章 凤嫂

黄三爹说,豆豆妈,今个日头毒,你别去,别去噢,等明个我病好点了去割。

凤嫂说:大,不碍事,锅台大的地,弯弯腰就没哩。你在家好好歇息,豆豆醒了给他喝口水。说毕,拿了镰刀,走了。

黄三爹望着凤嫂那单薄的身影,哀痛地自语道:苦命的娃,咋倒霉的事都让你摊上呢!黄三爹不由泪水涟涟。

原来,凤嫂是改嫁到黄家的。那年,凤嫂刚过门不到两年,丈夫打窑给压死了,婆家说她是丧门星,嚷着要把她赶出门。这时,媒婆就把凤嫂介绍给了黄三爹的儿子保国,说保国家境好,勤劳能干,有手艺,是个老实人。凤嫂想只要人好,还图啥家境呢。

凤嫂到了保国家发现,保国人长的虽说难看,岁数又大,但为人憨厚。凤嫂心里倒是有了种踏实的感觉。

来年,凤嫂生了儿子豆豆,两岁时,豆豆已能奶声奶气地说话了,没想得了一场病,就变得又聋又哑了。家里家外的人都说这娃怕是没个好了,只有凤嫂抱着念想,说娃岁数大了病就好了。可今年豆豆都六岁了,还是又聋又哑,而且对啥事都一无所知。

为了给豆豆看病,去年,保国去南方打工,写信来说他打问了,大医院能治儿子的病。等凑够了钱,就带到大医院治。没想,他为了筹钱,帮人带毒,被判了三年,留下凤嫂苦巴巴地熬着日子,孤孤单单地守着这个家。

凤嫂出了村口,就下了大路,从后坡的小路奔了后山洼,那里,有凤嫂家一块近一亩的麦地。

塬上,麦子熟得早,七月没过几天,麦子便都割了,田野里,只剩下光秃秃的麦茬地,晃晃地扎眼。路上,也难得见个行人,麦子收了,该喘口气了。今年收成好,白面蒸馍、油泼长面有的吃了,乡亲们心里高兴,都聚到老槐树下歇凉谝闲传去了。往年这个时候,凤嫂和保国也是其中的一员,手端着盛着砖茶的罐头瓶子,口装着香喷喷的葵花子,一喝一声响,一磕一声响,真是美死了。

可现在,凤嫂却没这福分了,山洼里的麦子要割呢。

本来,这麦子早该割了,不巧黄三爹病了,肚子疼得要命,去乡医院查了,说是胆结石,要做手术。黄三爹不允口,说怕疼,其实是疼钱。凤嫂劝了不听,住了几天,止了疼,昨下午拿了几瓶药就回家了。

日头上了东山尖尖时,凤嫂到了洼里。麦田孤零零地亮着,浮动在麦田上空的麦香浓郁而沉重。好在入夏以来,老天无雨,一簇簇金黄的麦穗仍昂首挺立,闪着静谧的光泽,像祭坛上的少女一样肃穆而悲壮。

随着锋利的镰刀在凤嫂手里闪动,咔嚓声似链条转动延绵不绝,麦棵一把接着一把倒在镰刀下面。凤嫂的脸上,汗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滴个不停。

正午时分,日头焦焦地烘在头顶时,凤嫂割完了最后一把麦子,田野里一下静谧了。凤嫂也累得浑身酸痛,她放下镰刀,顺势坐在地埂上,深深地吸了口气,鼻息里便尽是麦子、玉米、杂草混合的气息,这种气味在凤嫂的胸腔里弥漫了许多年,像某种潜藏在流动的血液里的元素,在她生命的田野里涌来浮去,给她增添了生活的信心和力量。凤嫂喘了口气,便又起身往家里走去。麦子割了,还得用车子拉回家里。去年,是凤嫂和黄三爹拉的,今年,黄三爹病了,得凤嫂自个一趟趟拉了。

凤嫂进了村,经过村中央老槐树跟前时,一群小鸟从树冠上掠出,在凤嫂头顶上方盘旋,俯冲,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群村庄的精灵。凤嫂忒喜欢这些弱小的生灵,它们莫名地给了凤嫂莫大的精神慰藉。每当她目睹它们在天空上自由欢快的影子时,凤嫂就想到了儿子:豆豆要是能唱能说那该多好啊!

这时,凤嫂又见了老蔫修文、会计金宝几个拉着三辆架子车走来。修文歉意地说:嫂子,洼地麦子割了?你咋不言传一声呢。拉麦子的事你莫管了,我们去拉。

原来,修文他们是黄三爹请来帮忙的。

凤嫂心里过意不去,说:都忙呢,咋好意思麻烦嘛。就要跟着一起去洼地。

金宝说:嫂子,你快回家吧,豆豆正闹腾呢。

凤嫂听了,便心里慌慌的,别了大伙,一路小跑,刚进了院门,却听黄三爹兴奋地说:豆豆妈,豆豆开口讲话啦!豆豆刚才叫爷爷啦。

刚才,黄三爹对豆豆说:都怪爷爷这肚子不争气,让你妈为难,爷爷要是死了,你妈就轻松了。爷爷不如死了算了。黄三爹说着便呜咽起来。

豆豆好似听懂了爷爷的话,瞪着若有所思的大眼睛,长时间地看着黄三爹。在黄三爹抹着鼻涕眼泪时,豆豆脸色灰白地张开嘴,不停地鼓着胸膛,像是喘不过来气的样子。看上去很痛苦。黄三爹慌了,忙问:娃,你咋啦?没想豆豆猛地抓住他的手,响亮地连叫两声:爷爷!爷爷!

黄三爹惊喜地把豆豆紧紧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地喊道:豆豆!我的乖孙子!我的乖孙子呀,你会讲话了,你会讲话了!黄三爹一边喊着,一边不停地亲着豆豆,糊了豆豆一脸的涕泪。

凤嫂听了黄三爹的话,也惊喜地一把将豆豆搂进汗涔涔的怀里,急切地说:乖儿子。你会讲话了?叫妈妈,快快叫妈妈呀!豆豆望着妈妈,似乎懂得了妈的意思,小脸蛋上浮起了笑容,他伸出细小的双手,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啊……啊……啊!

凤嫂没有失望,说大,豆豆真得能讲话呢,他这就是在讲话呢。

黄三爹说是哩,娃快能讲话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别的娃一样哩,你信么?

凤嫂说咋不信呢,我早就说豆豆迟早能讲话,还能上大学哩。

黄三爹听了,想到以往对豆豆的病失了耐心,不好意思抹了把脸,说,豆豆妈,还是你看得准哩。说毕,乐呵呵地抱起豆豆,给老少爷们报喜去了。

豆豆的那两声爷爷,给黄三爹和凤嫂的脸上,带来了久违的笑容。他俩没事便一遍遍地教豆豆说话。可是,在爷爷妈妈的祈盼中,豆豆的病没见好转,脾气却越发焦躁了。常常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叫着,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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