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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1: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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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飞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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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朵

花满朵试读:

楔子:牛镇的前世今生

故事和一个叫做花满朵的女人有关。她是一个村庄里的女人,像柔软坚韧的水草,曾经美丽与哀怨,曾经逐爱并抗争。她生活在一座叫做丹桂房的村庄,但是,我们还是先说说牛镇吧。故事开始了。

故事开始的时候,下着一场绵密的春雨。在江南,这样的春雨会像一张网一样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一下子罩住你的人和人生,一下子罩住一座叫“牛”的小镇。牛镇是典型的江南城镇,小桥流水人家,竹篱茅舍家园,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和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狗,一起在街上溜达。民生饭店里飘出了饭菜的清香,那个十字街口卖梨的小个子男人,坐在一块晃荡着的电影招牌下打瞌睡,像极了《水浒传》里的章节。大大小小的店铺,一长溜有气无力地排列着,好似一条散了骨架的老去的蛇。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来,有女人拎着水壶走过,有叫卖的声音,有湿嗒嗒的檐水滴落,当然也有湿润的空气。

这座叫做“牛”的小镇,被一种老旧的潮湿的气息包围着。据说牛镇出过一位姓牛叫三通的名人。他能文能武,能写诗也能打人。当然是在没有老虎可以打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打打人。他一定是把这座小镇当成了景阳冈,把每个镇上的人都当成了老虎,才会令他的声名如此显赫。他左手执笔,右手握刀,小镇的人们对他惧怕而又臣服。终于有一天,他率领镇民,在和大林镇的镇民们因争水而引起的械斗中,冲在最前杀得最勇,捡起漏出肚皮以外的肚肠,继续挥刀相向。牛镇的人赢了,牛镇的人也忘了这个叫牛三通的人曾经的作威作福。他们对着倒下的牛三通鞠躬,用最盛大的场面,为他举行葬礼。牛三通消失了,像尘埃混入泥土,像一滴水掉进河里一样,消失了。但是人们没有忘记他,人们把这个镇叫为牛镇。

当然,这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听老人们说是明末清初。那时候我们绍兴,出了一个叫徐文长的才子。徐文长感叹牛三通的英武,据说画了一幅很牛的图画送到牛镇的牛三通手里。是据说而已。牛三通,和徐文长,其实都和这个故事无关。

故事和丹桂房一个叫花满朵的女人有关,现在花满朵走在了湿漉漉的牛镇街道,她打着一把半旧的黑色长柄雨伞,走过民生饭店的门口。饭店里飘出的清香,让她的鼻子感到幸福,令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然后她走过了牛镇大庙门口的照壁,拐了一个弯,走进庙后弄。庙后弄是一条狭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弄堂,弄堂里坐着一位瞎了眼睛却能看到别人祸福的吉祥瞎子。吉祥瞎子的生意很兴隆,他坐在屋檐下,手里握着一根细小纤长的竹竿,面前排了一长溜的人。他们是来算命的,他们要算算以后的日子会发财,还是会倒霉?会生意兴隆,还是会破产?他们的心里,一定认为吉祥瞎子是菩萨派来的,不然他算命怎么会这么准。他能算出你以前的事,精确到你小的时候在屋檐逮麻雀时,曾经从梯子上跌落下来,落下了一个疤。他算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只能摸摸后脑勺的疤呵呵笑笑,你只能相信他说你日后的祸福是一定会按部就班地发生的。

吉祥瞎子已经老了,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算命是一种迷信,千万不能相信。他从自身做起,坚决不给人算命。他还被红卫兵请去在大会上揭穿算命的把戏。台下的人听了,就想,原来算命是这样骗人的。台下的人就很愤怒,恨不得把本就在风中颤抖如一片树叶的吉祥瞎子给撕了。台下有人喊口号,说,千万不要相信吉祥瞎子。喊第二句口号的时候就改了,改成“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不要相信算命佬”。那时候口号的声浪,像一股强大的气流涌上台去,差点就把吉祥瞎子给掀翻了。然后吉祥的日子就平静了。他会坐在庙后弄自己的屋檐下数日子,他把很多旧日子数过去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把写着“吉祥瞎子在此算命”的木牌子重又挂了出去。然后,他安静地脸含微笑地等待着第一个顾客前来算命。第一个来算命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声音很粗大,男人说既然我是你第一个顾客,能不能为我免费算命?吉祥笑着答应了,男人就报上了生辰八字。吉祥瞎子用他的白眼望着天,望了好一会儿,轻轻地笑笑说,你回去准备后事吧。男人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很生气,他想动手打吉祥瞎子,想把吉祥像扔一只破旧的包裹一样扔到大街上去。但是,最后他还是把举到半空中的手缓慢地放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男人不久果然就死了,男人是死在自己家里的,他得了病,在一个月内死去。他死去的时候,在床上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他说,吉祥,你的嘴真毒。

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吉祥。吉祥仍然在他的屋檐下坐着,安静得像一个不会动的木雕。吉祥的脸上浮起了苍白的笑容,吉祥说,我算命不收这个人的钱,这个人想要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吉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名气已经重新开始响亮了,他的面前经常会排起长队,有人来挑新屋上梁的好日子,有人来挑嫁女娶媳妇的好日子,有人来给孩子取名,有人来问吉凶。吉祥的嘴巴就不停地动着,吉祥的手就不停地数着钞票。然后,檐声响了起来,吉祥的耳朵在檐声中动了动,就精确地算出,一定是下雨了。在雨声里,一个叫花满朵的女人撑着黑色的雨伞出现在他的面前。花满朵收起雨伞,甩了甩,就有一串弧度很好的水珠被甩落在地上。她看了一眼排着队的人,皱了皱眉说,这儿的人真多。

花满朵也是来算命的,她为自己算命。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要算命了,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去算个命,花满朵你去算个命。她穿上了一件花衬衣,穿上了一条淡黄色的裤子,和一双中跟的旧皮鞋,从丹桂房搭乘小小的机动渡船到了镇上。丹桂房到牛镇,一共十里地。小船慢慢走过了十里水路,然后花满朵就到了镇上,到了吉祥瞎子的面前。她排在一个男人的背后,男人穿着白衬衣,黑色的裤子,看上去很精神。男人说不出长得有多好看,但是他的额头很饱满。花满朵心里想,这样的男人是不应该来算命的。队伍向前慢慢移动的时候,花满朵发现男人向前移动时,是一摇一摆的,他是一个瘸子。花满朵在心底里,笑了一下。她想,他有三十来岁了吧。

花满朵听到吉祥瞎子在对男人说话。吉祥瞎子说,你的婚姻动了,你的婚姻就要动了,但是你的婚姻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你的婚姻还会差那么一点点。吉祥瞎子说了很多的婚姻,所以花满朵的耳朵里,灌满的是婚姻。花满朵又皱了皱眉头,她听到男人在问,能具体点吗?能不能说具体点?吉祥瞎子翻了翻那双白眼不耐烦地说,你等着吧,你的婚姻就要动了。接着他又声音洪亮地叫,下一个。像是在医院里,护士在叫病号一样。

下一个就是花满朵。花满朵站在了吉祥瞎子的面前,花满朵手里的雨伞向下垂着,还在不停地滴着雨水。吉祥瞎子说,八字报来。花满朵就报了八字。花满朵报八字的时候,呆呆地望着雨伞滴下的水,在地上洇出了一个黑色的圈。吉祥瞎子说,你想问什么?问婚姻,还是问命运?花满朵也想不好要问什么,她想了好久以后,才说,随便吧。吉祥瞎子不满地反问了一句,随便?吉祥瞎子接着说,那就随便吧。吉祥瞎子对花满朵说的话并不多,中心思想就是你妈不苦你弟不苦你妹不苦,但是你是最苦的。花满朵的心里,突然塞满了无限的忧伤,她感到了无望,像是半个灵魂死去了一样。花满朵沉默了好久以后,才怯怯又轻轻地问,怎么样个苦法?吉祥瞎子再次翻了翻那双著名的白眼,对着落雨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抬了一下,好像能遥望到十里以外的丹桂房一样,好像能望到遥远的天边一样。然后他声音低沉地说,孩子,我看不到你的将来,我只看到有一大片的苦,像一大片的树林一样,在等着你慢慢走进去。下一个……

花满朵把被汗水和潮气浸浊了好久的五块钱纸币,塞到了吉祥瞎子的手中。然后,她缓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庙后弄狭长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再缓缓地打开了那把半旧的黑色长柄雨伞。她走在了弄堂的青石板路上,走得异常缓慢。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来算命,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命好与不好。她突然之间变得不喜欢说话,脑子里也像被抽水机抽空了一般,一片空白。她就用脖子顶着一片空白的脑袋向前走着。隔壁的大庙,被改成了镇文化站,文化站里有人在说书,说的是关公战秦琼。花满朵听到了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在了桌子上,说书人说,只听得三声炮响,马蹄嘚嘚,哗,大队人马来到了关公面前……花满朵的眼前,就浮起了一个清瘦的男人的形象,正在滔滔不绝地卖嘴皮子。花满朵想,这个人肯定穿着青色的长衫,这个人一定很瘦,年纪大概五十岁左右。花满朵在大庙的照壁前站定,对着绵绵不绝的雨发了好长时间的呆。不管她发不发呆,故事都开始了。故事和一个叫花满朵的女人有关。

第一章 她们:树叶或者尘埃

花满朵的尘世轻舞

花满朵从海角寺小码头上了船,船上挤满了人,像一群蚂蚁一样。花满朵看到了陈九望,陈九望的头发已经湿了,湿嗒嗒地贴在脑门上。陈九望看到花满朵时,笑了一下。花满朵没有笑,而是把目光抛向了水面,水面上有雨水落下时,荡起的小小涟漪。那是连成一大片的小小涟漪,花满朵喜欢这样的涟漪。陈九望把他的笑容也收了回来,他也对着水面发呆。船在前行,像一条巨大的沉默的鱼。船上的人都不太说话,他们的身子,几乎也都是湿的。他们撑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一群呆头鹅一样。终于,陈九望打破了寂静。陈九望对着河面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后,轻声低吟:我听见水声以外,积雪奔走,大地回暖,十八岁的姑娘来到我的身边。我看见阵雨过后,葡萄熟了,爱情遗忘在古代的南方。每一树驿路的梨花下面,是不是都有海棠在哭……

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许多人都看到他仍然入神地望着水面,是想要把水面望穿,一直望到东海的龙宫。陈九望是丹桂房最为著名的乡村诗人,他没有考上大学,却发奋地写起了诗歌和散文。他曾经取笔名陈白,取李白的意思。他的一篇叫做《丹桂房的春天》的散文,刊在市文联主办的内部刊物《浣纱》杂志上。那位笔名叫做海瓜子的编辑,还给他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鼓励他在务好农的同时,不忘写作。但是陈九望的创作热情,在作品始终不能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这一现状下悄悄减退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偶尔地写几句诗,来排遣心头的苦闷。陈九望在无望成为作家的情况下,终于弃文经商,承包了村里的窑厂。他高瘦的身影,就时常出现在窑厂的烟囱下。他在烟囱下,在夕阳中抽烟的样子,无比的落寞。他一边落寞,一边看上了丹桂房的头号美女花满朵。他给花满朵写了无数的情诗,偷偷地塞给她。花满朵接到情诗时,会开心地笑,说,你胆子够大。你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你在给我写情诗吗?陈九望装作无比英勇的样子,不屑地说,知道就知道,她能把我怎么样?

因为老婆不能把陈九望怎么样,所以花满朵就收到了许多情诗。花满朵把那些情诗贴在墙上,风起的时候,那些情诗就哗哗地响起来,像在合唱一首歌曲。花满朵喜欢这样的声音,她站在墙边,仔细地脸含微笑地听着,听一个会写诗的男人对她的赞美。

花满朵把目光从水面收了回来。她看到了陈文武,一个不能文也不能武的忠厚男人。他有三十多岁了,但是他仍然打着光棍。他看到同村的女人就会脸红,从来不敢正视女人的脸。他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家境不富裕也不贫穷,但是他就是没娶上老婆。现在,他也在看着水面,他和陈九望看水面不同的是,他是蹲着的,他蹲着抽烟。烟在他的头顶上升腾起来,好像是他被煮熟了,那些烟雾是他身上散发的热气。有人叫他,陈文武。陈文武说,什么事?有人就说,陈文武,你是不是在想女人?大家就都笑了起来,陈文武没有笑,而是把一张脸搞得红通通的。陈文武像是有许多话要表达,又表达不出来似的,他一急就会结巴。他果然就结巴了起来,他说女人有什么好想的,想了女人,女人又不会嫁给你。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想刘晓庆。大家都大声地笑了起来,大家都说,居然想到刘晓庆了,你真像是厚皮的癞蛤蟆呀。那么远的美女你就别去想了,你要想的话,不如想想花满朵吧。花满朵多近,花满朵就在你身边呀。你说吧,你想不想花满朵嫁给你?

陈文武看了花满朵一眼,他仍然蹲着,他的目光居下临上地看了看花满朵说,她能嫁给我?除非扫帚柄上长出竹笋来。这样的好事如果能落到我的头上,除非大地震把天下的男人都给震死。大家都笑,大家突然发现,陈文武的嘴巴说出来的话,都是有毒的。陈文武看上去,是一个有毒的人。花满朵淡淡地笑了,她突然听到了,船上突突突的柴油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盖过了人们谈笑的声音。她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只看到了一只孤独的船,把一条河给劈成了两半。

丹桂房的河埠头,花满朵跳下了船。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刘拐,是丹桂房本事最大能走南闯北的人。花满朵已不知道他的原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刘拐。刘拐拎着一只皮包,撑着一把雨伞。他梳了一个大背头,一说话,嘴里的金牙就散发出隔夜青菜沾染过的暗青的亮光。刘拐的腰异常纤细,脸上也看不到有肉的痕迹,他瘦得就像一根水发的豆芽一样。花满朵担心刘拐会被一阵大风吹落河中。刘拐的声音却异常响亮,大家都下了船后,他上船了。他站在船上,先是抬头看了一下天。他骂,他妈的,这鬼天气他妈的,想去一趟上海也这么扫兴。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人们他刘拐要去上海了,他去上海肯定是去赚一笔钱的。他说我要去绍兴乘火车,我要到上海去,上海有一个台商在等着我去谈生意呢。

刘拐的声音,和小船的突突声,一起消失在河面。河面突然安静了,突然孤独了,突然苍凉了,突然忧伤了,突然像是包容了许多的人事一样,在花满朵的面前流淌。这个时候,花满朵想起了吉祥瞎子的话,吉祥瞎子明明告诉花满朵了,她面前的苦将是无边无际的。这无边无际的苦,会不会像是无边无际的流水一样,伸向远方去?

陈九望站在她的身边,他伸出手扯扯花满朵的衣袖,说,怎么了满朵,你好像不太开心。花满朵没有说话,只盯着河面。陈九望又扯了扯花满朵的衣袖,说了同样的话。花满朵转过头来,她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愤怒,她简直是对着陈九望在吼,她说滚开,他妈的你滚开,请不要弄脏我的衣袖。陈九望显然被这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呆呆地望了花满朵一眼,无比落寞无比伤心地往村子里走去。这个时候,村子的上空开始飘起了炊烟。这些炊烟,像是河里飘摇着的无数水草,又像是戏班子的演员们舞动水袖的样子。炊烟在天空中集合,和雨纠集在一起,像一张罩在丹桂房上空的网。

埠头已经没有人了,花满头转过身向家中走去。花满朵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她在母亲茶花的带领下务农种地,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甚至夸张地说,花枝招展。她招展到地里,地里的无数男人的眼睛,就会集体向她张望。她喜欢逛街,陆路可以搭乘拖拉机,水路可以搭乘渡船。她喜欢在街上小贩手里买来饰品,装扮自己。她喜欢去镇上的友谊楼跳舞,她在友谊楼跳了两个月的舞后,迅速成为牛镇的跳舞皇后。这就使得一大批镇上的年轻人,骑着破旧的摩托车一次次往丹桂房跑。他们在黄昏时接走了花满朵,把丹桂房的土埂搞得尘土飞扬。他们又在午夜时分,集体送花满朵回丹桂房,摩托车的声音把丹桂房安静的夜晚,撕得七零八落。为此,许多村里人都在背后议论着花满朵,特别是女人们。女人们说话的时候,知道如何使用省略句。她们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这些男人们哪,这些男人们哪……

但是在花满朵的生命里,并没有出现过任何男人。她只是喜欢让那些男人们像狗一样围着她蹿来蹿去。她哪一天晚上坐在某个男人的摩托车后面回来,这个男人回去后,一定会失眠到天亮。所以,经常给她写情诗的陈九望就看不惯,就在背后发牢骚,就一次次地红着一双眼盯着像骑兵连一样的摩托车队,恶狠狠地在心里说,狗!狗!一群狗!

村庄爱情的惯常姿势

花满朵的父亲,是外来户,他的名字叫做花京。丹桂房人都是姓陈的,只有两户外来户,一户姓花,一户姓刘。姓刘的就是著名的会做生意的夹着皮包的瘦骨嶙峋的刘拐。花京是得了一场病去世的,像一棵突然倒下去的树一样,花京倒下了,然后被抬到了南山上。花京留下了老婆茶花,留下了女儿花满朵、花满凤,留下了脑袋瓜有点问题的儿子花满龙,以及一杆曾经锃亮但是现在肯定是锈迹斑斑的猎枪。花满朵疯狂地在友谊楼里跳舞,疯狂地做着跳舞皇后的时候,妹妹花满凤却在甜蜜而安静地恋爱着。花满凤长得很漂亮,她和花满朵的美是不同的,花满朵是瓜子脸,而她是圆脸。花满朵的眼睛,是弯弯的,像一只搁浅的船一样。花满凤的眼睛是大大的,大而明亮。她们各有千秋,她们是丹桂房正在开放着的两朵朴素而美丽的花朵。县越剧团到牛镇文化站招考演员的时候,茶花带着花满朵、花满凤也去了,她做梦都想在两个女儿中间产生一个吃公粮的。花满朵的嗓音有些粗糙,没有花满凤的圆润与温和,所以差一点点,花满凤就考上了县越剧团。最后,是茶花落寞地带着两个女儿回到了村庄,看到村庄上空的炊烟时,茶花叹了一口气说,唉,务农的性命啊。

花满朵笑了一笑,花满凤也笑了一笑,她们都不在乎务农的命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务农的。那时候,花满凤背着茶花,开始和一个叫做陈明亮的高中生谈恋爱。陈明亮也是丹桂房人,长得挺拔神气,像一棵年轻的茁壮的树一样。花满凤喜欢他,喜欢得晚上睡不着。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的时候,陈明亮要去牛镇的学勉中学上学,花满凤也借口要去地里除草,早早起床,她要陪着陈明亮走一段路,然后看陈明亮搭上拖拉机,或者是搭上渡船。她会恋恋不舍地看着陈明亮上拖拉机,或者是上船,看着一个心爱的人消失。然后无比甜蜜地到地里除草。那段时间,她的皮肤光滑,眼睛有神,一天到晚,都会哼着幸福的流行歌曲,比如那首叫做“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的歌曲。那时候茶花作为家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一次次地表扬着花满凤的勤劳,批评着花满朵的懒惰。她总是咬牙切齿地对花满朵说,你只会逛街只会跳舞只会睡觉,你就不学学满凤,天不亮就去除草。为此,花满朵对花满凤心生怨恨,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妹妹怎么可以如此勤劳,难道想要做丹桂房务农先锋里的女一号?

花满凤省下钱来,给陈明亮买早点,生怕他饿着。花满凤省下钱来,买了一条方格子的羊绒围巾,据说是新疆产的,她要让陈明亮感到温暖。她就像一个小母亲对待儿子一样,殷切和殷勤。一个雾茫茫的清晨再次来临,花满凤起床了,她坐直了身子,看了流着口水睡得正香的茶花和花满朵一眼,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外间,轻手轻脚地洗脸刷牙,轻手轻脚地背起了一把锄头。当她走出院门的时候,看到了等候在门口的陈明亮,陈明亮明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陈明亮说,醒了。花满凤说醒了。陈明亮说,走吧。花满凤说,走吧。然后一对年轻人甜蜜无比地向牛镇走去。每一次,他们大概都会走上五里地,剩下的五里,就让陈明亮搭车或搭船赶往学勉中学。他们走路的时候,脚步轻盈,像一只从天空飞下来,落在地面上的鸟儿轻盈地跳跃着走路。他们的手不时地碰撞在一起,他们的身体也不时地碰撞在一起,所以,他们必须时不时地对视,时不时地相视一笑。雾再一次笼罩下来,雾像一件宽大的袍子一样罩着他们。然后,他们的手终于牵到了一起,他们走进了一片玉米林。玉米林多么像一只巨大的绿色怪兽,一张嘴就把两个年轻人吞了下去。

但是很快,很快就高考了,陈明亮考上了浙江大学。那是一座坐落在杭州的学校,那是一座伟大的风景秀丽的城市。整个炎热的夏天,他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村子里,他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而且是名牌大学。他的命运,从此将改变。他或许是杭州人,也或许是绍兴人,但一定不可能再是牛镇下面的丹桂房人。以后的丹桂房,将会是他偶尔落脚的地方。花满凤也高兴,花满凤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自己将会是丹桂房第一个大学生的未婚妻。但是没过几天,花满凤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花满凤发现陈明亮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去田野里走走,甚至连玉米地也不愿去了。陈明亮一家家地走亲戚,和亲戚们告别。陈明亮眯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神气地出现在村子的大道和小路上。有一天,陈明亮终于约了花满凤,花满凤的心狂跳起来,花满凤想,毕竟还是我的未婚夫。陈明亮把花满凤约到了河边,他们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坐成了电影里的那种恋爱镜头。在沉默了好久以后,陈明亮开始不安地往河里投石子。石子进入河水深处,转瞬间无影无踪了。陈明亮大约在投了至少五十粒石子以后,轻声对花满凤说,满凤,我就要上大学去了。花满凤说,我知道。陈明亮又说,满凤,我想,我想我们是不适合的,我们能不能做好朋友。花满凤笑了起来,她对着河水笑,她不停地说,好朋友,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这样子,原来是好朋友。陈明亮害怕起来,说满凤你怎么啦?花满凤止住了笑,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陈明亮,然后收起笑容缓慢地伸过脸去,亲了一下陈明亮的唇。花满凤说,没什么的,好朋友。我祝好朋友前程似锦。

陈明亮起身离开河边的时候,说满凤,我不会忘记你的。花满凤望着河面什么也没有说。陈明亮离开了,留下花满凤一个人。花满凤在河边坐了很久,花满凤看到了一地的月光,看到了一河的月光,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月光。这些银白的月光,像水一样,一不小心就把花满凤的身子给打湿了。花满凤在似水的月光中感到了寒冷,她终于伸出手去,抱住了自己的膀子。

花满凤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她推开院门的时候,吱呀的声音,在静夜中像长了腿似的跑出去很远。茶花、满朵和满龙,都已经睡着了,他们睡得很死,睡得好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遗忘似的。窗口涌进来许多叽叽喳喳的月光,把房间里映得一片亮堂,像是一个微凉的初秋的早晨。花满凤走到茶花身边,她看到茶花睡得很香,身子蜷缩着,像子宫里的婴儿一样安详。她脸上的皮肉,已经有些松弛了,眼袋明显,像一枚小巧的核桃。但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掩饰住这个女人曾经的美丽。花满凤又走到满朵的床边,她看到满朵一条腿屈起来,另一条腿伸得笔直,俯卧着,手抱着枕头,像是在攀登一堵高墙。花满凤看了满朵很久,轻轻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她爬上了自己的床,和衣躺了下来。她躺下以后,月光就慢慢地涌了过来,从地上像潮水一样上来,盖住了她的身子。月光盖住她的时候,她的眼泪,像突然冒出的泉眼一样,冒了出来。一个夜晚,就被泪水和月光,浸润得无比潮湿。

陈明亮终于上学去了。他站在土埂上,对着他的亲人们挥手,好像是游击队员离开家乡时候挥别亲人的场面。他一转身,留给亲人们一个挺拔的背影。他的父母看到这样的背影,瞬间就被幸福击中了。他们的幸福很简单,就是儿子出人头地了,儿子给他们长了脸,看上去他们比治保主任陈三炮,更加得意了。陈明亮留给亲人们一个背影的时候,花满凤坐在自己的床沿发呆。茶花觉着了满凤的不对劲,她就坐到了花满凤的旁边,不停地抚摸着花满凤的头发,一声声地叫着,凤,凤凤。那时候花满朵正站在门口一堆明亮的光线里梳头,她的头顶的柱子上,一只广播喇叭正在唱着“你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的沙漠”。显然花满朵喜欢听“热情的沙漠”而不喜欢听茶花不厌其烦地叫,凤,凤,凤凤。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回过头去说,凤什么呀,一天到晚凤凤凤的。

花满朵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满凤轻微的哭声。这样的哭声,像一枚细小的针穿透黑夜,像是微弱的风吹过你的耳畔。哭声是由轻转响的,最后,哭声变为号啕。花满朵一下子愣住了,花满朵愣住的时候,陈明亮已经上了船,没多久,他会出现在牛镇,然后乘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前往天堂一样美丽的杭州。

这天,茶花和花满朵都知道了这样一件事,她们的女儿和妹妹,和一个叫陈明亮的年轻人谈恋爱了。年轻人考上了浙江大学,她们的女儿和妹妹也就失恋了。她们不停地安慰着满朵,她们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们甚至还这样说,切,天涯何处无芳草,切。她们的意思是,一个差点能够进入县越剧团的美女,难道会嫁不出去吗?花满龙也知道了小姐姐满凤失恋了,花满龙不太会安慰人,他只会沉着一张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找不着方向的野猫一样。他搓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说,满凤怎么了?满凤怎么了?

花满凤没有怎么了。她只是变得不太爱说话,偶尔,会露出一个无比忧伤无比落寞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会让人觉得难过。有时候,她会在院子里哼歌,她不停地哼歌,哼一些流行的歌曲,比如《迟到》和《甜蜜蜜》。也有些时候,她哼那些没有歌词的歌,没有人知道她在唱什么,她只是不断地发出声音。她发出的声音,像一群小鸟,这群小鸟在陪伴着她无边无际的寂寞。一个黄昏,去地里除草的花满凤出现在玉米地旁,她在玉米地旁边站了很久,然后,她在玉米地里消失了。

花满朵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她们一直在等待着满凤,一直等到九点钟,花满凤才出现在院子里。她的锄头不见了,脸上和手臂上,有被玉米宽大的叶片划伤的痕迹。她的手里,捧着一捧泥土。她进入院子的时候,看到了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像三棵玉米一样。一棵是老玉米茶花,一棵是年轻的女玉米花满朵,另一棵是有着用不完的劲的傻玉米花满龙。三棵玉米都一言不发,三棵玉米看着一个落魄的女人捧着一把土进来。花满凤捧着土走到了花满朵面前,院里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所以她先是眯了一下,然后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她说,姐,姐,姐我捧回来一把泥土。

年轻的女玉米花满朵没有说话,她把手反背过来,像是牛镇镇政府的女计生干部一样。她在等着花满凤的下文。果然花满凤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姐,我和陈明亮,在玉米地里,在这把泥土上,我们在一起了。他说要娶我的,他说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说可以把心挖出来给我看。我哭了,我说我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我把所有的钱给他了,让他吃好一点,给他零用钱,给他买围巾。我以为,他是我的男人,我就要对他好。姐,你说吧,我傻不傻?我是不是全世界最傻的女人?

茶花和花满龙愣愣地看着花满凤,她们看到花满凤站在满朵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她们看到花满凤手里的那捧泥土,慢慢地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像一场沉重的黑雪一样,一会儿,就盖在了花满朵的脚上。花满朵终于伸出了一直反背在后面的手,她轻轻地伸过手去,揽过了花满凤的肩头,把她抱在了怀里。花满凤手里的最后一粒泥土,终于落尽了,她抱住了花满朵的腰。花满朵轻轻拍着花满凤的背,说,不哭,满凤不哭,凤凤最好了,凤不哭。花满凤本来是没有哭的,但是现在她哭了,她的嘴里却说,没有,凤没有哭,凤像是会哭的人吗?不就是一个陈明亮吗?十个陈明亮,我也不放在眼里,谁稀罕呢。

以后的日子里,花满凤继续唱歌,继续地失魂落魄,有一次,她把柴草房用一把火点着了,幸好花满龙看到了,奋不顾身地扑向了火堆,才免了一场火灾。但是最后,令花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花满凤不见了,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了,只留下一张空落落的床。

令人疲惫的寻找开始了。花满朵找得最远,她跑到了杭州,找到了在浙江大学里上学的陈明亮。花满朵说,陈明亮,我妹妹有没有来找过你?她不见了。陈明亮愣了一下,他耸一个很美国式的肩说,不知道,我没见过。陈明亮的美国式耸肩,是刚刚从一个宁波同学那儿学来的。宁波同学说话时,总是要耸肩,陈明亮觉得那样的耸肩,实在是无比的美国,就下苦功学会了。现在,是他第一次使用耸肩。他怕在同学们面前耸不好,所以得先在花满朵这儿试试。他又耸了一下肩说,满朵,花满凤和我无关,不过,你得找到她,对她好一点。然后他转过身去,像留给亲人们一个挺拔的背影一样,他同样地留了一个挺拔的背影给花满朵。

陈明亮在花满朵的视线里消失了。花满朵失神地从杭州去了县城。花满朵四处寻找,找到第三天的时候,花满朵不想再找了。她想,满凤一定是成仙了,她一定像七仙女一样,飞到了空中。花满朵在第三天的中午饥肠辘辘,她进了三十六洞的一家面馆,她要了一碗阳春面。面条端上来了,花满朵想,真香啊,怎么会有这么香的面条。她吃掉半碗面条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看到了漫无目的、脚步踉跄地行走在三十六洞的花满凤。她低低地欢叫了一声,像一头小鹿看到林中泉水时的欢叫。她又欢叫了一声,再欢叫了一声,她说,啊,啊啊,啊啊啊。吃面的人们都奇怪地看着她,他们都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发神经病了。在叫完了三声啊啊啊以后,花满朵连剩下的半碗面也不吃了,她冲了出去。她像风一样冲出去,冲到了花满凤的面前。她用两只手一把捉住了花满凤的肩头,像摇一棵枣树一样摇了起来。摇了很久以后,花满凤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笑容,她说,真好玩,你摇我真好玩。花满朵的心一下子痛了,她的笑容渐渐淡去,她轻声问,满凤我问你,我是谁?花满凤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花满朵的脑袋里,就嗡地响了一下,像钻进了许多蜜蜂。

一辆辆的车子从她们的身边经过,呼啸着,像下山的老虎。花满朵终于牵着满凤的手进了面店,她给满凤买了一碗面。满凤看上去饿坏了,几乎是在两分钟内,她把一碗滚烫的面条吃个精光,把面汤喝个精光,剩下一只光溜溜的碗。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说,我没有尝到面条的滋味,你看,能不能再吃一碗。花满朵又买了一碗面,这次满凤吃面的速度有所下降,但是花满朵还是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难过。她看着满凤吃完面,看着她用手捋了一下油光光的嘴角,然后盯着花满朵看。她看了花满朵很久以后,突然笑出了声。她说我认识你,你一定就是丹桂房的花满朵。花满朵没有说话,花满朵在静候她的下文。花满凤看了满朵很久以后说,你看上去蛮漂亮的,我觉得你有我这么漂亮。花满朵伸过手去,手越过了两只空碗和油腻腻的方桌,手捉住了花满凤的手腕。然后一个声音漫了过来,这是一个相对粗糙的声音,声音说,满凤,我是你姐,我是你姐姐花满朵你知道吗?

花满凤好久以后,才“噢”了一声,说,原来你真的是我姐姐。姐姐,我能在这儿留下来吗,我可以给面店洗碗,我想赚点钱。花满朵说,赚钱干什么,你在这儿赚钱,我们不放心的。花满凤说,没事的,我赚点钱,可以给陈明亮寄去,他在上大学,一定需要用钱。我不太有用钱的地方,我只要能吃饱饭就行了,所以我要赚钱,我要给他寄一点过去。

花满朵无比陌生地看着妹妹满凤。她想要说些什么的,她想劝劝满凤,想说出一堆道理来。但是后来她觉得这些道理是苍白无力的,不如不说,所以她就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伸出了手,一把抓住花满凤的左手腕,向门外走去。满凤说干什么干什么,我想留下来。花满朵咬着牙,她有些愤怒,她说你不能留下来,你一定要跟我走。花满凤说,你是不是吃醋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和陈明亮那么好你就吃醋了?花满朵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辆车开进了她的视野,她牵着花满凤的手上车了。在上车之前,她听到过一声巨响,响声过后,她看到花满凤痛苦而惊讶的表情。花满凤的半边脸迅速红了,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半边脸,说,你怎么可以打我?

这时候,花满朵才发现,自己的手仍然举在半空。

花朵中唯一的尘埃

花满龙一直把他肥胖的身体靠在院门上。茶花一次次地敬告他,把身子移开,院门会塌的。但是花满龙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甚至有些懒得去理会茶花。他靠在院门上,目光望着远方。他在等待着两个女人出现,家里一下子的冷清,让他觉得很不习惯。起先以为是自己丢了东西,他就在院子里拼命地寻找,后来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再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是他的家里突然之间少了两个女人。

花满龙长得有些胖,那是因为他很会吃,很会睡。他的眼皮耷拉着,看上去有气无力的样子。在他四岁的时候,一个下雨天,他淋了雨,而且被一头狂奔的牛给吓坏了,一下子跌倒在雨地里,最后发了三天高烧。他得了脑膜炎,把当爹的花京急得话也不会说了,在屋子里像一个陀螺一样打着转。茶花送满龙去医院,又和花京一起半夜起床,跑到土埂上敲着脸盆去喊魂。茶花的声音其实是蛮好听的,悦耳,洪亮,她的声音就会传出去很远。她说,满龙,你回来,你好回来了,你快回来吧。结果花满龙果然就醒了,花满龙醒来的时候,呵呵呵地笑。走到每一个女人身边的时候,就会伸出手去抓人家的胸部,说,我要吃奶,我要吃奶了。于是,大家都知道,生过病的人原来是喜欢吃奶的。但是令茶花至今也没有搞懂的是,花满龙的病,到底是医生医好的,还是喊魂喊好的。反正花满龙的身体,开始从那个时候开始起发胖。花满龙的脑子,开始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不太灵光。

现在这颗不太灵光的脑袋,异常坚决地靠在院门上。看上去,他是想用头把院门给顶穿。花满龙在花家排行第三,所以许多镇上的年轻人都叫他三少爷。为什么镇上的年轻人和花满龙会有瓜葛,是因为他们都想通过他来约会花满朵。年轻人说,三少爷,你帮我约一下花满朵,我请她去友谊楼跳舞。花满龙就傻呵呵地转告,说满朵,有一个年轻人让我和你说,他请你去友谊楼跳舞。花满朵说,他是谁?花满龙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长得好像一只豆腐桶,他家里会不会是开豆腐店的?

后来花家三少爷不再愿意替人约会花满朵了,花家三少爷会两眼一翻双手一摊说,孙悟空拿来,你们把孙悟空拿来。孙悟空就果然拿来了,孙悟空就是杭州卷烟厂生产的金猴牌香烟。花家三少爷在院子里抽金猴牌香烟的时候,目光就跨山越水,落在了杭州卷烟厂的厂房上空,他仿佛看到了直插云霄的烟囱。牛镇有一家镇办企业,就是牛镇化肥厂,化肥厂里有全镇最高的烟囱,所以花家三少爷想,原来厂里是要有烟囱的,那么卷烟厂也一定有烟囱,一定比化肥厂的烟囱要高很多倍,一定一不小心就碰到了星星。花家三少爷在院子里抽烟,在院子里接受镇上一些年轻人的贿赂,有人送一刀咸肉,有人送几条鱼,有人送一条半新旧的喇叭裤,也有人送几个大西瓜。花家三少爷的幸福生活,因为花满朵成为牛镇友谊楼的跳舞皇后而来临。有一次,他居然收到了一套部队里的八成新的呢料干部服,干部服有四个口袋,三少爷把手插在口袋里,摇晃着异常干部地走在村里的大路上。这套干部服,让村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陈三炮也眼红了,他曾经试探着想让三少爷把衣服送给他,被三少爷断然拒绝。三少爷嘿地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把孙悟空拿来,我可以让你穿几天。

花满龙的幸福生活,和花满朵频繁地去友谊楼跳舞有关。花满朵不想去的时候,花满龙就异常地不高兴,所以花满朵有时候得象征性地去一下。花满龙是一个力气很大的人,花满龙可以抱着一块二百斤的大石头在村子里行走,气不喘脸不红,像是抱着一个孩子在散步一样。花满龙没事的时候,就成天抱着石头走来走去。后来花满龙厌倦了抱石头,他不愿抱石头了,他喜欢骑着自己家的老牛,穿着部队里的干部服,戴着绿军帽,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村子里的人都说,看,三少爷多么像是一个骑兵营的营长。大家就都叫他花营长,大家都会说,花营长,你怎么不抱石头了,你能不能再抱石头给我们看看?花营长就在牛背上爽朗地笑了,他的目光望着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不远处的胜利一样。他多么像一位牛背上的勇士。他说抱石头是可以的,但是,要把孙悟空拿来。不然我花营长,是不会再抱石头给你们看了。

花营长用石头做过两件可以载入村史的事情,一件是,他受人指使,当然,他一定收了人家的孙悟空,在村里公用的茅房里,投进了一块大石头。没有人愿意去挖这块臭石头,这块臭石头就一直被污水浸泡着。另一件事是,他用大石头堵住了村治保主任陈三炮家的门,这大概是村民对陈三炮的公然而无声的反抗。所以丹桂房人只要看到大石头,就会想到花家三少爷花营长花满龙。只要看到大石头放在路中央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就知道,这一定是花营长放在这儿的。现在花营长没有心情抱着石头走来走去了,也没有心情穿上部队的干部服骑在牛背上在村子里巡逻,他的心情因为家里少了两个女人而变得糟糕。他把头无力地垂下来,像一条秋天的软弱无力的丝瓜一样垂下来,抵在院门的门框上。但是他失去光彩的目光,仍然望着村口的大路。他在等待着两位花家小姐的到来。

花满朵和花满凤终于出现在花满龙的视线里。太阳让他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所有的东西,都像水蒸气一样漂起来,他看到了两个模糊的漂着的人影,这两个人影慢慢走近的时候,花满龙猛地揉了揉眼睛。他的笑容浮上了肥胖的脸庞,果然花满朵和花满凤回来了。他回过头去猛喊了一声,他说茶花,满朵和满凤回来了。茶花站在院子里,她像一只发呆的母鸡一样一言不发,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突然觉得,做姑娘时累,做老婆时累,做娘时,也累。她看到两个女儿出现在家门口,她们看着她,也是一言不发。她们就这么站着,相互对视,好像是看不够,又好像是要把对方的身体看穿,看到骨头里面的骨髓。茶花看到院门口的花满龙,依然把头软弱无力地靠在院门上,但是他的手心里突然多了一包金猴牌香烟,和一小包牛皮糖。香烟和牛皮糖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影。这是两件安静的物品,它们慢慢地移向了花满凤。显然,这是花满龙送给花满凤的。花满凤看了这两件东西很长时间,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她对这两件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对陈明亮有兴趣。当然陈明亮不是东西,是一个人,是一个才子,是丹桂房第一个大学生。花满凤终于伸出手去,她没有去接香烟和牛皮糖,她把手抬了起来,抬得很高,然后又一巴掌劈了下来,两件东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横着飞向了院子中间。花满龙被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自以为珍贵的两样东西,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愿意献出来以迎接花满凤到来的两样东西,突然之间从他的手心里飞向了地面。他一直发着愣,花满朵也一直发着愣,只有花满凤抬脚缓慢地跨进院门,走向了房间。茶花看了看儿子,茶花的心里突然翻滚起对儿子的柔情,她走到院子里捡起了牛皮糖和金猴牌香烟,她把香烟放在了花满龙的手心里。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哭。

告别一个叫花京的男人

茶花真正开始哭,是从午夜开始的。午夜的时候,她醒来了。屋子里很安静,能听到花满朵和花满凤年轻而有力的呼吸声,能听到隔壁花满龙的一两句关于孙悟空拿来之类的梦话,和磨牙放屁的声音。茶花的心因为听到了这些声音,而感到无比踏实。她是生活着的,她和她的孩子们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然后,她开始哭了,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眼泪像山上的山泉一样,她用手背擦去,但一会儿又流了下来。她的眼眶始终被水浸泡着,所以她的眼眶很快就感到了胀痛。她开始想,我为什么流泪了,我为什么要流泪。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清楚这场突然而至的流泪,是因为什么原因。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农村,显然她已是一个老妇人了,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们的影子,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他们像排着队一样,来到了她泪眼蒙眬的眼前。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微笑着走到她面前。她就是茶花自己。

一场山洪,从遥远的地方奔了过来。一场山洪是突如其来的,充满着一种力量,好像是装上了火药似的。山洪跑步奔向了茶花的十八岁,把她的十八岁冲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茶花的父母正在猪肚山山脚的地里干活,茶花的母亲一定是累了,一定是渴了,所以她走到田埂边抓起了水壶,她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口水,再喝了一口水。她想要盖上壶盖的时候,眼睛突然就瞪圆了,她看到了高高的山洪,发出巨大的声音,像是战争片里的大部队一样,快速地向这边移动。水壶的壶盖,就再也盖不上了,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的声音也是颤抖的,好像是因为风力太大的缘故,才把她的声音吹得像飘向四方的破棉絮似的。她说,你看,你看,你看。这时候茶花的父亲抬起了头,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山洪已到跟前,远处,有几个村里人抱着头在拼命奔逃,像跳跃着的野兔一样,敏捷而仓皇。茶花的父亲还想想点什么,比如儿子和女儿,比如家里刚孵出的一窝小鸡,但是他一点也不能集中精力了,他的脑子一下子被灌进了糨糊,糊成了一团。再后,他举起锄头锄地,他想不如再锄一会儿地吧,因为不可能再干其他事了。刚刚举起锄头,他就消失了,他是和茶花的母亲一起消失的。消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新婚时,因为生活甜蜜,他的嘴也变得无比甜蜜。他对自己的女人说,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他的理想,在上天的帮助下,得以实现。在山洪盖过他和女人的身体时,他的心灵和他整个的身体都会发出声响,他发出了一声哀鸣,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不远处拿着水壶的女人。但是,他的手没有够到女人。这是一个务了四十来年农的男人,最后遗落在农田里的遗憾。

茶花的父母在瞬间消失了,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十八个村里人。这是一场六十八年未遇的山洪,在山洪来临以前,喜鹊在茶花家的院子里叫了整整一天,叫得口干舌燥也不休息。从此以后,茶花对这种鸟和它的叫声深恶痛绝。她和丹桂房人在彩仙山山顶上住了三天,直至山洪完全过去。三天以后,他们像一群抱成团的蚂蚁一样,滚下了彩仙山,滚向了丹桂房。然后这团黑黑的蚂蚁四散分开,各自回到家中。茶花的心中无比悲凉,她站在一个人的院子里,站在满是黄泥的院墙破败如老女人的院子里时,感觉自己过完了一生,然后开始了第二次生命。

她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像木鸡一样发了三天的呆。三天以后,她开始走向了村里的代销店,从一个秃顶的店员手中,买了一斤叫做同山烧的白酒。她回到家,坐在院子里喝酒,喝完酒就唱歌,唱完了又喝,最后她像一条绵软的白花花的春蚕一样,醉倒在院子里。她学会了和村里的男人们划拳和调笑。她眼角的笑意,让每一个男人都心旌荡漾,恨不得家里的黄脸婆突然在赶集途中失踪。这个会在半夜里起来唱歌的女人,家里的农活,会有人偷偷帮忙干掉。她家的窗,会有男人深更半夜来敲。她家的四周在每一个夜晚,都鬼影幢幢。她多么像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寡妇。终于她和一个心仪的男人,在麦田里相好了。那是一个健硕的皮肤黝黑身材挺拔的男人,他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爱笑。男人是从部队回来的,回来以后娶妻生子,平静和安静得好像不存在这个人似的。但是这个平静的人,却缠上了茶花,在玉米地里缠,在麦田里缠,在稻草堆里缠,也在茶花家的床上缠。那天男人提起裤子离开麦田的时候,茶花没有起来。茶花望着一个男人的离去,然后她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蓝天。蓝天那么高和远,让她的眼睛很累,她怕眼睛装不下。她还看到了金黄的在风中颤动着的饱满麦穗,开镰的季节又到了。她闻着麦子的腥味,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从自己嘴里喷出的细碎的雾状的水汽,在阳光下显得无比晶莹。暮春,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季节,她像打开一扇门一样把自己的身体打开。她像成熟的麦子。她就是一穗生长在丹桂房的麦子。

然后,茶花会坐在村口通向田野的路廊,手中提着一只酒瓶,瓶里装着同山烧。她看男人们忙碌,看自己心仪的几个男人轮流把她扳倒,像扳倒一棵绿郁郁的正在灌浆的树一样。自己被扳倒的时候,茶花不忘拧开酒瓶的盖,咕咕地灌几口,这令扳倒她的男人们很不舒服又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两个男人在田里打起了架,庄稼被踩得一塌糊涂,男人的眼眶打破了,鼻血在长流,嘴角也沁出血水来。男人像两头愤怒的红着眼睛的公牛。村里好些人都在看,他们都知道,男人是为茶花在打架。茶花坐在不远处,她穿着碎花的衣裳,纯明的眸子望着遥远的地方。她安静得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只有微风,会轻轻吹起她的衣角和发梢。后来她开始微笑,没人知道她怎么会微笑的,大家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在失去两位亲人后,变得不可思议。有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走向了她,胖的女人,脸上挤满了肉,眼珠就藏在肉里面,发出微弱的光亮。瘦女人的脸色很差,像是麦饼的颜色,她的头发是枯黄的,无疑严重地营养不良。她身上的一层皮紧紧地包住了骨头,好像是害怕骨头要跑出来到身体外面散散心似的。她,简直是一个没有屁股的女人。两个女人在茶花面前站定了,茶花是坐在一捆麦草上的,她的两手抱着膝盖,她在望着远方,但是突然之间看到了一胖一瘦两双脚,显然这是两双女人的脚,然后她看到了一胖一瘦两个身体,再然后她看到了一胖一瘦两张脸。她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问,啥事?她的声音,像是一粒秋天的虫子的鸣叫。两个女人没有说话,一会儿,终于说,呸,不要脸的狐狸精。

这时候茶花才想起,那两个打架的男人,就是一胖一瘦两个女人的丈夫。她在心里笑了一下,有男人打架,令她感到开心。她在想,我是狐狸变的吗?难道我真是狐狸?两个女人对视了一眼,她们以为茶花会攻击,但是茶花没有,她依然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是膝盖会被人悄悄偷走似的。两个女人终于同时扑向了茶花,她们像老虎扑向兔子似的扑倒了茶花。茶花仰天倒在地上,这时候她的眼里,又挤满了无边无际的蓝天。她仍然在微笑着。胖女人打了她一个耳光,说,呸,不要脸的狐狸精。瘦女人在拼命地拧她身上的皮肉,她也在学着胖女人的声音,说,呸,不要脸的狐狸精。茶花没有反抗,而是抓过了身边的酒壶,掀开壶盖喝了一口酒。她的脸上,泛着桃花,是令女人们嫉恨的桃花。她嘴里的一口酒,喷向了空中,雾状地散开。她的眼里,出现了一条在阳光下因为酒雾而形成的虹。她咯咯咯地笑了。

两个女人终于被站在一旁的几个男人提了起来,他们不愿意一个美丽的女人被两只雌老虎扑倒在地。一旁也站着几个女人,她们看到这场战争停止了,感到无比的扫兴。这时候,两个男人在庄稼地里龙腾虎跃的争斗,还没有停止。茶花站起身来,她缓慢地从田野走向村庄。走向村庄的时候,她一边为自己织一条辫子,一边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她的声音清脆甜润婉转,像一粒粒洒在路面上的珍珠。然后,她的身影,慢慢消失。

花京是背着一杆猎枪出现在丹桂房的。他的个子不很高大,长得也不英武。他出现在丹桂房,已经是山洪过后的第四年了。他是从绍兴柯桥来的,柯桥是水乡,水网纵横交错。柯桥人是捕鱼的,但是为什么这个叫花京的柯桥人,却是打猎的?他不仅会打猎,而且是一个优秀的屠夫。在他出现在丹桂房前的半个月,茶花的远房姨娘找到了茶花,她带着茶花去了柯桥。一个老旧的茶店里,她指着一个男人对茶花耳语了几句。茶花望着那个男人,最后,她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不想到这儿来,这儿到处都是水,我害怕水。最好,让他来丹桂房吧。这个男人就是花京,这个男人什么也没有带,只背着一杆猎枪出现在丹桂房,像一位凯旋的英雄。

花京成了倒插门的外来户。花京不太喜欢说话,他出现在丹桂房后,一共干了两件事。这两件事,让花京的名字,被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第一件事是,他手持猎枪在山上住了七天,把经常到村子里掳掠的两大三小五头野猪给毙掉了。他摇摇晃晃地下了山,显得无比疲惫。他对村里的年轻人说,你们上山去把野猪抬下来。野猪抬了下来,剥皮,很快被剁成碎块,好像是村里人要解心头之恨。然后,全村大宴野猪肉。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丹桂房都飘荡着野猪肉的清香,经久不散。

第二件事是,花京杀猪的本领无人能敌。花京随身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一只有两个齿的铁钩。他为人示范了他的杀猪过程,他慢慢地走向一头在地上闲逛的无比幸福的猪,然后迅速地用铁钩钩住了猪的下巴,往上提。同时,他的尖刀插进了猪的喉咙。猪在挣扎,它刚刚还在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它喉咙里喷出的血,形成一条美丽的血虹,喷出一米多高,降落在花京的脚边。它一点也搞不懂,明明血是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怎么全都跑到了身体外边来。然后,它感到自己的身体轻了,像是要浮在半空中似的。这在它一年来的做猪生涯中,是不曾发生的。猪的眼睛,终于慢慢合上了,它合上眼睛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花京一眼。它在心里说,你有种,你真有种,你一下子把我搞得那么累,我要休息了,我要睡觉了真困啊。然后,猪就歪倒在地上。花京拔出了猪喉咙处插着的尖刀,那把尖刀在猪身上擦了擦,然后插回到腰间的刀鞘中。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一个从水乡来的却不擅长捕鱼的花京,看到了一个能在七天内击毙五头野猪的花京,看到了不需要帮手就能杀猪的花京。他们不叫他花猎户,而叫他花屠夫。他们说花屠夫真厉害,茶花怎么找到了一个如此厉害的人。

花京杀猪的时候,茶花一直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男人。这个个子不高,但却英武过人不太爱说话的男人,一下子盘踞了茶花的整个心脏。茶花站在阳光底下,身子在幸福地颤动,眼睛里闪动着亮光。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姨娘带她去看的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会是一个如此英武的男人。此后,没有人再敢来敲茶花的窗,茶花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敲窗。她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蠕动。那就是花满朵。但是茶花知道,花满朵一定不是花京的,花满朵是谁的孩子,茶花也不知道。茶花看着身上溅了血水的花京向她走了过来,花京把一只手搭在茶花的后背。花京的手掌传递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茶花感到温暖。他们一起向家中走去,他们的步子迈得慢而稳。他们在村里人的眼中,慢慢离开了。离开以后,村里人说,茶花有盼头了。

茶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像是吸了水的海绵一样,一下子沉重起来。她时常叉着腿,用手拄着腰走在太阳底下,像一只臃肿的企鹅。像所有男人一样,花京喜欢贴着茶花的肚皮,听里面孩子的动静。他的面容是谦和的,他的脸上浮着笑意,小胡子也在不经意地轻微抖动。茶花被这样的温情击中,她开始后悔曾经的浪天与浪地。花京的耳朵贴着茶花的肚皮时,茶花就抚摸着花京的头发。花京的头发黑而浓密,略略有些卷曲,茶花喜欢这样的头发。她把手指插进头发丛中,轻轻地挠着。

那是茶花最幸福的日子。花京从外面回来,常常从背后轻轻抱住茶花,嘴贴在茶花的耳朵边,轻声问,花,你想吃点什么?他一直都叫茶花为花,茶花喜欢花京这样叫她。茶花会扭动头来,亲一下花京的小胡子。茶花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和花京说些什么,比如结婚才两个月,而肚里的孩子却已经有五个月了这件事。茶花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说,花京,我从前的时候……花京说,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你不说我也知道。茶花说,但是我不说很难受,我还是告诉你吧。茶花刚想说的时候,花京一把捂住了茶花的嘴,花京在茶花的耳畔轻声说,我也没有爹妈了。接着又说,花,我们都是苦孩子。

茶花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了,落在花京捂着她嘴巴的手上。她用牙咬住了花京的手,一下一下地咬着,一些眼泪从脸颊滚下来,流进了她的嘴里。这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幸福是咸的。她转过身来,轻轻扑在花京的怀里。花京就抚摸着她的头发,吻吻她的嘴角,再一次轻声问,你想吃什么,你想要吃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

茶花说,我想吃野兔。茶花说这话的时候,丹桂房的上空开始飘一场大雪,大雪们落地无声,像是勇敢的空降士兵一样,降落在丹桂房。花京就一边抱着茶花,一边望着窗外的雪。然后,他的目光瞟向了墙上的猎枪。他说,茶花,你为什么想要吃野兔了?我以前打来野兔的时候,你不喜欢吃的。茶花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想要吃野兔了。不过,我说说而已,你别放心上。

花京还是背上猎枪,带着手电上山了。他上山的时候,北风呼啸,有一点《智取威虎山》里打虎上山的味道。花京向着彩仙山进发,他是在傍晚进山的,第二天清晨,他回来了,他把一只野兔丢在了地上。那是一只在这个冬天里最不幸运的野兔,本来它守在暖和的窠里,和自己的家人温存。但是它偏偏跑出来了,它跑出来是想找一点东西吃。它看到白雪后,被吓了一跳。它想,是不是大地从今天开始,就变成白色的了。然后它听到了一声巨响,是它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种巨响。它被吓了一跳,想这是老虎还是狼的声音。在它的潜意识里,它害怕这老虎和狼。它想,我还是回到窠里吧。它这样想的时候,感到身上很热。它迈不出步了,只斜斜地倒在雪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向他走近,那个人手里提着一根黑色的像木棍一样的东西。那个人把它从雪地里提起来,向山下走去。它只好合上了眼睛,因为,它没有力气把眼皮抬起来。现在,这只不幸的兔子,扔在了茶花的面前。茶花欢呼了一声,肚子里的花满朵也欢呼了一声,她们在庆祝一顿美味即将来临。这时候,茶花看到了花京的脚,花京脚上的鞋子,显然已经是湿了,被冰得硬梆梆的。茶花的眼泪一下子滚下来,忙打来了热水。她让花京坐下来,帮他脱鞋子,她要为花京洗脚。但是那鞋子脱下来的过程却异常艰难,鞋子被冰住了,冰得很硬,像是用铁制成的铁鞋。鞋子最后终于被脱掉了,茶花看到了一双被冻坏的男人的脚。

那双脚浸在了温水里,那双脚已经没有知觉。茶花认真地替男人洗了脚,男人就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好像最喜欢的是她的头发。乌黑,干净,闪着亮泽,发梢微卷。后来,茶花把男人的脚,放在了自己的怀中,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一双因为打野兔而冻伤的脚。

平淡的日子过得很快。平淡的日子里,茶花生下了花满朵、花满凤和花满龙,她守着花京,守着三个孩子,坚决地拒绝别的男人再次走近她。平淡的日子里,花京对她无比的呵护,花京经常给她洗头发。花京会打一盆温水,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为茶花洗头。茶花开始出现几根白发的时候,花京会耐心地帮她拔去。花京是丹桂房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为老婆洗头的男人,这件事,曾经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花京从来不在乎成为他们的谈资,当茶花告诉她,说村子里的人在说我们。花京就温和地笑了,抚摸一下茶花的头发,说,他们在放屁。茶花大笑起来,说,是呀,他们在放屁。我们总不能不允许他们放屁。法律没有规定他们不能放屁。

但是终于有一天,花京倒下了。一个可以在七天内击毙五头野猪的男人,一个独自一人也能杀猪的男人,在生了一场重感冒以后,开始了绵长的咳嗽。这咳嗽像一场持久的战争,始终不见好。茶花陪他去了一趟牛镇卫生院,在卫生院检查以后,医生就微笑着告诉茶花,说,你是哪儿的?茶花说我是丹桂房的。医生说,我建议你们转到绍兴人民医院去。茶花愣了,说,危险?医生仍然微笑着说,可以这么说。

花京住进了绍兴人民医院。花京和茶花出现在医院的时候,说,这个医院比我们牛镇卫生院大多了。接着又说,茶花,我知道,我肯定是不行了。茶花说,你别瞎说。花京说,我从来不瞎说。

花京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医生说,你的肺已经一塌糊涂了,你的肺像是烟囱一样,是黑色的。你的肺里,还有好多水。花京在医院里抽了很多次水,最后医生说,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住在这儿的话,等于是烧钱,你们钱多吗?钱多可以再住下。

花京和茶花回到了丹桂房。当他们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一个四岁的三个孩子围住了他们。六岁的花满凤说,有没有带绍兴香糕回来?有没有?我想吃香糕,我还想吃牛皮糖。花京变戏法似的掏出了香糕,还掏出了牛皮糖。他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花满朵,他说,满朵,你是姐姐,你去分给他们吃。他所以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花满朵,是因为满朵不是他亲生的,他要对满朵好一点。对满朵好,就是对茶花好。茶花入神地望着这个行将在世界上消失的男人,她的鼻子酸着,她的鼻子不停地酸着。她说,花屠夫,我的鼻子怎么会那么酸。

花京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他看到自己的老婆茶花很憔悴,她常常不梳头,不洗脸,一有空就守在花京的床前。花京抚摸她因为不洗而打了结的头发,花京说,你要洗头的,你的头发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头发,所以你一定要洗头的。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花京从床上起来了。花京走到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花京能起床,令三个孩子很高兴,因为他们看烦了一个经常睡在床上的人,他们想看一个会动的人。这个会动的人走到院子里,说,来,茶花,你打温水过来,我给你洗一次头。花京的声音很响亮,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花京想,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音,难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整整一个下午,花京在为茶花洗头,洗完头又仔细地帮她拔去白发。茶花就头靠在花京的膝盖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听话地让花京寻找她的白发。花京为茶花拔去了多根白发后,又用干毛巾擦着茶花的头发,把头发捧到鼻子边闻了闻,说,多么香啊,像茶花那么香。然后,他开始为茶花梳头发。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像是喝了半斤花雕酒后才会有的红光。花京一边梳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花京说话的时候,三个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们奇怪地看着他们的父母,怎么会那么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

花京说,茶花,我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年。那就是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担心的是,以后,你要怎么办?茶花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滴在了花京的裤腿上。茶花说,花屠夫,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花屠夫笑了,说,逃避不是办法。我在想,你要嫁一个人,嫁一个好人,嫁一个会过日子的能照顾你和孩子们的好人。你千万不要嫁给城里人,城里人坏着呢,城里人比农村的人更自私。茶花说,我不嫁,我谁也不嫁。花京说,这是傻话,你不嫁,你怎么支撑得了这个家。你以为,你是神仙吗?

花京和茶花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傍晚的时候,花京说,孩子们,你们过来。满朵、满凤和满龙就走到了他的身边。他们以为他又要给他们分牛皮糖了,但是这一次他们很失望。花京先是抱了抱花满朵,在她的脸上亲了亲。接着抱花满凤,也在她脸上亲了亲。抱着花满龙时,他亲了两下,因为这是他的儿子,是可以接过他猎枪的人。然后告诉他们,你们扶爸爸进屋去,爸爸想睡一会儿。

花京睡下了。花京睡下后就不再醒来,像在做一个绵长的没有尽头的梦。茶花在花京得病后,哭了无数回。花京死了,她却不再哭了,她只是站在院子的中间,长嚎了一声,像冬天里母狼惨嚎的声音。接着她就安静了,安静地请来村里的人,帮她料理花京的后事。花京被葬到了南山上,花京像没有来过这个村庄似的,突然之间消失了。丹桂房人记住了花京的两件事,一件事是七天打死五只野猪;一件事是可以一个人杀猪。

茶花,又开始喝酒了,喝那种叫同山烧的白酒。茶花拎着酒瓶在院子里唱歌,喝醉了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村里的男人,开始重又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他们发现,茶花比做姑娘时,更加女人味了,像熟了的荔枝,剥去外壳就鲜艳欲滴。于是,男人们又开始敲她的窗,男人们又开始跟踪她。终于,茶花又迈出了一步,她开始和男人们调笑了,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和男人们打情骂俏,也让他们劈柴担水。她的名气,又在村庄里开始变得大起来。

但是,每天晚上,她都要为花京上香,会在花京的遗像前傻傻地站着。花京在镜框里微笑地看着她,每一次都像在轻声说她,傻,你看你,多傻。花京的小胡子,依然在镜框里无比性感。花京好像是活着的,他的猎枪仍然挂在墙上,他的影子仍然在屋子里四处游走。

花满朵记得九岁那年的春天,茶花不见了。那是春雨连绵的日子,一直到黄昏,茶花还是没有出现。花满凤和花满龙在吵架,他们刚刚打了一架,现在集体在屋子里哭。花满朵说,你们别哭了,你们再哭,我把你们扔到光棍潭去喂鱼。满凤和满龙愣了一下,他们果然就不哭了,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想被扔到光棍潭去喂鱼,尽管他们认为光棍潭不可能有那么大的鱼。花满朵戴了一顶笠帽,走进了雨中。黄昏像一件大袍子,黄昏阴阴地笑了一下,就把花满朵给包在了袍子里。花满朵要去寻找茶花,花满朵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叫陈文武的年轻人。陈文武已经十九岁了,他比花满朵要大十岁。花满朵说,陈文武,你看到我们家茶花了吗?她没有说我妈,她说,我们家茶花。陈文武摇了摇头,他站在祠堂的屋檐下抽烟,抽一种叫做雄狮牌的香烟。陈文武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像满天的星星一样。陈文武再一次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有见到茶花,我已经在这儿站了半天了,没有看到过茶花从这儿走过。

花满朵不知道要去哪儿寻找,所以她站在雨中,站在陈文武的面前,半天也没有动一下。陈文武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帮你找吧,我让村里跟我玩的朋友们一起帮你找。花满朵点了下头,她的心中立即涌起了无限的希望。陈文武走了,他丢掉了手中的烟蒂。烟蒂落入了泥水中,嗞地响了一下,灭了。花满朵再次寻找陈文武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他干瘦的影子在雨里跳跃,像一只袋鼠。

陈文武和他的朋友们一直找到半夜,都没有找到茶花。他们都泄气了。花满朵在等着他们的消息。花满朵动手给满凤和满龙烙了一张饼,满龙和满凤抱怨花满朵烙的饼没有茶花烙的好吃,他们一边抱怨,一边把这饼吃得精光。花满朵没有理他们,烙完饼她就站到了屋檐下,等候着陈文武给他带来消息。院门响了,花满朵的眼睛里跳起几丝火星,但是火星很快就灭了,因为他看到了闯入院子里的陈文武,听到了陈文武的声音。陈文武说,找不到。我们找不到。我们累了,所以我们今天就不找了。

花满朵望着陈文武,和陈文武身后站着的一批人,他们像是部队里侦察连派出的侦察兵一样,在这个暗夜里四处搜寻茶花的踪迹。花满朵听到了自己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那个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在雨地里跳跃着。那个美丽而嫩得像麦芽的声音很快就被雨淋湿了,那个声音说,明天,明天能再帮我找一下我们家的茶花吗?陈文武没有说话,而是无声地回过头去看身后的那帮朋友。这帮人久久地看着花满朵,他们最后,都点了点头。

陈文武带人离开了,只剩下在昏暗的灯光下站着的花满朵。她一直在看院子里的雨。她看了很久的雨以后,折回到屋子里,这时候她看到花满凤和花满龙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他们一定是累了,他们的腿相互交叉着,压着对方,像是两只发怒的章鱼相互纠缠和攻击。这时候花满朵想,我们的生活,因为花京的死去,而变得七零八落了。

茶花是第二天中午找到的。茶花在山上,她醉了,全身湿透,衣服上全都是黄泥,像一张绚烂的地图。她醉倒在花京的坟头,一只孤独的酒瓶,就倒在坟边。茶花醉了一夜,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浸泡得差一点要发芽了。她看到太阳已经在头顶,山上的水雾在升腾,像是一场盛大的集体舞蹈一样。她的手指缝里,还留着许多泥,可能是在夜里抓过泥巴。然后,她看到了村里的年轻人陈文武,他带着一批人,在向这个方向走。他们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茶花不说话,看着他们。陈文武说话了,陈文武说,孩子们在等你回去。陈文武接着又说,你一定是喝醉了。

茶花跟着陈文武他们往山下走。茶花走路的时候头重脚轻,身体内的酒劲还没有完全过去,还像蛇一样在蹿。村子里的人看到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出现在视野里,村子里的人们开始说这个女人的闲话。但是茶花一句也没有听到,她只是径直向家里走去。她推开院门的时候,看到了三个孩子,站在屋檐下,他们穿得整整齐齐,那应该都是花满朵的功劳。唯一令茶花不太满意的是,花满龙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鼻涕。

茶花在院门口站了很久,说,我回来了。一会儿,花满朵和花满凤、花满龙都露出了笑容,说,茶花,你干什么去了?茶花说,我忘了,我忘了我去干什么了。你们记住,有好多事情都是会被忘掉的。

这是花满朵九岁时发生的事。花满朵一点也没有忘记。很多年后,茶花对着镜子梳妆,她看到了眼角的皱纹,和下眼睑的眼袋。她的心里一下子空落了,一下子变得有些凄惶。花满朵走到了她的身边,她就对花满朵说,儿啊,娘的光辉岁月过去了。

第二章 我们的生活

生活之一:牛镇有春天也有械斗

牛镇的友谊楼是夏天开张的。在友谊楼开张以前,牛镇的歌舞厅还是一个空白。突然之间的某一天,十字街口牛镇南货店附近的一幢小楼,挂出了三个红色大字,友谊楼。然后,友谊楼里传出了音乐的声音,于是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友谊楼是跳舞用的。接着,出现了一些年轻人,他们男的骑着摩托车,女的打扮得艳丽妩媚。他们一齐涌向了友谊楼,好像他们是住在友谊楼的居民。

友谊楼请了一个上海来的老师。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的头发有些稀疏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舞姿优雅。他是专门教人跳舞的,他总是像一只忙碌的蜜蜂一样,飞到这儿飞到那儿,和这个跳完又和那个跳。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嘴里说着上海味的普通话。他说,侬看好,格样子跳。于是女徒弟就跟着她格样子跳。花满朵也去了,花满朵是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乘同一辆拖拉机连夜进入牛镇的。他们像是一支特别行动队的队伍一样,肩负着特殊使命悄悄进镇。然后,他们每个人花了两块钱,才得以进了友谊楼。他们可以得到一杯免费的茶水。

老师很热情,他走到花满朵的身边,看了花满朵一会儿后,笑了。他的脸上盛开着的,是上海风格的笑容。他说,侬立起来让我看看。花满朵就站了起来。花满朵不太喜欢老师的上海口音,但是她喜欢老师的舞姿。她在想,老师怎么可以把舞跳得像风吹柳树一样。老师后来又笑了,老师说,我要让你成为友谊楼的皇后。从此,花满朵知道了,不一定是皇宫里才有皇后,原来友谊楼里也可以有皇后的。

花满朵在一个月后,正式成为皇后。当然,在一个月里,老师也流下了不少的汗水。老师还不畏辛苦地经常把手搭在花满朵的屁股上。跳交谊舞的时候,花满朵成为争抢的目标,这使得花满朵的内心无比得意。一个男人走过来,说,跳一个舞。花满朵会像没听到似的,先喝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累了,不好意思。你第二次再请的时候,她会考虑一下。这个从丹桂房走出来的女人自己也没有想到,没有进过皇宫却成了皇后。没有想到《月光下的迪斯科》音乐放起来的时候,全场的人,会围着她跳迪斯科。没有想到跳完舞后,会有人争着请她吃夜宵,会有庞大的摩托车队,把她送到十里以外的丹桂房。这样的阵势,不是皇后还能是什么呢。

花满朵成为皇后的时期,花满龙兴奋异常。他脸上的青春痘,也就格外地饱满,闪动着一种诱人的亮泽。花满龙不厌其烦地收着人家送给他的六角二分钱一包的孙悟空,不厌其烦地告诉花满朵,说谁谁谁又约你了。花满朵终于愤怒了,她愤怒地喷了花满龙一脸的口水,愤怒地说,为了你的孙悟空,你是不是准备把我卖掉?

花满朵成为皇后的时间并不长。一个杭州来的铁路工人也来跳舞了。铁路工人把自己当成了城里人,把牛镇的人统统当成了乡下人。铁路工人的样子看上去很傲慢,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杭州话,要请花满朵跳舞。他请花满朵跳舞的时候,也很傲慢。他走到花满朵身边,傲慢地说,跳个舞吧。花满朵微微地笑了一下,喝了一口茶说,我不想跳。她没有说我累了,而是说我不想跳,那是因为她一点也不喜欢铁路工人的傲慢。铁路工人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朋友们,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看着这一切,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暗暗发笑。铁路工人的口气一下子软了,说,我能请您跳舞吗?花满朵仍然傲慢地抬起头,说,请问你是不是铁路上的扳道工,据说扳道工风里雨里的,和我们农民一样的苦。铁路工人的脸一下子白了,因为他刚好是南星桥小站的扳道工。

花满朵最后还是站了起来。花满朵站起来的时候,大竹院村开拖拉机的年轻人也站了起来。花满朵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经常来,花满朵就在跳舞时叫他拖拉机。拖拉机也来请花满朵跳舞了,拖拉机用本地土话说,不要和这个杭州佬去跳舞,你和我跳吧。花满朵不喜欢这样的粗鲁。花满朵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们能不能在下一支一起跳。拖拉机说不行,拖拉机去拉满朵,铁路工人也去拉花满朵,花满朵惊叫了一声,她的背上突然凉了一下。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事情果然就发生了。一场械斗开始,两帮人斗在了一起,许多人抱头逃窜,友谊楼热闹非凡。花满朵尖叫了一声,她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像一块落地的玻璃。然后,她跌倒在地。她只看到人影晃动,像是上演一场鬼戏一样。桌子被掀翻,被打的人在呻吟,一只酒瓶飞向了墙壁,像一枚英勇的手榴弹。这时候花满朵刚好抬起了头,她想要寻找友谊楼的出口。也就是这时候,那只酒瓶碎裂了,玻璃碎屑四散开来,大部分落在了花满朵的脸上。花满朵只觉得脸上辣了一辣,好像有好多液体在流动。她用手摸了一下,摸到了嵌在脸上的碎玻璃,也摸到了一脸的血。她缓缓地躺倒在地上,睁着眼,什么都不去想,看着人群撤离,看着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最后走的那个花衬衣小光头,恶狠狠地踢翻了一张桌子,骂,他妈的。然后,他也走了,他瘦小的大概只有十八岁的屁股,消失在花满朵的视野里。血糊了花满朵一脸,她看出去的景象,是黏稠的红色。

茶满朵在医院住了七天,七天后,她脸上的纱布被拆了下来。茶花就坐在花满朵的床边,茶花说,你以后别给我去跳舞了。农活干了一天还不累吗?花满朵什么也没有说,她把脸转向了旁边的花满凤,问,有没有长成疤。花满凤没有说话,花满龙接上话说了。花满龙说,天哪,我的孙悟空不会再有了,天哪。花满朵听到这里,就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

花满朵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别了,友谊楼。

生活之二:我们可不是吃素的

茶花说,我们可不是吃素的。这是茶花最喜欢说的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不仅不吃素,而且是吃荤的。

丹桂房人不太敢欺侮茶花一家。丹桂房人怕茶花背后强大的男人军团,也怕茶花柔而坚韧的持久战。茶花的战争从来不会输不肯输。

茶花去镇上买菜。茶花买了一斤油豆腐,茶花很喜欢吃油豆腐是因为她自己不仅是豆腐,又比豆腐要油。茶花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了一斤油豆腐。这个女人,是牛镇大庙照壁下专门给人修鞋的牛皮匠的老婆。茶花后来去了公平秤那儿称了一下,结果发现只有九两九钱。茶花找到了牛皮匠老婆,说你少我一钱油豆腐。牛皮匠老婆不屑地看了茶花一眼,丢过去一个油豆腐说,一钱也要补?一钱也要补大概是想把老娘累死。这个油豆腐怎么着也有好几钱,你拿去吧,可以去做豆腐饭。茶花的心里,像被北风吹了一下似的,是那种生硬的痛。家里死了人,才吃豆腐饭,这就是在咒茶花家里要死人。茶花家已经死了一个花屠夫了,茶花一点也不想家里的谁再去死掉。但是茶花的心却痛了,她想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茶花终于走到了牛皮匠老婆的身边,说,你再说一句。牛皮匠老婆说,我再说一句怎么啦?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不就是丹桂房的茶花吗?你把偷男人的名气搞得那么大,难道想要到牛镇来撒野?

茶花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茶花的脖子一伸一伸的,喘着粗气。牛皮匠老婆在摊位里得意地笑了,她好像很欣赏茶花把脖子一伸一伸的样子。她又丢过来一个油豆腐,说,再拿去一个,免得做豆腐饭时不够。许多人围了拢来,他们把茶花围起来,有人在鼓动茶花奋起还击,他们都巴望着一场免费的好戏。茶花最终没有还击,她笑了一下,很妩媚地。她把那只油豆腐放进了菜篮里,笑着对牛皮匠老婆说,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油豆腐,我要回去做豆腐饭。今天傍晚前你要到丹桂房来,你要买十斤肉来向我道歉,不然的话,你一定会后悔。

茶花走了。牛皮匠老婆望着茶花的背影哈哈笑起来,她的笑声尖利而夸张,像一个老男人的笑声。牛皮匠老婆根本没有把茶花放在眼里,牛皮匠老婆说,去你妈的,你买十斤肉给我还差不多。牛皮匠老婆的话是对着茶花的背影说的,一眨眼,茶花的背影就在菜市场消失了。

茶花在海角寺的渡口上了渡船。茶花回到了丹桂房,她碰到熟人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回到家她没有做饭,而是找了一张椅子坐在院门口,她在等待着黄昏的降临。黄昏降临了,黄昏说我来了,你不用等了,十斤肉是不会送来的。茶花果然没有等到十斤肉。第二天清晨,茶花起床后对满朵、满凤和满龙说,今天我请我们吃包子,你们想不想吃肉包子。满龙说好,我要八个肉包子。茶花说,那我们起床吧,我们要去吃民生饭店里的肉包子。那儿的肉包子,简直就是肉包子呢。

茶花带着满朵、满凤和满龙赶到了镇上。茶花先是带他们在民生饭店吃了肉包子,茶花说你们要吃多一点,等下会很累的。然后茶花带着他们去了菜市场,他们出现在牛皮匠老婆的摊位前。茶花说,你昨天傍晚没有来,我等了你很久,你没有带十斤肉来赔礼。牛皮匠老婆看了茶花带来的满朵、满凤和满龙,说,你想怎么样,你以为我会怕你吗?茶花说,妈的,今天我要让你看看我茶花的厉害。告诉你,我可不是吃素的。

茶花让花满龙去搬来了一块大石头。那是一块两百多斤的石头,这块石头放在了牛皮匠老婆的摊位前。然后茶花坐在了石头上,茶花说,多好的石头,长得像一把掎子一样,这是一块聪明的石头。然后她开始骂了,她骂完了牛皮匠的祖宗十八代,一个个都是男盗女娼,男的比秦桧要坏一百倍,女的比潘金莲要淫十万倍。然后她要告诉别人,在这儿买油豆腐,不仅油豆腐里有沙子,而且还短斤缺两。牛皮匠老婆的脸涨红了,红到脖子上,像一只斗鸡场里的公鸡。茶花说完了,说,满朵,你来说,我口渴了。满朵摇了摇头,满朵说我不会说。茶花很失望地白了满朵一眼,又把脸转向了满凤。满凤也摇了摇头。茶花正在绝望的时候,花满龙说,茶花,要是你明天再给我吃八个民生饭店的肉包子的话,我不仅可以天天来骂,我还可以天天搬一块大石头来。茶花的脸上浮起了笑容,说,满龙你过来,你坐下,你来骂这个贱女人。花满龙摇了摇头,轻蔑地说,不用,我站着也能骂。花满龙骂的第一句话是,他妈的。花满龙骂的第二句话也是他妈的。花满龙实在想不出来应该怎么骂,所以他只能一次次地对着牛皮匠的老婆骂他妈的。牛皮匠的老婆最后终于逃走了,她知道不可能有生意了。她在众人的嬉笑中,低着头匆匆走了。茶花说,你走了也没有用。茶花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跟在牛皮匠老婆的身后骂。牛皮匠老婆差一点要哭了,她开始后悔昨天傍晚没有买十斤肉去道歉,现在她要去寻找的救星,只有牛皮匠。

牛皮匠在大庙的照壁前给人修鞋。其实他是一边补鞋一边和一个小寡妇调笑。他一抬头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老婆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四个脸长得很像的人。牛皮匠老婆一看到牛皮匠就哭了,她委屈地说,牛皮匠。叫完这三个字,她就把眼泪下得像一场雨。牛皮匠说怎么啦?老婆没有告诉她怎么啦,是茶花告诉他的。因为茶花在喋喋不休地问候着牛家的祖宗,一直上溯到十八代。牛皮匠愤怒了,他大吼一声,拿起了削皮用的刀说,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茶花说,你不要拿这把小刀来吓我们,你以为我们是吓大的吗?茶花看了一眼花满龙说,满龙,你不是要吃八个民生饭店的肉包子吗?

花满龙走到了牛皮匠的面前,他抓住了牛皮匠的皮带,像拔一根葱一样拔了起来。花满龙大笑,说他真像一根葱,还牛皮匠呢,分明是一根葱。围观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到牛皮匠被花满龙举过了头顶,他的脸涨得像猴子屁股一般红,他的手脚,像一只爬行的蟹一样舞动着。

牛皮匠老婆在旁边冷不丁地说,你们不要拿人不当人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吗?你让多少男人睡了?你的大女儿是你老公生的吗?你不要以为我住在牛镇我就不知道,你们丹桂房人,每一个来我这儿买油豆腐的人都会和我说你的事。茶花看着牛皮匠的老婆,花满朵看着茶花。花满朵早就听人在背后说过,自己不是花屠夫的亲生女儿,现在她再一次听说了。她的心里冒起了酸水,她想,自己的爹呢,自己的爹是谁呢?自己怎么就没爹了呢?她走到了牛皮匠老婆的身边,突然举起了手,从半空狠狠地劈了下去。这是一记充满力量的巴掌,牛皮匠老婆的嘴角马上沁出了血,她呸地吐出了一颗牙齿,然后她哭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的老公,仍然被一个傻呵呵的但力大无穷的男人举在半空。她没有半点可以依靠的,所以她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她的双腿在不停地蹬着,她把蹬腿运动做得美轮美奂,很快她面前就被蹬出了两个小土坑。

后来花满龙把牛皮匠放了下来,因为他举得有点累了。其实他是想继续举着的,这样的话,大家都会把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实在举不动了,他大概举了两个多小时,他把牛皮匠像一只皮球一样扔掉了。牛皮匠落地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大街上扬起了一蓬灰。牛皮匠痛苦地嚎了一声,他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带着她的女儿和儿子慢慢远去。然后,人群散了,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还在不停蹬腿的老婆。牛皮匠皱了皱眉说,别哭了。你把他们引到我这儿来丢人吗?你别让我再丢人现眼了。

但是没多久牛皮匠自己就丢人了。茶花去找牛皮匠修鞋,茶花笑笑说,上次的事和你无关的,今天我是你的顾客。茶花不停地和牛皮匠说笑话,不停地用眼神勾牛皮匠,搞得牛皮匠一头雾水了。茶花去修了几次鞋以后,就让牛皮匠跟他走。他们走到了海角寺附近的一片林子里,那是一片很大的林子,镇上谈恋爱的年轻人爱往那儿钻。茶花在一片草地上站住了,她脱下了一件外套,然后回过头,眼里含水地对牛皮匠说,你脱吧。

牛皮匠说“好”。牛皮匠说“好”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其貌不扬竟然也会遇到这样的好事。他脱得很卖力,几乎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他就把自己脱成了一只青蛙。茶花笑了,她走到牛皮匠的身边说,你看看你的家伙,怎么就长得像牙签似的。牛皮匠的脸红了起来。他看到茶花蹲下了身子,捡起了他在地上的衣服。牛皮匠觉得不是很妙了,牛皮匠说,你想干什么?茶花说,我想让你在这儿凉快凉快。茶花抱起衣服,就往林子外跑。牛皮匠没有追来,牛皮匠当然不会去追。茶花抱着这一堆又旧又脏的衣服,皱着眉头到了菜市场。牛皮匠老婆正在给人称油豆腐,她看到茶花时,本能地吓了一跳。茶花把牛皮匠的衣服丢了过去,像是几只同时降临的风筝一样,衣服落在了摊位上。茶花说,你去海角寺旁边的林子里吧,牛皮匠在那儿等你。牛皮匠老婆抱着那堆衣服愣了半天,她看着茶花的背影,消失在菜市场。然后,眼泪才开始挤满她的眼眶。她没有直接抱着衣服去林子,而是转过头,对着背后的墙壁一头撞去。她撞得并不重,所以,她的额头只是起了一个大包而已。隔壁摊上的人问,怎么啦,你想把墙撞倒,让我们都做不成生意吗?牛皮匠老婆说,我练铁头功。

那天晚上,茶花买回了一斤肉,还打了一斤黄酒。那天晚上,她喝了酒,把脸喝成了成熟的西红柿。她对着花满朵、花满凤和花满龙说话,她喝了一口酒,然后夹一块肉放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边嚼边说,你们给我听好,我们,可不是吃素的。告诉你们吧,你们的爹花京在的时候,谁敢欺侮我们。他可以在七天内打翻五头野猪,他可以一个人就杀死一头猪,你们说他比神枪手都厉害,还有谁敢欺侮我们。

花满龙也正在吃肉,他已经吃了很多肉了,他的嘴巴油光光、亮晶晶的。他翻了翻眼睛说,我爹那么厉害,难道比我搬大石头还厉害吗?花满朵抬起头来,望了望墙上挂着的那杆猎枪。那杆猎枪由于潮气太重生锈了,谁也没有心情再把它擦亮。因为,擦亮了又有什么用呢。墙上照相框里的花京,望着幸福吃肉的一家人,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慈爱的目光飘下来,落在茶花的身上,也落在那碗就要见底了的红烧肉上。

生活之三:幸福从一碗肉开始

但是,不管怎么说,茶花家的生活是不如前了。很多时候,茶花呆呆地坐在小方桌前,盘算着为什么生活会大不如前,当她抬起目光看到墙上花京的照片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因为花屠夫不在了。以前花屠夫会打猎,会杀猪,当然也会来钱。现在他们一家四口,全靠在地里刨食,当然是没钱的。但是,茶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她不希望村里人知道她家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她要去买肉吃。所以,她装模作样地去牛镇,戴着一顶标着铁路两个字的半新半旧的草帽,向着牛镇进发。有时候为了省渡船的钱,她很早就起床了,到了牛镇肉摊上买来肉,买来螺蛳,买来豆腐,买来一些小菜。她会把肉放在菜篮的最上方,然后搭乘渡船回到丹桂房。她有意无意地晃荡着那只菜篮,就有人会提醒她说,茶花,你篮里的肉快掉了。茶花说,谢谢你。茶花又会不经意地说,掉了也就掉了,反正是三天两头吃肉的。如果是没有人提醒她,她一定会说,唉,今天菜市场的肉特别好卖,我去的时候差一点就卖完了。那些猪呢?难道那些猪都被杀完了?要是买不到肉,可完蛋了。我们家三天两头要吃肉的,这肉一断,日子就过得没有滋味了。

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陈三炮,在渡船上遇到了买肉归来的茶花。茶花正在说如何地爱上了肉的时候,陈三炮说,茶花,你有钱买肉,怎么没钱交村里的集资款。你们家有三个年轻人,你们应该为村里建“青年民兵之家”出一份力。再说你们家满朵喜欢跳舞,“青年民兵之家”可以请她去当跳舞的教练。茶花愣了一下,然后她笑了。茶花说,我爱吃肉,和你的什么什么家有什么关系?我们家有三个年轻人,但是他们全都不是民兵,你先让他们都当上民兵了,我再来交钱。再说,我们家满朵,她已经不喜欢跳舞了,她肯定不愿意当什么跳舞的教练。又没有工资的。

茶花回到家里以后,要做的另一件事情,是去代销店从那个秃顶的店员那儿,打一斤酱油和一斤黄酒,这些都是用来烧肉的。她会拎着两只装满酱油和黄酒的瓶子,告诉村里的每一个人,经常吃肉的话,酱油和黄酒的用量就会特别的大。

第三章 一树茶花移南山

黑铁记

茶花再一次去镇上的时候,看到了一块黑铁,静静地躺在牛镇的一处建筑工地上。这是一块足有十多斤重的黑铁,这块黑铁勾引了茶花的目光,把茶花拉到了它的身边。它安静地躺在围墙脚下,它说,茶花,你想要我吗,你想要我的话,你过来搬走我。这时候,一辆抓机在不远的地方伸出手臂,把大地挖得伤痕累累的。它转动着宽而大的履带,发出了很响的声音,像一辆坦克。

茶花看了看围墙,围墙上有一行字:建筑重地,谁进入谁法办。这是一句夸张的标语。茶花又看到了一个姿态优雅的豁口,茶花是透过这个豁口看到黑铁的。茶花终于动心了,她钻进了豁口,她的手触摸到了黑铁。她终于把黑铁抱了起来,像抱一个心爱的孩子。她抱着黑铁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了一块新鲜的猪肉,或是一块花色的布料。她已经很久没有穿新衣服了,她其实很想穿新衣服的。如果花屠夫这个死鬼还在的话,一定会给她买新衣服的。茶花想要爬出豁口,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是去废品收购站,把这块黑铁卖掉。

茶花最终没有能爬出豁口。因为那辆抓机突然开了过来,抓机的铁臂不小心触到了高大的围墙。围墙倒了下来,围墙在瞬间还原成一堆砖。而这堆砖把茶花埋在了底下。开抓机的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嘴上刚刚长出黑色的绒毛。他最多十八岁。他有些吓呆了,从抓机上连滚带爬地跌落下来,奔向了茶花。因为他明明看到有一个人的,现在这个人不见了,所以他才会感到害怕。他看到的,只有一堆砖。

这时候,花满朵刚刚起床,她正在屋檐下明亮的光线下梳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去友谊楼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脸上有一些细小的疤。虽然看上去她仍然是不难看的,但是肯定是不能当皇后了,肯定不会有摩托车队像部队一样把她送回丹桂房。所以,当不上皇后她就不愿去友谊楼,当不上皇后花满龙也就不可能再要到孙悟空。花满凤坐在小方桌前,桌上放着一碗泡饭和一碟酱瓜。阳光透进窗户,落在她的半个身子上。她的半个身子在光线里发呆。她想起了陈明亮,她的心里就开始难过。她想陈明亮现在是不是已经在教室里听课了,这个长得帅而且聪明的男人,从此以后不再是她的了。所以她要发呆。花满龙已经吃过早饭了,他吃的是油炒饭,他喜欢吃油炒饭。他正赤着膊在院子里劈柴。他身体内的力气,像井水一样,怎么也用不完。所以他必须要每天用掉一点力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搬大石头了,因为他要为家里劈柴。

这时候,丹桂房著名的诗人陈九望出现在院子里。陈九望说了两句充满诗意的话以后,花满朵扔掉了梳子,花满龙停止了劈柴,花满凤停止了发呆。陈九望说的第一句话是,花满朵,你的头发像是一场柔软的黑夜。陈九望说的第二句话是,茶花在砖块下,她被一堵围墙埋葬。

花满朵气愤地说,你个神经病。他们一起奔出了院子,上了陈九望的嘉陵牌摩托车。那是一辆破旧的摩托,但是马力十足。他们四个人,居然挤上了同一辆车。摩托车发出了轰鸣声,像是一辆火车才可以发出的声响。陈九望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令村里人目瞪口呆,他们都说,看,这个人不仅能写诗,而且能办窑厂,最重要的是可以把摩托车开出飞机的速度。

花满朵就贴着陈九望坐在他的后面,陈九望感到了无比的幸福。花满朵的前胸贴在他的后背,他想,要是一直这样贴下去多好,要是这条路开不到头多好,要是这破摩托车的汽油用不完该有多好。但是,摩托车开出了飞机的速度,到达牛镇的时间当然就很短了。陈九望把车子在建筑工地旁边停了下来,这时候围墙旁边已经围了一圈人。那个年轻的抓机驾驶员不见了,他一定是被工地上的人藏起来了。

花满朵拨开了人群,她看到了变了样的茶花。茶花已经被从砖块底下挖了出来,但是她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全部都是沙灰。她已经变得蓬头垢面,她的头发丛中,有血流了出来,这些血和头发粘在了一起。她的嘴唇变得肥大,整个头都肿起来了,像钵头一样。她的两条腿软软地垂着,显然已经是断了。但是她的手里,竟然还捧着一块黑铁。花满朵蹲下身去,一把抱住了茶花。她抬起头茫然四顾,说,救救我妈,谁能救救我妈?

花满龙也挤了进来,大着嗓门喊,茶花,是谁把你变成这样了,我一定要把他像劈柴一样劈成两半。有人告诉他,说卫生院的车马上就来了,你再等等吧。据说是那个开车的人,中午喝多了,当电话过去时还在睡觉。花满龙听了,就直骂他妈的。花满朵看到茶花的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花满朵知道茶花是有话要说,她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了茶花的嘴边。茶花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茶花说满朵,我的胸口怎么会这样沉,我的胸口好像堵着很多东西。我看我是要完了,我昨天梦到花屠夫了,一定是他让我过去跟他一块儿过了。被牛皮匠老婆说中了,我们家果然要吃豆腐饭了。茶花接着说,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花满朵拼命地点着头。茶花说,你把我抱着的这块黑铁卖掉,去给我买一块花布来。我要你用花布给我陪葬,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新衣服穿了,我很久都没有摸到过新的布料了。花满朵点了点头。茶花突然放大了声音,说满朵,咱们家是有钱人家,你一定要对满龙和满凤好,你要答应我给满龙娶一房媳妇,好让花屠夫有后,你还要答应我,给满凤找一户好人家。

茶花的气一下子没能接上来,她终于抱着黑铁睁着眼睛死去了。她的头垂在花满朵的怀里,像一个孩子。花满朵紧紧地抱着茶花,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围观人群的脚。这些五花八门的脚,终于开始慢慢地移开了,他们大约有许多事情要做,才开始离去,不然的话他们还将继续地围下去。一辆车子开来了,那是一辆破旧的车子,是县人民医院淘汰了送给牛镇卫生院的车子。司机从车上红着一张脸下来了,他喷着浓重的酒气,和一个长得很袖珍的护士一起,把担架抬了过来。花满龙一把拎起了司机,举过头顶,然后扔了出去,扔在了那堆砖块上。司机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他爬起来看了看已经死去的茶花,想要开车回去了。他没敢和膀大腰圆的花满龙争辩,因为他害怕花满龙把他再次举过头顶。

司机被花满朵叫住了。花满朵说,你不要走,你把我妈送到丹桂房。司机听话地折回了身子,他和花满朵合力把茶花放在了担架上,然后担架被抬上了车。陈九望一直站在花满朵的边上。陈九望说,满朵,你别太难过。你不能太难过的,你还要许多事要做。我来帮你。花满朵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你骑车回去吧。陈九望点了点头,他走向了他那辆旧摩托车。在他跨上车子前,花满朵说,路上小心点。这句话,像一粒幸福的子弹,一下子击中了陈九望的心脏。

那天晚上,花满朵一直带着满龙和满凤,守在茶花的身旁。午夜的时候,她让满凤和满龙去睡了,她一个人守着木板上的茶花。这个骂人很厉害的不服输的茶花,这个喜欢喝酒喜欢男人围着她转的茶花,这个清明时会醉倒在花京坟头的茶花,现在安静得像熟睡的一棵玉米。花满朵的心里,没有感到悲伤。她想我应该悲伤的,我怎么会一点也不悲伤。她抱着茶花的头,看了很久。她发现,茶花原来很老了,她的脸多么苍老啊。她后来打来了一盆水,拿来了一块新毛巾和香皂。她给茶花洗头,洗那些沙灰。沙灰掉落下来,好像是一堆陈年的往事。洗头的时候,她说,茶花,很久没有人给你洗头了,以前花京给你洗头,今天我给你洗一个头吧。花满朵给茶花洗头,洗得很仔细。她用清水为茶花漂洗头发上的肥皂水,用干净毛巾擦去茶花脸上和耳朵旁边的灰尘。接下来,她给茶花擦身子,她把茶花的身子扶直了,让她坐了起来,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时候她才发觉茶花的身子很沉,才发觉茶花的肋骨一定断了很多根。她一边替茶花洗身子,一边不停地和茶花说话,或者是唱歌给茶花听。她一次次地更换清水,温柔地说话,像是对待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把茶花洗得干干净净了。然后,她觉得有些困了,她想睡一会儿,这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就对着那鱼肚白看了很久。她以前喜欢盯着鱼肚白看,她在想,我还可以看很多次鱼肚白,但是茶花看不到了。茶花就要到花京的身边去。

花满朵睡下去了,蒙眬中感到好像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身边。她的眼睛开了一条缝,发现花满凤笔直地站在茶花的身边,她的长发披散着,目光发直。她的一只手抓着茶花的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花满朵醒了过来,说,你干什么。花满凤看了看花满朵,说我没干什么,我醒来的时候想,没人为我做早饭了。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早饭是从哪儿来的,我以前以为,早饭在起床后,自己会变出来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的。

后来花满朵和花满凤就都没有再说话,她们一起看着大阳升起来,然后,她们的院子,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许多村里人来帮忙了,他们要为花满朵家操办一次豆腐饭。

去南山

下午三点,穿上了寿衣寿鞋的茶花就要被放进棺材了。棺材是临时买的,木材不怎么好。道士的鼓乐响了起来,无常在那儿跳着舞,一摇一摆很像是花满朵在友谊楼经常跳的《月光下的迪斯科》。茶花被装进了棺材里,花满朵发现茶花的嘴角,又沁出了一丝黑血。花满朵找来了一块干净的毛巾,替茶花擦去了嘴角的血。这一擦,就像是擦去了茶花的一生。然后,她从里屋拿出了一块乔其纱布料,这是刚刚在牛镇流行的布料,花满朵卖掉了那块黑铁,买下了这块布料。她把布料小心地放进棺材里,小心地放在茶花的脚边。她生怕惊醒了茶花的梦。她想了想,又拿来小剪子,剪下了布料的一角,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口袋里。盖棺材盖的人说,可以盖下了吗?花满朵又想了想,她折身回到了屋里,拿出了一瓶新买的润肤露,这是一种据说可以增白的润肤露。她把润肤露放在了茶花的头边,她想茶花的心里一定笑了一下,因为她知道茶花喜欢这些东西。茶花,是丹桂房村女人堆里的女人。接着她点了一下头,棺材盖就盖了下去,棺材盖盖住的,是另外一个属于茶花的世界。

陈九望一直待在花家,他是来帮忙的,他帮花家做了很多事,他不厌其烦地一次次骑着他的破摩托车,奔向牛镇,替花满朵去采购东西。治保主任兼民兵连长陈三炮出场了。陈三炮说是来帮忙的,但是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帮不上忙他就有些落寞,他就不停地喝酒,他不知道喝下了多少同山烧,反正是这天晚上他喝醉了,醉了他就唱莲花落。他唱莲花落的声音,异常的苍凉,让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大家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个酒鬼可以把莲花落唱得那么好。后来陈三炮被抬回家去了,陈三炮被抬走的时候,他还在拍着肚皮给人算账。我今天喝了两斤同山烧,一斤是八块钱,我一共喝掉了十六块钱的同山烧。

花满龙也是显得异常忙碌的。也许在他的内心,他渴望着平静的日子多一些热闹。他嫌敲锣的那人敲得不响亮,抢过锣槌就猛敲了一下,那声音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他要亲自放二踢脚,结果一只二踢脚在他的头顶炸开,把他的头发也炸得焦黄一片,把他的脸也炸黑了,火辣辣的生痛。总之,花满龙感到了无比的新奇。他有一丁点的悲伤,但是他的悲伤被他的新奇感冲得无影无踪。

茶花终于在死去的第三天清晨,被送上了南山。一个老道士说,起。棺材就起来了,鼓乐就响起来了,这个日子,都是因为茶花的死去而变得热闹起来的。送葬的队伍并不长,因为他们花家并没有多少亲戚。绍兴柯桥也来了一个人,自称是花京的堂兄弟,他是作为代表来的。花满龙捧着茶花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然后是棺材,然后是亲人,然后是道士先生的鼓乐队,然后是一路放二踢脚的人。道士说,你们来哭一哭,亲人呢,亲人来哭一哭。花满朵想要哭,但是她哭不出来,她的脑子一下子空了,她差一点就想不起来这几天干了些什么。她只是觉得,道士让她哭,她就该哭。但是她哭不出来,她只好对身边的花满凤说,你哭。茶花死了以后,花满凤一直都不太爱说话,她总是默默地远离众人,一个人躲到角落里去吃饭。她总是像一张仕女图一样,飘来飘去。现在,她也哭不出来。她说满朵,我也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哭不出来。花满朵说,那你想一想令你伤心的事,你就哭得出来了。花满凤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到伤心的事。花满朵就提醒她,你想想陈明亮是怎么样在玉米地里非礼你的,陈明亮是怎么样抛弃你的。花满凤的心底里,不承认非礼,但是认同了陈明亮的离去,等于是一场抛弃。她想到了自己对陈明亮的种种好,想到了陈明亮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她的眼泪就哗地流了下来,她开始哭起来,哭得无比伤心。走在最前面的花满龙,听到了花满凤的哭声,他也哭了起来。他们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令在一旁观看的丹桂房人感到满意。只有哭声是响亮的,才是对父母孝顺的。他们的目光和手指,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那就是花满朵。花满朵的脸上没有泪痕,花满朵一定是个不孝的人。

花满龙一路都在哭着,一路都在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听上去他像一个哭诉自己委屈的孩子。后来终于有人听清了他的话,他在说,茶花,茶花你还没有给我讨老婆,你就死了。我要讨老婆,我要一个胖一点的老婆。村里人都笑起来,村里人把他们发自心底的快乐的笑声传得很远。这时候,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各挂着一串鞭炮。他们在送葬队伍不远的地方点燃了鞭炮。鞭炮在转瞬之间,就被炸得粉身碎骨。他们无疑是来庆祝茶花之死的。送葬队伍里有人站了出来,他们说要去踏平这三个人,要把这三个不道德的人放倒。花满朵劝住了,花满朵说不要这样,打了人还是要赔医药费。那些人就很生气,说花满朵一点也不把自己的母亲放在心上,任由外人欺侮。花满朵说,不会的,你们放心吧。花满朵离开了队伍,走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那个女人,就是在牛镇菜市场摆豆腐摊的牛皮匠老婆。

花满朵站在了牛皮匠老婆的面前。牛皮匠老婆双手叉腰,显然她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她一直想要咽下茶花给她带来的那口恶气的,但是努力了无数次,她都没办法如愿。她听说茶花被砖块压死了,她的心里就叽叽叽地欢叫,她要出现在送葬队伍前,让大家都看看她不是好惹的。她要争回一点面子。现在,她微笑地看着花满朵。花满朵站在了她的面前,花满朵回头张望了一下送葬的队伍,队伍正不紧不慢像刚刚进过食的蛇一样,向前游去。花满朵说,请你走开好不好。风吹乱了花满朵的头发,花满朵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说,请你走开好不好。

牛皮匠老婆开口了,她说为什么要走开,你是不是怕老娘了,你终于怕了老娘了吧,你这个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的家伙。花满朵没有发火,仍然微微笑了一下,她说了很轻的一句话,她说你信不信我也可以把牛皮匠的衣服再一次剥下来,再一次送到你的豆腐摊上。牛皮匠老婆一下子愣住了,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后来,她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向渡口走去。

她的背后,传来鼓乐的声音。她走出很远的时候,还听到花满朵从背后追上来的声音。花满朵说,谢谢你的鞭炮。

新生活

发丧回来的晚上,花满朵显得无比疲惫。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当然是会冷清的。花满朵抬眼看了看墙上茶花的遗像,她和花京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张结婚照。他们都在微笑着,对生活很满意的样子。花满朵的目光从照片上跳下来,她开始在桌子上数钱。她的面前堆了一堆硬币,这堆硬币,是花家的全部财产。建筑工地赔了很少的钱,因为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说,我们明明是写着标语的,建筑重地,谁进入谁法办。我们没有法办你妈,已经很不错了。最后,在牛镇派出所的调解下,花满朵只拿到三千块钱,刚好操办一次丧事。

花满朵说,满龙,我们家的钱不多了,我们只剩下十八块钱了。接下来,我们要完成茶花的遗愿,给你讨一个老婆。花满龙的脸上浮起了笑容,说,好,我要胖一点的,你千万别给我讨一个瘦的老婆。花满朵说,为什么要胖一点的。花满龙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胖一点的奶子大。花满朵说,好的,我给你讨一个胖一点的老婆,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要跟我一起干活,一起赚钱,有了钱才可以讨到胖一点的老婆。花满龙说,好的,我有的是力气,我的力气用不完,我以后不去搬大石头了,我用力气去赚钱。

花满朵在给茶花做过了头七后,去了一趟牛镇手套厂。那是一家很小的只有三间平房的镇办企业,十多个人。厂长是一个小个子男人,他长得和他的工厂一样小。厂长抬眼看了看花满朵,他说,你有什么事?花满朵笑了一下,说,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你的名气那么大,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了。厂长就讪讪地笑了一下,厂长想了想还是说,那,你有什么事?花满朵站直了身子,她深沉地看了一眼厂长,她从厂长的眼睛里看出了奔逃的野兔才会有的惊慌。花满朵笑了一下,说,厂长,我能不能拿一些活,到自己家里去做。我想让我的妹妹勾手套头。听说你们厂的手套,都是请外边的人勾的手套头。厂长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好吧,你拿走吧。

花满朵拿着手套走了,她还从厂长的办公室里拿走了几枚手套钩针。她把这些手套扔在了花满凤的面前。花满凤正在发呆,她仍然在一张朴素得像老妇人的小方桌前,想念着一个叫陈明亮的男人。她看了看花满朵,微笑了一下说,好的,我会勾完这些手套头的。花满朵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走到了柴房,她在柴房里待了好久,是因为她在柴房里寻找着柴刀。她一共找到了两把柴刀,她把柴刀扔在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花满龙也在发呆,他是一个不太会发呆的人,但是他也发呆了。他在想两件事情,一件是,我怎么才能讨到胖一点的老婆;另一件事情是,我的孙悟空不见了,我该怎么样才能拿到孙悟空。他看到了两把锈迹斑斑的刀子,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然后花满朵的声音,跟着两把刀子掉了下来。花满朵的声音是这样的,你把这两把刀子磨快,越快越好。另外,你要准备两根麻绳,准备把我们的手拉车修好,准备跟着我去山上打柴。

花满朵带着花满龙上山打柴了,他们的腰间,都系着一只柴刀的藤编刀鞘,刀鞘里插着明晃晃的柴刀。他们走路的样子,像是在和风赛跑。他们上了山,放倒柴草,然后把柴草无情地捆绑起来,然后挑柴下山,装上手拉车。这是一个简单的但却又很累的过程。然后,花满朵推车,花满龙拉车,他们把黄昏的余晖踩得粉碎。他们看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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