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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11: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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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应丰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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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将军吟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将军吟/莫应丰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

ISBN 978-7-02-014338-2

Ⅰ.①将…Ⅱ.①莫…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21105号

责任编辑 文珍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任祎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西华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482千字

开  本 890毫米×1290毫米 1/32

印  张 20.125 插页2

印  数 1—5000

版  次 1980年6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338-2

定  价 48.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二年起,基本为四年一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获茅盾文学奖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第一章 琴声·歌声

中国南方有一座新城,已有十多年历史,却较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这座不出名的新城就叫南隅市。

南隅原是一个天然渔港,后来人民解放军海军部队看上了这个地方,决定把它建成巨大的海军基地。接着,空军也来了,除了在港湾附近修建了临海机场以外,还把一个高级指挥机关搬到这里来。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后勤部、大礼堂、运动场、俱乐部、招待所、军人服务社……空军的和海军的灰色平房和楼房,星罗棋布,占据着纵横数十华里的若干处山洼、平地、海岸边。又根据军事专家们的建议,陆续修建了许多民用工厂、街道和居民住宅区,把军营和民房连成一片。现在的南隅已是一座拥有四十万人口的美丽的海滨城市了!

顺着最宽大也是最繁华的海城大道,驱车往东到尽头,拐个急弯跑一段弯弯曲曲的上坡路,有一座厚实的钢筋水泥大门横跨在柏油路上。那里每一分钟都站着一个或两个严肃的哨兵。这就是空军新编第四兵团司令部。

站在大门外,会以为里面是风景区或疗养地,只见洁净的柏油路一直伸进幽深的绿林。就在那绿林深处,那幢青灰色的挂满墨绿色窗帘的四层司令部大楼里,每日在指挥着上千架歼击机和轰炸机进行惊天动地的空中训练。偶尔也有激烈的空战从旁边的地下指挥所发出命令,机群在看不见的远处腾空而起。

司令员却较少在大楼里办公,要见他需从后门出去,拐进一条更加幽静的小路。那里有一个掩映在绿林底下的小院子,里面是一座很不醒目的两层小楼,四面用高高的院墙围住。整整一个班的警卫战士住在院门旁边的平房里,平房的尽头便是车库。

难道我们误入了音乐家的住宅?怎么从楼上一个敞开着的窗洞里传出这么响亮的歌声和琴声?听歌声,是属于那种“戏剧性”的男高音,声音奔放有力。为他伴奏的琴声逊色一些,显然是由一个不大熟练的演奏者即兴弹奏的,节奏呆板,和声有些乱;不过情绪还可以,随歌声起伏,抑扬缓急大致相宜。

目前整个南隅市到处都是口号声、呐喊声、听不清内容的吵架声,打开收音机也只有《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和样板戏,在这里却听到了另外一种歌声,多么新鲜又多么不协调啊!这是一首从未听到过的新歌,歌词内容听不清楚,但旋律本身的感染力和歌手高超的表现力加在一起,足以使人倾倒。你看那站在小院门旁边的警卫战士,不是已经听得发痴了吗?

歌声终止,万籁俱寂,在淡绿的灯光照耀下,小院子显得有些寒冷,好像是无人居住的。

钢琴手慢慢抬起那双穿着精瘦的黑色皮鞋的脚,无声地松开延音踏键,手肘撑在琴盖上,扭过脸来。原来是她!司令员的独生女儿彭湘湘。就因为迷恋着钢琴,使她在四年以前就戴上了这副无框白金架眼镜。那时她很怕照镜子,觉得像个女博士,与肤色白嫩、表情幼稚的面孔很不相谐。如今她已习惯了,因学历和年龄都与这眼镜大致可以相配了。她今年二十二岁,外语学院的毕业生,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停止了毕业分配,她也许已在外交场合当翻译了。

虽然隔着一层玻璃镜片,但她那有点说不清妙处的目光,仍旧不因有阻碍而变得含糊,直射到那位唱歌的青年军人脸上,凝住五秒钟不动。青年军人感到难为情,领先眨了一下眼睛,启开轮廓鲜明又厚实有力的双唇,表情丰富地笑笑说:“不好吧?”“什么不好?是唱得不好还是写得不好?”“都包括在内。”“唱的,不要我说了。”湘湘抬起压在琴盖上的左手,用纤长的四指反托着脸颊,轻声而刻薄地说,“我讨厌死了那种轻飘飘的男高音,女里女气的,没有一点男子气。有的人唱歌声音还喜欢抖,抖得又快,像羊子叫,听得叫人担心死了,生怕他马上断气。听那样的人唱歌真是倒霉。男声就要有个男气,声音要有劲,有弹性,喷出去像骑兵一样奔驰向前,压倒一切,冲垮一切。该强时能强,像一头威武的雄狮,该弱时能弱,又像一个温存的……丈夫。强的时候不是咋咋唬唬像草包;弱的时候又不是小里小气像做贼的。声音弱,气儿足,声音强,有控制,这样的唱歌人品行正直,心地光明。这才是才华,这才叫男性,这就是美。”

青年军人知道自己显然是属于后一类型的,对她这一褒一贬所含的言外之意也心领神会,得意地笑笑说:“你太偏见了。”“是偏见我也要坚持,谁的心正好长在中间?”

青年笑笑,又问:“那么你看曲子怎么样?”“曲子……”她想了想说,“倒是挺新鲜的。”“词儿呢?”“词儿也是你写的?”“唔。”

彭湘湘重新把歌单看了一遍,略有所思,重重地放下,叹一声说:“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见不得人。”“怎么见不得人?”“现在除了语录歌,还有什么可以见人的?收起来吧,算了!省得落到别人手里给你找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还得写检查交代,查思想,挖根子,没完没了。”

青年军人略微有些吃惊,凝神把对方看了一眼,郑重地说:“湘湘,我发现你情绪不大对头。”“什么不对头?我每天都是这样。”彭湘湘满不在乎地说着,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去,皮鞋发出吱吱的响声。“不,”青年军人更加认真地说,“你不能用这种态度来对待文化大革命。当前有些现象看起来确实很左,但要知道,这是因为过去太右了,才有今天的太左。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对!一切的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在两个月以前,我也和你一样,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说。你忘了?那个时候我哪有时间在这里和你弹琴唱歌?破‘四旧’,抓黑鬼,戴着红卫兵袖章冲冲杀杀,忙得很呢!”“可现在为什么变得这样消沉?”“因为发现自己上当了呗!我们成了保皇派呗!发现斗争矛头是要指着我们自己的爸爸妈妈呗!”“你不能对文化大革命抱这样的态度。这可是大事呀!”“可我看你呀,对待文化大革命的态度也不见得正确,人家都到北京串联去了,你怎么不去?革命高潮,你躲在我房里弹琴唱歌,好意思?快去吧!赵大明同志,上北京串联去!”“我可不是逃避斗争,”赵大明自信地说,“我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办事,凡事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北京去呢?不去就不能听到毛主席的声音吗?大家都一齐拥到北京去,铁路负担得起?我不需要去凑那个热闹,给国家造成困难。”“你的思想比雷锋还好。”彭湘湘说着,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你今天怎么老是这样?”赵大明感到诧异,略微有点生气,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主动求和地走过去跟湘湘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说,“尽讲些怪话,任性的公主!可你要注意呀,你是首长的女儿……”“首长的女儿怎么样?”湘湘烦躁地把肩膀一扭,摆过头来说,“别提了!连首长自己还保不住呢!”“司令员?……怎么回事?”“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问。”湘湘站起来走开去。“不,”赵大明跟上来说,“对我……应该不存在什么秘密。”“你怎么啦?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干吗都得告诉你?”

赵大明尴尬地笑一笑,不知说什么好,脸刷地红了。“打听这,打听那,像个特务。”湘湘故意嘟囔着,“想探点消息回去告诉你们文工团造反派,好把我爸爸当成反革命揪出来,你们立功?”

赵大明目瞪口呆。“到那时候我就是反革命的女儿,你这个革命左派再也不会站到我的钢琴跟前来了。”此话虽然不是现实,她却几乎是含着眼泪说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大明发痴地站着,苦苦地猜测。彭湘湘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像是要看透他那颗心。渐渐地,那双躲在镜片后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雾。“不!”赵大明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激愤地说道,“你是故意这样说的,试探我,是吗?不过湘湘,我跟你接触,决不是由于你是司令员的女儿。如果你是这样看我,那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来打扰了。”说着,生气地拿起军帽,端端正正地戴上,向房门走去。“站住!”湘湘喝令。

赵大明拉住门扣,回过头来,委屈地又说:“我愿意尊敬首长,但并不想巴结什么人。”说完扭头就走。

彭湘湘急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喊道:“把你的歌单带走!”

赵大明回来了,满脸严肃,故意不看湘湘,拿了那张歌单,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可这时湘湘已经把房门堵住了。“什么了不起的!”湘湘嗔怪地说,“还没有弄清楚就耍脾气了,哼!”“那你就说个清楚嘛!”“我能随便乱说吗?都是些党内军内的大事,谁给我乱说的特权?你还是个军人呢,这也不懂!”湘湘责备着赵大明,坐回琴凳上,有点后悔不该惹出这些麻烦来,为了使情绪得到缓和,她弹响了钢琴,悠闲地、漫不经心地在高音区反复敲着一个简单的旋律,最后扭头说,“来,把你那首歌再唱一次。”

可这时还有什么情绪唱歌呢,莫名其妙的忧伤笼罩着整个房间。幸而院子外面响起柔和的汽车喇叭声,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了。赵大明走到窗前,探出半边脸去,向门口张望。

一部黑得发亮的小轿车在路灯照耀下驶进院门,警卫战士肃然挺起胸膛,将左脚往右脚一靠,行了个哨兵的军礼。轿车无声地停在院里,车门随即打开,躬身走出一位穿空军呢制服的军人。虽然头上戴着军帽,而从鬓角仍可看出,他已经秃顶了,稀疏的花白头发已退到耳根后面去。看来他脸色不怎么好,幸而借助于衣领上那两块鲜红的领章,将红光反射到两颊,使他仍显得容光焕发。那领章,过去本来不是这个样子。两年前,在同样的位置上,缀着一对蓝底、金边、用金丝绣着两颗五星的空军中将的军衔标记。十年前更要威武得多,有金色穗带的大盖帽,金光闪闪的蓝底肩章,穿上那样的将军服,使人不得不挺起胸膛走路,否则就不像样子。现在,他虽然不再穿那种将军服了,而那威严、稳重的军人姿态依然如旧。从他的步伐看不出他已年近六十,甚至比跟在他身后一起上楼的那位瘦高挑儿、小脑袋、顶多三十六岁的秘书还要精神得多。

将军名叫彭其。秘书姓邬,单名一个中字。

司令员和秘书踏着木板楼梯,节奏不变地上到二楼,转个弯,听到开门声,然后是关门声,再然后就静下来了。“来吧!我们唱我们的。”湘湘为了留住赵大明多呆一会儿,催促他唱歌。“别唱了,”赵大明却说,“司令员回来了,我得走。”“干吗呀!像老鼠见了猫。”“你没见?他神色很不好。”“不要理他,我们把窗户关上。”她走去望了一眼夜色,轻轻地关好玻璃窗,又将墨绿色平绒窗帘拉拢来。

钢琴响了,头一个和弦就被她弹错,她懊丧地啧了一声说:“哎呀!把我的情绪搞没了。你别跟我啰嗦,快来唱吧!”

赵大明十分勉强地接着前奏唱了一句,唱得很糟糕,湘湘极不满意,两手齐下,在键盘上捶出一个混杂的刺耳的噪音,同时嚷道:“算了算了!你回去吧!等我爸爸死了以后你再来。”“你干吗这样?”“谁叫我是司令员的女儿呢,倒霉死了,话不能讲,歌不能唱,有了钢琴不能弹。你别呆在这里,走吧走吧!”说完又捶了一下琴键,那噪音比刚才更响。

走道上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赵大明知道大事不妙,忙躲到门边去。

很重的敲门声。

彭湘湘朝房门瞥了一眼,很不高兴。

又更重地敲了两下。

赵大明不得已拉开了门。

怒气冲冲的司令员一步跨进门来,指着湘湘的背,十分恼火地说:“我告诉你……”“司令员!”赵大明跨出一步,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胆怯地喊了一声。

司令员要说的话被打断了,暂时强压住火气,转脸说:“你在这里?”“是!”“你们文工团上北京串联的人都回来了吗?”“听说今天晚上到。”“你怎么没有去呢?”“我有自己的想法。”“哦……”司令员很注意赵大明这句话,盯看了他半分钟,好像要跟他说点什么,似乎又觉得不恰当,决定还是不说,仍旧去教训他的女儿:“我告诉你,你就是不听话,要你读好你的英文,你偏要困在钢琴上,钢琴,钢琴,有屁用!马上锁起来,把钥匙给我!”“不!”湘湘扭动了一下肩膀。“不啊,好,你不,你谁的话都不听,娇气,任性,天下第一。哪天我们两个老家伙死了,看你怎么过日子。我告诉你,再听见你弹,吵得神鬼不安,我给你砸烂。”说完,急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赵大明轻轻把门关上,不知所措。

湘湘执拗地嘟囔着:“偏要弹!偏要弹!”在琴上连续擂了两个重叠的七和弦。“湘湘!”赵大明走过来说,“别弹了吗,我看你爸爸心境很不好,别惹他生气了。”“他心境不好怪我?偏要弹!”说着,她以从未有过的快速度,双手并用,弹着直上直下的C大调音阶,急得赵大明在周围转来转去,毫无办法。

又敲门了,可这回进来的不是司令员,而是他的秘书,他手上拿着一把钉锤。彭湘湘只当没有看见,把音阶弹得更快更响。

邬秘书按住琴键说:“对不起,湘湘,你爸爸命令我把钢琴砸烂。”“你敢?!”“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司令员的命令,我必须执行,就是错的,也要先执行了再说,这是老规矩。”“邬秘书,”赵大明走过来说,“司令员到底怎么啦?好像这无名火有点儿……”“怎么啦?”邬中把手一摊,“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首长的事你也不要乱打听,总有一天会叫你们知道的。”他转向湘湘说,“喂,湘湘,请把手拿开,我要执行命令。”“太不近情理了,”赵大明说,“怎么能真砸呢!”“这不能怪我。”邬秘书毫无表情地说。“呆会儿司令员火气消了,就把这事儿忘啦!”“那不行,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湘湘,请走开吧!我要动手了。”邬秘书说着,已举起锤子。

彭湘湘沉不住气了,趴在键盘上,大声呼喊:“妈妈!”

喊声刚落,妈妈许淑宜就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太太,但又不仅仅是单纯的老太太而已,在她身上有老革命和老共产党员的气质。肤色偏白,饱满而不浮肿,脸部轮廓是湘湘的模子,要知湘湘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看看这位许妈妈就行了。她穿着一身比较高级但不是新的黑色毛哔叽便装,干干净净。乍看外表,她应该是很健康的人,只有当她走路的时候,才能发现她的腿不大灵便。这是在南泥湾带来的大骨节病,又加上多年积累起来的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所以,她五年以前就不得不离职休养。

赵大明迎上去叫了一声“许妈妈”,便搀着她走近钢琴。“怎么啦?”许妈妈问。“爸爸叫邬秘书把钢琴砸烂。”“你真的就砸?”许淑宜望着邬中说。“我没有办法,司令员的命令。”“你走吧,把锤子给我。”许妈妈接过锤子。“司令员会要问我的。”邬中不走。“走吧,先不去见他,到你自己的办公室去。”

邬中只得走了。“孩子,”许妈妈把湘湘的手臂从键盘上拉下来,“不要总是那么任性,要懂点事了,你爸爸心烦意乱得很,没见他通晚通晚地躺在藤睡椅上,不说一句话,一个劲儿地抽烟?你也不小了,大学毕业,有些女战士十八九岁就入党啦!你还像小孩子一样。”她忽而转向赵大明,“小赵你入党了吗?”“我,还没有。”“要靠拢组织,要求进步。”“现在搞文化大革命,党支部都散啦!写了申请书还没有地方交哩。”“散了一个支部,散不了我们党。兵团党委还在嘛!什么时候也不会散的。咱们自己要心不离党,参加文化大革命也要拿党员标准来要求自己。”“妈妈你别给他上政治课了!”“要上点政治课,我看现在有些人只知道造反造反,还不知道会造出些什么来呢。”

这里正说着话,楼下传来清脆的喊声:“湘湘!湘湘!”“是小炮来了。”湘湘说了声,忙去打开窗户,对下面喊道,“小炮,别叫!快上来!轻点!”

一个约有十八岁的女孩子轻手轻脚上楼来。她个儿不高,但身材匀称,留着两条随便扭成的短辫子,含着十分甜蜜的微笑,模样儿是好看的。她那轻手轻脚、鬼鬼祟祟上楼来的样子,与她的娃娃型脸蛋恰相映衬。“怎么啦?”她鬼鬼祟祟地问。“没什么。”湘湘接住她,把门关上。

小炮走近许淑宜,叫了一声“妈妈”,许妈妈含笑应了她。“她怎么叫妈妈?”赵大明问彭湘湘。

湘湘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炮已嚷起来了:“哟!歌唱家在哩!你问我怎么叫妈妈是吗?我自己没有妈妈了,看到人家妈妈,馋得慌,叫一声,答应一声,心里舒服一点。很简单,就是这样。喂!唱个歌给我们听。”她砰的一声掀开了琴盖。“快关上!刚才还为了这事……”赵大明说着走过去,抢先动手关琴,他担心这个重手重脚的角色在关琴的时候响声会更大。“到底怎么回事儿?”小炮惊异地瞪着大眼,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孩子,你彭伯伯怕吵,别闹了。”许淑宜温和地解释。“唉!”小炮扫兴地说,“就是你们家规矩多。我们家才好呢!我说了算,我是司令,我爸爸要是不对我的胃口,我就造他的反!”“小声点!”“连说话都要小声点?哎呀!要把人憋死了。”她说话是不需要别人搭腔的,“哦!我知道了!彭伯伯日子不大好过是吧?”“你知道啥呀!”湘湘想制止,不让她往下说。“我不知道?”结果适得其反,“你爸爸同我爸爸在我们家里谈过那件事,我偷听来的。你爸爸在一次什么会上反了吴法宪,现在说他是反党。屁!吴法宪,我见过,胖得像头猪,反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爸爸,别怕!”“孩子!”许淑宜沉下脸来,“可不能这样胡说。你知道,你是兵团政委的女儿,你乱说话,你爸爸要为你担责任的。”

赵大明吃了一惊,心里想:“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回去告诉你们文工团那些人,来斗我爸爸吧!”湘湘紧盯住赵大明的眼睛说。“小赵,”许淑宜叮嘱他,“这事儿不要到外面去讲,这是党内的事。空军党委已经开过会了,彭司令员的问题在会上已经搞清楚了,这不是又回来主持工作了?你以后到我们家来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讲出去。你虽然还没有入党,要学会保守党的机密。”“许妈妈您放心,我知道。”赵大明诚恳地表示着。“坏了坏了!就怪我。”小炮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为了填补损失,指着赵大明,咬紧牙说,“歌唱家,你要是讲出去了,我用剪刀剪掉你的舌头。”

许淑宜刚要开口再说小炮几句,却被小炮抢了先:“妈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今天有了教训,我以后一定,一定,一定!走吧,湘湘,到我们家去,我有好吃的。”“什么好吃的?”“北京蜜饯。”“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去。”“怎么,蜜饯不好吃?我最爱吃了。”“你爱吃的不见得人家也爱呀!”赵大明插话说。“你算了!我爱吃的都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东西不能一个人贪了,你懂吗?有福大家享,不吃也要吃。走走走!”她硬拖着彭湘湘往门外走,又见湘湘老是望着赵大明,她于是明白过来了,便说,“都去,都去,歌唱家也去,没问题了吧?”

走出房门以后,许淑宜叫住湘湘说:“把钢琴钥匙给我。”湘湘迟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来扔给了妈妈。妈妈又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呀!”

司令员的女儿和政委的女儿手挽着手,那显得心事重重的赵大明尴尬地跟在后面,一同通过了岗哨。走出去不远,迎面碰上了管理处的老处长胡连生。“你爸爸在家吗?”

胡处长挡在彭湘湘面前。现在明明是冬天,他却取下军帽来扇风,头顶上腾起一股热气,太阳穴上面那块大伤疤比往常更红,满脸皱纹,条条缝里噙着汗,在路灯底下闪闪发光。

湘湘支吾了一阵干脆说:“您最好现在不要去找他。”“我呀,什么时候想找他就什么时候去,他睡得梦见外婆了,我也要把他擂醒来。我不晓得什么司令不司令,我跟他在浏阳打土豪是一个班的,平起平坐,都是一个兵。”“您有什么急事?”“娘卖×的!”他显然是刚从哪里受了气来,开口便骂,“宣传部搞了个预算,向我要两万块钱搞什么红海洋绿海洋,要买红油漆到墙上去涂字,碰他娘的鬼!我不肯,他们给我扣帽子。”“这事儿您不能反对哩!”湘湘说。“我怕它个屁!顶多又给我把处长降到副处长吧!反正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大官当不了,让它去!这钱,我不能给,这是人民的血汗。娘卖×的!我们在浏阳搞共产的时候,用锅烟子写标语。”“那你就快去吧!”小炮说一声,拽着湘湘快步走,边走边说,“咱们管不了。”

就在小炮拖着湘湘离开胡处长的时候,赵大明留在原地没有跟去,回头望着那个气得骂娘的老红军,一摇一摆地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大明想:他过去可能当过多年的骑兵,走路的姿势好像刚从马背上下来一样。第二章 将军的女儿

空军新编第四兵团政治委员陈镜泉的家离司令员的住处,直线距离只有三百公尺,但中间隔着一个小山嘴,道路是弯来拐去的,因而要计算路程大概在一华里以上。这个小院子和院子里面的小楼,结构同司令员的住房完全一样,就连警卫班的营房和车库也是套着同一个模子盖的。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只有院子里的树木了,因为自然界的树木决不会有两棵长得完全一样的。

政委的家里没有歌声也没有琴声,好像是一所被废弃了的古老寺庙,惟有从好几个窗口射出柔和的灯光来,才知道里面是住着人的。小铁门已经关了,警卫战士的明亮的眼睛不知躲在哪个黑处。

陈小炮领着彭湘湘来到自己的家,踢开房门说:“坐下,我来煮咖啡。咖啡吃了长精神,要是你每天煮几回咖啡吃,说不定连眼镜都会去掉。真难看,像个知识分子,臭!”她一面说话一面毛手毛脚地做事,刚把煤油炉子端出来,已经弄得全身都是煤油气味了。“看你,慢点儿不行?煤油浇到鞋上去了。”湘湘指出。

小炮提起脚抖了几下说:“不要紧,我这是解放鞋,脱下来洗洗就行了。像你,白袜子,黑皮鞋,油光锃亮,我当了女王也不穿它。我要当了女王,就下个命令,全国的女人都要打赤脚,我自己首先带头。那多好!连鞋都不用洗了。”“你算了吧!别煮咖啡了,晚上喝了咖啡睡不着觉。”“咦呀!那么娇气。你呀,最好是搬来跟我住在一起,不出一个月,保证把你改造得好好儿的。今天你一定要喝,我喝多少你喝多少,睡不着活该。”

咖啡在煮着,小炮又忙着去拿吃的。她自己有一个小衣柜,打开柜门,里面现出了壮观:所有的衣服都是揉成一把乱塞在里面,上一格的衣服把袖子拖到下一格来,下一格的塑料玩具长颈鹿把脖子伸到上一格去咬衣服,柜门一关它就压扁了,柜门一打开,它把脑袋耷拉下来。除了衣服以外,还有些盒子、罐子、筒子,铁的、纸的、塑料的,有的倒立着,有的横躺着,有的埋在衣堆里,有的已经自动开了盖,糖果饼干到处都有。“你们家里没有耗子?”湘湘问。“没有,养了一只很厉害的大黑猫。”“要是没有那只大黑猫,我真愿意变只耗子同你住到一起来。”“你来吧!欢迎!”

说话间,陈小炮已经把那些筒子、盒子都抱出来了,往床上一扔,有的滚到地下。好在还有个彭湘湘在旁边,耐心地一个个捡起来。有一个圆盒滚到床底下去了,湘湘捡不到,小炮说了声:“没用!”立刻四肢并用,往床底下一钻,摸到圆盒,在膝盖上马马虎虎蹭了两下说,“自己动手,我的手脏,你爱吃什么拿什么。”“你自己也像耗子了。”“怎么呢?”“贪嘴,好吃,你还吃不吃饭哪?”“这个,你不知道,我有我的想法。”她见彭湘湘不动手,便把那些吃食盒一个个打开,“现在,就是要吃。趁我爸爸还在,有的是钱,他又慷慨得很,随便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我得抓紧时机赶快吃。我总不能老是呆在爸爸身边哪,他也不能陪着我再活五十年六十年哪,我迟早要离开他的,他迟早会管不了我的,我要靠自己。现在我已经高中毕业,大学不招生,都搞文化革命去了,你成绩再好没有人理你。我怎么办呢?呆在家里养老?又不像你,你是大学毕业,肚子里有货,只等分配工作了。我呢?谁给我分配工作?就是给我分配,我又做得了什么?我迟早要离开爸爸的,我要想个办法自己去学点本事,要做到没有爸爸也能自己活下去。快了,就快了,我在这个小院里住不了多久了。要抓紧时机,吃!拣好的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省得将来后悔。还有,你没见到处写着打倒走资派的标语?有多少大官儿被拖上斗争台,关进牛棚里去?你能保险你爸爸永远不进牛棚?你敢说你的钢琴绝对不会进寄卖店?别傻了,吃,只要不闹肚子就行。”

小炮只顾发她的议论,却没有注意到湘湘的情绪在急剧变化,一声深沉的长叹引起了她的注意。“你怎么啦?”她诧异地问。“你讲得对呀!”湘湘忧郁地说。“可是,”小炮有点不知所措了,“我……我不该讲?”“不。”“干脆!”陈小炮扔掉手里的荔枝罐头,“说就说个穿。我告诉你呀,你爸爸的事还没有完呢!我听江部长跟我爸爸讲的。还不知道明儿拿他怎么整,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哎呀!吃吧!吃吧!别唉声叹气了,叹气有啥用!你又不能当保皇派,想保也是保不住的。最好是抓紧时机,吃!来呀!”她两下就把荔枝罐头撬开了,拿了一把小刀子递给湘湘,“用刀子捅,少讲些客气。”

湘湘将小刀子伸进罐头瓶又退了出来,摇了摇头说:“不想吃。”“你这个人这么难改造!”小炮夺回小刀子,一捅,穿上两个糖水荔枝,硬塞进湘湘嘴里去,惹得湘湘苦笑了一下。“你看我,”那殷勤的主人自己也捅了两个放进嘴里,一口就吞掉,然后连罐子带刀子全部交给她的客人,“快接住,咖啡煮好了。”

她一边倒咖啡一边溜了客人一眼,见她又把罐头瓶放掉了,便说:“别那么多愁善感的,像林黛玉一样,没出息!你以为我们比你们好得了多少?就在你爸爸向吴法宪开火的时候,我爸爸也差点打了个电报去支援,稿子都拟好了,电码都翻成了,报务员就要按键钮的时候,爸爸听到了消息,林总表态了,说那是罢官夺权的阴谋,我爸爸才叫不要拍了。这些,上头全知道。我爸爸比你爸爸好不了多少,说不定先整垮你爸爸,回过头来再整我爸爸呢!要倒霉,咱们只是个先后问题。吃!赶快抓紧时机。就是别净穿那白袜子黑皮鞋,多不自在呀!走个路都要受拘束,弄得不好还要打起泡来。我呀,总有一天会把解放鞋都扔掉,光着脚,像渔民一样。”

主人又吃了一阵,客人仍旧不动手。“算了!”陈小炮扔掉小刀子,“不吃荔枝,咱们来吃蜜饯,好的在后头呢!”

所有的食物都是乱扔在小柜里,惟有那北京蜜饯是压在枕头底下的。“谁给你带来的?”湘湘问。“江部长,宣传部的江部长,江醉章。”“他那么关心你呀!怎么没见他给我带点什么回来?”“那谁知道!他愿意关心就让他关心吧!有吃的,我不怕多。”“你常到他家里去玩儿吗?”“我才不去,那个人很讨厌!戴着个近视眼镜,进门就笑,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笑得张着个大嘴,门牙又长,牙龈又浅,像条鳄鱼。”“人家那样看得起你,你怎么还要臭他呢?”“我臭他?我才没有臭他哩!他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嘛!”“那你就别吃他的东西。”“东西是东西,他是他,东西是工人做的,钱是人民给的,又不是他生出钱来,他更不会做什么吃的。东西从北京到南隅,是火车运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可不要对他太不礼貌了,他现在是我们兵团最吃香的人物。他的长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广播里广播啦!写了一篇又一篇,每回都在关键时候拿出来,真会选时机。”“我知道!就因为他会写那嗷嗷叫的文章,听说在中央找到了硬邦邦的靠山呢!你知道那靠山是谁吗?”“听说……哎呀,你别问了,咱们甭扯那些政治上的大事,连我们的爸爸都扯不清楚,我们别去挨边。”“不扯就不扯,吃蜜饯,快来!自己动手。盒子里有签子,干干净净,拣一根签吧!哦!忘了,要把哥哥叫来。”

小炮打开门,跑到隔壁房门口,一阵猛擂,高声大喊:“哥哥!哥哥!快来!有好吃的,听见没有?有好吃的。”接着,房里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声:“啥好吃的呀?”“不告诉你,你出来吧!我们吃完了你可别怪。”她擂一阵,叫一阵,便跑回自己房里来。刚刚坐下,又想起什么,站起来跑去打电话。她跑步的声音,推门的声音,几乎要把房子震垮了。只听她对着电话筒大喊:“我不找李副司令,我找他的女儿,李小芽,我要李小芽。”过一阵,大概是李小芽接住电话了,小炮又喊:“小芽,快到我这里来,有好吃的,湘湘也在这里,快来呀!……怎么,你害怕?怕什么呀!时间还早,不到九点钟。……不来?不来不行,我派个人来接你,等着!”呱的一声响,电话筒放下了,又去捶她哥哥的门。“他在干啥呢?把门关得死死的。”彭湘湘说着,也走到她哥哥门口去。

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紫框眼镜的高个子青年人露出脸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刚从床上拖起来的,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小盔你在干啥呀?”湘湘问着挤进门去。“画画儿。”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绘画纸、铅笔、木炭条、橡皮、油画笔和颜料之类的东西。日光灯管吊在能碰着眉毛的高度上,靠墙处还有一面大镜子。跟镜子一起排队的,是断了手臂的石膏人,贝多芬的石膏像,由几何块块组成的脸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脚,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单单只缺石膏做的头发丝儿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经画满的绘画纸,一张张翻来看。“怎么净画些石膏不画个活人呢?”“急什么呀!先练基本功。”“听说你们美术学院早就不准画石膏像了。”“是的,所以我躲到家里来画。他们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让他们进来。”“你也到外面画画房子什么的吗?”“不去。”“成天躲在这小屋里受得了?”“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铅笔就受不了,别的都受得了。”“换换空气吧!”湘湘走去开窗户。“别开!海风太大。”他抢过去挡住。“你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吗?”“干文化大革命。”“怎么干法的?”“写标语,写大字报。你以为我连这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写……”他扶一扶眼镜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别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时兴了!”小炮大声地说,像要把他从梦里叫醒来。“我管他时兴不时兴,反正不会斗到我头上来。”“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小炮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来。”“不去。”“去不去?”

摇头。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只石膏鼻子拿在手上,举过头顶,威胁说:“看我砸烂你的石膏鼻子。”“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连连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请你放下。”“快去!”“就去,就去。”“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门。

这兄妹俩的名字很有一点来头。小盔是他爸爸妈妈的头一个孩子,是在行军路上生的。夫妇俩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见,没有结果。过了一年,爸爸想出一个主意来,把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抱进战利品仓库去,让他去摸,摸到什么就根据什么取名字。那孩子高兴得很,对着武器堆蹒跚过去,还没有走到就摔倒了,一头扎进一个钢盔里,于是便得了小盔这个美名。后来生了个妹妹,又如法炮制。但时候变了,全国已经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陆军调到空军任职,便只好把她抱到飞机大修棚去。女儿一走进大修棚,就在地下拾起一只小小的模型飞机。照理她的名字应该叫“小机”了,可是妈妈不同意,因含有“小机会主义”的意思,而且听起来以为是“小鸡”。正在为难时,女儿把小飞机往地下一掷,正好砸在一个空炮筒上,当的一声响。好!就这样定下来了。

小炮离开小盔的房间,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着头向盥洗室走去。“爸爸回来了?”

陈政委没有答应,也不抬头,只顾匆匆向盥洗室里走。小炮感到诧异,跟进盥洗室一看,见爸爸脸上涂满了墨汁,立刻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湘湘快来看哪!我爸爸画花脸了!”

彭湘湘刚刚走出去,遇上陈政委的秘书徐凯从楼下急步跑上来。徐秘书叫住陈小炮说:“小炮,快别嘻嘻哈哈了,这不是好笑的事。”“怎么啦?”湘湘惊异地问。

徐秘书看样子气得很厉害,年轻英俊的脸涨红了,一口一口地出着粗气,半天没有答出话来。湘湘把他引进小炮房里,让他坐下消消火气,经一再追问,徐秘书才把刚才发生的事讲出来。原来是:文工团上北京串联回来的人,一下火车就直奔政治部,要把前段在文工团当过工作组的人都抓去斗。陈政委赶去做工作,他们就把他推上了斗争台。开头是高呼大吼,后来就有人把拳头伸到鼻子跟前来了。接着是领章被拔掉,帽徽被摘掉,在头上扣一顶高帽子。这还不过瘾,又拿墨汁往脸上涂,把军衣都染黑了。临了,还命令他把高帽子戴回家,以后要随喊随到,自己戴着高帽子去。就这样侮辱他,他还说这是革命行动,大方向是对的。“你看气人不气人?”徐秘书气得胸膛一起一伏。“嗐!”陈小炮气得提脚一跺,“我爸爸呀,他活该!”

这时,陈政委已经洗完脸,走进办公室去,把那件染污了的斜纹布军罩衣挂在墙上。小炮气鼓鼓地走进办公室,抓住一把椅子用力一掀,说道:“爸爸,你是个糯米团。”“轻点!”陈政委转过身来,关心着那把椅子和楼板。

他是一位独臂将军,左边的空衣袖随着身子摆动而摇晃。那条左臂一部分被日本人的炸弹炸飞了,一部分留在一个简陋的战地医院。给他开刀的是他的妻子,可惜那精通外科的妻子已经成灰了。在他脸上并没有胡处长那样的伤疤,但隐约使人感到,他有一种心上的伤痕从眼睛里透出影子来。文工团那些人的无理行为,是不会在他心上留下什么烙印的,因为这算不了什么。小炮说他是糯米团,其实从外表来看一点也不像,方方正正的脸庞,保留得完完整整的花白短发,身材不算高,可也不算矮,嗓音沉重,哪一点像糯米团呢?这位曾经扛过空军中将肩章的老人,也许有过什么与普通军人不同的经历吧?“你就那样老老实实让他们当猴耍呀?”小炮愤愤不平。“我没有发火,你发什么火?群众运动嘛!”政委平静地说。“群众运动就是这样搞的?”“要正确对待,不能这样子咋咋唬唬。”“好,正确对待。”小炮回头把徐秘书和彭湘湘拖进办公室说,“我们也来斗他一回,给他戴高帽,抹黑脸,让他正确对待吧!”她已注意到那顶纸糊高帽就放在爸爸的办公桌上,于是走过去,抓起来就要往政委头上扣。“不像话!”政委愠怒地说了一声。

幸好徐秘书把高帽子抢过来了,否则,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

陈政委见他们在抢高帽,说了一声:“莫搞破了,省得又出麻烦。”“哎呀!”陈小炮越来越气,“算了算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政委,是个糯米团的团长。别管他!湘湘,我们吃东西去。”说着,把彭湘湘推着走了。回到自己房里,又自言自语说,“我呀,坚决要离开他,他靠不住,今天戴高帽,明天不知戴啥帽。只要有机会我就要走,自己靠自己,自己安排一切。”“可是你看,”湘湘指着她那敞开着的小柜说,“连衣服都不会叠整齐些,生活上没有一点条理,你靠自己能行?你以为独立生活是很简单的。”“你提得好,很对,我坚决改正。你记住今天的日子,下回你来看吧!如果我没有改正,我再也不提要离开爸爸了。你看吧!我说到做到。”

这时,陈小盔已经把李小芽引来,于是,正式摆开了蜜饯大宴。“我完成任务了。”小盔让小芽进门以后,说声就走了。“你不吃?”“还有个耳朵没有画完呢!”

画家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了。

李小芽进门,能使所有的人愕然。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灯光骤然昏暗起来,房子里的一切显得俗气不堪了。她还没有成年,大约是十五岁吧?但身体正在生机勃勃地发育,美丽的青春像刚刚绽开而未曾全放的花朵,色彩和芳香还在神秘莫测之中,却已经像磁铁一样开始吸引着天涯海角的蜂蝶,不知从哪个方向最先飞来。是什么魔鬼给她揉成这样恰到好处的体坯子和脸蛋蛋呢?这孩子应该是幸福的,她的前途无疑已现出魅人的光芒了——如果永远是春和日暖的话。理当如此,但愿如此!

彭湘湘怀着嫉妒和喜爱的心情,盯着她看了半分钟,而后突然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揉着她的小手说:“小芽,你真像一棵小豆芽。”“什么呀!”陈小炮却不以为然,“豆芽,还粉条呢!”

湘湘不顾小炮的咋唬,缠住李小芽问:“你妈妈欺负你吗?”“我不叫她妈妈,我叫姨,她比我自己的妈妈小多了。”“她对你好吗?”

小芽犹豫半天,点了点头。“你怎么不笑一笑呢?”“没事儿你叫人家笑什么!又不是疯子。”陈小炮又插话了。

这句话取得了意外的效果,李小芽居然露出笑容来了,把彭湘湘乐得心花怒放。可惜小芽的笑并不长久,像昙花一现,很快地谢去。“你长大以后干什么?”湘湘又问。“不知道。”李小芽天真地摆摆头。“到文工团去跳舞吧!”“你别糟蹋人了,”陈小炮大声说,“那里都是些坏蛋,别去!”“就没有好人了?”湘湘不满地说。“哦!有有有,还有个赵大明呢!”小炮瞟了她一眼。

李小芽在彭湘湘怀里轻轻动弹了一下,想挣脱她独自找个地方呆着去,而湘湘把她控制得很紧,使她的企图失败了。“小芽,”湘湘又问,“你好像不高兴?”

小芽木然。“说给姐姐听。”“你老缠着她干啥呀?箍得那么紧,当然不高兴哪。”陈小炮摆好了筵席,“快来!吃东西吧!都是甜的,心里一甜就高兴了。”

在陈小炮的过分盛情强迫下,大家开始吃蜜饯了。她又打开门喊了几次哥哥,那醉心于画石膏像的哥哥只有声音没有人影,小炮只得用签子杵了两串各色蜜果送过去。哥哥打开一条门缝,从缝里伸出头来,张着大口,把其中一串全部鲸吞了去。对于另一串,他申明:“我的手脏,不能拿。”说完便把房门扣上了。

宴会在徐徐进行,爸爸来了。“叫叫喊喊,什么好东西啊?”陈镜泉政委像一位听任孩儿在怀里随意滚打的慈母一样,说着话慢吞吞地走进来。“爸爸你也来吃点吧!给!”小炮伸出一根签子。“是什么?”爸爸问。“北京蜜饯。”“江部长给你的吗?”“是的。”

陈政委摇摇头说:“不吃。”“你尝尝吧!好吃哩!”

政委表情木然,仍是摇头,没事人一样,自己找个地方坐下来,一不抽烟,二不喝茶,三不说话,他在这个场合,显得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到话说了:“小芽,你爸爸怎么样?”“我爸爸……”李小芽停止吃东西,好像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有点胆怯地开口说,“我爸爸不知怎么的,很久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人给他打电话来,他每天,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夜里很晚了,我还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咳嗽。他好像,好像在写什么东西,好像总是写不好。有天,秘书不在,我走进办公室去,我问爸爸,‘你在写什么呀?’爸爸看看我,不讲话。我又问,‘你写不出来吗?’爸爸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很难过,就说,‘爸爸,我能帮你写吗?’爸爸,忽然,一把抱住我,他哭了,没有哭出声,眼泪,就这么流,把我的头发都浸湿了。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看到爸爸哭过,从来没有,他是不哭的,怎么今天要哭呢?我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了。爸爸后来说,‘孩子,你喜欢你姨吗?’我说,‘我,喜欢。’爸爸又说,‘你要是没有爸爸了,自己能照顾自己吗?’我说,‘能。’可是,我不懂,爸爸为什么要讲些这样的话呢?我又问他,爸爸说,‘孩子,他们说你爸爸是叛徒。’陈伯伯,谁说我爸爸是叛徒呀?”

陈伯伯听着听着垂下了头,眼睛望着自己两脚中间的地板,长叹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不答话,也不望望在座的孩子们,负重千斤似的走出去了。

湘湘和小炮都不敢再看李小芽那天真纯洁的脸,各自望着不同的地方,也许根本就没有望见什么。安静了一段时间,陈小炮首先打破沉默说:“我说了吧!什么样的爸爸都是靠不住的。小芽的爸爸怎么样?兵团副司令,有军衔的时候是空军少将,听说还在延安他就是会开飞机的八路了。谁知道他又在哪里当了什么叛徒呢?唉!都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小芽,你搬到我们家来吧!跟我住到一起,我们自己煮饭吃,自己洗衣服,自己去找个工作,拖板车什么的,自己养活自己。你跟我一起打赤脚,剪短头发,实在没有事儿给咱们干了,咱们就跳到渔船上出海打鱼去。要是翻了船就找一个岛子,搭一个棚子,挖野菜,拾蚶子,骑大海龟,捉螃蟹,有火就吃熟的,没火就吃生的……”“行了!”湘湘打断她说,“都是些幻想。”“幻想?是啰,可能是幻想,别想它了!”她把蜜饯签子往头顶上一挥,像扔掉什么东西一样,“可是湘湘,你完全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会要靠自己吗?你比我大四岁,你是大学毕业生,你还学了英文,连外国人的事你都知道,你告诉我,我这样想对吗?”

湘湘在沉思。“吃!”小炮命令李小芽,“快抓紧时机,现在还有吃的。以后,我随便有点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会叫你来,要是晚上你害怕,我派我哥哥去接你。你可千万别像湘湘姐姐说的那样,像根豆芽,一碾就断了。要像一蔸野草,知道吗?踩都踩不死。吃!快吃!拣这个,这是山楂,助消化的。”

彭湘湘认真地、语气深沉地提出一个问题说:“小炮,你怎么会这样来想问题呢?我跟你情况差不多,我可从来没有想得那样绝。我好像是这么想的:我们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只要共产党还在,人家对这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总要稍微尊敬一点吧?总不会太说不过去吧?当然,最近我也在开始担心了,有时很难过,但我没有像你那样,想得那样绝。你比我小四岁,像你这么大年纪,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性格,这样想问题,我还没见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倔强而又快活的陈小炮突然变得十分压抑,像因为不平而发愤似的诉说道:“我,跟你不同,你有妈妈,我没有妈妈。如果我妈妈也在的话,可能不会这样搞得房里乱糟糟的;可能也有人给我买一台钢琴;可能也像你一样,穿白袜子、黑皮鞋。不会这么野性,不会这么可怜。”她眼睛湿润了,“你的妈妈好,我的妈妈要活着,会更好,更好。你听说过吗?我妈妈死去七年多了。一九五九年反右倾的时候,他们说我妈妈反对三面红旗,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把她关在小屋子里,她想不通,上吊了。那时我才十岁,我看见了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死了以后那可怜的样子。我的妈妈!我的好妈妈呀!”她好像回到了七年以前正扑在妈妈身上悲哭时一样,眼泪簌簌涌出。她抖着手解开军装式罩衣,从旧棉袄内面的暗兜里摸出一个精精致致的小钱夹子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念着,“我的妈妈!我的好妈妈!……”

打开钱夹子,里面有一层透明胶膜,胶膜底下端端正正地夹着一张彩色照片,一位佩带着陆军少校军衔的不到四十岁的女同志跃然眼前。她仪表端庄,眼睛明亮,并没有微笑,却使人不觉得呆板,那抿着的嘴唇好像刚刚亲吻过女儿的脸蛋。这确实是一位好妈妈,无疑也是她丈夫的好妻子,幸福的丈夫永远失去了的好妻子。“我妈妈原来是一个陆军医院的外科主任。”陈小炮抽泣着说,“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妈妈,她心直,不讲假话,不害人,不记仇,不会巴结什么人。这都是爸爸给我们讲的。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还算红五类,要我当红卫兵头头。可是后来,他们知道我妈妈是自杀死的,就骂我妈妈是叛徒,骂我是女叛徒的狗崽子。我不能容许他们侮辱我的妈妈,我跟他们辩论,我妈妈在六二年平反了,她不是叛徒,不是!可是他们偏要欺负我,把我算作花五类,我不干,我退出红卫兵。我就是要跟我妈妈划不清界限。划不清!划不清!永远划不清!我要跟我的好妈妈在一起。我的妈妈呀!”她猛地将妈妈的照片贴着胸口双手抱住,抱得紧紧的。

这个倔强而又快活的女孩子,流出泪来与一般人不同,每一滴都像秤砣,不仅打在她自己心上,也沉重地打在旁人心上。李小芽哭了,彭湘湘哭了,三个将军的女儿一块儿伤心地哭了。

在她们面前摆着不能再甜的蜜饯。煮好了的咖啡早已被人遗忘,冰凉冰凉的了……第三章 不眠之夜

跟首长的子女交朋友是不大方便的事。凡有过与赵大明同样经历的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感想。湘湘每回约他到家里去玩,他都要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行,一面往司令员那个小院里走,一面还在怀疑:这是我吗?我凭什么走近这个小院?接着,总要把可能遇见的一切考虑周到了,才迈进那个小院门。这样的约会,紧张多于幸福。

刚才陈小炮慷慨地邀请赵大明跟湘湘一起到她家里去玩,她大概估计不到赵大明是不会去的。怎么能去呢?赵大明想:“人家都是首长的女儿,在一起吃吃,玩玩,说说,笑笑,我跟着去算个什么?”凭着跟湘湘的关系,赵大明满可以大大方方地随意出入于首长的家,但他的自尊心强,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不应该叨姑娘们的光。与其做一个高贵的附属品,还不如做一根自立于泥土的野艾蒿。

他有意无意地跟湘湘她们拉开了距离,后来干脆不再跟她们走了。

在湘湘家里的所见所闻,打破了他心中的宁静。他不理解,为什么给吴法宪提过意见,就可以使人这样紧张和不安,以至整个家庭的生活都充满了焦躁和忧虑?他只知道,在当前的中国,谁胆敢反对毛主席那才是最大的犯罪,却没有听说过谁也不能反对吴法宪。毛主席早就有明确的指示:不但要团结与自己意见相同的人,还要能团结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包括反对过自己反对错了的人一道工作。毛主席的指示人人都得照办,吴法宪应该不在例外吧?那么,给他提过一点意见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大明觉得,只要不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不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不需要害怕。他突然产生一个勇敢的主意,想找司令员谈谈心。旁观者清啊!从小小文工团员的角度来看司令员面临的问题,也许比司令员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不过,他立刻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他朝着回文工团的方向边走边想,用他那仅有的二十四年的人间阅历和音乐学院肄业的思想文化水平来努力弄清所遇到的问题,想着想着,入痴了。有一辆从背后开来的轿车从旁边擦身而过,他才猛然惊醒,加快了步伐。目前,全城都在响着广播喇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被一些男的、女的、嘶哑嘈杂的吼叫声、斥骂声搅得稀碎,若隐若现地传来。这座新的城市好像变成了一口锅,锅底在烧着大火,锅里煮着稀饭,到处在冒泡,在翻滚,热气腾腾,直上星月寒空。惟有这肃默的军营,像掉进锅里的一块硬铁,沉在底下,不冒不腾。冬天的海风不如夏日活跃,与这海岸城市恰相对比地懒洋洋地荡过来,椰树和芭蕉树飒飒作响。默默无言的军官们在营道上来一个,去一个,大都是有事要去办的,无人闲逛,革命高潮中,大家都自觉地不串门了。路灯的光线有些清冷,在它的照射下,没有一样生动感人的景物。这里无人笑,无人哭,无人大声疾呼,好像所有的人都对外界漠不关心。

这块地方果真是不冒不腾,与外界毫无共鸣么?不是。你看那大红色的标语牌纷纷从身边闪过,上面写的字大都是早已被人们背熟了的。但据说还不够,胡处长的账本上,那两万块钱恐怕是不得不写进支出栏的。路过一垛围墙,墙上写着“打倒刘少奇”的标语,写字的人不知究竟有多深的仇恨,竟把奇字歪写着,故意模拟成“狗”字的样子,这就是战斗!过了围墙有一口水塘,塘里漂浮着一些东西。是荷叶吗?不是,这口塘从来没有种过藕,那是早些日子贴在墙上和树上的标语,被风刮落水中。有的原本落在路上,是被过路人踢下去的。前面的道路怎么不通了?走近去看,原来是新挂了一条标语在那里,用报纸别在绳子上,两头拴着两棵树,横挂在路面上。显然是匆忙挂上的,没有系牢,风一吹就滑下来了,离地只有两尺高。上面写着:“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赵大明撩起一张报纸钻过去,心想,难道他们刚下火车就开始行动了?

临近文工团大楼的时候,听到小礼堂里面有愤怒的口号声。正好兵团机关第一门诊部的军医和护士们下晚班从那里经过,有的好奇地扭头向小礼堂望一眼,有的头都不摆,默不作声走自己的路。赵大明接连堵住三个走来的人,问道:“那是在干什么?”被问者抬头一看是文工团的人,便只是摇头,不愿意讲话。

文工团那座三层的一字大楼与小礼堂连在一起,组成丁字结构。赵大明急赶几步进了大楼,来到与小礼堂相接的地方一望,大吃一惊,原来他们正在斗陈镜泉政委。一个人民解放军的将军头上,扣着一顶过去给地主、恶霸、土豪、劣绅戴的纸糊高帽,领章被拔掉了,军衣被墨汁染黑了,脸上已看不清容貌,黑一块,白一块,墨汁像挂着的眼泪还在继续滴落下来。在将军的眼面前和头顶上,时而有愤怒的拳头在攒劲挥舞。这是怎么回事?赵大明连忙揉了几下眼睛,怀疑是不是看花眼了。不!千真万确,那个被弄得狼狈不堪的老头子,正是本兵团的政治委员、独臂将军陈镜泉。

在极短的时间内,赵大明的记忆宝库中有关陈政委的一些印象接连浮现出来:

——文工团排了新节目请首长审查。陈政委坐在头排,前面摆着茶几和杯子,主任、部长们在旁边陪着,专门有两个文工团员在政委背后拿着小本子和钢笔,随时准备首长一开口就往本本上记。戏演到最紧张的时候,政委发现了问题,对台上问道:“那个演匪兵的,你那个鞋带怎么是白的?”于是,这一场戏就要重新来过。

——文工团在部队演出,那天休息,陈政委的专机在机场着陆,有人老远看见是政委来了,跑步回去告诉了团长。一分钟之内,团长已把队伍集合好,迎着政委跑上去立正报告:“报告政委同志,文工团在这里演出,来了三天,今天休息,请首长指示。”政委边走边说:“好嘛!下部队演出,休息嘛!”他从队伍前面经过,人们行注目礼迎送着他,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识的文工团员,笑笑说道:“小胖子,要少吃点肉啊!”说完仍旧走路,在军、师首长们簇拥下,去他该去的地方。

——有个文工团员在海城大道步行,政委的轿车从背后开来停在旁边,首长伸出头来问:“到哪里去啊?”“首长,我回团去。”“上车吧!”于是,这段小故事便在文工团成为永久的美谈。

——文工团在海城剧院公演《年轻的鹰》,有天陈政委陪客人看完戏来到后台,见演员们脱下飞行服,一个个大汗淋漓,热得喘不过气来。政委指示团长说:“这么热的天,你在休息室准备点冰水嘛,买点西瓜来吃嘛!”后来,每天在喝着冰水和吃着西瓜的时候,人们总忘不了陈政委的关怀。

可是现在,他怎么被弄成这样子了?人还是那个人。秘书也在旁边,不过已变成了陪斗者。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拳头又挥舞起来,所有这些挥舞拳头的人,都是原来整队站好接受检阅的人,其中也有那个小胖子和那个有幸坐过他的小车的人。他们为了什么在他面前挥舞拳头?这是怎么回事?

赵大明由于没有思想准备,被这突然见到的场面惊呆了。他感觉到身上在发抖,既不是由于寒冷,又不是由于恐惧,也不是由于激动,不知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丧失了控制,像害了疟疾似的抖个不停。他提醒自己:“不要惊慌,好好儿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人们是在批判反动路线。而那可恶的“反动路线”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批判起来缺乏形象感和动作性,革命群众的激烈的革命行动没有具体的攻击目标,显得过于温良恭俭让,正好陈镜泉政委竟敢不承认在他所领导的部队存在着反动路线,于是,高帽、拳头和墨汁,这些一般的批判武器便都一齐投向他来了。赵大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个批斗场面。他心里迅速发生着一种奇怪的化学反应,由惊奇到理解,由理解到冲动,由冲动到麻木。现在,他不再认为那个涂了花脸的老头子是陈镜泉了,他就是可恶的反动路线。谁要配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谁就必须同反动路线进行不调和的斗争,谁姑息反动路线谁就是对毛主席极大的不忠。赵大明当然坚信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他的麻木了的神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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