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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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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乔治·奥威尔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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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岁月

缅甸岁月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缅甸岁月作者:(英)乔治·奥威尔 冯军燕译排版:南通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4-01ISBN:9787548430940本书由北京卓文天语文化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Part One你要么做正人君子,要么去死一 吴波金

吴波金,缅甸北部凯奥克他达的地方治安官,正坐在自家阳台上。刚过早上八点半,天气十分闷热,此时正值四月,正午的时间可能会又长又闷。偶尔有微风拂过屋檐上垂下来的兰花,让人感觉似乎凉爽一些。远处,有一棵满是尘土的弯曲着身子的棕榈树。更远处是耀眼的深蓝色天空。几只秃鹰在高得炫目的天际盘旋,翅膀一动不动。

吴波金的眼睛盯在一个地方,就像一尊巨大的陶瓷塑像一样静静地凝视着炫目的太阳。他五十岁了,因为太胖,多年来需要借助别人的帮忙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他胖得很匀称,甚至可以说是美。因为缅甸人不像白人那样皮肤松弛、肿胀,而是均匀地变肥胖,就像泡发的水果。他的脸很大,黄黄的,几乎没有皱纹。他的眼睛是黄褐色的,脚又短又厚,足弓高高耸起,所有脚趾长度相等,头光秃秃的。他没有戴帽子,身穿一件色彩艳丽的阿拉卡尼斯罗衣,上面有绿色和绛红色的格子。这是缅甸人的日常穿着。他一边嚼着桌子上盒子里的槟榔,一边回想着他过去的人生。

他的过去算得上非常成功。吴波金的记忆最早始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当时的他还是一个光着屁股、挺着圆鼓鼓肚子的小孩。他站在路边,看着英国军队雄赳赳地开进曼德勒。这些吃牛肉的人,身材高大,脸色通红,身上穿着红色军装。他们肩上扛着长长的步枪,脚上穿着长靴,有节奏的步伐落地有声。他依然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心理。观望了几分钟后,他就慌张地跑开了。在他幼小的心中,他已经断定,自己的同胞根本不能和这个巨人般的种族相比。一定要同英国人并肩作战、依附他们。尽管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但这种想法已经成了他最大的抱负。

十七岁时,他试图在政府中谋得一官半职,但失败了,因为他身无分文,无依无靠。接下来的三年,他混迹于鱼龙混杂的曼德勒集市,帮米商记账,偶尔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二十岁时,在一次走运的敲诈中,他获得了整整四百卢比,于是便立刻去了仰光。他一路买通关系,在政府中谋得一个办事员的差事。这份差事虽说薪水不多,但油水颇丰。那时,有一帮办事员,通过挪用、侵占政府物资牟取私利。波金自然也加入了这帮人的行列。然而,就他的才华而言,做一个办事员,图那点小钱,未免太屈才。有一天,他得知由于机构中缺乏小官员,政府正准备从办事员中选拔一些人就任,这个消息会在一周后公布。这就是吴波金的本事之一,他总能比别人早一周获取消息。他从中看到了机会。趁自己的同伙毫无防备的时候,他把他们全部举报了。大部分人被送进了监狱。吴波金则由于秉公办事,得到奖励,被提拔为镇区官员助理,从此他平步青云。如今,他已经成为地方治安官。而且,他还可能进一步得到提升,当上代理警官,与英国人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

他当治安官的方法很简单:即使有大笔的贿赂,他也决不出卖对案件的决定权。因为他知道,断错案的治安官早晚会被抓的。他的方法相对来说更安全,那就是案件双方的贿赂他都收,最后严格按照法律断案。这为他赢得了一个十分有用的美誉——秉公办案。除了来自诉讼当事人的收入,吴波金还不断地对他管辖范围内的村子收取费用,这些纯属私自征收。如果哪个村子没有进贡,吴波金便会采取惩罚性措施——派土匪团伙袭击村子,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领头村民——这样一来,不久之后,钱就会补上。辖区内发生的所有大规模抢劫,他都参与了分赃。这些行径除了吴波金的上司(没有英国官员会相信任何对自己下属不利的话),尽人皆知。那些试图揭发他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因为参与分赃而忠于他的支持者,不计其数。每当有人举报他,吴波金只需要将一众证人收买,举报也就没人相信了。接着他会反过来控告对方,他的地位也就越发稳固了。他行事几乎无懈可击,因为他看人极准,从不会出错。此外,他极其精通钩心斗角之道,从不会因为粗心大意做出轻率的举动。可以说,他绝对不会出错,他会从一个成功走向下一个成功,最终带着一身荣耀走向死亡,身家能到几十万卢比。

甚至在坟墓里,他的成功也会延续。根据佛教教义,那些生前做过坏事的人,下辈子会变成老鼠、青蛙或者其他低等动物。吴波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自然打算躲过这一劫。他会用人生的最后几年来做善事,这样他积的功德就会与以前的罪过抵消了。可能他要做的善事就是修建佛塔。四座佛塔,五座、六座、七座——塔身刻石雕、镀金,还要装上风铃,风吹过时铃铛就会响,每一次响起都是一次祈祷。于是他就可以再次投胎转世为男人——因为女人的地位与老鼠或者青蛙不相上下,或者顶多与大象之类的动物差不多。

所有这些念头从吴波金头脑中快速闪过,并且大多是以图片的形式。他的头脑,尽管狡猾,但相当粗鄙。如果没有确切的目标,他的头脑从来不转。纯粹的冥想与他无缘。此刻,他的思绪已经到达目标。他把他那短小的三角形手掌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稍稍转过身,相当气喘吁吁地喊道:“巴泰克!嘿,巴泰克!”

巴泰克,吴波金的仆人,掀开阳台上的珠帘走出来。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满脸麻子,总是一副胆小怯懦、相当饥饿的表情。吴波金不给他薪水,因为他是一个已被判刑的小偷,吴波金的一句话就能把他送进监狱。巴泰克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头很低,让人感觉他在倒着走路。“我尊敬的主人,您有什么吩咐?”他说。“有人等着见我吗,巴泰克?”

巴泰克掰着手指计算了一下来访者的数量,说:“有提特平村的村长,我尊敬的主人,他带着礼物;还有两个因打架而等着您审理的村民,他们也给您带了礼物;柯巴森,副专员办公室的首席办事员,也希望见您一面;还有一个叫奥利萨的巡警,以及一个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土匪,我想他们是因为偷来的一个金手镯发生了争吵;还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村姑。”“她来干什么?”吴波金说。“她说孩子是您的,尊敬的主人。”“哦。村长带来多少礼物?”

巴泰克说他觉得也就十卢比,还有一篮子芒果。“告诉村长,”吴波金说,“要二十卢比才够,如果明天钱不送到,他的村子和村民就会遭殃。我马上就见其他人。叫柯巴森来见我。”

很快,柯巴森过来了。他身姿笔挺,肩膀较窄,在缅甸人中算是相当高的了。他的脸出奇的光滑,让人不禁想起咖啡牛奶冻。吴波金发现他是个有用的工具。他有些乏味但工作努力,是一名优秀的办事员,副专员麦克格雷格相当信任他,把很多官方秘密都告诉了他。吴波金想到了什么,情绪大好,笑着与柯巴森打招呼,并指了指槟榔盒子。“啊,柯巴森,我们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我希望,就像亲爱的麦克格雷格先生可能会说的,”——吴波金突然讲起英语来——“有显著进展吗?”

对于这个小玩笑,柯巴森没有笑。他拘谨地挺直身子坐在椅子上,答道:“非常棒,先生。我们的报纸今天早上到的。请过目。”

他办了一份双语报纸,名为《缅甸爱国报》。这份报纸只有可怜的八个版面,印刷质量极差,就像沾满墨水的纸。上面的内容一部分是从《仰光公报》剽窃的,一部分是装腔作势的民族主义者言论。在报纸的最后一页,铅字滑落了,只剩下一片乌黑,好像在哀悼报纸那极小的发行量。吴波金翻看的那篇文章,式样与其他的极为不同。它这样写道:

在这个幸福的时代,当我们这些穷苦的黑人受到西方强大文明力量的带动,以及诸如电影、机枪、梅毒等多方面恩惠时,还有什么能比我们的欧洲恩人的私生活更让人精神振奋的呢?我们因此认为,凯奥克他达地区内部的一些事情更能吸引读者。尤其是与麦克格雷格先生——该区尊敬的副专员有关的事情。

麦克格雷格先生属于正派的旧英国绅士,比如,在这个幸福的时代,我们的眼前就有许多信手拈来的例子。正如我们亲爱的英国兄弟所说,他是一个“居家男人”。麦克格雷格先生真的太居家了,以至于他在凯奥克他达地区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在这里待了一年。而在他上一个居住区瑞缈,他也留下了六个幼小的子女。也许是麦克格雷格先生有些疏忽,导致他留下的这些年幼的孩子没有生活来源,有些孩子的母亲也处于被饿死的边缘……

报纸上有一个专栏登载类似的新闻,尽管内容龌龊,但写作水平却高出其他报纸的文章很多。吴波金从头到尾仔细地把报纸读了一遍,拿报纸的胳膊伸得直直的——他眼花,然后若有所思地咂着嘴唇,露出一排被槟榔汁染得血红的小而整齐的牙齿。“这位编辑得为此蹲六个月监狱。”他终于开口说道。“他不在乎。他说只有在监狱里,债主们才能让他偷得清闲。”“你说这篇文章是你那个小实习生拉佩自己写的?真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儿——一个大有前途的男孩儿!永远别再跟我说读政府中学是在浪费时间。拉佩就很有一手。”“那你认为,先生,一篇文章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吗?”

吴波金没有立即回答。一阵费力的喘息声从他那儿发出,他正尝试从椅子上站起来。巴泰克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他从珠帘后面走出来,和柯巴森一起,用手扶着吴波金的腋窝下面,把他从椅子上架了起来。吴波金站了一会儿,像挑鱼的人调整肩上的担子一样,平衡了一下肚子在两条腿上的重量,然后摆摆手让巴泰克走开。“还不够,”他对柯巴森说道,“绝对不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这是一个正确的开始。听着。”

他走向栏杆,吐掉令人满嘴通红的槟榔,然后便开始迈着小步、背着双手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他的两条大腿内侧相互摩擦,这让他走路有些蹒跚。他边走边说,用政府中常用的行话——夹杂着缅甸语中的动词和英语中的虚词短语:“现在,我们从头分析一下这件事情。我们要联手进攻维拉斯瓦米,他是医生,也是监狱主管。我们要造谣中伤他,毁掉他的名誉并让他彻底完蛋。这会是个非常周密的计划。”“好的,先生。”“风险倒不会有,但我们要慢慢来。我们要控诉的是一个高级官员,对于一个高级官员来说,即使他是印度人,也与办事员不同。怎样搞掉一个办事员?简单。一个罪名,二十几个证人,解职,关押。但这次用这套行不通。温柔地,静静地,悄悄地才是我的招数。不要引起流言蜚语,最重要的是不要引来官方调查。一定有一个罪名是不可推卸的,然后在三个月里,我要让‘这个医生就是个恶棍’的想法牢牢地印在凯奥克他达每个欧洲人的脑海里。我告他什么?受贿不行,医生一般都收不到什么贿赂。还有什么呢?”“或许我们可以在监狱里组织一场暴动,”柯巴森说,“作为监狱主管,医生肯定难辞其咎。”“不,太危险了。我可不想让监狱看守们到处放枪。并且,这代价太大了。那么,显然,必须是不忠,像民族主义、扰乱治安的宣传。我们必须让欧洲人相信,医生图谋不轨,持有反英思想。这比受贿严重多了。他们相信土著官员会受贿。但是,哪怕他们有一刻怀疑他的忠诚,他就完蛋了。”“证明这个太难了,”柯巴森反对道,“医生非常忠于欧洲人。如果有人说欧洲人的坏话,他会马上翻脸。他们对此非常了解。你不这样认为吗?”“荒谬,荒谬,”吴波金坦然地说道,“没有欧洲人会管什么证据。对于一张黑色皮肤的脸来说,怀疑就是证据。几封匿名信就能收到良效。问题在于坚持不懈,控诉、控诉、控诉——这就是对付欧洲人的方法。匿名信一封接着一封,轮流发给每位欧洲人。然后,当他们的疑心被彻底激起的时候——”吴波金从背后伸出一只短粗的胳膊,用拇指和食指打了个响指。他又补充道:“咱们就从《缅甸爱国报》的文章开始。欧洲人看到这篇文章后肯定暴跳如雷。接下来要让他们相信这篇文章是医生写的。”“这很难办,因为在欧洲人中他有朋友。这些人生病的时候都去找他。这个寒冷的冬天,他治愈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肠胃气胀。我相信,他们一定认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医生。”“你对欧洲人的心思了解得太少了,柯巴森!如果欧洲人都去找维拉斯瓦米,那只是因为凯奥克他达没有其他医生。没有欧洲人会相信一个有张黑色脸孔的人。没有。发匿名信,只要发得够多就行。我很快就会看到他众叛亲离。”“有个木材商人叫波里(他错将‘佛洛里’说成‘波里’),”柯巴森说,“他是医生的一位密友。在凯奥克他达的时候,我见他每天早上都去医生的家里。有两次他居然请医生吃饭。”“啊,你总算说着了。如果佛洛里是医生的朋友,那将对我们不利。当一个印度人有一位欧洲朋友时,你是不能伤害他的。有一位欧洲朋友会让他有——他们喜欢用的那个词是什么?——声誉。但是,一旦麻烦来了,佛洛里会很快抛弃他的朋友的。这些人对当地人不会有忠诚。我还偶然得知,佛洛里是个胆小鬼。我可以对付他。你那边,柯巴森,负责盯住麦克格雷格先生的一举一动。他最近给专员写过信吗?我说的是秘密信件。”“两天前他写过,但是我们用蒸汽拆封后,没有发现什么重要内容。”“啊,那好,我会给他内容写。一旦他怀疑医生,就到了做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事的时候了。接下来咱们——麦克格雷格先生怎么说的?啊,对,‘一石二鸟’。一群鸟——哈!哈!”

吴波金的笑声令人作呕,就好像从他腹部的最深处发出的冒泡声,与咳嗽前的准备相似;然而这笑声是欢乐的,像孩子的笑。他没有再提“其他事”,这些太私密了,即使在阳台上也不能谈。柯巴森见谈话已经结束,起身鞠躬,就像一把折尺一样角度分明。“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他说。“一定要让麦克格雷格拿到他那份《缅甸爱国报》。你最好告诉拉佩得一场腹泻,离办公室远点儿。我希望他来写匿名信。暂时就这些。”“那我可以走了,先生?”“愿上帝伴随你。”吴波金相当漫不经心地说,随即开始大声喊巴泰克。他从不浪费一寸光阴。接待其他几位来访者没有花费他太多时间,包括那个村姑。他端详了她的脸,然后说不认识,便把她打发掉了,一分钱未花。早饭时间到了。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刻,饥饿感就会准时而强烈地折磨他。他急切地大喊:“巴泰克!嘿,巴泰克!亲亲!我的早饭!快点儿,我饿了。”

客厅里帘子的后面,一张桌子已经摆好。桌子上摆着一大碗米饭,还有十几个装着咖喱、虾干和青芒果片的盘子。吴波金摇摆着走向桌子,嘟哝着坐下,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玛金,他的老婆,站在身后伺候他。玛金瘦瘦的,五十四岁,瘦长脸,肤色淡棕,样子和善。吴波金吃饭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她。吴波金几乎把脸扎进碗里,用他油腻的手指飞快地把米饭扒进嘴里,吃得气喘吁吁。他每次吃饭都速度极快、热情洋溢,并且吃得极多。与其说是吃咖喱饭,不如说是他的一种纵欲作乐。吃完饭后,他重新坐好,打了几个饱嗝,喊玛金给他拿来绿色的缅甸雪茄。他从不抽英国卷烟,说它们不对味儿。

稍后,在巴泰克的帮助下,吴波金穿上他的制服,站在卧室的长镜子前自我欣赏了一番。这间卧室是木头墙,有两根柱子支撑着顶梁,依稀可以看出柱子是柚木的。尽管吴波金的屋子里放有椅子、皇室人员的石版画和灭火器,以及镶边的墙围,竭力装饰成“英国样式”,但屋里还是和所有的缅甸房间一样,又黑又脏又乱。地上铺着竹席,溅满了酸橙汁和槟榔汁。

玛金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席子上,缝着一件颖衣。吴波金在镜子前慢慢地转过身,想看一眼后背的样子。他戴着一条淡粉色丝绸头巾,身穿一件笔挺的棉布颖衣,还有一件曼德勒丝绸袍子——粉橙色和黄色相间,相当华丽。他使劲转过头去看了看,袍子在他肥硕的臀部又紧又亮,他对此很满意。他以自己的肥胖为傲,因为在他看来,那累积的肥肉就是自己成功的象征。一个出身卑微、曾经忍饥挨饿的人如今肥头大耳、腰缠万贯、让人敬畏。他是踏着对手的尸体前进的,从这种想法中他感受到一种近乎诗意的东西。“我的新袍子如此便宜,才二十二卢比,嘿,金金。”他说。

玛金低头忙着她的针线活儿。她是一个朴素、传统的妇女,她了解的欧洲人的习惯比吴波金要少。她每次坐在椅子上都会感觉浑身不自在。像个村妇一样,她每天早上都会头顶一个篮子去集市;晚上,你会看见她跪在花园里,朝那座俯瞰全城的佛塔上的白色塔尖祈祷。二十二年来,或许更久,吴波金的全部阴谋她都了然于心。“柯波金,”她说,“你这辈子已经做了很多坏事。”吴波金摆摆手,说:“那又怎么样?我建造的佛塔能够弥补一切。日子长着呢。”

玛金又埋头于她的针线活儿,一副倔强的样子。每当她不赞成吴波金的做法时,都是如此。“但是,柯波金,这些阴谋诡计有什么必要呢?我听到了你和柯巴森在阳台上说的话。你们谋划加害维拉斯瓦米医生。你为什么要加害那个印度医生?他是个好人。”“这种外面的事,你一个女人懂什么?这个医生挡了我的路。首先他拒绝受贿,这让其他人很难办。此外——啊,还有一些原因,你的脑袋永远都没办法理解。”“柯波金,你有钱有权,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咱们贫穷的时候倒比现在更幸福。啊,我清楚地记得,你还只是个小镇官员的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对于咱们的新柳条家具,还有你的那支带金笔夹的自来水笔,我们多自豪啊!当那位年轻警官来我们家时,坐在最好的椅子上喝啤酒,我们感到多么荣耀啊!幸福不在金钱里。你现在要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呢?”“胡说,短视的妇人!一派胡言!去做你的饭,缝你的衣裳吧,外面这些事就让懂行的人处理吧。”“是啊,我确实不懂。我是你的妻子,一直对你千依百顺。但你总该积点德吧。柯波金,你要多积德!你能不能,比如,去买些活鱼,然后把它们放生到河里?这样可以积很多德。还有,今天早晨,僧人来讨米的时候告诉我,寺里又来了两个僧人,他们没有饭吃。你就不能给他们一些吃的吗,柯波金?我没有给他们任何东西,这样你就可以做这些事情来积点德。”

吴波金从镜子前转过身来。妻子的请求让他有些心动。如果方便做的话,他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积德的机会。在他看来,他积的那些德就像银行里的储蓄,在不停地增长。河里放生的每条鱼,都是施舍给僧人的礼物,也意味着他离极乐世界更近了一步。这个想法让人宽慰。他命人把村长拿来的那篮子芒果送到寺庙里去。

过了一会儿,他便走出屋子上路了,巴泰克手拿一堆文件跟在他后面。他走得非常慢,身体挺得笔直来平衡他的大肚子,撑着一把黄色丝质雨伞。他的长袍像一颗光滑的果仁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要去法庭,去审理一天的案子。二 俱乐部

大约在吴波金开始他上午的工作的时候,“波里先生”——那个木材商人,也就是维拉斯瓦米医生的朋友——刚刚离开家,走在去往俱乐部的路上。

佛洛里三十五岁左右,身高中等,身材还不错。他的头发又黑又硬,根根直立,发际线很低,黑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黄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变了色。因为他不胖也不秃顶,所以看上去并不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但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总是很憔悴,两颊瘦长,眼窝深陷,两眼无神。显然,他今天早上没有刮胡子。他身穿经常穿的那件白衬衣、卡其布的短裤,不过他没有戴遮阳帽,而是戴了一顶宽边毡帽,遮住了一只眼。他手拿一根竹棍,上面系着皮鞭,身后跟着一只名叫弗劳的黑色可卡犬。

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的。在佛洛里身上,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左脸上那块丑得吓人的胎记。这块胎记的边缘参差不齐,像一个新月,从眼部一直延伸到嘴角。从左侧看过去,他就是一副饱受折磨、愁容满面的样子。胎记是暗青色的,所以看上去像一块伤痕。对于这块胎记的影响,他再熟悉不过,因此一直以来,凡是有人在的时候,他都会不时侧转身子将胎记保持在人们视线之外。

佛洛里的房子在操场的最高位置,紧靠丛林边缘。从门口望去,操场的地势向下急剧倾斜,到处是一片枯焦的土黄色,只有五六间耀眼的白色平房散落在周围。在灼热的空气中,所有的一切都在颤动。半山腰处有一处英国公墓,四周围着白墙,不远处还有一座锡顶的小教堂。再远处就是欧洲人俱乐部,一座破旧的木质建筑。当你看到俱乐部时,就看到全城真正的中心了。在印度任何一座城镇,欧洲人俱乐部都是他们的精神的庇护所,是不列颠力量的真正所在,是土著官员们和百万富翁们向往的极乐世界。就这点而言,这里尤甚。因为在全缅甸所有的俱乐部中,只有这家从不接纳东方人会员,这也是凯奥克他达俱乐部引以为傲之处。走过俱乐部,赭色的伊洛瓦底江江水滚滚地流过,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一颗颗闪闪发光的钻石。江水那边是大片荒废的水田,一直延伸到远方连绵的黑色丘陵。

当地的城镇、法庭和监狱都在右边,大部分隐没在绿色的菩提树丛中。佛塔的尖顶像细细的金色长矛一样,从树林中耸立而出。凯奥克他达是一座非常典型的缅甸北部城镇,从马可·波罗时代到1910年间,城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如果不是因为交通的原因作为了铁路终点,恐怕此地还要在中世纪沉睡一百多年。1910年,政府将此地设为地区总署所在地,并重点发展建设——其具体表现在周围就可见一斑:养着一群肥头大耳、贪婪无度律师的法庭,一家医院,一所学校,还有一座规模巨大、建筑牢固的监狱。英国人修建了超级多的这样的监狱,从直布罗陀海峡直到香港。这里的人口大约四千,包括数百名印度人、几十个中国人和七个欧洲人。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欧亚混血儿,名叫佛朗西斯和塞缪尔,他们分别是一位美国浸信会教士和一位天主教教士的儿子。全城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人或事,只有一个印度托钵僧是个例外。二十年来,他一直住在集市附近的一棵树上,每天早上都会拿着一个篮子去化斋。

佛洛里出门的时候打了一个哈欠。前天晚上他喝得半醉,此时耀眼的阳光让他感到非常烦躁。“他妈的,真他妈的!”望着山下,他心里想。此时,他身边只有一条狗,于是他开始和着“神圣,神圣,神圣,哦,您是多么神圣”的曲调放声高歌:“该死,该死,该死,哦,您是多么该死。”就这样,踏着滚烫的红色道路,他边唱边用手杖拨弄着干枯的野草下山了。时间接近九点,阳光越来越毒。滚滚热浪不断地向他的额头扑来,就好像被一块大木头不断地、有节奏地敲打一样。佛洛里停在俱乐部门口,犹豫着是去俱乐部,还是继续往前走,去看望维拉斯瓦米医生。忽然他想起来,今天是“英国邮件日”,报纸大概已经到了。他绕过爬满藤蔓和长着星星一样的紫色小花儿的巨大网球看台,走了进去。

小径的两旁长满了成片的英国花卉——夹竹桃、千鸟草、蜀葵和矮牵牛花,它们还未被太阳晒死,仍旧恣意地绽放着。矮牵牛植株巨大,几乎像树一样。这里没有草坪,有的是长满当地树种的灌木丛——开满大片血红色花朵的凤凰木,有着奶油色、无茎花朵的赤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深红木槿,粉红色的中国玫瑰,胆汁绿的巴豆,长有羽毛状叶子的酸豆,在骄阳的照射下,绚丽多姿,使人有些目眩。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园丁,手拿喷壶,就好像一种吸吮花蜜的大鸟一样在花丛中穿行。

俱乐部的台阶上站着一位英国男人,两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他的头发呈棕黄色,胡子看上去硬硬的,眼睛呈浅灰色,两眼相距甚远,小腿瘦得出奇。这就是地区警长韦斯特菲尔德先生。他踮着脚,百无聊赖地前后晃动身体,并使劲地向上噘着上嘴唇,让胡子碰到自己的鼻子。他略微动了一下头,算是向佛洛里打招呼。他说话简洁,像军人一样,能省略的词绝对不会保留。他每说一句话几乎都暗含着一个玩笑,但他讲话的语气却低沉而阴郁。“嘿,佛洛里老弟。上午这天气真的很糟糕啊。”“我想,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如此。”佛洛里说。他稍微转了下身,好让自己有胎记的一侧脸避开韦斯特菲尔德。“是啊,该死。都接连好几个月了。去年直到六月份才下了那么几滴雨。看看这该死的天,连片云都没有。就像一个巨大的蓝色陶瓷平底锅。上帝!现在要是能在卡迪利大街多好,是吧?”“英国报纸到了吗?”“到了。《笨拙》画报、《浪漫巴黎人》,读这些报纸让人想家,对吧?走,趁着冰块还没有化尽,我们进去喝两杯。老莱克斯蒂恩还在里面全身冒热汗呢,已经快长痱子了。”

他们走进去,韦斯特菲尔德用他犹豫的口吻说道:“带路吧,麦克德夫。”俱乐部里面用柚木铺就的墙面,闻起来有一股沥青的味道,这里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里有个可怜的阅览室,有五百本快发霉的小说。另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又旧又脏的台球桌。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会有成群结队的苍蝇不是围着灯嗡嗡作响,就是落在台球桌的桌布上。还有一间棋牌室和一间面对河流的休息室,透过宽宽的阳台,可以从休息室看到对面的河流。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间,所有的阳台都要用绿色的竹帘遮住。休息室的地板上铺着椰叶席子,几张柳条制成的桌椅上散乱地放着一些带插图的旧报纸,没有一丝家的感觉。装饰方面,只有很多“疯狂”的图片,还有些落满灰尘的黑鹿颅骨。一架吊扇,无精打采地来回旋转,把灰尘抖落进温热的空气中。

屋子里有三个人。吊扇下边的男人四十岁左右,面色红润,相貌不错,略微发福。他仰躺在桌子上,四肢摊开,双手抱着头,正在痛苦地呻吟。此人是莱克斯蒂恩先生,当地一家木材公司的经理。昨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此刻正在遭罪呢。埃利斯是当地另一家公司的经理,此时他站在布告栏前正神情专注地研究某个告示。他身材短小,头发硬而直,面色苍白但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麦克斯韦尔,代理森林管理员一职,他正躺在一张长椅上读《野外报》,只能看见他两条骨骼很大的腿和毛茸茸的前臂。“看看这个老顽童,”韦斯特菲尔德边说边亲切地揽住莱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你就这样给年轻人当榜样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该让你知道四十岁应是什么样子了。”

莱克斯蒂恩先生嘟哝了一声,听起来像“白兰地”。“可怜的老家伙,”韦斯特菲尔德说,“又遭酒的罪了,嗯?看看,他的毛孔都在往外冒酒精。这让我想起了那位睡觉都不挂蚊帐的老上校。有人问他的仆人是怎么回事,仆人说:‘晚上,老爷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蚊子;早上,蚊子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老爷。’看看他——昨晚都已经喝多了,还要酒。有一个小侄女晚上来陪他,今天晚上到,是吗,莱克斯蒂恩?”“哦,别管这个老酒鬼了。”埃利斯头也不回地说道。他说话带着恶狠狠的伦敦腔。莱克斯蒂恩先生又开始嘟囔:“侄女!给我来点白兰地,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对侄女真是不错的教育,嗯?看着叔叔一周七天都在桌子下面。嘿,管家!给莱克斯蒂恩上白兰地!”

管家用铜盘托着白兰地上来了。他是达罗毗荼人,又黑又壮,一双黄虹色的眼睛就像狗的眼睛。佛洛里和韦斯特菲尔德点了杜松子酒。莱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几口白兰地,又坐回到椅子里,嘴里顺从地嘟囔着。他有一张结实而纯朴的脸,胡子像牙刷一样。此人确实头脑非常简单,除了他所谓的“好日子”,没有任何追求。他的妻子管束他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一个或者两个小时。只有一次,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她离开了两个礼拜,没想到提前回家一天,却发现莱克斯蒂恩先生酩酊大醉,两个赤身裸体的缅甸女孩儿搀扶着他,还有个女孩儿拿着一瓶威士忌向他嘴里灌。从那以后,她对他严加看管,就像他自己抱怨的那样,“像一只猫盯着老鼠洞”。然而,他还是想尽办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尽管它们大多数都是急匆匆的。“我的上帝,这一早上我的头可疼死了,”他说,“再把管家叫来,韦斯特菲尔德。在我太太来之前,我要再来一瓶白兰地。她说等我们的侄女来了,会把我的酒减少到一天四杯。去她的吧!”他又沮丧地加了一句。“你们这些人,都别犯傻了,听着。”埃利斯恶狠狠地说。他说话很怪,很伤人,每次开口都要冒犯一些人。他有意加重自己的伦敦腔,因为这能让他的话更具讽刺的味道:“你们都看到有关老麦克格雷格的这则新闻了吧?一则花边新闻。麦克斯韦尔,醒醒,听着!”

麦克斯韦尔放下手中的《野外报》,他二十五六岁,金发碧眼,容光焕发,相对他的职位,真够年轻的。他粗壮的四肢、浓密的白睫毛让人想起拉货车的小马驹。埃利斯从布告栏上撕下告示,动作轻巧,又带着愤怒,然后大声读起来。告示是麦克格雷格先生发布的,他既是副专员,又是俱乐部的干事。“听听,因为允许公职人员——不管是土著还是欧洲人,获得大多数欧洲人俱乐部会员的资格,并且鉴于目前本俱乐部还没有东方人会员,所以提议在凯奥克他达地区执行这个惯例。这件事将会在下次大会上进行公开讨论。一方面,有人可能会指出:‘哦,算了,根本没必要再念了,他要是不犯病,根本连个告示也写不出来。’反正,这就是重点。他要我们打破我们的常规,吸纳一名亲爱的小黑鬼进来,比如亲爱的维拉斯瓦米医生,我都叫他‘为了死萎靡医生’。真有意思,不是吗?鼓着肚子的小黑鬼隔着桥牌桌对着你的脸喷大蒜味儿。我的上帝,想想吧!我们一定要站在一起,对此坚决反对。你们说呢,韦斯特菲尔德?佛洛里?”

韦斯特菲尔德神情自若地耸了耸瘦削的肩膀。他已经坐到桌边,点着了一根刺鼻的黑色雪茄。“我想,我们只能忍了,”他说,“如今这群土著能够进出所有的俱乐部。我听说连佩贾俱乐部都是如此。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你知道的。我们是缅甸最后一个还在抵制他们的俱乐部。”“的确如此。并且我们一定要继续坚持抵制他们。我宁愿死在水沟里也不愿意在这里看见一个黑鬼。”埃利斯已经掏出一截铅笔。他重新把告示贴好,并在麦克格雷格先生签名的地方写了一个“大笨蛋”,字不大,但非常清晰。——“这就是我对他这个提议的看法。即使他来了,我也会这样说。你认为呢,佛洛里?”

佛洛里一直都没有讲话。尽管生性并非沉默寡言,但在俱乐部里,他很少能与其他人产生共同话题。他坐在桌边,正在读《伦敦新闻》上G.K.切斯特顿的文章,左手抚弄着弗劳的头。然而,埃利斯属于那种不停絮叨,非要别人同意他的意见的人。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佛洛里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埃利斯鼻子周围突然变得非常苍白,近乎灰色。这是他生气的迹象。他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破口大骂。如果对方没有习惯天天早上都听一通大骂,一定会大吃一惊。“我的上帝,我早该想到这种情况,为了让那些又黑又讨厌的贱人远离我们唯一享受自我的空间,你最好顾及面子支持我。即使那个鼓着肚皮、油腻腻的小黑鬼医生是你最好的伙计。我不在乎你是否和市场上的人渣为伍。如果你愿意去维拉斯瓦米家与他的那群黑人伙计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在俱乐部外你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上帝在上,如果你要带黑人来这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想,你应该很想让小维拉斯瓦米成为俱乐部会员吧,嗯?在我们讲话的时候,他插进来,用他汗涔涔的手碰我们,冲着我们的脸呼出大蒜的臭气。上帝,如果在俱乐部里让我看到他那黑鼻子,我一定一脚把他踹出去。油腻腻、大肚皮的小——!”

这通言论持续了几分钟,并且出奇地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这些话是那么发自肺腑。埃利斯的确讨厌东方人——厌恶至极,好像他们是魔鬼或者其他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作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他都需要不断接触缅甸人,但他怎么也看不惯黑人的脸。对东方人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丝友好,在他看来都是可怕的变态行为。他很聪明,在公司里也非常能干。有一群英国人,就不该让他们踏上东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

弗劳趴在佛洛里腿上,佛洛里坐在那里抚弄它的头,不看埃利斯的眼睛。大多数时候,他脸上的胎记令他很难直视别人的脸。但他准备讲话的时候,他自己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本该语气坚定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在颤抖;他的脸也是,有时会控制不住地抽搐。“沉住气,”他终于开口说道,声音无力且显得闷闷不乐,“沉住气。没必要这么激动。我可从来没说过要接纳土著会员。”“哦,你没有吗?但我们都知道你想。那你为什么每天上午都去那个油腔滑调的人家里?更同他坐在一张桌子旁,就好像他是一个白人一样,还使用他那恶心的黑嘴唇舔过的杯子喝酒——想到这些我都想吐。”“坐下,老伙计,坐下,”韦斯特菲尔德说,“不要提了。喝一杯吧。不值得争吵。天儿太热了。”“我的上帝,”埃利斯说道,他稍微平静了一些,来回踱了几步,“我的上帝,我搞不懂你们这群家伙。真的搞不懂。这里,麦克格雷格毫无道理地想让一个黑人加入俱乐部,而你们全都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地逆来顺受。我的上帝,我们到底来这个国家是干什么的?如果不统治这里,我们为什么不从这里滚蛋?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统治这帮该死的黑猪的。他们历来就是奴才,我们没有用他们理解的方式统治他们,反倒平等地对待他们,而你们这群蠢笨的浑蛋却认为这理所当然。还有佛洛里,与那个黑人称兄道弟。他声称自己是医生,就因为在印度一家所谓的大学待过两年。还有你,韦斯特菲尔德,号称专整那群横行霸道、只知道索贿的懦夫警察。还有麦克斯韦尔,整天追着欧亚混血妓女。没错,就是你,麦克斯韦尔。我已经听说你和那个叫莫莉·佩雷拉的小婊子在曼德勒的事了。我想,如果不是他们把你调到这里,你是不是已经和她结婚了?你们好像都很喜欢这群肮脏的黑畜生。上帝,我真搞不懂我们怎么了,我真的搞不懂。”“来,接着喝,”韦斯特菲尔德说,“嘿,管家!趁着冰还没化,再来点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来几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立刻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子旁,用一双小手抚摸着一瓶冰啤酒。他满头大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但已经不再发火了。他总是愤愤不平、顽固任性的样子,但他的怒火消得很快,并且从不会为此道歉。争吵也是俱乐部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莱克斯蒂恩感觉好些了,他正在研究《巴黎生活》上的一幅插图。时间已过九点,屋里十分闷热,还充斥着韦斯特菲尔德的雪茄发出的刺鼻烟味儿。每个人的衬衣都因为一身汗紧贴在后背上。外边负责拉吊扇绳子的男孩儿已经在毒辣的太阳下打起了盹儿。“管家!”埃利斯喊道,管家走出来,“去把那死小孩儿叫醒!”“是,主人。”“等下,管家!”“什么事,主人?”“咱们还有多少冰块?”“大约二十磅,主人。我想,只够今天用。我发现眼下想保存冰块太难了。”“不要说这种话,该死的——‘我发现这太难了!’你刚吞了一本字典吗?‘对不起,主人,不容易保存冰块。’——这才是你应有的说话方式。哪个家伙的英语讲得太好了,我们就会让他走人。我受不了会讲英语的用人。你听见没有,管家?”“是,主人。”管家回答,然后就退下了。“上帝!一直到星期一才能有冰块,”韦斯特菲尔德说,“佛洛里,你要回丛林里去吗?”“是的。我现在本该到那儿了。我进来只是想看一下有没有英国的来信。”“我想一个人上路,还能赚点儿出差津贴。这个季节我可不想待在那该死的办公室里,坐在吊扇下面,抽着纸烟卷,一张一张地签账单。上帝,多希望战争能再打起来!”“我后天出门,”埃利斯说,“那个该死的牧师不是要在这个礼拜举办跪祷仪式吗?无论如何,我要小心避开。这该死的跪祷!”“下个礼拜,”韦斯特菲尔德说,“我答应了要亲自参加。麦克格雷格也是。我不得不说,那个可怜的牧师可真够难堪的。六个礼拜才来这里一次。等他来的时候,不妨举办一场圣会。”“哦,该死!那我会哭着唱圣歌,也算是对牧师施恩了,不过我可受不了这些该死的当地基督教徒挤进我们的教堂。一群马德拉斯(今金奈)仆人和克伦人教师。还有那两个黄肚皮——佛朗西斯和塞缪尔,他们也称自己是基督教徒。上次牧师来咱们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居然有胆子跑到前排,与白人坐在一起。应该有人站出来和牧师说说这件事。我们真是傻透了,竟然让这些传教士在这个国家为所欲为!这些传教士还去教导那些在集市扫大街的人,说他们和我们一样优秀。‘对不起,先生,基督教徒与主人是一样的。’真不要脸。”“这两条腿怎么样?”莱克斯蒂恩先生边说边递过来一本《巴黎生活》,“你懂法语,佛洛里,下面是什么意思?上帝,这让我想起我在巴黎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休假,是在结婚前。上帝,真希望再回到那里!”“你们听说过‘一个沃金女郎’的故事吗?”麦克斯韦尔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但是,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他对黄段子情有独钟。他讲完沃金女郎的故事,引起一片笑声。韦斯特菲尔德又讲了一个情感奇特的年轻伊灵(伦敦的一个区名)女孩的故事。佛洛里紧接着讲了一个万事小心的霍舍姆牧师的故事。这个故事引来更多的笑声。就连埃利斯也心情变好,为大家讲了好几个段子。埃利斯的笑话总是很诙谐,但是也猥亵得要命。尽管天气炎热,但大家都兴致勃勃,气氛也分外友好。啤酒已经喝光,他们正打算再要一些的时候,外面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厚重得让地板都当当响的声音传来:“是的,的确非常幽默。我要把这些故事写进我发表在《布莱克伍德》的一篇文章里。我还记得,当我驻扎在卑谬的时候,另外一件——啊——相对有趣的事情——”

显然,麦克格雷格先生已经来到俱乐部了。莱克斯蒂恩先生惊呼:“该死,我老婆来了!”然后,他把面前的空酒杯推得远远的。麦克格雷格先生和莱克斯蒂恩太太一起走进休息室。

麦克格雷格先生高大魁梧,显然早已四十岁有余,面容和善,戴着金边眼镜。他肩膀宽大,并且习惯向前伸着脖子,这让人奇怪地想起一种乌龟——实际上,缅甸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海龟”。他身穿一件干净的丝绸衣服,腋窝处已经被汗水湿透。他幽默地向大家做出敬礼的姿态,算是和大家打了招呼。然后,他在布告栏前停住,面带笑容,像一个校长一样,摆弄着背后的教鞭。他脸上的笑容颇为真诚,然而他身上故意表现出来的亲切和试图让人忘记他的官职的努力却让人在他面前并不怎么自在。他讲话时的举止神态明显是在模仿早年他认识的某位牧师或校长。任何长句、任何引语、任何格言谚语,在他看来都是笑话。每当有装模作样的“嗯”“啊”之类的词语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接下来要有玩笑了。莱克斯蒂恩太太三十五岁上下,如果不论身材,单是拉长了看,倒也是一个时髦的人。她总是唉声叹气,抱怨连连。她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莱克斯蒂恩太太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面最好的位置上,用她那瘦长的、像蝾螈一样的手扇起风来。“哦,天啊,真热,热死了!麦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车接的我。他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汤姆,那个贱车夫又在装病了。说实话,我觉得你应该用鞭子好好教训他一顿,让他头脑清醒清醒。每天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简直太恐怖了。”

从莱克斯蒂恩家到俱乐部只有四百米,但莱克斯蒂恩太太嫌走这段路太累,于是从仰光买来一辆黄包车。除了几辆牛车和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这辆黄包车就成了凯奥克他达地区唯一的一辆四轮交通工具了,因为整个凯奥克他达地区拥有的公路也不过十英里。莱克斯蒂恩太太宁可待在丛林里,住潮湿的帐篷,吃罐装食品,忍受蚊子的叮咬,也不肯离开她的丈夫。但她获取心理平衡的办法就是,一回到总部就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停地抱怨。“真的,这些仆人的懒惰程度让人吃惊。”她叹息道,“你不这样认为吗,麦克格雷格先生?他们成天整些可怕的改革,还有,他们从报纸上学得蛮横无理,我们好像都没办法管理这群土著了。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国内的底层阶级有过之而无不及。”“哦,我相信还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不过,我认为民主精神确实毫无疑问地在蔓延,甚至包括这里。”“不久之前,甚至就是在战前,他们还是那么和善、毕恭毕敬!看到我们从路上经过,他们行额手礼时的样子,多讨人喜欢。我还记得我们一个月只付给管家十二卢比,真的,那个男人就像一条狗一样热爱我们。现在,他们要四十到五十卢比,我发现唯一能留住一个仆人的办法就是拖欠他们几个月的薪水。”“过去那样的仆人已经找不到了,”麦克格雷格先生对此表示同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管家无理,你只需要把他送到监狱里,再附上一张写着‘请抽此人十五鞭’的条子就行。唉,恐怕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啊,你说对了,”韦斯特菲尔德沮丧地说,“这个国家不会再适合居住了。让我说,大不列颠的统治已经结束了。丢掉了统治权和一切相关的东西,我们是该滚蛋了。”

随即,屋里的众人发出一片附和声,甚至包括这位公开自认为左翼分子的佛洛里,还有年轻的麦克斯韦尔,他来缅甸的时间还不到三年。没有一个驻印度的英国人会否认,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否认过,印度正走向灭亡,因为就像《笨拙》画报一样,过去早就不存在了。

与此同时,埃利斯把那张让人厌恶的告示从麦克格雷格先生身后扯下来,然后把它伸向麦克格雷格先生,用尖酸的语气说道:“喂,麦克格雷格,我们已经看过告示了,我们都认为推选一名土著加入俱乐部的想法纯粹是——纯粹是没有必要的。”埃利斯本来想说“纯粹扯淡”,但他忽然想起莱克斯蒂恩太太还在场,于是改口为“没有必要的”。“毕竟,这个俱乐部是我们找乐子的地方,我们不想见到土著在这里晃来晃去。我们很希望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完全避开他们。其他人也都完全赞成我的看法。”

他环视了一下大家。“同意,同意!”莱克斯蒂恩先生粗声粗气地说。他知道他的老婆能够猜出来他喝过酒,但他认为这样应和几声能为自己找个借口。

麦克格雷格先生笑着取下告示。他看到了自己名字下面的“大笨蛋”铅笔字,他个人认为埃利斯的行为非常失礼,但他还是用开玩笑的方式化解了这件事。他极力想做俱乐部里的老好人,就像他在工作中极力保持自己的尊严一样。“看来,”他说,“我们的朋友埃利斯不欢迎这群——啊,他的雅利安弟兄们?”“没错,我不欢迎,”埃利斯尖锐地答道,“也不欢迎我的蒙古弟兄们。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黑鬼。”

听到“黑鬼”这个词的时候,麦克格雷格先生的脸僵住了,因为这个词语在印度是犯忌讳的。他对东方人没有偏见,并且,实际上他非常喜欢他们。他认为,如果给这些人自由,他们会是世界上最讨人喜欢的人。每当看到他们被人任意侮辱的时候,他都深感痛心。“这样讲合适吗?”他板着脸问,“叫他们‘黑鬼’——一个他们很反感的词语——他们显然不是什么‘黑鬼’。缅甸人属于蒙古人种,印度人属于雅利安或者达罗毗荼人种,他们都不同于——”“哦,胡扯!”埃利斯说,他根本不把麦克格雷格先生的官场地位当回事儿,“你可以叫他们黑鬼或者雅利安人,或者随你想叫什么。我想说的是我们不想看见任何黑人藏在我们的俱乐部里。如果你采取投票表决的方式,我们所有人会一致投反对票——除非佛洛里想让他亲爱的伙计维拉斯瓦米加入。”“没错,没错!”莱克斯蒂恩重复道,“看我的,我一定投反对票。”

麦克格雷格先生怪异地抿起嘴唇。眼下,他的处境非常尴尬,因为选举一名土著俱乐部成员并不是他本人的想法,而是专员向他传达的命令。然而,他不喜欢解释,于是他用调解的口气说:“我们将这件事推迟到下次大会上讨论好吗?在此期间我们也许可以给出更成熟的考虑。现在,”他走向桌子,补充说,“谁想和我一起来点——啊——饮料?”

大家把管家叫出来,点了饮料。天气比刚才更热了,大家都渴得要命。莱克斯蒂恩先生刚准备点酒,忽然看见他老婆的眼神不对,于是闷闷不乐地说“不点了”。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可怜兮兮的,眼巴巴地看着莱克斯蒂恩太太喝下一杯加了杜松子酒的柠檬汁。虽然麦克格雷格先生点的是酒,但他喝的是纯柠檬汁。在凯奥克他达地区的欧洲人中,他是唯一一位坚决不在日落后喝酒的人。“不错啊。”埃利斯粗声粗气地说,脑门儿抵着桌子,坐立不安地把弄着他的杯子,与麦克格雷格的争执又让他坐不住了,“非常不错,但我坚持我说的话。不许土著加入俱乐部!就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在这种小事上让步,我们才毁了帝国。就是因为我们对他们太仁慈了,才导致这个国家暴乱不断。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像对待臭泥一样对待他们。眼下是关键时刻,我们要争取我们能得到的任何威严。我们要联合起来告诉他们:‘我们是主人,你们是乞丐——’”埃利斯用他小小的拇指向下按,仿佛在摁一只蛆虫,“你们这群乞丐要安分守己!”“希望渺茫,老伙计,”韦斯特菲尔德说,“希望非常渺茫。有这些红头文件束缚着你,你能怎么办?这群土著乞丐比我们更懂法律。他们当面冒犯你,你要揍他们的时候,他们扭头就跑。除非你下定决心要收拾他们,否则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们没胆量和你打架,你怎么收拾他们?”“我们在曼德勒时的长官总是说,”莱克斯蒂恩太太插嘴道,“最终,我们只能离开印度。年轻人不会再跑来这里,用一生的工作换取侮辱和他人的忘恩负义。我们只能离开。当土著们祈求我们留下的时候,我们会说:‘不,我们给过你们机会,你们没有把握住。现在好了,我们会让你们管理自己。’这样一来,得给他们一个多大的教训!”“都是那些法律法规带给咱们的麻烦,”韦斯特菲尔德闷闷不乐地说,“就是因为过于守法才毁了印度帝国。”这是韦斯特菲尔德经常提及的话题。按照他的看法,只有来一次大规模的动乱,随后实施军事管制才能从毁灭中挽救帝国。“全是些文件。如今,政府里的印度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统治者。我们气数已尽。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关掉商店,让他们自作自受。”“我不这样认为,绝对不这样认为,”埃利斯说,“只要我们愿意,一个月内就能扭转眼下的局面。只需要一点点胆量。看看阿姆利则,看他们后来那低眉顺眼的样儿。戴尔知道怎样对付他们。可怜的老戴尔!那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待在英国的那群胆小鬼应该为此负责。”

其他人发出一片叹息,与在罗马天主教集会上提到该死的玛丽一世时的叹息一模一样。听到戴尔的名字的时候,就连麦克格雷格先生——这位对屠杀和戒严十分反感的人,也摇了摇头。“唉,可怜的人啊!佩吉特议员们手下的牺牲品。也许吧,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的错误,不过为时已晚了。”“我以前的长官曾经讲过一个与那件事有关的故事,”韦斯特菲尔德说,“在土著团里,有一位年老的陆军士官长,有人问他,如果英国人离开印度会怎么样。这位老陆军士官长说——”

佛洛里向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绝对不能,不能——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趁自己头脑清醒,还没有开始砸家具、往画上摔瓶子之前,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房间。这群乏味、愚蠢、沉迷酒精的肥猪!难道他们要模仿《布莱克伍德》杂志上那些经过改编的拙劣故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字不差地重复同样的恶毒的话?难道他们就没人能想点新东西说?啊,这是个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啊!我们的文明,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一种建立在威士忌、《布莱克伍德》和“波让”绘画上的邪恶文明!上帝原谅我们吧,毕竟我们都是组成这种文明的一部分。

佛洛里对此不发一言,他很痛苦,但保持面部平静。他站在椅子旁边,身体略微向众人倾斜,脸上挂着一副不确定别人是否喜欢自己的说笑的表情。“恐怕我得走了,”他说,“真不巧,在早饭前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再待会儿喝点吧,老兄,”韦斯特菲尔德说,“新一天才刚刚开始。来杯杜松子酒,给你开开胃。”“不,谢谢,我必须得走了。过来,弗劳。再见,莱克斯蒂恩太太。再见,各位。”“布克·华盛顿退下了,这个黑鬼的朋友。”佛洛里的身影消失后,埃利斯说。不管是谁离开这个房间,埃利斯都会在背后说些坏话:“我想,他又去找维拉斯瓦米了,也有可能是为了逃避交酒钱而溜走的。”“哦,他这个人不坏,”韦斯特菲尔德说,“虽然他时不时地说些与布尔什维克有关的事情,不过可别以为他是认真的。”“哦,当然,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家伙,”麦克格雷格先生说,“在印度的每个欧洲人都很注意自己的职务身份,而不是肤色,都是好伙计,除非他们有时候做出非常离谱的事情。这可是一种荣誉。”“在我看来,他的布尔什维克有点儿过分了。我不能接受成天和当地土著为伍的人。如果说他本人身上流着黑人的血,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这也许能解释他脸上有块黑斑的原因,他就像一匹花斑马。他那黑色的头发和柠檬色的皮肤,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欧亚混血儿。”

他们又讲了一些有关佛洛里的零零碎碎的谣言,不过不多,因为麦克格雷格先生不喜欢谣言。这些欧洲人继续待在俱乐部里,直到又喝完一轮酒。麦克格雷格先生讲了一些他在卑谬时的奇闻趣事,不过这类故事可以更换成任意背景。然后,谈话又回到人们永不生厌的话题上——当地土著的傲慢无礼,政府的因循守旧,大英帝国真正称得上统治者、“给这家伙十五皮鞭”的旧日美好时光。人们的谈话大部分时间都围绕着这些话题,部分是因为埃利斯的热衷。此外,我们应该理解欧洲人的抱怨。与这些东方人一起生活和工作,即使对于圣人的脾气来说,也是一种考验。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官员,深知其中的折磨与侮辱。几乎每天,当韦斯特菲尔德或者麦克格雷格先生,甚至麦克斯韦尔也不例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群有着年轻的、像金币一样光滑的黄色脸庞的中学生,都会对他们露出黄种人脸上常有的那种让人气愤的鄙视的神情。这群中学生有时朝他们冷笑,有时会在他们身后发出土狼般的恶笑。驻印英国人的生活也不完全是一团糟。在不舒适的营地,在潮湿的办公室,在充斥着泥土和沥青味道的昏暗平房里,或许,他们有权利粗暴一点儿。

现在十点钟了,天气酷热难耐。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又圆又亮的汗珠,男人们的小臂上也是如此。麦克格雷格先生的丝绸外衣的后背上的汗迹越来越大。外面耀眼的阳光不知怎的就穿过窗户上绿色的珠帘照了进来,晃得人头晕目眩。想到自己难以下咽的早饭,还有接下来又长又乏味的时间,每个人都觉得心神不安。麦克格雷格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扶了扶从汗涔涔的鼻子上滑下来的眼镜。“唉,如此热闹的聚会就要结束了,”他说,“我不回家吃早饭了。帝国的担忧。有人和我同路吗?我的司机在外面等着呢。”“哦,谢谢你,”莱克斯蒂恩太太说,“捎上我和汤姆吧,这大热的天儿,不用走路真是一种解脱。”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韦斯特菲尔德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说道:“我想,还是动动比较好。如果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恐怕要睡着了。想想整天都要憋在办公室里,面对成堆的文件!上帝啊!”“大家不要忘记今晚的网球啊。”埃利斯说,“麦克斯韦尔,你这个懒贼,别再躲起来了。下午四点半,准时带着你的球拍来这里。”“您先,女士。”麦克格雷格先生站在门口殷勤地说。“带路,麦克德夫。”韦斯特菲尔德说。

他们出门走进耀眼的炽烈阳光下。大地像一口火炉,呼出滚滚热浪。绚丽夺目的花朵在烈日的炙烤下,一动不动。炫目的阳光将疲倦植入你的骨髓。这实在让人有些害怕——从缅甸到印度,从暹罗(今泰国)到柬埔寨、中国,全都是炫目、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外边等待麦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车,金属板烫得不能触碰。一天中最可怕的时光开始了,正如缅甸人说的:“这是脚步无声的时间。”除了人,几乎没有生命在活动。黑蚂蚁受高温的刺激,一队队像带子似的穿过小路,无尾秃鹫顺着气流在高空翱翔。三 逃离一会儿

佛洛里出了俱乐部的大门朝左拐,沿着菩提树的树荫踏上了通往集市的路。一百码外,传来一阵喧闹的音乐声。一队瘦瘦的印度宪兵,身穿绿色的卡其布军装,踏着步子正返回队列当中。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吹风笛的廓尔喀男孩。佛洛里打算去看望维拉斯瓦米医生。医生的房子是用很长的、用沥青刷过的木头建成的,平房,带有一个乱七八糟的花园,花园紧靠俱乐部。房子背对着大路,面朝医院,正位于医院与河流之间。

佛洛里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一声女人受到惊吓的尖叫声,还有走动声从屋里传来。显然,他差点儿遇见医生的老婆。他绕到房子的正面,朝着阳台喊道:“医生,你忙吗?我能上去吗?”

医生个子不高,黑白分明。他像盒子里弹出来的木偶一样从屋里冒出来。他急忙走到阳台的栏杆处,热情洋溢地大声喊道:“你能上来!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快点儿上来吧!啊,佛洛里先生,见到你真高兴!上来,上来。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威士忌、啤酒、苦艾酒,各种欧洲饮料。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直都在盼望文明的沟通。”

医生身材矮小,又黑又胖,全身毛茸茸的,眼睛圆圆的,一副容易受骗的样子。他戴着一副钢边眼镜,身穿一件很不合身的白色衣服,裤管像手风琴一样皱皱地搭在笨拙的黑色靴子上。他的声音里透着渴切和兴奋,讲话时不断发出嘶嘶声。佛洛里上台阶的时候,医生急忙跑到阳台的一端,从一个大的锡制冰箱里迅速翻出几个样式不同的瓶子。阳台又宽又暗,低矮的屋檐上吊着几篮蕨类植物,这让阳台看起来像是掩藏在日光瀑布中的一个洞穴。阳台上摆放着几把监狱里做的藤质长椅,一端摆放着一个书柜,装着一些令人提不起阅读兴趣的图书,主要是随笔,像爱默生、卡莱尔、斯蒂文森之类的。医生酷爱读书,很注重自己书里所谓的“道德意义”。“啊,医生……”佛洛里说。说话的时候,医生猛地爬到长椅上,抽掉了垫脚托儿,这样他就能躺着了。他又把烟和啤酒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啊,医生,近来怎么样?大英帝国如何?还像原来一样麻痹吗?”“啊哈,佛洛里先生,她身体很虚弱,很虚弱啊!多种症状并发。败血症、腹膜炎、中枢神经麻痹,我想恐怕得请个专家了。啊哈!”

这是两个男人间的玩笑,他们把大英帝国当作医生的一位年老的女病人。医生开这个玩笑已经两年有余,但依旧乐此不疲。“啊,医生,”佛洛里说着,仰躺在长椅上,“离开那个该死的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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