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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7: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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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波)显克维奇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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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尼娅

哈尼娅试读:

哈尼娅

作者:(波)H.显克维奇著,王敏译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1-01

ISBN:9787513309349

本书由北京读品联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哈尼娅

开篇:老仆人

除了老管家、监工和护林员之外,还有另一种人正在从这世界上渐渐消失,那就是老仆人。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母就被这样一个大块头服侍。在这些大块头百年之后,深埋在地下快被人遗忘时,又时不时地会有好事者把他们的故事挖掘出来。这位老仆人的名字叫米可拉·苏赫沃斯基,他从前是一个贵族,来自苏哈沃拉的贵族部落,这一点他经常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提起。他从对我祖父的那段宝贵回忆中谈到我父亲,那时他还是拿破仑战役时期的一名勤务兵。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服侍我祖父的了,当问到日期的时候,他吸了口鼻烟,然后回答道:“是的,那时我还是个没长胡子的毛头小子,而上校也很年轻。”

在我父母的家里,他几乎履行了各种各样的职责。他是男管家,也是贴身仆人。夏季庄稼收获的时候他是监工,冬季又忙着去打谷脱粒。他保管着伏特加酒库、地窖和粮仓的钥匙,也会修理钟表。但最重要的是,他使这个家秩序井然。

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这个人的责备。他责备我父亲和母亲,即便我喜欢这个人,但是仍像害怕火焰一样的害怕他。在厨房,他完成了一整天的厨师工作之后,会揪着储藏室男孩的耳朵穿过屋子,而且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满意。当他微醺的时候,这样的事一周发生一次,所有人都躲着他,不是因为他能让自己对着男主人和女主人说脏话,而是因为一旦他粘上了谁,那个人就会被跟上一整天,接受没完没了的唠叨和责备。

在吃晚饭的时候,他站在我父亲的餐椅后面,而且,即便他不需要服侍的时候,他也盯着那个正在服侍主人的人,他对这种毒药般的生活具有别样的热情。“小心点,小心点!”他咕哝着说,“否则我要你好看。看看他!他就不能服侍得快点,拖后腿,像头游行的老奶牛。我说小心点!他没听见主人正在叫他吗,为小姐换一下她的盘子。你为什么在发呆?为什么?看看他!快看看他!”

他在饭桌上不停地插话,并且总是反对一切。经常发生的一幕是,我父亲在吃饭的时候转身对他说:“米可拉,晚饭后告诉马图斯去牵几匹马,我们要去某某地方。”“骑马!为什么不骑马?哦耶!但是,马不是用来骑的吗?让可怜的马儿在这样的路上跑断腿。要是有需要的拜访,那必须去。当然他们的领地是自由的,我需要阻止他们吗?不需要阻止。为什么不去拜访?算账可以等,打谷可以等。这次拜访不能等。”“和米可拉在一起真是一种折磨!”我父亲有时候没有耐心地喊道。

但是米可拉又开始说了:“我说了我不笨了吗?我知道我很笨。管家已经去内渥多市向牧师的女管家求爱了,为什么主人不能继续他的拜访?难道这种拜访不如向女管家求爱重要吗?如果仆人可以被允许去做他想做的事,那么主人也能够被允许。”

由此进入无意义的老生常谈的怪圈。

好吧,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我和我的弟弟都害怕他,这种惧怕几乎超过了我们的家庭教师路德维克,更超过了我们的父母。他对待我的妹妹们很礼貌,他叫她们每一个人“您”,尽管她们比我们年纪小,但是他却不顾礼节地叫我们“你”。对于我来说,他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总是把枪装在口袋里。经常发生的事是,我在下课后溜进储藏室,尽我所能地向他亲切友好地微笑,然后有些胆怯地说:“米可拉!希望米可拉今天过得愉快。米可拉今天擦手枪了吗?”“亨瑞克在这儿想干吗?我得准备一块抹布,就这样。”

然后他就开始嘲笑着对我说:“米可拉!米可拉!当你想要玩这枪的时候,米可拉就是个好人,当你不想玩的时候,就把米可拉丢出去喂狼。你应该好好地学习,要不然玩枪也不能让你长心眼儿。”“我已经写完作业了。”我几乎要哭出来着说。“写完作业了!嗯!写完了!他一直学一直学,但是脑子仍就像个空桶。我不会给你玩这手枪了,就这样。”(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摸索了一下口袋)“但是这手枪如果被谁盯上了,米可拉就一直带着它。该责怪谁呢?米可拉。是谁让这孩子学枪呢?米可拉。”

一边这么喋喋不休地责备着,他走进我父亲的房间,摘下手枪,吹掉上面的灰尘。接着,他点燃一根蜡烛,把帽盖在枪口,然后让我瞄准。一般在这个时候,我内心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孩子是怎么拿枪的!”他说,“嗯!像个剪头发的。你是怎么熄灭蜡烛的,能不能不要像个老头儿熄灭教堂的蜡烛那样?你应该做个牧师,背诵《圣母经》,但成不了军人。”他用自己的方式教导我们当年的战争艺术。通常在晚饭之后,我和弟弟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学习如何走军步,同我们一起练习的还有路德维克神父,他的步伐非常有趣。

这时米可拉就会皱着眉头看着牧师,即使他害怕牧师甚过于其他任何人,但还是控制不住地说:“嗨!”他说道,“某些人优雅的军步走起来就像一头老母牛。”

我是哥哥,常常受他的摆布,所以受苦最多。但是当我被送进学校上学的时候,老米可拉泪流不止,好像天塌下来了一样。父母跟我说他变得更容易生气了,连着生了他们两个礼拜的气。“他们把这孩子带走了,”他说,“即便这孩子死在那儿!天哪!但是他能从学校学到什么?难道他不是继承人吗?他会学拉丁语吗?他们想把这孩子变成一个聪明人儿,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孩子已经走了,走远了,而你这个老人,还缩在角落回味这孩子的余温。鬼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

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那是刚刚黎明的时候,清晨的空气清冷,空中飘着雪花。庭院里的桔槔在汲水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看门狗一声声地叫唤着打破黎明的寂静。房间的百叶窗都关着,但是厨房里的窗户闪着明亮的光,把旁边的墙面映上一抹玫瑰色。我走进屋子,疲惫而又沮丧,心中带着一丝害怕,因为我拿高分的功课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种无助的感觉一直都在,直到我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直到我长大了能够习惯各种惯例和学校制度。我害怕父亲,我害怕牧师严厉而又毫无表情的脸,是他把我从华沙带来的。我从他们任何一方都得不到安慰。最后,我看见厨房的门打开了,鼻头冻得红红的老米可拉缩着身子穿过雪地,手上的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奶酪锅。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喊道:“哦,金色的小潘尼奇!我最亲爱的孩子!”接着,他快速地放下托盘,把两个锅子反过来,搂着我的脖子开始紧紧地拥抱和亲吻。此后他总是叫我小潘尼奇。

从那以后的整整两个礼拜,他都因为奶酪的事不能原谅我:“一个男人悄悄地为自己拿了块奶酪,这孩子还跟着。他可真会挑时候出现。”诸如此类。

父亲想要打我,或者至少他嚷嚷着要这么做,因为我拿到了两个中等分数,一门是书法,一门是德语。我一边哭着保证下次会考好,一边母亲也在从中说着好话,最后,由米可拉挑起的麻烦又由他制止了。米可拉可不懂书法是什么创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因为德语——他听都没听过的语言——而处罚一个人。“好吧,”他说,“这孩子是参加路德教了吗,还是什么施瓦布?我尊敬的上校懂德语吗?或者主人他自己(这个时候他转向父亲)懂德语?我们在……那叫什么地方?在莱比锡城遇到德军,鬼才知道我们攻打他们的时候都不会说德语,但是德国人还不是被我们灰溜溜地赶跑了。”

老米可拉又多了一个怪癖:他很少提起自己从前的打仗经历,但是在需要片刻幽默的时候他就会这么说了,撒谎撒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从教义上来说,他不应该撒谎,但是在他的脑子里,似乎事实已经混在一起了,还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均衡。无论听说什么早年间的军事征战,他都能适用于自己和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上校。并且,他虔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全部。

有时候在谷仓,他一边监督农民计算打麦的费用,一边就开始讲故事了。这时候人们就停下工作,坐在连枷上休息,在听到精彩之处惊奇地张大嘴。而他就会注意到他们,并且喊道:“为什么你们张着大嘴看着我,就像个大炮一样?”

然后就听到:“噜噗!蹴噗!噜噗!蹴噗!”

这种连枷的声音在打麦场上响了一段时间,但是过了一会儿米可拉又开始说了:“我儿子给我写信了,说他刚刚被帕米拉女王封为上将了。他在那边有很好的职位,又有很高的薪水,但是那个城市偏偏总是有可怕的霜冻……”

我可能提到过,这个老头在教育孩子方面是不成功的。他是有个儿子,这是事实,但是一无是处,这个孩子在长大以后闯了很多的祸,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米可拉的女儿在做姑娘的时候,就同村里所有的官员调情,来者不拒。最后她死了,还留下了个女儿。这个女儿的名字叫哈尼娅,她大概和我同岁,是个漂亮而又纤弱的小女孩。记得我们经常玩士兵游戏。哈尼娅是一名鼓手,但是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她是个麻烦的人。她性格很好,温和得像一个天使。世上有充满苦痛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但是目前对于我们来说却无关痛痒。

回到这个老头的故事。有一次,我听到他讲当年枪骑士们的马在马丽安堡惊慌四逃的情景。一万八千多匹马从华沙城大门一拥而入。“很多人被踩死了,”他说,“直到它们被逮住后才太平下来,你可以很容易想象到那场景”。还有一次,他在宅子里,尽管不是在谷仓了,对我们说了以下的话:“我们的仗打得漂亮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打得漂亮点?记得有一次我们同澳大利亚军队开战,我站在列队中,再重申一遍,我站在列队中,旁边是总司令的座驾。我军好像是从澳大利亚军队那边,也就是从敌方,得到了一个口信。‘嗨,苏赫沃斯基,’总司令说,‘我知道你!只要能追上你,我们就能结束这整个战争了。’”“可是他没提过上校吗?”我父亲问道。“当然提到了!因为总司令特意地跟我说是‘你和上校’。”

路德维克神父不耐烦地说:“得了吧,米可拉,你说谎说得好像真能捞到什么好处一样。”

老头皱着眉头想要反驳,但是他对路德维克神父既害怕又敬畏,所以什么都没说。但是过了一会儿,等气氛好转之后,他又继续说:“森克鲁特斯基神父也这么说我。有一次,我被澳大利亚人刺中一刀,就在第五根肋骨那儿,当时的状况很糟。我想我是死定了,所以就在森克鲁特斯基神父面前向万能的主忏悔自己所有的罪过。森克鲁特斯基神父一直静静地听着,最后他说:‘敬畏主吧,米可拉,你已经把知道的全部谎话都告诉我了。’然后我说:‘可能是吧,因为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是他们治好你的吧?”“治好?他们怎么治好我?是我治好了自己。我当时把两袋药粉搅和在一起放到一夸脱伏特加中,晚上就喝了,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又生龙活虎了。”

我已经听了很多像这样的故事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路德维克神父禁止米可拉这样地“胡说八道”,他要“完全杜绝”。作为一位牧师和一个内向的乡下人,可怜的路德维克神父不知道的是,首先,每一个年轻人,当暴风雨席卷了他安静单纯的角落,把他吹进广阔天地的时候,他都必须不止一次地被洗脑;其次,并不是老仆人和他的故事把他洗脑了,而是其他什么人。

这么说来,米可拉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不好的影响,相反,这个老头细心又严格地照管着我们。从完全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尽责的人。战争岁月使他保持了一种很好的品质:执行命令时拥有责任心和准确度。

记得有一年冬天,野狼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它们太无法无天了,先是有几只在晚上溜进村庄搞破坏,慢慢地就开始大量涌入。我父亲是一个天生的猎手,他想安排一场盛大的狩猎活动,但是当他知道狩猎指令是由我们的邻居潘·奥斯崔斯基——一位出名的狩狼专家发出后,他就开始焦虑了,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这位专家,并叫来米可拉说:“佃户要去镇上,你跟他一块去,在离开奥斯崔锡附近的路上,把这封信交给潘·奥斯崔斯基。让他务必给我个回信,如果没有回信的话就别回来见我。”

米可拉带着信,和佃户一起钻进马车就走了。晚上的时候,佃户回来了,可米可拉没有跟他一起回来。父亲想着他可能是留在奥斯崔锡过夜了,第二天就会回来。就这样过了一天,米可拉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回来,已经过了三天了,仍然没有他的人影儿。家里的气氛开始沉重起来。父亲担心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狼群袭击了,就派人去找他。大家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半个人影儿。父亲于是又派人去了奥斯崔锡。在奥斯崔锡,有人说他到过那儿,但是他并没找到潘·奥斯崔斯基。他询问过在哪里能找潘·奥斯崔斯基,然后就从侍从那儿借了四个卢布走了,不知所踪。这是什么意思?慢慢想去吧。

第二天,派去其他村子寻找的人传来消息,说他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发现米可拉,我们就开始为他恸哭了。在第六天晚上,在书房处理事情的父亲听到门外传来的嚓嚓的脚步声,还有谁在压低了嗓子抱怨,他立刻就认出了米可拉。

是真的,就是米可拉,全身冰冷、疲惫、瘦弱,还有冰碴儿挂在胡子上,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米可拉!感谢万能的主!你这段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去干吗了?我去干吗了?”米可拉喃喃地说,“我是打算去干什么的?潘·奥斯崔斯基不在家,去布京了,我就去布京找他。到了布京,他们告诉我说,真见鬼,潘·奥斯崔斯基已经去了卡热洛夫卡,于是我也往那里去了,可是他却从卡热洛夫卡离开了。谁说他不能自由地乱逛?人家也是个主人。还有,他不是徒步走的。‘非常好’我说,我从卡热洛夫卡去了首都,因为他们说他在那儿。他在首都做什么生意啊?他是市长吗?他去了镇上了,那我能回来吗?于是,我就去了镇上把信交给他。”“好吧,他给你回信了吗?”“他回了,也算是没回。他写了回信,但是他笑得连我都能看见他的后牙槽。‘你的主人’,他说,‘邀请我上周四去狩猎,但是你却在这周一才把信交给我。现在狩猎已经完毕了。’然后他又笑了起来。给你,这就是回信,他怎么能不笑呢?”“不过这些日子你都怎么吃饭的?”“哦,要是我说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饿不饿?带了丁点的食物没有?要是我还没吃饭,那就应该吃点了。”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给米可拉发出无条件的吩咐了。通常他被派去什么地方办事的时候,临行前我们会告诉他该怎么做,以防要找的那个人不在家。

又过了几个月,米可拉要去隔壁镇的集市上买马,因为他看马的眼光非常准。晚上的时候,管家进来说米可拉已经买到马了,但是回来的时候他被打了,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父亲立刻去找了米可拉。“出了什么事,米可拉?”“我打架了!”他随口就说。“觉得羞愧吗,老头儿?非得在集市上闹事吗?怎么一点意识都没有。年纪一大把了还办蠢事!难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因为这种鬼把戏解雇过一个人吗?知道羞愧了吧,一定是你喝醉了才办出这样的蠢事”。

父亲真的是气坏了,一点都不开玩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一般在这种情况下米可拉还知道反驳几句,可这次他却安静得像块木头。很明显,这老头变得固执了,任其他人白费力气地问他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问题出在哪儿?他只是哼一声,然后一句话也不说。

这次大家真的是惹到米可拉了。第二天早晨,他病了,我们叫来了医生。医生是头一个向我们解释整件事的人。原来在一个礼拜之前,父亲同工头吵起来了。这个工头第二天就跑了,投靠了潘·佐,是被父亲视为敌人的德国人,并且参了军。那天在集市上出现的是潘·佐、我们的前任工头以及要把牛赶到集市上去卖的潘·佐的下人。

潘·佐先看到了米可拉。他走近米可拉的马车,开始辱骂我父亲。米可拉骂他是个叛徒,当潘·佐对我父亲又开始骂骂咧咧的时候,米可拉用他的鞭子回击。后来,工头和潘·佐的下人们一起扑向米可拉,直到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才罢手。

当父亲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不能原谅自己那样地责骂米可拉,而米可拉却安静地听着只字不提。

当米可拉身体恢复了,父亲前去看他。这个老头在开始的时候还是不肯说实话,习惯性地一直嘟嘟囔囔。之后他的声音柔和起来,最后和父亲抱头痛哭。接下来,父亲因为这件事向潘·佐发起挑战,这场决斗给了德国人一个教训。

要不是医生把这事告诉我们,米可拉的忠心还是不为人所知的。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米可拉都讨厌那个医生。原因如下:

我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我非常爱她,因为她容貌美丽,心地又善良。毫无疑问她得到了我们所有人的爱,包括这个医生,这个年轻、头脑聪明,在村里受到大家尊敬的医生。刚开始的时候,米可拉喜欢这个医生,说他是个聪明的家伙,骑术也很好,但是当医生开始带着接近玛丽尼亚姑姑的明显意图拜访我们的时候,米可拉对他的感觉就变得面无全非了。他开始对医生彬彬有礼,但是态度十分冷淡,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曾经对医生说过难听话。当医生在我们这待的时间过长的时候,米可拉就开始准备送客了,嘴里嘟囔着:“大晚上的有什么可拜访的?又没什么东西可招待。还真有人有这种爱好!”然后他就不再叨叨,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老实的医生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虽然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对着这个老头儿亲切地微笑,但是我想他心里一定是讨厌他的。

不过,幸运的是,玛丽尼亚姑姑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感觉是同米可拉截然相反的。有一天晚上,柔和的月光照亮了大厅,窗外飘来阵阵茉莉清香。玛丽尼亚姑姑坐在钢琴前唱着歌曲。斯坦尼斯洛夫医生慢慢地靠近她,用激动而又颤抖的语调向她倾诉衷肠,姑姑显然还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随后两人山盟海誓、指月为证。

不巧的是,米可拉恰好在这个时候叫他们去喝茶。当他看到这一幕后,立刻跑去父亲那里,可是父亲当时在附近散步没在家。他就去找了母亲,母亲带着一贯温柔的微笑告诫他不要管这件事。

米可拉顿时安静下来,可内心仍十分纠结,当父亲临睡前去书房写一些信件的时候,米可拉就跟着他,并在门口停下,大声地咳嗽和跺脚。“想要说什么,米可拉?”父亲问。“可是——别人会怎么说这事啊?——我就是想问问,我们的小姐是不是真的要娶——丈夫——我想说是不是要嫁人了?”“是的,怎么了?”“但小姐不会是和那个剪头发的结婚吧?”“什么剪头发的?米可拉,你疯了吗?别胡说八道的。”“但是小姐她难道不是我们的小姐吗?不是尊敬的上校大人的女儿吗?上校大人不会允许她这么做的。难道小姐不值得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继承人吗?但是那个医生,请允许我这么说他,他是什么人?小姐会被人笑话的。”“那个医生是个聪明人。”“什么聪不聪明的,难道我没见过医生吗?他们过去常常在营地转来转去,但是真有什么事发生了,比如打仗了,他们就消失了。上校大人不是叫他们‘柳叶刀家伙’吗?一个人健健康康的时候,医生不会去碰他,当他半死不活的时候,医生就会带着柳叶刀去找他了。在自己不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挨刀可不是闹着玩的,手上啥都没有。怎么不试试在身体健康手上拿枪的时候拿着柳叶刀去找他。哦耶!拿着把小刀来检查人的骨头真是个大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上校大人知道这事的话他会气得从坟墓中爬起来的。医生是什么军人?或者这个人是个继承人吗?都不是!小姐不能嫁给他。这跟命令无关。他是什么人,竟然仰慕小姐?”

对于米可拉来说,不幸的是,这个医生不仅仰慕小姐,甚至得到了她。半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除了米可拉,亲戚和仆人们都泪眼婆娑,注视着小姐和这个医生携手共度余生。

米可拉一点都不怨恨小姐,因为他太爱这位小姐了,但是他不能原谅那个医生。他几乎没提过这个医生的名字,一般也不说起他的事。顺便说一下,玛丽尼亚姑姑同斯坦尼斯洛夫医生过得很幸福。

一年以后,他们生了个漂亮的男孩,过了一年又生了个女孩,再一年又生了个男孩,好像命中注定一样。米可拉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们,把他们搂在怀里,又是抚摸又是亲。但是一想到玛丽尼亚姑姑不门当户对的婚姻,他心里还是有点生气的,这一点我注意到不止一次了。

有一年的圣诞节前夜,大家聚集在一起过节,突然听到路上传来马车的声音。我们经常盼望着一些亲戚能来,因此父亲说:“让米可拉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米可拉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笑呵呵地回来了。“是小姐来啦!”他老远地就喊道。“谁?”父亲问道,虽然他已经知道米可拉说的是谁。“是小姐。”“什么小姐?”“我们的小姐啊?”

当她带着三个孩子进来的时候真是一道风景。真是个漂亮的可人儿!但是老头儿还是照自己的方式叫她“小姐”,别无其他。

最终,他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的厌恶感还是消失了。哈尼娅得了很重的伤寒,我也感到非常的难过,因为我们两人年纪相当,她是我唯一的玩伴,我几乎像对待妹妹一样爱她。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几乎整整三天没有离开她的房间。视哈尼娅如生命的老头儿来回地踱步,好像中毒了一样,他不吃不喝地呆坐在她房间的门口。除了母亲,谁都不允许靠近她的床。老头儿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可以忍受体力上的所有折磨和不幸,但是在唯一的孙女的病床前,那种绝望几乎要摧毁了他。在经过很多天的煎熬之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平静地打开了女孩的房门,脸上带着喜悦,对那些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的宣判的人说了简短的一句话:“得救了。”老头儿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像疯了一样的拜倒在医生的脚下哭吼,呜咽着重复一句话:“恩人啊,我的恩人啊!”

哈尼娅很快就康复了。显然,自从那以后斯坦尼斯洛夫医生已经成为老头儿的主心骨。“真是个聪明人!”他拍着自己的肚子又说了一遍,“是个聪明的人。马术也很好,要不是他,哈尼娅她——噢!我不能再提起这事了。”

大概一年后,老头儿的身体垮下来了,身板儿不再笔挺有力。他真的老了,不唠叨了,也不胡说八道了。在快九十岁的时候,他完全变成了个孩子。每天就是捕鸟玩,在自己的房间关了很多的鸟,特别是山雀。

去世前的几天,他已经不认得大家了。去世那天,他出现了回光返照。我记得这事,因为我父母那时候出国了,为了给母亲看病。一天晚上,我和弟弟卡泽欧,还有同样老态龙钟的牧师一起坐在火旁。冬季的寒风卷起雪花拍打着窗户。路德维克神父祷告着,而我在卡泽欧的帮助下正为了初雪后的打猎准备工具。突然间,他们告诉我说老米可拉要不行了。路德维克神父立刻赶往教堂为他准备圣礼。我飞奔到老头儿的身边,看到他躺在床上,灰白的脸庞,泛黄的皮肤,身体几乎要僵硬了,但是头脑还有意识。

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还不错,上面留有两条疤,为他军人生涯和忠诚的仆人生涯留下了痕迹。蜡烛在墙壁上投射出一种葬礼般的光芒。山雀在角落里啾啾地叫。老头儿用一只手把十字架放在胸口上。另一只手被苍白的像百合花一样的哈尼娅紧紧地握着,不断地亲吻。

路德维克神父走进来开始告解,然后这个奄奄一息的老头儿问起了我。“我的男主人不在这,女主人也不在,”他喃喃说道,“所以死亡对于我来说太痛苦了。但是你,我金色的小潘尼奇,这个家的继承人——做这个孤儿的监护人吧——上帝会感激你的。别生我的气——要是我曾经冒犯了你——原谅我。我嘴上不饶人,但是心是忠诚的。”

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用一种奇怪而又急促的语调喊着,呼吸好像很困难。“潘!——这个家的继承人!——我可怜的孤儿啊!——噢,上帝——走进你的(殿堂)——”“上帝保佑我勇敢的战士,这个忠心的仆人和可靠的人!”路德维克神父庄严地说。

老头儿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我们跪下,牧师开始为死者大声地祷告。

从那以后,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忠诚的老仆人墓前的石楠花已经花繁叶茂了。

暗淡的日子来了,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我神圣而又宁静的村庄。如今,路德维克神父已经过世了,玛丽尼亚姑姑也过世了,我靠写作来糊口度日,而哈尼娅她——

唉!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第一章

当老米可拉在临终前把哈尼娅托付给我的时候,我才十六岁,而她差不多比我小一岁,也是刚刚褪掉了童年的稚气。

我几乎是强制性地把她从爷爷的病床前拖走,一起去了教堂。教堂的门开着,圣母像的前面燃着两只蜡烛。微弱的烛光映亮了圣坛周围的黑暗。我们互相依靠着跪了下来。遭受丧亲之痛,哭到疲倦,彻夜无眠的她把可怜的小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我们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待着。夜深了,在连接教堂的大厅里,丹斯老钟上布谷鸟在嘶哑地叫着报时,已经午夜两点了。到处都是一片寂静,只是哈尼娅悲哀的叹息,以及有时远处刮来的风卷起雪花拍打在教堂窗棂上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宁静。我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敢说,只是把她拉近我,作为监护人,或者兄长。此刻我不能祷告,因为很多的感想和感受撞击着我的大脑和心灵,各种画面扫过眼前。但是渐渐地,我从这种思想的旋涡中脱离出来,一个念头和感受呈现在面前,那就是,这个靠在我臂弯紧闭着双眼的苍白脸庞、这个无助可怜的小东西现在已经成为我最亲爱的妹妹了,为了她,我可以交出一生,只要她要求,我会向整个世界宣战。

这时,我的弟弟卡泽欧出现了,在我俩的后面跪下,旁边挨着路德维克神父和一些仆人。跟每天的习惯一样,我们开始晚祷:路德维克神父大声地念着祈祷词,我们重复他说的话,或者是回答祷文。圣母用她昏暗的脸庞亲切地看着我们,脸颊上留着两条刀痕。她好像已经融入到了我们家人的忧虑和情感之中,同我们一起欢乐或者体味不幸,保佑着我们这些膜拜在她脚下的人。

在祷告期间,当路德维克神父开始悼念死者的时候,我们会重复“永远安息”,并且把这个词和米可拉的名字连起来。这时候,哈尼娅又一次大哭起来,我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会完成死者给予我的重托,即便它会让我付出最大的代价。

这只是一个热血青年的誓言,他也许还不知道将要作出多大的牺牲,承担多大的责任,但是他不能没有这种灵魂上的高尚冲动和情感传递。

晚祷之后,我们就分开去休息了。在哈尼娅将来要住的房间(不是衣柜间)里,我把教导哈尼娅的职责交给了老管家温格鲁西亚,她整晚都会跟这个孩子待在一起。动情地亲了亲这个孤儿,我走到商行,在那儿,我、卡泽欧和路德维克神父都有一个被当作临时住处的房间。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尽管还在为了挚爱的米可拉而感到悲伤,但是我为自己成为监护人的角色而感到骄傲和高兴。在我的眼中,这意味着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将会成为一个柔弱无助孩子的依靠。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你不会错的,这个忠诚的老兵,”我想,“把孙女的未来托付到你年轻的主人和继承人手中吧,这样你会得到安息的。”

事实上,我正在平静地接手哈尼娅将来的生活。那时候,我还没有考虑到哈尼娅会适时地长大,而我到时需要给她找个好人家。我想着她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像妹妹一般备受重视和关爱,也许会遇到伤心事,但是日子过得平淡。按照传统的习俗,长子将会得到比其他年幼的家庭成员五倍多的财产。对于年幼的儿子和女儿来说,他们也都遵从这一习俗,从不违背。尽管我们的家族没有法律意识上的“长子继承权”,但由于我是这个家庭的长子,会得到大部分的财产,所以,即便还是个学生,我也会把这财产视为己有。父亲是当地最富有的业主之一。同显贵家的财富相比,我们家并不起眼,这是事实,但是同多数需要节衣缩食度日的旧贵族来说,我们可以像这样一辈子过着平静富足的生活。将来,我会变得相当富有的,所以我冷静地迎接自己以及哈尼娅的将来,我知道,无论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只要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得到我的庇护和支持。

抱着这些念头,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就开始履行监护人的责任。可是我当时是用了多么荒唐和孩子气的方法啊!以致现在每每想起的时候,内心都抑制不住地燃起温情。

当卡泽欧和我一起吃早餐的时候,我们在餐桌前看到路德维克神父、家庭教师德叶维斯夫人,还有我的两个妹妹,这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坐在高藤椅上晃着脚丫,快乐地说着话。

我带着不同寻常的严肃坐在父亲的扶手椅上,用主人般的眼神瞥了一下桌面,然后转向侍从,用一种尖锐和命令的口吻说:“给潘娜·哈尼娅拿个盘子过来。”

我刻意地咬重“潘娜”这个词。这种事之前从没发生过。哈尼娅通常是在衣柜间吃饭,即便我父母希望她能同我们坐在一起,但老米可拉从不允许。“那样子有什么好?应该让她对主人表示尊重。她还需要点什么?”而现在,我提出了一个新的习惯。善良的路德维克神父笑了,用吸鼻烟的动作和丝质手帕掩盖了他的笑容。潘妮·德叶维斯夫人做了个鬼脸,因为即便她有颗善良的心,但作为法国一个古老贵族的后人,她还是有着根深蒂固的贵族情结。侍从弗兰尼克张大了嘴用惊讶的神情盯着我看。“给潘娜·哈尼娅拿个盘子过来!你没听到吗?”我又一次说道。“遵命,我尊贵的主人。”弗兰尼克回答,他突然被我的语气吓到了。

今天,我承认我这个尊贵的主人因为他的一声尊称,使我不能抑制住地满意微笑,这是一生中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我。但是,“尊贵”不允许我这个主人轻易微笑。

这时候,盘子准备好了。门立刻被打开了,我看到哈尼娅走了进来,穿着女仆人和管家为她晚上穿而准备的黑色的长袍。她面容苍白,眼角挂着泪痕,金色的长发顺着裙子垂下来,发尾绕着黑色的缎带。

我站起身,赶忙把这孩子领到餐桌前。我的这番努力和隆重似乎使她感到局促不安,给她带来了困惑和苦恼。但是,我那时候并不理解的是,在一个安静、孤单、杳无人迹的角落待着要比在朋友们的大声喧闹的场合要好得多,即便这些都是真挚的朋友。所以,我在用自己的监护权折磨着哈尼娅,还认为自己在很完美地履行职责。哈尼娅一直沉默,只是时不时地回答我询问她吃什么、喝什么的问题。“不要了,感谢少东家的照顾。”

我被那句“感谢少东家的照顾”刺痛了,因为哈尼娅之前很信任我,总是叫我的小名潘尼奇(少东家)。但自从昨天,仅仅由于我所扮演的位置,就改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这一切使哈尼娅变得更加胆怯和顺从了。

早餐一结束,我就把她拉到一边。“哈尼娅,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永远不要对我说‘感谢少东家的照顾’。”“我不会这样说了,感谢……我不会再说了,潘尼奇。”

我处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我和她一起穿过房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按说我应该安慰她,但是那样的话,我就得提起米可拉和他的去世,这样只会让哈尼娅掉眼泪,让她又一次地遭受痛苦。所以我断掉这个念头,和她一起在房间尽头的矮沙发上坐下,这个孩子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开始抚摸她金色的头发。

她真的像依偎哥哥一样依偎着我,也许是心中燃起了甜蜜的信任感,她又掉眼泪了。她哭得很厉害,我尽可能地安慰着她。“你又在哭了,哈尼娅,”我说,“祖父在天堂看着你呢,我们应该——”

我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潘尼奇,我可以去看看祖父吗?”她呜咽着说。

我知道棺材已经到了,他们正在把米可拉的尸体放进去。我希望一切安排妥当后才让哈尼娅看到,所以就自己过去了。

在路上,我遇见了被拜托等着我的潘妮·德叶维斯,因为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在发出开始举行葬礼的最后命令,并在米可拉遗体前祷告之后,我朝这个法国女人转过身,在经过简短的介绍之后,我询问她是否能够在服丧期之后抽时间教哈尼娅学习法语和音乐。“亨瑞克先生,”潘妮·德叶维斯说,她突然变得很生气,因为我正在滔滔不绝地给她安排所有的事情,“我很愿意这么做,因为我也非常喜欢那个姑娘,但是我不知道这个安排是否得到过你父母的同意,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承认你现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要在家里给这个女孩的名分。不要太过火了,亨瑞克先生。”“她是由我来照管的,”我骄傲地说,“我要对她负责任。”“但是我不受你的照管,因此,你得允许我在你父母回来之后才能答复。”

这个法国女人的拒绝惹恼了我,但是我在路德维克神父那里却成功了。这个善良的牧师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教哈尼娅了,他在帮助哈尼娅得到长远教育的同时,还夸奖了我的热心肠。“我知道,”他说,“虽然你还年轻,仍然是个孩子,但是你在很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对你的表扬,要记住永远保持一颗火热的心。”

我知道牧师对我感到很满意。我所扮演的主人角色并不让他生气,反而高兴。老牧师知道我有很多孩子气的行为,但动机是真诚的,所以他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没有忘记他的教诲而感到欣慰。另外,老牧师非常地爱我。对于我来说,在成年的过程中能说服他的那种喜悦感,要和孩童时期对他的惧怕一样多。对于我来说,他有个弱点,所以会接受我的建议。哈尼娅也是他最爱的人,他非常高兴能够尽自己微薄之力改善她的生活。所以,我的建议并没有遭到完全的反对。

潘妮·德叶维斯夫人真的是很善良,即使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些生气,但是见到哈尼娅时还是很温柔。的确,这个孤儿没有理由抱怨大家缺乏爱心。我们的仆人开始对她另眼相待了,不是当作同事一样地看待,而是把她当成一位小姐。一个家族长子的意愿,即便他还是个孩子,也是非常受到大家尊重的。这是父亲所强制要求的。对于长子的意愿,可以有向老主人和夫人申诉的权利,但是没有人敢于在不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违背这个意愿。另外,像小时候那样称呼长子为“潘尼奇”(少东家)也是不合规矩的。仆人们和家族里的年幼成员被教育说要对潘尼奇尊敬,这种尊敬将会伴随他的一生。“家族的传统就是靠这种规矩来支撑的。”父亲说。事实上,出于对家族规矩的尊重,长子会比其他孩子继承更多的财产,即便没有写进法律,这一点也是从老辈那保持下来的。这是一个家族的传统,世代相传。仆人们已经习惯把我当成他们将来的主人,就算是老米可拉,在某种程度上也不能抗拒这种感觉,即便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被允许的,比如在没人的时候直呼我的名字。

母亲在家里有一间药房,她自己去给患者看病。在霍乱时期,她整晚地同医生一起穿梭在村庄中,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但是,为她忧心的父亲并没有因此阻止她,而是反复地说“这是责任,是责任”。另外,即便是严厉的父亲也会向大家提供援助。他不止一次地减免劳工的欠款,尽管内心冲动,但他很容易宽恕过错。他经常帮助村民偿还债务,为新人筹办举办婚礼,当孩子们的教父。他告诉我们要尊重农民,对待老佃户也敬重有加,会经常接纳他们的建议。很难说清农民们和我的整个家族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后来他们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说起这些事情,首先是为了确切地向大家展示我们的生存和生活状态;其次是为了说明我在把哈尼娅变成一位小姐的过程中并没有遇到太多的困难。但由于这个孩子太胆怯了,而且在米可拉过分的“尊卑思想”的熏陶中长大,所以我遇到的最大阻力来自她自身,而这种消极抵抗将会很容易地和她的命运融合在一起。

第二章

米可拉的葬礼在他去世后的第三天举行。很多的邻居都来出席他的葬礼,希望能够送这个受人尊敬爱戴的老仆人最后一程。我们把他葬在我家族的坟地里,紧挨着我的上校祖父的墓地。在举行仪式的时候,我片刻不离哈尼娅左右。她是和我一起坐雪橇过来的,我希望她也能和我一起回去,但是,路德维克神父让我邀请这些参加葬礼的邻居们到家里暖和暖和。这时候,我的朋友弥尔扎·赛林姆·大卫多维奇一直和哈尼娅待在一起。他是米尔扎·大卫多维奇的儿子,而米尔扎·大卫多维奇是我父亲的邻居,是一个拥有鞑靼血统的伊斯兰教徒,他的祖先从很早的时候起就成为我们的邻居了,享受着公民和贵族的待遇。我得和奥斯崔斯基坐在一起,而哈尼娅、潘妮·德叶维斯以及赛林姆坐在另外一个雪橇上。我看到这个好心的年轻小伙儿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哈尼娅身上,然后从马夫手上拿过缰绳,驱赶着马匹,像风一般的从我面前飞驰而去。

回到家的时候,我看到哈尼娅又去她祖父的房间掉眼泪。可我不能紧跟着她进去,因为我需要招待那些和路德维克神父在一起的客人。

最后,所有的人都走了,除了赛林姆,因为他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共度剩下的圣诞节假期,和我一块学点东西——我们同是七年级的学生,面临着考试,但是我们花更多的时间在骑马、射击、击剑和打猎上面,把翻译《塔西佗编年史》或者《色诺芬传》作为消遣。

这个赛林姆是个快乐的家伙,玩世不恭,调皮捣蛋。他热情似火,也极富同情心。除了父亲,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喜欢他,父亲不高兴的原因是这个年轻的鞑靼人在射击和击剑方面都比我强。潘妮·德叶维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因为他的法语说起来还真像个本土的巴黎人。他的嘴巴一刻也不停着,不是说些八卦,就是说点俏皮话,比我们更会逗这个法国女人开心。

路德维克神父抱着些希望想让他改信天主教,自从这孩子有时拿穆罕默德开玩笑并且反对《古兰经》开始,神父的念头就更强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赛林姆害怕他的父亲。出于家族的传统,父亲信奉穆罕默德,认为作为一个长久不衰的贵族,他更倾向于成为一个古老的伊斯兰教派的信徒,这好过于参加较新的天主教。但是,他却对突厥或者鞑靼不怎么有感情。他的祖先可能是维托德时期就在里斯华尼亚定居下来。而且,他们是一个非常富有的贵族,自古以来就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所拥有的财产都是由岩·索别斯基给予弥尔扎·大卫多维奇的,他是一位轻骑上校,在维也纳创造过丰功伟绩,他的画像后来被挂在了赫维利。

我记得,那幅画像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上校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他的脸被天晓得是什么样的军刀划伤过,看着好像是《古兰经》里的神秘字母一样。他拥有黝黑的肤色,突兀的颧骨,斜视着你的眼睛闪着精光。他们身上都有这种特质,那就是他们总是能看到你,不论你是站在正前方还是任何一边。

但是我的朋友赛林姆一点都不像他的祖先们。他的母亲是被老大卫多维奇在克里木半岛娶到的,她不是鞑靼人,来自高加索地区。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但是人们说她真是美人儿中的美人儿,而小赛林姆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呀!赛林姆真是个帅气的小伙儿!他的眼睛有点不明显的斜视,虽然不是鞑靼人的眼睛,却是佐治亚女人所独有的那种大大的、黑亮的、深沉而又湿润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甜蜜感的样子是我这辈子从没有见过的,以后很可能也再不会见到。

他拥有一张平常的贵族脸庞,好像他们都是由一个雕刻师雕刻出来的一样,皮肤黝黑而又细腻,嘴唇有点厚,但是却像木莓一样红润,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牙齿像珍珠一样白亮。

举个例子,当赛林姆和同伴打架的时候——这种事发生的够多了——他脸上的甜蜜感就会消失不见:他会变得非常可怕,眼睛斜着像要凸出来,像狼一样闪着精光,脸上的血脉贲张,皮肤变成黑色,一时间一个真正的鞑靼人就要从他的灵魂中觉醒。但是这种转变转瞬即逝。过不了多久,赛林姆就能结束战斗,通常就是祈求原谅,亲吻一下,然后被原谅。他有一副好心肠,还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贵族冲动倾向。他总是满不在乎,但是又有点轻浮和不羁。

他会骑马,会射击,可以像高手一样的击剑。他的学习成绩中等水平,尽管很有天赋却很懒。我们对待对方就像兄弟一样,虽然经常吵架,也经常和好,但我们的友谊是长久而坚不可摧的。不管是放假的时候还是所有的节日假期,我不是花一半的时间待在赫维利,就是跟他待在一起。

现在参加完米可拉的葬礼,赛林姆会跟我们一起过完圣诞节假期。

晚餐过后客人们要走了,那时大概是下午四点。冬季短暂的一天就要过去了,黄昏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打在房子旁边的树上,和雪融合出一片红润的光彩,乌鸦开始拍打着翅膀啼叫。透过窗户,我们可以看到一整群的乌鸦从树林飞过池塘,浮现在夜晚的灯光中。晚饭过后,我们待在房间,谁都不说话。潘妮·德叶维斯回去自己的房间用扑克占卜,这是她的习惯。路德维克神父吸着鼻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两个妹妹头碰着头,正在卷着对方金色的卷发。哈尼娅、赛林姆和我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着花园边上的池塘,看着池塘远处的树林,看着逐渐消失的日光。

不一会儿天就完全变黑了。路德维克神父出去晚祷。一个妹妹追着另外一个跑到隔壁的房间,就剩我们三个在这儿了。在赛林姆要张嘴说什么的时候,哈尼娅立刻推了推我,然后小声地说道:“潘尼奇,有东西吓唬我,我害怕。”“别害怕,哈尼娅,”我回答她,把她拉向我,“紧挨着我,像这样,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什么坏事都不能发生在你身上。看,我什么都不害怕,我能够一直保护你。”

这并不是实话,因为不论是周围的幽暗,还是哈尼娅的话语,或者是近来米可拉的去世,这一切让我也拥有某种奇怪的感觉。“可能你需要他们拿来一盏灯,是吗?”我说。“是的,潘尼奇。”“赛林姆,让弗兰尼克拿盏灯过来。”

赛林姆从沙发上跳起来,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异常的踩踏声。门砰的一声被打开,弗兰尼克像一阵风一样的冲进来,后面抓着他的胳膊的是赛林姆。弗兰尼克的表情既呆滞又害怕,而赛林姆压着这个孩子的肩膀,像个陀螺般拽着他来回地打转儿。在还没挪到沙发的时候,赛林姆停了下来,说道:“你的主人命令你去拿盏灯,因为这个小姐很害怕。你是想去拿灯,还是让我拧掉你的脑袋?”

弗兰尼克出去了一会儿就拿了油灯回来,但是似乎这灯光刺伤了哈尼娅哭红的眼睛,所以赛林姆吹灭了它。我们再次陷入了神秘的黑暗之中,沉默又一次淹没了我们。过了一会儿,月光透过窗户映射出一片银色的光亮。突然,哈尼娅害怕起来,因为她靠着我更紧了,我必须握住她的手才能让她保持镇定。赛林姆坐在我们对面的扶手椅上,从烦躁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习惯性地进入了沉思,不久就陷入天马行空了。我们周围一片寂静,虽然都有点害怕,但是令人感到愉快。“让赛林姆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我说,“他非常会讲故事,对吧,哈尼娅?”“让他讲讲吧。”

赛林姆抬眼想了片刻。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帅气的脸庞。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用颤抖、同情而又低沉的声音说:“越过森林和高山的那边,住着一个特别的克里木女人,名字叫作拉拉,她会预言。有一次,苏丹国王经过她的村庄。这个苏丹国王的名字叫哈伦,他非常的富有。他拥有一座镶着钻石的珊瑚宫殿,宫殿的屋顶是用珍珠制成的。这个宫殿太大了,以至于需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从头走到尾。苏丹国王本人的缠头巾上戴着真的星星。缠头巾闪闪发光,顶部还有一弯新月,这是某位魔法师从月亮上裁下来送给苏丹国王的。苏丹国王走到拉拉的村庄附近,哭了起来。他哭啊哭,眼泪掉在了路上,无论眼泪掉在哪里,那个地方就会立刻长出一朵洁白的百合花。”“你为什么哭呢,奥·苏丹·哈伦?”拉拉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哭呢?’奥·苏丹·哈伦回答道,‘当我只有一个女儿,她美丽得就像晨曦一般,可我必须把她交给一个长着红色火焰般眼神的魔鬼手中,她每一天——’”

赛林姆突然停了下来不说话。“哈尼娅睡着了吗?”他小声地问我。“没有,她还没有睡着。”我带着昏昏欲睡的声音回答。“‘我怎么能不哭呢,’奥·苏丹·哈伦对她说,(赛林姆继续下去)‘当我只有一个女儿,我还必须把她交给魔鬼?’”“‘别哭了,奥·苏丹·哈伦,’拉拉说,‘坐上这匹天马,飞到博拉那边的洞穴去。邪云将会在路上追着你,但是你把这些罂粟的种子直接向它们丢去,这些邪云就会消失了。’”

赛林姆继续说着,然后他又一次地停了下来看着哈尼娅。这个孩子现在已经完全睡着了。她又累又伤心,睡得很平静。赛林姆和我几乎不敢呼吸,生怕吵醒了她。她的呼吸平稳、安静,只不过有时会深深地叹息。赛林姆用手抵住前额,开始陷入认真的思考。我抬眼望着天空,好像自己正乘坐着天使的翅膀飞向快乐的天国。此刻的甜蜜感是不可言喻的,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就这样在我的胸膛安静地睡着,充满了信任。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穿过我的身体,心中响起了一个新鲜未知的快乐声音,这个声音开始歌唱和演奏,就像管弦乐队那样。噢,我是多么地爱哈尼娅!作为兄长和监护人,我是多么地爱她,这种爱已经大大超越了世俗的羁绊。

我靠近哈尼娅,嘴唇轻轻地亲吻她的头发。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因为我,以及这个吻都是一样的单纯透明。

赛林姆立刻颤抖了一下,从他的沉思中惊醒过来。“看看你多高兴啊,亨瑞克!”他小声地说。“是的,赛林姆。”

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这么待着。“我们别吵醒她,把她抱进她的房间吧。”赛林姆说。“我自己抱她,你只要开开门就行了。”我回答。

我把手臂轻轻地从熟睡中的女孩头下抽出,把她平放在沙发上。然后,仔细地把她抱在怀里。我虽然还是个青年,但是体格已不同常人,这个孩子是那么的瘦小、虚弱,我抱着她就像羽毛一样轻。赛林姆打开隔壁房间的门,隔壁房间亮着灯,这样的话我们能找到那个绿色的房间,我已经指定这个房间是哈尼娅的房间。床已经铺好了。烟囱里的火苗噼啪地响,坐在烟囱旁边正在拨弄煤块的是温格鲁西亚,当她看到我负重的时候,大喊道:“噢,天哪!潘尼奇就这么抱着这个小女仆来了。就不能摇醒她,让她自己走进来吗?”“让温格鲁西亚安静点!”我生气地说,“是小姐,不是‘女仆’,只是小姐;温格鲁西亚听到了吗?这位小姐累了,我们不要吵醒她。为她脱掉衣服然后轻轻地放在床上。让温格鲁西亚记住,这是一个孤儿,我们必须好好地安慰她,抚慰她失去祖父的痛苦。”“孤儿,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确实是个孤儿!”好心的温格鲁西亚动情地说。

赛林姆亲吻了一下这个老仆人,然后回去喝茶。

赛林姆忘记了刚才所有的事,只是快活地喝着茶,但是我不想学他的那个样子。首先,我很悲伤,其次,我认为这种孩子般的行为并不能使我成为一个认真的人,而我已经是个监护人了。那天晚上,赛林姆又惹了麻烦,这一次是同路德维克神父,因为我们在教堂进行晚祷的时候,他溜到院子里,爬到冰窖的矮屋顶上,开始大声地吼叫。院子里的狗从四面八方冲到了一起,同赛林姆一起制造喧哗,这样我们没法再进行祷告了。“你疯了吗,赛林姆?”路德维克神父问。“原谅我吧神父,我是在用穆罕默德的方式来祷告。”“别拿宗教说事,你这个捣蛋鬼!”“但是我,请你注意听我说,我是想成为一个天主教徒,可又害怕我的父亲,我能把穆罕默德怎么办?”

被击中弱点之后,牧师沉默了,我们就去上床睡觉。赛林姆和我睡在一个房间里,因为牧师知道我们喜欢聊天,不想妨碍我们俩。当我脱掉衣服的时候,我发现赛林姆也在做着相同的事,却没有祷告,我问他:“不过说真的,赛林姆,你从来都不祷告吗?”“我当然祷告了,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我可以马上祷告。”

他站在窗户那边抬眼看着月亮,面向着它伸展双手,开始用歌唱的语调叫喊:“噢,阿拉!阿克巴尔·阿拉!真主克里姆!”

只穿着白色的睡衣,仰起脸庞对着天空,他是如此的美丽,让我的视线都不能离开他了。

然后他开始解释:“我能怎么办?我并不相信我们的这位先知,他只让人娶一个老婆,可是他自己却能随着喜好把很多人娶进门。另外,我告诉你我喜欢喝酒。除了成为一个伊斯兰教徒,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相信上帝,总是装着会祷告的样子。但是我真的会吗?我是知道这里有个至高无上的上帝,那就是全部。”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亨瑞克?”“什么?”“我这儿有极好的雪茄。我们不再是小孩了,吸一根试试吧。”

赛林姆从床上跳起来拿了一盒雪茄。我们每人点了一根,然后躺下来静静地吸着,悄悄地起床吐痰,不让对方知道。“你知道吗,亨瑞克?”过了一会儿,赛林姆说,“我是多么嫉妒你啊!你现在真的已经长大了。”“我希望是这样。”“因为你已经成为监护人了。噢,如果有人能留给我这样一个受监护的人来照顾,该多好啊!”“那并不容易,另外,世上去哪儿再找另外一个哈尼娅呢?但是你知道吗?”我继续说,用成熟、睿智男人的语调,“我希望以后不去学校上学了。一个在家拥有这样一种责任的男人是不应该去学校的。”“你胡说什么啊!什么!你不打算再学什么东西了吗?学校是很重要的。”“你知道我是喜欢学习的,但是毕竟我肩负着责任。除非我父母把哈尼娅和我一起送到华沙。”“他们想都不会想的。”“当我在课堂上的时候,他们当然不会这样想,但是当我上了大学,他们就会这样想了。好吧,难道你不知道学生意味着什么吗?”“对,对!什么都可能发生。你会成为她的监护人,你也会娶了她。”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赛林姆,你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能娶她?一个人在学校的时候是不能随便结婚的,但是一个学生不仅仅可以拥有一位妻子,甚至可以拥有孩子。”赛林姆说。

在那一刻,所有有关大学的特权和优待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了。赛林姆的话启发了我,就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我内心那些黑暗的角落。万千的思绪,就像成千只鸟儿一同飞过我的大脑。与我的宝贝儿、我深爱的孤儿结婚!对,就是这条闪电,一条融合理智和情感的闪电。对于我来说,这就好像是有人在我黑暗的内心深处带来了光亮。爱,深沉的从那束光亮中疯狂生长,被一种莫名的温暖包裹。和哈尼娅结婚,和这个金发天使,我最亲爱的、挚爱的哈尼娅结婚。我压低了嗓子,用轻微的声音像回音一样又说了一遍:“赛林姆,你疯了吗?”“我敢打赌你已经爱上她了。”赛林姆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熄灭了灯,抓过角落里的枕头开始睡觉。

是的,我已经爱上她了。

第三章

在葬礼过后的大概第二天或第三天,父亲被一封电报叫回来了。

我不停地发抖,唯恐他又想起来我对哈尼娅事情的处理,可是我的预感太准了。父亲表扬了我,并且为我的热心肠和尽职尽心而拥抱了我一下,显然我的行为让他很满意。当他对我感到满意的时候,就会反复地说“这才是我的儿子”!他没有料想到我热心肠的程度,可是我对哈尼娅的处理方式并没有让他很高兴。可能是潘妮·德叶维斯的夸张转述让他有点这种感觉,不过自从度过那个让我意识觉醒的晚上之后,我确实把哈尼娅当作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物了。

我希望用和妹妹们一样的方式来教育哈尼娅,父亲对此有些不高兴。“我不会插手这件事的,”他说,“这是你母亲该管的事。她会决定哈尼娅喜欢做的事。但是现在,我们花点时间来考虑一下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怎么做才是对她最好的。”“接受教育永远都不会错的,父亲。我从您的口中不止一次地听到这句话了。”“没错,当他是一个男人的情况下,”他回答,“因为教育可以使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拥有地位,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女人的教育应该是按照她的家庭角色而安排的。像这样的女孩用不着接受上等的教育内容,她不需要学习法语和音乐之类的。只要在接受中等教育之后,哈尼娅就会很容易地找到一个可靠的公务员做丈夫。”“父亲!”

他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脸红得就像甜菜的颜色。血液几乎要从脸上涌出来。眼神变得漆黑。我不能抑制地发出一声怒吼,在我的想象中,似乎把哈尼娅和一个公务员配在一起是那么的亵渎和不堪。当这种话是从我父亲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那种亵渎感就更加强烈了。第一次,现实的冰冷浇熄了我少年热忱的信仰;第一次,生活的打击使我的童话城堡幻灭;第一次,用来捍卫自我的悲观主义和无神论的残酷现实让我感到了欺骗和醒悟。但是,作为一块被烧红了的铁块,当一滴冷水滴落的时候,只会发出嘶嘶的声音把水滴变成蒸汽,所以,当这个男人燃烧的灵魂正处于他的首次与冰冷世界接触的情况下,是真的痛苦地发出嘶嘶声,但是不一会儿,就会用自己的热量温暖了它。

当下,父亲的话伤害了我,而且是用一种绝妙的方式伤害了我,所以,在这些话的影响下,我似乎有一种感觉,自己并不是在触犯父亲的旨意,而是在违背哈尼娅的生活轨迹。但是,从道德上说,那种内心的反抗只存在于年少时期,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尽可能地抛之脑后。父亲一点都看不懂我的热心,只是把这归因于我对所承担职责的过分专注,而这种专注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所以与其生气,还不如简单地奉承他两句,减弱他对哈尼娅接受高等教育的反感。我答应他会给仍在国外的母亲写封信,祈求她能够做出最终的决定。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写出过这样一封又长又诚挚的信了。我描述了老米可拉的去世,他的临终遗言,我的渴望、惧怕和希望。我希望这样能够使母亲受到强烈的感动,燃起她一直都有的同情心,我描述着如果大家不维护哈尼娅的话,将来肯定会得到内心良知的谴责。一句话,按照我那时的想法,我的这封信就是一篇杰作,而且它必须要产生该有的效果。

就这样我平静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答复,最后等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我的,另一封是写给潘妮·德叶维斯的。我完胜了这场仗。母亲不仅同意让哈尼娅接受更高等的教育,并且果断地命令就这么做。“我希望,”亲爱的母亲写道,“要是这能与你父亲的意愿相符就好了,哈尼娅就可以完全地被看作我们家庭的一份子。一想到老米可拉和他的忠诚,我觉得这是我们亏欠他的。”

我完全地胜利了,赛林姆同我真心地分享这种喜悦,凡是与哈尼娅有关的事,赛林姆都会认真地参与,好像他也是她的监护人一样。

事实上,他的同情心,以及对这个孤儿所表现出来的温情真的有点让我生气,自从度过那个使我和哈尼娅的关系发生巨大的变化的纪念性夜晚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每当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是罪恶的,之前的纯真和孩子般的亲密感完全从我这儿消失了。仅仅是几天前,这个女孩还安静地在我的怀里沉睡,但是现在仅仅是想象一下都感觉头发要竖起来了。在平静的几天前,我还能像哥哥般亲吻着她苍白的嘴唇问好,但是现在,连碰一下她的手都感觉会把我点燃,甜蜜的战栗穿透我的身体。我开始像初恋一样的仰慕她,可是这个单纯的女孩并没有感觉到或知道这一切,还像往常一样偎依着我,我的内心焦躁极了,并不是对她,而是因为此刻我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些亵渎神灵的事。

爱情给我带来莫名的快感,也带来了莫名的煎熬。我经常渴望这样的场景,那就是有那么一个人让我可以向她袒露自己的煎熬,可以在她的怀里哭泣,毫无疑问,这样做能够减轻我一半的心理负担。

我可以向赛林姆坦白一切,但是我害怕他的性格。我知道他在起初的时候肯定能够真心地体会到我的感受,但是谁能保证第二天他不会对我冷嘲热讽,不会调侃我那连自己都不敢轻浮的理想?我是一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另外,我和赛林姆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我总是有点多愁善感,赛林姆却一点也不。我是在悲伤的时候才会陷入爱情,但是赛林姆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会获得爱情。我向每一个人都隐藏自己的爱情,几乎对自己都隐藏了,也确实没有人发现过。在一段时间里,在没有看到任何痕迹的情况下,我已经学会本能地隐藏所有的爱的迹象,就像隐藏经常产生的困惑感一样,并且在出现的任何场合里掩盖提到哈尼娅时的脸红。总之,我变得很狡猾,这种狡猾足以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欺骗过所有盯着他的眼睛。但是我却对哈尼娅坦白这件事束手无策。我爱她,这已经足够了。只是在有时候,当我们独处时,有些东西在催促着我跪在她的面前亲吻她的裙角。

与此同时,赛林姆正在疯狂地做着恶作剧,嘲弄着我们俩,看起来又诙谐又让人快乐。他是第一个给哈尼娅带来欢笑的人,有一次在吃早饭的时候,他建议路德维克神父改信穆罕默德,并且同潘妮·德叶维斯结婚。不论是这个被冒犯的法国女人还是牧师本人,都对他很生气。在哈尼娅面前,他有了这样一个爱好,那就是当他的眼睛望着她并且大笑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轻微的责备声中和欢笑声中结束。他对哈尼娅具有很明显的温情和关心,也是在这种关系下,他内心的快乐感可以战胜一切。他和哈尼娅在一起的时候比我更亲密。很明显,哈尼娅非常喜欢他,因为不论何时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都显得更加快乐。

他不断地和我开着玩笑,戏弄着我的伤感,带走那个渴望瞬间长大的人强装的尊严。“你们快看看,他最后会成为一个牧师的。”他说。

然后我假装丢下手里的东西,以便弯腰捡起时掩盖脸上的红晕,但是路德维克神父吸了口鼻烟然后回答:“感谢主!感谢主!”

这时候,圣诞节的假期结束了。我希望能够留在家里的这个渺小的愿望还是无情地破灭了。一天晚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向这个伟大的监护人宣告第二天一早他必须上路了。必须出发得早些,因为我们需要在赫维利转车,赛林姆也会在那里向他父亲告别。所以,我们在早晨六点钟的时候就摸黑起了床。唉!我内心沮丧得就像那个刮着寒风的早晨。赛林姆也情绪不佳。他一爬起床,就说这个世界很乏味,总是可怜的被安排这安排那,我完全同意这一点。然后我们穿好衣服去吃早餐,院子里还是那么黑,小而锋利的雪片被风卷着打在我们的脸上。饭厅的窗户里亮着灯。在大门处停放着雪橇,上面放着我们已经打包好的物品,马儿在摇晃着脖子上的铜铃,猎犬也在围着雪橇一直叫唤着。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多么令人沮丧的画面,至少对于我俩来说是这样,连看一眼都觉得心都被揪紧了。

在走进饭厅的时候,我们看到父亲和牧师都带着严肃的表情来回踱步。哈尼娅没在。我怀着悸动的心情看了一眼那个绿色的衣柜室的门。她会来吗,或者我应该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吗?

这个时候,父亲和牧师开始叮嘱我们的品行。两个人都是以这个话题为开头,在我们这个年纪,根本没必要反复地被叮嘱用功学习,就这样叨叨着,直到两个人都没什么其他可要嘱咐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所说的话,咀嚼着烤面包片,用干涩的喉咙吞下烧酒。

突然,心脏强烈地跳动起来,激动的内心让我几乎不能坐稳,因为我听到哈尼娅的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声响。门打开了,潘妮·德叶维斯走了出来,穿着晨衣,头发上插着几片纸屑。她温暖地捂了捂我的手。她让我产生的失望感简直让我想把这杯酒洒在她的头上。她表达着美好的愿望,说像我们这样的好孩子肯定能够学习得很棒,对于这一点,赛林姆回答说她头发上插纸屑的记忆会让他在学习上更加努力用功。哈尼娅没有出现。

但是命运注定不让我喝光这杯烧酒。当我们从餐桌起身的时候,哈尼娅出来了,看起来睡眼惺忪,脸庞泛着红晕,头发乱乱的。当我拍拍她的手说早晨好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是烫的。突然间脑子里产生一个念头,是由于我的离开让她发烧了吧,我内心筹划着这样一幅温柔的场景,但是她的发烧仅仅是由于睡觉时产生的温度。过了一会儿,父亲和牧师出去写信寄给华沙。赛林姆骑着一只刚刚进屋的大狗蹿了出去。此刻只有我和哈尼娅在一起了。眼泪从眼睛中涌了出来,温柔暖心的话语亟不可待地脱口而出。我并不想向她坦白自己的爱意,但是我想急切地一边亲吻着她的手一边说着像这样的话:我的宝贝儿,我最深爱的哈尼娅!这是唯一方便直抒胸臆的时候,即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我不敢这样做。我惭愧地浪费了那个宝贵的时刻。我靠近她然后伸出手,动作笨拙,有点不自然。“哈尼娅,”我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叫她的名字,然后立刻退开不说话,因为我有亲吻她脸颊的渴望,这时候,她自己开口说:“天哪!没有潘尼奇在身边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啊!”“我会在复活节的时候回来的。”我用一种陌生、低沉的声音说。“但是现在距离复活节的时间还长。”“没有那么长时间了。”我喃喃地说。

这时候,赛林姆冲了进来,后面跟着父亲、牧师、潘妮·德叶维斯和一些仆人。耳边响起“快上雪橇!快上雪橇”!这样的话。我们所有人都走到门廊,父亲和牧师拥抱了我。当要离开哈尼娅的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我几乎难以抑制地想把她搂到怀里深深地亲吻,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再见,哈尼娅。”我说,我向她伸出双手,但是内心深处却像有成百个声音在哭泣,成百句最最温柔爱抚的话语就挂在我的嘴边。

突然间,我看见女孩哭了,霎时间,我听到内心撒旦固执的声音,在不可抗拒地撕裂我的伤口,而在之后的生活中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这一点。所以,虽然内心已经溃堤,但是我仍用一种冷酷粗暴的声音说:“不要再无理智地哭泣了,我的哈尼娅。”然后,我在雪橇上坐了下来。

这时,赛林姆也同所有人都告了别。他跑向哈尼娅抓住她的手,虽然这女孩试图甩开,但是他疯狂地亲吻她的手。啊,在那个时刻我真是希望能够给他一拳!当他亲吻完哈尼娅后,就跳进了雪橇里。“出发!”父亲喊道。牧师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我们能够一路平安。驾车的人不断地向马喊着“嗨蹋!嗬”!铃声响起,积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吱的响声,就这样,我们出发了。“流氓!强盗!”我心里说,“瞧瞧你是怎么向你的哈尼娅告别的!你对她太不友善了,还责备她掉没有价值的眼泪,一个孤儿的眼泪。”

我抓起自己皮衣的领子开始像孩子一般默默地哭泣,因为我担心赛林姆会发现我的眼泪。但是,似乎赛林姆把一切都看得十分完美,而他自己也被感动了,所以起先就没说什么。但是还没走多远的时候,他说:“亨瑞克!”“怎么了?”“你在哭哭啼啼吗?”“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然后我俩一片沉默。但是过了一会儿赛林姆又开始说了:“亨瑞克!”“怎么了?”“你在哭哭啼啼吗?”

我什么都没说,突然间赛林姆蹲了下来,捧起一捧积雪,拿掉我的帽子,把雪撒在了我的头上,然后又帮我戴上帽子,说道:“这样能让你冷静点!”

第四章

复活节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家,因为考试马上要来临了。另外,父亲希望我能够通过大学的预科考试。他知道我不打算在假期里用功,可那样的话无疑会让我忘掉在学校里的至少一半所学,所以我奋力地复习着功课。除了体育的常规课程和考试作业之外,赛林姆和我在一个刚刚进入大学不久的大学生那儿补课,因为他最能知道我们现在所需要补充的知识是什么。

这段时间对于我来说很难忘,因为它承载着路德维克神父、父亲以及全家人含辛茹苦为我设立的所有理念和梦想。

年轻的大学生在各方面都是激进的。在解释罗马历史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如何向古罗马改革时期的寡头政治表示厌恶和蔑视,而我极端的贵族信念也在那时刻烟消云散。在这种深厚的信念的影响下,我年轻的导师有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一个人能够很快地在大学生的心目中占据强大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影响深远的位置,那么他应该是对所有的“偏见”都是免疫的,不会用一个哲人拯救全世界的慈悲感来看待任何事情。

总之,他拥有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对于世界运转的规则来说,以及对所有人都可能产生巨大影响的运动来说,一个人在他十八岁到二十三岁之前是最佳年华,因为在这之后他会逐渐变成一个笨蛋或者保守的人。

他心怀同情地面对这些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大学的教授的人演讲,但是他拥有理想,并且句句不离他的理想。在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莫尔斯仇特和布赫纳这两个人的存在——两个他最常引用的科学家。我们可以听到导师对近代科学史,过去的盲目迷信所掩盖的事实真相,以及近期的学者从“被遗忘的尘埃”中提出的并且以无畏的勇气向全世界宣告事实的声情并茂的演讲。

在表达这些观点的时候,他不断地晃动额前浓密卷曲的头发,不停地吸了很多根烟,让我们相信他的吸烟方式是经过训练的,他可以让烟有选择地从嘴里或者是鼻孔里冒出,在华沙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像他这样做。然后他像往常一样地站起身,穿上那件已经掉了一多半扣子的外套,告诉我们他必须快点,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小会”在等着他。在说话的时候,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然后补充说我和赛林姆的年纪不允许他跟我们过多地透露“小会”的内容,但是后来,即便没有他的解释,我们也明白了“小会”的含义。

尽管所有的这些都不能过多地取悦我们的父母,但是年轻大学生确实有他好的一方面。他很明白自己所教授的内容,除此之外,他的确是一个科学狂热份子。他穿着带破洞的靴子,一件被磨破了的外套,戴着像破鸟巢一样的帽子。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但是他几乎从不考虑自己的生活需求、穷困或者欲望。他是靠着对科学的狂热而活的,对于享乐生活的追求却没有想法。赛林姆和我把他看作一种超自然的神人,他就像是一片智慧的海洋,坚不可摧。我们虔诚地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救人类于水火之中,那个人肯定就是他,而且毫无疑问,这个威风凛凛的天才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们像鸟儿靠近捕鸟胶一样的不断向他的信念靠拢。

对于我来说,很有可能我可以走得更远,甚至超过导师。这是一种反抗之前教育的自然反应,除此之外,这个大学生为我打开了新知识的大门,相比之下,我之前的眼界是多么的狭小。我被这些新的真理弄得眼花缭乱,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设想带给哈尼娅。首先,也是即将到来的,我并没有摒弃自己的梦想。她寄来的信滋养了我心中的火焰,但是同这个年轻大学生浩瀚的理想相比,我那平静的乡村世界开始立刻变得渺小了,而且从我的眼中在逐渐消失。哈尼娅的形象没有消失,这是真的,但是却像是被一团薄雾笼罩了。

对于赛林姆来说,在暴力改革之路的影响下,他也进步了。但是自从我们宿舍对面的窗下常坐着一位叫作优泽娅的女孩之后,他就对哈尼娅的事考虑得更少了。事实上,赛林姆开始望着她叹气,他们可以一整天地坐在窗前望着对方,就像关在两个笼子里的两只鸟。赛林姆总是重复他不可动摇的信念,“除了她我谁都不要”。而经常发生的事情是,他伏在床上学习,然后突然把书丢到地上,跳起来抓住我叫喊,大声地笑着就像一个疯子:“啊,我的优泽娅!我是多么地爱你!”“一边去,赛林姆!”我对他说。“唉,是你啊,不是优泽娅。”他恶作剧般地回答,然后回到书本上去。

最终迎来了考试的那一天。赛林姆和我都非常顺利地通过了体育的期末考试以及大学的一科预科考试,自那以后我们俩自由地像鸟一样,但是我们又在华沙多待了三天。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得到了一套学生制服,我们的导师把这看成一种不可或缺的庄严感。于是三个人一起去地窖酒吧喝酒。

在喝完第二瓶的时候,赛林姆和我把头转向导师泛红的脸,现在已经成为了志同道合的伙伴的人,突然间,我们被一种不同寻常的内心柔软感所包围,混杂着向内心坦白的渴望。“好吧,你们已经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了,我的孩子,”导师说,“世界就在你们眼前。现在就尽情地放纵自己吧,挥霍点钱,做点惊世骇俗的事,谈个爱情,但是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屁事。一种浮夸的生活是荒唐的,它不具有让人为之生存、跋涉和奋斗的理想。可是,为了明智地生存、理智地生活、足智地奋斗、人必须冷静地看待问题。对于我来说,我认为自己看待事物是冷静的。我相信,没有什么我不能接触的事物,而且我也向你们这样建议。上帝才知道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种生存和思考的方式,在一切都乱了套的时候,一个人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来避免走错道儿。于是,我紧跟着科学的脚步,就是这样。科学不会欺骗我。生活是愚蠢的,跨越这个主题,我不能用酒瓶砸破任何一个人的脑袋,但是我们有科学。如果没有,我可以枪毙了自己。我想,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那样做,如果我破产到那个程度我会一枪崩了自己的。但是在我的信念中一个人是不会破产的。你也许会被任何事物欺骗:爱上一个人,那个女人欺骗了你;加入了某个教派,很多的疑问就会跑出来;但是你最好就这么平静地待着直到死神敲门,甚至不要注意到这个世界在某天莫名其妙地变愚蠢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地对你呈现出一片黑暗,然后就到了尽头——滴漏,插页上的肖像,或多或少有点呆板的传记和喜剧将会结束!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小伙伴。你可以大胆地相信我并没有胡说八道。科学就是我的提琴弓,就是我的信念。而且,凡事都有好的一面,如果你一旦让自己拥有了这些信念,你就敢于穿着破了洞的靴子在街上奔走相告,或者是躺在铺满稻草的厩楼里睡觉。这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你明白吗?”“为科学致敬!”赛林姆喊道,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我们的导师向后推了一下他浓密的额发,喝光他的酒杯,然后猛吸了一口烟,让烟雾从他的鼻腔冒出来,继续说道:“除了精密科学——赛林姆你喝醉了!——除了精密科学之外还有哲学、还有理念。拥有这些你的生活就圆满了。但是我更喜欢精密科学。哲学,特别是理想或现实主义哲学,我告诉你我瞧不起它。它就是个猜想。人们追求真理,但是却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狗一样。总之,我不能忍受猜想这回事。我钟情于事实。当事实浮出水面的时候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而理想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为了它有人可以甘愿放弃自己的尊严,但是你和你父亲在寻找理想的道路上走了弯路。我告诉你,追逐理想是一个长远的旅程!”

我们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酒。我们的额发都蒸腾着冒着热气。黑暗的地窖酒吧看起来仍然那么黑,桌子上的蜡烛燃着微弱的光,烟雾掩盖了墙上的画。在窗户外面的庭院里,一个老乞丐正在唱着虔诚的赞美诗,“圣洁的、天使般的小姐!”在停顿的时候,他开始用小提琴演奏着哀伤的旋律。奇妙的感觉充满我的胸膛。我相信导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感觉他还没有告诉我能够充实人生命的每一件事,似乎还缺了一些什么。一种忧伤包围了我,所以在幻想、酒精以及瞬间狂热的影响下,我用低沉的嗓音说:“但是女人啊,绅士们!一个可爱的女人值得谁不惜生命中一切代价地去拥有?”

赛林姆开始唱道——“女人真是善变:愚弄仰慕她的男人!”

导师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他正在思考其他的一些事情,但是不一会儿就晃着身子说:“噢,不!你要抛开这种多愁善感。你要知道,这样赛林姆会比你走得更远。你会被魔鬼带走的。保护好自己,我说保护好自己,以防有的女人钻进来扰乱你的生活。女人啊!女人!(这时候导师又习惯性地眨眼)我知道那些花瓶般的物件儿。我不能抱怨什么,上帝知道我不能这么抱怨。但是我也知道,你不能让自己的手靠近魔鬼,因为他立刻就会把你带入地狱。女人!爱情!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是因它而起,从无稽之谈中做成大事。如果你希望像我这样消遣自己,那就这样做吧,但是别为它耗尽你的生活。理由随口就是,那就是别为了坏东西赔上好价钱。你认为我会抱怨女人吗?我连想都没这样想过。相反,我爱她们,但是不会让自己迷失。记得当我第一次爱上一个叫劳拉的女孩时,我认为连她的裙子都是圣洁的,但是它还不是块棉布做的。这就是问题所在。难道走进了泥沼而没有飞进天国是她的错?不是!犯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生生地为她安上了翅膀成为天使。男人是一种低级的生物。我们中的一个或者另一个人都心怀着所谓的梦想,然后感到爱情的需求。所以当他碰到第一个小天鹅的时候,就会对自己说,‘就是她’。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由于犯下的这个小错,魔鬼就带走了他,或者是像傻子一样过完自己的一生。”“但是你必须承认,”我说,“一个男人会感受到爱的需求,你和其他人一样,都会感受到那种需求。”

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笑意浮现在嘴边。“每一件必需品都会让人感到满足,”他回答,“用它不同的方式。”我用自己的方式来帮助自己。我说过,我从不把愚蠢的东西看作伟大的。我很冷静,上帝知道,在这种时刻更冷静。但是我见到过很多男人,他们为了一个女人搞坏了自己的生活,纠缠不清。所以,我认为一个人为了这种事而投入全部的生活是毫不值得的。

我认为世界上还有其他更好的东西和更崇高的目标值得我们去争取。爱情是太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了。“为了冷静而干杯!”“为了女人干杯!”赛林姆喊道。“非常好,就让我们拥有这一切,”导师回答,“她们真是令人惬意的物件儿,只要不把她们看得太认真。为女人干杯!”“为优泽娅干杯!”我嚷着,碰了碰赛林姆的杯子。“等等!现在轮到我了,”他回答,“为了你的哈尼娅干杯!你值得拥有她。”

热血开始在我的体内流窜,眼前闪烁着火花。“安静点,赛林姆,”我喊道,“别在这儿提起这个名字!”

然后我把酒杯扔到地上,溅起碎片。“你疯了吗?”导师冲我喊。

我完全地疯掉了,但是心中燃起的怒气像烈火一样的燃烧。我能听到导师所说的关于女人的一切事情,我甚至可以从中纵情欢乐,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嘲笑这一切。之所以能够这样做,是因为我并没有把这些词汇和嘲笑同自己联系在一起,甚至这些话不会让我想到这个普遍的理论会适用于我最亲近的人。但是当我听到那纯洁的孤儿的名字在这个混杂着香烟、尘土、空酒瓶、软木塞以及玩世不恭的对话的房间里被轻浮地任意提起的时候,我认为自己听到了一些对哈尼娅亵渎、侮辱和误会的语言,我愤怒得几乎不能自制了。

赛林姆用惊讶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然后他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眼睛似乎要冒出火,前额露出血管的青色,他的本性显露出来,眼神尖锐得就像一个真正的鞑靼人。“你不能阻止我想说的话!”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气呼呼地喊道。

幸运的是,导师在这时候冲到我们两人的中间。“你不配穿这样一身制服!这像什么?像小学生那样打架或者拧对方的耳朵吗?没错,哲学家们会往对方的头上砸玻璃杯。感到羞愧吧你们俩!你们是相互探讨有关世界真理的人!感到羞愧吧!从理念的战争发展到拳头的战争。快点住手!但是我想说,我向大学生活举杯致敬,要是你们不能和好,要是你们在玻璃杯里还留下一滴酒的话,你们就混日子去吧。”

我清醒过来了。但是赛林姆,虽然他喝得更多,但是清醒得比我早。“请你原谅,”他说,用一种温和的声音说,“我犯傻了。”

我们真诚地拥抱了一下,为大学生活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我们的导师开始朗诵《纵情狂欢吧》。透过地窖酒吧的玻璃门,商人们开始往里观望。外面已经慢慢变黑了。我们都喝得东倒西歪。这种欢愉的感觉似乎已经升到了顶峰,然后再逐渐地消退。我们的导师是第一个陷入沉思的人,过了一会儿,他说:“所有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总的来说,生活真是个乏味的事。这些都是虚伪的方式,但是说到内心的觉醒,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明天将会和今天一样,经受着同样的痛苦,家徒四壁、稻草的厩楼、破了洞的靴子、等没完没了。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可是快乐在哪儿呢?一个男人最好欺骗自己他能够忍受这一切。再会吧!”

就这样说着,他把镶着破花冠的帽子戴在了头上,系上那几颗仅有的纽扣,点了一支烟,然后挥了挥手说:“你们请客吧,因为我一分钱也没有,你们保重。你们也许会记住我,也可能会把我忘记——这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好好保重吧,我善良的孩子们!”

他用低沉而又感伤的语气说完最后一个字,好像与他并不多愁善感的自我很矛盾。这颗可怜的心需要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的去爱,但是孩童时期的不幸、穷困,以及人们的漠视使得这颗心与现实疏离了。他有一个骄傲的灵魂,所以即便是热情的,也总是惧怕在向某人推心置腹时遭到冷漠的拒绝。

我们又待了一会儿,被一种伤感的情绪所笼罩。这可能是一种不太妙的前兆,因为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可怜的导师。他和我们都没有预料到他的胸部得了一种遗传性的疾病,这种病是无法救治的。痛苦、过分的努力、对知识的狂热、无眠的夜晚,以及贫困的生活加速了他的厄运。

在十月初的时候,我们的导师死于肺痨。前去送葬的人没有多少,因为当时正是休假的时候。但是他可怜的母亲,一位在多明尼加教堂卖蜡烛和圣像的老婆婆,为她的儿子大声地哭泣,即便她经常不能理解自己的儿子所做的事,但是作为母亲,她仍爱着他。

第五章

在那场狂欢的第二天,老米尔扎从赫维利派马车来了,我们第二天就被带回了家。我们得走整整两天的路,所以在天一亮的时候就出发了。宿舍里的一切都在静静地沉睡中,但是透过天竺兰、紫罗兰和海棠的花丛,对面窗户里的优泽娅目光闪烁。当赛林姆背上旅行包,戴上学生帽,站在窗前准备出发,大声地宣布他要走了的时候,天竺兰的花丛里传来了回音,还有幽怨的一瞥。但是当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然后向对方飞吻的时候,花朵中的脸庞变红了,然后飞快地退回到黑洞洞的里屋。

在下面院子里的小路上,四匹矫健的马儿拉着马车跑了进来。是时候说再见了,但是赛林姆仍在等待着,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希望能再看看什么。但是,这种期望欺骗了他,那个窗前还是空无一人。只有当我们下了楼,穿过对面黑色的大门的时候,才发现台阶上出现了两只白色的袜子,她穿着浅棕色的裙子,上身前倾着,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但是却在忍不住地偷偷向外看。

赛林姆立刻向大门冲了出去。这时我已经在马车里坐下了,我听到外面传来的低语声和类似于亲吻的声音。然后赛林姆红着脸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磨蹭着走到我身边坐下。车夫开始驾马启程。赛林姆和我不情愿地望向窗外,发现优泽娅的脸又一次出现在花丛中,握着白色丝帕的手向前挥了挥,另外一只手做着再见的手势,马车转眼间就向大路上跑去,带走了我,也带走了可怜的优泽娅完美念想。

时间很早。这个城市还没有苏醒,玫瑰色的晨曦映照着沉睡中房屋的窗子。只有时不时出现的零星早起的行人迈着慵懒的步伐行走,警卫正在巡视着街道,有时还能听到乡下来的卡车正在呼啸着开往城市中的集市。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空气清朗,微风习习,就像往常的夏日早晨一样。

我们的轻便车厢被四匹马拉着行进在路上,看起来就是一个被绳子拉着的坚果壳。不一会儿河岸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桥面在马蹄的踩踏声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半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出了围栏,身处于一片广阔的麦田之中了。

我们深吸着清晨清凉的空气,眼睛尽情欣赏着四周的美景。大地已经从沉睡中苏醒了,珍珠般的露水有的挂在湿潮的树叶上,有的浮在麦穗上闪着微光。树篱上的鸟儿在叽叽喳喳欢乐地唱着歌,仿佛正在向这个美好的早晨问好。树林和草地从清晨的薄雾中浮现出来,就像层层剥开包装袋而显现的礼物。草地上的露水在四处闪烁着微光,这期间鹳鸟们在一片水百合金色的花朵中涉过。袅袅的炊烟从农家的烟囱中升到了空中,微风将金黄色的麦田吹出阵阵波浪,吹散了夜晚带来的潮气。到处都洋溢着一种欢乐的气息,似乎一切都苏醒了,富有生机了,整个的田间都在忍不住地歌唱:“当晨曦初现的时刻,面对着这片大地,面朝着无尽的海洋。”

此刻我们的心中燃起一股温情,每个人似乎能够很容易地理解,那些还能记得自己年轻时候在某个美妙的夏日早晨归家的人的心情。孩童岁月和被管教的学生生涯统统被抛在脑后,青年时代的气息在蔓延,就像那拥有无边的地平线的富饶美丽的草原,一个渴望而又未知的土地,我们开始了自己的旅途,每个人都心怀美丽的梦想,年轻、强壮,几乎感觉自己的身上长出了翅膀,就像只年轻的雄鹰那样。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年轻,而我们现在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拥有它。

我们很快就穿过这条路,因为替换的马匹正在驿站等着我们。第二天的晚上,在经过一夜的旅途之后,我们驶出了一片森林,赫维利出现在眼前,不过仅仅是城里的塔尖露出了头,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光芒。不一会儿我们上到了水坝,四周栽种着杨柳和水蜡。水坝的两边是磨坊和锯木厂的两个巨大的池塘。池塘里青蛙懒洋洋地咕咕叫着,在被温润的空气暖热的水中游来游去,堤岸的延边上长着郁郁葱葱的草地。又到了一天快休息的时候了。被掩盖在一团尘土中的牧群从大坝上下来回到村落。到处都是扛着镰刀锄头的人们完成了一天的劳动正匆匆忙忙地往家赶,他们唱着“德纳,噢,德纳!”那些善良的劳动人民停在了马车旁边,热情地亲吻赛林姆的手,向他问好。

不一会儿,太阳慢慢西沉了,天边的芦苇遮住了它一半的光亮。只有一条广阔的金色亮光折射在池塘的正中央,岸边的垂柳注视着平静的水面,闪耀在椴树、白杨、冷杉、白蜡树树影之中的正是赫维利宅第的白色墙面。在庭院里听到晚钟的声音,尖塔上传来报告祷告时刻者的低沉的声音,宣告着充满繁星的夜晚正在降临,吟诵着真主阿拉的伟大。伴随着报告祷告时刻者的声音,似乎有一只鹳鸟,像伊特鲁里亚的花瓶一般,高高地站在比宅子还高的树上的鸟窝上,像雕塑般静止不动地休憩着,上仰着的鸟喙就像一只古铜色的箭,然后低下来放在胸前,咯咯地叫着,问好一般地晃动着脑袋。

我看了看赛林姆。他的眼中噙着泪,脸上折射出甜蜜的光芒。就这样我们驶进了院子。

老弥尔扎坐在窗廊下吸烟,蓝色的烟雾飘起来。他用愉快的眼神凝望着这一片为之付出努力和汗水的神奇土地。当看到儿子的时候,他很快地起身,抓住他紧紧地搂在怀中,因为即便他对这个孩子总是很严厉,但是他对孩子的爱超过一切。他立刻询问了考试的事情,跟着又拥抱了起来。很多仆人都跑进来看潘尼奇,小狗们也围着他欢乐地一蹦一跳。一条被驯养的母狼,它是老弥尔扎的爱宠,从门廊那儿跳了下来。“祖拉!祖拉!”赛林姆叫着,它把自己的大爪子放到赛林姆的肩膀上,舔着他的脸,然后像疯了一样在他的周围又跑又跳,高兴地露出它吓人的雪白牙齿。

我们走进餐厅。我满足好奇心般的看着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任何一件东西都没有被改动过,赛林姆的祖先们、军官、伯爵的画像挂在墙上。厉害的轻骑兵上校弥尔扎·索别克斯基像原来一样用他凶狠斜视的眼睛盯着,他被军刀划过的面容看起来仍然那么可怕,令人恐惧。赛林姆的父亲的变化最大。额发已经从黑色变成铁灰色,越发呈现出鞑靼的血统特征。啊,这个父亲和儿子是多么的不同,一个是瘦削的脸庞,坚韧,甚至有些严厉,另外一个脸庞带着天使般的天真,好像一朵新鲜而又甜美的花。对于我来说很难描述老人对赛林姆的那种爱,也很难描述他追随着儿子每一个动作的目光。

不希望打扰到他们,所以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但是这位老人,真是像真正的波兰贵族那样热情好客,他立刻看到了我,拥抱着我邀请我留宿一晚。可是由于急着赶路,我不能在这儿住一晚了,只是应要求必须留下来吃晚饭。

离开赫维利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快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间了。村庄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没有亮灯,远远地看到树林边的焦油坑里燃着火光。狗儿在村舍里一声声不停地叫着。通向我家的椴树小路黑漆漆的,即便是瞪大了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人从旁边走过,用低低的嗓音哼唱着歌,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走到门廊下,里面还是黑着窗。很明显,所有人都在睡觉,但是狗儿从四处蹿了出来,欢快地围着马车叫唤。我从车上跳了下来,敲了敲门,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应答。最后我都有点生气了,本以为他们会一直等着我的。过了一会儿,我看见窗格中跳跃着一抹亮光,然后我听到弗兰尼克慵懒的声音问道:“是谁在那儿?”

我回答了一声。弗兰尼克立刻打开了门,俯下身来亲吻我的手。“家里都还好吗?”我问。“挺好的,”弗兰尼克回答,“但是老爷去镇上了,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就这么说着话,他把我引到餐厅,点燃了桌子上方的挂灯,然后去沏茶。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感觉心脏跳得飞快。但是就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路德维克神父跑了进来,穿着睡袍,而善良的潘妮·德叶维斯也穿着白色的睡袍,头上戴着睡帽,而且一如既往地插着纸屑,而卡泽欧早在一个月之前就从学校放假回家了。

善良的人们围着我嘘长问短,感叹我已经长大了,牧师坚持认为我已经长成男子汉了,而潘妮·德叶维斯觉得我长得更加清秀标致了。

可怜的路德维克神父对我嘘寒问暖了一会儿,然后怯生生地问我考试成绩和学位。当他听到我的成绩时,他哭了,把我搂进怀里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这时从房间里传来光着脚走路的声音,我的两个妹妹跑了进来,穿着睡衣戴着小睡帽,反复地嚷嚷着:“亨瑞克回来了!亨瑞克回来了!”然后爬到我的膝上。任潘妮·德叶维斯怎么羞她们也于事无补,只能无奈地说着这两个小姐真是不听话的小东西(一个八岁,另一个九岁),总是胡乱穿穿就跑出来见人。这两个小东西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用她们的小胳膊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然后亲我的脸颊。过了一会儿,我小心地问起哈尼娅。“哦,她也长大了!”潘妮·德叶维斯说,“她马上就来,我想她现在可能在穿衣服。”

事实上,我没有等多久,可能过了五分钟吧,哈尼娅走了进来。我看着她,噢,看看这个曾经单薄的瘦弱的十六岁孤儿在半年间的变化有多大?在我面前站着一位几乎已经成熟了的,或者至少正在成熟的年轻姑娘。她的体形变得不可思议的丰满和圆润。她有细腻而又健康的肤色,脸颊红润,就像晨曦反射上去的一样。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健康的、年轻的、新鲜的和迷人的气息,就像闻到一朵初开的玫瑰的芬芳。我注意到,她那蓝色的大眼睛正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也看出来,她一定是发现此刻的我对于她所流露出的赞美和爱慕之情,因为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洋溢在她的嘴边。带着这种好奇,我们正在悄悄地注视着对方,掩盖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姑娘之间难以名状的羞涩。噢,那种单纯的兄妹之情、玩伴之情,都随着这一刻飘向迷雾般的森林,永不复返。

噢,带着那种笑容的她,和眼中浮现出静谧欢愉的她是多么的美丽!餐桌上方的挂灯散发出的光亮洒在她金色的头发上。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睡衣,手捂着雪白的脖颈下方的胸脯,但是这种匆忙穿衣的样子明显地衬托出她某种迷人的凌乱。身上散发出一种暖人的睡意。当我碰到她的手表示问好的时候,她的手温暖、柔软、细腻得像绸缎一般,和她的手相碰的时候,一种快乐的战栗顿时穿透了我的全身。哈尼娅心理上的成长同她身体上的发育一样的完美。我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姑娘,算是半个仆人,可是现在,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小姐了,神情高贵,步态优雅,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她从道德上和心理上都已经被唤醒了,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心灵释放的渴望。从各个方面看,她都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她那难以名状的笑意,那种在我眼中浮现的单纯的妩媚,这一切都显示出她已经发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不一会儿我发现她产生了某种优越感,因为对于我来说,虽然我已经在学习方面、在生活方面,在理解每一个位置和每一句话方面都得到了很好的训练,但是,我仍然是个相当单纯的男孩。哈尼娅在对着我的时候,她显得更加的自在。而我这个监护人和少东家的自豪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已经开始设计自己如何向哈尼娅问好了,向她说些什么,如何显得亲切而又宽容,但是这些设计在瞬间全然溃败了。现在的情形成了她是那样亲切友好地对我,而不是我那样地对她。起初我还没能清楚地理解这一点,但是我感觉到了。我本想让自己问她都学了哪些知识,如何打发日常的时间,潘妮·德叶维斯和路德维克神父是否都对她的表现满意,但是现在,倒成了那个嘴角含笑的她在问我,问我平时都在做些什么,都学了哪些知识,以及我以后的打算。

所有的一切都和我设想中的截然不同。简单地说,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翻转了。

在说了个把钟头的话以后,我们就各自去睡觉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有点昏昏欲睡,有点惊讶,也有点受骗的感觉和沮丧感,五味杂陈。苏醒的爱情又一次开始迸发出来,就像一支窜出溃然崩塌的房屋的火焰,不久就被这些感觉完全地覆盖。后来,只是哈尼娅的形象,那个丰满、迷人的姑娘的形象,就像我刚才看到的那样妩媚,萦绕着睡意般的温暖,白皙的手覆在胸脯上捂住她那匆忙穿好的睡衣,还有她迷人的长发,这一切都唤起了我年轻的想象。

就这样想着她的模样,我渐渐入睡。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就爬起来跑到花园里。清晨是如此的美丽,到处都充满了晨露和花朵的香气。我快步走到鹅耳枥木桩那边,因为我的心告诉自己可以在那里找到她。但是很明显我这颗太敏感的心欺骗了自己。哈尼娅并不在那儿,一点踪迹都没有。只有在早餐过后我才有机会和她单独待一会儿。我问她是否愿意去花园里走走。她欣然同意了,然后跑进她的衣柜室,出来的时候,头上戴着一个宽边的大草帽,遮住了她的前额和眼睛,手上还拿了把阳伞。她调皮地从帽檐下冲我笑了一下,好像在说:“瞧瞧我现在的样子。”

我们一起来到花园。我向鹅耳枥木桩走去,一路上都在考虑着自己的开场白,也想着那个肯定比我说得好的哈尼娅一定会看着我出洋相。我在她的身边静静地走着,用手鞭抽打着路边的花朵,直到哈尼娅的一声笑打破了沉默。“潘·亨瑞克,”她抓住鞭子说道,“这些花儿们招惹了你吗?”“哈尼娅,花能对我怎么样?但是你看,我不知道如何开始我们的对话,你的变化太大了,哈尼娅,啊,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会让你生气吗?”“不能说这让我生气了,”我有些懊悔地回答,“但是我还不习惯这样,因为似乎对于我来说,我从前所认识的小哈尼娅和现在的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那个小哈尼娅已经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心中,就像个妹妹一般,哈尼娅,所以——”“所以,”(这时候她指了指自己)“这个人是个陌生人,不是吗?”她低声问道。“哈尼娅!哈尼娅!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即使有点伤感,但这是非常自然的,”她回答,“你的内心在寻找那种旧时玩伴的感觉,但是没找到,事实就是这样。”“不,我的内心不是在寻找那个从前的哈尼娅,因为她一直都留在我的心里。但是,我是在从你的身上寻找她的痕迹,对于我的内心来说——”“对于你的内心来说,”她欢快地打断了我,“我能猜到它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它已经和其他的可人儿一起留在华沙的什么地方了。这很容易就猜到!”

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只是在挖苦我,还是想看看昨天她的出现会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效果,而且我还不能为之逃避,但是,她正在有点残忍地和我玩着游戏。突然间我内心产生了一种抗拒感。我想我一定在用一张极其可笑的脸,带着无可救药的受伤表情看着她,所以,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道:“如果这是真的呢?”

一种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也可以说是不满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流露出来。“如果这是真的,”她回答,“那就是你变了,不是我。”

她稍微皱了皱眉,从帽檐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就不说话了。我努力隐藏着她的话语给我带来的快感。“她说,”我想着,“如果我爱上了其他人,就是我变了,所以,她并没有改变,她——”出于高兴,我不敢断然结束这个聪明的推理。

尽管这样,并不是我改变了,而是她变了。那个半年前还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丫头,那个脑袋空空完全不知所云的小丫头,现在却在像朗诵课本一般自由而准确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这个孩子的思想发生了多么复杂的改变?但是这个女孩身上也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似乎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了女人,带着成熟女人的感觉和想法。对于哈尼娅来说,她反应敏捷、富有才华、敏感,正在度过她的十六岁年华,在社会的另外一处天地里学习、看书和阅读,有可能这一切还是秘密在做的——所有这一切都远远不够。

这个时候,我们正在肩并肩地散着步,谁都不说话,哈尼娅首先打破了沉默。“这么说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了,潘·亨瑞克?”“可能是吧。”我微笑着回答。“那么你得为离开华沙而难过了?”“不,哈尼娅,要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这儿的话,我会更高兴的。”

哈尼娅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显然她是想说点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用阳伞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裙子,好像自言自语一样的说:“噢,我真是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哈尼娅?”“噢,那么——我们还是坐在长凳上说点别的吧。从这里看风景漂亮吧?”她问我,嘴角带着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在离栏栅不远的地方坐下,头顶上是参天椴树的树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池塘、大坝还有远处的树林尽收眼底,风景的确优美。哈尼娅用她的阳伞指着让我看,尽管我也是个美景的爱好者,但是此刻却一点也不想看——首先,我知道一定会很美;其次,在我美丽的哈尼娅面前,周围的一切美景同她比起来都显得暗淡无光;而且,我正在想着其他的事。“这些树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多么清晰啊!”她说。“我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我回答说,连看都没看什么树或者水面。“路德维克神父正在教我素描。噢,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已经学了不少了。我想着——但是,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吗?”“不,哈尼娅,我没有生气,因为我不会对你生气的,但是我知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这才是关键,我们都在玩捉迷藏的游戏,而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坦诚地面对对方。也许你没有发觉这一点,但是对于我来说,这样很让我厌恶。”

这简单的几句话只产生一个效果,那就是让我们更加迷惑不安。哈尼娅向我伸出双手,真的是这样,我过于大力地握着,噢,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我快速地俯下身亲吻着,一点都不像一个监护人该做的那样。然后我们思维混乱到了极点。她脸红到脖子了,我也是,最后我们沉默了,谁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开始那段坦诚的对话。

后来,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脸又一次地红了。我们像两个布娃娃似的挨坐着,我好像都能听见自己心脏急速的跳动声了。这样的姿势真是难熬。有时候我感觉有一只手正在抓住我的衣领把我甩到她的脚下,而另外一只手却在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不让我这么做。突然间哈尼娅站了起来,然后糊里糊涂地急切说道:“我必须走了。得在这个时间上潘妮·德叶维斯的课。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们原路返回,一路上还是保持沉默。我像来时一样,还是用手鞭抽打着花朵,但是这次她却没有说什么。“我们之前的亲密关系就这样被完美地找回来了,基于这一点还有什么好说。上帝啊!圣母马利亚!我究竟怎么了?”当哈尼娅把我一个人留下的时候,我这样想着。我陷入了爱情,兴奋得连头发都根根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牧师走了过来,带我去看管理上的事。在路上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关于我们产业的事情,虽然我装作听得很认真,但其实一句话都没有往心里去。

我的弟弟卡泽欧正在快乐地度过他的假期,他可以花掉一整天的时间去玩射击、骑马或者是划船,在这个时刻,他正在院子里骑着一匹小马疯跑。当看见我和牧师的时候,他骑着这匹枣红马飞快地向我们跑来,像疯了一样扬起前腿直立起来,他让我们欣赏这匹马的体态、爆发力和速度,然后下了马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去了马厩、牛栏和谷仓,在正要去田地的时候,我们被告知父亲回来了,所以我们就回家了。

父亲用比以前更温和的态度问候了我。当他听到考试成绩的时候,他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说自此他就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了。事实上,在关于我的事情方面,他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更加地信任和喜爱我了。他立刻向我谈起关于财产收益的事,向我透露了他购买隔壁一处房产的计划,并询问我的意见。我估计,他之所以说这些,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是多么认真看重我作为一个成熟男人和长子的位置。同时,我注意到他对我个人和学习上的表现是满意的。当我把从教授那里得到的推荐信交给他的时候,作为家长的那种骄傲感被立刻放大了。同时,我也注意到,他正在揣测我的性格、我思考的方式、我对荣誉感的态度,他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种类型的问题来揣测我的内心。很明显,家长的这种审视态度是很有用的,因为即便我的哲学观和社会准则完全地与他不同,也不能随便提出来,在其他的想法上我们也没有出现意见分歧。所以,父亲严厉的脸庞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天我获得了他的一份礼物,他给了我一对手枪,在不久前他还拿着这一对手枪同潘·佐进行了一场决斗,而且手枪上还标记着他年轻时候在军队服役期间发生的另外一些决斗的日期。后来我又得到了一匹具有东方血统的极好的马,还有一把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军刀,刀柄是由石头制成的,宽阔的大马士革刀片上雕刻着圣母马利亚的图像和铭文:“上帝!圣母马利亚!”这把军刀是我们家族最珍贵的纪念物之一,多年来都是我和卡泽欧捶胸叹息的对象,因为它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斩断钢铁。父亲在送给我这把刀的时候,他拔出刀鞘,来回舞弄了好几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声音,伴随着一道道耀眼的闪光,然后他拿着这把刀在我的头顶上方划了一个十字,亲吻了下刀刃上圣母马利亚的图像,一边把它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说:“把它交给值得拥有的人!我没有让它蒙羞,除了给你,没人能够配得上它!”然后我们互相拥抱了对方。这个时候,卡泽欧高兴地抓住这把刀,即使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但是他已经长得出奇的壮实,他开始挥舞刀柄,又快又准,称得上是一个受过剑术训练的人。父亲满意地看着他说道:“他舞得真是完美,但是你会做需要做的事,难道不是吗?”“我会的,父亲。我甚至能够打败卡泽欧。在所有剑术训练的伙伴中,只有一个人能超过我。”“是谁?”“赛林姆。”

父亲的脸歪了一下。“赛林姆!但是你不是比他长得更强壮吗?”“与这个无关。怎么样才能让我和他比试一下呢?赛林姆和我从没有比试过。”“唉,什么样的事都有。”父亲回答。

那天的晚饭过后,我们都坐在宽阔的被蔓藤覆盖着的门廊下,从这能看到整个前院的风景,也能瞧见远处被椴树围绕的林荫小路。潘妮·德叶维斯正在为小教堂赶制圣餐台的餐巾,父亲和牧师吸着烟管、喝着黑咖啡。卡泽欧在门廊前绕着圈追逐着越飞越快的燕子,想着什么时候能给它一弹弓,但是父亲不让他这样做。哈尼娅和我在看我带回家的画作,其实我一点都没关心画作的事,对于我来说,这些无非就是在我凝视哈尼娅时遮挡别人目光的东西。“好吧,说说你觉得哈尼娅怎么样?她看起来让你觉得丑吗,我高贵的监护人?”父亲问道,用开玩笑的眼神看着这个女孩。

我开始非常认真地盯着一幅画,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父亲,她一点都没变丑,而是长高了,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潘妮·德叶维斯已经责备过我的这些变化了。”哈尼娅随意说道。

我为她在父亲面前所表现的勇敢而感到吃惊。我自己都不能这么随意地提到有关责备的话题。“哦,她变老还是变漂亮有什么关系!”路德维克神父说,“但是她学东西很快,学得也很好。让德叶维斯夫人来告诉你她学会法语有多快。”

要知道这位牧师虽然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不懂法语,即便是和潘妮·德叶维斯在我们这个屋檐下已经共同生活很多年了也没学过一点。法语就是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的软肋,所以他把会说法语当成学习成绩好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标志。“不能否认,她学得很轻松,也很乐意去学,”潘妮·德叶维斯转向我回答,“但是我还得抱怨她两句。”“哦,潘妮!我又犯了什么错啦?”哈尼娅十指紧握着喊道。“什么错?你得立刻在这儿作出解释,”潘妮·德叶维斯回答,“想想看,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姐,在她一有时间的时候,就立刻拿起小说来看。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在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吹熄蜡烛睡觉,而是整晚地在看书。”“她这样做确实不好,但是我知道根源是因为她在以自己的老师为榜样。”父亲说道,他在幽默的时候总是喜欢戏弄潘妮·德叶维斯。“行行好吧,我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这个法国女人回答。“为什么不可能呢,想想看,我说错了?”父亲回答,“你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其他的,但我知道这个,那就是如果哈尼娅从什么地方拿到了书,一定不会是从图书馆那里,因为路德维克神父拿着钥匙。所以最该受批评的应该是老师吧。”

事实上,潘妮·德叶维斯在她全部的人生生涯中都在读小说,而且总是喜欢给每一个人讲,她一定是给哈尼娅讲了一些,所以,即使父亲的言语中有一些是半开玩笑性质的,这其中也一定隐藏着有意强调的某种事实。“哦,看!有人来了!”卡泽欧突然喊道。

我们一起向椴树中间的绿荫小路看去,在路的尽头,大概有一俄里那么远吧,我们看见一团扬起的尘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靠近过来。“能是谁呢?瞧这速度!”父亲站起来说,“这么大的尘土让人看不清楚他是谁。”

事实上,天气太热了,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不曾下雨,所以沿路扬起了一团团灰白的尘土。我们徒劳地看了一会儿那团不断靠近的尘土,它已经离前院差不多只有几十步远了,尘土中露出一匹马的头部,红色鼻孔张大着,眼神暴躁,鬃毛飞扬。这匹白马在极速奔驰,马蹄几乎沾不到地,而骑在马背上,以鞑靼人骑马的方式稍稍屈身的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赛林姆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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