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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19:0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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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怀瑾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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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海蠡测

禅海蠡测试读:

编者的话

南怀瑾先生是近年来享誉国内外,特别是华人读者中的文化大师、国学大家。先生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遍览经史子集,为其终身学业打下了扎实的基础;而其一生从军、执教、经商、游历、考察、讲学的人生经历又是不可复制的特殊经验,使得先生对国学钻研精深,体认深刻,于中华传统文化之儒、道、佛皆有造诣,更兼通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天文历法、医学养生等等,对西方文化亦有深刻体认,在中西文化界均为人敬重,堪称“一代宗师”。书剑飘零大半生后,先生终于寻根问源回到故土,建立学堂,亲自讲解传授,为弘扬、传承和复兴民族文化精华和人文精神不遗余力,其情可感,其心可佩。

一九五五年,《禅海蠡测》在台湾首次出版,距今已逾一甲子。该书由南怀瑾先生亲著,成书时,先生年仅三十六岁,却是众多著述中他最看重,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但本书问世六十年来,因盗印、改印等缘故,版本诸多,讹误更渐多。此次出版,以南怀瑾文化二〇一四年最新校订版为底本,并参校台湾老古文化事业公司一九九五年版,惟愿还原南先生初心,为读者提供一可靠版本。

禅宗传入中国后,以其独特的教理宗旨、思维方式和修持原则而广泛流传,影响了世人的生活和价值观,同时亦经过中华多元文化的熏陶浸润,千百年来,逐渐内化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在本书中,南先生以禅宗为主干,广论禅学哲思。纵向从禅宗之演变说起,解公案,参机锋,论生死,并对禅宗教理宗旨、传授戒律、修行实践等做了详尽的论述;横向则比较了禅宗与净土宗、密宗、丹道、理学和西方哲学等的异同;最后阐明修定与参禅法要,为参禅者引路。此书包孕中西诸学,以禅海之无涯而纳百川,不单单是助人习禅解禅的专著,更是理解和体会传统文化精髓的集大成之作。

禅宗之授受,向来不立文字,讲究以心印心,而南先生此番著书,见识独到,未必志在 “立说”,却是意在授人以“筌”,读者若能因筌得鱼,再好不过。但南先生同时也提示,真正高妙深远的禅思是难以靠语言文字准确传达的。“禅非言说,旨绝文词”,借助文字来理解禅,却不宜拘泥于语句,着于文字,以免陷入文字禅。

南先生早年便发心保卫中华传统文化,写作本书之时,年纪尚轻,虽处困顿而居陋室,却意气风发,一气呵成,字里行间,可见其矢志初心。难怪先生自己也说,要真正了解南怀瑾,就要看懂这一本 《禅海蠡测》。

我社与南怀瑾先生结缘于太湖大学堂。出于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共同认识和传扬中华文明的强烈社会责任感、紧迫感,承蒙南怀瑾先生及其后人的信任和厚爱,独家授权,我社遵南师遗愿,陆续推出南怀瑾先生作品的简体字版,其中既包括世有公论的著述,更有令人期待的新说。对已在大陆出版过的简体字版作品,我们亦进行重新整理和修订,力求贴近原讲原述,还原作品原貌。作为一代国学宗师,南怀瑾先生“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毕生致力于民族振兴和改善社会人心。我社深感于南先生的大爱之心,谨遵学术文化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原则,牢记出版人的立场和使命,尽力将大师思想和著述如实呈现读者。其妙法得失,还望读者自己领会。东方出版社二〇一六年三月

出版说明

六十年前在台湾,南师怀瑾先生撰写了这本《禅海蠡测》,当时的先生,只有三十六岁。但是这本书,经过岁岁月月,早已公认为中华文化的传世经典之作。

蠡测是什么?蠡字令不少读者却步,对内文美不胜收的这本书,因而失之交臂。其实蠡是一支瓢,用一瓢海水去测禅海,这只是先生自谦之辞。

禅宗源自印度,但先生曾说,在魏晋南北朝时,中国已经有禅,就是志公禅。达摩祖师来到中国后,经中华文化的沃土培育,与中国禅、孔孟老庄及诸子百家等,交融互通,而开花结果,枝繁叶茂,光芒四射,为世界所公认的中华文化。

这本书首于一九五五年面世,由自由出版社出版,定价二十元新台币。在书的背面,印有“为保卫民族文化而战”的字样。因为经过多年的战乱,文化像一片沙漠,所以先生要为保卫民族文化而奋斗,而且,终身努力不懈。

此书在出版后十八年,先生曾略加增订,重新出版,四十年又过去了,此书经过不断的印行流通,不知何故,却有不少误差。或字体分别不清,或标点令文意模糊,或一字之差变成错误等。一本流通六十年之久的书,其间有盗印,改印,鱼目混珠,在所难免。

现在,先生仙去已近两载,回忆先生的教化,特聚三五同学同好,细心检阅流行版本,并参酌原始一九五五年版本,再加订正。除用字加以统一外,有问题处亦已根据经典修正,并加标明,另版面排列也略加调整。但吾等因才学所限,只能尽力而为,企盼有方便于读者而已。刘雨虹二〇一四年六月

再版自序

时轮劫浊,物欲攫人,举世纷纭,钝置心法,况禅道深邃,剋证难期;余以默契宿因,嗜痂个事,觅衣珠于壮岁,虑魔焰之张狂,故不辞饶舌,缀拾斯文。然投滴巨壑,吹毫太虚,沉沉无补时艰,复将廿载。顷者,莘莘学子,惊顾域外之谈禅,攘攘士林,欲振中华之堕绪,再请重铸斯编,冀复燃灯暗室;固知旧铅新椠,尽同梦里尘劳。唼响撩虚,等是狂思玄辩,禅非言说,旨绝文词,拈花微笑,能仁已自多余,渡海传衣,少室徒添渗漏,五家七派,无非自碎家珍,万别千差,透澈何劳竖指,斯编之作,为无为,何有于我哉?一九七三年仲夏南怀瑾再序于台北

初版自序

运厄阳九,窜伏海疆,矮屋风檐,尘生釜甑。客来自远,顾而让之曰:子脱屣圭缨,栖情衡泌有日矣;曩者掩室岷峨,行脚康藏,风霜凋其短鬓,烟水历乎百城,矻矻穷年,究此一事;虽梦宅虚无,本乏可留之迹,而空书斐亹,终成不著之文,际兹慧命丝悬,魔言鼎沸,同舟俨分乎楚汉,一室而判若参商,正法衰微,乾坤几息,不有津梁,罔克攸济,金针密固,庸所安乎?闻已而思,瞿然有省。夫妙契匪意,真证难言,动念已乖,况涉文字。然无说自说,瓶泻云兴,从上祖师,皆非得已,矧余末学,粗具见闻,窥测之谈,不离知解,揆诸先圣盍各之义,窃比昔贤就正之情,砖石之投,连城或致,则亦何妨著佛头粪,大作寐语耶!爰濡秃管,率成斯编,所涉虽繁,要仍以禅为主,如叶归根,如水赴海。倘阅者因筌得鱼,见月废指,形山打破,会即不疑,是吾心也。若遇明眼,烁破面门,此中廓然,徒添络索,一场懡,转见败阙,则余知过矣。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净名庵主南怀瑾识于台湾

禅宗之演变

释迦一代时教,弘开于印度,流传遍亚洲。印度后期大乘兴盛,以世亲时代之汇集阐扬,开后世显密通途之学。世亲年代,假定在西历第五世纪之初(东晋时),印度本土佛教之灭亡,则在西历第十二世纪之末(南宋时),历时约八百年之久,其间学说嬗变,初后期中,又多不同。初期二百余年,派别纷纭,显密异趣,大变从来学说之一贯面目。其后五百余年,大师零落,任运敷衍,灿烂余葩,遂归萎谢。印度素乏历史观念,佛教发源于印度,经典记述,史迹阙如。后贤考证虽精,片羽吉光,不无罅漏。在中国开创之十宗,通途皆归于佛,后先辉映,弥增光彩,禅宗当为其首。有谓禅宗乃后期大乘佛法流行时所开创,臆测之说,殆难征信,姑予存疑可也。

印度原来情形

佛所说法,若显若密,皆有典籍可据。唯禅宗传承,缺乏考证资料,学者视为疑案,且有指为伪造者。历来禅宗学者,对此问题,谓为教外别传之旨,皆舍而不论;宗门所传,则以灵山会上,拈花微笑一则公案,为其开端。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又云:

世尊至多子塔前,命摩诃迦叶分座令坐,以僧伽黎围之。遂告曰:“吾有正法眼藏,密付于汝,汝当护持。”并敕阿难副贰传化,无令断绝。而说偈曰:“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尔时,世尊说是偈已,复告迦叶:“吾将金缕僧伽黎,传付于汝,转授补处,至慈氏佛出世,勿令朽坏。”迦叶闻偈,头面礼足曰:“善哉善哉!我当依敕,恭顺佛故。”

据此二说,后则经典有据,前则载籍无征。唯宋王安石曾谓于内廷校阅秘阁图书,得读未经颁行之《般若大梵王问决经》,记述此事,实可征信。并谓经内涉及国运转变之预言颇多,故历代帝王,皆藏之秘府。说者如此,而终乏实证,姑从阙疑而已。

宗门记其传承,溯自释迦以前,历传七佛。迹其七佛名号,于经有据。唯单传付法之事,则又属禅宗传说,群疑繁兴,自释迦以次,迦叶、阿难,递传至二十七代,而有达摩,为印度二十八祖,复为中国禅宗初祖。达摩东来传法,事迹可征,论者崇之。

稽之宗门记载,印度二十八代传承,诸祖行迹,与中国后代禅师,大异其趣。印度祖师,多为三藏大师,经、律、论,靡所不通,戒、定、慧,尤为殊胜。迨其临终迁化,踊身虚空,显现神变,然后付法而寂。其间如龙树、马鸣皆名称普闻,为佛门柱石。若龙树大师,为中国所有八宗之祖,开来继往,德业崇隆,事迹斑斑,众所习知。唯二十四代师子比丘,被罽宾国王所杀,故有谓禅宗在印度传承,于兹已斩,后之传统,多所置疑。据此而论,则中国二祖亦于邺都偿债,事有类同。岂后代传法,都为伪造。凡禅宗大德之有成就者,皆能预知,如二祖所遭遇之事,已先期自晓。师子比丘被害时,断头无血,唯白乳涌高数尺,其功用成就如此,岂仓皇殉道者可比。复有其师悬记,预期付法,早已得人,诚未可以世俗之见,测量之也。

中国初期情形

印度本土禅宗,既乏史料,考证无由。达摩东来,信史可据。梁武帝普通七年,达摩祖师自印度渡海至广州,同年十月至金陵,与帝说法不契,于十一月至洛阳,寓止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共历九年。相传面壁九年之说,讹矣。又谓其在中国时间,历五十余年之久。如《传灯录》载师示寂之日,为魏庄永安元年戊申十月五日。通论据史辨其讹,故终为疑案也。当时从其学法者颇不乏人,如道副、道育、尼总持等;唯慧可(神光),得其心要,是为此土之二祖。自此以后,递至六祖,恰在初唐高宗,至开元时代,此为禅宗之初期。

达摩传法慧可,师徒授受之际,犹付《楞伽经》以印心。虽曰“教外别传”,实须符证教典,绝非凭空臆造。迨黄梅五祖,以至曹溪六祖,皆提倡《金刚经》,故后贤亦有谓禅宗为般若宗者。六祖示现不识文字,提持心印,为禅宗正统。说法极其平实,浅出深入,智泉喷涌,其门人录成宝典,号曰《坛经》。其中语不离宗,皆归于教,于释迦之文字教义,多所阐发。因其在广州、韶州之曹溪,开堂说法,后世溯禅宗正脉,咸归曹溪,故称之曰“南宗”。而与六祖同时弘化者,尚有“北宗”神秀,学者归仰,数亦不少。神秀以渐修为尚,六祖以顿悟为门,宗旨方法迥异。故言禅宗者,当以曹溪为归。六祖以下,得其心要者,颇不乏人,而言其正脉,以南岳怀让与青原行思二师为首。南岳一系,至马祖道一,而宗风大振,后贤之言禅宗者,尤重南岳单传。所谓嗣法传承,主嫡传正统者;非谓法嗣之外,皆所不取,唯择学众之中,成就至高,见地透脱,足当承先启后者,为其嗣长耳。

禅宗初期,不但南北二宗,俨然对峙,即六祖门下,亦渐分途。荷泽(神会)擅改《坛经》,深为同门所不满。如南阳忠国师(六祖得法弟子)曰:

吾比游方,多见此色,近尤盛矣。聚却三五百众,目视云汉,云是南方宗旨。把他《坛经》改换,添糅鄙谈,削除圣意,惑乱后徒,岂成言教?苦哉!吾宗丧矣!

今之言禅宗者,舍正脉而不谈,以荷泽为宗门正统,诚非笃论。稽之《坛经》有云:

一日,祖告众曰:我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荷泽)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祖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茅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

荷泽于六祖门下,见解如此,已为六祖所斥。后之卖度牒,提倡南方宗旨者,已如六祖悬记,事所必然。学者推重荷泽,谓得禅宗之的旨,实为未可。

唐宋间之发展

自南岳、青原以后,有马祖道一、药山惟俨。二师出世,宗风丕变。尤以马祖见地超越,接引机用,不重讲解,门下出八十四员善知识,咸为出格高人。彼此论道,逸趣盎然,且皆隽永有味,义蕴无穷。如百丈、南泉、丹霞、归宗、庞居士等,或擎拳竖拂,或瞬目扬眉,或棒喝以示宗旨,或默然以符心要。其用意必须聪明绝顶,度金针而不落言诠,甘苦到头,睹棒喝而豁开灵镜者,方可当下知归,契入宗旨。禅宗至此时期,五家宗派兴盛,已大异昔趣,创中国禅宗特有之典范矣。此后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皆承其绪而别开生面。虽然,弊随迹生,若颠狂放浪、圆滑幽默等风气,以谓不教而得,形虽近似,而实乱真。故至宋代宗门大匠,如圆悟勤、大慧杲师弟,力辟棒喝作略,而以理事并行。大慧住径山日,约定下喝者罚钱罚斋,盖深知其弊,故痛惩而力挽之也。比附此等风气而兴者,即用四韵八句,以诗词格调而唱宗旨,于是宗师授受,用此谓付法。大慧杲临灭时,侍僧了贤请偈,师厉声曰:无偈便死不得吗?援笔曰:“生也恁么,死也恁么,有偈无偈,是什么热大?”掷笔而逝。继此之后,棒喝机锋,为之稍遏。而以四韵八句付法,代之而兴。历至近代丛席,佛之心法不问,徒以红绫书上偈语,作为接方丈法位之事,早于彼时阶之厉矣。

元明清之趋向

元代宗门,颇乏大匠,且在蒙族统治之下,受喇嘛教威胁,心灯光焰,摇摇欲坠。禅者虽亦散处四方,而皆晦迹韬光,如时人推重之高峰、中峰师弟,皆入山唯恐不深,逃名若将不及。当此之时,禅宗竞尚修持,居山闭关打七之事,相率成风。昔日之直指见性者,转于行履门头,见其鹄的。所谓起疑情参话头之学,成为宗门下手定式。历明至清,一是无变,中间如密云、破山辈,皆遭世多难,一仍旧规。若憨山者,岂敢认为禅宗正统,但为卫教功臣耳。清初雍正以人主身,提持宗旨,独显威重,天下禅和,咸皆钳口,虽护法有功,而亦从此扼杀天下老和尚之口舌者矣。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参话头等形式而已。宗师既无接引后进手眼如唐宋大匠者,参禅之徒,多有老死语下,不落入担板窠臼,即堕在禅定功勋。抚今追昔,吾谁与归!

禅宗在中国之演变情形,概如上述,约分为初、中、后三个时期,譬例可明。南朝至初唐为初期:此时禅宗,方值萌芽,如平地闻隐约轻雷,夹和风化雨而来,有大地阳和、春满人间之象;中唐至南宋末,为中期:大德辈出,已枝条坚固,花叶缤纷,如夏日迅雷,声震寰宇,黄河长江,急流汹涌,夹泥沙而俱下,其源流所及,“到江送客棹,出岳润民田”,而犯人苗稼,势亦难免;元、明、清间为后期:如寒冬入幽壑,清冷逼人,雾迷山径,林峰隐约,虽面目朦胧,而其中幽趣,引人入胜,令游者欲罢不能。时至现代,则几趋衰落,其情形如古德有言:“百花落尽啼无尽,更向乱峰深处啼。”

与中国文化因缘

中国文化,儒道二家之学为二大主流,如黄河长江,灌溉全国,久已根深柢固。佛法在后汉、两晋、南北朝间,陆续输入。初期翻译教典经文,名词语句,多援引老庄或儒书。外来法师如鸠摩罗什,翻译名言,必与此土思想文字,比类发明。什师门下高弟,如僧肇、僧璿辈,名僧道安师弟,以及慧远诸公,皆学问渊博,贯串古今。影响所及,梵语佛法,形成中国化者,势所必至。禅宗本为教外别传,不立语言文字,直指见性之学,一变再变,而成中国特有之宗风,亦理之所必然者。

两晋以还,谈玄风气,相率成习,士大夫间,厌惮世乱,率逃虚无。如刘遗民曰:“晋室无磐石之固,物情有垒卵之危,我复何为?”此足为当时知识阶级间颓废思想之代表。而玄谈冥渺,旨无所归,佛法东来,适救其弊。大乘救世思想,挈儒家而同途,涅槃寂净之说,掖道家而并驾,故得上下响风,趋之如鹜。修习禅观之学,于以大兴。然习禅观以证真如性海,事非不能,第滞情化境,易落小果。迨达摩东至,契理契机,于言诠以外,传授心法,简捷提示,深合中国民族文化特性。南朝至唐宋间,僧俗习禅宗者,遍于全国。禅师辈说法开示,摆脱教义,用一机一境,或以富于趣味之文学词句,指出空有真诠,比比皆是。因当时师僧,素质至高,多有博学名儒,披缁其间。影响所及,举凡思想、文学、艺术、建筑等,皆以具有出世神韵,富有禅意为高。历代名人,直接参禅,指不胜屈,出此入彼,于儒家开理学门庭,于道家启丹道各派。佛法在中国之有禅宗,非但为佛教之光,亦为东方文明大放异彩矣。

对佛教之功绩

佛教入中国,自两晋至五代间,学说传布,虽有日兴月盛之趋,而左儒右道,其在学术及宗教竞争上,常受挫折。佛教史上所称之“三武一宗之难”(即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及后周世宗等四次排佛)皆赖禅宗师僧得以保存规范。盖禅者简易,遭逢斯世,只须一瓶一钵,遁迹空山,即足避祸。迨事后出世,名望倍增,此为其对佛教功绩之一。佛教在印度,因习惯已成,出家比丘,可以乞食自修;中国国情既异,长此以往,势难继续。百丈禅师师徒有鉴及此,乃兴丛林制度,集中僧团,自力谋生,共修佛法,订立清规,以资公守。且以身作则,“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主者不忍,密收作具而请息之。师曰:我无德,争合劳于人?即遍求作具,不获,则亦不食。故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语,流播四方”。及宋代程伊川见僧出堂威仪,叹曰:“三代礼乐,尽在是矣!”而在当时,佛教之徒,认为非佛之制,谤百丈为破戒比丘。及今观之,其所立制,管理严于军事部勒,计划胜于社会组织,不图百丈禅师,早创于千载以上,终赖此制得以保存佛教于不堕,此为其对佛教功绩之二。佛法重在行证,依诸教理,须经三大阿僧祇劫,遥遥岁月,伫望兴悲!何期有此教外方便,使“不历僧祇获法身”。娑婆众生,得此心法要门,皆可见性而立地成佛,其直截了当如此,其功勋德业,诚欲赞而无辞焉!

禅宗之宗旨

佛法十宗,各有教典可据,依教奉行,可证果地。唯禅门一宗,既不据于教典,又无轨则可循,摒弃文字,壁立万仞,如一个铁馒头,叫人无下嘴处。诸方浩浩,商榷宗旨者,终如寒潭月影,捞摝无踪。虽然如此,而其文彩亦自然而彰,如旃檀刻佛,惟妙惟肖矣。宗旨之难言既若此,今欲强言之,亦若佛头着粪,罪过无比。尝言此事必至臻“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妙,方有少分相应。否则,如在“冰凌上走,剑刃上行”,一有放浪,即丧身失命矣。

宗门之始,即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滴髓一脉,永传慧命。言其理则,佛说三藏十二分教,皆为所依。推其极致,则一字不立,扬眉瞬目,已是第二义事矣。故佛说一大藏教,如僧繇画龙,鳞甲爪角毕具,栩栩欲动。宗门工夫,则如双睛一点,立即破壁飞去。故灵山一会,世尊以不说而说,尊者以不听而听,无上甚深之旨,尽在默然中矣。

今世学者,有言禅宗者,极尽幽默讥讽之能事,例如,谓“打即不打,不打即打”是禅门之宗旨。噫!是何言欤!若认此为禅宗者,譬如有一盲人,问人曰:白色者何状?答曰:如白雪之白。盲人又曰:白雪又是何状?曰:如白马之白。盲人复曰:白马何状?曰:如白鹅之白。盲人再曰:白鹅何状?答者无奈,取盲人之手比画之曰:白鹅者,其头颈细长而能伸曲,有两翼,其鸣也呷呷然。盲人乃曰:汝何不早说?如此,我已知乎所谓白者,颈细而长,有两翼,其鸣呷呷。客之所谓禅宗者,亦犹是耳!安可相与论禅?昔闻某教授论禅曰:禅宗乃冥想之极则耳。因笑谓曰:公之论禅,犹村里小儿,论庙堂中事,何能不作门外语哉!

达摩东来,传吾佛心宗以外,并付《楞伽经》以印心。但此经非禅宗独据之内典,大乘各宗亦祖述之。理赅三藏,微妙幽深。《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然则,佛之心毕竟如何?恐虽析须弥以为笔,蘸四大海水以为墨,尽大地微尘以为舌,亦难以言语文字明之矣。既不可明,自然无门可入此心法之宗,只此千回万转,无路可通,无门可入,即可入得此门。一弹指间,开见弥勒楼阁,即有无数无量之弥勒,一一弥勒各坐宝阁中,重重无尽,放大宝光,转妙法轮。故佛曰:“止,止,不须说,我法妙难思。”又曰:“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既不可说,又不可妄想执着,皆是无门可入。即此无门,是为法门。无以明之,且画其影曰:“满地江湖难放棹,渔郎何得下金钩?”兹简禅宗古德之略言宗旨者如次:

达摩祖师谓神光曰:“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

三祖僧璨作《信心铭》有曰:“真如法界,无他无自。要急相应,惟言不二。不二皆同,无不包容。十方智者,皆入此宗。”

印宗法师问六祖惠能:“黄梅咐嘱,如何指授?”祖曰:“指授即无,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祖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又曰:“无二之性,即是佛性。”又立无念为宗。复曰:“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且引经明无念之旨曰:“善能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黄檗禅师曰:“我此禅宗,从上相承以来,不会教人求知求解,只云学道,早属接引之辞。然道亦不可学,情存学解,却是迷道。道无方所,名大乘心。此心不在内外中间,实无方所。第一不得作知解。只是说汝如今情量处,情量若尽,心无方所,此道天真,本无名字。”

初期禅师之言宗旨者,大抵如此。有曰:灵山会上,佛告迦叶:“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法门。”此之数语,即为心宗禅门之宗旨。持此说者,约分二途。其一谓:“正法眼藏”一句,即为全提。而且着重在“眼藏”二字,若能将此双眼,藏于无相实相之境,则涅槃妙心自然现前。并取密宗之“看光”、“观空”,及习用之“回光反照”等用工之事相法门为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法执深固,如灵龟扫迹,愈扫而迹愈彰,于直指心性之门,不觉愈驰愈远,终至向外驰求,不自知其落于窠臼。岂吾佛心宗之旨乎?

玄沙禅师曰:“西天外道,入得八万劫定,凝神寂静,闭目藏睛,灰身灭智,劫数满后,不免轮回。盖为道眼不明,生死根源不破。”其二谓:此之数句,非关用工之相事,乃标至理而明宗。所谓“正法眼藏”者,乃称佛之正法,只有此心法为正。眼者,如人有目之为至尊至贵。藏者,若如来藏性之无尽无际。质言之,如其云此为无上第一正统,别无遗蕴。然而“涅槃妙心,实相无相”之说,岂纯为言理?须知理极即事,事显其理。只如此说,了无实义;岂吾佛亦说口头禅,作门面语乎?诚然,此之数语,于心宗要旨,已开其门。悟之者,是则全是,非则全非。若不明见此心,洞达法性,皆为堕负之言耳。故后之禅门大德,舍此不言,唯以“麻三斤”、“庭前柏树子”等句,全提正印,要君自肯。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诚为大机大用,无上慈悲;否则,终日说禅论道,论理则细析玄微,行证则妄心庞杂,乌足以语乎此。

自马祖以后,参宗之徒,皆以究问“祖师西来意”为尚。此之所称祖师,即指达摩初祖而言。问“祖师西来意”,即与问“佛法大意”是同一目的。若明乎祖师西来意旨,宗门心法之要,可以释然自得。而诸禅师之答此问者,咸以一无义味语句,令彼自参。此非故弄玄虚,神秘莫测。如语人宝藏在彼,不指方向,仅示一锁钥之形,由当人自制自寻,必须历尽万苦千辛,一旦豁然觅得,方知原是自家故物。苟不历尽此中艰苦,纵饶辩若悬河,义穷渊海,仍是承虚唼响,终至流为口头禅。故曰:“莫将闲学解,埋没祖师心。”

迨乎百丈临济以后,五家宗派兴盛。如临济有三玄三要、四料简、棒喝等机要,各标一门宗旨,称为纲宗。学者透不得纲宗,终似“透网金鳞犹滞水”,“猿猴化去尾难逃”。不能透脱般若,法身难圆。有曰:纲宗之兴,实为禅门病态,举一赅万,若佛之言教,祖师之开示,无一而非纲宗,何待别立纲宗,岂非头上安头之举?殊不知禅宗至唐宋间,天下善知识如林,大匠处处皆是,“言前荐得,终是滞壳迷封,句后精通,犹复触途成滞”。禅门活法,至此已成死语。故诸家宗祖,不得不别标心法,以勘验学人,锤炼其知见。云居戒禅师有言曰:

五家宗法,各有门庭,各有阃奥。玄关金锁,百匝千重。陷虎迷狮,当机纵夺。如阴符太公之书,不可窥也。如五花八门之阵,不可破也。不如是,不足以断人命根,而绝人知解也。不如是,则学家情关未透,识锁难开,法见不消,而通身窠臼也。岂佛祖正法眼藏也哉?或曰:所贵乎禅者,以不立文字,不涉名言,超然独脱也。今纲宗一立,则名相纷繁。楷成格则,是增人情识,益人知见,而有实法可求也。聪明者,必穿凿,愚鲁者,益懵懂矣。真悟道者,何贵于此乎?曰:诸祖所以立纲宗者,正为此也。主人公禅,自谓无情识,而浑乎情识也。自谓绝知见,而纯是知见也。自谓无实法,而认定一机一境,恰堕实法也。有临济七事,五宗宗旨,用妙密钳锤以钩锥之,料拣之,划削之,而知见始消,情识始破,实法始忘矣。穷尽万法,而不留一法,是真直捷。透尽诸门,而不滞一门,是真孤峻。彻尽大法小法,一切纲宗而罢除纲宗,是真独脱。而岂守系驴橛,倚断贯索,弄无尾巴猢狲之谓哉?譬之行路者,历九洲四海,遍名山大川而仍归本处,忘尽途中影子,是真到家矣。又譬之广学者,穷尽二酉,搜尽四库,贯穿天禄石渠之藏,而胸不留一字,是谓博通矣。使足未离跬步,而眼空四海,毁天下之行远者,目未涉经书,而空腹高心,呵天下之读书者,虽三尺童子,亦知其背谬矣。但重根本而疑纲宗者,为葛藤,为知见,为实法者,何以异是哉!夫抹去纲宗者,不但自己宗眼不明,一当为人,动便犯锋伤手。机境当前,而不知踞头收尾。节角淆讹,而不知抽爻换象。掠虚弄滑,而不能勘辨。到对打还拳,而无法剪除。徒恃鉴觉,以为极则。法门窠臼,不可言矣。(《禅门锻炼说·第九》)

观乎此,禅门之宗旨,与夫诸祖之所立纲宗者,如掣电吹毛,犯之即丧身失命。如漫天帝网,处处漏洞,处处条贯。若执一端实法以为无意义,以为是幽默,徒成其井蛙之见耳!禅宗为佛法画龙点睛心髓之学,而所谓宗旨者,犹为画龙而非点睛之事。如龙牙遁禅师颂曰:

学道无端学画龙 元来未得笔头踪

一朝体得真龙后 方觉从前枉用功

有谓禅宗者,以“无念为宗”。独取六祖一语,标为极则。诚哉!“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设以无念为吾佛心法宗旨,直教大地平沉,活埋无数苍生矣。石头瓦块,棺内眠尸,皆无念也。岂皆已明心见性而成佛耶?永嘉不云乎:“唤取机关木人问,求佛施功早晚成?”曰:非谓此也。谓此心寂静,对境无心耳。然则,寂静与无心者,唯以我对待外境而言,但使外不入内,心不外驰,固能若是,境仍自境,心仍自心,人法二执,依然如故,云何得谓无念哉?《楞严经》云:“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此内守寂静无心者,非即法尘缘影耶?昔在昆明,遇月溪僧,亦曰:“涅槃为究竟,证得涅槃,即不再起生缘。”乃请问曰:《楞伽经》云:“无有佛涅槃,亦无涅槃佛。”古德复有言“涅槃生死等空花”,乃至“不畏生死,不住涅槃”等法语,又何说耶?事隔十年,橛棒如故,自称禅德,褒贬诸方,诤心未止,我见难除,抑何可叹!此所谓涅槃,所谓无念,如出一辙。有曰:初祖云:“汝但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此可证也。曰:初祖所谓,乃示神光入室之径耳,非极则事也。依语论义,其末句曰“可以入道”,谓苟能如此,可以入道矣。六祖亦自释无念之意云:无者,无妄想。念者,念真如。此解无念之说,为合二义于一的,犹未可执名着相也。百尺竿头,希更进步,一翳着目,终至失明。执无念,不起分别,无生之贤,尤当猛省。永嘉曰:“谁无念,谁无生,若实无生无不生。”然则,无念、无分别、无生者,皆非乎?曰:孰可云非,第未达耳。兹录同安察禅师二偈,以备参考:心 印

问君心印作何颜 心印谁人敢授传

历劫坦然无异色 呼为心印早虚言

须知本自灵空性 将喻红炉焰里莲

莫道无心便是道 无心犹隔一重关祖 意

祖意如空不是空 尽机争堕有无功

三贤尚未明斯旨 十圣哪能达此宗

透网金鳞犹滞水 回涂石马出纱笼

殷勤为说西来意 莫问西来及与东

公案语录

佛法东来,自禅宗兴盛,语录之作,于以大行。语录者,乃往昔禅师,就其平生说法开示,门弟子记辑而成编者也。自六祖有《坛经》以后,诸方记录,渐成巨帙。五代宋元以后,禅宗丛林制度,已成习惯,凡知名禅师,大多出任方丈。为方丈者,依诸禅制,必有书记一席之设。书记者,如古之记室文案,今之幕府秘书,而其责任,又如专制时代帝室之史官,若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禅林书记,记述禅师之言行,并此记述,辑成语录。宋元以后,语录大行,并影响于儒家矣。后世法道衰敝,一般大德,或为求誉,或门弟子为光耀师名,虽了无见地,亦皆杜门编造语录,或出资雇文人学士撰造,以事流布。凡此之徒,不知凡几。甚矣!名闻恭敬利养心之难除也!或有谓儒家语录,非自禅门偷袭,实早肇于先圣。主此说者,大有人在,孰是孰非,属于考证学范围,论之无益。总之,佛儒二家之有语录,息息相关,暗通声气。亦犹如宋儒学禅,归而言理,转复诽诬佛说。明烧栈道,暗度陈仓,入主出奴,古今一例耳。

古禅师语录,遗留传刻者,类皆精心之作。而有清高隐逸之流,毕生无语传世,寂寞山林,默然缄口者,此尤为语录中之最高尚者。复有其人,声名不彰,湮没无闻,虽有述作,散佚未收者,当亦不少。而古禅德中,间有语录传世,虽其词藻纷披,令人悦目,但其见地,确未透彻者,亦属不鲜。此中拣择,大须眼明。尝谓读古人书,须在顶门上另具只眼,庶不致尽被双睛瞒过。此则无论世间出世间,治学之道,皆同一揆焉。

例如洪觉范,以一代禅德,名垂千秋,著作甚多,有华严教乘等作行世,其文章都丽,众所崇仰。孰知其见地犹滞化境,后之学者,从其说入,岂不永为世误!故知读书实难,著书更难,误人千古,罪过不浅。忝居浅学,不敢褒贬诸方,且引明时永觉和尚之评,以为证明:

洪觉范书,有六种,达观老人深喜而刻行之。余所喜者,文字禅而已。此老文字,的是名家,僧中希有。若论佛法,则醇疵相半。世人爱其文字,并重其佛法,非余所敢知也。

当其时,觉范才名大著,任意贬叱诸方。诸方多惮之。唯灵源深知其未悟,尝有书诫之曰:闻在南中,时究《楞严》,特加笺释,非不肖所望;盖文字之学,不能洞当人之性源,徒为后学障先佛之智眼。病在依他作解,塞自悟门。资口舌则可胜浅闻,廓神机则难极妙证。故于行解,多致参差,而日用见闻,尤增隐昧也。余喜觉范慧识英利,足以鉴此,倘损之又损,他时相见,定别有妙处矣。灵源此书,大为觉范药石,然其痼疾弗瘳,亦且奈之何哉!(永觉和尚《寱言》)

又何以见其未能彻悟,兹更录《指月录·灵源清案》如下:

洪觉范与师(灵源清),为法门昆仲。尝闻灵源论曰:今之学者,未脱生死,病在什么处?在偷心未死耳!然非其罪,为师者之罪耳!如汉高绐韩信而杀之,信虽曰死,其心果死乎?古之学者,言下脱生死,效在什么处?在偷心已死。然非学者自能尔,实为师者,钳锤妙密也。如梁武帝御大殿,见侯景,不动声气,而景之心已枯竭无余矣。诸方所说,非不美丽。要之,如赵昌画花逼真,非真花也。

又,《指月录·洪觉范案》:

洪觉范曰:灵源禅师谓余曰:道人保养,如人病须服药,药之灵验易见,要须忌口乃可。不然,服药何益?生死是大病,佛祖言教是良药。污染心是杂毒,不能忌之,生死之病无时而损也。余爱其言。

灵源叟与觉范二师,为法门昆弟。观灵师之屡挫觉范,其时其人,见处已可知矣。又,大慧杲未悟以前,亦以文字禅名震诸方,走见觉范,师惊为奇特,自谓二十年用工,亦仅至此耳(事见“

机锋转语

”节)。故大慧在当时,疑禅宗之为学,皆脱空妄语也。若非经圆悟勤之锻炼,几失禅宗一硕果矣。

复如明末之汉月藏(三峰藏),未出家前,自谓已悟。披缁以后,从密云悟处得法,未臻玄奥,即以文字禅名满天下。于是汉月一支,就是这个○○之禅,流布极广。密云无奈,著《辟妄》一书以斥之。而汉月弟子,皆擅长翰墨,又著《辟妄救》一书以匡扶师说。密云乃一笃行禅师,文字不胜,亦不欲多辩。迨雍正出而大辟汉月一系,屡下诏书,敕令汉月宗徒,改归临济正统,否则,皆令还俗。并烧毁汉月著作(见《景印〈雍正御选语录〉暨〈心灯录〉序》等),清理宗门,为密云悟吐气不少。时至现代,学术之禁大开,汉月宗系,有湛愚老人所著之《心灯录》者,流布刊行至广,禅者亦多奉为宝典。心灯暗淡,宗眼不明,误己误人,莫此为甚!

名利二途,贤者难免,身居世间,孰能免此?如坚志逃名,必已遁迹无闻矣。如隐山和尚,偶被洞山与密师伯寻见,即烧庵避去。述偈曰:

三间茅屋从来住 一道神光万境闲

莫把是非来辨我 浮生穿凿不相关

一池荷叶衣无数 满地松花食有余

刚被世人知住处 又移茅屋入深居

又如南岳怀志庵主,初预讲席十二年,宿学争下之。后得法于真净。净曰:“子所造虽逸格,惜缘不胜耳!”师识其意,拜赐而行。诸方挽之出世,师不应。庵居于衡岳石头,二十年不与世接。有偈曰:

万机休罢付痴憨 踪迹时容野鹿参

不脱麻衣拳作枕 几生梦在绿萝庵

尝谓富贵利禄,皆为人爵,名乃天爵,妄求招祸。曾以身试,然后知后世禅者,有偶于工用见地上,稍得入处,或抄袭前贤遗著,或杜撰学名,或为自作,或请人代为著书名世,何其好名之甚耶!虽然,此事古已有之。如宋人郑昂跋《景德传灯录》曰:《景德传灯录》,本住湖州铁观音院僧拱辰所撰。书成,将游京师投进,途中与一僧同舟,因出示之。一夕,其僧负之而走。及至都,则道原者已进而被赏矣。此事与郭象窃向秀《庄子注》同。拱辰谓:吾之意,欲明佛祖之道耳。夫既已行矣,在彼在此同。吾其为名利乎?绝不复言。拱辰之用心如此,与吾孔子人亡弓,人得之之意同,其取与必无容私。

由独家语录而汇辑成为公案之书者:如《正法眼藏》、《景德传灯录》、《人天眼目》(此书错谬处甚多)、《五灯会元》、《指月录》等。而尤以《指月录》一书,成于明代,乃居士瞿汝稷所选辑。自后凡僧俗学禅者,莫不人手一编,侈谈公案,以相敲击。所谓“斗大茅棚,亦皆供奉。腰包衲子,无不肩携”。甚之,公案成为讲经说法者之点缀品,多志前言往行,穿插公案愈多者,即善讲之名愈大。公案之用,末流至此,亦禅门不幸中之幸矣。瞿汝稷初成此书,僧众中谓其不然者,大有人在。亦与时下所谓佛法,仅属于出家人事,居士不当荷担大法者正同。云门僧宏礼为瞿著之叙曰:

当时老宿有异议,谓俗汉之书,学者不当经目。先师哂之曰:此殆如以峨嵋之月,只落锦江,不经吴会也。

孰知法流势末,禅门寥落,而世人尚知有禅宗者,端赖此书护法,其功非浅。康熙间,儒者聂先乐,复继瞿汝稷之后,编《续指月录》一书,虽较瞿著稍次,而其“竭三十年血力,手胼足胝,而为此书”。且续瞿录“南宋隆兴以后三十八世之宗派,上下五百年之慧灯”。(见原书余怀序)其功岂浅鲜哉!聂著虽成,复受时贤儒士之非议。人我是非之诤,古今一辙,可叹也已。

公案者,亦如儒家所称学案。非徒为讲述典故记事之学,实为前贤力学心得之叙述,使后世学者,得以观摩奋发,印证心得也。然读公案,亦如语录,真伪互杂,深浅难量,未可以刊在遗书,尽是大悟也。复以禅门古德言句,多用语体,与诸经教,不无出入。乌舄之言,马焉之说,亦随处可见。当抉择互印,方可通会。否则,离经之误,洵非允当。且诸师常用本乡土音说法,读其遗言,当先求了解其为何处人?在何处说?取其方言之旨,则可通矣。凡此诸事,皆读古德公案之先决条件也。兹试论之。

余怀在《续指月录》序文中,称公案为如兵符,使后世学者,如用兵之征于印符,诚为善譬。今复节录余怀之序《续指月录》,以广明其义:

魏公子无忌矫窃兵符,椎杀晋鄙,夺其兵救赵。李光弼为大将,御史崔众犯军法,勒兵欲斩之。适中丞之命至,光弼曰:为御史则斩御史,为中丞则斩中丞。竟斩之,而后以闻。有如此胆力,方可以辩纲宗之绝续也。韩信在汉,为治粟都尉。道亡,萧何追之,言之汉王,拜为大将,一军皆惊。韩琦驻延安,有刺客入帐行刺,琦起坐问曰:谁遣汝来,携吾首去?有如此识度,方可定纲宗之品位也。苻坚率兵百万,次于淮淝。谢玄入请,谢安了无惧容,曰:已别有旨。及玄破坚,安亦无喜色。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澶渊之役,寇准劝真宗渡河,真宗使人觇准何为,方闭门纵僮仆饮博欢呼。契丹惧而请盟。有如此襟器,方可分纲宗之语句也。呜呼!岂不难哉!近世魔外盛行,宗风衰落,盲棒瞎喝,予圣自雄。究其所学,下者目不识丁,高者不过携《指月录》一部而已!以此诳人,实以自诳,以此欺人,实以自欺。惟诳与欺,不可以为人,而可以学道乎?不可以学道,而可以踞法王座,秉金刚剑,称西来之嫡子,提如来之正印乎?故吾尝以谓习儒者,不读“四库”、“七略”之书,不睹“经史典籍”之大全,止以“通鉴”、“集要”、“史断”、“史钞”为博古,遂自命曰通儒;犹之习禅者,不读一大藏教契经,不睹经论撰述之大全,止以《指月录》一部为谈柄,遂自命曰善知识,皆自诳自欺者也。故使从上纲宗,源远流长,如水归壑者,固瞿子之功;使盲棒瞎喝,一知半解,如萤窃火者,亦瞿子之过也。……夫聂子固儒者也,乃不辞呵斥,不顾诟骂,犯众怒,婴大难,手胼足胝而为此书,譬程婴公孙杵臼之立孤,南霁云雷万春之捍贼,但欲使隆兴以后三十八世之宗派,上下五百年之慧灯,了然明白,即遭明眼之呵斥,诸方之诟厉,亦怡然受之矣。

清人金圣叹钻研佛学至深,常以易理诠释佛法。且留心禅宗,曾批判古德公案,颜曰:《圣人千案》,载于《唱经堂汇稿》,称为“圣叹内书”。见解尖新,出语奇特,而仍为慧业文人之文字禅,可与其批诸才子书同观,终未入流也。唯其序《圣人千案》之语,颇多慧解,节录以供把玩。如云:

考死囚者,取官与囚一一往复语,备书而刀刻之曰案。治笃疾之医,亦取病之第几日,见何症,投何药,备书之曰案。案只是人家几案之属,特以死囚笃疾,其事重大,非可以一人之见为定,又不可以后之人,且有他议,于是先作为出入移换之地,故不得书之于楮。而必以案者,明一成而不可更动也。近世不知何贤,取历代圣人垂机接物之云为,凡若干章,辑而成书,名曰公案,是甚得用案字之法。譬诸死囚,则圣人与学人,只是两造对质,理长则听,其词具在。并无旁人上下一字,一听后官依科判决。又譬诸笃疾,则学人是病,圣人是药,如是病,如是药,医人胸中,本无奇特,病有千变,药即随之。因药病愈,药不任恩,执药病增,药亦非怨。纵彼服药,遂反致死,是人自死,药不死人。心不负人,面有何惭?其又冠以公云者,言此事大道为公,并非圣人之所独得而私也。己丑夏日,日长心闲,与道树坐四依楼下,啜茶吃饭,更无别事。忽念虫飞草长,俱复劳劳,我不耽空,胡为兀坐?因据其书次第看之,看老吏手下,无得生之囚,不胜快活。看良医手下,无误用之药,又不胜快活。同其事者,家兄长文友刘逸民,皆所谓不有博弈,贤于饱食群居者也。圣叹书。《续指月录》记载颇杂,且宋元以后,禅门已临衰途,可取者不甚多。若如《五灯会元》、《指月录》所载,古之禅师,未彻者,亦大有人在,未可概以已悟视之也。黄檗曰:“阇黎,不见马大师下有八十四人坐道场,得马祖正法眼者,止两三人。……但知学言语,念向皮袋里安著,到处称我会禅,还替得生死么?轻忽老宿,入地狱如箭!”兹特简数则,以资鉴别。如:

灵默禅师初谒马祖,次谒石头,便问:一言相契即住,不契即去。石头据坐,师便行。头随后召曰:阇黎。师回首。头曰:从生至死,只是这个,回头转脑作么?师言下大悟。

按:若只是认得这个就是,实不敢言已是彻悟。默禅师见处固大悟否?或是以后再臻玄奥,实不敢断定。后世之误于这个就是,所谓主公禅者多矣。

宝积禅师因于市肆行,见一客人买猪肉,语屠家曰:精底割一斤来。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长史!哪个不是精底?师于此有省。

按:此也是只认得这个。

又一日,出门,见人舁丧。歌郎振铃云: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审魂灵往哪方?幕下孝子哭曰:哀!哀!师身心踊跃,归举似马祖,祖印可之。住盘山宝积。

按:宝积到此方悟也。

赵州从谂禅师,参南泉,许其入室。他日,问泉曰: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也无?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争知是道?泉曰:道不属知,不属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耶!师于言下悟理。

按:人但知赵州八十犹行脚,动辄为参禅人做话柄。孰知赵州悟入,只是理上得其知解,非顿悟证入之门也。“理虽顿悟,事资渐修。”行解相应,必须用数十年苦工方得实地。八十岁犹行脚,只为炼此一著子耳。

沩山参百丈,侍立次,丈问:谁?师曰:某甲。丈曰: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之,曰:无火。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曰:汝道无,这个聻!师由是发悟,礼谢,陈其所解。丈曰:此乃暂时歧路耳,经云:欲识佛性义,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元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次日,同百丈入山作务。丈曰:将得火来么?师曰:将得来。丈曰:在甚么处?师拈一枝柴,吹两次,度与百丈。丈曰:如虫御木。

按:沩山初亦只认得这个,以后渐入玄阃,方了大事。故百丈亦谓:如虫御木,偶尔成文。若是之类,不胜例举,大须着眼,未可一味乱读乱肯也。如:

灵云因见桃花而悟道,有偈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沩山览偈,诘其所悟,与之符契。嘱曰:从缘悟达,永无退失,善自护持。

按:灵云所悟,非为解悟,实证悟也,然犹是前之一截耳。故沩山嘱曰:善自护持,即保任长养之义也。

五台山智通禅师,初在归宗会下,忽一夜连叫曰:我大悟也!众骇之。明日上堂,众集,宗曰:昨大悟底僧出来!师出曰:某甲。宗曰:汝见甚么道理,便言大悟?试说看。师曰:师姑原是女人做。宗异之。师便辞去。宗门送,与提笠子,师接得笠子戴头上便行,更不回顾。后居五台山法华寺。临终有偈曰: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看,谁是我般人?

按:若斯大彻证悟者,往古及今,数不多见。然其大悟者何事,必须细拣,未可妄学也。

故知看读公案,大须智力,未可徒记言行,以资谈柄。《五灯》、《指月》诸书,收集诸禅,终生未彻者,确亦不少。岂容妄窃兵符,乱杀晋鄙乎!纵饶坐脱立亡于指顾之间,亦只许其修行得力;必论见地透彻,犹有事焉。即或舍利无数,肉身不坏,亦只可称法门式范,切莫被其瞒却人天正眼也。今者,不惜眉毛拖地,略一检点古人。虽是孟浪,实具深心,狂妄之过,果报自甘。观今鉴古,希世之参禅者,勿以我狂而自落陷阱。众生皆成佛,我愿追随地藏菩萨于后。若知见不正,妄自为是,装模作样,以爱恶心为褒贬者,轻人适为自轻,何如努力修行,严守语戒之为得乎!机锋转语

禅宗之有机锋转语,为宗门勘验见地造诣,问答辩论之特别作风。虽有时引用俗语村言,或风马牛不相及之语;乃至扬眉瞬目,行棒行喝,皆有深意存焉。且皆深合因明论理之学,非无根妄作。后世宗徒,见地未实,工用毫无,强学古人机锋转语,驰骋宗门,以争胜负,直同画虎类犬,嫫母效颦,名之曰口头禅,尚为雅号,实则狂妄乱统,自误误人,适自成为禅魔耳!古德机用,亦有在同参道友相见,偶或游戏三昧,言笑之余,稍涉机趣,事同幽默,实出有因,此类事固堪供后人把玩,然不可以为训也。

机锋者,乃具眼宗师,勘验学者见地工用之造诣。如上阵交锋,短兵相接,当机不让,犀利无比。或面对来机,权试接引,如以锋刃切器,当下斩断其意识情根,令其透脱根尘,发明心地。或两者相当,未探深浅,故设陷虎迷阵,卓竿探水,以勘其见地工用之深浅。一句转语,拨尽疑云,相与会心一笑。故机锋非无意义,更非随便作为。禅门古德机用,大都出言隽永,不同凡响,而格调新奇,迥非习闻。后之言机锋者,往往预先构思,编出奇特言句,以当机用者,斯则陋矣!古德云:“掣电之机,不劳伫思”。“言思即错,拟议即乖”。“思而知,虑而得,乃鬼家活计”。应机接物,语语从自己心中实相天然流出,岂可妄加意识卜度之辞哉!如佛说一大藏教,皆为应机而说,亦即为佛之机锋转语也。禅门古德开示,语多平实,直显明心,亦即机锋转语也。岂尽须奇言妙句,或作女人拜,或作鹁鸪鸣,或掀禅床,或画圆相,方为机锋乎?此诚所谓三世佛冤,为宗门流弊之大者焉!

兹拣机锋作略,简为六类,姑为论之。虽然,言诠实法,已是刻舟求剑,图形妙用,事同吠影掠虚,若逢临济,必棒下无生矣。为弊为利,非关我事,见仁见智,惟有自知,“不惜师子弦,为君千万弹”也。

简机锋六类者:如“接引学人”、“勘验见地”、“辨器搜括”、“锻炼盘桓”、“换互开眼”、“简练操履”,试分述之。

接引学人如:

百丈参马祖,为侍者,经三年。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子飞过,祖曰:是甚么?师曰:野鸭子。祖曰:甚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师于言下有省。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按:此则公案,初即马祖接引机用,次即机锋转语,但不可轻易读过。试问:马祖在三年中,何独于野鸭子飞来,方接引百丈?又,何独扭其鼻子,不用他法?百丈于负痛后,即有省,省的什么?所得程度何如?百丈侍立,马祖又何以目视拂子?师弟同言“即此用,离此用”。而马祖何以不许可百丈?何以又振威一喝,曰:“即此用,离此用。”百丈又何以三日耳聋?

水潦和尚问马祖,如何是西来的的意?祖乃当胸踏倒。师大悟。起来拊掌呵呵大笑云: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乃作礼而退。师后告众云:自从一吃马祖踏,直至如今笑不休。

按:水潦问法,马祖何必用当胸踏倒而后悟去?悟者何事?所得程度如何?如何是直至如今笑不休?他如鸟窠吹布毛,何其轻松。云门损一足,何其刻毒。圆悟闻艳诗而悟,何其风趣。慈明以谩骂接引,何其鄙俚。诸师悟入因缘,各有不同,而莫不仗宗师之心狠手辣,于其病根深处,毒下一刀,令彼自明自肯方休。然此观机应接,施设机锋,诚如陷阱机关,触着便丧身失命,非易事也。若无此通天手眼,自称宗师,从学千人,百无一悟,机权接引,死守成规,岂但误人,实亦自误。宁不自念度众生者,果为何事?所度者,究为如何?斋心自省,岂可护短。

勘验见地如:

夹山上堂,僧问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无相。曰:如何是法眼?山曰:法眼无瑕。道吾不觉失笑。山便下座,请问道吾:某甲适来只对这僧话,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吾曰: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师在。山曰:某甲甚么不是,望为指破。吾曰:某甲终不说,请和尚即往华亭船子处去。山曰:此人如何?吾曰:此人上无片瓦,下无卓锥,和尚若去,须易服而往。山乃散众束装,直造华亭。船子才见,便问:大德住甚么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不似似个甚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师曰:甚处学得来?山曰:非耳目之所到。师曰: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师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山遂问:抛纶掷钩,师意如何?师曰:丝悬绿水,浮定有无之意。山曰: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师曰:如是,如是。遂嘱曰: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已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山乃辞行,频频回顾。师遂唤阇黎,山乃回首。师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乃覆船入水而逝。

按:夹山答僧问语,错在何处?大悟以后,出世上堂,道吾再理此问,夹山仍如前答。道吾曰:这番彻也。同是此语,何以前后有别?此勘验学人之显微镜法也。夹山不耻下问,求道心真,大可效法。船子勘验来学,接引机用,何其眼明手狠,其关键又何在?夹山以后上堂,仍说:“目前无法,非耳目之所到。”其故何在?复次,夹山未见船子以前,确已有得,唯无师在耳。其前所得到何程度?须师再炼,原因何在?

洛浦乃临济得意弟子,因临济谓其见地未彻,妄自尊大,负气而走。济明日升堂曰:临济门下,有个赤梢鲤鱼,摇头摆尾向南方去,不知向谁家齑瓮里淹杀!师游历罢,直往夹山卓庵,经年不访夹山。山乃修书,令僧驰往。师接得,便坐却,再展手索。僧无对,师便打。曰:归去举似和尚。僧回举似。山曰:这僧开书,三日内必来,若不开书,斯人救不得也!夹山却令人伺师出庵,便与烧却。越三日,师果出庵,人报曰:庵中火起!师亦不顾。直到夹山,不礼拜,乃当面叉手而立。山曰:鸡栖凤巢,非其同类,出去!师曰:自远趋风,请师一接。山曰:目前无阇黎,此间无老僧。师便喝,山曰:住!住!且莫草草匆匆,云月是同,溪山各异,截断天下人舌头,既不无阇黎,争教无舌人解语?师伫思,山便打。因兹服膺。一日问山,佛魔不到处如何体会?山曰:烛明千里像,暗室老僧迷。又问:朝阳已升,夜月不现时如何?山曰:龙衔海珠,游鱼不顾。师于言下大悟。山将示寂,垂语曰:石头一枝,看看即灭矣!师曰:不然!山曰:何也?师曰:他家自有青山在。山曰:苟如是,即吾宗不坠矣。

按:洛浦得少为足,妄自尊大,以临济之明,终难收拾,待至夹山,目视云汉,高自位置,夹山故设迷阵,慈悲接引。及见面时,洛浦将在临济门下学得来之棒喝方便,大肆咆哮,夹山不动声色,斯斯文文,轻轻阻止,直问得洛浦无言可答,无理可伸,仍然用棒打之。同为用棒,何其不同如此?洛浦因此得大悟去,终为夹山法嗣。宗师用心度人之苦,勘验接引悟缘之奇,究为如何?

若斯勘验来机,设施接引,宗门公案,比比皆是。莫不眼明手快,迅示旨归,岂真有法与人,终生自居师位,无些子接引方便者,所可妄冀。自称宗师大德者,宜深自省鉴焉。

辨器搜括如:

雪峰与岩头至澧州鳌山镇,阻雪。头每日只是打睡,师一向坐禅。一日唤曰:师兄!师兄!且起来!头曰:作甚么?师曰:今生不著便,共文邃(雪峰名)个汉行脚,到处被他带累,今日到此,又只管打睡。头喝曰:噇!眠去!每日床上坐,恰似七村里土地,他时后日,魔魅人家男女去在。师自点胸曰:我这里未稳在,不敢自谩。头曰:我将谓你他日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播扬大教,犹有这个语话?师曰:我实未稳在!头曰:你若实如此,据你见处,一一道来,是处当为你证明,不是处为你划却。师曰:我初到盐官,见上堂举色空义,得个入处。头曰:此去三十年,切忌举着。又见洞山过水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头曰:若与么,自救也未彻在!师又曰:后问德山,从上宗乘中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打一棒,曰:道甚么?我当时如桶底脱相似。头喝曰:你不闻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师曰:他后如何即是?头曰:他后若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师于言下大悟,便作礼起,连声叫曰:师兄!今日始是鳌山成道。

太原孚上座,初在扬州光孝寺讲《涅槃经》。有禅者阻雪,因往听讲。至三因佛性、三德法身,广谈法身妙理。禅者失笑。师讲罢,请禅者吃茶。白曰:某甲素志狭劣,依文解义,适蒙见笑,且望见教。禅者曰:实笑座主不识法身。师曰:如此解说,何处不是?曰:请座主更说一遍。师曰:法身之理,犹若太虚,竖穷三际,横亘十方,弥纶八极,包括二仪,随缘赴感,靡不周遍。曰:不道座主说不是,只是说得法身量边事,实未识法身在!师曰:既然如是,禅德当为代说。曰:座主还信否?师曰:焉敢不信。曰:若如是,座主辍教旬日,于室内端坐静虑,收心摄念,善恶诸缘,一时放却。师一依所教,从初夜至五更,闻鼓角声,忽然契悟,便去扣门。禅者曰:阿谁?师曰:某甲!禅者咄曰:教汝传持大教,代佛说法,夜来为甚么醉酒卧街?师曰:禅德,自来讲经,将生身父母鼻孔扭捏,从今已去,更不敢如是。禅者曰:且去,来日相见。师遂罢教,遍历诸方,名闻宇内。

按:上列二公案,为辨器搜括之一端,其他类似者,尤多险峻,不尽历举。须知大匠为人,处处设置方便,慈悲无尽,说法无方,非徒为口头语也。必视人根器如何,当机接引,将其平生执处,尽量搜括无遗,方能自信自肯。经曰:“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岂易事哉!

锻炼盘桓如:

慈明闻汾阳昭禅师,道望为天下第一,决志亲依。时朝廷方问罪河东,潞泽皆屯重兵,多劝其无行,师不顾。渡大河,登太行,易衣类厮养,窜名火队中,露眠草宿。至龙川,遂造汾阳。昭公壮之。经二年,未许入室。师诣昭,昭揣其志,必诟骂使令者,或毁诋诸方,及有所训,皆流俗鄙事,一夕诉曰:自至法席,再夏,不蒙指示,但增世俗尘劳,念岁月飘忽,己事不明!夫出家之利……语未卒,昭公熟视骂曰:是乌知识,敢稗贩我?怒举杖逐之。师拟伸救,昭公掩其口,师乃大悟。曰:乃知临济道出常情。服役七年,辞去。

太史山谷居士黄庭坚,既依晦堂,乞指径捷处。堂曰: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公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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