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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1:3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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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D.詹姆斯,周媛,王莹(译)

出版社:读客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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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经典推理集(共3册)

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经典推理集(共3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英国推理女王P.D.詹姆斯经典推理集(共3册)作者:P.D.詹姆斯[著],周媛,王莹[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读客文化出版时间:2018-10-30ISBN:9785698035985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总目录CONTENTS

封面

版权信息

护士学院杀人事件

第五个死者的告白

一份不适合女人的工作护士学院杀人事件

目录

CONTENTS

护士学院杀人事件

第一章 死亡的示范

第二章 在午夜悄然离世

第三章 大楼里的陌生人

第四章 问与答

第五章 餐桌上的闲谈

第六章 漫长一天的结束

第七章 死亡之舞

第八章 一圈焦土

第九章 夏天的尾声

返回总目录 第一章死亡的示范1

第一宗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早上,6点刚过,综合护士协会派到护士培训学校的视察员穆丽尔·比勒小姐便醒来了。虽说一大早醒来有点儿懒懒的,她还是意识到今天是1月12日,星期一,是去约翰·卡朋达医院视察的日子。新一天里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等她明白过来那是伯罗斯的闹钟声时,它却已经安静了下来。伯罗斯此时正皱着鼻子在公寓里到处磕磕碰碰地走着,像一只笨拙可爱的小动物。接着传来准备早茶时愉悦的叮当声。比勒挣扎着睁开眼睛,努力抗拒着热被窝的诱惑,不让自己再缩进去,思绪再一次飘进一片愉悦之中。她为什么会告诉泰勒总护士长自己会在9点多赶到,参加那天三年级学生的第一次教学观摩?真是太可笑了,有必要那么早吗?医院位于苏塞克斯郡和汉普郡交界处的希瑟菲尔德。车程将近50英里,天还没亮她就得出发。况且还在下着雨,这雨已经没完没了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她似乎能听到汽车行驶在克伦威尔公路上时轮胎发出的轻微沙沙声,以及偶尔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点声。好在她早已查过地图,找到了医院的准确位置。希瑟菲尔德是一个正处于开发中的商业市镇,对一个不熟悉它的人来说,在下着雨的星期一早晨开着汽车赶在上班的混乱车流中,真是一件困难而让人头疼的事。她本能地感到这一天不会太顺利,于是便在被窝里伸展了一下手脚,仿佛在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对付这一天。她把发麻的手指伸开,轻轻体会着伸展那一刹那关节的尖锐刺痛。她的手指有一点关节炎。好吧,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毕竟她已经49岁了,生活应该过得轻松一些。是什么让她认为自己能够在9点30分以前赶到希瑟菲尔德呢?

房门打开,从过道里溢进一束灯光。安吉拉·伯罗斯小姐猛地拉开了窗帘,看着一月那黑沉沉的天空和被雨水拍打着的窗玻璃,之后又将窗帘猛地拉上了。“在下雨呢。”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阴郁,似乎表明下雨应验了她的预言,谁要是不理会她的警告,那可不关她的事。比勒小姐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拧开床头灯,然后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她的朋友伯罗斯回来了,放下一个早餐盘。盘子里铺了一块绣花的亚麻布,布上放着绘着鲜花图案的杯子,把手朝一个方向整齐地排着,一个配套的碟子里精心摆放着四片饼干,每种两片,茶壶里散发出一阵香气,那是刚沏好的印度茶。这两个女人都对舒适、清洁和整齐有一种强烈的嗜好,简直可以说有洁癖。她们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工作,把那里单人病房的标准搬到自己的家中,因此她们的公寓生活有几分像住在昂贵、舒适的小型疗养所。

25年前,比勒小姐和她的朋友从同一所护士学校毕业,之后她们就一直合住在这套公寓里。安吉拉·伯罗斯是伦敦一家教学医院的首席导师。经过多次观察,比勒小姐认为安吉拉·伯罗斯是所有护士导师的典范,因此便将她挂在嘴边的培养完美护士的原则立为自己的行动准则。而伯罗斯则思量着,比勒小姐就要到退休的年龄了,那时综合护士协会又该如何运作下去。世上最美满的婚姻都要靠令人鼓舞的幻想来维持,友谊的建立也同样如此。比勒小姐和伯罗斯的幻想虽然不同,但实质上来说都还很单纯。她们彼此欣赏,却又不说出来,除此之外,她们其实大不相同。伯罗斯体格健壮、结实,看上去似乎感觉迟钝,见识平常,骨子里却极为敏感,易受伤害;而比勒小姐身材瘦小,长相小鸟依人,说话清晰,行事明确,透着一股过时的斯文劲儿,这往往让人觉得她有点可笑。她们甚至在生活习惯上也不同,粗壮的伯罗斯小姐早上一听到闹钟铃声便醒了过来,立刻精神十足,直到早餐前都是生龙活虎的,然而越往下午,她便越没有精神,时刻处于昏昏沉沉的懒散状态中。而比勒小姐每天早晨总要好一阵才能勉强睁开发黏的眼皮,强打精神。可是早晨过后她便越来越有精神。她们努力协调这种截然相反的差异,伯罗斯小姐很乐意一大清早起来准备早餐,而比勒小姐则在晚餐后洗碗和准备晚上喝的可可茶。

伯罗斯小姐倒好两杯茶,往她朋友的茶杯中加进两块糖,然后端着自己的茶杯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早期受过的训练使得她不习惯坐在床上。她说:“你一早要动身,我还是替你把浴室的龙头打开吧。会议几点开始?”

比勒小姐含糊不清地咕哝说,她已经告诉过护士长会在9点一过就赶到。这茶真是甜,喝下去令人精神一振。许诺那么早动身真是一个错误,可是又一想,她怎么也得在9点15分赶到。“是玛丽·泰勒吗?她可名气大增了,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护士长罢了,而且从没来过伦敦。蒙特诺斯小姐退休的时候,她甚至还没申请这份工作呢。”比勒小姐打断她的话,又口齿不清地咕哝说这个她们已经谈过了。她反驳说伦敦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地方,而且说人们总是认为出色的事物从来都不会来自外地。“当然是这样,”她的朋友让了一步,“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世界上最舒适的地方。我喜欢汉普郡边界那一带,今年夏天你没能去那里看看真是可惜。当然了,她还不是一所重要的教学医院的总护士长。但凭她的能力,她足以胜任,也许还会成为一名精英护士长呢。”学生时代她和比勒小姐在总护士长手下可没少吃过苦头。对于过去受过的可怕折磨,现在提起来她还会不住地叹气。“我说,你最好尽快动身,等你开过吉尔福德,公路上的车肯定就多起来了。”

比勒小姐也不问为什么她会知道路上的车会多起来,因为伯罗斯小姐总是知道这种事。那关切的声音又继续说道:“这星期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见到了她们的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聪明,是有名的一流教师,不过我想学生们都怕她。”

伯罗斯小姐自己就常常叫她的学生害怕,更不用说她那些教师同仁了,但是如果有人告诉她这一点,她肯定会大吃一惊。比勒小姐问道:“她说了什么关于这次视察的事了吗?”“只提了一下。她是匆匆忙忙来还书的,我们没有多谈。看来她们学校流感传染得很厉害,她的一半同事都请病假了。”

比勒小姐心想:真是奇怪,既然教师都病倒了一半,首席导师居然还有时间为了去图书馆还书来伦敦。但她没说出来,因为早饭前她要养精蓄锐,精神是用来想问题而不是用来说话的。伯罗斯小姐绕过床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说道:“天气这么糟,培训教师又病了一半,你这一天可够呛了。”

这两个朋友多年来总是这样一起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已形成一种默契,成为她们长期亲密生活中的某种乐趣。伯罗斯小姐的话很难说不对。比勒小姐对这一天最糟糕的打算也莫过于沉闷地开上几个小时的汽车,艰苦地视察,以及可能要与那些不辞辛劳来参加会议的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委员争论几句。于是她拖过晨衣披在肩上,用脚摸索到拖鞋,穿了进去,趿着鞋走进浴室,就这样朝着见证一桩谋杀案的路上走去。2

尽管在下雨,但一路走来还没有比勒小姐担心的那么糟糕。她抓紧时间在9点前赶到了希瑟菲尔德,正好遇上了早晨最后一个高峰时段。宽阔的乔治大街被车辆塞得满满的。女人们开着汽车将赶着去上班的丈夫送往车站,或是将孩子们送往学校。货车当街装卸货物,公交车卸下乘客,装上了一批新的。在三排交通灯前,行人鱼贯穿过马路,他们手中的雨伞倾斜着,以抵挡丝丝细雨。儿童们的外表看起来过于一致,都有着私立学校学生的干净整洁。男人们大都戴着圆顶礼帽,手提公文包。女人们则穿着随意,介于城市的时髦、靓丽与乡村的不修边幅之间,这是她们这一类人的特色。比勒小姐一边等待绿灯,等待行人穿过马路,一边寻找十字路口医院的路标。她看了一眼市政厅漂亮的18世纪建筑,一排精心保护的木制房屋以及圣三一教堂那辉煌灿烂的卷叶花饰尖顶,对这一精心保留了古典建筑的繁荣街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街对面的现代商店显示出这种对文化古迹的关怀也许迟了30年。

终于看到了路标。穿过浓密树荫夹着的乔治大街便是通向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大路。路左边是一道高高的石头墙,里面便是医院的庭院了。

比勒小姐已经做足了准备工作,她汽车后座上那个鼓鼓的公文包里装有一份内容翔实的历史材料,一份前任视察员的报告以及医院管理委员会的评论。这份评论表达了应该将视察员乐观的建议实施到何种程度的看法。从调查中她了解到,这家医院历史悠久,是一位富商于1791年建立的。富商是本地人,少时由于家贫不得不离乡背井去伦敦谋生,退休后回归故里,想将晚年时光消磨在赞助慈善事业上,同时也让邻里不再小看自己。他本可以去救济孤儿寡妇或是重修教堂,买得慈善家的名声,并获得灵魂上的拯救。可如今是一个科学和理性胜过信念的时代,为一家收治穷苦病人的医院捐赠基金成了时尚之举。于是在当地的咖啡屋内举行了一场慷慨激昂的会议后,约翰·卡朋达医院便诞生了。医院原来的房子是一座别具特色的大楼,长久以来一直作为他用。最初是一座结实的维多利亚式纪念馆,在那里夸张地卖弄它的虔诚,后来变成了20世纪更为实用的建筑,却早已风韵全失。

医院一直在繁荣发展。本地居民大都是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都有一股慈悲为怀的心性,而且当时也没有什么项目可以让他们展示这种善心。二战前,医院在侧边增建了一排配置较好的单人病房。国家卫生部建立前后,伦敦和其他一些更远地方的阔绰病人慕名前来就医,自然也招来了杰出的大夫。比勒小姐想起伯罗斯曾谈到一家伦敦的教学医院如何有名气,话虽如此,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名声也不错。一个女人完全可以认为在一家发展中的地区综合医院担任总护士长是不错的工作。她会被她所服务的公众一致看重,会在当地传统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

她来到了正门前。左边是门房的小屋,由精雕细刻的砖头砌成,装饰过于华丽,显然是这幢维多利亚时期建筑的一处遗存。右边是大夫们的停车场。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车位被劳斯莱斯和奔驰车给占了。雨停了,虽说已经天亮,却是一月份常有的那种灰蒙蒙的天,医院里全都亮着灯。在比勒小姐看来,它就像一艘抛了锚的巨大轮船,灯火通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和活力。左边延伸出一排低矮的玻璃墙建筑,那是新建的门诊部。几个病人正排着队无精打采地向入口处走去。

比勒小姐将汽车开向门房的问询窗口,摇下车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身穿制服、体态笨重的守门人傲慢地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小姐是综合护士协会的吗?”他装腔作势地说道,“您从这扇门进来太遗憾了。护士培训学校在南丁格尔大楼,从温彻斯特路的大门进去大约只有100码远,我们一般到南丁格尔大楼都从后门走。”

他说话时态度虽然谦恭,语气里却大有责备之意,似乎在感叹对方竟如此缺乏判断力,给他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走这扇门总还能到学校吧?”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商业街那片混乱的交通中去,也不想沿着院墙去寻找一扇自己不太确定位置的后门。“当然可以,小姐。”从守门人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认为只有顽固不化的人才会这样做。他俯在车门上,似乎他的指示会非常机密和复杂,但其实出奇的简单,南丁格尔大楼就在新建的门诊部后面。“小姐,请走左边这条路,开过太平间,您就会到达住院大夫宿舍。然后向右转,在路的分岔处有一块路标,您一定错不了。”

这个不祥的断言看来是正确的。这家医院很大,里面绿树成荫,有像模像样的花园,也有草地和杂乱的树林。这让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有年头的精神病院,综合医院能有如此宽阔的场地倒是少见。几条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标有路标,只有一条通向新建门诊部的左边。太平间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丑陋的小房子,被巧妙地建在小树林中,矮矮地趴在那里。这种有意将其隔离的做法更使它成为不祥之地。医务人员的住处是新建的,一眼便能认出来。比勒小姐的思绪和平时一样陷入到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抱怨中,毫无理由地认为委员会总是将大夫安排得妥妥帖帖,而为护士培训学校提供的食宿却很不像话。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要找的路标。一块白漆木牌指向右边,上面写着“南丁格尔大楼,护士培训学校”。

她换了挡,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路两边堆满了湿淋淋的树叶,连停一辆车的空地都没有。到处都湿漉漉的,显得十分荒芜。路两旁的树紧靠道路生长,强健、黝黑的树枝在道路上方交错,构成一道道筋肋,将路遮蔽成了一条黑洞洞的隧道。寒风时不时吹来,将雨水洒落在车顶,或是将一片树叶贴在挡风玻璃上。草地边缘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规整的长方形,就像一座座坟墓,边上还有一圈长刺的矮灌木。树下光线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开车灯,前方的路被照得像一条油光发亮的缎带。她将车窗摇下,闻到一股菌类植物的甜香腐味,哪怕是浓烈的汽油味和温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将其掩盖。她感到自己正笼罩在一团朦胧的、怪异的寂静之中。突然,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一种异乎寻常的时空游离感似乎将她带到了某个陌生的境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法摆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她迅即将它从头脑中清除出去,让自己想象不足一英里之外大街上那令人愉悦的喧闹声,相信生命与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刚才那番体验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扫兴。她对于自己方才病态而愚蠢的思想十分气恨,便摇起车窗,踩下油门。小汽车向前驶去。

转过最后一个弯,她突然发现南丁格尔大楼就矗立在眼前,惊讶得几乎踩在刹车上站了起来。这是一幢非常特别的建筑,一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红砖大厦,一座装饰华丽得超乎想象的城堡,四座巨大的角塔使其更加辉煌。在这个一月的灰暗早晨,整座大楼灯火通明。穿过了那条阴暗的道路后,它令人炫目地矗立在面前,就像她儿时读过的童话里的城堡。大楼的右端接出了一座庞大的暖房,这在比勒小姐看来似乎更应建在丘园,而不是在一所看起来曾经属于私人的住宅里。暖房里的灯光比大楼里的要暗淡一些,但仍能透过它昏黄的玻璃看到绿叶茁壮的蜘蛛抱蛋属植物、猩红色的猩猩木以及一簇簇黄色和青铜色的菊花。

比勒小姐刚才在树荫下那一瞬间的惊慌,此刻完全在她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惊诧中消失了。尽管她对自己的品位很自信,但多少也会受到些古怪风尚的影响,她有点心神不定地想,如果是和别人一起,未见得能完全领略到大楼的美。她每看到一幢建筑物,总会想它是否适合办护士培训学校,这已经成了一种思维习惯。有一次在巴黎度假,她发现自己竟认为爱丽舍宫不值一顾,未免大吃一惊。作为一所护士培训学校,南丁格尔大楼显然完全不合格。她仅仅瞧上一眼,心中便顿然生出负面意见。它大多数的房间太大,哪有温暖舒适的房间来做首席导师、临床教员和学校秘书的办公室呢?而且要给大楼供暖到合适的温度,只怕极为困难。再说,那些凸肚窗看上去如画般美丽,会让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欣喜若狂,但也会把过多的光线挡在外面。更糟的是,这幢房子有些令人担心,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人家常常请比勒小姐举办讲座,因此一些最令她得意的句子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认为,当一名专业人员——不管这种强调是不是合适,比勒小姐总是要在“专业”二字下画上重点符号——踢开陈腐的看法和过时方式的绊脚石,艰难地进入20世纪时,把年轻学生们安顿在这样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建筑里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因此她在报告中会言辞激烈地提到应该建一所新学校。比勒小姐在踏进南丁格尔大楼之前已经在心里否决了它。

但是她受到的迎接无可挑剔。她登上楼梯的最高一级时,厚重的门便打开了,飘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和一股新鲜的咖啡味,身着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一旁。在她身后,宽阔的橡木楼梯下,总护士长玛丽·泰勒款款走来。她背后是深色的细木嵌板墙壁反射的微光,就像是一幅涂上灰色和金色颜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她向比勒小姐伸出手。比勒小姐脸上漾出愉快的职业性微笑,重新打起精神,带着快乐和自信,走上一步向前迎去。对约翰·卡朋达培训学校注定会不幸的检查便开始了。3

角塔里,总护士长的起居室内已经摆好了咖啡,比勒小姐在这里被介绍给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小姐和资深外科会诊大夫斯蒂芬·科特里-布里格斯。这两个人她都久闻其名。罗尔芙小姐的到场是预料中的事,可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居然也准备抽出一上午,参加这次视察,让比勒小姐有点吃惊。他是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她原以为他会和其他委员一起来参加当天会议结束时的总结讨论,自己要到那时才能看到他。一位资深的外科大夫来参加一次教学示范,这可不常见。他对学校抱有个人的兴趣,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15分钟后,四个人走下主楼梯,去一楼的示范室看那天的第一堂示范教学。

宽阔的镶木地板走廊只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行走,比勒小姐夹在总护士长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两位高个子中间,感觉自己像是被两个大人护送的少年管教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在她左边,他身穿会诊大夫的条纹工作裤,令人印象深刻。他身上发出一股剃须液的气味,比勒小姐甚至能从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液气味、咖啡味和地板蜡气味中将其分辨出来。她觉得这种气味有点奇怪,但并不令人讨厌。三人中个子最高的是总护士长,她步伐安详而宁静,灰色制服套裙的纽扣一直扣到颈部,颈部和袖口处各用一根细细的白色亚麻布带子系住;谷黄的头发,几乎和她的皮肤颜色一样,很难区分。头发从她高高的额头一直往后梳,用一大块三角形的平纹细布紧紧束住。头巾的尾端几乎长及她的腰背。这方头巾让比勒小姐想起二战中军队护理部的护士长们,自那以后她很少再看见这种头巾了。但是它的简洁很适合泰勒小姐。她的那张脸,配上高高的颧骨和大而突出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比勒小姐有些不恭地想起带纹理的灰白醋栗——如果再配上更为保守的便宜头巾,就会有点不伦不类。比勒小姐能感觉到罗尔芙护士在他们身后紧紧地跟着,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被骚扰感。

科特里-布里格斯开口了:“这次流感爆发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不得不推迟抽回第二批人员,同时,我们认为第一批人员还需要再回到病房,这是一件很急迫的事情。”

向来如此,比勒小姐想。病房每当出现危机,首当其冲的便是实习护士。她们的培训计划总是被打乱。这令她痛心,但此刻不是提抗议的时候。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默许。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培训教员也都病倒了。今天上午的示范就由我们的临床指导教师梅维斯·吉尔瑞担任。我们不得不把她叫到学校来。当然,按正常情况来说,除了病房教学外她不得做别的事。让一位受过培训的指导教师在病房里将病人作为临床素材给女孩子们上课,这种指导思想相当新颖,只是病房护士们近来时间很紧。当然,进行封闭式培训的整体思想是新近才出现的。我在医学院做学生时,见习护士,我们当时这样称呼她们,完全是在病房里受教育,只在她们偶尔空闲的时候由医务人员给她们讲讲课。那时几乎很少有正规的教学。因此绝不会每年抽一段时间将她们从病房调出,到护士培训学校去上课。现在护士培训的概念已经变了。”

比勒小姐绝不会要求他解释临床指导教师的职责和课程,也不会去问护士培训方法的发展进程如何。她怀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忘了她是谁,这种初级的讲解只适合给医院管理委员会新来的委员听,他们一般对护士的培训一无所知,正如他们对医院其他情况的了解一样。她有一种感觉,外科大夫心里有事。或许这仅仅是他漫无目的的闲谈,内容与听者没有关系,也许他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容不得有一刻听不见自己鼓动人心的说话声。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早些回到他的门诊病人身边,或是去病房查房,让视察工作不受他的干扰,这对各方都会更好些。

一行人穿过那间棋盘花纹地板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他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本身有一些异常之处——两扇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的壁炉架,雕像太过精致,衣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高高的模制天花板显得有点俗气——但它还是让比勒小姐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相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器械;墙上挂着血红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精确的消化过程图;黑板上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枕着枕头躺在其中一张上;一架必不可少的人体骨架悬吊在架子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消毒水的浓烈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她后来从这间房子里挑出什么缺点来,在这股有点震慑人的气氛中,仍使她觉得再没什么比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具更亲切了。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安心和鼓励。房间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其中一张上坐下。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总护士长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静静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事先已安排好了,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们的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根据比勒小姐的个人经验,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瑞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奉献的教师。这个姑娘——或者说这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傻笑。对于一个应该将心思放在一种长期事业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定不要过于苛刻地评判她。

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外围上了一件围涎,头搁在几个枕头上,两边各有撑架支撑。她长相平常,有着一张饱满、固执、奇特的成熟脸庞,毫无光泽的头发从高高的额头开始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眼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在害怕,这个想法很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表情固执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瑞护士用眼光向总护士长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讲课。“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斯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斯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一开始说话,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自己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斯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他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暗自做出评价。

在这次流感中病倒的人看来不少。示范室里总共只来了七个女孩。站在示范病床两边的两个女孩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们显然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古铜色的头发蓬松地在非同寻常的蓝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们帽子的冠状部分打了细褶,就像起皱的浅碟子一样,高耸在头上,向前凸出,白色亚麻布做的两个巨大的帽翼向后突起。比勒小姐从她的学生时代起便知道如何用两根有白色针尖的帽针玩出花样来,这种技巧能将这样一座不结实的古怪“大厦”牢牢地固定在蓬松而有弹性的头发上,她深谙此道。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制服式样过时,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几乎她所参观过的任何一家医院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带帽檐的老式帽子了,而是换成了更小一些的美式帽子。这种美式的帽子易于佩戴,价格更便宜,洗熨也方便。有些医院甚至发放一种用后就扔的纸帽,令比勒小姐甚感遗憾。但一般来说,医院对于自己的护士制服总是刻意保护,不愿意随便加以更改,约翰·卡朋达医院显然是墨守成规的,甚至连它的制服套裙样式都有点老气。只见这对双胞胎从粉红色的方格花布袖子里伸出了长着斑点的丰满手臂,比勒小姐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们裙子的长度一点也不向如今时髦的式样和风气退让,强健的双脚上穿的也是一双黑色低跟系带鞋。

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其他学生,看见一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长相平凡但显得聪明的脸。比勒小姐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会很乐意让这样一个女孩在任何病房里工作。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紧绷着脸的女孩,脸上化妆过浓,且明显摆出一副对示范教学不感兴趣的神气。相当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欢使用这类不太时尚的形容词,并且准确地知道这些形容词的意思,用起来泰然自若,这曾经令她的上级尴尬过。她常说的一句话“护士长收到一个模范的女孩”,意思就是这个女孩出生于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等学校教育,她穿的裙子起码要长过膝盖,对于当实习护士的荣耀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班上最后一名学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藏在帽子里,帽檐低低地压在眼眉上,这是一张生气勃勃、具有时代感的脸。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征兵招贴画。但不知怎么的,这却是她最不会挑上的一张脸。正当她思考这其中的原因时,达克尔斯小姐的陈述已经结束了。

吉尔瑞护士长说:“那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病人术后的问题,她已经严重营养不良,此刻还不能正常进食,这时候应该怎么做,护士?”“通过插胃管或是从直肠喂食,护士长。”

回答问题的是那个深色皮肤、面容沉静的女孩,从她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她在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不表现出任何热情甚至是兴趣。肯定是一个不招人喜欢的姑娘,比勒小姐心想。

学生中发出一阵低语,吉尔瑞护士长扬起眉毛,表示疑问。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不能通过直肠进食,护士长。直肠无法吸收足够的营养,只能通过口腔或是鼻腔插管进食。”“说得对,戈达尔护士,这正是外科大夫为斯托克斯太太开的医嘱。请继续说下去,护士,讲一下你的每一个步骤。”

双胞胎中的一个将推车向前推了一步,将盘中的所需器械一一展示:装有用来清洗口鼻的小苏打混合剂的药罐、聚乙烯的漏斗、装在漏斗上的8英寸管子、连接器、润滑剂、肾形碗,碗中放着压舌板、舌形镊子和张口器。她拿起一根雅克式食道管,它摇摇晃晃地悬挂在她那长有雀斑的手上,像一条黄色的蛇,令人恶心。“很好,护士,”吉尔瑞护士长鼓励道,“现在开始喂送。你要给她喂什么?”“就是热牛奶,护士长。”“假设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呢?”

双胞胎犹豫了。“我们可以加上可溶性蛋白质、鸡蛋、维生素制剂和糖。”戴眼镜的学生果断而平静地说。“对,如果插管时间超过48小时,我们必须确保所喂饮食有足够的热量、蛋白质和维生素。食物的温度你打算保持在多少度,护士?”“接近人的体温,38摄氏度,护士长。”“对。现在由于你的病人意识清醒,能自主吞咽,我们打算从口腔给她喂食。不要忘了鼓励你的病人,护士。向她简单解释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记住这点,姑娘们,在没有向病人交待清楚要做什么之前,不要开始做任何护理步骤。”

比勒小姐想,她们三年级了,这一点应该已经知道了。这对双胞胎照理足以照料一个真正的病人,现在却很难将护理步骤向她的同学们解释。她们努力压抑着喉中要发出的格格笑声,向僵硬地躺在床上的人低语了几句,几乎是将食道管强行推入她口中。佩尔斯护士仍然死死地向前盯着,用左手去摸那根管子,将它向自己的口中送去,然后闭上眼,开始吞咽。她喉部的肌肉一阵痉挛,然后憋住呼吸,又开始吞咽。管子变短了,示范室内鸦雀无声。比勒小姐知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却说不出原因。在学生身上进行插管实验或许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在医院里,由大夫来插管、由护士担任病人的角色更为常见。从自己身上了解,总比从一个病重的病人身上了解情况要好些,再说用示范模特来代替活人并不能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程度。在她自己的护士学校里她就曾扮演过一次病人,那时她就发现吞咽那根管子比预想中容易。她用一种下意识的同情看着佩尔斯护士的喉部吞咽着、抽搐着。虽然已经过了30年,她仍然清楚地记起当年的情景:当管子滑过柔软的腭部时,她感到了一股突然生起的寒气,对于管子的易于吞咽微微感到吃惊。但是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的人身上有着某种悲哀和不安,只见她双眼紧闭,像婴儿般啜吸,那根细细的管子向上弯着、扭曲着,就像是在她嘴角蠕动的一条虫。比勒小姐感觉到自己正在观看一场无端的刑罚,这整场示范教学就是一场暴行。有一刻她不得不压抑住一种要提出抗议的冲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正将一个20毫升的注射器接在管子的尾端,准备抽出一些胃液来检测管子是否已到达胃里,女孩的双手相当镇定。房间里面安静得不可思议,也许这只是比勒小姐一个人的感觉。她的眼光向泰勒小姐扫过去,只见总护士长的目光死死盯在佩尔斯小姐身上,她微微皱着眉,嘴唇上下翕动着,身子在椅子里扭动。比勒小姐猜想她可能有什么话要嘱咐,但总护士长并未出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坐在椅中探身向前,双手抓着膝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不是佩尔斯,而是盯着滴管,仿佛对食道管的微微摆动入了迷,粗重的呼吸声连比勒小姐都能听见。罗尔芙小姐坐得笔直,双手松松地交叠在衣服的下摆上,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但是比勒小姐发现这双眼睛并没有盯着躺着的女孩,而是盯在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学生身上。有一瞬间这个学生回看了她一眼,同样毫无表情。

操作喂食工作的双胞胎之一显然对于胃管的末端安全到达胃里表示满意,她将漏斗高高地举在佩尔斯护士的头上,开始慢慢地倒牛奶混合液,让它流入管中。全班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此时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似乎不是出自人类的恐怖尖叫,佩尔斯护士像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床上抛起,一秒钟后她又落下,头还枕在那几个枕头上,一动不动。接着她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弓身向前走,就像一个拙劣的芭蕾舞演员在舞蹈,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似乎疯狂地想要去抓那根管子。她一直在不断地尖叫,那叫声就像是号召人们去罢工的汽笛声。比勒小姐惊呆了,几乎没来得及记住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双冒着白沫的嘴唇,只看见那女孩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身体扭成一团,前额触地,整个身子因疼痛而抽搐着。

有一个学生尖叫了起来,一秒钟内全班没有一个人动。然后大家便一窝蜂地向前扑来。吉尔瑞护士长用力去拉管子,将它从女孩口中拔出,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张开双手果断地走进混乱的人群。总护士长和罗尔芙护士长向正在抽搐的女孩弯下身将她围住,挡住了他人的视线。然后泰勒小姐抬起头,四处找寻比勒小姐。“你能否照看一下学生们?隔壁有一间空房,把她们都集中到那里去。”

她尽量想保持平静,但是这危急情况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请快一点儿。”

比勒小姐点点头,总护士长又向全身痉挛的女孩弯下身去。尖叫此时已经停止了。紧接着便是哀怜的呻吟声和鞋跟不断击打木地板发出的可怕响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脱下上衣,将其扔在一边,卷起了袖子。4

比勒小姐暗暗对自己说着鼓励的话,一边护送着学生穿过大厅。有一个学生——她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提高了嗓门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麻烦吗?”但没有人回答她。她们在惊吓中昏头昏脑地冲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在大楼的后部,形状有点怪异,很显然是从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原休息室中隔出来的,现在用作首席导师的办公室。比勒小姐第一眼便看见了一张办公桌、好几张绿色的钢制公文柜、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板、一块挂了各种钥匙的小木钉板、一面几乎全被一张图表贴满的墙,表上标明了教学计划和每个学生的进展。一道墙把有竖框的窗子分为两半,使办公室的比例变得不均衡,也使光线变得昏暗,使用起来极不方便。一个学生咔嗒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中间的日光灯管开始闪烁发亮。比勒小姐心想,这对于一个首席导师来说真的是最不合适的房间了,对任何其他导师也一样。她心里仍固执地抱定这样一个想法:房间首先要使人舒适。

她想起了来这里参观的目的,得到了暂时的安慰,但是那个可怕的场景立刻又出现在眼前。这几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学生紧张地挤成一团,站在房间中央,似乎连动一动都做不到了。比勒小姐的眼睛飞快地将房间扫视了一圈,只看见三张椅子。有一刻她感到很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女主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座位,不知道该如何安顿她的客人。这种忧虑并不是完全没来由的。她总得设法叫她们不去想发生在隔壁的事,安慰她们,引导她们放松心情。看来她们的隔离会挺漫长。

她绽开笑容说道:“来吧,我们把护士长的办公桌推到墙跟前,四个人可以坐在那上面。我就坐办公椅,剩下两个可以坐安乐椅。”

至少这也是活动。比勒小姐看见那个瘦瘦的、金发碧眼的学生在发抖,便将她按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那个深色皮肤、老是绷着脸的学生立即坐了另一张。“就让她去照料第一个吧。”比勒小姐心想。她又忙着去帮其他的学生擦干净办公桌,将它推到墙跟前。要是她能让她们中的一员去拿些茶来就好了!尽管她在理智上同意还有更现代的办法静心安神,但比勒小姐仍然坚信温暖的、甜甜的浓茶的效力。可是没有办法,不能惊动厨房里的工作人员。“让我们来做自我介绍吧,”她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是穆丽尔·比勒女士。不用说你们也知道我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我知道你们一些人的名字,可是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谁是谁。”

五双吃惊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个最为比勒小姐看好的学生——她现在仍然这样认为——很平静地对她们一一做了介绍:“这对双胞胎是莫琳·伯特和雪莉·伯特。莫琳早出生两分钟,身上的雀斑多一些。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发现其他更加容易区分她们俩的特征了。挨着莫琳的是朱丽亚·帕多。坐在安乐椅上的是克丽斯汀·达克尔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是戴安娜·哈泼。我叫玛德琳·戈达尔。”

比勒小姐从来就不善于记住别人的名字,便习惯性地在心里再默记了一遍。伯特双胞胎长得健康、快乐、生气勃勃,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很容易,虽然还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朱丽亚·帕多是个漂亮的女孩,名字也好听。她相当有魅力,如果一个人喜欢白皮肤、金发、碧眼、猫儿一样妩媚的姑娘,那她可够得上这个标准了。比勒小姐微笑着看着那双迟钝的紫罗兰色眼睛,断定即使不是所有的男人,也一定会有很多人非常喜欢她。至于玛德琳·戈达尔,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记住戈达尔这个名字应该不困难。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麻烦就在她身上。这个女孩在进行简短的示范时脸色就不好,现在看来几乎快要崩溃了。她的皮肤不好,这对一个护士来说是少见的;现在更是血色全无,这使得她的嘴唇周围和额头上由于肿痛发炎长出的小斑点更加明显。她深深陷入安乐椅中,缩成一团,细瘦的双手交替摩擦着围裙,又一把将它抓住。达克尔斯护士在这群人中受影响最大,这是肯定的。或许她曾经和佩尔斯护士之间有过特别的友谊。比勒小姐出于迷信飞快地在心里做了一个时态上的修正,或许她就是佩尔斯护士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她们能给这女孩一杯热茶提提神就好了!

哈泼护士的唇膏和眼影在变得煞白的脸上显得俗不可耐,她突然说道:“喂送的食物中肯定有什么东西。”

伯特双胞胎同时向她转过身去。莫琳说:“当然啦!有牛奶。”“我的意思是牛奶之外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譬如说,毒药。”“绝不可能!我和雪莉今天早上从厨房的冰箱中拿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新鲜的牛奶。柯林斯小姐在那里看着我们拿的。我们把牛奶放在示范室里,直到示范开始才把它倒进量瓶,对吗,雪莉?”“是的,那是一瓶新鲜牛奶,我们是在大约10点钟拿的。”“那你不会错把什么东西加进去了吧?”“什么东西?当然没有。”双胞胎齐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坚定的自信,几乎毫不犹豫。她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何时做的,比勒小姐看出没有人能够动摇她们的自信。她们不属于那类会让不必要的内疚折磨自己,或为了不合情理的怀疑而烦恼的人。这些内疚和怀疑对于不是很敏锐的人影响很小,只会给富有想象力的人带来苦恼。比勒小姐觉得自己太了解她们两个了。

朱丽亚·帕多说:“说不定有人乱动了食物。”

她压低了眼皮,将她的同学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又觉得有一点好玩。

玛德琳·戈达尔平静地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帕多护士耸耸肩,噘起嘴,藏起一个神秘的浅笑。她说:“碰巧呗,或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许是有意干的。可这是蓄意谋杀!”她的话里表示了一种怀疑。

莫琳·伯特笑了起来:“别傻了,朱丽亚,谁会想谋杀佩尔斯?”

没有人回答,这个逻辑明显是无懈可击的,无法设想有人会要谋杀佩尔斯。比勒小姐明白了,佩尔斯属于那类天生不会冒犯他人的人。她也绝不是那种会激起别人无尽的仇恨,以至于要杀她的人。

戈达尔护士却冷冷地说:“佩尔斯生前可不是叫每一个人都喜欢的。”

比勒小姐惊奇地瞧了这女孩一眼,这句话从戈达尔护士口中说出来可有点怪。这种情况下,她的态度有一点麻木不仁,未免让人觉得不解。这与她的性格不符。她还注意到她使用了“生前”二字——有一个学生不希望看到佩尔斯活过来。

哈泼护士坚定地重申道:“说这是谋杀真是太傻了,没有人想杀掉佩尔斯。”

帕多护士耸耸肩:“或许这不是针对佩尔斯来的。今天本来是由约瑟芬·法伦扮演病人的,不是吗?排班表上是法伦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生病了,那今天躺在示范床上的就该是法伦了。”

她们都沉默了。戈达尔护士转身向比勒小姐说:“她说得没错,我们是严格按照排班表轮流来扮演病人的,今天上午确实不该轮到佩尔斯。但是约瑟芬·法伦昨天晚上被送到病房去了,你大概也听说了,我们这里流感传播得很厉害。排班表上下一个名字就是佩尔斯。佩尔斯于是顶替了法伦。”

比勒小姐一时陷入茫然无绪之中。她觉得她应该中止这场谈话。她的责任就是把她们的心思带离这场事故,是的,这的确是一场事故。可她不知该怎么办。此外,找出事实真相对于人们来说又是一种可怕的诱惑,对她自己就一直是如此。或许就让孩子们沉迷于这种独立调查的乐趣之中,总比让她们坐在那里进行极不自然又毫无效果的谈话要好一些。她看到孩子们的震惊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半带羞怯的激动,因为她们能够追踪这场悲剧的起因,当然,只要它是别人的悲剧。

朱丽亚·帕多用镇静自若又略带孩子气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说如果这场阴谋确实是针对法伦的,发起阴谋的人便不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吗?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来扮演病人。”

玛德琳·戈达尔说:“我认为人人都知道,无论如何,南丁格尔大楼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吃早饭时我们已谈得够多了。”

她们再一次沉默,低头思考这个新出现的情节。比勒小姐饶有兴趣地注意到这次没有人提出抗议,说没有人想要杀法伦。接着莫琳·伯特说:“法伦不可能病得那么厉害,今天早上她来过大楼这里,就在8点40分过后。我和雪莉早饭后正要进示范室时看见了她从边门溜出来。”

戈达尔护士尖锐地问:“她穿了什么衣服?”莫琳对于这个明显不相干的提问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便裤,她的大衣,她平常戴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又怎样?”戈达尔护士显然大吃一惊,却极力将这种震惊掩饰住。

她说:“昨天晚上我们把她送到病房去时她就匆忙地穿上了这几件衣服。可是她不应该离开病房的呀,那太傻了。她进病房时烧到了39.8摄氏度,幸好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曾看见她。”

帕多护士若有所指地说:“很好玩,对吧?”没有人回答她。的确有趣,比勒小姐想。她回想起她从医院开车到护士培训学校的过程,一路上湿淋淋的,那条路又曲折,很显然树林里应该有条近路可以抄过去。但是一个生病的女孩在一月的清晨走这样一段路,的确奇怪。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使她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毕竟,如果她真的需要从房间里取什么东西的话,没有理由不找别人帮忙。任何一个学生都会很乐意穿过这段路去替她送到病房。就是这个女孩今天上午本应扮演病人,从逻辑上推导,她本应在隔壁的房间,躺在那一堆管子和亚麻布中间。

帕多护士说:“有一个人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扮演病人,那就是法伦自己。”

戈达尔护士白着一张脸,眼睛横扫过来看着她:“如果你有心要犯傻,有意恶毒,我想我不能阻止你。但如果我是你,只要达不到造谣的目的,我就会闭嘴。”

帕多护士似乎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一点高兴。看到她满意地偷着乐,比勒小姐决定停止这种谈话,她正试着转换一个话题,只听见达克尔斯护士从安乐椅的深处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舒服。”

这立即招来一片关心和问候。只有哈泼护士没有起身去帮她。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住,很高兴有机会能做些什么。戈达尔护士说:“我来送她去楼下的卫生间吧。”

她扶着那女孩走出房间,令比勒小姐吃惊的是,帕多护士也跟她一起去了。当她们一边一个扶着达克尔斯护士时,很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产生的敌对情绪。房间里只剩下比勒小姐、伯特双胞胎及哈泼护士,大家又一次沉默无语。比勒小姐已经吸取了教训,她刚才已经不可原谅地失职了。再不要谈论什么死啊、谋杀啊之类的话题了。既然在这里她们由她负责,她也可以让她们干点什么。她板起面孔看着哈泼护士,邀请她描述一下肺萎陷的征候、症状和处理方法。

十分钟后,离开的三个人都回来了。达克尔斯护士仍然面色苍白,但镇静了下来。倒是戈达尔护士面有忧色。她似乎按捺不住自己,说:“卫生间里的那瓶消毒剂不见了。你们知道我指的是哪一瓶。它一向是搁在那小架子上的。我和帕多都找不到它。”

哈泼打断了她那令人心烦的话,但她的陈述很详尽、很有价值,她说:“你是指那瓶看起来像牛奶一样的混合液?昨天晚饭后它还在那儿。”“那也有很久了,有人今天早上去过那间卫生间吗?”

很明显,没有人去过,她们互相默默地对视着。

正在此时门打开了,总护士长平静地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门关上。双胞胎从书桌上滑下来,上过浆的亚麻衣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们凑近了仔细听。哈泼护士动作粗鲁地站了起来。她们全都转身向着泰勒小姐。“孩子们,”她说,这出乎意料的温柔称呼在她开始说话之前就已经将真相告诉她们了,“孩子们,佩尔斯护士几分钟前去世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但是一旦发生了这种不明原因的事情,我们就不得不去叫警察。医院秘书正在打电话。我要你们拿出勇气来,显出明白事理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也会如此做。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收拾起你们的课本,戈达尔护士会把你们带到我的休息室去,在那里等着。我会去叫一些浓浓的热咖啡来,很快就会送到你们那里去。明白了吗?”“是的,总护士长。”一片低沉的咕哝声。

泰勒小姐又转向比勒小姐。“十分遗憾,恐怕您也得留在这儿了。”“当然,总护士长,我十分明白。”

她们二人的目光越过学生们的头顶,在一种迷惘的推测中相遇了,表达的只有无言的同情。“这必定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视察了。我到底该对综合护士协会说什么呢?”

比勒小姐事后回忆,发现她恢复正常思绪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的不关痛痒、如此的老套,未免觉得有点可怕。5

几分钟前示范室内的四个人就已经站直了身体,面面相觑。他们面色苍白,已经筋疲力尽了。希瑟·佩尔斯死了,无论是从法律上,还是用医学标准来衡量,她都已经死了。五分钟前他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还是默不作声,固执地施行抢救,似乎仍然有一线希望,希望那颗脆弱的心会再一次跳动起来。为了抢救她,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脱去了上衣,背心的前襟浸透了血液。他注视着衣服上厚厚的血渍,皱着眉头,鼻子也挑剔般的皱缩起来,仿佛血液是一种和他很难相容的东西。按压心脏的动作已经做得混乱而无效。科特里-布里格斯做起它来格外的混乱,总护士长心想,这些抢救措施能证明是对的吗?来不及将她搬到手术室去了,吉尔瑞护士长拔掉那根食管的举动看来是个遗憾。或许这个动作只是一种很本能的反应,但它也许让佩尔斯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管子要是还插着,他们至少还可以立即给她洗胃。他们试了一次,准备将另一根管子从她的鼻腔插进去,但是她那痛苦的抽搐使得无法插管,而现在她连抽搐都停止了,已经太迟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得已打开了她的胸腔,试试留给他的唯一抢救措施。他的英勇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然而这些努力只不过是一种遗憾罢了,它使得尸身血肉模糊,显得那么凄惨,使得示范室像一座屠宰场一样发出恶臭。这些举措要是在手术室里做就好一些,可以通过合乎规范的科学程序来完成,直至庄重地盖上裹尸布。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这是一次非正常死亡。喂食里放的不是牛奶,肯定是别的东西。很显然大家应该和我有同感。我们最好去叫警察。我去找苏格兰场,碰巧我在那里有熟人,他是一个副厅长。”

他总是有熟人,总护士长心想。她感觉有必要反对他。震惊之余,她未免有点生气,火气没来由地全冲着他去了。她平静地说:“要叫的是地方警察,我认为该由医院秘书来干这件事。我这就去打内线电话叫哈德逊先生过来。如果有必要,他们会通知苏格兰场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去找他们。这个决定应该由警察局局长来做,而不是我们。”

她小心地绕过蜷伏的罗尔芙小姐,朝墙上挂着的电话走去。首席导师仍然屈膝跪在地上。总护士长心想,她看起来倒像个维多利亚式情节剧中的人物。只见她双眼郁积着怒火,一张脸煞白,她那带皱边的帽子下,漆黑的头发有一点儿蓬乱,双手散发出一种气味。她将双手慢慢地翻转过来,用一种超然的、探究的兴趣察看着手上的血迹,似乎很难相信这些血是真实存在的。她说:“如果这真是一桩可疑的谋杀案,我们要不要把尸体搬开?”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道:“我可不想搬动尸体。”“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儿!”吉尔瑞小姐带着哭腔抗议道。

外科大夫双眼瞪着她:“我亲爱的女士,这姑娘死了!她死了!尸体放在哪儿有什么要紧?反正她没有了感觉,一点也不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跟我来这一套关于死亡的多愁善感的话。有伤尊严的是我们都得死,而不是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

他粗鲁地转过身来,向窗户走去。吉尔瑞护士长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跟着他过去,却在近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像一头抽着鼻子的动物那样轻轻哭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她。罗尔芙护士长站直了身子,双手举在胸前,就像护士在手术室中的规范动作一样。她走到屋角的洗手池边,用胳膊肘轻轻推开水龙头洗手。一架壁挂式电话机前,总护士长拨通了一个五位数的电话号码。他们都听到了她平静的说话声。“是医院秘书办公室吗?请找哈德逊先生,我是总护士长。”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早上好,哈德逊先生,我现在在南丁格尔大楼一楼的示范室。能否请你立刻过来一下?是的,非常紧急。恐怕发生了一件可怕、悲惨的事,需要你立刻给警察局打电话。不,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谢谢。”她将听筒搁了回去,平静地说:“他马上就过来。恐怕他也得把副主席给惊动过来,不巧的是马库斯先生此刻在以色列,但是应该首先通知警察局。现在我得上其他学生那里去。”

吉尔瑞护士长正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然后将手帕放进制服的衣袋中,抬起一张弄脏了的脸。“对不起,太令人震惊了,就是它,太可怕了,发生了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让我失去了控制。这是我第一次带班!我就当着大家的面,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那些学生还坐在那儿,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一场意外。”“意外?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从窗户旁边转过身,大步向她走过去,将他那公牛般的头颅靠近她的脑袋。他的声音刺耳,语气里透着一股轻蔑,一字一句将话直喷到她的脸上:“一场意外吗?你认为那有腐蚀性的毒药进入胃导管里是一场意外吗?或者一个头脑正常的女孩会选择那样一种特别可怕的方式去自杀吗?行了!行了!护士长,为什么不诚实一次呢?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第二章在午夜悄然离世1

1月28日,佩尔斯护士死后的第16天,星期三,天已经很晚了,在南丁格尔大楼二楼的学生起居室内,达克尔斯护士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她每周三写一次,每次总是准时写完,赶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趟邮轮。但是这一次她却打不起精神,定不下心来写这封信。她已经向脚边的废纸篓里扔了两个纸团,现在她又开始重写。

她坐在窗边双胞胎姐妹之一的书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扫在她的左胳膊上,将阴湿的黑暗挡在窗外。她的前臂弯曲,护住了笔记本。在她对面,台灯灯光照在了玛德琳·戈达尔低着的头上。因为离得很近,达克尔斯护士能清楚地看见她头发缝间干净的白色头皮,能闻见洗发液里几乎难以觉察的消毒剂气味。戈达尔面前放着两本打开的课本,她正在做笔记。达克尔斯护士怀着一种怨恨的嫉妒心想,她总是那么聚精会神,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分神。令人钦佩、无忧无虑的戈达尔有信心将约翰·卡朋达期末考试最优成绩的金奖牌拿到手,最终将它别在她毫无瑕疵的围裙上。

达克尔斯护士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耻的强烈敌意吓了一跳,她相信这种敌意一定已传达到了戈达尔身上,惊慌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低着的脑袋上收回,打量着房间四周。她在这所学校学习快三年了,对这个房间再熟悉不过,但她很少注意它在建筑和装修上的细节。今晚,她却以一种格外客观的眼光看待它,仿佛这房间与她,还有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间太大,谈不上舒适宜人,装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处,年深月久,这些奇怪的东西便与房间融为一体了。它曾经必定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但是墙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贴壁纸,现在只刷了油漆,已经破败不堪,据说要等有钱的时候再重新装修。装饰华丽的壁炉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围镶有一圈橡木,现在里面安放了一个巨大的煤气炉,样子古怪而丑陋,但效果很好。它咝咝作响,散发出的巨大热气甚至能送达房间的每一个黑暗角落。精致的红木桌靠在远处墙边,桌上胡乱放着一堆杂志,这张桌子好像就是约翰·卡朋达本人遗留下来的。但它已经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泽,上面不断落下灰尘,却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圈的花纹已是伤痕累累。在壁炉的左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台现代的大电视机,这是医院好友团赠送的礼物。它的正对面是一张蒙着印花装饰布的巨大沙发,弹簧已经塌陷了,旁边还有一把扶手椅。其他的坐椅和医院门诊部的一样,但是现在由于太旧、太破败,连病人都不想去坐。发白的木扶手污秽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座板也已经变形,向下凹陷了,壁炉里的热气使它们发出难闻的气味。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张红色座板的椅子是佩尔斯护士以前总喜欢坐的。由于瞧不上其他人挤在沙发中的那股亲热劲儿,她宁愿坐在这张椅子上,与围在电视机前的那一群人稍稍分开,做出一副极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电视,仿佛她随时可以不看似的,这对她是一种乐趣。她偶尔也会将视线移向膝上的书本,好像看电视这种愚蠢的娱乐让她不堪忍受一般。达克尔斯护士心想,佩尔斯护士总是有一点不受欢迎,让人感到压抑。如果没有那个身材笔直、总是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场,这间起居室的气氛就会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现在只剩下一把空着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它看起来更糟糕。达克尔斯护士但愿自己有勇气走过去,将这把椅子转过来,与那些围在电视机前的椅子摆在一起,然后若无其事地在那块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来,将那个让人压抑的阴影永远驱走。她不知道其他学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问她们。你看那对双胞胎姐妹,在沙发的角落里挤成一团,正在看着陈旧的警匪片,难道她们就真的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深地被电视吸引了吗?她们俩都在织厚厚的毛衣,这是她们冬天要穿的。她们的手指不停地织着,眼睛却盯着屏幕。还有法伦护士,她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条套着裤子的腿正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晃动。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学校,她的脸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也变尖了。她的心思就真的放在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吗?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可笑的家伙,他戴着一顶高高的、镶着宽缎带的软毡帽,肩上垫着厚厚的衬垫,沙哑的声音时不时地伴着枪声响彻整个房间。又或者她对那张空着的红椅子、那下陷的座板,以及那被佩尔斯护士的手磨圆了的扶手也有一种病态的感受?

达克尔斯护士不禁打了个寒战。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9点30分。屋外风声正起,今夜将狂风大作。从电视机难得有的安静间隙中,她能听见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和叹息声,能想象出树叶最后轻轻落在草地上和小径上的景象,这些会使得南丁格尔大楼陷入一片寂静和落寞之中,愈发显得孤寂。她强迫自己又拿起笔,真的必须写了!不久就是学生们就寝的时间了,她们一个个道过晚安后会离开,只留下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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