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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4: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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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学东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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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尾试读:

隔离

马太太由单位出发,一路风风火火赶过来时,正值幼儿园进入午休时刻。

教室里还缭绕着一股很浓很腥的饭菜和汤汁的气味,西红柿炒鸡蛋的味尤为突出。马太太脑海里立刻厌恶性地浮现出一摊红黄相间模糊不清的呕吐物。显然,孩子们已经在老师的指引下漱过口,上过厕所,洗过小手了,现在一个个都跟鼓肚鱼似的,按部就班地躺在各自的小床上。当然,小嘴还叽叽咕咕,小身体在床上翻来扭去,跟一群不安生的雏鸡一般,迟迟不肯入眠。

又是西红柿炒鸡蛋。这里翻来覆去老是那几样菜,难怪孩子回家总嚷嚷着饭菜难吃,不想再去幼儿园。家里每月都要给孩子交好几百块费用,他们简直跟叼钱似的,咋就不能给孩子们换换花样?整天就会西红柿炒鸡蛋!马太太心里不无怨气地嘀咕着,忐忐忑忑的眼光就从那片排列齐整的小床上掠过,花花绿绿的小被子让人一时有些眼晕,想一眼从中找出自己的儿子,似乎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自从上个学期发生了一次意外,儿子从户外滑梯上跌下来后,只要一接到幼儿园方面的来电,马太太的神经就会下意识地紧绷起来,眼皮子啪啪直跳,血往脑门子里疯撞,赶来的路上心急火燎,一副大难临头时的仓皇相。

按理说,那种塑料滑梯不容易摔人的,而且,下面好像还有一层脏兮兮的海绵垫子,可那天儿子就是头朝下,吧唧一声,从上面倒栽下去。该死的是,那块水泥地板上原先的垫子正好破损了,工作人员把它撤掉,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新的。

孩子被他们送往急救中心,后脑勺足足缝了九针,马太太差点没心疼死。若不是看在幼儿园负担了全部医药费,处理得还算得当(据说当天,他们就开除了那名负责后勤的临时工,还扣了责任老师的当月奖金),当时非得让他们说出个道道不可。

马太太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朝教室里张望的工夫,一个年轻女老师从走廊一溜烟小跑过来,上前先冒冒失失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头,只冲她挤出四个硬邦邦的字:快跟我来!马太太的心当即被揪起一丈来高,手心汗湿,两腿发颤,几乎丧失了正常行走的能力。

上学期被幼儿园扣发过奖金的就是这个女老师。她生得又高又瘦,两条小腿细得有些惊世骇俗,要是谁用力轻轻那么一折准会断掉;她那大号的洋葱头样的后脑壳上,用闪光的红发带扎了个毛奓奓的刷子,倒也精干,只是走起路来,刷子一抖一翘,活像夏天动物园里几乎褪尽了羽毛的母鹤。马太太的眼前便突然闪出母鹤站在一群小孩中间的情景:鹤立鸡群。也许,这位母鹤每天必须尽量弯下腰去,否则,孩子们怎能听得清她说些什么。马太太觉得幼儿园真是不该,怎么聘这么高个头的老师,她看起来实在缺乏必要的亲和力,孩子们才那么小一点儿,每天都得高高地仰着个小脖子,简直是活受罪,这也太不人性了吧。

年轻的母鹤老师边走边压抑不住地咕哝着,声音有些刺耳。“怎么才来?我们这儿人手本来就不够,偏又闹出这种事,快把人急死了!”“到底出、出、出啥事了?”马太太的心再次被钢爪揪紧一般,她几乎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我们马家驹他哪里摔坏了?还是他又调皮捣蛋,不听老师话……”她显得异常慌张、自责加惭愧。

说话的工夫,她们已经来到走廊尽头,接下来是好几层水泥楼梯。这里光线非常暗淡,即便是大中午也教人觉得阴森森的,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浑浊的饭菜气息,那股顽固不化的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几乎无处不在,恰似醉鬼呕吐后的残余气味经久不散。母鹤老师脚上穿着那种厚底的鲜红色回力球鞋,下起楼梯来快而无声,好像一到这种阴森森黑乎乎的地方,她身上立刻就焕发出某种禽类动物特有的轻盈与快捷。“你们最近就没发现什么异常吗?反正,我觉得马家驹最近有点儿怪,上课的时候老低着头,有事没事总爱蹲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屁股不肯坐在凳子上,不管老师让做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积极。”母鹤老师语速跟脚步一样飞快。“最古怪的是,他还老是把手伸进裤子里。我批评过他好多次了,甚至吓唬他,再这样老师要打手的,可他就是不听!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想挠痒痒,可好像又不是,怎么说呢,就像上了瘾那种,只顾一个劲挠啊挠,谁说也不管用!”马太太越听越觉得有些糊涂,就因为孩子在幼儿园挠挠痒痒,犯得着兴师动众,要家长大老远跑一趟吗?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先前那种高度紧张感突然松弛下来,就像突然获释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忙中遭到无理打扰后的恼怒与懈怠。

要知道今天是单位集体学习的大日子,每周五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无非是念念领导的讲话,读读报纸上的社论和上面厅局的精神,可请假是要扣奖金的。她硬着头皮好说歹求才跟科长告了假。当时,科长将不满的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到她脸上,那眼光跟电脑屏幕的幽蓝色荧光像一对孪生兄弟,刺得她战战兢兢。“哼,就你事最多,别人家难道就没孩子?!”说话时对方面孔已变得铁青,就差露出獠牙。

事实上,自打儿子入托以后,她确实需要隔三岔五就得请假照顾他。通常,孩子在幼儿园好好待不上几天,准会感冒、发烧或闹肚子,这种时候她便分身无术了,再加上禽流感、口蹄疫之类的恐怖的传染病时不时光顾一下,幼儿园便如临大敌般,随时被迫关闭,师生放假,孩子不得不留在家里由父母照料,有时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请假,只好把儿子带到单位去。即便如此,科长似乎也不能体谅她的难处,常奚落她,说搞什么名堂,单位又不是托儿所!这时候,她简直无地自容。除了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就只能拼命压抑孩子的天性:别动,别乱跑,别闹,别说话,乖乖地坐着……

对方忽然回过头,发现马太太居然比自己落后了一大截,便很不满地停住脚步,冲下面的楼梯嚷道:“别磨磨蹭蹭的行不,我还没吃午饭呢。”马太太这才如梦初醒,紧走几步。其实她也没工夫吃东西,接到电话几乎马不停蹄赶来,不过这话可说不出口,这完全是个人问题,至少不能像对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人家没时间吃饭,那是为了孩子们,甚至就是为了你儿子。这样想时,马太太立刻又觉得理屈词穷了。

母鹤老师掏出一串钥匙,动作有些粗野地去捅走廊尽头靠北面的一间办公室的门锁。

这里是一楼的阴面,光线很暗。门被母鹤老师用弓起的膝盖咣当一下顶开的瞬间,马太太竟有种异样的错觉,就像每次单位体检,她走进同样昏暗阴郁的B超室。

通常,女人做子宫附件之类的妇科检查,总是麻烦得要死。一大早爬起来,不准进食,不能排尿,还得不停地喝水喝水,将可怜的膀胱撑得快要爆裂了,然后再去医院排长长的队,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两条腿瘫软得没了气力,才能躺在硬邦邦的检查床上。接下来,腹部被医生涂抹上那种黏糊糊冷冰冰的耦合液,一只金属探头在身上泥鳅般滑来滑去,好像随时会钻进体内,洞悉女人所有的秘密。更糟糕的是,有时居然碰上男大夫值班,实在是太不人性了。让一个男人在女人那些部位饶有兴趣地探来探去,流氓不流氓啊,亏医院想得出来!如果说在儿子出生前,那种定期B超孕检还能给女人带来不断的惊喜和自信,那么此后的所有例行检查,就完全变成某种被人无谓的窥视与敷衍塞责了。记得上次体检之后,她的结果单上赫然出现了“右侧乳房疑似有肿瘤”字样,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后来又做了进一步检查,确认为良性,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听同事说女人乳房出了问题,那就意味着夫妻生活将不再和谐,家庭濒临破裂,那简直生不如死。

两个女人走进房间后,母鹤老师迅速将房门关上,似乎不这样做生怕什么东西会乘机溜出去。“喏,你儿子就在那儿——!”母鹤老师用尖削的下巴指着房间里的一个不甚明朗的位置。

这时,马太太已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那种昏暗,终于朦朦胧胧瞅见一团小小的影子,瑟缩在墙角里,感觉不像个孩子,倒更像是一团毛茸茸黑乎乎的怪物。“家驹!你怎么了,是妈妈来了,快到妈妈这边,家驹乖啊……”令她完全没想到的是,自己如此急迫动情地呼喊,儿子却无丝毫反应,这跟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孩子睡着了似的默声不响。马太太心里一阵翻涌,手心里的汗出得夸张,房间里的暗淡、阴森、憋闷,以及儿子的静默无语,都教她不寒而栗。她几乎三步并作一步,猛地扑向那个黑暗的角落,好像那里有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若不及时赶奔过去,孩子将有灭顶之灾。“请原谅,我们实在没别的办法,你不知道那阵子他闹得多凶啊,死活都不肯坐下来吃饭,只顾张着嘴哇哇大哭!我们另外一个老师想把他的手从裤子里拿出来,要知道他的手一早晨都这样,毕竟就要开饭了,该给他洗洗手吧,可万万没想到,你儿子狠狠咬住那个老师的手腕子,把肉皮都咬烂了,血流个不停,班里的孩子都被吓哭了……我们园里有规定,不能因为某一个人影响全班孩子的情绪,只好暂时把他隔离开。”马太太被“隔离”这个词震得有些心惊胆战,她已经蹲在那里本能地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也就在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孩子竟有些生分,就像搂住他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别的什么陌生女人。“没事了,宝贝儿,别害怕,乖啊,妈妈就在这儿呢。”她一连声地安慰着一言不发的儿子。

孩子始终没有像往常那样,伸出热乎乎的小手来抱抱她,他的右手顽固地从后腰那块很深地插进裤子里,像被那种神奇的三秒胶水粘住了似的不能自拔;而另一只小手则无力地垂下去,处于一种非常冷漠的状态,又仿佛胳臂脱臼了一般,什么也不想去碰,包括母亲那温暖柔软的身体。平时他可不这样,简直像个小跟屁虫,恨不得整天黏附在妈妈身上。“家驹乖,快把手手拿出来,别老放在裤子里,这样很不卫生的,听话啊!”马太太尽量像往常一样,温和而又耐心十足地哄着儿子,并试着轻轻地去抓那只小胳膊。哪知这个再平常不过的细微动作,还是惹得孩子突然尖叫了一声,他简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咪那样惊恐万状。

马太太彻底怔住了。这种情况完全出乎她意料,不管此前发生了什么,她毕竟是他亲生母亲啊,做妈妈的碰一碰自己的孩子,应该不会让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吧。“这下你都看到了吧,就这样子,你儿子像只小刺猬,谁拿他也没辙!”母鹤老师如释重负地在一旁甩了甩马尾,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怀好意。“我们也纳闷,他的手老在那个地方挠什么呢,是不是好久没洗过澡了?”显然,马太太对这种唐突至极的质疑十分恼火。“怎么会呢,我们孩子从小每隔一两天就要冲澡的!”对方迟疑着哦了一下,那口气好像对此依然表示怀疑。不过,既然人家母子在一块儿了,母鹤老师也就乐得做甩手掌柜,便转过身准备上楼吃饭去了。不过,临出门前没忘撂下一句话:“你最好现在就把他接走吧,孩子太多了,我们实在顾不过来!”

骶骨到肛门附近

妇幼保健院总是人满为患,周末尤甚。

那些愁容满面的家长或背或抱着自己的孩子,在人头攒动的大厅和异常拥挤的走廊里挂号、排队,等候医生问诊,再去烦琐地拍片、化验、复诊、划价、取药,直到最后接受药物治疗,那感觉就像久旱的秧苗,在苦苦等待老天能降下一丝甘霖。这个过程漫长到让人心碎,让人无语,有时甚至比病痛本身更折磨人,而一切都需要苦苦煎熬。除此之外,又别无良策。

大人们普遍对这种医患比例严重失调的状况早已经麻木了,医改嚷嚷多少年了,到头来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可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牢骚满腹只能增添更多烦恼。那些处在病痛之中的小家伙,更是让该死的时间折磨得奄奄一息,惊心动魄的哭叫声总是此起彼伏,这让做父母或当爷爷奶奶的越发一筹莫展,恨不得一反常态,不再循规蹈矩,不再在乎虚伪无用的面子和名声,直接抱起孩子闯进治疗室去,然后指着医生大喊大叫一通:你们都听清楚了,必须立即给我的孩子看病,一刻也不能再耽误!——对于所有家长而言,孩子毕竟都是唯一的。

马太太的心情不外乎如此。今天好不容易硬着头皮跟科长请了半天假,确实应该带孩子好好检查一番。这倒也不是说,她在单位有多么重要,情况也许恰恰相反。在一个人浮于事的部门,彼此间比拼的往往不是谁更能干,而是谁更能在领导跟前八面玲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这方面,她恐怕永远都望尘莫及。自打结婚后,除过上班,她几乎全身心地把自己宅在家里,整天围着丈夫孩子和锅台转,跟同事和领导的关系一直比较疏远,关键时刻人家自然也不会买她的账。

离开幼儿园时,孩子嚷嚷着要上卫生间,她趁给他擦屁屁的时候,从后面仔细查看了儿子的小身体。当时她也大吃一惊:家驹的尾骨以下,直至小屁眼周围,全都是血红血红的道道儿,好像那个地方钻进了好多只蚂蚁,或别的什么小虫子。也许因为奇痒难忍,儿子才像母鹤老师说的那样没完没了地用力抓挠。面对儿子身体上血肉模糊的抓痕,马太太简直快急疯了,尤其是儿子当着她的面,孤注一掷地将小手一次次伸入裤腰里的时候,她立刻感到有五个坚硬无比的指尖,正用力抠在自己的心头肉上,毫无疑问,这痛感来得刺心钻肺。

怎么说呢,苦苦等待的结果着实令马太太又惊又喜。因为眼前这位四平八稳坐在外科诊室里的穿白大褂的男人,忽然抬起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冯梅。马太太起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从冯梅到马太太是一个可怕的化学反应过程,其实不过是“冯”字去了两点,可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也许,白大褂眼中的冯梅,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姑娘,或者是刚走出学校大门不久的单纯女大学生。“怎么是你?也带孩子来看病吗?”白大褂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马太太连忙稳住心神,不无尴尬地嗯了一声,又以同样的口气和句式问道:“怎么,你在这儿上班啊?”对方微笑着冲她点头。于是,一种久别重逢的目光,正透过两只很斯文的镜片投射在她脸上。

马太太稍稍迟疑了一下,想到刚才自己挂的就是主任医师号,那么,他准是这里的领导和专家。她的心湖莫名地激起一层涟漪,不管怎么说,眼下看病碰到熟人,无异于他乡遇见故知,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当然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还包括唯独她自己才知晓的一段早年夭折的微妙情愫。

白大褂是马太太的高中同学。那时班上的同学都管他叫二轱辘,他一直是学习尖子,各科成绩顶呱呱的,就像他的姓,很“牛”。当年他就坐在她身后,她经常要回过头去问他一个很棘手的难题,而他总是有问必答。每每讲题的时候,那目光也会像刚才那样透过镜片照射一下她,那时的她总是有点儿胆怯,不敢正视他,好像他是火红的太阳,自己只是地上默默无闻的小草,目光躲躲闪闪,完全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羞怯。后来高考结束了,一班同学自然各奔了东西。她呢,不过是勉强上了当地一所很不起眼的专科,而他如愿以偿考取了上海一所牌子很响的医科大学,后来他们也曾通过一段书信,但最多也不超过两个学期,或者更短。再后来,她在学校交了新男友,对他的来信便敷衍了事起来,偶尔,只是在电话里听其他同学提及,说人家二轱辘参加工作不久又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带着工资去深造的,好像很有上进心的样子。而她在经过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情感波折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卷进了婚姻家庭的旋涡,家驹出生后几乎日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简单地寒暄过几句,过去的老同学,眼下的牛大夫,终于要以主任医师的身份为她的孩子看病了。这事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感觉像电影里的某个特怀旧的情节,因为太过虚幻,怎么也真实不起来,作为观者她几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先起身,走到靠门右手边的水池旁,水声哗啦哗啦响起来。他一面不紧不慢地搓洗着双手,一面像所有大夫对病人家属那样说道:“请先把孩子的裤子解开,最好让上衣露出来。”马太太这才回过神,忙弯下腰,按医生的要求,用双手去褪孩子的松紧裤。

这时,家驹的一只小手仍旧很顽固地插在裤子里,对于母亲突如其来的动作,孩子明显抵触着、抗争着,小手在后腰那里拼命拽着什么,另外那只一直像脱了臼的手臂,此刻也睡狮猛醒般用力从前面护住自己的裤子。

牛大夫见状,发出一丝轻微的笑声:“呵呵,还挺害羞呢。过来吧,小男子汉,让叔叔好好瞧瞧,你那里是不是长了条小尾巴。”说着,他便很专业地一把将孩子揽到自己跟前,并且就势掀起了孩子后背上的衣服,那里闪出一片细皮嫩肉的白光。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好在,儿子没有像刚才那么反应强烈,也许医生的气场太大了,一下子镇住了孩子那幼小的心灵。

马太太的脑子里有些纷乱,不,准确地说是非常凌乱,简直到了潦草的程度。她甚至暗想,如果当初他俩是在同一所大学念书,那么,牛大夫很可能就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了,而她也不可能是现在的马太太,而是牛太太了。这样奇怪的闪念像一根怪刺,来得突然而又莫名其妙,她不由得脸红耳赤,心怦怦乱跳。“哇——啊!”儿子脆亮的哭声骤然响起,声嘶力竭,猛地打断了马太太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

当牛大夫的手想更深入地去探查孩子的下身时,终于引爆了小家伙内心深处那枚恐惧的定时炸弹。他一面哇哇号啕着,一面执拗地从医生的手掌中扭过小身体,光着屁股,拼命朝母亲这边逃窜。好在,牛大夫心里早已有数,不必再穷追这个胆怯的小逃犯。他径自去水池边再度洗了手。他的手很白,没有一丝油脂,看上去不太像男人的。马太太惊慌失措地搂着哭成泪人的儿子,边替他擦眼泪提裤子,边“乖啊听话啊”地连声哄着。“骶骨到肛门附近确实是有些炎症,孩子的手和指甲带有大量细菌,皮肤又很细嫩,抓挠自然会引起身体不适的。”牛大夫已正襟危坐,“这样吧,我给他开点外用药膏,你回家先用温水好好给他清洗一下,记着每天睡觉前给他涂上就可以了。我想问题应该不大,你别太担心。”对方慢条斯理地说着,像应对所有患者那样信心十足,稳操胜券,但目光始终不舍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或眼睛上。

因为孩子的这一番哭闹,马太太的脸色越发涨得通红了,尤其是在老同学长时间注视下,她觉得脸热心跳得厉害,她甚至听不太清对方说些什么,那极富磁性的声音,以及作为主任医师不容置疑的专业口气,都让她有些莫名地紧张和羞赧。

她临走时,他还主动起身送她到走廊里,顺手塞给她一张名片,并嘱咐说孩子如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打他的手机,又强调说他一般周一至周五都在科室里。她急忙道声谢,说以后少不了麻烦。其实,她很想说有你这个老同学还怕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拐了个小弯,毕竟他们很多年没有任何联络了,今天完全是因为孩子。冥冥中,马太太觉得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重逢。最初有些郁闷的心情,因为这样一次相逢而变得舒畅起来。

翻过天就是周六。早晨不用再送家驹去幼儿园。

马太太完全沉浸在懒觉的甜美当中。对于她来说,自从有了孩子,梦几乎变成了奢侈品,平时很少做,躺在枕头上眼皮便困得睁不开,可通常还得硬撑着,因为儿子睡前总要听故事,读了一个又一个。《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话》《好妈妈等于好老师》这些书都摞在床头柜上,经常是念着念着,她自己先睡着了,然后又被儿子“妈妈”“妈妈”地唤醒。没办法,还得哈欠连天接着讲下去,尽管口干舌燥睡眼蒙眬。这种时候,她最怕儿子没完没了问这问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时,她实在困得不行,就生气地反问儿子:“你为什么还不睡?哪那么多为什么?你老这么问烦不烦?”这种时候,儿子总是懵懂地望着她,眼神里充满疑惑和不解,好像在说,你们大人为什么那么爱睡。她知道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大人的,正如她永远都不明白儿子的精力为何如此旺盛。

这种生活过久了,马太太自己都会感到纳闷,为何当初非要生孩子?为何女人一定要结婚?难道就不能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这样的疑问往往会勾起更大的心理压力,而心理压力的不断增大,又很容易降低她对婚姻生活的满意度,尤其是对婚姻质量和婚姻稳定性的怀疑。比如,丈夫为何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孩子生下来后男人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好像女人天生就要为孩子不停操持直到筋疲力尽。

从轻松的新婚夫妇,到忙碌的年轻父母,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马先生确实让她越来越不满意。生儿育女的愿望原本就是两个人的,现在她却要一个人承担更多或全部,尤其是儿子入托后,丈夫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次数少得可怜,她几乎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像昨天那种的突发情形,非让她一个人去面对,真是有些不公平,要知道当时接到母鹤老师的电话,她心里甭提有多害怕!在她看来,丈夫对传宗接代愿望的自豪感,早在家驹出世后不久便显得很稀松平常了,平时他高兴的时候不外乎是抱一抱、亲一亲儿子罢了。当孩子一旦不舒服了病了伤了痛了的时候,做父亲的总是显得耐心不足,好像在他看来,孩子就该像一个漂亮的永不损坏的心爱玩具,任何时候都像上足发条的玩具狗,随时随地给大人带来足够多的欢乐。可见,男人对这个家庭小成员的期待值过高了,他似乎不明白孩子一旦出生,麻烦也就跟着来了,所谓痛并快乐着。

马太太的梦始终断断续续。

起初,眼前有条小河,河水汩汩欢腾,她独自站在岸边若有所思,忽然听到对岸传来呼喊声,仔细听那个人好像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庞。河面上笼罩着团团白雾。接着,她翻了个身,嘴里呢呢喃喃,眼前浮现出一片明亮的天空,那呼喊声仍在继续,仿佛谁在眼前开了扇窗,蓝莹莹的边框,光线如万箭齐发。她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太阳已经赤裸裸地爬上了她的窗台,开始对人挤眉弄眼动手动脚。

她的床正对着窗户。朦朦胧胧,她觉得太阳的万丈光芒正穿越她,继而,整个太阳纵身跃进自己的身体里。她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整个人如花朵般马上就要枯萎了。她依旧无法苏醒,梦魇般的无助,她的头、她的颈、她的胸、她的腰,还有四肢,全都被炽热的火焰所包围。她像懵懂的少女恐惧地胡乱翻滚,双脚拼命蹬着被子。她甚至觉得太阳就像刚刚在她身上癫狂过的一个火辣辣的野男人,忽然间坍塌并委顿下来,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真想喊出声来,但嗓子眼烟熏火燎般难受……

直到这种时候,马太太才猛然间苏醒。

刚开始,她依旧睡眼惺忪地平躺着,对刚才乱七八糟的怪梦感到惊异,甚至有种不可饶恕的羞耻感,正迟迟萦绕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这种离谱的梦还是头一回做,简直不可思议,梦中的自己活像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太阳像男人那样雄赳赳地钻进了她身体里,不,它几乎钻进了她的每个细胞中。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一瞬间身体在微妙地不可抑制地持续战栗,小腹绷得紧紧的,臀部莫名其妙地往上抬举,甚至于连子宫也跟着那股灼热在有力地收缩着……这实在太荒唐了,好在这只是一场梦,否则,她将无地自容了。

就像要刻意摆脱或忘却这个羞于启齿的梦,马太太强迫自己打了两个大哈欠,又胡乱揉揉眼睛。接下来,她猛一扭头,竟赫然发现儿子跪在南面的那个窗台上。窗台是装修过的,铺了二十厘米宽的人造大理石板。儿子神不知鬼不觉爬上去,翘着屁股,一只小手很执拗地伸出窗外,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该死!铝合金推拉窗户居然是敞开的,紫罗兰图案的窗帘被晨风吹得鼓胀起来,好像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家驹什么时候醒来的,她真的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正是刚才她糊里糊涂做梦的时候吧。她猛地打个激灵,翻身起床,光着脚下地,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冲到窗户跟前,一把就将儿子紧紧地揽到怀中。此刻,她的心跳快得无以复加,仿佛将儿子从万丈深渊前硬拽了回来。

随后,她才泼妇似的冲儿子大喊大叫起来:“谁让你爬上去的,啊?你不想要命啦!你这小坏蛋,看我非揍死你不可……”与此同时,她的巴掌没轻没重毫不客气地抽向家驹的小屁股。

孩子身上只穿了很小的背心和裤头,巴掌落下去的时候听起来十分响亮,就像皮鞭抽打在一匹小马的屁股上。儿子顿时号啕不止。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这么狠心地打过孩子。

她现在真的感到无比后怕,真的!万一那个梦一直持续未醒,万一儿子爬到了窗户外面,万一……天哪,她实在是不敢这样“万一”下去了。

这个慵懒平常的早晨,突然变得有些惊心动魄。儿子哼哼唧唧的哭声,总算是把睡在北面小卧室兼书房的丈夫招来了。

马先生平日很忙,整天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白色昌河面包车东奔西跑。那辆车,除了保留着正副驾驶座外,其余的座位都被拆掉了,里面堆满了成箱成箱的白酒,随时准备送货上门。

他原先在一家啤酒厂当厂办主任,无非是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几年前,厂子突然宣布破产,因为他们生产的啤酒看上去像马尿,喝起来味道更像马尿,这种马尿样的啤酒跟人家的青岛、蓝带、雪花这些大品牌简直没得比,相信驴喝了都会皱眉头的,倒闭当然是早晚的事。厂子没了,马先生在社会上瞎晃荡了两年,先后做过两天出纳和保安,高不成低不就的,总觉得憋屈,不随心,整天无精打采的。后来主要因为他肚子能盛酒(酒量是过去在马尿啤酒厂练就的),才被聘到一家白酒公司做市场销售经理。干这活得能说会道,最要紧的得海量。动不动为拿下一个订单,他得陪着那些刁钻难缠的客户,从夕阳西下一直喝到半夜三更,或鸡叫头遍才肯罢休。

现在,马先生趿拉着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推门进来,他的肚子比五六个月的孕妇还要大,都是啤酒、白酒、红酒滋养出来的巨大恶果。他走起路来肚子腆得很厉害,嘴里不无怨气地嘟囔着:“你俩就不能让人好好睡个囫囵觉,一大清早的,不是大人骂,就是娃娃哭,不嫌吵得慌啊……真是的!”马太太不等他把意见发表完,就开始正面攻击。“就知道睡。你除了睡觉,只会喝酒!这小东西刚才差点没把人吓死,他悄没声息地爬到窗台上去了,还推开了窗户,亏我发现得及时,要不然……”很显然,她不想再做这种无谓而恐怖的假设。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她总算是逮住了机会,非要跟丈夫好好唠叨一阵子不可。

于是,马太太就将自己如何去幼儿园,如何带孩子上医院检查的事,一股脑说了一遍。当然,只保留了其中一个细节,那就是偶遇老同学的事。作为妻子,这个细节也许不该隐瞒,但她觉得说出来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现在她要跟丈夫谈论的是儿子的事。孩子的问题几乎是一个家庭生活的全部,再没比这更当紧的。儿子要是出了岔子,谁也别想好过。

马先生听完愣了一会儿,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就闷声闷气地将还趴在床上抽泣的儿子生硬地搂在怀里,像所有父亲那样,笨拙地抚摩着孩子的小脸,然后,少不得要用他胡子拉碴的嘴,亲亲那张湿漉漉的小脸蛋。

儿子有些抵制大人的亲昵动作,或许,母亲刚才的巴掌还在身体上隐隐作痛,所以,此刻对父亲依旧保持着同样的警惕和胆怯。很多时候,大人是让孩子感到害怕的,他们的火气一旦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就会变成法西斯或魔鬼的样子。这一点,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哼!就那些幼儿园的丫头片子,她们还都是娃娃呢,懂个屁,成天就知道哄着孩子,做做游戏,唱唱歌啥的,你别太搭理她就是!”马先生的口气很不屑,接着又十分不满地问道:“开的药管用不?现在那些狗屁大夫根本不会看病,就会让你没完没了拍片子做检查,然后再给你开一大堆药。他们才不管你有用没用、是死是活,只要能让你大把大把掏票子就好。”他一面说,一面无奈地摇着头发稀疏的大脑袋,好像对这个世界早已彻底失去了信心。

这时,马太太已经利索地叠好了床铺,一把拉起孩子的小手,去卫生间洗漱了。她一边忙,一边有些不忿地回应:“哼,这世上就你最能,别人都是傻瓜蛋。”“本来就是嘛!”

马先生梗着脖子道。忽然想起上午约好了要去陪一个客户钓鱼,这个客户对他很重要,人家一个大订单就够他高兴半年的了。客户就是上帝,上帝能给他带来好处和提成。他如今只信奉这个。

所以,马先生不耐烦地对马太太说:“好了好了,你能不能快点儿准备早点,我吃了还得出门忙去呢。”马太太已经走到卫生间了,又回转身很不满地冲他说:“孩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你就不能好好在家待上一天!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有事,我就奇了怪了,你成天价在外面忙些啥,好像儿子是我一个人的?!”马先生不以为然地用手揉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孩子这不是囫囫囵囵的吗,到底要我管他啥呢?你最近老是这么莫名其妙,不会是更年期提前了吧?”“对!就是更年期提前了,你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还是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我就知道你喜新厌旧,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马先生觉得,妻子这种东拉西扯的本领很有些不可理喻,便不想再跟她啰唆什么,由着对方无休止嘟囔去。

丈夫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马太太的火气一时半会儿蹿不起来。她倒是真想跟他大吵一架,那样的话,也许她心里会好受些。

她忽然放低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咱们家驹吧,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马先生已踢踢踏踏冲进卫生间,要知道他腹内还憋着一泡宿尿呢。他站在便盆前,抖索着身体,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儿子正低着小脑壳,慢吞吞地往牙刷上涂抹牙膏。

牙膏的颜色红得像凝固了的鸡血,是草莓口味的,儿子最喜欢这玩意儿。为了哄孩子能好好刷牙,妻子每次都买这种花哨的东西;当然最可恶的还是那些商家,昧了良心制造出售这些骗钱的玩意儿。

马先生后来也拿起牙刷,可大人每天用的那管中华牙膏早没了,半天怎么也挤不出来。他没好气地将瘪了的牙膏皮丢进纸篓内,又瞅了瞅儿子那副蜗牛样的背影,才皱着眉,无可奈何地拿起那管儿童牙膏,用力挤出一团,将就一下吧。这种感觉就像两口子过日子,谁能说自己没凑合过。

显然,儿子对马先生突兀的举动很是惊讶和不解,小眼睛不停地盯着父亲的牙刷,好像要看大人的笑话似的。父子俩并排站在卫生间里开始刷牙,镜子里的模样像是在给某个品牌的牙膏做电视广告。

马先生口腔内充斥着甜得发腻的粉红色泡沫,几颗槽牙一时酸痛难忍,该死的草莓牙膏,该死的骗子,都是糊弄小孩的,简直就是在拿糖块刷牙!他紧锁着眉头,痛苦地暗自寻思:这年头能有几样东西是真的?假烟假酒假药假……就连女人高耸的乳房,可能都是拿该死的硅胶垫巴起来的。

突然,他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好像有很长时间了,都没听到家驹好好叫他一声爸爸。他确实疲于拉生意,忙得两头顾不上家。通常,早晨妻子带儿子出门时他还在家睡懒觉,深夜回到家,他们娘俩却早就上床睡着了。做推销的就是这个命: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喝,你看着。

现在,他龇着牙,冲镜子里的小孩很滑稽地笑了笑。一只手很随意地放在儿子后腰那里,他刚把手指伸进儿子的裤头准备摸一摸那小屁股蛋时,不想,小家伙突然条件反射般吱地尖叫了一声,同时,胡乱扔下手里的牙刷,跟撞到传说中的恶魔似的,几乎有些仓皇地夺门而逃了。

马先生龇牙咧嘴的表情,顿时凝固在浴室的镜子上。他感到自己有点像电视新闻里报道的那类臭名昭著的娈童犯。

撞车

星期一上午,牛大夫在医院里意外地接到老同学冯梅打来的电话,这不免让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他连忙关切地询问孩子怎么样了,那天开的药膏起作用没有。

冯梅先在电话里跟他道了谢,说周六周日两天都按他的嘱咐给孩子认认真真涂了药膏,那个地方好像没一开始那么红肿了,只是孩子的情绪好像还很低沉,连他爸爸想摸摸他都不行,她很是为孩子担心。牛大夫解释说,也许孩子是在幼儿园受了点小刺激,比如老师当众批评啦,或轻微的体罚啦,这些都会给孩子心里留下阴影的,只要多安慰安慰,相信很快就会好的。冯梅又告诉他,孩子早晨不到六点就醒了,一直呜呜地哭着求她,说“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她觉得孩子挺可怜的,可她一时又没有别的办法,最后连哄带骗,硬是把孩子送过去了。离开时,孩子简直哭得死去活来的,做妈妈的心里非常难过,实在不知怎么办好。

牛大夫似乎能听得出来,冯梅跟他在电话里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忠实可靠的听众,一个值得信任的倾诉对象,这让他心里顿时萌生了彼此能再见一面的念头。男人有时就是这样,对于生命中那些久违的初恋,总会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特别是在功成名就以后。

于是,他想了想说:“中午你若没啥事,我请你吃个饭,咱们老同学也好好聊聊嘛。”当时,冯梅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客气地说:“那还是我请你吧。”

他却执拗道:“那不行,我是男同学,哪有随便占女生便宜的道理。”她就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了,感觉自己很久没这么开怀一笑了。

牛大夫提前一刻钟离开了医院。外科诊室每天至少两名大夫同时坐诊,他叮嘱去年刚分配到这里的女大学生小鹿关照一会儿。小鹿很爽快地说,放心吧师傅,又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要去接女儿。他模棱两可地支吾了一声。其实,女儿中午都是在午托部就餐的,根本不需要大人操心。

小鹿属于那种性格开朗的姑娘,头脑很灵活,非常有眼色,人长得倒不算那类走在大街上所有男人都得直勾勾盯着看的,可是朝夕相处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亲切感和依赖感。小鹿平时总是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他,也就是说她很敬重牛大夫,因为她参加工作后就是牛大夫手把手带着她实习的,现在已经转正了。当然,牛大夫也很器重这个女弟子,总是鼓励她要放开手脚干,时不时还督促她要加强业务学习。他发现小鹿确实很用心,没事时桌子上经常摊开着一本考研类的参考书仔细翻阅。他也跟小鹿私下里交流过,希望她能好好复习,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尽管来问他。小鹿就笑得阳光灿烂,说以后肯定少不了麻烦师傅的。今年开春,他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小鹿提前准备了一条金利来领带和一件条纹衬衫送给他,说是专门答谢师恩的。

牛大夫当时半开玩笑说:“咱们师徒一场,你可不能拿糖衣炮弹对付我啊。”小鹿就微红着脸道:“那以后我要是真的考上研了,师傅可得给我开绿灯啊。”牛大夫故意很严肃地望着她:“原来如此,还真让我言中了。”牛大夫直接把车开到冯梅单位门口,远远看见冯梅早站在路边等着了。他忙靠边停好车,亲自跑下去,给她打开副驾那边的车门。

冯梅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你已是有车一族了,好牛啊!”他没吱声,只是很专注地发动了汽车,缓缓上路行驶。

对方今天香气袭人,也许那天初次见面是在医院吧,诊室里气味总是复杂浑浊的。他不由得侧目打量了打量她,很明显此刻的她也跟那天在医院里所见到的不同,她认真化了妆,嘴唇红润,眉清目秀,略微卷曲的秀发正好齐肩,紫罗兰色的女性套装,及膝的褶裙,肉色丝袜,小西服翻领的领口开得不高不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刻意系了条薄的真丝巾。总之,一切恰到好处,让人有种赏心悦目的好感。

他的心潮禁不住一阵莫名地涌动,往事顿时历历在目,青春年少时的画面既朦胧青涩,又纯洁美好。时间这个毫不客气的幕后推手,不知不觉就把他们推向不惑之年。这十数年间彼此已各有归属,以为从此不会再相见了,偶尔想起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同学,心里总是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平添几分沧桑,尚余一丝甜蜜。

吃饭也许只是个幌子。周五在医院里,诊室内外都是排队候诊的患者及家属,根本不是叙旧的地方,现在两人终于可以面对面自由交谈了。牛大夫特意选了一家西餐厅,主要是气氛好,不像中餐馆总是猜拳行令掷骰子,闹哄哄俗得坏人胃口。他还特意要了一瓶上好的红酒,说无酒不成席,老同学难得一聚,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冯梅有些矜持地一再推却,自己喝不了多少酒,可终究拗他不过,碰杯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微抿。

起初,只闻刀叉叮叮作响,牛大夫很专业地切好了比萨,轻轻叉起一块放进冯梅的盘子里。他介绍说,这家的比萨做得很地道,有时他会带女儿来这里吃。

像所有同学聚会那样,话题程式性地转入了家长里短。冯梅少不得要问问,女儿几岁,在哪儿上学,功课如何,以及爱人等情况。牛大夫也是有问必答。不过说起女儿来,简直有些滔滔不绝,掌上明珠一颗,言辞之间透出慈父的暖暖爱意。可稍后说起爱人的事,便多少有些诉苦的意味了。

当年他分配到附院,经人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两人很快就结婚生孩子了,一切似乎都是顺风顺水的。他爱人是个十足的工作狂,恨不得整天住在单位里才好。她这人不太善于打理家务,连自己的衣裤鞋袜胸罩都到处乱扔,她永远也搞不清丈夫的衬衫领带放在哪里,女儿的玩具和书本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总之,在他看来,妻子是个完全不具备日常生活能力的女人,跟她在一起过日子,他简直变得不像一个男人,很多事情恰好相反,包括扫地擦灰在内的一切家务,都需要他亲自动手,否则,家里就乱得不成体统。时间越久积怨越深,摩擦是不可避免的,后来这些都演变为所谓的婚姻危机。去年,妻子又被附院选中去了坦桑尼亚,那个非洲地区有中方的医疗援助项目。他当然不同意她去,一来那里条件忒艰苦,二来她走了女儿怎么办,可妻子铁了心非要去帮那些黑人。后来他也只好妥协,一个人带着女儿过。虽然妻子不在身边,可日子似乎比以前舒心多了,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随着谈话的不断深入,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的闸门,被两双热情洋溢的手合力拉开了。他们时不时会翻旧账似的,拿过去某个有趣的事件调节一下气氛。比如,那时候冯梅的两根辫子,整天在他眼前甩来甩去,他心痒痒的,老想抓住它们,摸上一摸,可一直没有那个胆量。再比如,她问问题的时候,脸总会先红那么一下,害羞得像个小新娘似的。而她也有类似的故事,他的脚每每从后面踩到她的椅子腿时,她心里会莫名地咯噔一下,以为他有话要跟自己说。“还是那时候好啊,成天无忧无虑的!”牛大夫这样总结他俩的高中生活。“那时学校严禁谈恋爱,不然的话,我一准猛追你了。”冯梅压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便双颊绯红地低声道:“去你的,你学习那么棒,怎么能看上咱们呢?”

牛大夫突然收住脸上的笑容,几乎一本正经地盯着她:“我当时就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如果时光能够倒转,真想再回到过去啊……”冯梅一时语塞,掩饰什么似的忙扭过脸,眼光瞥向窗外。

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就在南面,午间的阳光如瀑布一般洒到玻璃上,两只肥胖的蜜蜂饶有兴趣地在玻璃面上飞来飞去,一只刚刚落稳,另一只便急不可耐地飞来,试探着碰一下对方,那只便躲猫猫似的,忽地飞向别处。很快,双双又欢快地你追我赶起来,看样子该是一雌一雄吧。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和刺眼,她的眼前忽然一黑,眼里和心间竟同时泛起一股莫名的潮湿,是为他的坦率所感动,还是,仅仅为那些早已逝去的青葱岁月?“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下午两点半还要上班呢。”她低头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有些意犹未尽地说。

若不是下午医院的破会开得没完没了,这该算是非常完美的一天。开会的时候,牛大夫始终斜靠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的某个地方长时间发呆,脑子里一遍遍回顾这两天所发生的事,迟到的一次意外重逢,一下子满足了某种潜藏已久的思念。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得不到的东西总觉得最好。

直到五点四十五分,司马院长才迟迟在台上做了最后的总结性发言。本来司马院长是有现成稿子的,念一念也是很快的,充其量十来分钟了事,反正是走个形式嘛。可领导今天偏偏心血来潮,并不照本宣科,也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超人的智慧和口才,竟脱开稿子,一路东拉西扯自由发挥起来。时间分秒而逝,牛大夫却如坐针毡。他心里盘算着,医院的会一开完就去接女儿,然后在外面随便对付点吃的再回家。

通常情况下,院里这类会议在五点半下班以前都能顺利结束。可今天传达完卫生厅关于近期在全行业开展行风医德大评比的红头文件以后,偏偏多出了那么几个急欲发言表态的跳梁小丑,生怕失去了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捞表现的绝好时机。尤其是跟牛大夫在一个科室搭班子的熊副主任,好像平时被压抑坏了,全然不顾他这个主任的感受,一味地口若悬河,好像他就是全院的医德楷模。等这些家伙稀里哗啦讲完了,也许是迫于当前严峻的行业形势,司马院长还得像模像样地梳理和归纳一通,无非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奉献精神之类的大话空话套话,竟又花去了小半个钟头,这样一来自然就严重超时了。

天将黑未黑之际,视线最是模模糊糊的。外面的景物,尤其是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走走停停的行人,都跟老电影中的慢镜头相仿,渐渐变得恍惚而苍茫起来。此刻,驾车的人一时还想不起来该打灯光,好像完全没有那种意识,只凭着自己的两只眼珠子,尽量瞪得溜圆,灯泡似的一眨不眨地照着前方的路。可万一驾驶员心里装点什么烦心事儿,一心二用,老前思后想犹犹豫豫的,或者,猛不丁接听一个电话,精力稍不集中,方向打得迟了一点儿,再不得要领地猛来一脚刹车,保不准就跟什么东西撞到一起,或被别的车咣当一声追了尾。等牛大夫从会场一路小跑出来,赶到医院停车场发动汽车时,暮色早已变得昏昏沉沉。西边的天空镀上了厚厚一层铁锈红,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之气。

路上,忽然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来电。起先,牛大夫是不愿意接的,这种讨厌的陌生来电,已见多不怪,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患者会打来电话,问药怎么吃,吃了怎么还不见好,还有的干脆直接骂娘,你算什么狗屁大夫,你到底会不会看病……理智的做法是最好不接为妙,否则到处都是陷阱,你不知道会得罪什么小人,这些人要是告起黑状或上起访来,非教你吃不了兜着走,眼下的医患关系就是如此,可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通常情况是,利利索索治好了病人的病,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几乎没人会记得你的好;可万一治不好,人家就要指着鼻子,骂你是蠢货庸医。有时为了抢救一个垂危的病人,转眼之间你就成了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病人家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最严重的时候,家属会找来一大帮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在医院门口拉条幅、摆花圈,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把装了尸体的棺材也抬了来,那阵势绝对叫人无处逃窜。他之所以从附院调到妇幼保健院工作,一来职务上可以有所提升,二来就是这里的病人相对要单纯一些,给孩子看病总是要比给成人看病少许多麻烦,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只要还有医生和患者,各种麻烦和纠缠总是少不了的,除非你辞职或改行。

电话还在固执地叫唤。一个人开着车,这种单调的声音就显得又突兀又刺耳。后来终于断开了,可马上卷土重来,还是相同的号码,还是叫个不休。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爸爸……你怎么还不来,看看都几点啦?”女儿的言语完全不似往常那样柔声慢气娇滴滴的公主的声音,几乎变得有些凶巴巴的。

牛大夫自知今天接女儿晚得离谱,孩子必然等不及了,只能好言安抚。“妞妞,爸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先别着急,我保证马上就到。宝贝乖,要听话啊,待会儿爸给你买好吃的。说吧,今天你想吃什么,炸薯片、蛋挞还是比萨?”可是,女儿跟没听见似的,声音依旧很不耐烦。“你真讨厌,最近老是磨磨蹭蹭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很嘈杂的一片叽喳声。他隐隐感觉到,今天女儿有些不大对头,平时接送她也常有这种情况发生,不过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气急败坏。他很想询问女儿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个同学欺负她了。可妞妞支吾着,像是有难言之隐似的,一个字也不肯透露。他估摸必定是女儿身边有别的同学吧,孩子不好意思说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只在电话里叮嘱两句,让她耐心地在学校等他,自己很快就到了。

为了尽快赶往女儿的学校,牛大夫恨不得给汽车插上一双翅膀,一下子飞过去。但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几乎爬满了大小车辆,摆得跟一条条龙舟似的。骑电动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流,更是拼了命地涌向每一条大街小巷。红灯似乎也跟着凑起了热闹,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可以直接通行的绿灯,每个路口总得等那么两三次,才能勉勉强强开过去。

在这种时候,汽车除了无奈地发出一连串嘀嘀声外,也只能望路兴叹,别无良策。车简直不像是四个轮子在路上跑,而是由一群筋疲力尽的蚂蚁慢吞吞地扛着它,艰难地一摇三晃往前爬行。所有的成年人都被关在一只只涂着五颜六色油漆的铁皮壳子里,透过一扇扇小玻璃窗,彼此相对,冷漠无言,汽车让人们变得前所未有地隔膜。很多人把头痛苦地伸到车窗外,嘴里骂骂咧咧的,喇叭摁得山响,以此发泄着自己的满腔愤懑和对这种糟糕局面的无可奈何。这时候完全没有一丝驾乘的乐趣。没车的时候,大伙拼了命攒钱,甚至不惜贷款都想买那么一辆,等有了车路上却跟下饺子似的,你挨我挤,谁也跑不动,一个个像极了搁浅在陆地上的小船,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牛大夫心急如焚。他估摸了一下时间,照此下去,恐怕还得小半个钟头。如果可以的话,他恨不得当即撂下汽车,一口气狂奔到女儿身边去,那样总比不痛不痒地趴在这该死的马路上强些。

他简直有些茫然了,城里的车什么时候开始多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这个曾以自行车为主要代步工具的小城,仿佛一夜之间被安装上了现代化的四只飞轮。以前,似乎从未感觉到车会堵得如此厉害。

他是几年前才加入私家车行列的。那时家里的房贷已经还完了,手头也略有些积蓄,女儿陆续开始参加英语、奥数和钢琴之类的课外兴趣班了,两口子经常得东奔西跑地接送孩子。买车的想法也就那时应运而生了。他和妻子都属于能想得开的人,甚至都有点超前消费的意识,有时说“寅吃卯粮”似乎也不为过。他们都认为,挣来的钱就是用来改善生活的,家里有了汽车,不光接送孩子出行方便,更重要的是,那也是一个家庭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的象征和标志。夫妻俩都长期在医院工作,待遇方面还算不错。时不时那些需要手术的病人家属,会偷偷地塞给他一个红包。如果只把钱放在银行里,不过是一串秘密数字,况且,近年来利率一再下调,还得上些冤枉税,存钱是很不划算的。再说当时的道路状况,也的确没有这么糟。

还记得去提车那天,他和妻子把新车从郊区的4S店谨小慎微地开回来,因为头次开那么崭新的汽车,加上自己又是新手上路,一路上紧张得几乎有些心惊肉跳。妻子就坐在他右手边,跟垂帘听政的慈禧老佛爷似的,一个劲叮嘱他慢点开慢点开,小心小心,好像在指挥一个毛头小子。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得够慢了,再慢的话那还真不如下来用手推着走呢。没想到短短两年后的今天,开车的速度真的跟推车没多大区别了,开车忽然让生活变得像道路一样不堪重负。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个漫长恼人的红灯,牛大夫忽然想到一条捷径,因为此前,他曾为赶时间送女儿打那里绕过一两次。如果从这个主干道拐进旁边的一条窄巷,进去后再兜两个圈子,就能很容易绕到女儿学校后门,这样至少可以少等三五次红绿灯呢。想到这儿,他当机立断,马上开启转向灯,瞅中一个空当,迅速朝左打了两把方向,汽车便有些蛮横地一头扎进他预想的街道。

由于变道变得太突然了,后面的车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好在对方嘎吱来了个急刹,才不致追尾。万一追了尾,责任当然全部在他。即便这样,一颗愤怒的大脑袋早已黑乎乎地挤出窗外,活像一只大号的拳击手套,正冲着他即将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他什么也听不清,到处都是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嘀嘀嘀失了控似的鸣叫不休。他只是从后视镜依稀瞥见那个司机的怒不可遏火冒三丈的模样,其实换谁都一样,本来就堵得一塌糊涂,又平白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险情。他心里却多少宽松了一些,甚至有一丝诡秘的庆幸,或许这就是违章的魅力所在。现在不管怎么说,他的汽车终于可以按照既定路线往前跑了。

妞妞所在的英才小学被团团包围在一个比较庞杂的老社区里,除了正门前有一条还算像样的沥青小道可通往正街,其余三面均为一幢幢高矮和新旧不齐的家属楼。片区的孩子基本上都在这所小学读书。该校在解放后不久便有了,已有五十余年建校史,几乎年年都被教育系统评为教学先进单位,师资力量也不可小觑,光省级特级教师就有好几名,而应届毕业生十之八九是可以顺利考取市里的一、二、九中等重点中学。这样一来,学校无疑就成了一块香饽饽,那些根本不属于片区的适龄孩子的家长,每年老早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不惜血本,绞尽脑汁,就算是挤破了头、磨破了嘴皮,也要想方设法把子女送进来。校门附近甚至出现了类似黄牛党的古怪身影,不时地搭讪过往行人,鬼鬼祟祟地宣称,只要家长肯花多点儿钱,他们自有入学的好门路。

牛大夫夫妇也不例外。

当初为了妞妞入学,可以说颇费了些脑筋和周折,到处托熟人寻门路,好在做医生这行,免不了跟社会各界人士都有些往来,后来总算是通过一个病人家属,跟校方领导扯上了一点关系。于是,请请客,送送礼,登门答谢,再加上那笔不少的赞助款——三万块钱,前后花去四万块总算是打住了。事在人为,好事多磨,终于爬过了这条千人同上的独木桥,到底把妞妞送进了这所重点小学,尽管这里离家是远了点儿。每天上下学来回四趟,总共花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两个钟头。若是在家门口就近上学,根本无须开车接送,孩子自己步行五分钟就能到校了。

当时也为此纠结过,他心里确实有些嘀咕和摇摆,可转念一合计,只要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舍近求远算得了什么,每天辛苦些、少睡个把钟头懒觉,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家里不是有现成的汽车嘛,也就是一踩油门的事,一定要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有关起跑线问题那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一名儿外科主任医师,他也许更懂得孩子未来的重要性。这就像治大病就得下点儿猛药,否则只能等死。人到中年还比什么呢,不就是孩子吗?那句话说得多精辟:父母的成功并不能代表孩子的成功,可孩子的失败一定意味着父母的失败!他发现如今只要是还有点儿社会地位的人,他们的子女一般都被安排在各个重点中小学。

他还记得,有一个五大三粗脖子老挂着很粗很粗的金链子的包工头,经常带儿子来看病。那个孩子不到九岁,胖得一塌糊涂,往那儿一坐就垂下一大摊肥肉。除了不停地吃巧克力、喝可乐,问什么只知道傻兮兮地冲人憨笑,可以说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学习细胞。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偏偏在别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去的最好的一所实验小学就读。包工头有一次跟他聊天,说自己的儿子是笨了点儿,所以他才不惜血本到处拉关系,更不惜交双倍的赞助费(八万块),也要让孩子从小就进最好的学校念书。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这样一来,他儿子就跟那些优秀的孩子同过学了,而那些优秀的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后,不是清华的就是北大的料,这些人未来必定又都身居各种社会要职,到那个时候,他儿子出门办事,根本不用发愁的,因为几乎社会各行各业,到处都能找到他的老同学来关照啊。包工头的这种所谓的人际关系理论,简直让他啼笑皆非。

事实上,这种情况跟他们医院也大致相似。只要有关系有门路,看病住院就可以获得种种优先权,好大夫和专家都尽着你来挑。同样是女人生个孩子,有钱有权的人,便可以住妇幼保健院的豪华套房,有医生二十四小时护理,还有经过培训的专职月嫂来伺候月子,可以说一点儿罪都不会受的,比在自己家里都照顾得周全。

看来,刚才临时选择抄近道是没错的,尽管这阵子街巷里也是人来人往杂乱不堪的样子。可听见汽车喇叭声,人们还是赶忙往路边躲一躲,如此一路七扭八拐,几乎就要绕到女儿学校后门。此时,天色已近昏暗,路边铺面和橱窗也开始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光。

按理说,牛大夫早该打开大灯,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车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开会,痛恨院里那些没完没了的发言者,要不是他们啰里啰唆耽误了时间,自己老早就赶到学校了,哪能像此刻心急如焚。

事实上,这种时候开“黑车”极具危险性,没有灯光的汽车如同一条黑色的鲸鱼,在昏暗的巷道中穿梭。车里的人因为有了暗适应的过程,所以根本就意识不到;而外面的行人走着走着,猛不丁迎面蹿出个庞然大物,通常会吓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往前穿过一个十字交叉巷口,再往左一拐,便能看见女儿学校的后围墙了,也就在这一刻,猛然间听见什么重物咚隆一下,正撞在汽车的右侧门上。随即,又是稀里哗啦一片杂响。

他虽紧急停车,但为时已晚,还是撞上了。等他满头虚汗惊弓之鸟样地从车厢里钻出来,车外早影影绰绰围上一大圈路人,仿佛长出的一地黑压压的高粱秆子。大伙指指戳戳,煞有介事地嚷嚷着什么。前后左右又有行人不断往十字巷口会聚,原本逼仄的路口,顿时陷入瘫痪。“喂,怎么开的车?长不长眼睛呀,这里又不是马路!”“到底会不会开,黑灯瞎火的,连个灯也不打,有没有驾照怕都是个问题。”“驾照?那能管屁用,没听人说,如今狗日的驾校专门培养马路杀手吗!嘿嘿嘿……”“报上还说那些黑心司机杀起人来个个不眨眼。要是一下子没把人撞死,他们还会把车倒回来,再狠狠碾上两下子,直到躺在路上的人彻底咽了气才罢休!”

…………

牛大夫根本无心顾及这些闲言碎语,他有些胆怯地侧身慢慢地绕到车的右侧仔细察看。

果然,自己的车门上有个拳头大小的凹坑,以及一组白猫胡须般的横向剐痕,由深而浅朝车尾蔓延开去。这实在让他心疼不已。开车几个年头了,偶尔磕碰一下在所难免,那大多是倒车或停车时不慎,跟某个固定物体轻轻剐蹭一下而已,可像今天这样人车相撞的情形还是头一回。

与此同时,一股很浓烈的汽油味,正源源不断地钻进鼻孔里。他慌忙循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放眼望过去,在靠近他车尾不远的路边上,正隐隐闪动着类似玻璃碎片的光芒,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趴伏在地上。有辆暗红色的重庆50——就是老头们常骑的那种款式的摩托车,正斜压住老者一条大腿,身下是正在不断溢出并扩大的汽油的斑驳湿痕。伤者发出微弱的哼哼哟哟声,看来情况有些严重,人已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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