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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07: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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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伟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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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有罪

爱人有罪试读:

第1章

空气是陌生的。当鲁建刚接触到这空气,他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一会儿,他的肌肤放松下来,他感到身上的毛孔慢慢地张了开来,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感到自己要流泪了,但他抑制了这种情绪。这几天,他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时刻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但情感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那么好控制,所以,他看上去冷静而木然的外表里面,隐藏着一些类似于希望的东西,这使他的面部有某种用力过度而产生的麻痹的感觉,所以,他的脸肌老是不由得抖动。他站在那里,做了一下深呼吸,用以调整身心。空气确实是清爽的,周围满眼都是绿色。公路两旁植着水杉,水杉的外侧是田野,由于是近郊,田野上种植的大都是蔬菜。田野上有一些塑料暖棚。他知道这条公路连接着城市。公路上有一些人来过往,但没有人来接他,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的。天空蓝得出奇,天上没一丝儿云影,这使天空看起来显得无比高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落在一口井的底部,就好像自己置身的世界是一个深渊。这一刻,他愿意自己像一根羽毛那样轻,飘向那明亮而高远的天空。

那扇高大的铁门已经轰然关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那里扫出来的垃圾。如果,在八年之前他绝对不会认为自己是垃圾,但八年之后,经过这个熔炉或者说炼狱的锤炼,他已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了。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他知道此刻他身上还带着那个地方的气息,而这气息他恐怕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这种气息已进入了他的灵魂。人们走过这幢建筑,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个地方平静、不动声色。但只要他们进入这建筑的内部,他们就会明白,在平静的背后,在那张张麻木的脸的底层,实际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疯狂的念头。这是个腺体发达之所,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排泄物(而他们自己何尝不是社会的排泄物)。聚集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是一些生命力无比旺盛的家伙。他回头看了那建筑,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是为了记住它,而是想把它存留在脑子里的影像彻底抹去。

那张证明一直在他的手上。有一阵子他几乎忘记了手中的这张纸片。当他意识到它的存在时,他准备背起包朝城市走。他感到手里的这张纸似乎是个累赘。他苦笑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把纸搓成一团,向路边的水沟投去。他看着那纸团滚动着落入水沟中。纸团在水沟中慢慢伸展开来。他站在那里,愣住了。有一种空虚感从他的心底升腾起来。他感到他虽然对那张纸不以为然,但那张纸也许比他这个人的真实存在重要得多,他似乎还缺少不了这张纸。他只有靠这张纸才能证明自己可以合法而自由地走入社会。那是他即将开始的新生活的根基。他感到很无奈,怀着某种屈辱的情感,放下包袱,爬下水沟去捞那张纸片。他好不容易才拿到。他发现纸上的字迹已洇了开来。他从水沟上爬出来时,抬头发现有几个过路人站在公路上好奇地看着他。他们一定从他的装扮中看出来他是刚从对面那幢建筑里放出来的。他们的眼神里有一份排斥异己的冷漠。他知道,他重新进入社会后将会碰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神。这眼神说明他的真实的处境。

公路上有一些中巴客车来来往往。客车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慢下来,那是拉客的意思,希望他能上他们的车。见他没有反应,客车就加快速度,像一阵烟一样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不想用交通工具进城,他刚出来,需要慢慢适应人群。当然也需要活动活动四肢,体味一下所谓的自由。天地是如此广阔,足以伸展他的四肢了。他的双脚踏在泥土中,他觉得很充实、满足,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种充盈之感。他已经看得见城市了。他嗅到空气里开始夹杂一股浑浊的气味。他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城市的气味。他分辩出那气味中有一种虚假香味,有一股化学的味道。

现在,他已进入了城市。正午的阳光照在街面的玻璃上,反射出强烈的光芒,让他的眼睛生痛。不过,这块地方还是城市的边缘,到处都是低矮的木结构房子,不算太繁华。但这里依旧可以看到矗立在城市中心那几幢挺拔的霸道的高楼,那些建筑上的玻璃幕墙的光芒倒不是很强烈,反而给人一种清凉之感。不过这不是他的城市,他仅仅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看到了火车站。他得坐五个小时的火车才能达到自己的城市。

在火车上,他想象家的样子。他突然感到害怕了。这八年他时刻在想回家的那一刻,但当他真的要走近家的时候,他却有点忐忑不安。他甚至希望到家的时间慢一点。就这么骤然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他感到措手不及。

从火车站出来,他依旧没有坐公交车。他迈着笨拙的步伐行走在自己的城市里。八年过去了,这个城市让他依旧有一种熟识之感,但陌生感同时存在。他虽然已走进了自己的城市,但在他内心的感受里他好像依旧在城市之外徘徊。

雷公巷108号。这是他的家。一切好像做梦一样。他站在那幢房子前,仰望四楼,他的家就在那里。那道门比八年前旧了许多,感觉上好像也小了许多。他记得,在里面时,听说这个地方快要拆迁了,他得办一些手续什么的。但他们这样叫嚷了几年,却不见动静。他还将住在这套房子里面。

一路过来的时候,他感到那种奇怪的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周围闪烁。他们一定注意到他出来了。他在他们眼中消失了八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还不能适应。他们在暗处。他可以感到某种影影绰绰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出现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笼罩在雷公巷上空,使雷公巷成了一个黑色惊叹号。不过同他打招呼的人也是有的,只是他们的表情非常怪异。

但住在他楼上的那个老头却没有什么异样,甚至还停下来同他说话。

老头说:“回来啦?”

老头没说“出来”这个词。老头的语气好像他仅仅是出了一趟差。这让他感到亲切。

他说:“回来啦。”

老头说:“你那屋子里得杀一杀老鼠和蟑螂了。我的屋子里总是老鼠和蟑螂不断,杀也杀不完。”老头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起来,就好像他多年来的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管道。“我怀疑,它们都是从你屋里来的。你得好好杀一杀了。”

他吃惊地看了老头一眼。他没想到老头会这么激动。刚才对老头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不过他不想同老头计较,他显得非常谦卑,他点头哈腰连连说好,就好像这个老头是个狱头。他看到那一刻老头的脸上荡起一种权力感和满足感。

锁已经生锈了。他开了半天没有打开。这让他的内心涌出一种受挫感。这是经常有的情感。他感到这个世界总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过不去。一种本能的愤怒涌上心头。他把钥匙扔了,然后用脚猛踢房门。他听到一声碎裂声,然后看到司毕灵锁脱离了门框,门开启了一条缝。他首先嗅到一股浓烈的霉味,有点呛人。他咳嗽了几下,抚住鼻子,又用身子撞了几下门,门完全打了开。他进了房间。

屋子里的景象在他的意料之中。八年的尘埃分布均匀地洒落在家俱及地板上面。客厅那张饭桌上的尘埃有着自然形成的弯曲的图案,像是一个微型沙漠搬到了这里。墙角及窗框处是蜘蛛们统治的领地,它们结出的网在那里散发着银色光芒。房间里的陈设依旧停留在八年前他离去的那一刻,那件换洗下来的白衬衫还挂在墙壁的衣架上,不过那白衬衫已变成黑黄了,就好像这件衬衫曾经历了一场火烤。岁月对任何事物看来都像是火烤。

他把包袱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尘埃像一群苍蝇一样顿时满天飞扬,他用手扬了扬,就去卫生间。他知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得把八年来积聚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平、屈辱和臭气——洗个干净。他打开自来水阀门,头上的莲蓬头迟迟没出水。正当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股浑浊的黄水从莲蓬头上冲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不过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倒霉就是他八年来的命运,看来还没个完结。他站在一旁,看着带着铁锈的浊黄色的水慢慢变清。他剥下身上的衣服,扎入水中。

水迅速流泻到他的身上,像一张毯子一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体味着水温柔的抚摸。他突然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了。他闭上眼睛。一种受伤的感受伴着某种莫名的温暖在他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在这之前他从来没心情去体会这种受伤的感觉。他的皮肤发胀,有一种需要保护的软弱。他感到他的脸孔有点发痒,他这才知道他在流泪。即使在流泻的水中,他也能分辩得清哪一条是他滚热的泪痕。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在努力抑制自己,但眼泪却流得越来越欢畅。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冲洗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长。由于长时间的哭泣,他从水中出来时,脸有点浮肿,眼球都红了。他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在里面,他从来没这样仔细研究过自己。他觉得镜子里面的自己有点儿陌生。

改变是一定的。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不单单是外表的变化。外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原来柔软的胡子已变得粗硬;眼睛变得冷酷和坚韧;他的骨胳变大了,身上的肌肉也变得充满了力量。但更大的变化是在内心,他由原来的腼腆变成了真正的沉默,因此,他站在那里,已有了一种重量感——这是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些不被人所知的秘密的缘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面装满了仇恨。

他回到客厅。新的生活开始了。他决定用一整天时间把这屋子打扫一遍。不过,现在他困了,他先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2章

鲁建去西门派出所报到时,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他新理了一个小平头,刮干净了胡须。八年前,他可不肯刮去这部胡须,那时他以为这部胡须代表着一个男人的全部。当然这想法很幼稚。他穿在身上的衬衫是新买的。衬衫的领子硬硬的,抵着他的脖子,让他不舒服。他站在镜子面前,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自己的新形象。他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形象,就像他感到自己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个社会一样。他对这个社会是有点惧怕的。他对已经得到的自由有一种莫明的恐慌,好像自由了他的生命反而无处着落了,有一种飘浮的感觉。但他又觉得这自由是虚假的,总觉的有什么东西控制着他,让他无处藏身。他总是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好像危险就在身边。他因此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

这八年,这个城市变化巨大。原来那些像鸡肠一样狭小的转弯抹角的街道已变得笔直、宽畅,就好像那些鸡肠被拉直并且被吹上了气体,于是变得膨胀了起来。现在,他就走在这些胀大了的肠子里面。这些肠子看上去非常清洁,但他知道这里存在着无数的寄生虫。这些寄生虫都有着很好的伪装,他们也许是脑满肠肥的官员,也许是穿着制服的警察,也许就是像他这样的社会渣子。你用一双肉眼根本发现不了。这个世界的秘密都隐藏得很好。

西门派出所已不在原来同雷公巷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了。派出所已搬到护城河边一幢新造了漂亮的三层小洋房里。在路人的指点下,他来到这幢被绿树掩蔽的小楼。但他怎么也进不去,因为院子的铁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他感到奇怪,现在应该是他们执行公务的时候呀,大门怎么会紧闭着呢。他绕着这小楼转了一圈,才发现在小楼后面有一道狭小的门,并且他看到正有一个穿警服的人从里面出来。他猜想,这道后门才是这个派出所平时惯用的通道。他就挤了进去。

派出所里非常安静,就好像这幢小楼里没有一个人。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他被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朝电话铃那方向瞧,发现有一个警察正在接电话。警察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还在不停地点头哈腰。然后警察一脸满足地挂了电话。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甜蜜而满足。那人眯着眼睛,好像处在某个幻境之中。鲁建认出他是谁了。他就是姚力,八年前就是这个人把他从家里带走的。那时候,这个人还是一个小青年,但现在他已腆着个肚子,俨然像一个小官僚了。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似乎比八年前更为细嫩。看得出来,这八年中他混得不错。

姚力从幻境中睁开眼,突然发现一个高大的男人不声不响站在他面前,吓了一跳。他的脸黑了一下,他骂道,你他娘的什么时候进来的,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鲁建想,他肯定没想起我来。鲁建就学着他刚才打电话的样子对他点头哈腰。鲁建明白,在这些穿着制服的人面前,你要把那种不屈的眼神深藏起来,不能被他们察觉,你要让他们认为你是个像狗一样的人物。你只能在同类面前表现你像狼那样的本性。

果然,姚力重新张开了笑脸。他今天心情很好。他今天可谓双喜临门。第一喜,跟他相好多年的小妖精——他可真是个妖精啊,已不再要求他同妻子离婚了,小妖精愿意住进他为她买的那间套房里,一辈子侍候他。这样一来,他的后顾之忧就消除了。第二喜,他马上要升任西门派出所所长了。他已做了五年副所长,也该升了。为了这事,这几年来他几乎把局里面关键人物家的门槛都踏破了。现在看来这事有眉目了,刚才局人事部门已打电话给他,隐约透露了一些消息——打电话的也是他的哥们。这个电话让他欣喜若狂,就好像性爱达到了高潮。他早就明白,同这个世界做爱,你就得经常性地做婊子,让人家操操,你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后,你也可以养小白脸,去操人家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快点跑到小妖精那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然后再同她云雨一番。这玩意儿可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是人生得意时锦上添花的事情。想起那小妖精洁白无瑕的身体,他感到欲望在体内奔突。

姚力想尽快打发走眼前这个人,以便自己脱身去见情人。姚力问:“你有什么事吗?”

鲁建照例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用双手把那张纸递到姚力手上。

姚力接过纸,发现纸上有发黄的水迹,连字迹都洇了开来,就皱了一下眉头,头也没抬,说:“这怎么回事?”

鲁建小心地解释道:“不小心浸到水了。不小心,不小心……”

看完内容,姚力仔细看了看鲁建。鲁建对他笑了笑,鲁建以为姚力认出了他。

姚力笑了。这笑来得很突然,看得出来这笑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出来了就好。”他说,“好好过日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有种真实的关心,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谢谢。”“你是犯什么事进去的?”

鲁建暗暗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个人早已认出了他,看来没有。像他们这些人经历了太多的案子,他们是不会记住一个八年前的所谓犯人的。“不好意思说。经过八年改造,我已痛改前非。”“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姚力没再问鲁建什么。鲁建想,他从这里出去才算是一个合法公民,而不是从那幢建筑里出来。姚力最后在那纸上盖了一个大红公章。姚力说,你可以走了。

鲁建把那张纸藏好。他还没走的意思。他还有一些事要打听。对他来说这是比办手续更为重要的事情。八年来,他一直想着这个事情。他一次次对自己说,一旦出去,就要找到她,不管她在哪里都要找到她。“你还有什么事吗?”见鲁建不走,姚力问。“噢,没事没事。我……我想打听个人。可能你们派出所会知道。”“谁呀。”“西门街的俞智丽现在在哪里?”

对俞智丽,姚力有印象,她过去是西门街的街花,人长得很高挑、漂亮,他过去是西门街的街花。他记得她多年前出过什么事。太久了,记不得了。不过,鲁建反感这个刚从牢里出来的人向他打听一个女人。姚力的脸沉了下来。“她是你的旧情人?”“哪里,不是。里面有一个朋友叫我打听她的下落。”“这样的闲事最好不要管。”“是,是。”

鲁建礼貌地向姚力道了谢,从派出所出来了。街上阳光灿烂,一些出租车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车身的红色光芒晃人眼目。现在街上的行人很少,他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是的,他现在还没有找到融入社会的感觉。他依旧感到自己在人群之外,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异样感,这种感觉好像进入了他的血液里。

虽然暂时没有她的消息,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找不到她。除非她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否则他一定能找到她,没有理由找不着她。

第3章

八年前,就是刚才那个叫姚力的警官和另一个年长的公安把鲁建带走的。

那天早上,鲁建还躺在床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门敲了半天,鲁建才从美梦中惊醒。他骂了一句娘,就穿着短裤背心去开门了。他开门的时候还在打着一个长长的哈欠,但当他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警察时,那个哈欠就在半途中被憋了回去。这让他感到浑身不舒服。他看到那两个警察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有事吗?”他红着脸,小心地问。“快穿好衣服,跟我们走一趟。”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没再问下去。问也没用,他们是不会告诉他的。不过,他肯定,不会是好事。他在记忆里搜索自己犯过什么事。事不是没有犯过,雷公巷的年轻人不犯过事才不正常。但那些事似乎不足以让两个公安找上门来。他就不声不响地回到房间里面穿衣服。那个年轻的小白脸警察,也就是姚力,一直跟着他,姚力似乎担心他有什么反抗的举动,显得有点紧张。

有两天时间,问话是这样进行的。“姓名?”“鲁建。”“民族?”“汉。”“哪个单位?”“造纸厂。”“你知道为什么把你抓起来吗?”“我不知道。”

两个公安相互对望一眼。审问了两天之后,公安的眼里已有了愤怒。那个叫姚力的警察突然猛拍一下桌子,吼道:“你他娘的老实一点。”

鲁建被吓了一跳。经过两天的折腾,鲁建看上去一脸的疲惫。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干。”“你知道现在是严打,我们没时间同你废话,我们还要审问别的犯人呢。”年老的警察说到这儿嘀咕起来,“他娘的,这年头都反了,犯事的人真多,一抓就是一大把。”

鲁建一脸麻木地重复:“我什么也没干。”

鲁建眯着一只眼睛看着两个警察。当然他这样做不是在藐视公安,是因为他的右眼再也睁不开了。昨天晚上,两个警察没审出什么来,就出去了。年长的警察走时还说,你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再叫我们一声。一会儿,审讯室突然冲进一个联防队员,对他拳打脚踢。他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已被打得鼻青眼肿。整个过程,那个联防队员没说一句话,甚至连气都没喘一下,就好像这人是一架专门打人的机器。当时审讯室里非常安静,鲁建喊了一声,惨叫声在寂静中回响,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他就忍住不再叫了。联防队员教训了他一顿后,扬长而去。他看着那个联防队员走出审讯室,联防队员被分成无数个,他知道他的右眼被打得不行了。一会儿,两个警察又走进审讯室。见到血淋淋的鲁建,姚力面带讥笑地说,你这是怎么啦?你是在用自己的头撞墙吗?还是摔了一跤?年长的公安说,你想好了吗?可这天晚上,鲁建依旧说自己没犯过任何事。他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但他的眼神里已有了恐惧。他那只睁着的眼睛里面有一种遥远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叫恐惧,是因为对自己失去信心才造成的。即使这样,两个警察还是觉得鲁建是个意志比较坚定的家伙,他竟然到现在为止都不肯承认自己犯了罪。一般人早就招认了。

其实鲁建也快坚持不住了。他甚至想全部承认下来算了。他们已折磨了他两天,他都不敢想这两天他是怎么过来的。他感到他的身体他的意识都成了碎片,他已没有一个明确的想法。他还感到肚子饥饿难忍。这两天里他没吃过任何东西。他们把饭菜送过来,但他还没吃一口,他们就收走了。这让鲁建感到自己像一只饥饿的狗。他不明白既然他们不想给他吃任何东西,可为什么每餐的饭菜都要送到他面前。他听到自己的肚子这会儿正在咕噜噜地叫。“你还不老实,是不是要我们复述一遍你犯的事?我都说不出口。不要以为你不承认我们就会放过你,现在是严打,你不承认也得去劳改。”老公安也开始重重地拍桌子了。

他们每次问话都是这样:他们告诉他,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证据,他们把他抓起来是因为受害者报了案,他是罪责难逃。但在他听来,他们所说的都像是天方夜谭。这会儿,他的眼神已涣散了,但那个年长的警察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好像在重复讲他所犯的事。他已集中不了自己的精神。他的脑子里惟一的想法是:我什么也没干。这时,他听到肚子又咕噜地叫了一声。他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给我吃点东西吧。求你们给我吃点东西吧。”

他的要求让两个警察非常吃惊,也非常恼怒。因为他的要求让他们觉得他根本没在听刚才的审讯,他只关心他的肚子问题。那个年长的警察对姚力使了个眼色,就独自一人出去了。姚力把审讯室的门关严实。

他转过身,说:“你想吃东西是吧,好,我来满足你。”

姚力从审讯室的里屋拿了一桶水来。他说:“现在屋子里只有我和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吗?意味着你无法指证自己被施了暴。你身上的伤疤全都是因为你企图畏罪自杀。”

他把一根绳子吊到天花板上,然后不紧不慢地试了试绳子是否系稳固了。他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不会把你吊死的。我不是要勒你的脖子,我可不想见到一个吊死鬼。”说着,他吐了吐自己的舌头。

鲁建没有力气反抗了。他知道反抗也没用。他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他只在书本里读到过国家机器这个词。但那是个抽象的词,如果没来这里他也许还以为那是个公正的词,现在他知道什么叫国家机器了。这个词的表情真的就像冰冷的钢铁。也许任何一个进入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被碾得粉碎。

鲁建的双手捆绑在吊着的绳子上。那个人在拉动绳子的另一头。鲁建的脚跟开始离开地面。当他的脚尖快要离开地面的时候,那个人停止了拉动。这让鲁建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如果双脚都离了地,那他就不会再指望脚尖去承受一部分重量,可实际上脚尖根本无法承受多少力量,他的指望就落了空。所以这样吊着非常难受。姚力用脚推了一下他的屁股,就好像他在踢一只沙袋。他就顺着绳子晃动起来。姚力满意地笑了。“好了,你不是饿了吗?现在给你吃点东西吧。”姚力说着,提起那桶水,向鲁建的嘴中倒。

鲁建确实是又饥又渴,水倒在他的嘴里,他就贪婪地咽下去了。但一会儿,他的肚子就被水灌满了。他试图闭上嘴,但闭上嘴他就透不了气,憋了会儿,他只好张开。水继续往他的嘴巴里流。由于他忙着透气,他就呛着了。他拼命地咳嗽起来。这时候,他已经感到恶心了。他感到一股冰凉的水流在缓缓地向喉部涌动。由于他这样吊着,小腹收紧,即使想吐也使不了力,好不容易吐出来的水只在喉部打转,转一会儿,就又回流到了胃里。他感到越来越恶心。整个胃部像沸水一样翻腾。后来,他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白沫,这些白沫又大又轻,从他的嘴边钻出来,在空气中飘浮。这时,姚力发现鲁建已经昏了过去。

鲁建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已从吊着的绳子上放了下来。进入他思想的依旧是国家机器这个词。从昏迷中醒来时,他感到自己的思维非常清晰,这是他被关进来后思维最为清晰的时候,此刻他就像国家机器这个词那样冷静。他的思想缓慢地转动起来。他得想点办法,如果这样下去他会被折磨致死。他绝对没干任何坏事,他们抓错了人,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他们已认定肇事者就是他。他得找一些证据,他没干坏事的证据。但他发现他找不出证据。也许即使有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他。

就这样鲁建彻底绝望了。他没有挺下去的意志了。在他们再一次审问他时,他全部认了。也就是说他照他们说的全都招认了下来。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因为强奸罪被抓的,而被强暴的人叫俞智丽。他认识俞智丽。她是西门街的美人,他甚至对她深怀好感。不,他对她不只是好感,而是暗恋着她。每一次她从他前面走过,他的内心都会涌出一股柔情。她长发飘飘的模样经常来到他的睡梦中。可就是这个俞智丽认为是他强奸了她,并且告了他。听到这个指控,他竟然没有吃惊。吃惊的是倒是俞智丽被强暴一事。俞智丽竟然被人强奸了。他的心头有点隐隐作痛。有一刹那,他的心中生出对她的同情。他发现就是这个时候他对她还存有一丝柔情。当然对她的愤怒也不是没有,想起自己所受的罪都是因为她,他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她几句婊子。不过他觉得如果是俞智丽告他的话,他就有可能澄清这件事。后来在审判前,他托人去找过俞智丽,希望俞智丽替他洗刷罪名。但俞智丽断然拒绝。她那时候根本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遭遇,她武断地把所有的罪孽都加到了鲁建的身上。

鲁建最终还是被判了八年。在严打阶段,判刑都很重,甚至有人因为流氓罪而被判死刑的。他进了监狱才知道,他受的苦才刚刚开始,同狱中的暴力比,那两个警察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想着那个叫俞智丽的女人。他曾经是这么喜欢她,只要一见到她,他就会快乐得颤抖,但现在他恨她,就是这个女人毁了他的生活。然而,令他奇怪的是当他需要慰藉的时候,他还是会不争气地想她。她既是他性幻想的对象,又是他仇恨的对象。

第4章

现在,首要的事是找到俞智丽,看看这个让他受了八年苦的女人在干什么。

八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早已断了。这八年,开始还有几个朋友和同事来狱中看他,渐渐地,就没有人再来了。鲁建当然也想得通,他已是个判了刑的强奸犯,很多人都唯恐避之而不及呢。出来后,他也没有去找这些人。这些年,旧城改造迅速,鲁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搬到哪里去了。

这世界越来越热闹了。八年前,社会非常安静,大家的头脑还比较幼稚比较浪漫。当他出来的时候,大家似乎只对发财感兴趣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商人,脸上的笑容都有着商人式的假模假式和油光滑腻,眼睛似乎都在算计及打量着你的口袋。这种感觉倒是同监狱里差不多,在监狱里,每个犯人都学得像商人一样精明,计算着在狭隘的地带如何拓展自己的利益。

一天,鲁建在街上碰到了熟人。是大炮,他的狱友。大炮在马路对面又是招手,又是高叫:“鲁哥,真的是你,你出来了啊。”

大炮的叫声引得路人侧目而视。但大炮显然顾不了那么多,他一路狂奔,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他来到鲁建前面已是气喘吁吁。他显得很兴奋,那张脸笑得打皱,快乐在每一条皱纹间洋溢。鲁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大炮一眼,没吭声。“鲁哥,你出来了都不说一声,为你接风的机会都不给。”

大炮在里面时,鲁建是保护过他的。所以,在大炮面前鲁建有一种恩人自居般的优越感。

大炮是因为贩黄和贩毒进去的。刚进去时,按规矩,大家免不了要欺侮他。再加上大炮犯的是“黄赌毒”,大家愈加要欺侮他了。狱里面风化犯是被蔑视的。大炮进来是夏天,天气炎热得要命。牢里没有电扇,大家急着需要搞出一点风来。牢里有一个家伙——曾是个三流演员——非常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他让大炮双手举着一件衬衫在屋子里打转,让他做一把电风扇。大炮没办法,只好拿着衬衫转。果然搞出风来了。大家都很高兴,站成一个圈享受大炮搞出来的风。在里面大家常常以折磨人为乐。那天,大炮转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体内的水分差不多都变成了汗水,后来实在支撑不住,就休克过去。大家在大炮身上泼了点水,知道他死不了,嘻嘻哈哈一阵,各自睡觉去了。

监狱里总是这样,鲁建刚进来时也饱受他们的折磨。他刚进去时,他们就教训他。他们怕惊动看守,先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后他们架着他,把他的头扣在他们刚刚拉出的屎堆前,让他嗅那臭气。他呕吐不已。他的口被塞了,呕吐的秽物塞在口腔里,让他不能呼吸,他只能咽回去……鲁建是个独来独往的人,这种不合群的性格令他处于十分不利的境地,他们经常要找他的碴。有一天,有一个犯人诬告他,说他经常偷偷摸摸去高墙边,还准备了绳索放在墙脚下,试图越狱。鲁建像是早有准备,他突然发力,掐住那个人的脖子,差点把那人掐死。为此他在禁闭室关了一个星期。当他从禁闭室回来后,就没人再敢欺负他了。鲁建认为,在里面你只要不要命,他们就会怕你。

但是在里面,鲁建一直也没有放松过,他时刻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好像他随时都会被侵袭。他的情绪因此非常不稳,有些不可捉摸,有些神经质。别人倒是因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有些怕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面其实充满恐惧。恐惧已融入他的血液之中。

大炮关进来没多久,就发现鲁建是个人物,就死心踏地地跟着鲁建。由于鲁建的保护,别的人就不敢再欺侮大炮了。

大炮显然是非常感激鲁建的保护的。由于吃中饭的时间尚早,他一定要拖鲁建去酒吧喝一杯,叙叙旧。大炮说,今天你就由我安排了。中午去美尔莎吃饭。吃过饭再去桑拿。

鲁建拽不过大炮的热情,去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酒吧名叫“过路人”,外面挂着一个巨大的橡胶车胎,墙壁上还涂了一些英文字。鲁建不知道那些英文字是什么意思,不过什么意思恐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很时髦。也许因为还是上午,他们推门进去时,发现酒吧里非常冷清,吧台边一个女孩正在打盹。“喂,颜小玲,做生意了。”大炮对着吧台高叫起来。

那个叫颜小玲的打盹的女孩就好像被某个霹雳击中了似地从吧台上震了起来。她的双眼还睡眼朦胧的样子,但脸上已条件反射地绽出了笑容。令人奇怪的是这笑容一点也不做作,看上去竟十分舒展,还有一丝孩子气。也就在这个时候,后门窜进来一个年轻人,打扮得像个标准侍应生,他慌乱地来到吧台边。他和女孩嘀咕了几句。然后女孩夸张地扭着屁股来到鲁建和大炮桌边。“大炮哥,喝什么呢。”

显然大炮是这里的常客。大炮在女孩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今天把最好的酒拿出来。这是鲁哥,我的恩人。”

女孩瞟了鲁建一眼。她觉得这个人一脸严肃,似乎不易接近。他身上那衣服看上去也怪怪的,好像这衣服让他浑身难受。她不觉莞尔一笑。“你笑什么?”大炮嚷道,“你是不是看上鲁哥了?”“去去去,大炮,你烦了。”鲁建挥了挥手。

女孩就向吧台走去。大炮还不放过她,笑着说:“等会儿过来陪鲁哥。”

酒是那个男青年配的。那个男青年一边摇着酒一边瞧着他们。鲁建感到这个男青年有一双好奇的眼睛。他转头瞥了那男青年一眼,那男青年的眼光迅速地藏了起来。一会儿,那男青年配好了酒,在放到颜小玲的盘子上时,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颜小玲会心地笑了一下。

鲁建想,他们刚才一定在议论他。他想问问那女孩,但他忍住了。这不用问,同大炮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们一猜就可以猜出来。“大炮,你现在干什么呢?”“还是原来的活。”大炮喝了一口酒,眼睛闪闪发亮,“给人民群众提供娱乐。我不干这个还干什么呀。”“大炮,看来你还得进去。”“鲁哥,你别吓我。”

鲁建笑了一下。他觉得大炮说得对,像大炮这样的人似乎天生是用来干这一行的,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某种无赖的气息。不过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这个人知道感恩。这一点,鲁建是了解的,如果你有恩于大炮,他会把你当成他的爹。

大炮开始回忆他的狱中生活。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大炮这会儿显得情感丰富而细腻,他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他说:“鲁哥,我那三年全靠你。”

鲁建淡淡地笑了笑。现在他习惯于把一切放在心里,就好像他已经忘了怎么表露自己的情感了。“鲁哥,你要我帮忙你尽管说。”大炮越说越动情,看来他真有点喝醉了,他甚至连鼻涕都流了出来,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了。“我大炮其它东西没有,钱这年头还算是赚了一点的。我知道你现在没事干,你如果看中了什么,你只要说一声,我给你办。”

鲁建相信大炮说话是算数的,他真要大炮做什么,大炮一定会给他办到。这一点鲁建有把握。鲁建眼前惟一想做的事是找到俞智丽。这是过去八年里他想得最多的事。当然,这事太私人,不能叫大炮帮忙。

由于酒喝得太多,鲁建感到小便有点急了。他问大炮厕所在哪里。大炮要带鲁建去。鲁建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起身向厕所走去。

从厕所的窗口往外望是一条热闹的马路。他一边撒尿一边看窗外的人车过往。小便激越地冲击着便池,让他产生快感。就在这时,他看到窗口出现一个身影,他的脸突然涨红了,刚才飞流直下的小便也突然停止。他可能找到他一直想找的人了。那个人骑着一辆半新不旧、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穿着一件女式西服,额头非常光洁,脸上表情也清清爽爽。总的印象是朴素但注意修饰。是的,就是她。虽然她同过去完全两样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会儿,她目不斜视,显得安静而坚定。他想,看来,这几年她过得不错。一会儿,她的身影消失在窗框中。

他打算跟踪她。他不紧不慢从厕所出来,向大炮挥了挥手,没解释一句,就从酒吧那低矮的门出去了。他站在街头,看到她的背影正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他就一路小跑跟踪她。他只能小跑才能赶上她的自行车。

他本来以为见到她会无比激动。可事实正好相反,见到她时,他感到身心冰凉,就好像他害了伤寒似的。他一边跑,一边冷得发抖。这么热的天,这么发抖有点不正常,他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后来,他想,其实发冷也是一种激动。激动并不一定是热的。有那么一刻,他有一种找到某种依靠的想流泪的欲望,但他还是控制住了。八年来,他时刻想着这个人,在他的思想里,他已对她十分熟稔,可实际上她是一个完全在他经验之外的女人。但就是这个陌生的女人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鲁建控制着自己的眼泪,怀着某种屈辱的心情跟随着她。他跟着她穿过了半个城市,终于进了一个社区。现在这个城市建了不少这样的新社区。她把自行车停到像简陋亭子的车棚里。然后她向楼梯口走去。

鲁建看着俞智丽上了楼。这幢楼的旁边有一根电线杆。鲁建站在电线杆边,抬头张望。他要确认俞智丽究竟住在哪一单元。鲁建根据经验猜想,俞智丽进屋后一定会把阳台的门打开,还会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收起来的。他猜得没错,俞智丽果然出现在五楼的阳台上。鲁建的嘴角露出表情复杂的笑容。他终于找到她了。

第5章

晚上,王光福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了。他连忙睁开眼睛。他的妻子俞智丽又做梦了。四周黑暗一片,王光福不知道现在几点,他猜想一定已是午夜时分了。王光福先打开床头灯,他注视妻子那张沉入噩梦的脸。脸上的泪痕像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河流。这些泪痕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的嘴中喊着救命。王光福知道妻子又在做那个梦了。自他们结婚以来,妻子总是在做着同一个梦。他非常惊奇这个梦竟然跟了妻子八年。近段日子以来,这个梦出现的次数似乎频繁起来。王光福不清楚妻子梦见了什么,刚结婚那会儿,妻子还同他含含糊糊地说一说,她说她总是梦见有人伤害她。但后来她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只要他一问她,她就要发火。这会儿,妻子的梦还在继续,王光福只好弄醒她。她猛地坐起来,眼神警觉地看着丈夫,好像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似的。她看了丈夫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又躺下了。她是背对丈夫躺下的。王光福知道她这会儿不想多说。他了解她的脾气,还是不要安慰她的好,如果他这会儿去问她做了什么梦,她定会歇斯底里地对他又喊又叫,就好像她刚才做噩梦是他的缘故。女人大都这样,不可理喻。王光福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一会儿,王光福发现妻子又睡去了。王光福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爬起来,去女儿王小麦的房间看了看。女儿沉睡中的小脸看上去非常安详。女儿的脸像她母亲一样秀美。王光福给女儿整了整被单。他坐在客厅里,不知道干什么。他很不安。他不知道妻子究竟有些什么事,为什么老是做同一个噩梦。他傻坐了一会儿,感到肚子饿了,他就来到厨房准备早餐。

早上醒来的时候,俞智丽的心情看上去十分恶劣。王光福显得很小心。他已把烧好的早点放在桌子上了。俞智丽木然坐着,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可琢磨。王光福在一边不声不响地吃。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这会儿在想什么,结婚也有八年了,但他好像根本没有了解过她。她虽然嫁给了他,但她有一半心思好像在另一个地方。有一天,他对她说,我只娶了半个老婆,还有半个不知道给谁娶走了。她听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她对他这种无聊的不无酸溜溜的话从来是不屑的,她的这种态度让王光福感到自己很无趣。

女儿爬在王光福身上撒娇。女儿进来时就爬到王光福的腿上。女儿喜欢王光福,不喜欢俞智丽。女儿有时候甚至故意和王光福亲热来刺激俞智丽。俞智丽感到女儿身上似乎有一些异样的东西,一种拒绝俞智丽亲近的东西。俞智丽曾对王光福说起来这个事,王光福说,你怎么像小孩子似的,她才多大。话是这么说,久而久之,俞智丽心里对女儿就有了疙瘩。

女儿在吃荷包蛋。每天早上,王光福都要烧一只荷包蛋给女儿吃。女儿有时候不想吃荷包蛋,王光福就会连哄带骗让她吃下去。今天,王光福怎么骗她都不行,女儿一直在发嗲。俞智丽一停地拿眼睛白女儿。女儿并没有正眼瞧母亲,女儿好像很看不惯母亲绷着脸的模样,所以她故意装出和父亲的亲热劲来,想制造局部的快乐的气氛,这快乐的气氛和整个屋子里的紧张很不协调。她虽然只有六岁,但已是个很有心计的孩子。女儿向着她爹,有时候王光福和俞智丽吵架时,女儿会站在王光福一边说话。

俞智丽见女儿吃东西吞吞吐吐的样子,她已经感到忍无可忍了。她的心里突然冒出无名之火,她伸出手在女儿手臂上扭了一把,吼道:“你别发嗲了,快吃,我们上班要迟到了。”

女儿哇地哭了出来。王光福觉得俞智丽过分了。他也很想发火,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吵。他吵不过她,他的嗓门没她大,道理没她多,同她吵,结果还吵不过她,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被她骂得满肚子闷气,他还得用一天时间消化这闷气。他虽然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他懂得她的脾气,她的情绪恶劣的时候,她可不讲道理。这时候,还是不要惹她的妙。当然啦,她也不是经常这样。要是她经常这个样子谁受得了,即使他变成一条狗,一只牛他也受不了。她不经常这样,她心情好的时候,她可是好妻子。婚姻就是这么回事,你说不上美妙,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所以,他不想同她吵。俞智丽可不是个笨蛋,她知道他让着她。她虽然反复无常,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明白。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软下来,就会像一个好妻子那样对他。他可知道她的脾气。

王光福哄着女儿,他拿来毛巾替女儿擦去眼泪。他没看妻子。他就是不看她,也知道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冷漠、居高临下,就好像女儿干了天大的坏事。但他很清楚,她这会儿其实是很心疼女儿的,是她生的她怎么会不心疼。这就是女人,做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反正他是说不清她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他说不清。

一会儿,王光福带女儿上学去了。走时,他对俞智丽说,别忘了关好门。然后就和女儿出了门。他得把女儿送到幼儿园里。他对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是满意的。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娶了个神经兮兮的老婆已经习惯了。王光福对自己说,你不要去研究女人,女人就是这个样子,早上要死要活地绷着脸,就好像地球已经停止了转动,但晚上,她可能变成另外一张脸,会像猫儿一样钻到你的怀里来,让你舒服。婚姻就是这么回事,你没什么可抱怨的。王光福经常对单位的小年轻说,婚姻的一半是苦的,一半是甜的,你们要做好准备。年轻人大都不以为然。年轻人没经过事,他们一个个把自己装扮成大男人,将来他们会知道,事情可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婚姻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可抱怨的。

第6章

丈夫出门后不久,俞智丽觉得自己也应该上班去了。她对着镜子打扮了一下。早晨醒来写在她脸上的疲惫被掩盖在化妆品下面,她那张在未化妆时看起来轮廓有点儿硬的脸这会儿充满了女性味。她今年三十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算是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不过,她一般把自己打扮得比较朴素。她是去上班的可不是去演戏的。她打扮完后,就背上包出门了。在上班的路上,她不时地回头张望。因为近来她老是觉得有人在背后跟踪着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这些年来她一直有幻觉。但像这样被人跟踪的幻觉好像还没有出现过。所以,她倾向于确有其事。她因此感到很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近来是越来越强烈了。

俞智丽是机械厂的工会干部。在工会呆过的人都知道,工会其实没什么事可干,有也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如果想干就多干一点,你如果不想干,可以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但俞智丽总是很忙,因为职工们如果遇到什么事都要找她帮忙。职工们认为俞智丽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你只要叫她办事,她总会力所能及替你去办。当然她办的事也不是大事。比如,替一些工作忙的工人接送孩子。每个黄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令工会办公室热闹非凡,好像这里成了一个车站,一班客车刚刚到站。如果厂里有人病了,她就会代表厂工会去医院看望病人,但通常是她自己掏钱买看望病人的水果。曾有一次,单位一职工的家属得了一种罕见的奇怪的疾病,治疗这种病需要一大笔钱,俞智丽不但组织厂里的职工替这家人捐款,还独自跑到附近的耶稣教会替这家人捐了一笔钱。俞智丽在干这些事时一点没有流露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相反,她似乎总是有一种办事办得不够好的愧疚感,好像这些事就是她份内的事,她不去干,世界会出什么乱子似的。人们总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说不上来。人们也就不去多想了,认为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俞智丽也有口碑不算太好的地方。在很小的范围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俞智丽在男女方面随便。

俞智丽一般是提前到厂的。往日她到厂时,厂里面常常空无一人。但这天,有人比她到得更早。这个人就是王世乾老人。他一个人站在厂门口,虽然是夏天,他却穿着长袖子衬衣,衬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一脸严肃,那双被打瞎了的眼睛有着空洞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怜巴巴也许是俞智丽一厢情愿的意会。在某些时候,俞智丽会突然感到那空洞的眼睛里蕴藏着愤怒的力量。这令俞智丽比较顺从他的意志。但大多数时候,俞智丽觉得这个孤单的老人很可怜。他的身边放着一根木棒,那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俞智丽知道,王世乾老人是来领工资的。俞智丽多次对老人说,他的工资她会替他送过去的。老人坚持自己来领。他的行动是多么不便啊。她来到他前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传来粘糊糊的冰凉的热情。他的手即使在夏天也是冰凉的。

俞智丽清楚,由于她长时间照顾他,这个可怜的老人已十分依恋她。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看”她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有着孩子式的深切的依恋。他确是个可怜的老人,没结过婚,至今孤身一人,当然也不可能有子女来照顾他。本来凭他的资历,应该是个大官了,可他什么也没捞着,还成了个瞎眼。

他曾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俞智丽听说,解放军进城后枪决过不少人,而那张被枪决者的名单就是王世乾提供的。但谁能想得到呢,像他这样的功臣,一个老革命,会在“文革”中吃尽苦头。老人是“文革”最早揪出来被当作叛徒批斗的人。俞智丽听说,“文革”时,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老人。他们就把他的手臂反铐了,用铁丝扣着他的十根手指,然后把他吊到车间的梁上。他的重量都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的关节都脱离了,看上去像橡皮筋那样拉得足有一尺长。后来,他们用一只麻袋把这个人的头蒙了起来。老人有一次对俞智丽说,他这样被挂了十五个小时。晚上,他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迷了,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像一枚针一样刺入他的眼睛,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很热,满眼红色,疼痛难忍。由于蒙着面,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刺了他。“文革”结束,老人平反了,因为成了瞎子,他再也不能工作。组织最后决定,让他住在干休所里。干休所各方面条件好,有人服侍,作为一个老革命,组织上认为他应该有一个颐养天年的处所。

虽然干休所有人照顾,但俞智丽还是会抽空去看望老人的。想起这个老人几乎失去了一切,俞智丽想为他做些事。这个可怜的老人并不讨厌,他身上有一种清清爽爽的令人尊敬的气质。他虽然瞎了,但他的脸很干净,身上有一种清凉的一尘不染的气息。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总之,他和那些混在社会上的男人不一样,他有一种非凡间气质。有时候,俞智丽会替老人敲敲背。有一次,当俞智丽敲背时,老头的手朝后面伸了过来,开始在俞智丽身上轻轻抚摸。俞智丽看不清老头的表情,他背对着她。俞智丽有点吃惊,想挣脱他,又有点于心不忍。老头的手很温和,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猜不透老人的心思。但俞智丽还是感觉到老人对她存在一些微妙的情感。俞智丽想,反正他是个瞎子,就让他抚摸吧。这之后,他偶尔会这样抚摸她。再出格的行为就没有了。在此过程中,俞智丽当然也没有任何性的感觉。她在这方面一直比较冷淡。当老头的手在俞智丽身上游动时,俞智丽内心充满了悲悯。宁静的悲悯。

俞智丽去打开水的时候,路过财务科,财务科已有人了。她进去替王世乾领回了工资。回到工会办公室,俞智丽对王世乾说,这是工资,你点点。王世乾没有点,他收起钱。俞智丽坐在他对面。她不知该说什么。一会儿,这个老头摸出一只红包,递给俞智丽。俞智丽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明天晚上,机械厂一职工结婚,红包里面是贺礼。俞智丽不知道老人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事的。老人虽然瞎了,整天呆在干休所里面,但机械厂发生的事他好像都知道。“我听说李大祥要结婚了。他爸我是认识的,当年我第一个被揪出来,他爸是第二个。”老人解释道,“他爸是我的老领导。他比我更惨,他被他们打死了。”

俞智丽接过老人的钱。李家肯定没有邀请王世乾。李家大概是不欢迎他的。现在好像大家都不太愿意理睬他了。人是很势利的。可老人还浑然不知。俞智丽替他难过。不过,她不想老人伤心,她决定把贺礼交给李大祥。她说,这几天工会正在替李大祥张罗婚事,她会把红包送去的。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就好。想起他爸我就伤心。”

他说着站起来。他要走了。他这个人办事干净利落,不会同你闲扯什么。他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他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

俞智丽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回去。她打算送他到干休所。老人没有反对。只有俞智丽给老人做什么事,老人不会反对。

去干休所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许多人说和老人呆在一起感到别扭,不知该同这个瞎子说什么好,他们觉得瞎子好像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俞智丽从来没有这种感觉,相反,她从这种沉默中体味到老人内在的情感。他在她前面会变得比较安详。俞智丽习惯于这种沉默。一直以来,她虽然给人一个热心助人的感觉,但她其实是一个沉默的人,她只是默默地做,很少说话。但这会儿,她的心思并不在老人的身上,而是在她的身后,一百米或更远的地方,她感到总是有什么东西在跟踪着她。她有时候会回头张望,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有一种不安和茫然的感觉。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不敢往深里想。她有点害怕。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干休所。老人的房间非常整洁,各类用具摆放整齐。每次,俞智丽走进这个房间,她都会惊叹,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这个老人身上有着诸多与众不同的品性。老人一直是干休所让人操心最少的一个,他很少麻烦服务人员,自己能干的事他一定自己干好。但他不太同人交往,言语很少。住在干休所里的人都会有点寂寞,他们喜欢聚在一起,相互斗斗嘴,赌赌气,他却很少参与。干休所的人都有点忽略他,他们甚至觉得这个老头也许并没有瞎掉,他瞎掉的空洞的眼神只不过是表象。

俞智丽由于心里有事,她不想久留。她说:“我先走了,下次有什么事打电话就可以了。”

老人说:“别忘了通知我喝李大祥的喜酒。”

俞智丽说:“不会。”

俞智丽突然感到心里难受。她知道自己不仅仅为老人难受,还有别的原因,只是她现在拒绝自己往深里想,她隐约感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她来到大街上。她习惯地看看天空。天空虽然灰蒙蒙的,好像很低,但同样深不可测。她感到人世间的一切都深不可测。

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又来了,她的心头一阵恐慌,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第7章

李大祥的婚礼是在六月一日儿童节这天举行的。选择这个日子当然并无特别的意义,主要是李大祥再也不能拖了。他的未婚妻已怀孕六个月,近一个月来,未婚妻的肚子就像一堆发酵的面粉一样不断地膨胀,速度之快超乎他的预料。李大祥寡居的母亲觉得很丢脸,催着李大祥赶快结婚。这个季节很少有人结婚,他们选择这一天实在是迫不得已。

在“文革”被打死的李大祥的父亲解放前是这个城市党领导的工人运动负责人。他曾经组织过纱厂工人大罢工。在日本人占领这个城市期间,组织革命者一个晚上杀了四个日本宪兵,并把宪兵的头颅挂在城市的东南西北门。日本人因此恼羞成怒,杀了四百个中国人报复。李大祥的父亲还坐过国民党的牢。地下工作者大都坐过国民党的牢。解放后,李大祥的父亲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个城市党的副书记,后来,上级决定筹建东方红机械厂,建厂主要目的是为部队制造军舰。因为事关国防,意义重大,李大祥的父亲被派到机械厂主持工作。他带了一帮老部下来到机械厂,其中包括王世乾。

李大祥父亲解放前是有妻子的,解放后同一个颇有风采的女学生结了婚,这个女学生就是李大祥的母亲。当然现在李大祥的母亲老了,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女学生的风采了。气度依然在的,李大祥母亲的脸上永远是那种宠辱不惊的平静。那些旧部下因此都很尊重她。李大祥是他们惟一的儿子。

文革中,那些老部下没少吃苦头,但现在都已落实政策,成了这个城市的实权人物。他们把维系同李家的关系当成自己光荣历史的一部分。他们这样做的另一个原因,不言而喻,他们都对过世的老书记怀有深厚的感情。“文革”结束后,他们都很照顾李家这对孤儿寡母。

李大祥是东方机械厂的职工,鉴于李家的背景,厂领导要求工会积极配合,张罗、安排好这场婚礼。厂里每个职工的婚礼,俞智丽都会帮忙的,这自然出于俞智丽个人的意愿,厂领导作指示的,这是第一次。厂领导知道到时会有很多领导到场,这样李大祥的婚礼就是东方机械厂的婚礼了。

既然李大祥的婚事事关机械厂,照厂领导指示,婚礼就被安排在这个城市星级最高的“华侨”饭店。

对这场婚礼,李大祥本人倒并不热心。同这个女孩交往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有结婚的念头。可阶级敌人就是这么狡猾,女孩根本没告诉他怀孕的事,五个月后他才觉得女孩的肚子不对头,那时,医生已没有办法把肚子里的孩子搞下来了。李大祥本来是个老实人,因为父亲含冤而死,有关方面照顾他,让他进了东方机械厂,在厂办当小车司机。后来,他同父亲那些战友的子女混在一起,就变了。他原来有点惊恐不安的眼神慢慢变得冷漠而自大起来。他开的小车总是闯祸,曾同一辆大卡车撞过一次,同一辆红旗车撞过一次(那天他喝醉了酒,见一辆红旗车开过,觉得那车太耀武扬威,就开过去撞了一把),还经常撞到骑自行车的市民。他认为他可以这样横冲直撞的。开始厂长还坐他的车,后来就不敢坐了,这样,他开的车成了他吃喝玩乐的专车。另外,他发现那些干部子弟都纷纷开了公司,利用批文倒卖生产资料,他也凑热闹开了一个皮包公司,公司就设在华侨饭店。他觉得他才玩出一点味道来,还没玩够,就要结婚了,觉着没劲。但母亲喜欢那个女孩,见了一次面就喜欢上了她。他这次结婚可以说完全是为了母亲。他想通了,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玩的,也许还更痛快呢。

婚宴是在晚上。俞智丽已忙了一整天了。工会另一位干事陈康也一道来帮忙。要是往日,他会干得非常卖力,但今天,他显得有点吊而郎当。这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帮李大祥这个混蛋有点不值得。他行事有自己的原则,不像俞智丽,只知一唯行善。这会儿,赴宴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到来了,李大祥和他的大肚子新娘站在饭店的台阶上迎候宾客。由于新娘的大肚子,这个婚宴在喜庆中有一种硕果累累的沉甸甸的感觉。就好像农夫在欢庆一个收获的季节。每一个来宾最先总是向新娘的肚子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所以整个下午,新娘的脸一直红着。李大祥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陈康蹲在饭店的台阶边上逗李大祥。他们有一阵子经常在一起玩乐,彼此挺熟的。后来,陈康跟着俞智丽“助人为乐”后,他们就疏远了。“老李,结婚好啊,苦尽甘来啊。”

李大祥哈哈一笑,说:“老弟,老弟……”他欲言又止,看了新娘一眼,又向陈康挤了挤眼,说,“抽烟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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