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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1: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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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河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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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晴可喜

清晴可喜试读:

  书名:清晴可喜  作者:文河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年10月  ISBN:978-7-218-11976-2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辑一 雪隐鹭鸶  踏过樱花第几桥  樱花开得早,此时天气尚有余寒,海棠欲破,早梅已残,只有柳条冒出新芽,大自然的花事刚刚拉开序幕,还没达到桃红梨白、群芳争艳的高潮。樱花没有其他太多花木的映衬和烘托,需要靠数量才能形成自己的声势,一株株分散地看去,倒显得单薄。  有很多人拿着手机在樱花树下拍照、发微信。一个年轻女人也在给她的女伴拍照,她拍照时,头微微上仰,长发倾垂下来,眉目澄澄如画,体态非常修美。她的存在给人一种很舒展的感觉,从容自然,仿佛她的整个人生都没有什么逼仄局促的时候。  男女之间总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眼光流盼,刹那不经意的微微一接,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种无法去分析的感情,一种花朵开放般的恍惚。天空蓝蓝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但最可爱的却正是这种未成形的潦潦草草的春意。有人问禅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答,莲花。说是莲花,其实似是非是。但又可以说是莲花,因为虽未出水,但它却包含着一切,连莲叶也包含在内,是一个不断成长的整体世界。它出水时,只能是一个一目了然、不容置疑的绝对存在,一种不容更改的铁一般的事实。  与樱花有关的好诗似乎不多,我最喜欢的还是苏曼殊的那首《本事诗》(之一):“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苏曼殊始终是一个哀感顽艳的人,做了和尚,也仍然是一个哀感顽艳的和尚。他的诗不是很多,有一些写得着实香艳。诗写得香、艳,而又不流于狎邪,其实是极难的。苏曼殊的诗里,有清艳、明艳、香艳、幽艳、哀艳之情,于缠绵悱恻中又夹杂着感世伤生。徐凝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苏东坡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个苏曼殊却不太好分,他有一点李商隐,有一点韩偓,有一点晏小山和纳兰性德,还有一点黄景仁,甚至也许还有一点元稹,简直就像贾宝玉梦游幻境时喝的那种佳酿—“万艳同杯”。他身世奇特,母亲为日本女子,经历也奇特,亦释亦俗。他诗、书、画、小说皆精,才华横溢而又敏感单纯,生活在新旧时代的交替时期,说旧不旧,说新不新,这个时代是一种奇异而矛盾的存在。他三十四岁就死了,如果再多写个十年八年,就古诗这一体裁来说,其总体成就应该堪比郁达夫。  他在《燕子龛随笔》中写过一个极其纯美的情节,讲自己十四岁时,曾和母亲村居,一个邻家女孩在红笺上写小诗,然后用红丝线系在蜻蜓背上,让蜻蜓徐徐飞入他的窗子。我出生在农村,从小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捉蜻蜓、粘知了,对这等事极其熟悉,知道没有哪种蜻蜓具有如此神力,能够肩负得起这么浪漫的传情达意的使命。阮大铖戏剧中的飞燕衔诗笺就已经够传奇的了。但这个情节是如此之美,我相信到最后怕是连他自己也可以被骗住的。他能把一个女孩的情窦初开写得这样美,空灵妙曼,真是才子之笔,故事的真实性倒是无所谓了。苏曼殊一生多情,难免处处留情,蜻蜓点水,星星点点,自言以情求道,其实并没情极成佛。多情者其实最易寡情,但当他们绝情之后,那副痛苦认真、心不由己的无辜样子,令那些可怜而又善良的女人们,也就轻易原谅或忘记他们的寡情了。  笋  竹叶青青,竹影沉沉。竹笋呢,则在土里憋着,蹿出来的,出人头地,变成竹子;蹿不出来的,贴地而生,屈身盘曲,则成了竹鞭。古时竹鞭可做刑具,噼啪一声,犯人皮开肉绽,施者快,受者恨。世界是不对等的,爱恨交织。  居处有竹,当然好。竹有静气,能压得住浮躁。魏晋的竹林七贤,其形象已被风格化、雅化—某种有意无意的自我描绘或艺术行为。  怀素《苦笋帖》曰:“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率真之性可掬。撇开书法艺术不谈,其精神气韵仍属晋人。和陶渊明“我醉欲眠,卿可去”一样,洒脱不羁。  春天,有朋友送我两个壮硕的山竹笋,说是从婺源带回的,剥去厚厚的箨衣,气味幽冷。炒肉片,清、涩,吃过却坏了肚子。看来俗肠无福受用此等雅物。  竹梢向天上跑,竹根在地下走。人也是不安分的。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身在曹营,心思汉。在一个时代生活,又想着另一个时代。我最近读古乐府,就想到汉魏。似乎那时的夜晚特别多,也特别长,星汉灿灿,思虑满怀,耿耿不寐的人起坐难安、绕户徘徊。那时的岁月特别有质感,像斑斑驳驳的铜器。那时总给人一种感觉,多秋冬,多苍茫的下午,多风,多尘埃;多思妇和多游子;多松柏和白杨;多慷慨和多感慨。厚重的汉魏乐府,喜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像阡陌纵横,而不是曲径蜿蜒,和故作闲适旷达的元曲,自是不同。  那时的心灵空间,佛教气息尚未升起、弥漫,看似粗朴,其实是很单纯干净的,富于勃发的生机。我前天随意翻了翻顾城的小说《英儿》,无意间看到这样的句子,“我的心会那么干净,好像粗糙的笋壳,包含着春天的岁月”。突然发现,这个比喻用以形容那时诗人们的心灵,倒很恰当。  杜甫诗,“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雉子,野鸡娃儿。也有的写作稚子,或释为笋名,或释为鼠名,或意指杜甫之幼子。忘了哪则诗话了,引经据典,牵强附会,专就此字做了一番考证。古代诗话,对应于当代的写作,意义不大。我读诗话,更多是当小品来读,一则一则,像三杆两杆之竹,摇曳生姿。只要别太较真,有很多倒是很有意思的。很多事情,真没必要较真,没意思。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一笑了之。世事往往三人成虎,初始虎虎生风,结果却虎头蛇尾。  还是杜甫(一座绕不开的大山)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年轻时,慷慨使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憎分明,自是痛快。如今,却时时提醒自己,天生万物,美丑兼容,分别不作分别想。  是圆滑了吗?但愿是圆融。  风  杨柳风。楝花风。落叶风。鲤鱼风。  “楼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李贺的《江楼曲》中的鲤鱼风当指九月吹的风,秋风,因为芙蓉老了,很凉,但还不太冷。而明人孙蕡《湖州乐》中的句子“鲤鱼风起燕飞斜,菱歌声入鸳鸯渚”里的风,又明显是春夏之交的风了。天很暖和了,菱角开花在四五月间,菱歌清扬。鲤鱼风不能确指,但字面很美。  蕙风、荷风,也很好。我对带草字头的字儿本来就多有好感。据说,毛泽东曾开蒋介石的玩笑,说“蒋”这个姓就不好嘛,是个草头将军,他这个“毛”,是反手,所以,毛赢蒋,易如反掌喽。此为小道消息,无可对证。其实“蒋”这个字也很好,仿佛风吹过去,会散发出草木的气息。  石尤风,也好。  屏风。屏风虽不是风,但和风连在一起,就很美好了。还是李贺的《江楼曲》,“小玉开屏见山色”,一个娇小的女孩儿(小玉)拉开屏风,看见一大片青翠的山色。不是见山,而是见山的色。可见措词之妙。李贺之于女性,多幻想。他见的不是山色,而是女色。写到这儿,我蓦地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的那个病态人物伊波利特。李贺之于他的世界,犹如伊波利特之于美女阿格拉娅。这个没法详写,也没法百度,要想意会,只好去读《白痴》。  四月的黄昏,芽嫩叶新,风缓缓地吹着。在风里行走,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再往前走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能遇到什么美好的东西,仿佛尘世可以遇仙—其实又是没有的事。命运虽然慷慨,却总慷慨得不是时候,比如在你最不懂得珍惜的时候,给你青春;在你学会懂得珍惜的时候,又让你失去了青春。这种慷慨,近乎残酷,也很幽默,当然,是黑色幽默。  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缘,走着走着就尽了;有的线,走着走着就断了。细细小小地交错往来,回环往复,织成了一幅人生的锦缎,挂在那儿,被回忆的风吹得飘呀飘,飘呀飘,昏花的老眼看过去,一时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无端端会生出些许感慨。  千山万水,人世很长。一代一代,风吹过来,吹过去,草绿了又绿,花开了又开,风景好像又都是新的了。琵琶起舞换新声。世界就是想老,也老不了的。呵!这老不死的世界。  空山  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有自然的清空之美而不离凡尘。空山是静,但不是寂。空山有语,灵山无言。空山,是一种意境;灵山,是一种意象。空山是色,青色一痕;灵山是光,灵光一抹。  还是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这里的静是静谧,是安静,而非寂静。静谧是生机勃勃的。安静是一种心灵状态。这种静,是一种盛唐气质。只有自信和强大的人,才能够有真正的定力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富有活力的帝国,才能产生这种如此富有质感和深度的安静,才能产生出这种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心灵感受。法国诗人雅姆和美国诗人弗罗斯特,他们诗中的安静,是个人主义和现代主义的。  空灵,空则灵。灵,才能清澄,才能涵容万物,才能对自我和世界有更多的认知,生命中才有更多的创造性。实,容易麻木,也容易堵塞。孟子曰,“充实之谓美”。但必须是空灵的心灵,才能感受到充实。狭隘和麻木的心灵是感受不到充实的。  空虚,原是一个好词。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空的、虚的。所以,意境才是大的。张若虚,这个名字就是虚的。《春江花月夜》里面没有山,但它空阔得似乎可以装下几座大山。但山在里面也显得小了,青山虚虚数点。闻一多说此诗有“更迥绝的宇宙意识”。曹孟德的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是大,还是写实的。汉魏之诗,还没有这种“空”和“虚”的感觉。汉魏之人写诗,还只是看山是山;唐人写诗,可以看山不是山;到了宋人,又是看山是山。当然,宋人的“实”,已有了另一种意味。  韦应物的诗,《寄全椒山中道士》:“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还是有人,但人已经不容易见到了,且人已明明白白为方外之人。从王维到韦应物,仿佛从春天到了秋天。静谧一变而为幽静,更内倾了。此中大有意味。仿佛拈花一笑的人表情变了,心随境转,变成了落花人独立。  还是韦应物的诗,“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空山有幽寂之意。韦应物离尘嚣更远了。《西厢记》里说:“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幽僻处,可以通向热闹,也可以通向清寂;可以入世,也可以出世;可以通儒,也可以通佛道。中国文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小径交叉的花园。  “致虚极,守静笃。”但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一个有心灵和精神需求的人,一定会开门见山。这山却不是空山,而是一种更粗糙匮乏的现实。在这种现实中,是会有走投无路之感的。如果要坚持做一个正直的自己,该怎么办呢?那么用木心援引尼采的话说,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个人觉得,陶渊明做得最为成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与他所相处之物,保持了一个适当的距离,并且举重若轻地把这座山提升到一个审美的境界。当然,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在现实生活中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空翠  空翠。很喜欢这个词。可以让人因空见色,自色悟空,正如《红楼梦》所言。王维的诗,《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空翠,是一种氛围。它就在那儿,无处不在的样子,很美好,但又无法触及。也许正因为无法触及,才如此美好。我少年时总想突破种种限制,现在能意识到限制也是一种美好。庖丁解牛,正是清楚限制在哪儿,所以才能游刃有余。  2010年12月,我到陕西秦岭山区游玩,初冬的下午,漫步于金丝峡大峡谷。四山静穆,空旷无人。天气虽然很冷了,松竹丛杂,林木犹绿,正是空翠之意。据说山中兰草很多,我寻了很久,却未见一丛。“空翠湿人衣”,王维诗中前两句是写秋冬之景,如果是写实,那么最后这个“湿”字下得太重了,重得使诗句有了盛夏之意。如果“空翠映人衣”呢?也不对,太亮了。王维的另两句诗,“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同样写“色”,就很轻灵准确。  王维有悟识。悟识高的作者极少,近当代作家中,悟识好的有胡兰成、废名、顾城。阿城差不多也算一个。废名没有发展好,他极为可贵的独特的文学个性,后期完全废掉了。  木心也有悟识,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他的修养、气度和识见绝对是一流的,但他的原创作品相对于此,却有很大一段距离。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重读维特根斯坦的一本笔记小册子,无意中看到这几句话,我才算彻底明白:“即便最精微的鉴赏力,也与创造力无关。鉴赏力是感受力的精炼;但感受力没有做任何事情,它纯粹是接受性的。”  朋友谈日本文学,谈及谷崎润一郎和川端康成,认为前者的文学才华要远远高于后者。和谷崎润一郎相比,写人性的幽暗、曲折和繁复,川端康成太清淡,显得小资了。但川端那种细腻到骨子里的感受力,却遥遥领先于谷崎。川端在《山音》中,写人性中那种难以捉摸的东西,背面敷粉,却造成某种不便言传的氛围,正是“空翠湿人衣”。  我在微雨中到小区转了转。里侧花带中那株梅花正在开放,昏暗中既看不见色,也闻不到香,只看到很多花朵的影子,在夜空里疏疏横斜。但你能感到那种花开的感觉,就在你周围。  清人笔记《冷庐杂识》中有一对联,“炉火红深,与我煨芋;窗树绿满,烦公写蕉”。是写给一个和尚的。我不是和尚,却很喜欢此联。绿树映窗,也有空翠之感。  紫藤  我和朋友闲聊,谈到养花种草,不觉就谈到了紫藤。他说有一种名叫久伊豆的日本种紫藤,看上去让人想到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的作品我读了不少,这种紫藤却没见过,料想应该是《源氏物语》中的那种吧。记得《源氏物语》里,写过藤花的,好像还不止一处。春夜的藤花,一大串一大串,落满大露水珠子,寂然垂挂着,像一段段潮湿的无法释然的心事。  传统的中国紫藤倒屡见不鲜。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有处神来之笔,也提到了藤花,月光中从窗子上面吊下来,一枝。但旋即又恍惚不清了—“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我觉得还应该是紫藤吧。紫色不易融于月色,紫藤是紫藤,月色是月色,应该很容易就能分清的,只是月光下的男女容易犯错,一不小心就把紫藤当成了玫瑰。  紫藤的花穗欲开时紫得凝重、饱满,但开完后浓紫就褪变成淡白。紫色高贵,只是中国人的意识里多的是富贵,对高贵却很淡漠。开国君主举事之初,与一帮打天下的弟兄最具诱惑性的约定,就是共享富贵。当然,大业既成之后,却总是屠戮功臣。  我买过一本书信体小说—《紫颜色》,十多年了,不曾读过一页,现在都不知丢哪儿去了。看过卢梭的《新爱洛依丝》之后,我就不再喜欢这种文体了,但还是喜欢《紫颜色》这个书名。  紫色微甜,沁凉,有一些暗香浮动的秘密,如果有年龄,就是介于二十五岁至二十八岁之间,带一丝清澈而纯洁的诱惑性。紫色不易太浓,太浓的紫色有点压抑,说是压抑,其实是不安,人在面对一个不可预测的世界时,常有这种反应。  紫藤作为一种绘画题材,盘曲的老藤似乎比花朵更富于表现力,那藤最好是徐青藤式的笔意,怒、枯、倔,置和谐于不顾,生命与世界之间,总存在着一种难以调和的冲突和对抗。  有一年初夏,在一个小镇,我去一个搞书画装裱的退休老教师家,他住在学校西边,有个单独的小院,里面种满花木。老两口到街上买宣纸去了,他的小女儿接待我。我们坐在那架紫藤下喝绿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她端起玻璃杯,手指映在上面,特别修长晶莹。她低头喝茶,眼皮儿微微下垂,是好看的双眼皮儿,抬头时又眼波欲流。有那么一刻,我们似乎没什么话可说了,四围一片宁静。我把杯子放在小木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她抿嘴一笑,给我续水。有一根藤枝在她肩后垂着,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晃,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废名的《桥》中,琴子看到一个好地方,便和妹妹细竹说,在这里做一个隐士也很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时看《聊斋志异》解闷儿。  不知怎么,读到此处,我眼前便浮现出那个紫藤架来。  青果  我昨天到母亲那儿,看到院子里的柿树,今年又结了不少。青碧的柿子,一颗,一颗,很好看。两颗长一块儿,也好看。还有的,三四颗紧紧挤着,更好看。柿子有尖顶的,有平顶的。但柿子小的时候,看不出来。这棵树的柿子是尖顶的,更甜。青柿子喜欢落,每到早晨,很多都滚落到地上。留下的,都是幸运的、生命力强盛的、被命运精选出来的。要想成熟,要想“红”,有着很复杂的因素。  早晨上班,我看到人家的枣树从墙头上伸出来,枣子结得也很多。柿子的颜色深、沉、凝。枣子的颜色浅、亮、轻。果树中,我对枣树最有感情。杜甫晚年暂居夔州,也种有一棵枣树。杜甫刻刻不忘回到长安,落叶归根,但他客居夔州时还是种了很多果树。人生虽然无常,但生活还是要作长久之计。杜甫的诗,壮大。大就容易笨,杜甫的诗,有的就很笨。我们这儿称长得大的瓜果,喜欢称“笨瓜”“笨果”。“笨”,其实是爱称,是好的形容。就像恋人之间,喜欢说对方“傻”。大枣树看上去也是笨笨的,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木讷”一词,应该专属于枣树才是。枣子青的时候,藏在细碎稠密的青叶子中,很容易被人忽略。美属于有心人。只有到秋天,树叶飘落了,才满树红彤彤的。  城区工业园里,有几家厂区内种了很多木瓜树。有年深秋,木瓜黄落,我拾回几个,以作清供。放在藤条盘里,清香幽远,月余不散。今年又结了不少,我每次路过,看到这些深绿的果子,都忍不住要看几眼。《诗经》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样的感情,浓、烈、质直。“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大白话,脱口而出,却是最美的诗句。人的声口、语气,甚至神态,都显露出来了。怕对方不明白,又叮咛了一句吗?我读《诗经》,最能打动我的,往往就是这种语气。  《诗经》大多四字一句,却有着极为丰富的活灵活现的声调语气。四字一句,说时迟,那时快,刚呼之欲出,便脱口而出。那种最质朴的不加修饰的饱满的情感,似乎总是在急于找到一个表达的路径和形式。所以,《诗经》里的句子,往往靠重复和相似来加强和强调。像一个年轻的女人对着那个即将出远门的爱人,交代了又交代,叮咛了又叮咛,嘱托了又嘱托。如此这般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她是怕对方忘了,听不明白,不放在心上。她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处处需要呵护照顾的长不大的小孩儿。《诗经》里的句子,是母性的、女性的、家常化的。  不过,这里的木瓜,不是我所见到的木瓜。据日本人冈元凤纂辑的《毛诗品物图考》一书来看,《诗经》里的木瓜,是落叶灌木。我所见的木瓜,是落叶小乔木。我写这些,既是张冠李戴,也算移花接木。  前两天我去杭州西溪,舍舟登岸,忽见一树耸起,很多硕大的果子从枝上垂下来,青幽幽的。定睛一看,才知是柚子,很有新奇感。  很多年前,我读过作家北村的一篇小说—《青果》。青果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在现实生活中惨遭邪恶势力的毁灭。那篇小说写得很美,也很伤感。  果子熟了很美,果子青着,也很美。  菖蒲  菖蒲,我们这儿叫蒲子。  石菖蒲,可能是另一种植物。王维的诗,“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可能写的就是石菖蒲。我这儿写的蒲,应该是《诗经》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的蒲,可以编席子。  我懒得详细考查。我终归不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打破砂锅却可能只是为了听那么一声响儿。别人顺藤摸瓜,我却顺藤摘花。很多生活中的事情,我竟然也喜欢这样做。  我这样安慰自己,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孔明读书略观大义。但两个明,都很明,一个立了言,一个立了功。对我来说,这其实是借口,不是理由。人总是喜欢把借口当作理由。  这种植物,在我小时候,沟里、河里很多。现在没有了。因为沟里、河里没水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也说明,这种植物的习性是喜水的。  菖蒲的花,我们叫蒲棒。夏天,一支一支从叶丛中蹿出来,果实上沾满淡黄色的小花,真像棒子。蒲棒可以吃。饿的时候,折几个,翻来覆去,细细地啃。如今,我已经忘记蒲棒的具体味道了,仿佛带着那种草本植物特有的清香。但这样说,很含糊。  菖蒲刚出水,很绿、很纤弱的样子。叶子长大,森森的,苍青色,在风里摇动,唰唰唰,很有气势。  小时候,风雨欲来,我站在河边看蒲叶,有点害怕,满河的叶子,倒过来,伏过去,惊恐不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觉得自己也许忽然就会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带到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去了……  以前读张祜,我记住了他的一首诗:“去年来送行人处,依旧虫声古岸南。斜日照溪云影断,水葓花穗倒空潭。”张祜的好诗很多,这首不算太出色,我偏偏念念不忘。水葓也不是菖蒲,我偏偏错认成菖蒲。有人说,日本棋圣吴清源,之所以棋艺精绝,就是因为他的内心从来不接受外界的任何暗示。有了这等超凡定力,才可以摒弃一切干扰,道进乎技。我则相反,一有干扰,就心神不宁。有一段时间,我老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的水潭边坐一坐,静一静,看看云影,听听虫鸣。世界仿佛荒荒的、空空的,也很好。  现在,我不怕蒲草的声音了。那个未知的地方,其实就是生活本身。人就是想走远,也走不远的。走到哪儿,都走不出生活。  苏曼殊以诗为信笺,邀请一个朋友:“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原来做和尚也可以做得如此酣畅豪华,意兴淋漓。做人做得越极致,就越具有美学色彩。当然,往往也越容易具有悲剧色彩。极致的尽头,是高峰,也是悬崖。  但做人,还是要尽量做得好看一些。  蒲叶做成扇子,叫蒲扇;做成席,叫蒲席;做成坐垫,叫蒲团。  我摇过蒲扇,睡过蒲席,但没坐过蒲团。  我们这儿不时兴编蒲团的。累了,乏了,找个木板凳坐一坐,或者干脆就蹴在地上,挺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菱  菱花,总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感觉。它像七岁、八岁的女孩儿,也可能十三岁、十四岁,但最多不能超过十七岁,有蓬松的前刘海,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农耕文化里,浣衣、拾柴、做饭,转身变老。  作家叶兆言好像有一篇小说《采红菱》,不过我没看过。水红菱,名字好,是心底的一抹红,静静沉在那儿,年深日久,打捞不起来了,变成了一抹恍惚的影子。  记得《圣经》里提到过一种玉—水苍玉,很好的名字。水红菱,也好;红绫,也好,柔艳旖旎。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世界还是让人留恋的。张爱玲说,人生有苍凉。其实,也有荒凉;其实,也有美好。  煮熟的菱角吃起来,像高淀粉的红薯。以我个人的口味来看,不过尔尔。小时候,外祖母家门前有一片海子,水面有成片的菱角。我生着吃过,脆,有点清凉的稀薄的甜意。但童年的体验我一直不愿意动用,想以后留在小说里。现实总是很粗陋,所以由现实激发出的想象,就格外美丽细腻。  《红楼梦》里的贵公子叹道,菱花镜里朱颜瘦。有楚辞里美人迟暮的怅然。美人,美好的人。生命里,有那么多撕扯不开的东西。但很多时候,用不着抽刀断水,用不着剑斩春风,而是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云散天清。  南朝乐府民歌里的女子采莲,当然也采菱。莲有谐音,莲,怜。莲子,怜子。那么多的柔情蜜意。而采菱,更多的只是一个现实的动作。当然,在诗歌里,也是一个美学的动作。莲叶具有遮蔽功能,有阴影,有隐秘的空间。菱叶是敞开的,一切明明白白,昭然若揭。可是,菱叶贴水而生,有些东西还是看不透。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深处所有的,并不是狭小,而是广阔,足够一颗敏感的心灵游走。然而,心走远了,是不容易回来的,或者就不再回来了。  南方女子采莲,北方女子采桑。南方女人柔情似水,北方女人阔达明亮。  人们拉纤时唱歌,沈从文的小说里有描写。顺便说一下,沈从文小说中那种诗性的一唱三叹的生命内蕴,其深度,中国作家中,迄今尚无人达到。小时候,我看别人盖土房子,打地基,几个男人打夯,开始闷声不响,打着打着,就吼起来。吼的什么,忘记了。只记得那粗鄙的调子,豪放、欢快、率性,在秋尽冬初、斜阳黯淡的下午,随风飘远,非常有力量。一个人独处久了,会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采桑时,唱歌,有采桑曲;采莲时,唱歌,有采莲曲;采菱时,唱歌,有采菱曲。人类,总需要些愉悦感,需要些释放和抒发,甚至,需要些自我安慰。  南朝有个叫江洪的诗人写的采菱诗:“风生绿叶聚,波动紫茎开。含花复含实,正待佳人来。”  世界总是充满着期待,单向的期待,或相互的期待。在一次次相互发现和映照中,变得丰盈生动起来。  鸳鸯  有人送一只板鸭,说是鸳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脱毛的鸳鸯和肉鸭没有什么区别。真是一种可悲的现实。我尝了尝,肉质远比板鸭细腻,也更香。但我吃了两块,吃不下去,心里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就给我妈送去了。  我有这种别扭的感觉,是由于从小读过的诗词在肚子里作怪。鸳鸯在古典诗词里,一直是爱和美的化身。让我吃鸳鸯,简直是豕食爱情,有负罪感。几年前,我在一个水塘里,看一群花色艳美的禽鸟在嬉戏,它们像鸭子,又不是鸭子,问人,才知原来是鸳鸯。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这种久仰大名的禽类。  鸳鸯让我想到温庭筠的词,尤其是那组《菩萨蛮》,富丽泛彩。温庭筠名好,字也好—飞卿,但据说长得却极上不了台盘,被人称为“温钟馗”。少年时代,我读他的词读多了,铁定认为此人必然英俊儒雅。后来看了古人笔记中的相关记载,我好一段时间转不过弯儿来。废名认为以前的诗是一个镜面,温庭筠的词则是玻璃缸的水,在里面养条金鱼儿,插点花儿什么的都可以。也就是说,词到了温庭筠这儿,变得立体了,有了很大的空间感。其实还有一点废名没有看到,在温庭筠的词里,就是在他的《菩萨蛮》这儿,有了一个精美的内在的结构,用《论语》中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山节藻棁”。一间大肆装潢的屋子,斗拱、短柱等结构精美。由此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艺术效果,用他自己的句子来说,就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种结构有时让我想到博尔赫斯的小说。这种结构不是封闭的,温庭筠写女性的闺阁、居所、庭院,但是他却把这一处所置于一个广大的风景里。鸳鸯锦、鸳鸯枕,鸳鸯突然就从某种静态的私密性的场所飞了出去,飞到了另一个无遮的空间,风景无限。  飞就飞了。现在不写温庭筠了,写一写杜牧。写来写去,反正都是写鸳鸯。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乍想到杜牧的这两句诗,我一时将其错当成了韩偓的。这才是真正的鸳鸯浴。现在的鸳鸯浴,不敢见天,只能孤芳自赏,其实应该叫“荤澡”。我们知道,杜牧年轻时也是个爱玩的主儿。这两句诗前面还有两句,“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这首《齐安郡后池绝句》,写于杜牧不得意的时候。王维雅人而偶作艳语,艳起来真是不得了。智极成圣,情极成佛,艳极可以通禅。  温庭筠的词,看起来很艳,其实是秀,秀色可餐的秀。好的东西,有时会给人带来某种饱满的感觉,强烈得接近一种生理意识。没有比吃更现实的了。  葡萄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过是心理上的,吃到葡萄呢,实打实的酸—如果吃得不是时候,吃的是生葡萄的话。  年轻的时候,我遇事总是掌握不住火候,行事不是太早,就是太晚。就像吃葡萄一样,总是吃到酸。但年轻时,谁没任性过呢?谁没任性过,谁就算从没年轻过。  葡萄刚入西汉时,和石榴一样,是稀罕物儿。葡萄酒更是奢侈品,就像《红楼梦》里的玫瑰露,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汉武内传》载,西王母和汉武帝七夕相会,喝的就是葡萄酒。神话和传说,是现实的投影和隐喻,或夸张变形。人神之恋,是人性隐秘欲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聊斋志异》,蒲松龄先生其实挺可怜的。  亚当和夏娃吃了苹果,明辨善恶,开启了生命的智慧。他们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拿无花果的叶子为自己遮羞时,便意味着人类的自我意识觉醒了。天地从此变得明亮和广阔。但与此同时,争端、冲突、分裂和矛盾也随之出现,人类自身的苦难也就开始了。我们的老子和庄子,提倡返璞归真,反对机巧,很明确地看到这种结果,正所谓七窍开而混沌死。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类还是去了要去的方向。也只有如此了。人类只好接纳自己。于是,大洪水过后,诺亚做起了农夫,栽种了第一个葡萄园……  上帝禁止人类拥有智慧,上帝是对的,因为他预料到了人类拥有智慧之后的后果。但后来人类也是对的。感谢种种矛盾、挣扎和痛苦,正是它们,强化了我们自身的存在感,从而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更加充盈和丰厚。  人类历史上最有智慧的人物之一——耶稣,诞生于加利利的小城拿撒勒。这儿的大地和山谷便遍布着茂盛的葡萄园。耶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耶稣长相俊美。法国学者欧内斯特?勒南为了写作耶稣传记,曾到此地做实地考察,这儿女人的容貌之美让他惊叹不已。他说这种美是“叙利亚式的恹恹的优美”。  一个铁定的事实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拿撒勒山清水秀,这儿的女人的独特之美是否与葡萄也有一些关系呢?  从中医的角度来看,葡萄除了具有丰富的营养价值之外,还可以降低烦闷的情绪。大家都知道,葡萄酒有美容功效,也就是《本草纲目》中所说的“驻颜色”。常吃葡萄,使人心境平和、肤色柔润。勒南所写,拿撒勒女人那种“恹恹的优美”,恹恹,就含有慵懒平和之意。  现在的孩子口味儿刁,我女儿不喜欢吃葡萄,喜欢吃提子。提子其实也属于葡萄的一个品种。紫葡萄最好看,尤其是雨后,一大串一大串在架上挂着。  我种过一株牛奶葡萄,但不会剪枝,结得很少。快熟的时候,很多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飞来,惦记着。葡萄熟一颗,它们便啄食一颗,我很少吃到。后来,我嫌这株葡萄结得少,又不好看,就砍掉了。我是一个极理性又极感性、极现实又极理想化的人。很多时候,这二者在我身上不是相互补充和平衡,而是相互对立和冲突。  晚唐人的诗:“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我遇到美好的事物,每每也有这种忐忑和小心,但结果发现,该消失的时候,它们还是消失了。  藕  藕有九孔,有七孔。九孔者质脆,适合炝拌;七孔者质糯,适合炖煮。汪曾祺有篇小说《熟藕》,写人间温情。那个老头儿煮的藕,应该是七孔的,地锅木柴微火煮七八个小时,一定“面”透了。  二十几岁时,我曾在一个储蓄所做过临时工,当出纳。那时那个储蓄所的临时工不叫临时工,叫代办员。中国的文字,措辞之微妙,无处不在。每天上午,就有一个卖面藕的老头,挑着一个担子,从储蓄所门前走过。所里有个女员工喜欢吃面藕,经常叫住老头,买上两截。藕孔里装糯米,饿的时候,也很好吃。那时,我倒没去想藕有几孔。  等你对藕有几孔感兴趣时,你就会明白,具体的活生生的生活,要比那些大而无当的思想或理论有趣和重要多了。  还有一点,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七孔的藕开红花,九孔的藕开白花。  唐人写女人,以莲喻之,会说“红莲池里白莲开”。白居易也有诗句:“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这里写的女人,其身份是道士。红莲艳,白莲也艳。如果在红色的映衬下,白色则显得脱俗。过去有俗语:“女要俏,一身孝。”白色,显得清洁纯净,更容易上升到审美的层面。  有学者认为,中国人真正开始形成完整的圆的观念,是从佛教文明来到中国之后。在此之前,圆的观念是不太清晰的。我们的宇宙观,天圆地方,天地最初是相连在一起的,甚至是撕扯不清的。圆的感觉,还没有从人的观念意识中完全分离、独立出来。  众所周知,佛教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图案符号,那就是莲花。莲花就是一种纯圆的花,花瓣指向四方,莲蓬也是圆的。随着佛教盛行,圆的感觉逐渐弥漫世俗,圆满、圆融、团圆。当然,还有圆滑。皆大欢喜,也是一种“圆”的感觉。宋元话本、戏剧中屡见不鲜的大团圆结局,也是这种心理观念的体现。  感觉中,六朝的藕比较多,莲叶田田,荷花团团,铺天盖地的。而六朝时,佛教在中国已开始盛行了。反思一下,果然,在我的阅读印象中,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月亮在诗歌中才开始慢慢有了“圆”的感觉。在《诗经》中,“月出皎兮”,月亮还只是“亮”。  我们的文化中,有一种叫“气韵”的东西,也是在六朝,渐渐孕育而成。气韵,就应该在明山秀水、烟雨蒙蒙的自然环境中形成。北方山河苍茫,高天厚土,心理空间自是另一番面目。莲藕,虽南北皆有种植,但总觉得是属于南方气质的植物。  《红楼梦》中邢夫人替夫纳妾,她眼中鸳鸯的装束是:“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藕合色,有一种不显山露水的清艳。过去的女子,着装真艳,五彩缤纷的,也真复杂,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衣食住行,人类自从有了自我意识,便把衣服放在首位。解放思想,有时就是解放衣裳。  还有一个俗语,说的是藕断丝连。藕断了,丝其实是很脆弱的。有些事、有些东西,断了,毕竟还是断了。  木槿  《诗经》里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的句子。舜华,就是木槿花。古人注解此诗,大多认为含有讽意。其实,就诗歌本身而言,从中寻找讽咏之意,倒是降低了它的文学品格。诗歌之美,不在于它的现实性部分,恰恰在于它超越现实性的部分。  我读此诗,读到了一种喜气和贵气。  《全芳备祖》中所载的咏木槿的诗赋,大都索然无味。包括李义山的一首七绝:“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此诗平平,一流诗人的三流手笔,没什么新意。  木槿,据说日本古时称之为“朝颜”。这个名字好,女性化。我的内心也有女性化的一面,就像哈代说自己的内心是雌雄同体的。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比较反感,羡慕《水浒传》中的黑旋风李逵。  木槿,这个名字也好。木槿,木紧,树木也会紧张吗?好像在哪儿看过一种说法,说用小刀削土豆皮时,土豆会紧张得“吱吱”叫起来,忘记是通过什么方式测出来的了。这个说法让我震了一下。风雨欲来,树木看上去确有紧张之感。盛夏,在大风雨中,树木显得惊慌失措,那么多茂盛的枝叶,都变成了生命的负担。  木槿,木谨,像树木一样谨慎、慎言。民间骂人不会说话,就说“像木头一样”。像木头一样,其实很好。《庄子》中的得道者,就是“形如槁木”。  木槿花,朝开暮落,所谓槿枝无宿花,正可寓韶华易逝之意。这一点恰好对上了古代诗人喜欢借物寓意、托物言志的老胃口。古印度人没有时间观念,佛经里动辄讲千百亿劫,其实,只是一个大而无当的形容。中国人的时间节序之感特强,最喜欢追忆似水年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孔子在河边发了一句感慨,这种感慨的声音,便一直回荡在中国人的心灵空间里。时光匆匆,生命短促,人生如寄之感,挥之不去。  这种感受,对于汉魏之人来说是挣扎。说挣扎,也许太重了,但至少有挣扎之感,欲超脱而未能。古乐府中,到处弥漫着这种情绪。东晋的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是个特例。陶渊明算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但众所周知,这枝红杏却长久不被世人见赏,直至遇到苏轼。陶渊明遇上苏轼,可称得上是文学上一次最重大的的艳遇)。到了李白,是挣脱。挣脱掉这种情绪了,有了飞扬和明亮。到了苏轼,是超脱。也就是说,彻底变得旷达起来。李白是浪漫,所以飘飘欲仙,天地为之久低昂。苏轼则是旷达。因为旷达,所以世俗,与物无隔。苏轼的可爱,也恰恰在于其世俗。正如李白的可爱,恰恰在于其非世俗。苏轼最爱说,人生如寄。但在汉魏是感叹,在苏轼却是豁然,仿佛好花忽开,天地一亮。  小区的花带里,有几株木槿,枝上现在已开满了绯红色的花朵。“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是,有一次我站在那儿看了半天,却硬是没看出它们有哪点像女人的容颜,但心里还是很愉悦的。美,是如此的主观。  扇  团扇如月,女人拿在手里,有润秀明洁之感。丝绸细腻、华贵,触摸上去,有活生生的现实感。秋扇见弃,说明了它的实用性的一面,也说明了人性的另一面。秋天了,天凉了,扇子变得多余。一个“弃”字,说得绝情。时光对生命也是如此。“天若有情天亦老”,这句诗,无情到极致,也悲怆到极致。好在,天弃人,人却不自弃。这样一来,每一天就有每一天的风月。  晴雯撕的是折扇。  贾宝玉说了一番大道理。这道理,也是庄子“齐物”的道理。贾宝玉对待事物,是终极性的、艺术性的。晴雯的性情也是道家的,率真、任情。终极性的、艺术性的东西,往往超越于规律之外,实践起来,剑走偏锋,是危险的、破坏性的。晴雯实践宝玉的道理,扇子撕得真是惊心。  诸葛亮拿的扇子,是鹅毛扇,不能折的。诸葛亮是只进不退的人,六出祁山,是事知不可而为之。偏于一隅的蜀国没有一统中原的实力,侥幸成功,以蛇吞象,难道就能消化?以诸葛亮的绝世之才,不会不明白,但他必须尽人事。  诸葛亮如果晚生一些时间,也许会手持一把折扇,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但那就不是诸葛亮了,也许会成为谢安。  北窗高卧,清风徐来。不为物累的时候,天地自是一把扇子。陶渊明也应该有扇子的。他把扇子放在心中。贬谪中的苏东坡高唱“说渊明,是前生”。其实,我也想这样说。只是现在没有清风了,空气质量太坏。如果也迎风高唱,会被灌一嘴灰尘的。如今,最好的状态是沉默。  为什么当代人的胸襟、气度变得越来越小了?因为我们已经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葫芦  葫芦,嫩的时候做蔬菜。葫芦滋味大类瓠子,吃法亦同。但有的葫芦苦不可食。  葫芦老的时候用处多,做瓢,舀水。日本的《徒然草》里记,许由身外无物,喝水用手捧,有人送他一个瓢。他用后挂在树上,风一吹嫌吵,又扔了。  瓢者,漂也。所以,瓢也可系在腰上,增加人体浮力,用以泅渡。《庄子》里,有人种了一个大葫芦,太大,不知可做腰舟,便打碎了。庄子笑其只知用“小”,不知用“大”。在远古,江多河众,舟船属于交通上的奢侈品,很稀少。  葫芦可以盛酒,在古装电影里常见。金庸小说描写的丐帮帮主洪七公,腰间便有一个,乘兴喝几口,哈哈一笑,陶然自乐。旧时农家,把葫芦挂在窗后,用来盛放菜籽或瓜种。  人怕老,葫芦不怕老。人老皮松肉弛,岌岌可危;葫芦则老而弥坚,一敲嘣嘣响。  不会说话的人,被称为“闷葫芦”。王熙凤骂丫环:“你是个没嘴的葫芦怎着!”有些话,不可说,不必说,说也白说。做个没嘴的葫芦,其实很好。  葫芦,谐音糊涂。难得糊涂,如果是自嘲或愤疾的话,无可厚非。如果故意装糊涂,这样的人,不好玩儿。明人制印一方,曰:“储泪一升悲世事。”这话倒是来得直接。  形状扁圆的小葫芦去瓤、挖孔,可养蝈蝈。小时候,我认识一老者,就有这样一个玩意儿,装两只蝈蝈,天冷了,怕冻住,便揣在怀里。蝈蝈偶尔鸣叫,“吱吱”“吱吱”,零零碎碎,如闻天乐,令我极为艳慕。童年时代,真是太寂静了。  有个葫芦架也不错,豆棚瓜架雨如丝,读《聊斋志异》解闷。但转念一想,读《聊斋志异》也不好,处处人鬼情未了,触目感怀,不是解闷,倒是解连环了。《聊斋志异》实为幽愤之书。倒是《阅微草堂笔记》来得平和。  喜欢细腰葫芦,更有曲线美。有朋友送我一个,很大,上面有彩绘,被做成了工艺品。我把它放在阳台,今年雨水勤,它居然浮了一层霉。  我近年喜读古书,有朋友读我的文字,说有“倦意”。此话让我震了一下。怕过于发霉,我最近又找了几个外国作家以作调剂。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这个时代太缺乏那种急切奔放的心灵激情了。  晚苹果  花香让人恍然感到,仿佛还有很多好日子,正要到来或已经到来。果香则带有回忆性。一个即将或已经消失的世界,像一本书,随手放在书架,还没来得及仔细翻阅,就已经页沿微黄。我属牛。据说,属牛的人喜欢怀旧。  果香中,我喜欢杏和苹果。但杏易坏,苹果则耐久。一个苹果,放很长时间,缩了,闻一闻,还很香。  少年时代,我爱幻想,希望拥有一个果园和两间小木屋。柿树园。深秋或初冬,柿叶通红,“哗啦啦”地往下落。叶子落光了,柿子还在枝上,比叶子更红。黄昏,夕阳西下,整个世界一片通红。人在小木屋前静静站着,看鸟儿一只接一只地归巢,翅膀微红。我以前爱幻想,好色。现在,有时还会想入非非,所以,处世多显天真,不能应付复杂人事。现在,仍好色。齐白石晚年画辣椒、画南瓜、画白菜、画牵牛花,五彩缤纷,色彩更为繁艳。他真是热爱生活啊!同样的苹果,我会偏爱红色的,喜欢那抹釉子般的明丽。柿子熟了,还要捂一捂,才能完全去涩。我把柿子放在纸箱里,再放入几个红苹果,一周过去,苹果香味全无,柿子则奇甜。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会更注重事物的内涵。我们既要知道什么样的苹果好看,也要知道什么样的苹果好吃。这样,我们才能更为理智和宽和地对待这个世界。真正香甜的苹果,其实是那些有虫眼的、节节疤疤的。可是,这种认识,看似简单,其实很难。就像美国作家安德森在小说《纸丸》中所言,“只有少数人懂得这种歪瓜裂果的滋味”。这类果实,让我想到《庄子》中那种奇形怪状的人,他们“畸于人而侔于天”。  立秋,细雨绵绵。我晚饭后在书房徘徊,无聊中便从书架上找一些书名来凑对联。由《牡丹亭》找到《桃花扇》,由杜牧的樊川找到李商隐的玉谿,由《剑南诗稿》找到河东文集,找来找去,找到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这是郁氏小说中,我最为喜欢的一篇。那阵阵初秋暮晚的桂花香,浓烈到让人无奈的程度,是某种隐隐的悸动。由郁氏的《迟桂花》,我又找到了俄罗斯作家布宁的《安东诺夫苹果》,安东诺夫苹果,即晚苹果,深秋方熟。迟桂花对晚苹果,差强人意。布宁也是一种喜欢怀旧的人。这篇小说本来就是一篇怀旧的作品。布宁终生记得晚苹果、蜂蜜和秋凉这三者的芬芳。相对来说,苹果的芬芳大家都比较熟悉,蜂蜜的芬芳就较为微妙了,而秋凉的芬芳,则实在难以言传。  深秋,天空高远,晚苹果的芳香从果园阵阵飘来。布宁写道:“天气多凉呀,露水多重呀,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么美好呀!”写这篇作品时,布宁还年轻,青春犹在。  其实,无意间闻到苹果的芳香才最为美好。清晨,无意间看到一朵新开的花,仿佛这个日子会一直挂着几滴清亮的露水—仿佛人生可以重新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一首抒情的老歌,在黄昏的街头无意间听到,整个喧嚣的世界会一下子静下来,只剩下一种美好的声音和旋律。世界永远充满缺憾,人应该在缺憾中享受美好,享受种种意外的芬芳。  霞色  夏天,霞色隐深树。秋天,霞色隔疏林。春夏的霞色明艳,秋天的霞色清艳。我更爱严冬的霞色,冷艳绝伦。  今年我常在乡下,乡下树多。早晨和黄昏,我喜欢在田间地头溜达,饱看朝霞和晚霞。前天早晨,我用手机拍摄朝霞,为了选择一个理想的角度,气喘吁吁地跑步穿过一个小村庄,结果还是被一片荒树林子给挡住了。  很奇怪,所有的朝代,在我的感觉中,晚唐最富色彩感,老是有一种黄昏意象,有夕照和晚霞;秦,苍黑;汉,苍黄;宋,淡青;元,苍青;明,深青;清,绀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意象。  郁达夫的小说我读得不多,在小说中,抒情应该是节制的,否则抒情就变成了情绪化。我记得《迟桂花》中好像写有晚霞,又翻读了一遍。这篇小说写得相对节制。以前读,我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男女二人游五云山的过程,精彩出众。现在重读,我却隐隐觉得恰恰正是在这儿,两个人物心理之间的交织,写得有点不太自然。《迟桂花》中没有晚霞,倒有很多月色。  小时候,我经常在小姨家生活。那时,有个小伙伴,叫红霞,她虽然比我大了一两岁,但显得远远比我成熟。我们在一起玩儿,亲密无间,她倒像个小大人。到了少年时代,我们慢慢疏远起来,是少男少女间那种刻意的不自然的疏远。后来,她嫁到一个小镇上。有一次,我去小姨家,偶尔碰见过她一次,双方感觉特别亲切。此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如今,我已忘了她的容貌,只记得她小时候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岁月悠悠无尽,人生却如急流汤汤,太快了。  富有色彩感的诗人都有谁?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李商隐,他是晚霞的色彩,是秋冬的旷野上空,那一抹柔和而沉静的红。其次是李贺,李贺是夏天临近末尾时的绿肥红瘦,他的色彩是跳脱的,更准确地描述,也许应该是一场冷雨后的惨绿愁红。王维呢,是晚霞消失后,那抹宁静的深青,隐隐透点红意。整个人世的热闹都不要了,就剩下那点淡远的红意。  我对俄罗斯文学中的霞光印象深刻。托尔斯泰早期的小说《哥萨克》里有朝霞满天,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有晚霞散布。契诃夫、布宁的小说里,都有沉静的霞光。而库普林在他的《阿列霞》里写道:“直至今天,那些燃烧着的晚霞,那些散发着铃兰和蜂蜜的芳香,充满清爽空气银铃般鸟语的滴露的清晨,那些炎热慵倦的六月的日子,还有阿列霞美丽的脸庞,一起栩栩如生地活在我的心里。”年轻时喜欢晚霞,年老时喜欢朝霞。而晚霞是回忆性的、古典的、抒情的。朝霞则象征着某种希望和理想。我们往往更喜欢我们的生命里不曾或不再拥有的东西。  秋竹  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到了朋友的茅舍,触景生情,写道:“红叶已染常春藤,四五杆竹动秋风。”看来秋已经很深了,三两杆竹子在风中摇曳。  日本的秋声,很小,很细。  然而,那一点凉意,还是让你感受到了。  郑板桥画竹,无师承,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悟出。  松尾芭蕉善于捕风,郑板桥善于捉影。这也是诗人与画家的区别之一。  竹生笋,笋长得快,十五六天就超过原来的竹子,有人便称竹子为“妒母草”。  诗经以草木起兴,楚辞更进了一步,把草木人格化了,算是“植物的符号学”。晋人爱竹,多属于行为艺术。  年少吃肉,人老喝粥。猛烈之徒炙牛,恬淡之士食笋。  竹荫清、虚、静,易流于空寂,不像桃李那般繁艳,有一种世俗的热闹。理想的生活环境是闹中取静,理想的生活状态是张弛有致。正所谓,“竹外桃花三两枝”。  但理想理想,总是有条有理地想一想,然后,算了。  把杂乱丛竹疏通,删繁就简,古人称之为“洗竹”。真是绝妙的措辞。  两年前父亲从外面移来一丛竹子,种在墙角,现在已繁衍成一大片,也该“洗”一“洗”了。  春竹深,夏竹浓,秋竹淡,冬竹浅。竹里可以听风,听雨,亦可听雪。  宋人诗话里说,竹不曾香,而杜甫则曰:“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雪不曾香,而李白则曰:“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  套用一则禅宗公案来说,则不是竹香,亦不是雪香,而是心香。心香一瓣,河清海晏。  山西出一种名酒,名“竹叶青”。因喜欢它的名字,有一次我居然喝醉了。  秋灯  古时的夫妻关系,纳入了儒家的伦理秩序,变庄严了。夫妻间强调的是一个“敬”,但私下里呢,避免不了的,还有一个“昵”。西汉的张敞给老婆画画眉毛,就能遭人举报,上纲上线,后来弄得连皇帝也来过问了。所以夫妻之情在文学里,往往被藏匿起来了。有悼亡之情,有相思之意,就是没有日常性的东西。也就是说,那种具体的、柔软的东西被回避了。儒家文化以“举案齐眉”的故事作为夫妻榜样。《金瓶梅》那么越轨,但西门庆和吴月娘之间的床笫生活,始终是一个禁地。原因在于吴月娘的正妻身份。在这之前的《西厢记》,由于莺莺的身份还没分明,所以,月映西厢,绣被初展,王实甫的笔触才敢如此露骨。归有光的其他文章,细读隐隐有八股气,但描写家庭生活的文字,却婉和多态,变得有情致起来。兰陵笑笑生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归有光可是根正苗红,为文章正宗。我觉得,在这方面的题材上,归有光是一个突破。他的主要价值也在于此。  再后来的《浮生六记》里,开篇即是《闺房记乐》。其实这是对一种生活情致的明确肯定,甚至张扬。闺房生活,也是日常生活的核心。但在这篇文字里,我不想过多地来写《浮生六记》,而是想写一写清人蒋坦的《秋灯琐忆》。明清时代,南方有很多文化气氛浓厚的家庭—典型的如《午梦堂集》中的叶绍袁之家—很多女性能诗善画,多才多艺。蒋坦与秋芙(秋芙,这个名字让我一下子想到贺铸的一句词,“红衣脱尽芳心苦”),由青梅竹马而为恩爱夫妻。家庭生活是琐屑的,能保持着一种情趣,其实是极不容易的。他们把自己的住处命名为“夕阳红半楼”,纯美而闲适。他们吟诗、弹琴、修佛、下棋、会友、赏景,过的是艺术生活。可是字里行间,却隐隐有一丝难以排遣的怅惘。我想,一定有很多粗粝的东西,被过滤在文字之外了。越是完满的生活,越容易让人产生意犹未尽之感。秋芙比《浮生六记》里的芸娘更富有艺术气质,也更多愁善感。她长期患有肺病,体质也更娇弱。桃花为风雨摧落,零落池上,她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小词:“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正在这时,偏偏忽然来了一阵东风,把花瓣都吹散了,她一阵怅然。这简直是他们夫妻命运结局的一种暗示。秋芙后来病逝,未享长寿。几年后,太平天国军攻占江浙,战乱之中,蒋坦饿死,也只是四十多岁。普通人的生活,真的像一盏灯,在门楣上挂着,看上去流光溢彩,照得满庭花木婆娑,但突然来了一阵风,说被吹熄就被吹熄了。可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生活,还是这种平凡人的生活,甚至在窘迫困顿之中,仍可贵地保持着一种耐人寻味的美感和情致。  枯桑  如果以树来喻,春天是柳,垂丝欲芽,临水自照,妙曼不可方物。树有姿、有色。唯柳既有姿,又有色,姿色双全。柳是树中最冶艳的尤物。不过芳华刹那,数日姿色便忽忽丧失殆尽。  冬天是桑,老桑,天寒叶落,桑皮开裂,老枝纵横盘空,如将军万里杀敌归来,未解甲胄。  我想到的桑,是枯桑,比老桑更进一步。我写到这里,突然有个感觉,是有关风骨和气韵的东西。老桑属于秦汉。柳属于宋明。秦汉,有风、有骨、有气,好像没有韵。南朝似乎才开始有韵,南朝水汽氤氲。到了近代,李叔同还有句诗,“红楼暮雨梦南朝”。  我考虑问题,不会考证和推理,向来只凭感觉。有个说法,感觉有时是靠不住的。“有时”靠不住,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感觉也是能靠得住的。说不定,感觉甚至比感情还更靠得住些。  我想到枯桑,可能与古乐府有关。“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有空旷的空间感,质朴、大气、凛然无情。诗歌里的“无情”,往往是个掩饰,是情到深处转无情。诗歌的表面现象才真是靠不住的。想到枯桑,又想到马,还是与古乐府有关。“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古乐府中的很多诗,不会拐弯,直来直去,是硬的。不是生硬的硬,是一种质地,像长城上的方砖。很奇怪,长城拐了很多弯,但长城还是硬的,我的意思是说,长城有一种直来直去的历史感。但一条河,即便是直的,还是柔软的,给人一种纵深的感觉,纵深到遥远之处,就开始九曲回肠地转弯。  枯,没有生命的生命,有绝对意味。绝对的东西,更有力量,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比如,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枯桑就像枯墨,枯中有另外的一种新生。  本来是写枯桑,怎么突然又想到了霜天晓角?治大国如烹小鲜,写文章如骑骏马,信马由缰,这种感觉最舒服,就像青春期在梦中跑马。不过快速跑起来,还是要拉一拉缰绳的,不然会人仰马翻,不知所云。行行重行行,到哪儿去呢?“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我现在太喜欢这两句诗了,喜欢得立即就想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霜天晓角。天色欲明未明,钢青色,清霜如剑,森森逼人。角声深沉,破空而来。此时的人如此庄严豪壮,不可以有丝毫荒废。  我偶尔也会怀念一下裘马轻狂的少年时光。那时候,醉里挑灯看剑,牛得不知东西南北。理想呀、事业呀、爱情呀,好像生活无穷无尽似的,有着无数种触手可及的可能性。那种状态,腾云驾雾,脚不连地。其实,倒也蛮好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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