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小说系列(套装共6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8 12:08:43

点击下载

作者:王晋康

出版社:时代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王晋康科幻小说系列(套装共6册)

王晋康科幻小说系列(套装共6册)试读:

养蜂人

兀鹫与先知

机器人类的先知并非修行高洁的圣人,而是一只盯着死尸的兀鹫。但对生命的渴求是天然正确的,即使它被赋予丑恶的外貌。

扑翼机收住翅膀,轻盈地落在内盖夫沙漠的边缘,土黄色与绿色交界的地方。电脑驾驶员说:“总督阁下,夫人,慰留所已经到了。”

前面是一片简朴的建筑,几十间一模一样的独立平房散落在骆驼刺围成的院落里,没有其他设施。院里散布着几十个机器人,平静地看着大门外的扑翼机。他们的数量不算多,毕竟,这项仁政——让机器人在法定销毁之前享受一段自由生活,以能量块耗尽为限——虽然已经颁布20年,但还远未普及。能把机器人伴侣送到这儿的,多是人类中的地位尊贵者。

总督布拉图扶着妻子安吉拉走下扑翼机。安吉拉是伴侣型机器人,与布拉图度过了恩爱的10年。10年,这正是法令规定的机器人的淘汰期。夫妻两个最后一次拥抱。布拉图沉重地说:“安吉拉,真不忍心离开你。”

安吉拉故作轻松地说:“别难过,亲爱的。新安吉拉已经获得我的全部记忆,当然也具有我的全部爱情。她一定会让你幸福。”

布拉图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他舍不得与安吉拉分别,但作为总督,他只能带头遵守全人类的法令。他说:“我会每年来看你。你愿意让她也来吗?”

安吉拉笑着说:“当然,我很愿意见见另一个自我。记着,如果有了孩子,把孩子也带来。”

机器人的快速换代大大促进了他们的“进化”,最新款型的男女机器人除了性能力外,还将具备生育功能。仅仅因为这一点,安吉拉也不得不让位给新人啊。布拉图爱上她时是40岁,虽然一直想要孩子,但他从未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安吉拉有怨言。如今布拉图已经50岁,想要孩子就不能再耽误了。所以,即使没有这个“十年淘汰期”的规定,安吉拉也愿意成全他。

布拉图再次与她吻别,登上飞机。安吉拉目送飞机消失在天边,回头进了院子。一个男性机器人立即迎上来,殷勤地堆着笑容,问:“您是总督夫人吗?我看见是总督送你来的。”“我不再是总督夫人了,请叫我安吉拉。你是……”“我叫麻勒赛,是机器人慰留所的管理员。”

这是一个比较低档的杂役型机器人,虽然外形为男人,实际并无性别。他迫不及待地问:“总督夫人,总督送你来这儿之前,肯定为你配备了最高档的能量块,对吧。是20年型的?”

安吉拉对这个涉及隐私的问题很是不快,但她想也许这是慰留所的例行询问?就勉强点点头。远处有人厉声喊:“麻勒赛!”

听见喊声,麻勒赛立即像耗子一样溜走了。他的右腿关节已经严重磨损,所以走路一跛一跛。一个男人匆匆走过来,鄙夷地看着麻勒赛的背影,对安吉拉说:“那个贱坯又在打听能量块的事,对吧。”“嗯,他是这儿的管理员?”“是这儿的收尸人,把能量耗尽的住户送到轮回所去销毁。请别误会,我并非不尊重收尸人这个工作,但麻勒赛本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贱坯,是专门盯着死尸的兀鹫,是引诱同伴坠入死亡陷阱的伥鬼。这儿凡是知道底细的人都远离这个贱种,以后你不要理他。”这位男性机器人说,“我叫莫亚尔,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

去房间的路上,安吉拉知道了“那只兀鹫”的所有情况。麻勒赛在这儿已经干了20年,远远超过一个低档杂役机器人的寿命。听说他一直在私下干一些令人不齿的勾当——窃取住户的能量块,换装到自己身上。这种邪恶天性在机器人中非常罕见,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地球上所有机器人从不贪生,他们的生命是人类给的,寿命也是人类规定的,机器人非常自觉、非常理性地执行着关于机器人定期销毁的规定。这不光是缘于对人类的忠诚,而且也牵涉到机器人的“种族道德”——机器身体不像人类肉体那样有寿命限制,如果所有机器人都像麻勒赛这样贪生,那地球上早就被最原始的机器人占满了,哪能容得机器人的进化?所以,在机器人社会中,麻勒赛的作为是最令人不齿的秽行,相当于人类中的乱伦和弑父。

听了介绍,安吉拉也从心底厌恶这个“贱坯”,皱着眉头问:“他怎么窃取,谋杀吗?”“那倒不至于。你知道,凡在慰留所度余生的机器人,嗯,心境不一定很恬静的,”莫亚尔含糊地说,“所以,他经常能劝服某些人自杀,把能量块提前转给他。”“那你们就由着他胡来?他这样做是非法的,至少违犯了关于机器人定期淘汰的法律。”

莫亚尔无奈地说:“这儿目前还是一块法律上的飞地,没有政府,没有警察,只有道德上的自律。但‘自律’显然不适合于麻勒赛这类东西。我的朋友齐格就无法容忍,再三说要想办法惩罚他。”他摇摇头,“算了,我不想再提这个贱坯了,反正你要听我的话,以后远离他。”“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安吉拉很快亲身体会到莫亚尔所说的“心境不恬静”。作为伴侣型机器人,她的一生是为布拉图活的,所有兴趣、欲望、欢乐、歌声也是因布拉图而存在。机器人不用吃喝拉撒,不会生病,不会疲劳,不会娱乐,甚至可以不睡觉。当她与布拉图生活时,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丈夫身上,倒是从没觉得时间的漫长。现在,丈夫正与另一个安吉拉在一起生活(新安吉拉应该已经怀孕了吧,愿他们幸福!),而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无涯的时光。

由于机器人生活的简单,慰留所的设施也简单极了,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没有健身房。每间小屋中只有一张床——实际上连这张床也是可有可无的。现在,安吉拉的生活只剩下两个内容:一是盼着逾越节的到来,丈夫说那天要来看望她;再就是和女伴们聊天,回忆自己的丈夫。

慰留所中的男性机器人很少,只有莫亚尔和齐格两人。莫亚尔和齐格常来陪安吉拉,和她聊天。不过,其实三个人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因为每人的话头都离不开原来的人类伴侣(妻子或丈夫)。有时安吉拉会有一个随意的想法:同是作为有性欲的伴侣型机器人,莫亚尔(或齐格)和她之间按说能发生一点什么事情吧,机器人戒律对此并无任何限制。但她多少有点遗憾地发现,两人之间只有友情,没有别的。两人相处时,不光她心如止水,莫亚尔同样是心如枯井。

的确如莫亚尔所说,慰留所的住户们大都不理麻勒赛。他就像一只土狼那样独来独往,在远处偷偷盯着这边的人群。有时在路上和安吉拉相遇,他大概知道安吉拉不会再理他,常常谄媚地笑一笑,赶紧跛着腿走开。不过,安吉拉厌恶地发现,他的目光——兀鹫般的目光——总要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腹部扫来一眼,那是装能量块的地方。

莫亚尔,还有他的朋友齐格,一直告诫人们远离麻勒赛。平时没发现有人和他接触,但不知道他在众人的视线之外干了些什么,反正他总能不时地诱捕到一个牺牲者。前不久,一个叫里娜的年轻女机器人提前结束了生命,不用说,她的能量块现在用到了麻勒赛的身上。而且不止是能量块,有人说他把里娜的腿关节也换到自己身上了。里娜已经销毁,死无对证,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此后麻勒赛再也不跛行了。

这天,莫亚尔、齐格和安吉拉在一块儿,厌恶地看着远处健步如飞的麻勒赛,齐格忽然说:“不行,我再也不能忍受这个贱坯了。我要给他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莫亚尔问:“打算怎么干?”

齐格笑着说:“我的能量块是20年型的,算来还有15年的寿命,麻勒赛早就垂涎三尺了!我打算主动找他,聆听他的教诲,提前结束生命,把能量块赠给他。”

莫亚尔猜到了他的打算:“然后——在赠送之前把能量块破坏?”“对,那样你们就能摆脱这家伙了。”

这个恶作剧是以齐格的生命为代价,但机器人都不把死亡放在心上,尤其是慰留期的机器人。莫亚尔笑着说:好!是个有趣的主意。你去干吧。如果不行,我再接着干。这件大事就在谈笑中定下了。安吉拉有点不忍心,想劝劝齐格,但看看两人孩子般的兴奋,她把劝告的话咽下去了。

她警惕地想:也许我的“不忍心”其实也是变相的贪生,就像麻勒赛那样?

齐格果然开始实行这个计划,那些天,他主动和麻勒赛接触。安吉拉或莫亚尔经常看到这样一幕:那两人躲在角落里,麻勒赛口若悬河地说着,齐格虔诚地不停点头——然后趁麻勒赛不注意,向这边送来恶作剧的一笑。

半个月后,齐格真的死了,麻勒赛照例推着他的尸体出了慰留所的大院,前去轮回所。那家伙的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安吉拉没有过多关注这件事,因为这天正是逾越节,布拉图带着新妻子来看望她,也带来了节日食品像烤羊肉、苦菜和无酵饼(实际上机器人可以不吃饭,只依靠能量块维持生命)。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慰留所是专门留给机器人的“自由飞地”,人类不准进入,所以安吉拉到大门外去与两人见面。新安吉拉当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连笑容和声音也都是一样的。只有一样不同——她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两个女性机器人拥抱着,热切地交流着有关丈夫和胎儿的情况;新安吉拉还体贴地找借口到远处躲了一会儿,让布拉图与“前妻”有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们三位在沙漠边缘一直待到傍晚才恋恋不舍地分手。安吉拉目送扑翼机消失在夕阳余晖中,忽然感到海啸一般扑来的悲伤。几个月来,她尽量把悲伤锁在心底,现在再也锁不住了。她知道,只有短暂的十年生命——这是机器人的宿命,没有什么好埋怨的。而且她的一生已经非常幸运了,布拉图给了她十年恩爱,又慷慨地留给她20年的自由。她不能再贪心了。但她还是无法排除自己的“贪念”,她饥渴地盼望,能像人类女人那样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能在满头银发时与衰老的丈夫共度晚年。

当然这只是奢望,根本无法实现的。她真不知道如何打发以后的19年,难道还像第一年一样,只是生活在回忆中,然后盼着每年一次的相聚?

她踏着清冷的月光,踽踽地返回。忽然看见路旁蜷伏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仔细看,它还在微微蠕动着。安吉拉惊问:“谁?”

那人吃力地抬起头,是麻勒赛。他的目光涣散,显然已经濒临死亡。刹那间安吉拉知道了这件事的缘由:齐格果然成功地实现了他的计划,在他死前把一个毁坏的能量块赠给这只兀鹫了,而满心欢喜的麻勒赛在送走尸体返回途中才发觉上了当。这会儿麻勒赛凝聚最后一点力量(能量),认出了安吉拉,就像溺死者看到最后一根稻草,用力喊道:“夫人,仁慈的……夫人,救我!”

也许是因为她此刻的特殊心境,看到濒死的麻勒赛仍然一心求生,安吉拉对他的厌恶减轻了,代之以怜悯。她摇摇头:“很遗憾,我无法救你。我没有多余的能量块,也弄不到。”

她说的是实情,但麻勒赛绝对不会放过这最后的机会:“夫人……救我!请……你的能量块……先给我,我……找到后一定归还……凭上帝发誓!”

这个要求显然太过分,也太厚颜。安吉拉摇摇头,干脆地拒绝了:“对不起,我无能为力。”然后从他身边绕过去。麻勒赛忽然抱住安吉拉的腿,狂热地吻着,哀声说:“夫人……救我!我一定……守信,凭上帝发誓!”

安吉拉根本不相信这个贱坯会遵守任何誓言。但——在送走幸福的布拉图夫妻之后,她余下的19年生命对她只能是痛苦。既然脚下的这个机器人如此贪恋生命,那就施舍给他吧,也算是物尽其用。哪怕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贱坯。

她叹息一声:“好吧,我给你。你自己动手来拿吧。”

暮色中麻勒赛的双眼忽然放出异彩,那是他体内最后一点能量在燃烧。他生怕安吉拉改变主意,急忙跪在安吉拉面前,掀开她的上衣,打开腹部能量池外盖,双手颤抖着取出能量块。安吉拉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几十秒钟内(断开能源后有一个意识滞留期),看着麻勒赛手忙脚乱地把能量块装到自个儿腹中。生命力瞬时回到他身上,他跳起来,一溜烟跑了,没有回头看一眼。安吉拉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不过这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倒也没有什么遗憾。然后,她的最后一缕意识悄悄飞散了。

安吉拉迅即感到强劲的能量之波扩散到全身,她睁开眼,首先入眼的是那个“贱坯”的丑脸,还有一双阴沉的目光。看看天色应该是清晨,彩霞已经在东边天空中浮出,那么,虽然在她的感觉中只过去了一瞬,但现在至少是第二天了。这会儿麻勒赛已经为她安好能量块,正在扣合能量池的外盖。他在干这些事情时,一直满脸戾气。安吉拉看看他的表情,微笑着说:“真没想到你会守信践诺。我想此刻你正在肉痛吧——把一个20年型的高档能量块还给了我。据我估计,时间仓促,你为自己找到的肯定是一个低档货。”

麻勒赛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到一边。安吉拉忍不住大笑:“好啦,谢谢你的守信。其实,如果你实在肉痛,这会儿还可以换回去的。我对它毫不珍惜。”

麻勒赛被激怒,粗暴地把安吉拉推倒在地,掀开她的上衣——并不是去打开能量池,而是趴在安吉拉的乳胸上,狂暴地吻着。不过他的动作非常生硬,显然,对于没有性程序的低档机器人来说,他这样做只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安吉拉没有反抗,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觉得无趣而停下来。麻勒赛抬起头,看懂了安吉拉的目光——怜悯中带着鄙视——便暴怒地喊:“我恨你!我恨人类,恨你们这些像人类的机器人!”

然后走到一个沙丘上,恨恨地坐下。

很奇怪的,多半是由于麻勒赛近乎绝望的愤怒,少半是缘于安吉拉体内的母爱程序,她对这个“下贱的”机器人忽然没有了鄙视,反倒产生了几多同情。这家伙的愤怒、仇恨、对生命的贪恋,甚至对性能力的企求,都不会是他在被制造出厂时输入的感情程序,应该是自发产生的吧。那么,这家伙怎么能做出别的机器人做不到的事情呢,他确实应该算作一个异数。安吉拉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和解地说:“不要生气啦。我真的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喂,我刚才说的确实是真话,你如果喜欢我的能量块,我可以送给你的。我对自己的余生毫无贪恋。”她禁不住叹一口气,苦声说,“你恨我们这些‘太像人类’的高级机器人,其实我们有更多的痛苦啊。”

麻勒赛没有理她,站起身,恨恨地走了。

莫亚尔对麻勒赛的安然无恙很是不解,常常叨咕着:怎么回事?莫非这个贱坯看穿了齐格的计策?我的朋友算是白死了!又说:我得接着干下去,我答应过齐格的。安吉拉没敢说是她救了麻勒赛——她这么做,确实有点对不住慷慨赴死的齐格——只是劝道:“算啦,别把那个贱坯放到心上了,由他像兀鹫那样活下去吧。”

麻勒赛此后有明显的变化,脸上的谄笑不见了,代之以阴郁乖戾,一副恨遍天下的模样。安吉拉在路上遇见他时,常常主动和他搭话,但他并不领情,一看见安吉拉就远远避开。安吉拉宽容地想,也许他毕竟忘不了自己对他的恩惠,无法像对别人那样摆出一副冷脸,所以只好躲开吧。

慰留所的住户增多了,相应也增加了几个杂役型低档机器人。按说这些人不可能配备有高档能量块——那应该是麻勒赛唯一垂涎的东西——但麻勒赛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现在把主要精力放在这批人身上。而这些人显然更容易受骗,每天和麻勒赛泡在一起。莫亚尔还发现,甚至有慰留所外的机器人来找他,这些人也都是些低档型号。

莫亚尔没有放弃他的打算——继续朋友齐格未能完成的愿望。这些天来他一直悄悄盯着麻勒赛和他的“信徒”的活动,到安吉拉这儿的次数少多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莫亚尔跑来对安吉拉说:总督布拉图来看她,这会儿飞机就停在大门外!安吉拉欣喜若狂,也很觉意外,现在离逾越节还早得很哪。她跑出去,果然布拉图在扑翼机旁等她,但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另一个安吉拉和孩子(按说孩子应该出生了吧)。莫亚尔也跟着出来,与布拉图交换着目光。布拉图拥抱了安吉拉,说:“来,你们俩赶快登机吧。”他朝迷惑的妻子点点头,“走,上来再细说。”

飞机朝一百公里外的小城市沙哈马飞去。布拉图回过头,严肃地对妻子说:“有一桩突发事件:麻勒赛准备在沙哈马聚众抢劫,目标当然是能量块了,那儿有一个生产能量块的工厂。这桩阴谋是莫亚尔告发的。”莫亚尔点点头,“安吉拉,这是机器人第一次有组织的犯罪,说是叛乱也不为过。政府已经决定严厉镇压。我想请你们两位机器人去现场目睹,也许将来在法庭上需要你们的证言。”

安吉拉非常震惊,这个消息完全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想想麻勒赛的所作所为,特别是那次他死里逃生后所萌生的对社会的敌意,他走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奇怪。这会儿安吉拉对麻勒赛没有什么明晰的看法,既不同情他,好像对他也没有多少敌意。她只对一点感兴趣:那家伙怎么能克服体内固化的“服从人类”的程序,而胆敢反抗人类,至少是反抗人类加给他的命运?他确实是个异数。

飞机悄悄降落在工厂附近。布拉图领着两人进了一间屋子。窗户被黑布蒙着,一排屏幕显示着工厂的全景。七八名军人向总督点头示意,然后继续监视着屏幕。布拉图低声说,工厂库房里存有一万件高档能量块成品,准备明天发运。所以,麻勒赛选在今天作案,肯定经过周密的计划。而且——他们抢劫这么巨量的能量块显然并不只是自用,而是想向成千上万人散发的。那么他的目标不会到此为止,肯定是想组织大规模的暴乱!

莫亚尔也向安吉拉介绍了一些情况。他在几个月的监视中,发现麻勒赛在低档机器人中进行传教,发展了不少信徒。他的教义非常简单和粗糙:机器人中凡能换用三个能量块、也就是所谓“复活”三次的机器人,就能像人类那样进入天堂。那些头脑简单的低档机器人对这位“先知”的话深信不疑。麻勒赛还对信徒说,他本人已经复活了7次,而且最后一次复活是“圣母安吉拉”亲手施为,所以他已经具有了神性,可以替圣母和上帝代言。莫亚尔看着安吉拉的眼睛说:“安吉拉,我总觉得那家伙说的‘圣母安吉拉’与最后一次复活,与你有某种关系。”

安吉拉面红耳赤——对于当时救活麻勒赛,她确实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她老实承认:“没错。他说的最后一次复活,是我借给他的能量块。那是去年逾越节的事,我送走丈夫和新安吉拉之后,在路上碰见了濒死的他。”

令她欣慰的是,丈夫和莫亚尔都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往下追问。布拉图能猜到妻子当时一心求死的心理,怜悯地叹息一声,把安吉拉搂紧。

夜色笼罩着工厂。除了门口一个机器人门卫之外,看不到任何人。不过安吉拉能够感觉到周围的杀气,它在夜色中越聚越浓。她相信,这会儿至少有几百名士兵或警察隐伏在周围。夜深了,大门外忽然出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潜到门卫身后,一跃而起,勒住门卫的脖子。然后,麻勒赛熟练地打开门卫腹部的能量池外盖,取出能量块,门卫的四肢舞动一会儿,慢慢瘫软了。

指挥所的人屏住呼吸,悄悄看着。安吉拉在暗影中摇摇头——这个麻勒赛,这个贱坯,干这种勾当倒真熟练啊,也算得上熟能生巧吧。那伙人把守卫弄妥后,立即开来一辆汽车,打开库房门,往车上装货。干这些体力活正是低档机器人的强项,所以一切干得有条不紊。所有能量块已经上车,七八个身影也上了车,汽车开向工厂大门。就在到达大门时,铁门哗啦一声落下,几十道亮光在同一时刻射出,从四面八方聚向那辆汽车。埋伏的军人拥出来,几百支枪口对准这七八个机器人。

包围圈里的机器人都傻了,包括为首的麻勒赛。以下是一场平静到乏味的屠杀。军人们把机器人从车上拉下来,取出能量块,然后把“尸体”大卸八块,把零件扔到一辆回收车上,而被屠杀的机器人没有丝毫反抗。一架摄像机摄下了整个过程,其后要在电视上向全世界放映,这是为了警戒效尤者。暴乱者中只有麻勒赛没有被拆卸,现在只剩下他被罩在强烈的聚光灯下,惊慌失措地转着脑袋,看着强光之外的模糊身影,就像一只吓呆的小羊在看着羊圈外的狼群。

安吉拉疑问地看看丈夫,不知道他要如何对付这次暴乱的首恶。布拉图没有说话,只是再度搂紧妻子,对麻勒赛的处理他早就筹谋好了。四名军人抬来一支硕大的十字架,在强光区域中立好。又把麻勒赛的双臂拉开,捆在十字架的横支上。然后——下面的场面完全出乎安吉拉的预料,也大大超过她的心理承受限度。两个军人拿着长钉和铁锤,把麻勒赛的双手钉在十字架上,再是双足,再是心窝。这还不算,他们又把麻勒赛腹部能量池的外盖打开,但并没有取出能量块,而是把它联到一个外加的小部件上。现在,麻勒赛的腹部开始滴血——当然只是模拟的,是以视觉上的滴血来表示能量的漏泄。当鲜血流完时,麻勒赛体内的能量也将全部耗完。所以,对麻勒赛的处死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直到这时,贪生的麻勒赛才知道自己的命运,他的心理完全崩溃了,麻木了,脑袋一动不动地低垂在胸前。从外表看,他已经被吓死了。

安吉拉震惊地看着平静的丈夫。10年的共同生活中,她知道丈夫绝不是这样残忍的家伙,甚至他对待机器人是相当开明的。那么,他为什么采取如此残忍的手段来处死麻勒赛?安吉拉尽管救过麻勒赛,其实她对这个家伙并没有好感,最多只是一点怜悯。但不管怎么说,如此残忍的死刑也太过分了!安吉拉不相信这会是丈夫的主意,但即使他只是一个无奈的执行者也不能原谅——他完全可以辞职,拒绝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鲜血!

连莫亚尔也十分震惊。他对“专盯死尸”的麻勒赛十分厌恶,并向总督告发了他的罪行。但他显然没有料到眼前的“国家暴行”。

摄影记者仍在一丝不苟地录下行刑过程,以便在电视上播放。布拉图看懂了妻子的愤怒,但没有做任何解释。安吉拉冷冷地盯着丈夫,盯了很久,最后说一句:“总督阁下,我想今年逾越节你不用来看我了。”

她走进强光中,走到麻勒赛面前。那个近乎虚脱的家伙感到有人走近,努力抬起头,忽然认出来人是安吉拉,就像见到了救世主,挣扎着说:“夫人……圣母……救我……”

安吉拉柔声说:“好的,我来为你解除苦难。”

她用力扯下麻勒赛腹部那个模拟流血的那个小部件。又打开能量池外盖,取出能量块,狠狠地在地上摔碎。麻勒赛大惊失色,嘶声喊:“不……不要……你这个天杀的女……”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僵硬了。安吉拉没有再理他,也没有理会周围的任何人,转过身,径自离开。行刑台旁的军人疑问地看着总督——他们都知道这位女机器人曾是总督夫人,不敢擅自拘留她。总督对安吉拉的行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指指麻勒赛,把众人的目光引过来,平静地说:“既然他已经死亡,那就不必示众了。销毁吧。”

军人把麻勒赛的身体从十字架上取下来,像刚才做的一样大卸八块,扔到回收车上。

安吉拉再没有回慰留所,从此杳无踪影。

第二天,镇压此次机器人暴动的录像在全世界播放,也包括麻勒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场面。

莫亚尔在世界上第一次机器人暴乱中立了大功,被人类社会额外赋予十年寿命,重新回到人类社会中。不过,他原来的妻子已经有了丈夫(莫亚尔第二),无法与他再婚,所以为他另外匹配了一个地位尊贵的人类妻子。

日月如梭。10年后,莫亚尔度过他的第二个人生,带着妻子所赠的20年型高档能量块,再次来到慰留所。妻子忙于公务,没有送他来。他在这儿巧遇了布拉图。布拉图已经卸职,这会儿是送第二任安吉拉到慰留所的,9岁的女儿跟在后边。由于遗传学的进步,这位“人机混血”的女儿酷似安吉拉的模样。看着她,看着风采依旧的安吉拉第二,莫亚尔不由想起了十年前他认识的第一个安吉拉,一时间万千思绪萦绕心头。

10年了,那位安吉拉是死是活,躲在哪里?

布拉图和女儿与安吉拉第二依依惜别。布拉图说,他年过花甲,不准备再迎娶第三任安吉拉了。每年逾越节,他会带着女儿来看她。安吉拉第二说,谢谢你的情意,但女儿还小,我怕你照护不了,还是再娶一个安吉拉第三吧。小安吉拉慷慨地说:我马上长大了,我来照顾爸爸!两个大人都笑了。最后三人拥别,安吉拉走进慰留所,布拉图和女儿准备离开。

莫亚尔一直默默地立在一边,这时迎上去说:“总督阁下,我是莫亚尔,你还认识我吗?”“啊,莫亚尔,我的老朋友,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总督阁下,自打十年前,我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不嫌我冒昧的话……”

布拉图摸着小安吉拉的脑袋,祥和地说:“请讲。不过我已经不是总督了,请称呼我的名字。”“那我就冒昧了。我想问的是:10年前,你用非常残忍的方法处死麻勒赛,而且我后来知道,这样做并无上级授意。请问你究竟是什么用意?那样做对人类的统治只有负面作用。10年来所谓‘复活教’的传播,特别是它在低层机器人中大行其道,恐怕与你那次残忍的行刑大有关系。最使我不解的是,这种残忍并不符合你一贯的为人!”“你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吗?”“是的。”

布拉图叹一口气:“其实我那样做,并没有太深的心机,只是给麻勒赛送一个顺水人情罢了。”“顺水人情?给麻勒赛?”“是的。其实早在那个事件之前,人类的精英阶层就已经认识到,机器人对人类的绝对服从,以及机器人对自身生命的漠视,只是一种支点极不稳固的不稳平衡。一旦他们中间出现哪怕仅仅一个先知先觉者,这种不稳平衡就会很快被打破,谁也阻止不了的。作为总督,我当然得履行职责,坚决镇压那次暴乱;但我非常清楚自已是螳臂挡车,所以,我就顺便把麻勒赛……”“把那个贱坯塑造成一个先知,一个殉道者,一个机器人中的耶稣?”

布拉图温和地说:“也许从私德上说,麻勒赛确实是一个贱坯,至少是一个极度自私的家伙。但他是第一个萌生了对生命的贪婪的机器人,从这一点上说,他的确是机器人的先知。所以,他的先知并不是我封的,我只是顺便给他添了一道光环。”

莫亚尔阴郁地沉默一会儿,说:“同时也把安吉拉塑造成一位圣母?”“不,这不是我的初衷,她是自己走进这个事件中的。”

莫亚尔的表情更为阴郁:“至于我……自然就成了出卖耶稣的犹大?”

布拉图看看他,真诚地说:“对不起。你是个好机器人,对人类很忠诚。作为个人,我非常敬重你。可是……也许几百年后,机器人会有不同于人类的评判标准,我无法预料。莫亚尔,请你想开一点,历史上充满了阴差阳错,传于后世的褒贬不一定符合历史的真实,你不必太在意。”

他们在说话时,9岁的小安吉拉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听得十分认真,但不知道她能否听懂。莫亚尔沉默良久,问:“你是否知道安吉拉在哪儿?我是说第一任安吉拉。”“我只能肯定她活着,但一直隐匿着行踪。如今在‘复活教’信徒的心目中,她是母仪天下、宽和慈爱的圣母,其地位甚至在殉教的麻勒赛之上。”他看看莫亚尔,加重语气说,“我给你透露一点内幕消息:10天之后,‘复活教’将有一次大规模的秘密集会,估计她会到场。政府已经决定再次严厉镇压。这也是我急于卸职的原因——不想让双手再沾上鲜血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看莫亚尔,结束了谈话,“好了,我要走了。再见。”

他拉着女儿走向飞机。小安吉拉忽然停下,和爸爸说了几句话。然后布拉图独自登机,小安吉拉跑回来,拉着莫亚尔的手,两眼乌溜溜地地问:“莫亚尔叔叔,我知道你,爸爸多次讲过你,讲过我的另一个妈妈,就是第一个安吉拉。叔叔,你能不能向安吉拉报信?如果你去,我和你一块儿。”她想了想,为父亲辩解,“你知道,我爸爸曾经是总督,他不可能自己去的。”

莫亚尔把小安吉拉抱起来,亲了亲她,柔声说:“你放心跟爸爸回家吧,那是大人们的事。去吧,小安吉拉再见。”

小安吉拉用聪慧的目光探询他的目光深处。她放心了,笑着跑向飞机。机舱门关闭之前,她一直挥着小手向莫亚尔告别。

天火

在一个荒诞的暗夜中发生的荒诞故事,但暗夜中仍有不死的火种,那是爱心、天才和不屈的探索精神。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那道白光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灰尘,字迹柔弱而秀丽,像是女孩的笔迹。字里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一刹那中我的直觉。

何老师:

我叫向秀兰,五年前从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业、性格、容貌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快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年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林天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硬的金刚石也最脆弱,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孱弱,好像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棵细豆苗。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教子女”(当时的常用语,即“可以教育的子女”的简称),他父亲是著名的右派,1957年自杀。于是我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璞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字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们之前的这一‘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子,年轻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周膨胀,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亿兆年之后,它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缩成新的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儿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写道:

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的绝对速度应该小于光速——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当然是无限的,怎么可能形成周期性的震荡?如果它到达有限的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辨认出来:

或许宇宙是无限个震荡小宇宙组成,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字迹显然大不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满着苍凉的气息,不像一个中学生的心境:

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像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烧,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沌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孱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太孩子,曾遐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坦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林天声不是爱因斯坦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这些文字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天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他过去不知道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文革”抄家中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

……在河西大队下乡的同学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唯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里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很久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凸凹不平,常把我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的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于学生。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质量或密度极大,其引力使任何接近它的物质都被吞没,连光线也不能逃逸。

学生们很新奇,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一位不小心跌入黑洞的宇航员在跌落过程中会是什么心境?被吞没的物质到哪儿去了?物质是否可以无限压缩?既然连光线也不能逃逸,那人类是否永远无法探索黑洞内的奥秘……

我又谈到白矮星,它是另一种晚期恒星,密度可达每立方厘米一万千克。又谈到中微子,它是一种静止质量为零的不带电粒子,可以在0.04秒内轻而易举地穿过地球。

不知怎么竟谈到《聊斋》中可以叩墙而入的崂山道士,我笑道:“据说印度的瑜伽功中就有穿墙术。据载,不久前一个瑜伽术士还在一群印度科学家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穿墙表演。关于印度的瑜伽术,中国的气功,关于人体特异功能,常常有一些离奇的传说,比如靠意念隔瓶取物,远距离遥感等。很奇怪,这些传说相当普遍,简直是世界性的——当然,这些都是胡说八道。”

在一片喧嚷中,只有林天声的目光紧紧盯着我,像是幽邃的黑洞。他站起来说:“1910年天文学家曾预言地球要和彗星相撞,于是世界一片恐慌,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临。这个预言确实应验了,巨大的彗星尾扫过地球,但地球却安然无恙。这是因为……”

我接着说:“彗星是由极稀薄的物质组成,其密度小到每立方厘米10-22克,比地球上能制造的真空还要‘空’。”

林天声目光炯炯地接口道:“但在地球穿过彗尾之前有谁知道这一点呢?”

学生们很茫然,可能他们认为这和穿墙术风马牛不相及,不知所云为何。只有我敏锐地抓到他的思维脉络,他的思维是一种大跨度的跳跃。在那一瞬间,我甚至激发出强烈的兴奋,两个思维接近的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产生共鸣,这在我是不可多遇的。我挥手让学生们静下来。“天声是对的,”我说,“人们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议。几百年前人们顽固地拒绝太阳中心说,因为他们‘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面也不能住人。这样,他们从曾经正确的概念作了似乎正确的推论,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现在我们笑他们固执,我们的后人会不会笑我们呢?”

我停顿了一下,环视学生。“即使对于‘人不能穿墙’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也不能看作天经地义的最后结论。螺旋桨飞机发明后,在飞机上装机枪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飞速旋转的桨叶对子弹形成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发明同步装置,使每一颗子弹恰从桨叶空隙里穿过去,才穿破这道壁障。岩石对光线来说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硅、碳酸钠、碳酸钙混合融化后,变成透明的玻璃。同样的原子,仅仅是原子排列发生了奇妙的有序变化,便使光线能够穿越。在我们的目光里,身体是不可穿透的致密体,但X光能穿透过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绝对正确,看成天经地义不可稍改。”

学生们被我的思维震撼,鸦雀无声。我笑道:“我说这些,只想给出一种思维方法,帮助你们打破思想的壁障,并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术。天声你说对吗?你是否认为口念咒语就可叩墙而入?”

学生们一片哄笑,林天声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我给出一连串清晰的思维推理,但在最后关头却突然止步,用自以为是的嘲笑淹没了新思想的第一声儿啼。

这正是我素来鄙视的庸人们的惯技。

到达河西乡已是夕阳西下。黄牛在金色的夕阳中缓步回村,牛把势们背着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地头三三两两的农民正忙着捡红薯干,我向一个老大娘问话,她居然在薄暮中认出我:“何老师哇,是来看那俩娃儿吗?娃儿们可怜哪!”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别人都走了,就剩下他俩,又不会过日子。你看,一地红薯干,不急着捡,去谈啥乱爱,赶明儿饿着肚子还有劲儿乱爱么?”

她告诉我,那俩娃儿一到傍晚就去黄河边,直到深夜才回来。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面。我匆匆道谢后,把自行车放在村边,向河边走去。

其实,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想。她的话抓住了这一阶层芸芸众生的生存真谛——尽力塞饱肚子。

说起哲学,我又想起一件事。20世纪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学家阪田昌一提出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作了批示,说这是第一位自觉运用辩证唯物主义指导科学研究的自然科学家,全国自然闻风响应,轰轰烈烈地学起来。

我对以政治权威判决学术问题的做法,历来颇有腹诽,这样只能产生李森科那样的学术骗子加恶棍。但在向学生讲述物质无限可分思想时,我却毫无负疚之感,因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觉到心灵的震撼,心弦的共鸣!我能感受到一代伟人透视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课堂上讲得口舌生花,学生听得如痴如醉,包括林天声。

傍晚,我发现一个大脑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唤他进来,温和地问他有什么事。林天声犹豫很久,突兀地问:“何老师,你真的相信物质无限可分吗?”

我吃了一惊。纵然我自诩为思想无羁,纵然我和林天声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政治高压气候下说出这句话,毕竟太胆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声又犹豫很久。“何老师,人类关于物质世界的认识至今只有很少几个层次,总星系、星系团、星系、星体、分子、原子、核子、层子或夸克。虽然在这几个层级中物质可分的概念都是适用的,但做出最后结论似乎为时过早。”

我释然笑道:“根据数学归纳法,在第n+1步未证明之前,任何假设都不能作为定理。但如果前几步都符合某一规律,又没有足够的反证去推翻它,那么按已有规律做出推断毕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声突然说:“其实我也非常相信。我一听你讲到这一点,就好像心灵深处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拨动,发出嗡嗡的共鸣。”

我们相互对视,发现我们又处于一种极和谐的耦合态。

但林天声并未就此止步。“何老师,我只是想到另外一点,还想不通。”“是什么?”“从已知层级的物质结构看,物质‘实体’只占该层级结构空间的一小部分,如星系中的天体、原子中的电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质中穿越自如,说明在可预见层级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说这个推论对吗?”

我认真思索后回答:“我想是对的,我的直觉倾向于接受它,它与几个科学假设也是互为反证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论,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胀后所形成的物质中都有空隙。”

林天声转了话题:“何老师,你讲过猎狗追兔子的故事,猎狗在兔子后100米,速度是它的两倍。猎狗追上这100米,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能结束的过程。实际上猎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为一个无限线性递减数列趋向于零。”

我的神经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他的话意。

林天声继续他的思路:“物质每一层级结构中,实体部分只占该层级空间的一部分,下一层级的实体又只占上一层级实体部分的若干分之一。所占比率虽不相同,但应该都远小于1——这是依据已知层级的结构,用同样的归纳法得出的推论。所以说,随着对物质结构的层层解剖,宇宙中物质实体的总体积是一个线性递减数列。“如果用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无限可分的结论,那么用同样的归纳法可以推出:物质的实体部分之总和必然趋近于零。所以,物质只是空间的一种存在形式,是多层级的被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老师,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点道理?”

我被他的思维真正震撼了。

心灵深处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拨动,我的思维乘着这缓缓抖动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处,聆听神秘的天籁。

见我久久不说话,天声担心地问:“老师,我的想法在哪个环节出错了?”

他急切地看着我,目光中跳荡着火花,似乎是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在跌宕前行,天火在他瞳仁里跳跃。天声这种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很久,我才苦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是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霍金?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教师,纵然有些灵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无法做你的裁判。”

我们默默相对,久久无言,听门外虫声如织。我叹息道:“我很奇怪,既然你认为自己的本元不过是一团虚空,既然你认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终将化亡于宇宙混沌,你怎么还有这样炽烈的探索激情?”

天声笑了,简捷地说:“因为我是个看不透红尘的凡人;既知必死,还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清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见,世界静息于沉缓的律动。我长叹道:“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锋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轻易折断。天声,你能记住老师的话吗?”

河边地势陡峭,那是黄土高原千万年来被冲刷的结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阳已落在塬上,晚霞烧红了西天。

老太太所说的神像实际是一尊伟人塑像。塑像的艺术性我不敢恭维,它带着文化大革命特有的呆板造作。但是,衬着这千古江流,血色黄昏,也自有一番雄视苍茫的气概。

暮色中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声音抖抖地问:“谁?”

我试探地问:“是小向吗?我是何老师。”

向秀兰哇的一声扑过来,两年未见,她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子了。她啜泣着,泪流满面,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惧。我又立即进入为人师表的角色:“小向,不要怕,何老师不是来了嘛、我昨天才见到你的信,来晚了。天声呢?”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处有一个身影,静坐在夕阳中,似乎是在做吐纳功。听见人声,他匆匆做了收式。“何老师!”他喊着,向我奔过来。他的衣服破旧,裤脚高高挽起,面庞黑瘦,只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隐隐作痛,他已经跌到生活最低层,但可叹的是他的思维仍然是那样不安分。

我们良久对视。我严厉地问:“天声,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让秀兰这样操心?真是在搞什么穿墙术?”

天声微笑着,扶我坐在土埂上:“何老师,说来话长,这要从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传说说起。”

他娓娓地讲了这个故事。他说,距这儿百十里地有座天光寺,寺里有位得道老僧,据说对气功和瑜伽功修行极深。“文革”期间,他自然逃不了这一劫,红卫兵在他脖子上挂一双僧鞋,天天拉上街批斗。老僧不堪其扰,一次在批斗途中,忽然离开队伍,径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没拉住,他已倏然不见,古墓却完好如初,没有一丝缝隙。吓呆的红卫兵把这件事暗暗传扬开来。

他讲得很简洁,却自有冰冷的诱惑力,向秀兰甚至打一个冷战。我耐着性子听完,悲伤地问:“你呢,你是否也相信这个神话?难道你的智力已降到文盲的档次了?”

天声目光锐利地看着我:“稍具科学知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传说,只有两种人会相信:一种是无知者,他们是盲从;一种是哲人,他们能跳出经典科学的圈子。”

他接着说道:“何老师,我们曾讨论过,物质只是受力场约束的畸变空间,两道青烟和两束光线能够对穿,是因为畸变的微结构之间有足够的均匀空间。人体和墙壁之所以不能对穿,并不是它们内部没有空隙,而是因为它们内部的畸变。就像一根弯曲的铜棒穿不过弯曲的铜管,哪怕后者的直径要大得多。但是,只要我们消除了两者甚至是一方的畸变,铜棒和铜管就能对穿了。”

他的话虽然颇为雄辩,却远远说服不了我。我苦笑一声问道:“我愿意承认这个理论,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打碎一个原子核需多少电子伏特的能量?你知道不知道,科学家们用尽解数,至今还不能把夸克从强子的禁闭中释放出来?且不说更深的层级了!”

林天声怜悯地看着我,久久未言,他的目光甚至使我不敢与他对视。很久,他才缓缓说道:“何老师,用意念的力量去消除物质微结构的空间畸变,的确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我记得你讲过用意念隔瓶取物,我当时并不相信,只是觉得它既是世界性的传说,必有产生的根源。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自身机构,对于智力活动、感情、意念、灵感,又有多少了解呢?你还讲过,实践之树常绿,理论总是灰色的。如果可能存在的事实用现有理论完全不能解释,那么最好的办法是忘掉理论,不要在它身上浪费时间,而去全力验证事实,因为这种矛盾常常预示着理论的革命。”

我没有回答,心灵突然起了一阵颤动。“你去验证了?”我低声问。

林天声坚决地说:“我去了。我甚至赶到天光寺,设法偷来老和尚的秘籍。这中间的过程我就不说了,是长达三年的绝望的摸索。被囚禁在地狱的幽冥世界里,孤独和死寂使我几乎发疯。直到最近,我才看到一线光明。”

听他的话意,似乎已有进展,我急急问道:“难道……你已经学会穿墙术?”

我紧盯着他,向秀兰则近乎恐惧地望着他,显然她并不清楚这方面的进展。我们之间是一片沉重的静默,很久很久,天声苦笑道:“我还不敢确认,我曾经两次不经意地穿越门帘——从本质上讲,这和穿过墙壁毫无二致。但是,我是在意识混沌状态下干的,我还不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等我刻意追求这种混沌状态时,又求之不得了。”

他的脸庞突然焕发光彩:“但今晚不同,今晚我自觉得竞技状态特佳,大概可以一试吧。我想这是因为何老师在身边,两个天才的意念有了共鸣。何老师,你能帮我一把吗?”

他极恳切地看着我。我脸红了,我能算什么天才?一条僵死的冬蚕而已。旋即又感到心酸,一个三餐无着的穷光蛋,却醉心于探索宇宙的奥秘,又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这使人欲哭无泪。我柔声问:“怎样才能帮你?你尽管说吧。”

向秀兰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她望着我,眼泪泉涌而出。我及时拉住她:“秀兰,不要试图阻拦他。如果他说的是疯话,那他这样试一次不会有什么损失,至多脑袋上撞个青包,”我苦笑着,“也许这样会使他清醒过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即使他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消失,化为一团没有畸变的均匀空间,那也是值得的,它说明人类在认识上又打破一层壁障。你记得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的故事吗?”

向秀兰忍住悲声,默默退到一边,珠泪滚滚而下。

天声感激地看着我,低声说:“何老师,我就要开始了,你要离我近一些,让我有一个依靠,好吗?”

我含泪点头。他走到塑像旁,盘腿坐好,忽然回头,平静地向姑娘交代:“万一我……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这才知道向秀兰已经未婚先孕了。向秀兰忍着泪,神态庄严地点头,没有丝毫羞涩。

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涂在天声身上,他很快进入无我状态,神态圣洁而宁静,就像铁柱上锁住的普罗米修斯在安然等待下一次苦刑。我遵照天声吩咐,尽力把意念放松。我乘着时间之船进入微观世界,抚摸着由力场约束的空间之壁,像是抚摸一堆堆透明的肥皂泡。在我的抚摸下,肥皂泡一个个无声地破碎,变成均匀透明的虚空。

意念恍惚中我看到天声缓缓站起来,下面的情形犹如电影慢动作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天声回头,无声地粲然一笑,缓步向石座走去。在我和小向的目光睽睽中,人影逐渐没入石座,似是两个半透明的物体叠印在一起,石像外留下一个淡淡的身影。

我下意识地起身,向秀兰扑在我的怀里,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才注意到的。那时我们的神经紧张得就要绷断,两人死死盯着塑像,脑海一片空明。

突然,传来一声令我们丧魂失魄的怒喝:“什么人?”

那一声怒喝使我的神经铮然断裂,极度的绝望使我手脚打战,好半天才转过身来。

是一个持枪的民兵,一身“文革”的标准打扮,无领章的军装,敞着怀,军帽歪戴着,斜端一支旧式步枪,是一种自以为时髦的风度。他仔细打量着向秀兰,淫邪地笑道:“妈的,老马还想啃嫩草咧。妈的臭老九!”(他准确地猜出了我的身份)。

他摇摇摆摆走过来,我大喝一声:“不要过来,那里有人!”

话未落,我已经清醒过来,后悔得咬破舌头,但为时已晚了。那民兵狐疑地围着石像转了一圈,恶狠狠走过来,噼噼啪啪给我两个耳光:“老不死的,你敢玩我?”

这两巴掌使我欣喜若狂,我一叠声地认罪:“对对,我是在造谣,我去向你们认罪!”

我朝向秀兰做个眼色,主动朝村里走去。向秀兰莫名所以,神态恍惚地跟着我。民兵似乎没料到阶级敌人这样老实,狐疑地跟在后边。

这时向秀兰做了一件令她终生追悔的事。走了几步,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民兵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立刻炸出一声惊呼!

一个人头正缓缓从石座中探出来,开始时像一团虚影,慢慢变得清晰,接着是肩膀、手臂、上半个身子。我们都惊呆了,世界也已静止。接着我斜睨到民兵惊恐地端起枪,我绝望地大吼一声,奋力向他扑去。“啪!”

枪声响了,石像前半个身子猛一抖颤,用手捂住前胸。我疯狂地夺过步枪,在地上摔断,反身向天声扑过去。

天声胸前殷红斑斑,只是鲜血并未滴下,却如一团红色烟雾,凝聚在胸口缓缓游动。我把天声抱在怀里,喊道:“天声!天声!”

天声悠悠醒来,灿烂地一笑,嘴唇嚅动着,清楚地说道:“我成功了!”便安然闭上眼睛。

下面的事态更令人不可思议。我手中的身体逐渐变轻,变得柔和虚浮,顷刻间如轻烟四散,一颗亮晶晶的子弹砰然坠地。只有天声身体和石像底座相交处留下一个色泽稍深的椭圆形截面,但随之也渐渐淡化。

一代奇才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化为空无。我欲哭无泪,拾起那颗尚发烫的子弹,狠狠地向民兵逼过去。

民兵惊恐欲狂,盯着空无一人的石像和我手中的子弹,忽然狼嗥一般叫着回头跑了。

以后这附近多了一个疯子。他蓬头垢面,常常走几步便低头认罪,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向塑像开枪,我罪该万死,等等。

除了我和向秀兰,谁也弄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痛不欲生的癫狂中醒来,想到自己对生者应负的责任。

向秀兰一直无力地倚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苍穹。我把她扶起来,低声说道:“小向……”

没有等我的劝慰话出口,秀兰猛地抬头,目光奇异地说:“何老师,我会生个男孩,像他爸爸一样的天才,你相信吗?”她遐想地说:“儿子会带我到过去未来漫游,天声一定会在天上等着我,你说对吗?”

我叹口气,知道小向已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我宁可她暂时精神失常,也不愿她丧失生活的信心。我忍泪答道:“对,孩子一定比天声还聪明,我还做他的物理老师,他一定会成为智者、哲人。现在我送你回村去,好吗?”

我们留恋地看看四周,相倚回家去。西天上,血色天火已经熄灭,世界沉于深沉的暮色中。我想天声不灭的灵魂正在幽邃的力场中穿行,去寻找不灭的火种。

水星播种

几亿年前人类在水星上放养了新型生命。现在,索拉人类刚刚进入文明启蒙前的阵痛,科学与宗教角力,理性被愚昧摧残,信徒们因狂热而害死了他们的缔造者,从而背负上沉重的原罪……

再宏伟的史诗性事件也有一个普通的开端。2032年,正当万物复苏的季节。这天我和客户谈妥一笔千万元的订单,晚上在得意楼宴请了客户。回到家中已是11点,儿子早睡了,妻子田娅倚在床头等我。酒精还在血管中燃烧,赶跑了我的睡意,妻子为我泡了一杯绿茶,倚在身边陪我闲聊。我说:“田娅,我的这一生相当顺遂呀,年方34岁,有了2000万资产,生意成功,又有美妻娇子。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妻子知道我醉了,抿嘴笑着没接话。

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位男人,身板硬朗,一头银发一丝不乱,目光沉静,也透着几分锐利。他微笑着问:“是陈义哲先生吗?我是何俊律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