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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4:3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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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尔基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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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童年试读:

主要人物关系表

父亲:佩斯科夫(手工业者,老实、本分)

母亲:瓦尔瓦拉(善良的下层妇女)

继父: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脾气暴躁,经常毒打妻子)

外祖父:卡西林(凶狠、残暴、对阿廖沙还算不错)

外祖母:阿库琳娜·伊万诺芙娜(勤劳、善良)

主人公:阿廖沙·佩斯科夫(高尔基)(善良,坚强,勇敢,纯洁,有信心)

大舅舅:米哈伊尔(自私自利)

小舅舅:雅科夫(自私自利)

舅母:纳塔莉娅(温柔、怯弱)

表哥:雅科夫的萨沙(顺从、麻木)

表哥:米哈伊尔的萨沙(沉默、忧郁)

伙伴:“小茨冈”伊万(是个弃儿,为人开朗,与主人公十分友好,但后来死去)

老匠人:格里戈里(正直本分)

保姆:叶夫根尼娅(快活善良)

房客:“好事情”(知识渊博)

编者的话

高尔基(Максим Горький,

1

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Алексей Максимович Пещков)。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导师,苏联文学的创始人之一。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童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人生三部曲”的第一部,讲述了阿廖沙(童年高尔基)三岁到十一岁的人生经历。

阿廖沙三岁时,父亲过世,他跟着慈祥的外婆和悲痛欲绝的母亲瓦尔瓦拉坐船来到尼日尼(下诺夫哥诺德)的外祖父家。外祖父卡西林年轻时是个纤夫,后来开染坊,成了小作坊主。阿廖沙来到外祖父家时,外公的染坊已经开始衰落,濒临破产,外祖父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吹毛求疵。阿廖沙的两个舅舅米哈伊尔和雅科夫都很自私、贪得无厌。为了分家和侵吞阿廖沙母亲的嫁妆而不断地争吵、打架,还有他们的儿子——两个都叫萨沙的表哥,也总爱无事生非。在这个大家庭里,阿廖沙看到人与人之间处处充斥着敌意。

外祖父卡西林是俄国小市民阶层的典型代表,暴躁、乖戾、贪婪、自私,经常凶狠地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他非常贪财,暗地里放高利贷,秘密接受典当,甚至唆使徒工到市场上偷窃。阿廖沙害怕外祖父,感到他的眼里充满了仇恨。一天,阿廖沙在表哥萨沙的怂恿下把一块白桌布投进染缸里染成了蓝色,结果被外祖父打得失去了知觉,并害了一场大病。从此,阿廖沙就开始忐忑不安地观察周围的人们,不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屈辱和痛苦,都感到难以忍受。母亲瓦尔瓦拉由于不堪忍受这种生活,便丢下他,离家出走了。但在这个污浊的环境里,也还有另外一种人,外婆处处护着阿廖沙,健壮、乐观、纯朴的“小茨冈”(伊万)每次都用胳膊挡外祖父打在阿廖沙身上的鞭子,常常被抽得红肿。可惜,强壮的“小茨冈”后来在帮二舅雅科夫抬十字架时活活给压死了。

节假日的晚上,二舅雅科夫会弹起吉他,外祖母伴着乐曲跳着舞,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在这种环境里,阿廖沙时而快乐时而忧伤。这个大家庭中,外祖母给阿廖沙的影响是最深的。外祖母为人公正善良,热爱生活,相信善总会战胜恶。她经常给阿廖沙讲各种优美的童话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怜悯穷人和弱者,歌颂正义和光明的。她信仰的上帝也是可亲可爱,与人为善的;而外祖父则与之相反,他的上帝是不爱人的,总是挑人的毛病、惩罚人。阿廖沙十一岁时,母亲不幸去世,外公的染坊也彻底破了产,阿廖沙不得不走上社会,走入人间,独自谋生。《童年》生动地再现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俄国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写出了高尔基对苦难的认识,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见解,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生生不息的热望与坚强。1

在半明半暗的狭窄小屋里,窗下地板上躺着我的父亲,身上穿着白衣,身子很长。他那光脚的脚趾奇怪地张开着,一双温柔的手平静地放在胸脯上,手指也是弯曲的;他那双快乐的眼睛紧紧闭着,像两枚黑色的圆铜钱,和善的面容发黑,难看地龇着牙,看起来很是吓人。

母亲半裸着上身,穿条红裙子跪在那里,用那把我爱拿来刮西瓜皮的黑色小梳子把父亲软长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母亲不停地沙哑着嗓子低沉地说着什么,她那灰色的眼睛浮肿得似乎要融化掉,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流。

外婆拉着我的手。她长得圆滚滚的,大脑袋、大眼睛和一个滑稽的松软鼻子;她一袭黑衣,软软的,好玩得很;她也在哭,有点特别,跟母亲配合得很好,浑身颤抖,拽着我,把我往父亲面前推;我撑着不干,躲在她身后;我又害怕又难受。

我还从没见过啥事让大人们哭,也不明白外婆在那里不断唠叨些什么:“跟爸爸告别吧,你再也见不着他了,他死了,亲爱的孩子啊,他还没上年纪,没到时候啊……”

我大病过一次,才刚能下地站起身。还在病中,我记得很清楚,父亲高兴地照顾着我,然后,他就忽然消失了,换了一个奇怪的人——外婆来照看我。“你打哪里来的呀?”我问她。

她答道:“从上面,从尼日尼来的,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水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这很可笑而又叫人搞不懂:我家楼上住着几个染了头发的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一个黄皮肤的卡尔梅克老头,是卖熟羊皮的;可以沿着楼梯栏杆溜下去,要是摔倒了,那就翻着筋斗滚下去。——这些我很清楚。可这个跟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那么可疑、荒诞、搞笑。“为啥叫我小鬼?”“因为你多嘴呗。”她笑着说道。

她说起话来既温柔,又快乐、流畅。从第一天见到她我就跟她成了好朋友,现在我希望她快点带我离开这个屋子。

母亲让我很压抑;她的眼泪和号啕大哭都让我的心里产生新的不安,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她这样子,——她一向严厉,很少说话;她总是浑身收拾得干净利索,她个子高大,像一匹马;她有一副坚硬的身板和一双劲头大得出奇的手。可是现在,她好像全身都浮肿起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令人很不舒服,衣服也全撕烂了;头发本来梳理得很整齐,像一顶闪着亮光的大帽子,现在披散在裸露的肩头上,落到脸上,编成辫子的那一半头发晃动着,触到了熟睡的父亲的脸。我在屋里站了很久,可她一眼也没看过我,她老是梳着父亲的头发,不住地号哭,泪如泉涌。

穿着黑衣的乡下人和守护的警察伸头到门里看。警察气急败坏地叫道:“快点收拾好!”

窗户是用黑披肩遮住的,披肩被吹得像风帆一样鼓了起来。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去驾帆船,忽然一声惊雷,父亲笑起来,膝头用力夹着我,大喊:“没啥,别怕,葱头!”

母亲忽然吃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然后又马上坐下去,仰面倒下,头发在地板上散开;她闭着眼,惨白的脸变青了,像父亲一样,露出了牙齿,可怕地说:“把门关上……阿列克谢,滚出去!”

外婆一把推开我,奔到门口喊道:“各位乡亲,别害怕,别管她,看在基督的分上,你们走开吧!这不是霍乱,这是生孩子,请包涵啊,乡亲们!”

我躲到大柜子后的黑暗角落,往外看,母亲在地上打滚,呻吟,牙齿咬得咯咯响,外婆围着她爬着,亲切而愉快地说着:“为了圣父和圣子,瓦柳莎,挺住!圣母保佑……”

我吓坏了。她们在父亲身旁的地板上忙成一团,触碰他,唉声叹气,喊叫着,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呢。就这样,她们在地板上忙活了很久,母亲好几次从地板上站起来又倒下去;外婆像一个柔软的大黑球,从屋里滚出去又滚进来;忽然,黑暗里,一个小孩大叫起来。“这是你的荣耀,主啊!”外婆说道,“是个男孩。”

然后她点上蜡烛。

我大概是在屋角睡着了,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雨天,坟墓荒芜的一角。我站在湿滑的黏土堆上,看着父亲的棺材放入一个坑里。坑底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其中两只跳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坟墓旁,有我、外婆、浑身湿透的警察、两个拿着铁锹的气鼓鼓的乡下人。温暖的细雨像玻璃珠子,不停地洒在大家身上。“埋吧。”警察走到一旁,说道。

外婆哭了,用头巾的一角遮住脸。两个乡下人弯着腰,急忙往坟墓里抛土,打得水噼里啪啦。那两只青蛙从棺木上跳下,开始往坑壁上爬,但是土块把它们打到了坑底。“走吧,廖尼亚。”外婆抓住我的肩膀说道。我挣脱了她的手,不想走。“真是的,主啊!”外祖母不知是在埋怨主还是埋怨我,她低下头,默默地站了很久。墓穴都被填平了,她还站在那里。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砰砰地平整地面,一阵大风刮来,带走了雨。外婆牵着我的手,在一大片漆黑的十字架中向远处的教堂走去。“你为啥不哭呢?”走出围墙后,她问道,“哭一场吧!”“不想哭。”我说。“不想哭,那就不哭好了。”她悄悄说道。

这很奇怪:我很少哭,即使哭,也是因为受了委屈,而不是因为痛。父亲总是嘲笑我的眼泪,而母亲老是朝我吼:“不许哭!”

后来,我们坐着小马车沿着一条宽阔肮脏的街道走,两旁是些深红色的房屋。我问外婆:“那两只青蛙爬出来了吗?”“没,爬不出来了,”她答道,“上帝与它们同在!”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如此频繁,如此亲切地念叨上帝。

过了几天,我、外婆和母亲坐上了轮船。在小小的船舱里,才生下来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包着白布,缠着红带子,躺在角落里的桌子上。

我挤坐在一堆包袱和箱子上,从那圆鼓鼓的马眼似的窗户向外眺望;潮湿的窗玻璃外,流淌着浑浊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时而飞溅起来,舔上窗户玻璃。我本能地跳到地板上。“别害怕。”外婆说,她那双柔软的手把我抱起来,又放到包袱上。

水面上是一层灰色的蒙蒙湿雾,远方出现一片黑色的土地,然后又消失在雾和水中了。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倚着舱壁,手放到脑后,一动不动地僵硬地站着。她脸色阴暗、铁青,像瞎子一样,眼睛紧闭,一直沉默,完全变了个人,一个新人,甚至连她穿的衣裙我都觉得陌生。

外婆不止一次地对她轻声说:“瓦利娅你还是吃点啥吧,少吃点,好吗?”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外婆和我说话都很小声,和母亲说话时声音要大些,但似乎有些小心、胆怯,话很少。我觉得她怕母亲,这点我看懂了,这使我跟外婆很亲近。“萨拉托夫,”母亲忽然生气地大声叫起来,“那个水手呢?”

她说的话好生奇怪,叫人摸不着头脑: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一个宽肩膀、白头发的人,穿一件蓝色衣服,带来一个小匣子。外婆拿过小匣子,把弟弟的尸体放到里面。装好后,外婆伸直胳膊捧着小匣子往门口走去,可是她太胖,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狭窄的舱门。

她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看上去很好笑。“哎,妈妈。”母亲叫了一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棺木,于是她俩都不见了。我留在船舱,打量着这个穿蓝衣服的男人。“咋样,小弟弟死了吧?”他弯下身对我说。“你是谁?”“水手。”“那萨拉托夫是谁啊?”“一座城市,你往窗外看看,那儿就是!”

土地在窗外移动着,黑暗而陡峭,散发着雾气,像才从大圆面包上切下的一大片。“外婆去哪儿了?”“埋外孙子去了。”“要埋到地下吗?”“那当然,不埋地下能埋哪里?”

我讲给水手听,在埋父亲的时候,活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搂近身亲了亲。“哎,兄弟,你还啥都不懂呢!”他说道,“用不着可怜青蛙,上帝与它们同在!你倒是该可怜你的妈妈,你看她难过得成啥样了!”

汽笛在头顶上呜呜作响。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所以也不害怕了。水手急忙放下我就往外跑,一边说:“要快跑!”

我也想跑。我走到门外,半明半暗的狭窄过道里空无一人,离门不远处,楼梯上的镶铜闪着光。抬头一看,我看到人们背着背包,提着包袱。显然,大家在下轮船,也就是说,我也该下船了。

可当我跟着一群男人不知不觉走到船舷跳板前时,所有人都对我吼叫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

大家长时间地推我、扯我、摸我。最后,那个头发花白的水手出现了,他一把抓住我,解释说:“这是从阿斯特拉罕上来的,从船舱跑出来的……”

他抱着我跑回船舱,往行李包袱上一扔,就走了,还用手指着吓唬我:“再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头顶上的喧闹渐渐安静下来,轮船已经不再轰隆作响,也不颤抖了。舷窗似乎被潮湿的墙壁挡住了,变得又黑又闷,包袱似乎膨胀了起来,把我挤得够呛,一切都变得不太妙。也许,我就这样一个人被永远留在这空船上吗?

我走到门前,门打不开,铜门把手拧不动。我拿起牛奶瓶,使出浑身力气往门把手砸去,瓶子碎了,牛奶溅了我一腿,灌进了靴筒。

失败让我十分懊丧,我躺倒在包袱上,悄悄哭起来,然后,就含着泪水睡着了。

我醒来时,轮船又开始颤抖着轰轰作响了,舷窗明晃晃的,像个太阳。外婆坐在我身旁,梳着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着什么。她的头发出奇的多,密密地盖着双肩、胸脯、双膝,一直垂到地上,乌黑的头发泛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挽起来提着,使劲把稀疏的木梳齿插进发绺,嘴唇歪斜起来,黑眼珠气愤地闪着光,脸在一大堆头发里显得小而滑稽可笑。

今天她看上去很凶,但是当我问她为啥留这么长的头发时,她又用昨天那样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看来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上帝说:‘去梳这该死的头发吧!’年轻时候,这个长发让我很是得意,到老就剩下诅咒了。你去睡吧!还早呢——太阳才睡了一宿,刚爬起来……”“不想睡!”“哦,不想睡就不睡吧。”她马上同意了,一边编辫子,一边往沙发那边看,母亲仰面躺在沙发上,身子绷直得像一根弦,“你昨天咋把奶瓶子打倒了?小声点说!”

她说话好像是在唱歌,每个字都像鲜花般温柔、鲜艳和芬芳,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当她微笑时,那像黑樱桃似的黑眼珠睁得大大的,放出难以形容的愉快的光芒,笑容里愉快地露出坚固的白牙齿,尽管黑皮肤脸颊上有不少皱纹,但整个面孔显得年轻、明朗。但这些被一个鼻孔胀大的带红鼻尖的塌鼻子给破坏了。她从一个镶银的黑色鼻烟壶里嗅烟草。她全身衣服都是黑色的,但通过眼睛,从内到外放射出永不熄灭的、快乐而温暖的光芒。她背弯曲着,几乎成了驼背,很胖,但是行动却像一只大猫那样敏捷,而且柔软得也像这种温柔的动物。

她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带我到光明的地方,把我周围的一切连成一根不断的线,织成一个五彩斑斓的花边,她马上成为我最贴心的知己、最珍贵的人。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让我充满坚强的力量去应对艰辛的生活。

四十年前,轮船走得很慢,我们坐了很久才到尼日尼,我清楚地记得这最初几天的美好日子。

天气转好了,我和外婆从早到晚都在甲板上,在晴朗的天空下,伏尔加河两岸被秋天染上金色,缝上了绸缎。橘红色的轮船缓缓地逆流而上,水轮叶片懒洋洋地拍打着淡蓝色的水面,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船尾一根长长的牵引索拖着一条平底驳船,驳船是灰色的,像一只潮虫。太阳在伏尔加河上静静浮动,周围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每时每刻都是新的。翠绿的群山,好似大地富贵衣服的华美褶边。沿岸有城市和乡村,远远看过去像一块块的蜜糖饼干。水里漂着金色的秋叶。“你瞧,多好啊!”外婆不断说道,在船舷两边跑来跑去,容光焕发,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她常常望着河岸,忘记了我的存在:她站在船舷,双手抱在胸前,微笑着默不作声,眼里含着眼泪。我拉了拉她那印花布黑裙子。“啊?”她抖了一下,“我好像在打瞌睡,做了个梦。”“那你哭什么?”“这个,亲爱的,我哭是因为高兴和年老。”她微笑着说,“我的年岁已经过了六十个春秋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讲那些善良的强盗,讲圣人,讲各种野兽和恶魔。

她声音低沉,很神秘地讲着童话故事,俯身靠近我的脸,用大大的黑眼珠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向我的内心灌注一种让我振奋的力量。她说话像在唱歌,越说越流畅。听她说话让人有难以言表的愉快。

我听完后总会要求:“再讲一个吧。”

好,那就再讲一个——有个老家神坐在炉灶下,他把面条扎进了脚掌,他摇晃地哼叫着:“哎呀,小老鼠啊,痛啊,哎呀,小老鼠啊,我受不了啦。”

她抬起一只脚,用手抓住它,提着摇晃,可笑地扮出一副苦脸,仿佛她痛得要命。

周围站着一圈和蔼可亲的大胡子水手,他们一边听一边笑,夸奖她讲得好,也要求她继续讲:“好啊,婆婆,再讲一个吧!”

然后他们又说:“走啊,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请外婆喝伏特加酒,请我吃西瓜和香瓜。这都是悄悄做的,因为船上有个人不准吃水果,会夺走水果,扔到河里。这人的穿戴像个警察——衣服上有铜扣子,整天醉醺醺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老是避开我们。她始终一言不发。她身材高大、匀称,有一张发黑的、铁青的脸,盘起来的浅色头发像个沉重的王冠;她浑身强健有力,我现在回忆起来,觉得似乎是隔着一层雾或者透明的云层,她那对跟外婆一样锐利的灰色眼睛从云雾里冷漠地望着远方。

有一次,她严厉地说:“人家在笑话你们呢,妈妈!”“管他的!”外婆满不在乎地答道,“让他们尽管笑吧,笑个痛快才好呢!”

我记得,外婆一看到尼日尼,就高兴得像个孩子,她拉着我的手,推我到船舷,大喊:“你看你看,多好啊,那就是尼日尼,我的天啊,简直就是神住的地方!你看那个教堂,就像在飞翔!”

她几乎哭起来,央求母亲道:“瓦柳莎,你倒是看看吧,嗯?你大概已经忘了吧?高兴高兴吧!”

母亲沉着脸笑了笑。

轮船停在漂亮城市对面挤满船只的河中心,几百根尖尖的桅杆立着,一艘满载着人的大船向轮船船舷靠过来,用钩杆钩住放下的梯子,人们一个接一个从那艘大船上到轮船甲板上。一个干瘦小老头在最前面飞快走着,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衣,赤金色的胡须,鹰钩鼻子,一双绿绿的小眼睛。“爸爸。”母亲浑厚而响亮地喊了一声,就扑到他怀里。他抱着她的头。迅速用那双通红的小手抚摸她的脸颊,尖声喊道:“咋啦?傻孩子,哎呀!原来是这样啊……你们这些人啊……”

外婆像陀螺一样旋转着,眨眼工夫就把所有人拥抱亲吻了个遍。她把我推到人前,着急地说道:“快过来!这是米哈伊洛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纳塔莉娅舅妈,这是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这是卡捷琳娜表姐:这就是我们整个家族,你看有多少人啊!”

外公问她:“身体还好吧,孩子他妈?”

他们互相吻了三下。

外公把我从拥挤的人堆里拉出来,按着我的头问道:“你是谁的孩子啊?”“阿斯特拉罕来的,从船舱出来……”“他说什么?”外公问我母亲,还没等她回答,就一把推开我,说:“颧骨跟他爸一样,下船吧!”

船靠岸后,一群人往山上走去。山坡上铺着大块的鹅卵石,两边高高的斜坡上铺满枯萎的被踩踏过的草。

外公和母亲走在大家的前头。他的个头只够到她的臂膀,他迈着碎步疾走,而她仿佛在空中飘浮,从上往下看着他。两个舅舅在后面默默跟着,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得溜光,像外公一样干瘦,雅科夫舅舅的淡色头发是卷曲的,还有几个穿着鲜艳衣裙的胖女人和六个小孩,这些孩子都比我大,都很安静。我和外婆、小个子舅妈纳塔莉娅一起走着。她面色苍白,蓝眼睛,挺着个大肚子,不时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喃喃地说:“哎呀,我走不动了!”“他们干吗要惊动你啊?”外婆愤愤不平地说,“一家子蠢货!”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我都不喜欢,觉得自己在他们中间是陌生人,甚至连外婆也有些暗淡无光,似乎疏远了什么。

特别不讨我喜欢的是外公,我很快在他身上闻到了敌意,这引起我对他的特别关注和提心吊胆的好奇心。

我们上了坡顶,靠右边斜坡开始有大街的地方,坐落着一栋低矮的平房,涂着脏兮兮的玫瑰色油漆,房檐低扣下来,窗户往外开着。

从外看去,我觉得它很大,可是里面,是一间间半明半暗的小房间,很挤;像在停靠码头的轮船上一样,到处都是气冲冲的人在忙来忙去。

孩子们像一群偷食的麻雀四处乱窜,到处是一股刺鼻的陌生气味。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也令人不爽。到处挂着大块的湿布片,到处是桶,桶里装着浓稠的五颜六色的水,里面泡着湿布。角落里,一个低矮的塌了一半的厢房里,炉子里正烧着干柴,什么东西煮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个看不见的人大声说着奇怪的话:“紫檀——洋红——明矾……”

2

一种厚重的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生活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流淌起来。那段日子回想起来,就像是一个极端坦诚而善良的天才美妙地讲述出来的残酷童话。现在,回味过去,我自己有时都难以相信一切竟会那样发生,许多事情我想辩解、否认,因为在这“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里有太多的残酷事情了。

但真理高于怜悯,要知道,我不是在讲自己,而是在讲那个压抑的充满糟糕印象的狭小圈子。这里,普通俄罗斯人曾经生活过,至今仍然这样生活着。

外公家里,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炙热的仇恨。这仇恨驱使着大人,连小孩也来凑热闹。后来从外婆嘴里我才了解到,母亲来的那些天,他的两个弟弟正坚决要父亲分家产。母亲的突然回来,更坚定了他们分家的意愿,他们害怕母亲要回那份因为她“私自结婚”而被外公扣留的嫁妆。舅舅们认为这份嫁妆应该分给他们。除此之外,他们老早就为谁该在城里开染坊,谁该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吵个不停。

我们刚来不久,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猛地站起来,身子探过桌子,对着父亲号叫,像狗似的龇着牙,浑身哆嗦。外公用汤勺敲着桌子,满脸通红,扯着公鸡嗓子喊叫:“都给我滚!”

外婆痛苦得脸都扭曲了:“分给他们吧,老爷子,你也落得耳根清净呢,分吧!”“闭嘴,都是你惯的。”外公叫喊着,眼睛放着光,奇怪,他个子这么小,叫起来却如此震耳欲聋。

母亲从桌子旁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窗前,背转身去不看大家。

忽然,米哈伊尔舅舅猛地抬手对着弟弟的脸就是一下。弟弟大叫一声,一把扭住了他。两个人就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嘶叫着,呻吟着,咒骂着。

孩子们哭了起来,怀孕的纳塔莉娅舅妈绝望地喊叫起来。母亲搂着她拖走了,快乐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椅子倒在地上,年轻的宽肩膀学徒“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一个秃顶、大胡子、戴着墨镜的人,平静地用毛巾捆着舅舅的手。

舅舅伸长脖子,稀疏的黑胡子摩擦着地板,可怕地嘶叫着。外公围着桌子边跑边叫:“亲兄弟,哎!亲骨肉!哎,你们两个啊……”

刚一开始吵架,我就吓得跳到炕炉子上,惊恐地看着外婆用铜制洗手盆里的水清洗雅科夫舅舅脸上的血迹,他脸被打破了。他哭着跺脚,外婆语重心长地说:“该死的,一帮野人,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上,对她吼道:“老巫婆,瞧你生的这群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婆钻到角落里,颤抖着号啕:“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恢复理智吧!”

外公侧身站到她跟前,看着桌子,上面的东西全给打翻了,到处流着水。他悄声说:“孩子他妈,你得看着他们,不然他们会折磨瓦尔瓦拉的,不会有啥好事……”“够了,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衣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用手扶住外公的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他个头小,把脸靠到她肩头上:“看样子得分家了,孩子他妈……”“得分家,孩子他爸,得分家!”

他们两个说了很久。起初还很友好,后来外公用脚蹭着地板,就像要打架的公鸡,指着外婆吓唬她,大声私语道:“我了解你,你比我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是个伪君子,雅什卡是个共济会员!他们会喝光我所有的家产,光知道挥霍……”

我在炕炉上笨拙地翻了一下身,把熨斗碰掉了,它哗啦啦响着顺着炉梯滑下去,扑通一声掉到潲水盆里。外公一下子跳到炉梯上,把我拖下来,盯着我的脸,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谁把你放到炕炉上去的,妈妈?”“我自己。”“撒谎。”“没啊,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啊。”

他一下推开我,轻轻拍了下我的额头。“跟他爸爸一个样!滚开……”

我高兴地从厨房跑了出去。

我看得很清楚,外公的那双聪明锐利的绿眼睛在盯着我,我很怕他。我记得,我老是想躲避这双热辣辣的眼睛。我觉得外公很坏,他跟所有人说话都是在嘲笑人、欺负人,极力挑逗和激怒对方。“喂,你们啊!”他常常感叹,那个“啊”音拖得很长,总是勾起我一阵无聊的打寒战的感觉。

休息时,喝晚茶的时候,当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时,都十分疲倦,手被染上紫檀颜色,被明矾灼伤,头发用一根小带子扎起来,个个活像角落里的那些黑色圣像。在这个危险时刻,外公坐到对面,这让其他外孙很羡慕,因为他跟我要谈得多些。他身材匀称、棱角分明。他那绸子缝制的缎面圆领背心已经很破旧了,印花布的衬衫也揉皱了,裤子膝盖处的大补丁很显眼,但看上去比那两个穿着西式上衣和衬领、脖子上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要显得整洁和漂亮。

刚来没几天,他就要我学祷告。所有其他比我大的孩子都已经跟圣母升天教堂的助祭学识字了。从我家窗户可以望到教堂的金顶。

教我祷告的是那个文静胆小的纳塔莉娅舅妈,她有着孩童般的小脸和清澈通透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喜欢目不转睛地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她眯缝着双眼,转着脑袋,悄悄地,近乎耳语般:“嗯,请你说:‘我们的天父……’”

如果我问“什么是‘雅科、热’”,她就胆怯地环顾四周,告诫我:“你别问,越问越麻烦!就跟我读:‘我们的天父……’懂吗?”

这让我很不安:为啥越问越麻烦?“雅科、热”这个词含义不明显,我故意念走样:“‘雅科、热’,‘雅、夫、科热’……”

但是面容苍白的,浑身似乎正在融化的舅妈还是耐心地,用她那始终断断续续的声音纠正道:“不对,你就直接说:‘雅科、热……’”

但是,她本人和所有她说的话都不简单,这让我很恼火,妨碍我记住祷告词。

有次,外公问我:“喂,阿廖什卡,今天干啥了?去玩耍了吧!我看你额头上有个青疙瘩。赚了个大疙瘩算不了啥能耐!‘我们的天父……’读熟了吗?”

舅妈悄悄告诉他:“他记性不好。”

外公冷笑一声,快乐地抬起红眉毛:“要是这样,那就该挨揍!”

然后又问我:“你爸爸揍你吗?”

不懂他说的啥意思,我一声不吭,母亲说话了:“没有,马克西姆没打过他,也不许我打他。”“这是为什么呢?”“他说,靠揍是教不出人来的。”“他真是个大傻瓜,这个马克西姆死人。上帝啊,请宽恕我说他坏话!”外公咬字清楚,气愤地说道。

他的这番话让我很受委屈,他看出了这点。“你干吗噘着嘴啊?瞧你……”

他摸了摸他那有些斑白的红头发,补充道:“为那个顶针的事,周六我要抽萨什卡一顿。”“怎么个抽法?”我问。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外公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暗暗猜想:“抽”就是把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而“抽”和“打”显然是一个意思。打马、打狗、打猫。我见过阿斯特拉罕警察打波斯人,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打小孩的,虽然在这里舅舅们有时弹自己孩子的额头,有时弹后脑勺,孩子们对这些都满不在乎,只是摸摸弹肿了的地方。我不止一次问过他们:“痛吗?”

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不痛,一点都不痛!”

顶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我是知道的。有一天晚上,喝了茶,还没吃晚饭之前这段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正在把染好的一块块布料子缝成一整匹布,然后往上面扣上一个个厚纸签。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叫九岁的侄儿在蜡烛上烧红师傅的顶针。萨沙用烛花镊子夹着顶针在蜡烛上烧得通红,悄悄放到格里戈里手下,然后躲到炉子后面。这时,外公恰巧来了,坐下就要开工,他往指头上戴那个烧热的顶针。

我记得,听见吵闹,跑到厨房,只见外公正用烫伤的指头抓住耳朵,一边可笑地蹦跳一边吼叫:“这是谁干的,你们这些异教徒!”

米哈伊尔舅舅俯身到桌子上,用指头拨弄着顶针,对它吹气;工匠若无其事地缝着布匹,影子跟着他巨大的秃头跳动着;雅科夫舅舅跑进来,躲到炉子背后偷笑;外婆在用搽板磨碎生马铃薯。“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突然说。“你胡说!”雅科夫大吼一声,从炕炉后面跳出来。

他的儿子在角落里哭起来:“爸爸,别信他的话,是他教我干的!”

两个舅舅对骂起来。外公马上消了气,往指头上敷上磨碎的马铃薯渣,然后一声不吭地带着我走了。

大家都说这是米哈伊尔舅舅惹出的事。我自然在喝茶的时候就问:“该不该揍他和抽他?”“当然该啦。”外公愤愤不平地说,斜眼瞟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把手朝着桌子上一拍,对我母亲吼道:“瓦尔瓦拉,管好你的小狗崽子,否则我拧下他的头!”

母亲说:“你来试试,敢动他……”

大家都不说话了。

她擅长说这种简短的话语,就好像这些话语会把人们从她身边推开,把他们抛得远远的,然后变得不足挂齿。

我很清楚,大家都怕母亲,甚至外公跟她说话都轻言细语的,跟对其他人不一样。对此我很是得意,在表哥们面前炫耀:“我妈妈最厉害!”

他们都没反对。

但是,星期六发生的事情,动摇了我对母亲的看法。

星期六前,我也冒失了一回。

大人们巧妙地变换着布料的颜色,这让我很好奇:把黄布浸泡到黑水里,就变成深蓝色——宝蓝色;灰布在红色的水里用力一打,就变成淡红色——波尔多酒红色。就这么简单,可我就是不明白。

我想自己动手染点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萨沙,一个正经的小孩,他总是站在大人旁边很显眼的位置,对谁都很热情,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大人们都夸奖他听话、聪明,但外公却斜眼看萨沙,说:“这小子就会讨好!”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又黑又瘦,有双鼓起的虾眼,说话飞快,小声,急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是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像是要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的褐色瞳孔一动不动,但只要他一激动,就会跟着眼白一起颤动。

我对他很不爽,更喜欢低调的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这是个安静、带着一双忧郁的眼睛和善意微笑的孩子,非常像他那温和的母亲。他牙齿长得不好看,全从嘴里伸了出来,上颚长了两排牙。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常把指头放在嘴里,晃动着,试图拔掉后排的牙齿,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都会乖乖让他摸。除此之外,我就再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更有趣的东西了。家里挤满了人,但他还是很孤单,喜欢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时分就坐在窗前。跟他一起沉默还是不错的——紧挨着他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地待上一个时辰,看着红色的天空中寒鸦围绕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洋葱顶”盘旋,忽高忽低,忽然,像一张黑色的网遮住了渐渐熄灭的天空,消失在某个地方,只留下一片虚空。看着这些,一句话都不想说,一种愉快的寂寞充满胸膛。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啥都能侃侃而谈,讲起来正襟危坐,像个小大人。他知道我想弄染匠手艺,建议我把柜子里过节用的白桌布拿出来,染成蓝色。“白色的容易上色一些,这个我清楚!”他非常认真地说。

我拖出那个沉甸甸的桌布,抱着它跑到外面院子,刚把桌布的一个边缘放到装蓝靛的桶里,“小茨冈”不知从哪里向我飞奔过来,一把夺过桌布,用那宽大的手掌拧干,对着在门廊里看我干活的表哥大吼:“快去叫奶奶来!”

他不吉利地摇晃着他那黑发蓬松的头,对我说:“该轮到你挨揍了!”

外婆跑来了,号叫一声,甚至哭了出来,滑稽地训斥我:“你这别尔米人,咸耳朵!真该把你举起来扔出去!”

然后,她劝“小茨冈”:“还有你,万尼亚,你可别告诉爷爷啊!我瞒着这事,也许能蒙混过关……”

万尼亚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关我啥事?我是不会说的,你可要盯紧点儿,别让萨沙说出去!”“我给他两个戈比。”说完外婆把我带进房间。

星期六,晚祷前,有个人把我领到厨房里;那里漆黑而安静,记得过道门和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外是灰色浑浊的秋日傍晚,下着簌簌小雨。黑乎乎的炉门前,一个宽大长凳子上坐着气鼓鼓的和平时不一样的“小茨冈”;外公站在角落的水盆边,从水桶里捞起长长的树条,量量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放好,在空中嗖嗖地挥舞着它们。外婆站在黑暗中,大声闻着鼻烟,嘟囔着:“看你还乐得……捣蛋鬼……”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椅子上,用拳头搽了眼睛,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像一个老乞丐,拖着腔调:“看在上帝分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一个表哥一个表姐,肩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头人。“先揍一顿再饶你。”外公说着,拳头中穿过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树条,“快,脱掉裤子!……”

他平静地说着,不论是他的声音,还是萨沙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的躁动,还是外婆脚步的沙沙声响,——都无法打破那低矮的熏黑的屋檐下、厨房昏暗中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脱到脚踝,用手提着,弯下身,跌跌撞撞走向长凳子。看他走路的样子,很难受,我的脚也在哆嗦。

但更糟糕的是,他听话地在长凳子上脸朝下趴下,万尼亚用一根大毛巾把他从腋下捆到凳子上,套到脖子后,俯身用黑黝黝的手握住他的脚根。“列克谢,”外公叫我,“走近点!……听见没有?……你来看看怎样抽人……一下!……”

他手抬得不高,照着萨沙的秃头就是一树条。萨沙尖叫一声。“你就装相嘛,”外公说道,“这一下不痛!这下才叫痛呢!”

这下落下去,身上立马出现一道火烧似的红肿的印子,表哥扯着嗓子哀号。“不爽吧?”外公问,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乐意吧?这都是因为那个顶针!”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也随之抬起来;他手一落下,我整个也跟着掉下去。

萨沙叫得尖厉刺耳。“我不敢了,我不是说了桌布的事了吗?……我不是说过了吗?……”

外公平静地,像念赞美诗一样:“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鞭子。这下打你是因为桌布!”

外婆向我扑过来,抱起我,喊叫:“不给你列克谢!不给你,你这个恶棍!”

她用脚踹门,叫我母亲:“瓦利娅,瓦尔瓦拉!……”

外公扑向她,撞倒她,把我抓过去,要抱我到长凳子上,我在他怀里挣扎,扯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他号叫着,夹紧我,最后把我往长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那粗野的声音呐喊:“绑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那刷白的脸和圆圆的眼睛。她沿着长凳子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叫着:“爸爸,不要啊!……交给我吧……”

我被外公打得失去了知觉,接着脊背朝上,趴在一间小屋里的温暖大床上,病了好几天。这个小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墙角一个装有许多圣像的神龛前,有一盏不灭的长明灯。

生病的那些天,是我这一生中重大的日子。在那些天里,我应该是长大了许多,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物。从那些天开始,我就开始不安地注意周围的人,好像我的心的外壳被剥掉,从此它就变得对所有屈辱和痛苦都有难以忍受的敏感,不论这些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

首先,外婆和母亲的吵架让我吃惊。在狭窄的屋子里,漆黑而高大的外婆逼近母亲,把她推到墙角神像前,发狠地说:“你为啥不把他夺过来,啊?”“我被吓住了。”“亏你还这么壮实!不害臊,瓦尔瓦拉!我这老婆子都不害怕!真不害臊!”“别说了,妈妈,我恶心……”“不,你不爱他,不可怜这个孤儿!”

母亲沉重地大声说道:“我自己一辈子都是孤儿!”

然后,她们两个坐在墙角箱子上哭了很久,母亲说:“要是没有阿列克谢,我早远走高飞了!在这个地狱没法活,没法活下去,妈妈!无能为力……”“你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肝!”外婆轻言细语。

我记住了:母亲并不强大,她跟所有人一样,怕外公。我妨碍了她离开这个她活不下去的家庭。这很让人伤心。不久,母亲果然消失了,去什么地方做客了。

忽然,像是从天花板掉下来,外公出现了,他坐到床上,用冰冷的手摸我的头:“你好啊,老爷……你说话啊,别生气!……说话,咋啦?……”

我很想踢他一脚,但一动就痛。他的头发似乎比原来还要红,脑袋不安地晃动着,发光的眼睛在墙上找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山羊形甜饼、两个甜角、一个苹果、一串蓝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到我枕头上,靠近我的鼻子。“瞧,我给你的礼物!”

他弯下身,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一面用硬邦邦的小手(染成了黄色,尤其是弯曲如鸟爪子似的指甲黄得特别明显)轻轻抚摸我的头,一面攀谈起来:“我当时是对你做得过头了,小子,我太暴躁了。你咬我,抓我,我也被惹火了。但是,你多挨些打也不是坏事,都会记在账上的。你要知道,自己的亲人打你,这不算屈辱,这是教训!不要让外人打,自己人打没啥大不了的!你以为我没挨过打吗?我啊,阿廖沙,挨的打就算你做噩梦也看不到。我被人家这样欺负,就连上帝见了都会掉泪!我这个孤儿,叫花子母亲的儿子,后来终于熬出头,当上行会的老大,手下管了些人。”

他那干瘦而匀称的身板靠着我,开始讲他的孩童时代,话语沉重而有力,吐词轻松而流利。

他的绿眼睛炯炯有神,金色的头发快乐地立起来,他粗着嗓门,对着我的脸吹喇叭:“你是坐轮船来的,是蒸汽把你带来的,可我年轻的时候,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拉着驳船逆流而上。驳船在水里走,我沿着岸边走,赤脚,脚下是尖锐的石块和山上崩落的碎石,就这样从日出走到深夜!太阳烤着后脑勺,脑袋像熔化的生铁一般沸腾着,可是你还得弓着身子朝前走啊走,骨头嘎嘎作响,路也看不清,眼睛里满是汗水,心在哭泣,泪水在流淌。唉,阿廖沙啊,苦水自己吞啊!走啊走,又从纤绳滑脱,脸碰到地面——这还算值得庆幸;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哪怕休息下也好,哪怕断气了也好!这就是在上帝眼前,主耶稣眼前,人们过的日子!……就这样,我的脚步丈量了伏尔加母亲河三次啊: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里,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也夫,到市集,——算起来怕有上万俄里!第四年,我当上了纤夫头,给主人展示了我的才干!……”

他讲着,在我眼前,就像一团云朵迅速长大,他从一个干瘦小老头变成一个充满力量的人物,——他独自拖着巨大的灰色驳船逆流而行……

有时候,他跳下床,挥舞着双手,给我展示纤夫们如何拉纤,如何从船舱排水;他用低音吟唱歌曲,然后又利索地跳到床上,整个人都变得很惊奇,用更粗重的语气讲起来:“嗯,但是,阿廖沙,在中途休息打尖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一带,在绿山下的某处地方,我们燃起篝火煮粥。这时,一个苦命的纤夫唱起心中的歌曲,大家也一起跟着唱起来,——浑身冷得起鸡皮疙瘩,仿佛整个伏尔加河流得更快了,就像一匹马直立起来,要直冲云霄!各种忧愁——都如同尘埃随风而逝。大家唱得带劲,有时,粥都溢出了锅;那个煮粥的额头就要挨长勺子:‘尽情玩吧,但要记住正事!’”

一些人往门里偷看了好几次,叫他,可我总是请求:“不要走!”

他微笑着挥手赶他们走:“到那边等一等……”

他一直讲到傍晚。临别时,他温柔地跟我道别,我知道了,外公既不凶恶,也不可怕。想起他那么残酷地抽打我,我已难过得流泪,但我不会忘掉这事。

外公的这次来访给所有人敞开了大门,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我的床边,想尽办法逗我乐;我记得,不是每次都能让我快乐、开心。最常来我这里的是外婆,她跟我同睡一张床;但这段日子给了我最鲜明印象的是“小茨冈”。他身材长成正方形,胸脯宽大,有一个长着卷发的大脑袋。

这天傍晚,他来了,打扮得像要过节,穿着金黄的绸缎衬衫、丝绒裤子和轧轧作响的皮靴。他的头发发亮,浓眉下一双愉快的斗鸡眼和一绺年轻小黑胡子下的雪白牙齿,都闪着光。他那件绸缎衬衫,柔和地反射着长明灯的红光。“你看,”他说着,抬起袖口,给我看那直到肘弯都是红色伤疤的手臂,“你看看这肿得!本来还要厉害呢,现在长好了不少。你不知道吧,外公完全气疯了。我一看他要打你,就用这只手去挡,指望枝条折断,等外公去取另一条的时候,外婆或者你母亲就把你拖走!可是,枝条没有折断,有韧性,用水泡过的!可你总还是少挨了几下吧,你看我挨了多少?我啊,兄弟,是个小滑头!……”

他笑起来像绸缎一样柔和,又看了看肿起来的手臂,说:“我是那样可怜你,连喉咙都哽住了,我一看,不妙!他一阵猛抽……”

他像马一样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开始跟我讲些事;我立刻觉得他很好接近,有着孩子似的单纯。

我告诉他,我很爱他,他令人难忘地直接答道:“我也同样爱你啊,为这我才忍痛受罪,为了爱啊!你看我为别人这样做过吗?我呸……”

然后,他悄悄教我,不时转头往门口看:“下次要是你再挨打,记住,别紧缩身子,懂吗?你身子一缩,就会加倍地痛,你要把身子放松地舒展开来,要变得柔软,要像一碗粥一样地躺下!不要闭气,深呼吸,拼命叫喊,——你要记住我的话,这样才好!”

我问道:“难道还要打我?”“你以为不会吗?”“小茨冈”平静地说道,“那当然,会啊!等着瞧吧,会经常收拾你……”“为啥呢?”“你外公会找茬……”

他又关怀地开始教导:“如果他从上往下打,也就是柳条直接从上往下落,那你就要平静而放松地躺着;要是抽打,就是柳条子打了后往回拉,要脱掉你的皮,那你的身子就要顺着柳条子转过去,明白吗?这样要好受些!”

他眨了眨黑色的斗鸡眼,说:“这行道,我比巡警本人还要懂!我的皮肤,兄弟,被打得粗糙,可以缝手套了!”

我看着他那张快乐的脸,想起外婆讲的伊万王子和伊万傻子的童话。

3

康复后,我才知道,“小茨冈”在家里占有特殊地位。外公骂他,不像对儿子们那样频繁和凶悍,背地里说起他来,外公眯缝着眼,摇着头说:“伊万有双金手,这个小鬼头!记住我的话:这孩子有出息!”

舅舅们对待“小茨冈”也是温柔的、友好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师傅那样跟他“开玩笑”,他们几乎每晚都要给他安排一场屈辱而恶毒的把戏:有时烤热他的剪子手柄,有时在他坐的椅子上插一个尖朝上的钉子,或者把颜色不同的料子放在这个半瞎的老头手边,他把它们缝成一整块“布”,这样外公就会训斥他。

有一次,他饭后在厨房的吊床上睡觉,人们给他脸上抹上大红颜料,于是,他很长时间就这样可笑又可怕地走来走去;灰白的大胡子里暗淡地透出两个眼镜似的圆斑点,长长的鹰钩鼻子像一条舌头,毫无生气地耷拉着。

他们的这些把戏总是层出不穷,而这位师傅总是默默忍受,只是嘎嘎叫几声,在拿熨斗、剪刀、钳子或者顶针之前,总是要给指头蘸上唾液,这已经是他的习惯;甚至在吃饭时,在拿刀叉前,他都要用唾液弄湿指头,这把孩子们逗笑了。当他感到痛的时候,他那大脸盘上就会出现皱纹的波浪,它抬起眉毛,奇怪地滑过额头,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某处。

我不记得外公如何对待儿子们的这些把戏,但外婆总是举起拳头威胁他们,喊叫:“不要脸,一帮恶鬼!”

但背地里,舅舅们谈起“小茨冈”总是带着愤恨和嘲笑,贬低他的工作,骂他是小偷和懒汉。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

像往常一样,她乐意浅显易懂地解释给我听:“你要明白,他们两个将来开染坊的时候,都想把万尼亚特卡拉过去,所以他们就在对方面前数落他。说他不好好干活!这其实是他们在撒谎、耍心计。他们怕瓦纽什卡不跟他们,跟外公,而你外公脾气倔,他可能跟瓦纽什卡开第三家染坊,——这对你的舅舅们不利,懂吗?”

她悄悄笑起来:“人们总是玩心计,可笑!你外公看出了这些把戏,故意逗雅沙和米沙:‘我要给伊万买个免役证,好让他不去服兵役——我这里正需要他!’他们很生气,这是他们不乐意的,可又吝惜钱,——免役证很贵的!”

我现在又跟外婆住一起了,就像在船上,每晚睡之前,她都要给我讲童话故事和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也像童话一样。但一谈到家庭琐事——儿子们分家,外公给自己买新房子——她的语气中带着嘲笑,生疏得就像离得远的女邻居,不像家里第二主人的身份。

我从她那里知道,“小茨冈”原来是个弃儿;有年初春的一个雨夜,他在大门口的一个长条凳上被发现。“他躺在那里,裹着围裙,”外婆沉思而神秘地讲起来,“吱吱叫着,都冻僵了。”“为什么要把小孩丢弃呢?”“妈妈没有奶,没有东西喂;她打听到哪里有人刚生下小孩就死了,就把自己的孩子悄悄放到那里。”

她沉默了一会儿,挠挠头,叹口气,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时常有这样的贫穷,还真不好说呀!还有个公认的规矩:未出嫁的闺女不许生孩子,——简直丢脸!外公要把他送到警察局,我劝他:‘留下他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知道哪家的小孩死了。’要知道我生了十八个啊,要是都活着,——那能站满一条街,十八户人家啊!你不知道,我十四岁出嫁,十五岁生孩子;上帝喜欢上了我的亲骨肉,一个个拿去当天使了,我又心痛又高兴啊!”

她穿件长衬衫坐在床沿上,浑身披满乌黑的头发,体格魁梧,毛茸茸的,好像不久前从塞尔加奇来的护林人,一头大胡子带进院子的大黑熊。她在那雪白的洁净的胸脯上画着十字,轻声笑着,身子晃荡着。“上帝把好的拿走了,留下些孬种。我很喜欢伊万卡,——就是非常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家伙!我收留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活了下来,长得挺好。我起初叫他‘茹克’,——他特别爱嗡嗡叫,——完全就是个甲壳虫,嗡嗡叫着满屋子乱爬。你要爱他,他可是个纯朴的人!”

我也喜欢伊万,他常常让我惊得哑口无言。

每到周六,当外公把这一周来做了错事的小孩揍一遍,去做晚祷后,厨房里就开始了难以言表的休闲生活:“小茨冈”从炕炉里捉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很快用线做好一套马具,用纸剪了个雪橇,于是,四匹“黑马”就沿着刨过的黄色桌面狂奔起来,伊万用一根细松明赶着它们跑,兴奋地尖声叫着:“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啊!”

把一小片纸贴到蟑螂背上,赶着它去追雪橇,伊万解释道:“忘了带口袋,这个修道士背着口袋,去追!”

他用细线系住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头点着,伊万拍着手叫道:“教堂助祭从小酒馆出来去做晚祷!”

他给大家看小老鼠,它们在他的指挥下站立起来,用后腿走路,拖着一条长尾巴,一对小黑珠子般的眼睛滑稽地眨着。他细心照料小老鼠,把它们抱在怀中,嘴对嘴喂糖,吻它们,不容置疑地说:“老鼠是聪明的动物,很温柔,家神也非常喜欢它!谁喂养小老鼠,家神大爷就对谁好……”

他会用纸牌和钱来变戏法,叫喊得比所有孩子都厉害,几乎看不出和孩子们有啥不同的地方。有一次,孩子们和他玩牌,连着让他当了好几次“大傻瓜”,——他很难过,噘着嘴,不玩了。后来他抽着鼻子,对我埋怨道:“我知道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他们一直在递眼色,在桌子下面互相塞牌。难道这算是玩牌?要玩出老千,我也会……”

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大。

但他最让我难忘的是在节日的晚上,当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都出去做客,鬈发蓬松的雅科夫舅舅带着吉他来到厨房,外婆摆上茶具和丰盛的茶点、一个瓶底浇铸了精致红花的一俄升装绿瓶伏特加,身着节日盛装的“小茨冈”忙得像陀螺一样旋转。老师傅悄悄地侧身走过来,黑色的眼镜片闪着光;还有保姆叶夫根尼娅,她长着一张通红的麻脸,胖得像个坛子,一双狡猾的眼睛,说话像吹喇叭;有时,圣母升天教堂的执事和其他一些黑色的像梭鱼和鲶鱼般油滑的人也会来。

所有人都大吃大喝,喘着粗气,孩子们都得到糖果,每人一杯甜甜的果子露酒,一种奇怪的热烈的快乐像火一样慢慢燃烧起来。

雅科夫舅舅爱惜地调着吉他,调好后,总要说句套话:“好啦,我要开始了!”

他甩了下鬈发,向吉他弯下身,像鹅一样伸长脖子;他那无忧无虑的圆脸好似进入梦乡;活灵活现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在油雾中熄灭了。于是,他轻轻拨动琴弦,弹出一支动人心弦的、令人不由得起身的曲子。

他的音乐唤来一种紧张的寂静,像一条湍急的小溪,从远方奔来,从地板和墙壁渗出来,激荡着人心,诱发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忧郁而不安。伴着这音乐,就会怜惜所有的人和自己,大人们也仿佛变成了孩子,大家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陷入了默默地沉思。

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听得特别紧张,他老是向雅科夫舅舅探出身子,张着嘴巴,端详着吉他,嘴角流出口水。有时他听得出神,以至于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双手撑着地。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他就干脆坐在地板上,睁大一双呆呆的眼睛。

大家都听呆了,入迷了;只有茶炊在低声哼唱,但不妨碍听那吉他的哀怨。两个四方的小窗户对着黑暗的秋夜,时而有人轻轻敲打它们,桌上两支尖矛似的油脂蜡烛摇晃着黄色的火苗。

雅科夫舅舅越来越呆滞了,他咬住牙齿酣睡了,只有一双手还有生气:弯曲的右手指在黑色的琴腔上难以察觉地颤动着,就像一只小鸟在拍打着飞翔,在挣扎;左手指在弦板上快得难以捉摸地上下飞跑着。

喝了酒后,他每次都要用那穿过牙缝的难听的刺耳声音,唱那首永无休止的曲子。

雅科夫要是一条狗——

那他就要从早到晚唠叨:

噢咿,我闷得慌!

噢咿,我忧伤!

一个修女沿街走,

一只老鸦站篱笆。

噢咿,我闷得慌!

炉后蟋蟀蛐蛐叫,

闹得蟑螂真烦躁。

噢咿,我闷得慌!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一个乞丐偷脚布!

噢咿,我闷得慌!

嗯,是的,我忧伤!

我受不了这首歌,每当舅舅唱到乞丐,我就抑制不住悲伤放声大哭起来。“小茨冈”跟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着,手指插进一绺绺的黑头发里,望着墙角,断续地打着小鼾。有时他忽然抱怨地叹道:“哎,要是我有副好嗓子,我该唱得多尽兴啊,天啊!”

外婆叹口气,说:“雅沙,你这是要撕心裂肺呀!万尼亚特卡,你来跳个舞吧……”

他们不是每次都马上满足她的要求,但是乐师会一刹那用手掌按住琴弦,然后,握紧拳头,用力往地板方向甩掉身上某种看不见的无声的东西,然后,豪放地大叫:“让忧伤见鬼去吧!万尼卡,上!”“小茨冈”整了整面容,拉了拉黄衬衫,小心翼翼地,就像踩着钉子走,走到厨房中央;他那黝黑的脸颊泛着红晕,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他请求道:“弹得快点就行,雅科夫·瓦西里奇!”

吉他发出猛烈的声响,靴子后跟细碎地敲着地面,桌上和橱柜里的碗具咣当作响。厨房中央,“小茨冈”像火一样在燃烧,挥舞着双手,像老鹰一样展开翅膀翱翔,脚步交换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他尖叫一声,就蹲到地板上,像一只金色的雨燕一样扑腾着,身上的绸缎颤抖着、流动着,仿佛在熔化和燃烧,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小茨冈”忘我地不知疲倦地跳着,仿佛只要开门放走他,他就会这样一直沿街跳下去,跳遍全城,不知还要跳到哪里……“横切一下!”雅科夫舅舅用脚打着拍子,叫道。

他尖声打着呼哨,用颤抖的嗓音大声喊出一句顺口溜:

哎呀!要不是怜惜这双草鞋,

早就舍弃老婆和孩子远走他乡了!

桌子后面的人们也在抽搐,他们像被火燎,有时也大喊,跟着尖声大叫。那个大胡子师傅拍着自己的秃顶,嘴里咕噜着什么。有一次,他向我俯身,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直接靠近我的耳边,像对大人一样说道:“阿列克谢·马克西姆维奇,要是你父亲来这里,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一个快乐的男人,让人开心的人。你还记得他吗?”“记不得了。”“啊?从前,他跟你外婆,——等等!”

他站起身,身材高大,样子疲惫,就像一尊圣像,他对外婆鞠个躬,用他那不寻常的粗嗓门请她:“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赏个脸吧,出来走两步!就像从前,跟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夫那样走步,让我们开心一下吧!”“你怎么啦,亲爱的,你咋啦,先生,格里戈里·伊万内奇?”外婆笑了笑,缩起身子,说:“我跳啥舞啊!尽惹大家笑话……”

于是大家一起请她,她忽然像个年轻人般站起来,理了理裙子,直起身,扬起沉重的脑袋,就在厨房里跳开了,一边大声喊叫:“你们就尽管笑个痛快吧!喂,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把身子一扬,挺直了,微微张开眼睛,弹得缓慢了;“小茨冈”停顿片刻,跳过去,半蹲着绕着外婆走;外婆摊开双手,扬起眉毛,黑色的眼睛望着远方,像在空中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地板滑动。我觉得她很好笑,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师傅伸出指头吓我,所有的大人都很不爽地往我这边看。“别跺脚了,伊万!”老师傅笑着说道,“小茨冈”听话地跳到一边,坐到门槛上,而叶夫根尼娅扯起嗓子,低声而悦耳地唱起来:

整个星期,直到周六,

姑娘们都在织花边。

这活儿累死人啊,

哎呀,就剩一口气啦!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述着什么事。你看啊,她静悄悄地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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