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世云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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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试读：
一、群众围堵
数百上访者围堵市委机关的消息如同重磅炸弹在沉静的夜空突然引爆，轰动了千年古城宝山，震撼了“三秦”大地，吸引了国内外媒体，引起了中南海的关注。虽说当年群体上访风起云涌、司空见惯，尤如战争年代的枪声、炮声，但此次上访却不同寻常，使人震惊。之所以不同寻常、让人震惊，是因为其恢宏的规模、严密的组织、马拉松式三天两夜的持久；而且，组织者口气大、条件高、十分任性，压根儿不认信访办等维稳组织，非要和市委书记对话。
就在上访持续到第三天晚上11点，维持秩序的警察们精疲力竭、上访者们横卧竖躺昏昏欲睡、组织策划者们骑虎难下时，市委书记在信访办主任的陪同下风尘仆仆地赶到市委第二会议室，要与上访者——宝山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的代表们对话。年轻的信访办主任殷勤地向市委书记介绍围坐在会议桌旁，拘谨不安的代表：“这位是市建六公司经理周岭南。”“咱们是老熟人了，一个多月前我去六建搞调研，咱们打过交道。”市委书记同被介绍者亲切握手，笑着说。“这一位是六公司工会主席丁惠仁，那一位是公司副经理顾名利。”信访办主任又介绍了其他两位。“都认识，都认识，都是在那次搞调研时认识的。人常说，熟人好说话，大家就别客气了，请坐，请坐。”市委书记热情、客气地招呼恭敬站立的三位上访者代表。代表们落座后，市委书记挨着周岭南坐下，单刀直入地说：“对六建实行破产兼并是市委经过慎重研究的，是根据政府相关部门半年多的调研、六建的现状以及国家的有关政策决定的，绝非心血来潮，随意拍板，坐言立行。”市委书记同情、关切地看了眼因连续三天两夜静坐，疲惫不堪、脸色憔悴的周岭南、丁惠仁、顾名利三人，接着说，“六建是咱宝山市榜上有名，职工人数众多的大企业，几十年来为宝山的建设、发展做出过卓越的贡献，它将彪炳史册，六百万宝山人不会忘记，市委、市政府的历届班子更是铭心刻骨。”市委书记看了眼信访办主任，又以无奈遗憾的语气道，“大家都清楚，改革大潮雷霆万钧、摧枯拉朽、势不可挡，整个社会日新月异、迅猛发展，六建面对如此磅礴的情势已力不从心，无力起航扬帆，站立潮头，再现十年前的风采，甚至连喘息缓气的能量都没有了。”市委书记注视着默默无语，表情凝重，饱含乞求目光的三位上访代表又说，“一个多月前我去六建，倾听了大家的意见、建议，目睹了你们的艰难困苦。说心里话，作为市委书记，我为不能让大家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深感内疚与不安，觉得咱们再不能优柔寡断，坐失良机，让大家端着金饭碗讨饭了；再继续下去那就是犯罪啊！所以，市委果断决定对六建兼并重组。当然喽，企业被摘牌，大家依恋不舍，想不通，这很正常，但这种情怀地抒发、宣泄不可过分，时间不能太长；得顾大局、识大体、统一思想，尽快回到市委、市政府的决定上来。”市委书记看着神情木然的代表，又以宽慰的语气说，“请各位放心，兼并重组是为了合理、有效、充分地利用企业现有的资源，是为了激发企业的活力，调动人的积极性，解放生产力，不会不管、不顾广大职工的切身利益，更不会抛弃你们这些高管、骨干而不用。新企业诞生前，首先要把大家端平、放稳、安置好……”市委书记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只等着周岭南、丁惠仁、顾名利表态。会议室寂静无声，三个代表相互对望，一言不发；信访办主任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着期待；市委书记信心十足地耐心等待着。
在这之前，市委书记正在外地考察，六建的突发事件让他匆匆赶回。因为，在家的领导轮番做工作均告无效，60个小时的大兵压境就是要同他这个一把手对话。为及时满足大家的要求，他一下飞机就直奔事发地，看望了门外静坐的职工，立即赶来和代表见面。现在，他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说清，三位代表也应该如愿以偿，心满意足，偃旗息鼓了。然而，市委书记猜错了，三位正襟危坐的代表反复交换眼神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他的脸上。会议室静寂依然。“周经理，邢书记不远千里专程赶回来接待大家，你们再不能固执己见，一错到底了。我的意见是你们仨抓紧时间商量一下，说服动员职工快点回去。大家挨冻受累几十个小时了，听说不少人都冻感冒了，有几个老同志还犯了病，再弄下去会出事的。”年轻的信访办主任停下手中正在记录的笔，重复着两天来念叨了无数遍的忠告。周岭南木然地扫视了信访办主任一眼，再次将目光移向市委书记，恳切地说：“非常感谢邢书记百忙中接待我们。说心里话，六建几百人苦苦等了三天两夜，就是想亲耳听到从您口中宣布的六建消亡的决定。老实讲，听到公司被兼并我们都不信，在门外的职工们也不信。因为，我们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前您在公司职工代表会上那激动人心的讲话：人不是为了失败而活在这个世界，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成功、胜利、创造，就是要克难攻关、不屈不挠、百折不回、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失败，永远不属于团结奋进的六建人……”周岭南说着，取出包里的笔记本，翻开，指着一页纸上的文字，情绪激动地接着说，“您的讲话不仅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还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地记在这个本子上；不但我的本子上有，他们俩的本子上也有，所有班子成员的本子上都有；公司党委宣传部还把它作为座右铭，书写、装裱、镶嵌在公司会议室的橱窗里。我是个只懂得盖楼的业务干部，平日学习少，语言表达能力差，思想不敏锐，概括力不强，但您的讲话让我热血沸腾，心潮难平，那天晚上，我一夜未合眼。您的话不仅打动了我，更使所有与会者产生了共鸣，让大家长劲、长精神，信心倍增，就像软了的皮球一下子充足了气，不用拍都往上弹。”周岭南看着邢书记的脸，尤如一败涂地的将军，伤心地继续说，“但是，就在我们甩开膀子大干时公司却要关门易主，我们实在想不通啊！”周岭南说完，悲悯地扬起头，好像要让酸楚的泪水回归眼眶。几分钟后，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揉了揉潮湿发红的眼睛，看着邢书记，十分无奈地接着说，“一星期前，我们来这里要见您，想掏掏心窝，讲讲心里话，却总是见不上，甚至连大门也进不去；实在没法，就只好发动群众了……”周岭南说到这儿，显得有些尴尬，但还是以豁出来的语气继续道，“咱今日把该说的都说了，组织上该怎样处理，随便！”言毕，他将笔记本装入包内，摆出样板剧中李玉和要赴刑场的架势。“邢书记，这次群体上访不能怪周经理，他也是风箱两头受气。您想，他刚上任不足一年公司就碰上了兼并重组这档子事，职工背地里骂他是灾星、吃里爬外的败家子，说他居心叵测，想升官发财，想在新组建的公司捞个一把手、实权派，全然不顾广大职工的利益。在职工心目中，他已不是过去的周经理，而是叛徒甫志高，是出卖六建的罪魁祸首。”公司工会主席丁惠仁同情地看了眼周岭南，继续说，“刚才周经理讲的不仅是职工的呼声，也是公司党政班子的意见。我们坚持这种意见不是思想守旧、不愿改革，给领导出难题；而是想像您曾经讲过的，不认输、不甘心几十年的公司毁在我们几个人手里。”丁惠仁扫视了一眼两个同伴，神色凄然、黯淡，以忏悔的语气接着说，“我承认，我们这届班子上台快一年了公司仍然没起色，职工不满意、有意见，建总领导很失望，但他们想没想过，七、八届班子欠的账要我们一年半载还清，现实吗？几十年堆积如山的矛盾要一夜间解决，可能吗？回答是肯定的，不可能，也不现实。因为我们不是神仙，不是魔术师，我们是在书写实实在在的历史，而不是杜撰虚无漂渺的童话。还有，新班子宣布快一年了，连个党委书记都没配上，公司党委工作让我这个年过半百的工会主席撑着，等于是半瘫痪呀。经理忙顾不上，我年纪大撑不住，职工思想复杂理不顺，要不，咋能弄出这么大的事，给领导找麻烦不说，还制造了臭名远扬的国际新闻。”“这么说公司现在还没配党委书记？”邢书记严肃地问。“丁主席讲的没错，没配书记。”周岭南说。“为了公司党委书记的事，周经理可是没少朝建总跑，人家一直定不下来嘛！”始终用眼神、面部肌肉传递信息、表达情感的顾名利终于开了腔。公司兼并重组对他来讲是重要的，但，那只是大家的事，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而配备公司党委书记却直接涉及到他个人。从某种角度讲，正是因为他，才使应该配的书记迟迟无法配上，才使公司思想政治工作处于放羊状态，才引发了这数百人的群体上访。“上万人的企业，又处在兴衰存亡的关键时候，怎么能长时间不配党委书记呢！稳定工作谁来搞？政治思想工作谁负责？党委的监督保证作用如何发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方针如何贯彻落实？改革是发展的动力，稳定是改革的保障，没人搞稳定、抓思想政治工作，改革怎么顺利推进？”邢书记一改谦和态度、长者风范，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信访办主任命令道，“马上打电话，让建总书记立即到这儿来。”“我去叫，我去叫。”未等信访办主任反应过来，顾名利快速应承着，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会议室，向大门外奔去。
两天来，建总党委书记黄剑屹一直同上访静坐的六建职工们在一起。作为统领着数万员工、三千多名党员的资深书记，咋能在市委被下属围堵的危情下心安理得地呆在办公室，坐在温馨的家中呢。他率领着自己的团队已在这里疏导、苦劝，奉陪了三天两夜，听说市委书记回来正在接待六建代表，心里踏实了许多。他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化解六建的矛盾得市委书记发话，否则，他们这些人就是把嘴皮子磨破，把放飞的巴哥说回来，也无济于事。黄剑屹清楚地记得，市委作出兼并六建的决定前，有关部门征求过建总意见，他讲过六建人的“六建情结”，而且再三强调了这种“情结”的威力，它可以把不同观点、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凝聚在一起，形成坚不可摧，任何尖端武器也难以击破的堡垒。那些苍白无力的说教，司空见惯的法律恫吓，对他们当然毫无作用。在时代大潮的冲击下，六建人故然面临前所未有的困难，被列为特困单位、弱势群体，但他们的心劲尚存、精神未倒、自尊犹在，几十年辉煌历史所激发的自豪足以扭转乾坤，起死回生。尤如一棵历经百年苍桑的老槐树，虽累遭风霜雪雨，枝枯叶败，但根脉千丈，活力无限，只要耐过严寒，熬过深冬，必然枝繁叶茂，一派葱茏。然而，建总领导班子意见不统一，有些人为了追求改制的有声有色、轰轰烈烈，不使六建拖累全系统，将职工的思想问题估计得太简单，把变革路上的困难考虑得太乐观，在未得到广大职工认同的情况下误导上级，仓促做出了兼并重组决定，导致了突发事件的发生。
黄剑屹坐在远离市委大门的人堆里，透过昏黄黯淡的路灯，望着相互依靠，坐卧在凉席、塑料布、破砖块上，无声无息、有气无力、顽强坚持的人们；60多个小时的苦熬、坚守，他们已没有了第一天才来时的紧张、庄重与激越，三天两夜的连续作战，就是再年轻，再强壮的人也会失去锐气啊，更何况来这里的大多数人已不年轻，多一半人是年过古稀的退休职工，三分之一是女工。他们精神倦怠、昏昏欲睡，不少人已后悔当时的冲动，选择了来这里，想打退堂鼓；大部分人希望尽快见到市委书记，有台阶可下，以便早点回去料理家务，操持生计，经管孩子吃饭、睡觉，督促他们完成作业。然而，当想到六建的牌子将要被摘，要失去赖以生存的母体单位，成为无依无靠的弃儿时，他们犹豫、摇摆的心便又坚定起来；劳累与家务，寒冷与疲惫统统被利益、前程与尊严赶走，出发前立下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锵锵誓言由模糊变得清晰明朗，热血在心中重新激荡。黄剑屹扫视了一眼人群周围一个个公安干警，他们已不像第一天那样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人数也减少了大半……黄剑屹正在观察、遐想，顾名利穿过道道人墙，悄然站立面前，恭敬神秘地说：“黄书记，邢书记有请。”“谈得咋样？”黄剑屹关切地问。“老调重弹，没新意、不上道。邢书记千里迢迢赶回来已经给了六建天大的面子，难道真的要闹到底，带着这几百人上北京！？”顾名利抱怨说。黄剑屹看了眼这位年轻的下属，没有作声，甚至连面部的肌肉也未动一下。他心里清楚，制造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周岭南，起根发苗却是这位顾名利。顾名利为了从现在的副经理升迁为公司党委书记，利用了周岭南的荣誉感、六建情结和一时冲动，一旦六建被其它企业吞并，他别说升迁，就连现在副经理的位子也难保住呀！顾名利知道，本届班子组建时他完全可以一步到位，坐上党委书记的交椅，就是让眼前的黄剑屹给挡住了，理由是他由中层副职一下子跃居公司党委书记有悖干部提拔的相关规定；还认为他年轻，资历浅，缺乏党务工作的阅历，只给了个副经理。然而，由于经理周岭南的鼎力帮忙，公司党委书记的位子一直空着；顾名利清楚，老谋深算的周岭南在等待时机，一旦机会到了，黄剑岭也会让步，他定会如愿以偿。但他们哪里知道，除了黄剑屹这一关还有一道天险，他就是建总的行政一把手卞福民。卞福民一个朋友的儿子正在省委党校深造，还有半年毕业，六建党委书记的位子之所以空着，是专门为他留着的，也就是说，数月之后，顾名利的书记梦就彻底破灭了。所以，丁惠仁提出公司班子缺员，正中顾名利下怀，只要六建保住了，班子就得尽快配齐，卞福民的人也就赶不上趟了，凭借他与周岭南的坚钢关系，公司党委书记的位子非他莫属。现在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企业推行厂长（经理）负责制，周岭南是六建经理、法人代表，上级任命书记不能不考虑他的意见。顾名利看着匆匆离去的黄剑屹，胜券在握。“着急见六建的三位领导，没来得及请你过来，没想到你就在大门外。”邢书记紧握疾步走进会议室的黄剑屹的手，客气地说。“黄书记这几天一直在现场，寸步没离开过我们。”丁惠仁带着感激与夸赞说。“寸步不离又能咋嘛，磨破嘴你们也不买账，还是让咱邢书记从千里以外赶回来了。”黄剑屹坐下以愧疚不安的口气说。邢书记看着黄剑屹充满血丝的双眼，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深感慰藉，为基层领导在突发事件来临之际负责、吃苦，不躲不闪，勇于担当的作风感动，六建班子长期缺员所激发的怨气与不满也随之烟消云散。“小黄啊，听他们讲，六建至今未配书记，是真的吗？为什么？”邢书记虽说心绪好了，态度变了，依然一针见血地发出了疑问。黄剑屹扫视了周岭南、丁惠仁一眼说：“六建的书记确实早该配了，只因两级班子意见不一致，就搁置了。这个责任主要在我，与他们无关。”黄剑屹实话实说，无意间看了眼身后，发现顾名利没跟进来，知道这个精明的家伙怕六建书记的话题牵扯到自己，故意回避了，便直言不讳，指名道姓地接着说，“具体讲，就是周经理要让顾名利上，其他班子成员有不同看法。当然，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卞福民总经理也极力反对。”“为什么？”邢书记认真严肃地问。“因为……”黄剑屹犹豫片刻，看了一眼周岭南、丁惠仁，以豁出来的语气说，“周经理和丁主席都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他又对着邢书记说，“卞福民经理有位人选，年富力强，又是资深的老政工，不过，人家还在省委党校读研，半年后毕业……”“顾名利，六建班子意见不一致，另一位，还要再等，难道就再没其他成熟的人选了？”邢书记说。“人选到是有，是否成熟难说。他叫涂晔晖，毕业于西京大学政治思想工作系，十年前毕业分配到六建搞政工，在施工队、工区、公司机关都呆过，职工对他的评价、看法都不错，而且年富力强，聪明能干，今年……”“今年36岁。”丁惠仁给黄剑屹递话。“对，对，今年36岁。”黄剑屹继续汇报，“5年前，上届班子调整时，他是呼声最高的党委书记人选，建总组织部也去公司搞了民意测验、作了考察，但建总班子研究时未通过，原因是当时拟任的经理要组阁，需要青一色的外来户，涂晔晖不是。搞得满城风雨的提拔泡汤后，涂晔晖碍于面子，一气之下停薪留职，下海去了深圳。”“现在他的境况如何？”邢书记很感兴趣地问。“听人讲，他在外面打拼得蛮不错，现是一家私企的副总，春风得意，风光无限。”黄剑屹兴致勃勃地介绍。“短短5年能在特区站住脚，还当上了私企领导，不容易啊！”邢书记感叹之余，将目光转向周屹南、丁惠仁问，“这个人在公司时到底咋样，你二位可否谈谈。”“不错，不错。人有才气，能吃苦，工作上办法多，也肯动脑子，在职工中口碑好，上届班子组建时，他是呼声最大的公司党委书记人选；但是，职工不看好的人上去了，他被刷了下来。”丁惠仁以不平、不服的目光看了眼几位听众继续道，“在眼下的三个书记人选中，我赞同涂晔晖。我和他在一起呆过多年，看着他从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成长为一心想在公司有一番作为的中层领导，我信得过他，也曾给黄书记多次推荐过，今天在邢书记面前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要说顾名利，也有优势，年富力强；但就是心眼太多，处世圆滑，办事浮躁，经验少，没干过党务工作。至于那位在读研究生，我认为就不该考虑，哪有把位子占着等你坐的事，严格讲，这是干部使用上的不正之风，是腐败现象。”丁惠仁抢先发言，一针见血，越讲越激动，越讲越上气，把六建“魏征”的性格淋漓尽致地呈现于市委书记面前。听完丁惠仁的话，邢书记将目光投向周岭南。
周岭南，西京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分配到六建三年后就当上了施工队副队长、队长，后又在工区当生产主任、主任。去年，50出头的他破格挑起了六建经理的重担。仕途一帆风顺使他养成了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和江湖习气，天性聪明又使他善于审时度势，见风使舵。按习惯，他的发言应当剑指建总在干部管理方面的守旧、不开放、不放权，以权谋私硬给六建掺砂子、插亲信，使他难以实现组阁目标，使顺从、听话、忠心耿耿的顾名利无法扶正，导致六建班子残缺不全，思想政治工作软弱无力，职工思想涣散，班子充斥杂音，让自己上台至今政绩平平，问题依然，面临摘牌兼并。当听到市委书记的话锋由兼并重组转到公司的干部配备上，他突然看到了一丝曙光，看到了六建存活的希望，为了不节外生枝，他一改以往的处事风格，要委屈求全、丢卒保车，宁可失信于下属，让顾名利对自己有看法，也不能向建总开炮，辩解在班子配备问题上的是非。因为，六建一旦被兼并，连自己的去向、升降都成了问题，何谈党委书记的归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识事务地先保住六建为妙。周岭南看了黄剑屹一眼，对邢书记说：“啥不正之风，丁主席的话有些上纲上线了。依我看呀，领导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举贤不避嫌嘛，谁不想用自己熟悉、了解、忠心耿耿的干部？我举荐顾名利，也是因为他跟了我多年，合脾气、听话、好合作；丁主席极力推荐涂晔晖上来，也是因为彼此熟悉，在一间办公室坐过嘛。依我的观点，这仨人谁当六建的党委书记都行，由上级决定，作为六建经理，咱跟谁都能搭班子，关键是要快点定下来，让该来的人赶紧就位。因为，公司目前的思想问题太多了，我和丁主席已经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这回群体上访更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让人头痛。”会议室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面对丁惠仁的炮口向上，激奋直言；面对周岭南不但放弃了让顾名利上的意见，还四面讨好，八面逢迎的突然变脸，黄剑屹心里很复杂，但却不觉反感，并在同情怜悯之余增加了几分理解；心里明白，虽然他们腔调各异，意见相佐，甚至言不由衷，但目标是共同的、明确的，就是为了六建不被兼并摘牌。黄剑屹有诸多心里话要说，但市委红头文件赫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市委书记就坐在面前，他不能重复“思想要走在行动之前，就像闪电要走在雷鸣之前”的经典，更不能班门弄斧，给市委书记讲稳定的重要性，讲改好一个企业只是点亮了一盏灯，改乱一个企业等于乌云遮住了一片天……“小黄，六建的情况你比我熟悉，谈谈意见吧。”黄剑屹正在犹豫、迟疑，举棋不定时，邢书记要求他表态。“周经理、丁主席为振兴六建确实尽了力，但一年来六建变化不大，这里原因很多，班子长期缺员便是其中之一。这个责任在建总党组，在我。市委若能再给六建一次机会，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培加珍惜，抓住不放，创造出奇迹。建总保证半月之内为他们任命一位理想的党委书记。”黄剑屹恳切地说。邢书记站起身，在会议室踱步沉思良久，郑重地对黄剑屹说：“你们抓紧时间，认真在六建搞一次民意测验，尽快将结果报上来，以便市委重新研究讨论六建的问题。”“行，行，行，我明天就亲自带人下去。”黄剑屹满口答应。邢书记又对喜形于色，恭敬站立的周岭南、丁惠仁说：“经过建总测评，若真像你们讲的，广大职工期盼通过自身努力拯救六建，你们班子也有决心，市委一定支持。但必须是市委研究后，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们得辛苦辛苦，让大门外的职工尽快回家，几十个小时了，大家一定累坏了。”周岭南连连点头，痛快答应。丁惠仁也一改刚才的义愤填膺，含笑对邢书记、黄剑屹表示感谢。
二、故人归来
涂晔晖坐在归乡的列车上，透过车窗，遥望一晃而过的河流、湖泊、池塘、农舍，绵绵山峦，葱茏的庄稼地，一片片高楼大厦，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一种激昂奋发、踌躇满志的感情油然而生。虽然同坐一列火车，但与五年前狼狈落难时的心境却迥然不同。当年是下海、流浪，今天是作为人才被建总“三顾”，胸怀非凡使命，怀惴工友们的期盼回归阔别5年的宝山。随着列车的轰鸣，故乡愈来愈近，涂晔晖的心绪更加复杂，不经意间对二返宝山、“吃回头草”产生了疑团、闪现出问号；瞬间，这些疑团、问号又被一张真诚朴实，热情泼辣的脸庞淹没。5年不见了，她还在等他吗？她还好吗……这些疑问、思念，曾经纠缠着他，折磨着他，让他魂牵梦绕，食而无味，夜不能寐。科学家发现了地球对物体的吸引力、磁铁对金属的吸引力，然而，把一个活生生、置身千里之外的男人能牢牢粘住的，却是比地球、磁铁更有魔法，更具魅力的女人。涂晔晖又想到建总黄剑屹书记、六建丁惠仁主席连打两次电话，专程来海口请他出山的情景，想到六建差点被兼并重组的危及，想到他对他们的锵锵拒绝。5年前，涂晔晖失意，失落，丢下心爱的她，只身漂泊异地他乡，受尽折磨，吃尽苦头，刚闯出一片蓝天，咋能放着福不享，去竞争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六建党委书记。当年，六建将他拒之门外，建总领导欺骗他，让他与公司党委书记擦肩而过；现在六建走上了绝路，突然又想到了他。别人把驴偷了，让他去扮贼；别人把福享了，让他去下苦流汗，实现振兴伟业。现在，企业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企业党委的职能已变为所谓的保证监督，面对开明的经理还好一点，面对权力膨胀的经理，党委书记将寸步难行，党政不和是必然的，而因为不和，背过的往往是书记。涂晔晖太了解当今国有建筑施工企业的体制了，太了解建总领导的作风和六建的现状了；更重要的是，六建让他的鸿鹄之志变成了背井离乡的下海，伤了自己，也伤害了亲爱的人，使他多年愧疚、思念、痛苦，至今无法释怀。涂晔晖曾发狠誓，不在外干出点名堂绝不见江东父老，不见六建的同事、朋友，包括政敌与爱人。然而，距成功一步之遥时，锵锵誓言化作乌有，而让他改变初衷、幻化誓言、屈服投降的竟是亲爱的她——比地球、磁铁更具魔力的郑芬芳。
两天前，黄剑屹、丁惠仁一下飞机就直奔涂晔晖办公室，来不及享受香气扑鼻的功夫茶就开始了心里战。二位带着乡音，远道而来的领导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宽敞明亮、阔气典雅的办公室，投向西装革履、衣着得体，殷勤热情、志得意满，忙忙碌碌接待他们的涂晔晖，投向豪华的老板桌上的电脑、打印机等办公用具，最后将目光停在老板椅背后玻璃镜框内的条幅——“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上。丁惠仁记得，当年，是它陪伴涂晔晖辗转于工地、施工队、工区，作为座右铬和精神动力，使其奋发有为，积极向上，快速进步。现在，他又把这宝贵的精神财富带到了这里，竖立案头，说明尤如当年把青春奉献给六建，今天，要为他的主人倾其所有。丁惠仁似乎听到了涂晔晖婉拒的声音。为了在15天内为六建配上不负众望的党委书记，兑现对市委书记的承诺，黄剑屹不带身边的人，而是选中自己作为帮手来特区说服涂晔晖，一下飞机就风尘朴朴直奔这里，足见其重视与急切。丁惠仁同时明白，自己表面是帮手，黄剑屹却把全部希望寄托于他，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当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意识到完成任务的艰难程度；聪明人谁愿意离开福窝去淌六建的浑水，收拾那个谁见了都头痛的残局。但丁惠仁是个讲义气、重信誉的人，他不能让黄书记失望，不能失败而归，决心发挥政治思想工作方面的专长，想方设法，说服志得意满的涂晔晖。“小涂呀，你的办公环境比咱那儿市长都阔气。”看着涂晔晖的下属陆续离开，丁惠仁情不自禁地悄声赞叹。“工作需要，工作需要。”涂晔晖给黄剑屹杯内添满茶水，又道，“说粗俗点，这叫扎势，说文明点，又叫包装，在特区，商家特别讲究这些。商品差点，只要包装精致、有特色，照样有人要，还可卖个好价钱；而商品再好，包装粗制滥造，不仅卖不出好价，还会形成滞销。如果讲艰苦朴素，像这样排场的办公环境确实有些浪费，但依照现在人衣帽取人的世俗心理，你真的艰苦朴素了就会被人瞧不起，失去信任。”涂晔晖环顾一眼办公室继续说，“当然了，除装点门面外它们还是有一定的实用价值，譬如说这电脑，有了它，工作起来就简单方便多了，相反，你的视野就会比别人窄，手脚就会比别人短，工作效率也会比别人差。”“黄书记，我们在基层，六建又是困难企业，不敢和特区攀比，你在建总机关，又是领导，也得把办公室武装武装”。丁惠仁以羡慕的神色对黄剑屹建议。“像这笔记本电脑，整个建总只有一台，由卞总保管，我只借用过两回。咱和特区人不能比呀！”黄剑屹笑着说完又充满自信道，“我相信，用不了几年，咱内地，咱宝山，一定会发展到这般水平。”黄剑屹说这话的目的不是嫌丁惠仁妄自非薄，轻看建总，而是怕这种说法对说服涂晔晖不利，会让其更具优越感，更留恋现在的环境，对曾经为之奋斗的六建党委书记失去兴趣。
那天晚上，市委邢书记因六建党委书记的事找他谈话后又频繁去过建总三次，同意了六建的诉求，撤销了兼并决定，并要求建总尽快为六建选派得力的党委书记，使公司思想政治工作得以加强，杜绝不稳定事件再度发生。为了贯彻、落实市委书记的指示，让六建存活下来，黄剑屹紧锣密鼓地召开了两次建总党组会，还亲率党群部门的同志奔赴六建，深入工区、工地、家委会，对两名候选人进行了全面、认真地考察。结果是涂晔晖的人气比顾名利略高一筹。但是，到底用谁，六建班子依旧分歧严重；虽说分歧双方都表示听建总的，却看得出，彼此心里都较着劲。特别是周岭南，除了极力支持顾名利外，还对涂晔晖提出了质疑：其一，脱离公司5年，一回来便委以重任不合适；其二，个人生活作风不检点，曾同一个施工队的书记郑芬芳关系暧昧；其三，人家在外混得不赖，怀疑是否会回来。丁惠仁也对顾名利提出了质疑，如：圆滑，社交复杂，没有党务工作的经历，工作缺乏经验……双方指出的不足大多为抽象的看法，有些可作为不足却非原则问题，然而，卞福民推荐的在读研究生被市委书记否定后，涂、顾二人便成了黄剑屹有限的选择，用谁不用谁依然让他作难。特别是涂晔晖，在特区混得风生水起，如同周岭南质疑的，不知是否愿意回来……这时，涂晔晖来了个电话，乘其接电话的机会，黄剑屹向丁惠仁耳语了几句。丁惠仁会意，对接完电话回来的涂晔晖说：“小涂呀，你多年没回宝山，这几年咱们那儿的变化可大了，光经济开发区、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有5个，满街都是超市、专卖店，到处是几十层的高楼大厦，各行各业都在飞速发展。”丁惠仁偷看了眼黄剑屹又故意压低声音说，“要说没啥发展变化，甚至不进则退的就数咱市建系统，市建18个基层单位中最不行的又数咱六建了。”按照黄剑屹的指令，丁惠仁将谈话引入正题。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两位不速之客默默等待涂晔晖加入他们的谈话。或发表评议、或提出质疑、或抒发思乡情怀。好使他们借机阐明此行的目的，设法动员其回宝山竞争六建党委书记，重新实现他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然而，涂晔晖却以泡茶、添水、取烟、打火为掩护，始终无语，使宾主同时感到了尴尬难堪。丁惠仁无奈地看了黄剑屹一眼，一改迂迴战术，开门见山地说：“小涂呀，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咱六建快要被人兼并了。”涂晔晖一听，停止了那些无为的劳作，看着黄剑屹，流露出惊疑神色。“丁主席讲的全是真话，市委、市政府对六建的问题研究过多次，为了不使其久拖全市经济发展的后腿，决定对六建实行兼并重组……”兼并重组，说明六建这一响当当的名字将从宝山的历史上抹去、消亡，众多的工友、同事将再不属于六建人；自己再也不能以六建职工、六建的辉煌作为炫耀的资本。涂晔晖禁不住思绪万千，心中颤栗；但却依然无语，继续尽地主之谊，用暗暗的深呼吸、用喷出的团团烟雾将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遮掩，并在烟雾中听着黄剑屹继续诉说……
黄剑屹，5年前建总的组织部长。当年，就是他代表建总大张旗鼓地到六建考察、组建那届公司班子，并向涂晔晖传递了群众对其的拥戴、将被任命为党委书记的佳音。就在涂晔晖踌躇满志，等待组织宣布，要甩开膀子大展宏图时，卞福民以“域外和尚好念经”为理由，强奸民意、绑架组织，全盘否定了黄剑屹的考察结果，委派了一批外来的亲信、嫡系，组成了那届班子，使土生土长的考察对象们被排挤、受冷落、遭打击，使涂晔晖理想破灭、追求落空，壮志未酬远走他乡。
5年过去，六建风雨飘摇，他们又想到了涂晔晖。涂晔晖不是应急的茅坑，拉屎尿尿时就想到的对象，决不会再度上当，进入他们精心编织的骗局。再说，涂晔晖原本也不认识黄剑屹，因为当年考察见过两面，还遭到欺骗。沉默良久，涂晔晖终于果断而毫不客气地说：“我下海多年，六建的生死存亡、福祸是非已与我无关。5年前六建经理、书记的位子也许对我有诱惑，现在没有了，再说，我也不想再让组织骗一回。”黄剑屹此来已做好了被抱怨、受挖苦、遭拒绝的精神准备，因为，他确实对不起这位当年热情似火，真心实意想组织一班人扭转六建乾坤的实在人。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拿着考察结果只等党组通过，但上会后，卞福民却说他另有人选。在那个一言堂盛行，一把手个人说了算的建总机关，组织只能是个包装，开会更是个形式，考察结果理所当然地被否定了；黄剑屹的一番苦心自然付之东流，涂晔晖被骗已是必然。黄剑屹理解涂晔晖此刻的心情，不怪其尖刻的回应、生硬的态度，含笑说：“小涂，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更同情你的遭遇，如果不是当年那档子事，你也不会背井离乡，生活发生如此大的变故。你凭借个人努力、聪明才智打拼出了一片天地确实可喜可贺，难能可贵，但这不是你的初衷，更非你真正追求的人生目标。你的根脉在宝山、在六建，你的人生目标是通过努力使六建兴盛发达，并在这一过程中体现个人价值，绽放青春之花，生命之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咱俩当年首次见面时你对我讲的原话。5年过去，六建班子走马灯似地调整多次，现已到了生死边缘，你的这些肺腑之言，铮铮心声我至今耿耿在胸，回响耳畔。”黄剑屹看了丁惠仁一眼继续说，“我理解，你担心这回再次被骗，因为，上次骗你的人已从组织部长升为建总党组书记。但请你放心，我当着丁主席的面打保票，这次绝不会重蹈复辙，再让你受委屈。原因很简单，这次是经过市委邢书记同意的。”涂晔晖听到自己竞选公司党委书记得到了市委书记的首肯，以疑惑的眼神向丁惠仁求证。“黄书记说的是真话，”丁惠仁看了眼黄剑屹，又以自豪、夸赞的语气道，“邢书记当时还把卞福民总经理硬塞给六建的人挡了回去，并再三要求，今后企业党政一把手的任用要经过职工民主推荐，赞同度不过半的不能用。”听了丁惠仁的话，涂晔晖感到一阵轻松，心想，国企职工终于有了话语权、自主权，倘若这一天早来5年，自己也不至于败逃于此。然而，他沉思片刻，轻松被忧虑代替，乐观被怀疑淹没。多年来，政企分开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满天价响，企业自负盈亏、自主经营的红头文件铺天盖地，当年，广大职工拥戴的班子就是在这种呐喊声中，在这些文件堆里被当权者轻而易举地否决了，这回只不过是市委书记的一句话，份量多重可想而知。涂晔晖瞬间又回到了刚才愤懑不屑、看破红尘的原点。他扫视了一眼两位不速之客，不冷不热地说：“二位不远千里来这儿让我参与六建书记竞选，说明领导瞧得起，组织没忘咱，小涂深感欣慰。但，好马不吃回头草，咱下海多年，不想再爬上岸，干那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再说，我对目前的现状很满意，不想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虽说现在给人打工，并非主人，既发不了财也没干部级别，但老板对我很好，很信任，咱可以说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不愿想入非非另攀高枝。”涂晔晖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继续道，“还有，这么多年咱习惯了在外闯荡的生活，已受不了国企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什么政治学习、民主生活、写读书笔记，还有党委会、支委会、党员大会等等，现在一想起这些就受不了。再说，六建七千之众，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少了咱地球照转。所以，我诚心建议二位领导还是另请高明吧！”听了涂晔晖的拒绝，黄剑屹向丁惠仁投去了无奈的目光。拒绝，在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不管咋说，自己5年前骗了他；由于那场骗局，迫使他背井离乡，失去了爱情、亲情与钟爱的事业，让本该雄浑嘹亮的凯歌变成了苍凉忧伤的悲歌。现在，人家的伤口刚刚愈合，要重新扬帆起航时自己来了，送来了花言巧语，投下了迷人的诱耳。黄剑屹突然感到十分愧疚，在随波逐流比坚持真理、伸张正义凸显其智商与才能，绝对服从比实事求是更为有用的年代，在涂晔晖的任用上，他选择了随波逐流与绝对服从，给六建带来了灾难，对涂晔晖造成了伤害，却为自己由组织部长通向建总党组书记的道路铺上了红地毯。这回若不枉此行，让涂晔晖这匹好马回头，他将再度出彩，仕途会更加光芒四射。所以，黄剑屹虽感愧疚，却依然不能放弃，不仅未雨绸缪，周密部署、认真谋划，还要发挥资深政工干部的专长，以情动人，攻心为上，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千里迢迢，亲自出马，体现了对这匹“好马”的重视与钟爱；引用对手的励志之言，以褒奖其忠勇可佳的品德；请丁惠仁做外援，可使这次冰冷的交易、充满积怨的旅行变得温情脉脉；公开检讨当年过错，突显出组织的真诚与磊落……然而，一个上午将要过去，他已口舌费尽，对手不仅未上钩，而且怒气更旺，怨气更深，拒绝的声调更高。无奈之下，黄剑屹只好将接力棒交给外援丁惠仁。他相信这位风霜雪雨大半生的老政工，相信他的忠诚、智慧和能力。假若他再年轻5岁，定是六建党委书记的最佳人选，自己也不会兴师动众，舍近求远，躬身来特区强人所难。
丁惠仁从黄剑屹的目光中体察到了他的苦衷、无奈与信赖，欣然握紧接力棒，并信心百倍地要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达到终点。丁惠仁同时相信涂晔晖的善良与仗义，相信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六建被市场经济的浪潮吞没，更不会不给他面子，念及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父兄般的情谊。涂晔晖22岁大学毕业就和丁惠仁在五工区共事，他是涂晔晖走出校门后的第一位领导，涂晔晖冒雪去郑芬芳那儿报到，正是拿着他亲手写的介绍信。虽然当时丁惠仁是工区党总支书记，涂晔晖是施工队的政工干事，但丁惠仁的长者风范、慈母样的关照，使这位家在农村、举目无亲的年轻人倍加感激，即使后来与郑芬芳确立了恋爱关系，与丁惠仁之间的友谊也从未淡化、间断。毫不夸张地说，涂晔晖从一位名不经传的大学生数年间跃上工区领导的位子，30岁出头便成为六建党委书记候选人，现又成为市委书记首肯的党委书记的竞争者，除了其个人天赋，勤奋，努力外，与丁惠仁的培养教育、潜移默化、极力举荐不无关系。这次丁惠仁能有幸作为黄剑屹的外援来说服涂晔晖，原因也在于此。见到涂晔晖之前，丁惠仁是极力举荐其作为六建党委书记候选人的人，并信心百倍，志在必得。当看到涂晔晖风生水起、轰轰烈烈的事业，丁惠仁突然感到很矛盾，很纠结，不知如何完成领导的使命，尽管拿过了接力棒。有人说过，诚实比一切智谋更好使，因为，它是所有智谋的先决条件。丁惠仁的见识、学识、口才、辩才及其智慧也许不如黄剑屹，地位、威力更不能与建总书记相提并论，然而，其诚实、墩厚、善良，足以使熟知他的涂晔晖回心转意，心悦诚服地“吃回头草”。但，因为内心的矛盾、纠结，他不愿勉为其难，更不愿用父兄的身份、报恩思想使这个有头脑、特立独行的人屈从就范。在使命与友情之间，丁惠仁当然倾向友情，设身处地为涂晔晖着想；因为，5年前的“骗局”不仅使涂晔晖遍体鳞伤，也使丁惠仁感同深受，愤慨不平，谁敢保证这一回不会有阴谋出现，有特权作祟呢！卞福民念念不忘的“人才”，不能不让他心存介蒂。丁惠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决定实话实说，顺其自然，叫涂晔晖凭借个人的智慧与经验去判断，去选择，就像当年的下海一样。“小涂啊，自己的主意还要自己拿，千万不要顾及我。看得出，你在这儿混得不赖，可不敢为了芝麻丢了西瓜。”丁惠仁看着黄剑屹远去的身影，又语重心长地说，“经验是什么？经验就是教训的结果，使你能在遇到同样错误时识破它。”黄剑屹离开后，涂晔晖的思想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5年前的教训使他不能相信黄剑屹的花言巧语，并毫不犹豫地作了回绝，但如何应对情同父兄的丁惠仁，让他感到纠结、为难。涂晔晖一直遵从仁者无敌，有恩必报的做人理念，现在，坐在他面前，风尘仆仆、不远千里登门的，就是一直引领、鼓励他步入仕途的恩人，如何像拒绝黄剑屹那样驳回他的面子呢？意想不到的是，丁惠仁并未替上司帮腔，而是为自己着想、替自己说话，这让他矛盾、纠结的内心凭添了几分不解。“小涂啊，六建完了，外债上了亿，八成以上的人下岗，十几个基层单位撤的撤并的并，只剩下一半了。五大工区也成了空架子，只剩下十多个人守摊子，凭出租办公楼维持……”“下岗工人的工资咋样发？有了工程谁来干？”涂晔晖吃惊地打断了丁惠仁的诉说。“还发工资呢，连生活费也没有。”“那下岗职工如何生活呀？”涂晔晖忧心地问。“咋样生活？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自己救自己呗。说实在的，幸亏大部分人有手艺，只要肯下苦都不会饿肚子，苦就苦了一些没一技之长的人，像咱这些党群干部。这批人一直搞思想政治工作，瓦刀、抹子拿不起，没挣钱的本事，只能受艰难，吃儿、吃女、吃老人了。这几年，我看到的困难职工太多了，大部分是咱们党群干部。”丁惠仁看着神情庄重，满脸忧伤的涂晔晖又说，“你刚说工人下岗了揽到工程谁来干。现在呀，能抡瓦刀、抹子的民工满街都是，听说谁家揽到活了，民工队长们成群结队吃抢食。这些丢下锄头、镰刀，远离家乡的农民工都相当了得，多层高层都能拿得下，再复杂的工艺也难不倒，而且肯吃苦、能打硬仗。咱们的职工们彻底被淘汰了，主体干不了，只能干些修修补补的活，就像十多年前的民工，在工地打打下手，当个辅助工。当然，这种情况不只是六建有，整个建筑行业都是这样子。”听了丁惠仁的介绍，涂晔晖不仅忧伤，而且沮丧、悲哀。丁惠仁讲的情况在特区比比皆是，他却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毫无感觉，因为，这里没有同事、工友和爱人。而这些情况发生在六建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他的故乡，是他成熟、成长的摇篮，是他的母体单位，生活着与他并肩战斗多年的工友，相濡以沫、相亲相爱的恋人；涂晔晖似乎看到了他们身披雨具，脚登自行车，背着工具袋，风雨兼程奔波谋生的身影，看到了他们蹲在劳务市场的人群中，苦苦等活的悲苦景象；特别是那些曾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弘扬企业文化，从事政治思想工作的同事们“吃儿、吃女、吃父母”的惨状，让他心痛、难过、悲伤。“一星期前，市委、市政府决定要对六建兼并重组……”“六建要被兼并！？”涂晔晖像被谁捅了一刀，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打断了丁惠仁的话。涂晔晖清楚，改革进入攻坚阶段，企业关门、倒闭、被兼并是每天发生、随处可见的事，但堂堂的六建，拥有着六、七千名职工，四、五百名工程技术人员，数亿资产，为宝山的城市建设立过汗马功劳，曾荣获过十多个鲁班奖的国家一级建筑施工企业也会遭此厄运，这使他深感震惊。刚才黄剑屹说教时曾流露出这一信息，他根本没当一回事，认为是危言耸听，引他上钩，此刻，从诚实、忠厚的丁惠仁口中讲出，他不能不信。“我说的全是真话，这是一周前发生的事。”丁惠仁看着涂晔晖惊疑的神情，确定无疑地重复了一遍继续道，“当时，职工从不同渠道得知这一消息，想不通，急了，不约而同地涌向市委要讨说法。一时间，市委门口聚集了上千人，光维持秩序的警察就来了二三百。相持了三天两夜后，市委书记接待了我们几个代表，答应给六建一段时间，重打鼓另升堂，一年后再没起色六建便从宝山消失。”听到六建又活过来，涂晔晖从愕然与悲伤中走出来，长叹了口气说：“六建走到今天完全是建总有关领导认人唯亲、用人失察的结果，他们却毫发未损，不承担任何责任，依然高高在上。真是可悲啊！”丁惠仁听得出，涂晔晖迄今仍为5年前的遭际心存不满，耿耿于怀，但有啥办法，谁让人家上头有人呢？丁惠仁理解涂晔晖，却很无奈，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只听他又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常是恶得善报，善遭恶报，甚至越做恶越红火呢？”涂晔晖狠狠抽了几口烟，流露出茫然与困惑，继续说，“现在又畅销一个观点，叫‘来世报’，让人一听就更玄了；人死了，灵魂升天、肉体消灭，来世的事情谁能晓得？”听了涂晔晖愤愤不平的话，丁惠仁想到当年他英姿勃发、斗志昂扬，意得志满地要进入公司领导层，要扭转六建乾坤。没想到只有一步之遥时却遭到了卞福民的无情阻挠，使勃勃雄心变为虚幻，让不懈追求化为乌有，落了个远走他乡的可悲下场。丁惠仁哪里知道，在下海的征程中涂晔晖所经受的艰辛，吃过的苦头。在社会巨变，奇迹日日出现、神话处处上演的特区，对他这个新闯入者就是一个险象环生的未知世界，如同唐僧师徒西天取经一路上遇到的各类妖魔鬼怪，涂晔晖不止一次被白骨精、黄袍怪等现代妖魔鬼怪欺骗、蚕食。最艰难时，他曾经连续半月一天只吃一顿饭，口袋内只剩下几块钱，流落街头，夜宿候车室、澡堂子。一个偶然的机会，涂晔晖路过这家凯旋宾馆，碰见门迎正与一位要进门的客人争吵，而且愈吵愈烈，几乎要动起手来。涂晔晖从围观的人群中挺身而出，用多年搞政工练就的口才，协调能力和清晰的逻辑思维，入情入理地化解了不断升级的矛盾，使双方握手言和。凑巧的是，这场即兴表演被路过的宾馆老板看见，发现了他这个人才，破格任命他为保安部部长。两年后，他被提升为人事部经理，前不久晋升为副总。丁惠仁完全理解涂晔晖此时此刻的心情，轻声开导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较真也于事无补，还会加深怨恨。再说，黄书记千里迢迢来特区代表建总班子请你，已证明了组织的诚意。常言道，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该讲的话已经讲了，该出的气已经出了，还是化干戈为玉帛吧！回不回、当不当六建书记是你的自由，但面子还是要顾的。”涂晔晖给丁惠仁杯内添满茶水，不屑地笑了笑说：“丁主席，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小涂绝非小肚鸡肠的人，从黄书记进门那一刻起咱已既往不究了。但该说的话不能不说，该算的账不能不算。”“对，对，对，这才是大海胸怀，才是小涂的风格。”丁惠仁高兴地说。“你认为我回六建好还是维持现状、留特区好？”涂晔晖狠狠抽了口烟，突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征询道。面对涂晔晖的征询，丁惠仁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尽管他背负着数千职工的重托，承担着黄剑屹说客的使命，依然不能违背与人为善的原则。在这之前，他的确是极力举荐涂晔晖进入六建班子的人，但，当看到涂晔晖在这儿的工作环境，比六建高出几倍的收入，众星捧月般的拥戴，岂能让他弃金拣铜；再说，六建这个摇摇欲坠、朝不保夕的烂摊子，不是几个人凭一时的勇气，一腔热血就能起死回生、兴旺发达、重振雄风的；更何况，这次党委书记的竞选将为以后的公司班子埋下隐患，不管是顾名利上台或是涂晔晖上台，这种隐患将会永远存在，因为，矛盾的双方不只是顾名利和涂晔晖，还有周岭南与自己这个工会主席。为了涂晔晖，他只能辱其使命，有负众望，坚持中庸之道了。“小涂，六建的现状我已经给你说了，回还是不回你自己掂量。”与其说丁惠仁“自己的主意自己拿、别顾及我”的开场是超脱、官腔，而现在却是郑重的表态、认真的提醒了。涂晔晖望着丁惠仁敦厚的四方脸，凝视着他恳切的眼神，这一可亲、可敬、可信的形象是那样温暖、那样熟悉，不管是在5年以前的长期交往中，还是在下海闯荡的艰苦岁月里，都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显现。每到命运的关键处，他都以无形的力量，鼓励自己坚守、坚持，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包括当年离开六建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他是自己那片天空的北斗，那片大洋的航标，茫茫黑夜的明灯。今天，他跟随上司黄剑屹前来游说，依旧站在自己的立场设身处地的讲话，毫无强人之意。这是真诚，更是真实，是历经风雨永不变色的师徒情意。涂晔晖从这种真诚与真实中看到了六建关门破产就在瞬息之间。实事求是地讲，当黄剑屹滔滔不绝的说教，丁惠仁接捧出场时，涂晔晖始终坚守着“好马不吃回头草，”不愿回到那个伤心之地、失败之地，追寻所谓的事业与前途；不想刚出滚滚红尘，又去沾红染绿……在诸多不想中，涂晔晖最不想同那些政客们打交道，不想再掉入他们的骗局之中，不想在凯旋酒店老板的事业如日中天时弃他而去，辜负其知遇之恩。然而，丁惠仁的真实、真诚打动了他，六建的困境激发了他，工友们，特别是党群干部们的遭遇感染了他，使他冰冷的心复活了。让涂晔晖思想松动还源于丁惠仁的性格。在涂晔晖的心目中，丁惠仁堪称偶像，其性格中包含了敦厚、智慧、刚毅、忍耐与吃苦精神。没有任何艰难能让他屈服，没有任何困难能使他却步。但六建当前的处境竟如此让他怯畏，束手无策，并破天荒地和组织唱反调，这与几十年的操守，正直、厚道、服从背道而驰。涂晔晖透过他慈祥的双眸想释疑解惑，探寻原因所在，并感叹时间老人断钢碎铁的威力，竟能在短短5年中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改变一个人的信念，使其由勇敢追日的夸父变为弱不经风的小矮人。涂晔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挑战师傅的畏惧与不敢。
如果把涂晔晖比作具有七十二变的孙行者，那丁惠仁便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祖，他以真诚、真实的本质在不经意间冲破了涂晔晖的恩怨情仇、看破红尘等等防火墙。这种与人为善，充满感情色彩的计谋，不仅使涂晔晖戒备森严的“军事区”变为“非军事区”，还诱发了他争强好胜，不甘认输的性格；这一招胜过黄剑屹居高临下的说教，甜言蜜语的许诺。丁惠仁从涂晔晖倔犟、坚毅的脸上看到了他的不屑与不服，看到了他久久积蓄的爆发力，这种力量将物化、裂变，以排山倒海之势演绎出惊世骇俗，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是喜剧、正剧、还是悲剧他不得而知，但可以断言，它一定是精彩、感人的。然而就在这一刻，黄剑屹出现在玻璃墙外的走廊里，涂晔晖的思维一下子被拉回到5年以前的骗局中，产生了怒火中烧的情绪，由跃跃欲试、要一展其才变为又一次响亮的拒绝：“要我掂量，当然要维持现状，留在特区了。”回绝，使丁惠仁感到意外、不解、失望，不知如何让谈话继续下去。“这么多年你跟小郑有联系没？”无意中，丁惠仁看到了涂晔晖办公室里间套房的单人床，并通过房中的布置意识到他并未成家，依旧单身。在丁惠仁看来，像涂晔晖这般年龄、学历、相貌、收入、地位，又身处改革开放的前沿，整日异性蜂拥、美女如云，早该结婚生孩子了。难道他还想着那个大他两岁，只有初中文化的姑娘郑芬芳？难道5年的沧桑岁月还没有让他忘掉和那个施工队书记的恋情？难道他还不知道她早已下岗，结婚，有了孩子？丁惠仁怀着对徒弟个人问题的关心，提及本不该提及的隐私。听到“郑芬芳”三个字，涂晔晖脸上流露出痛苦、愧疚与无奈，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刚到特区时我们还有联系，半年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当时听说公司大裁人，我很担心，打电话到她家，家里说也联系不上她。记得为这事我还给您打过几次电话，您也没打听到准确的消息，只说她下岗了，跟人合伙做生意。再后来，我这儿的情况也不理想，四处漂零、居无定所，就再也无法联系了。”听着涂晔晖悲伤、深情的诉说，看着他眼圈发红、双目含泪的模样，丁惠仁把快到嘴边的消息咽了下去，以宽慰的口吻说：”你也不用太替她操心，公司下岗职工成群结队，小郑又吃苦能干，还带着手艺，肯定饿不下。”说话间，黄剑屹进门了，丁惠仁接住刚才的话茬继续道，“如果你能随黄书记一块回宝山，说不定能设法见到她……”“丁主席，你跟小涂谈得咋样？”黄剑屹屁股未挨椅子，急不可耐地问。丁惠仁递给其一个乐观的眼神说：“这是小涂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向东还是向西，让他慎重选择吧。”他将目光转向涂晔晖又道，“还是刚才那句话，我和黄书记亲自登门说明组织对你的信赖、重视，六建几千人对你的殷切期待，你若能回去率领工友们度过这个坎，对大家，对小郑都是好事。”对涂晔晖而言，丁惠仁刚才的激将法使他选择的方向有了改变，黄剑屹的身影又使他产生了偏离，而郑芬芳这个一直牵动他神经的名字不仅纠正了“偏离”，还勾起了思乡情怀。5年来，无论身处逆境还是顺境，她都占据着他的心，让他魂牵梦绕、夜不能寐，恨不得飞回宝山，跑到她的身边，投入她的怀抱。然而，久有的怨恨，强烈的自尊，失败的耻辱使他不仅忍受了感情的折磨，克服了前行中的艰难困苦，取得了辉煌耀眼的成就，也淡化了思念。丁惠仁反复提到她，不能不使他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让选择的方向更为清晰，明确，坚定。但，当他看到落座的黄剑屹，立即变得警觉起来，耳旁响起了丁惠仁刚刚讲过的话，“经验是什么，经验就是教训的结果，使你能在遇到同样错误时识破它。”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第一次上当怪别人，第二次上当怪自己，涂晔晖不能不识破可能出现的“错误”，更不能再次上当。他要未雨绸缪，讲条件，讨价还价；这不仅是丁惠仁的警示、提醒，更是5年前的失败，特区的艰辛经历打磨出来的见识，是漫漫人生路上的惊人巨变，是学生腔、单纯心、悍直性格被商人价值观取代的标志。“丁主席、黄书记，咱是个胸怀坦荡，不记前仇的人，但也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放着安宁不安宁硬朝火坑里跳，说句秋后算账的话，组织如果认为我是个所谓的人才，也不至于逼得我走投无路，飘泊于此。”涂晔晖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地说。黄剑屹发现涂晔晖的冷潮热讽与丁惠仁投递的信息大相径庭，疑惑地看了其一眼没有作声。丁惠仁也感到纳闷，经过数次反复，他已准确无误地发现了涂晔晖的心路里程，咋能突然又变了呢？不仅让他在上司眼前丢面子，并感到始料不及，束手无策。丁惠仁活了53岁，从事思想政治工作数十载，自以为他这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任何生锈的锁，今天却出了意外。法律的作用是强制，纪律的作用是约束，思想政治工作的作用是心服。要做到心服，就要透视对手的灵魂，调控其心理，采用以柔克钢的方法和语言艺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使其心悦诚服，进入你事先设好的套子。丁惠仁没有夸大其词，自吹自擂，几分钟前，他对涂晔晖使用的各种招法、战术，可谓是精妙绝伦，无与伦比，其中不仅有以柔克钢，还包含了虚与实，假与真，拉与推；激将法的运用更彰显出他炉火纯青的超群技艺，不经意间利用徒弟对失败的愤懑，绘声绘色地描述六建惨象，使其在悲天悯人的同情中流露出沾沾自喜，不知不觉进入自诩高明的误区，萌发、催生了充当救世主的念头。平庸的说客面对此种情况往往以为水到渠成，会极力鼓动、激励，使其将跃跃欲试、志得意满变为坚定不移、当机立断的行动。这种急于求成的做法，貌似见机行事，其实适得其反，很容易使对手洞察动机，从而前功尽弃，满盘皆输。丁惠仁技高一筹，对对手显露出的豪情壮志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并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善心建议其谨慎行事，不能莽撞，使其表现欲更加强烈，救苦救难的意志更为坚定。郑芬芳出现在他们的谈话中绝非丁惠仁的阴谋，因为，真诚厚道的师傅不会为了不辱使命，为了六建班子，为了徒弟重回昔日的轨迹而使用美人计。但是，它却确实产生了美人计的效果。“郑芬芳”三个字搅得涂晔晖心海浪涌，情河奔流，双眸含泪，声音哽咽，最终回心转意，答应回宝山参加党委书记的竞选。然而，涂晔晖总归是上过当，吃过亏，又在特区磨砺多年，必须给自己上上双“保险”，避免再度受骗。他在丁惠仁感到丢面子，黄剑屹茫然不解时突然收住激愤，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并以商人的精明不慌不忙道：“按理说我的选择是继续在此打工，享受逍遥自在、独往独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单纯与快乐。但是，二位领导远道而来，丁主席又是我情同父兄的师傅，带着六建众多兄弟姐妹的信任，我不能太绝情，不给面子，更不能只图个人安生、享福，置他们于不顾。不管咋说，他们5年前曾举过拳头，相信、支持过咱，这份人情债至今未还。所以，我可以考虑回宝山，但，得有条件。”听了涂晔晖的话，丁惠仁感到了柳暗花明，黄剑屹也显得十分欣喜，却不知道他要提出的条件是什么，没有贸然表态。沉默片刻，黄剑屹向丁惠仁投去了让其出马的目光。丁惠仁干咳了两声，笑容可掬地说：“啥条件？讲出来叫我听听。”涂晔晖点着烟，缓缓吸了两口，语气坚定地说：“第一，我不竞选副职，不管是经理还是书记；第二，倘若再出现5年前的情况，必须按公司正职对我进行安置；第三，假若让我当书记，必须保证班子三年的稳定期，不能仨月、半年就要求公司旧貌换新颜；第四，你们来特区的目的要在凯旋酒店保密，不能八字没见一撇先断了我的后路，让我一头蹬脱，一头拉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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