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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8 19:5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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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文玲

出版社:大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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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忆

长相忆试读:

找得到灵魂家园,记得住美丽乡愁——“乡愁文丛”总序

王剑冰我们强调保护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传统文化当中就有乡愁。乡愁是中国人热爱家乡、牵念故里的独特情结,是一种美好自然的文化观念。社会越是变化、越是浮躁,这种情结就越显珍贵。乡愁也是一种寻根意识,记住乡愁,记住美好的童年,记住美好的向往,也便是铭记我们的根本。我们每个人都是故乡的一片叶子,这片叶子无论飘落多远,都无法摆脱大树对于叶子的意义。一个人的身上总有着故乡的脉络,流着故乡的血,带着永远不可改变的DNA。一个个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个村子的化身,他们走出去,分散得到处都是,却不会把村子走失。

说起乡愁,那是一种与生俱在的情怀,住在心中的故乡常常鲜活在那里。故乡是安放你的灵魂、温暖你的寂冷的地方,是接纳你的疲惫、抚慰你的忧伤的地方。翻开一页页被繁忙弄乱的过往,记忆中的余香总在儿时的故乡。那里有我们最亲密的玩伴、最爱吃的食物、最漂亮的衣衫、最天真的憧憬。而芬芳入梦的,多是亲人亲切的面容与温馨的相聚场面。那些亲人或已故去,或还在乡里。现在多数人对故乡的感觉同对年节的感觉一样,那种热闹团圆、香气弥漫的味道是乡情中最重要的部分。“每逢佳节倍思亲”,所以归乡最多的时刻是年节,带着满满的怀想、满满的辛苦,万水千山相携于途,构成最为壮阔的乡愁景观。古往今来,人们因为各种缘由漂泊在外,但总是要找机会赶回故里。金圣叹曾列举“不亦快哉”之事,其一即是“久客得归,望见郭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然而他们的欢喜中又带着那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复杂心理。漫长的时光已然流逝,乡愁的话题始终没有停息,情怀早已渗透于诗歌典章,直至后来,还有余光中、三毛、席慕蓉不约而同地同题《乡愁》。

诚然,远在故乡之外的游子,生发的多为眷念之情,即使老杜有“漫卷诗书喜欲狂”“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返乡之举,回到家乡也还是要再出去,因“莼鲈之思”而辞官归返的张季鹰毕竟是少数。还有,余光中的《乡愁》或代表了一些人对于故乡的认知,那就是故乡即是母亲(或双亲)的代名,对于故乡的怀念即是对于母亲的怀念,回故乡即是为了看母亲,母亲不在了,故乡的概念便模糊起来。随着生活的变化,有人也不可避免地遇到了回乡的矛盾,记忆与现实发生了冲突,那种期待值与仪式感渐渐折损,许多美好已然变成了永久的追忆。所以有人会说:“我是真的爱家乡,不过爱的可能是记忆里的家乡。”确实,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这是时间所带来的不可逆转的事实。然而不可逆转的还有那份强烈的牵绊,永恒的顾念并未因此而中辍,情感的执拗还是同那些疏离与怨怼扯断了关联。生生不息地以文字表达出来的乡愁,也成为中国文学中一个特有的传统。

作家们大都已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但我们却能看出那种深深的乡愁情结,这其中有写生养自己的故乡的,也有写生活过的第二、第三故乡的,还有赞美如故知的他乡的。文丛中,地域山水皆有代表,民俗风情各具特色,多方位地展现出人与历史、人与环境的关系,彰显对亲人故土的真挚情怀以及对世态人生的深切感慨,给我们带来亲近,带来回味,带来启迪,让我们感受到温馨而深挚、苍郁而辽阔的文字力量。

我们说,在意乡俗年节,提倡尊崇温情,爱护碧水蓝天,留住美好记忆,是和谐社会建设的内容之一,也是复兴民族文化的核心之一。这样会把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保护和建设得愈加贴近期待与理想,也会使我们愈加容易找得到灵魂家园,记得住美丽乡愁。大象出版社倾心打造这样一套阵容壮观的“乡愁文丛”,就是带有这样的初衷。该文丛是具有欣赏性、研究性、珍藏性的文学工程,也是一种文化的记忆与期望。“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随着时间的挥手远去,这种记忆与期望会愈加显现出它的意义。        2017年初春

河南篇

洛阳诗韵

中原忆,最忆是洛阳。情思悠悠中写下这句话,连笔尖都带了几分醉意。

水自天上来的黄河,浩荡东去,沿途凝结了一颗颗明珠似的城市,洛阳是其中璀璨的一颗。

洛阳一似黄河激扬雄浑的音符,又似春之神明媚动人的笑靥。不不,洛阳就是洛阳,洛阳是历史厚重的馈赠和沉积,从洛阳发掘的文化遗产,足可代表中华民族灿烂的精神财富。

在河南的二十四载中,洛阳是我去得最勤的地方,特殊的机遇和机缘,使我对洛阳十分偏爱。我总觉得这个九朝古都,有着特殊的况味,不然的话,历代文人墨客,也不会把对洛阳的赞誉,写进千首万阕诗词里了。“陆机入洛,噪起才名。”——三十年前,我曾抄录这一古句,慰勉当时在邙山的兄长。我对这个东汉、魏晋、隋唐时代的全国乃至现在亚洲的经济文化中心,有着笃诚的崇拜。洛阳,光名字就古色古香,充满文情和诗意;洛阳,历代才俊辈出,在东汉时就有过三万多太学生呐!

二十四年前,我初访洛阳,就觉得她名不虚传,二十四年中多次去洛阳,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受到她的古美和奇绝。

洛阳古,她有“天下第一寺”白马寺。许多城市的景点,常冠以“天下第一”的美称,但都没有白马寺这个“第一”让我感到真切实在。

史书记载:东汉永平八年(公元65年),明帝遣使去天竺国求佛经,得贝叶经四十二章和佛像,用白马驮回。天竺沙门摄摩腾、竺法兰护送至京师,遂建成了中国佛教之源的白马寺。白马寺门口那匹粗拙的石塑白马,便是文化使者的象征;寺后墓园中,摄摩腾和竺法兰的大圆坟,年年芳草青青,更使历史和现实贴近。

洛阳美,她有群芳之冠的牡丹。聪明的洛阳人,古戏今做,把传说中不肯献媚而被武则天贬谪的牡丹奉为市花,在花事烂漫的五月,年年举行规模空前的牡丹花会。这一来,王城公园的牡丹,越发明媚娇艳;市区的十里长街,更有三步一座姹紫嫣红的牡丹园。而今,洛水之畔看牡丹,已成了域外海内的文化盛事。花会期间,洛阳城日日车水马龙,游人如织。人笑传:光捡看花人挤落的鞋子,都能捡上几大车呢!

洛阳绝,她有具有一千三百年历史的唐三彩。这种运用赭、白、绿色铅釉烧制的三彩陶名扬天下。其中造型最优美的马和骆驼,已成了人们馈赠亲友的佳品。不久前,在洛阳还发掘了隋代的三彩骆驼,它釉色苍晦素净、姿态生动逼真,不愧是隋代工匠的杰作,也是举世罕见的艺术瑰宝。如今,唐三彩骆驼、马已带着它特有的明光丽色,“走”向世界各地;我不止在一位外国朋友的柜橱中,看到了它们的丰姿。去年,当我告别中原时,谙熟我心思的哥哥,一下为我“牵”来了五匹大小不同的唐三彩马,真是愿借良驹千里足,送我还故乡呢!

洛阳奇,更因她有无比雄伟的龙门石窟。这个在洛阳市南十二公里的去处,有着与洛阳同样古香古色的名字:伊阙。

龙门山(西山)和香山(东山)夹峙伊水,岚气氤氲,翠峰如簇,北流入洛的伊河,烟柳重,春雾薄,鱼浪起,千片雪。看惯了黄河的浊黄,你定要惊异这伊水怎会如此澄碧;见多了黄土地的苍凉,你更会讶然这龙门两山竟夺得千峰翠色,春意乱生;而让你真正称奇的,当然还是那浩大辉煌的龙门石窟。

据记载,开凿于北魏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的龙门石窟,其工程一直延续至唐代,历时四百余年。令人心痛的是,十之八九的小佛像头部已遭损毁,最著名的《帝后礼佛图》浮雕也被盗凿。但是,残留的佛像乃至每块衣袂,都刀法圆熟,极其传神。现存的一千三百五十二个石窟、七百八十五个龛、九万七千余尊造像、三千六百八十种题记,都凝结着我们民族文化的精华。

龙门石窟最雄奇的是奉先寺。卢舍那的佛像是我所见各地佛像中最美的一尊。那婉约端丽的姿态,那摄人心魄的慧眼美目,那浅笑盈盈的秀美双唇,真是集美之大成。

到洛阳,游龙门,不拘四季,无论晨昏,一棹碧涛春水路,龙门石窟永远向你展示着壮美的大观。而当你沿着香山寺、白居易墓、宾阳洞、药方洞、万佛洞、奉先寺一一游赏时,你将会如临仙境,一轴六代九朝的画卷,一部中华民族的文化史,正徐徐为你展开……1987年

争春最是洛阳花

从豫东大平原匆忙归来,未及拂去一路风霜,照例先翻看一下台历,喔嗬,又到了年底!

真不敢相信岁月流逝得这么快。孩提时最盼过年,年轻时也最喜过年,但新年的步履总是那么迟缓滞重,不慌不忙,盼得人好不心痒难耐。

但现在,岁岁年年,年年岁岁,日子倏忽就过了,快得让你来不及顾盼,快得让你无暇细想;日子就像脱缰的骏马,奔腾而去。我只能从它的蹄影中,察知自己也往“老”上走,因此,我窥见数茎白发已羼入青丝,几缕皱纹已爬上颜面。

尽管如此,我倒不过分惆怅。人总是要老的,岁月总是要更新的,何况这几年,大家的日子总归是渐渐地好了,好日子过得特别快当,这难道不该令人欢欣吗?

生活总不辜负人。今春到今冬,我以还算勤快的双腿,跑了中原大地东、西、南的几个地区及若干个县。商丘、洛阳、周口,这三个地区,除洛阳我较熟稔外,其余都是初访。奇怪的是,这些个地方,状貌有别,山水各异,可是,“地气”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热”!从春到冬,我无不感到这股氤氲的热气在中原大地腾腾漫涨。

也许是今春在洛阳市牡丹花会的盛况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也许是之后在洛阳地区临汝县的采访比较细致而深入,于是,后来不管何时何地,每当见到那些令人神往的新气象、新风貌,我就不由得又想起洛阳,仿佛又置身在“花会”的牡丹丛中,直感到春光的撩拨。想到这里,我仿佛才渐渐悟及了洛阳为什么要把牡丹作为市花。牡丹的娇贵妍媚,自是不用我絮叨了。关于牡丹的种种美丽传说,也人尽皆知。我想,除了以上原因,大概还因为牡丹花期过分短促,能使人分外警醒,倍加珍惜,所以会引动那么多人来这古城争春和追春。正因为韶华易逝,时不待人,人们也就在赏玩游乐的同时,更能领悟到应该如何珍惜平日的分分秒秒,如何在这大好时光里更快地腾飞和奋进。

争春最是洛阳花!飞雪送冬之际,那曼舞的雪絮,片片朵朵,似乎都在传送我的这缕情思。1984年

嵩山古柏

黛色的山,乳白的雾,出挑在黛色与乳白之间的是苍绿的树。这是我永远看不厌的景观,这是我永远为之陶醉的大自然晨光图。

树是大自然最优美的图画,千姿百态的树又如千首万首的诗歌;它瑰丽的姿形是永恒的主题,它四季不凋的青翠是激荡人心的音符,它在和风中飒飒作响的枝叶弹奏如乐,它比人类寿命还要绵长的树龄是造物主赋予它的最优越的待遇。

我钟爱树,钟爱各种品类、各种形态的树,因为它展示了大自然对人类最丰厚的馈赠,展示了人类最辛勤的劳绩,因为它展示了蓬勃的生命力,常常给我以创作上的许多启迪。很多时候我觉得树和书一样,绿色的诗行便是活跃生命的无穷元素。生活中无论是喜悦激动还是烦躁不宁的时刻,只要望它一眼,我的心立刻平静如初。

花开一季,树长百年,惜花之心常会随风而落,对树的爱意却永不消逝。

早就得知嵩阳书院是中国最古老的四大书院之一,我身在中原二十余年却一直无缘得见。此次有幸,先不说它的内涵和陈迹,光它坐落山中的那份清静和安然,就是当今喧嚣尘世最难得的所在,而院内那两棵无与伦比的古柏,更使我一见就有倾慕不已、相见恨晚之慨。

古柏有着非常了不得的名字:“大将军”与“二将军”。粉墙上几行简洁的文字记载着它们得名的由来。说的是西汉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汉武帝刘彻游嵩岳至嵩山寺,进门就见院墙左侧一棵姿形极为巍然的树,立刻御笔一点,赐封为“大将军”。谁知行不几步,又见两棵,且比刚才那棵更壮更大,只好再封为“二将军”和“三将军”。

最为魁梧的“三将军”在风雨之夕毁于雷击,传说则戏称:“三将军”是因为受封不公,忍不了委屈而活活气死的。这则传说倍添了古柏的品质气节,幸存的“大将军”与“二将军”则穿透历史的风烟,潇潇洒洒地存活了1400年。

尽管自以为见过不少名花奇树,可那日乍见这“大将军”和“二将军”,我仍然如张生“惊艳”一般目瞪口呆。

只见那二位“将军”,躯干粗壮,身围足让几人抱不过来。虽然那树干的皮色已呈枯树般的灰褐,可条条纹理,仍然行竖横直地尽现青春岁月的挺拔;最难得的是那些枝丫,一条条虬曲如龙,但伸出一枝就撑起一团苍绿的云,那团团绿云掩着历史诡谲的风烟,那团团绿云若隐若现地向人展示着它独有的故事。

千年古树可谓稀世之珍,这两棵古柏的价值尤其如此。徘徊流连,拍照再三,我怎么也不舍得离去。

迈出院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又回头张望,只见“大将军”上身微倾,似蹒跚老人送客状;而“二将军”却神态依旧,依旧骄傲地伸展龙腾虬盘的枝丫,依旧撑着那团团苍绿的云,一副凛凛然的样子,似乎仍然负着使命——要将“三弟”的委屈永远警醒于世,那就是:身为帝王,最要做到从实际出发,重如千钧的御笔,首先要点出公平。1995年

寂寞书院冷

四月间去洛阳途经嵩山,发现了一处“新大陆”——嵩阳书院。

驻足流连时,相识恨迟的感慨油然而生。

嵩阳书院早在宋代就享有盛名,是与庐山白鹿洞书院等齐名的我国四大书院之一。可是,它如今悄悄立于深山的清高和少有游迹的冷寂,令我讶然。

书院和寂寞,本是绝不相称的对立词,可是,寂寞与书院,在特定的时代和情境中,仿佛是注定的宿命。

古往今来,人们无不知嵩山,知它崛立中原,峻崖千仞,是蜚声中外的中华四大名山之一;如今年轻人也知嵩山,只知它脚下的名刹少林寺,一部电影让少林寺跻身为全国知名旅游景点,《牧羊女》的歌声至今绵绵不衰。

同样位于嵩山怀抱中的书院,就全然不是如此了。

我无法得知书院当年的规模,但见它选择在这样一处深山腹地辟地起宅,是可见开辟者的一番苦心的。它所背倚和面朝的,都是壁立千丈的嵩山,巍巍嵩岳,是喻示学问的高深,还是比拟攀登的艰难?门前门后那早已湮没但仍依稀可辨的荒草小径,院里那两棵历时千年几人环抱不过来的汉柏“大将军”和“二将军”,都增加着它无以言喻的苍凉感。

书院古老矣,但它曾经在人们心里生下的根,却不会衰败;它传道解惑所立下的功德,也应为所有的受惠者铭记不忘。

我在那两棵古意森森的汉柏间徘徊,诚如我在《嵩山古柏》一文中所述,这两棵古树是我平生所见最具生命象征的老树,它们虬枝盘曲,清气自流,越千余年而依旧岁岁生出翠叶,遭大雷殛而临绝不毙!当在书院流连良久后,我更觉得它们的存在,就是书院的天然见证和最佳伴侣,它们已到龙钟之年却巍然挺拔的身躯,它们多皴而苍黑的树纹叶脉,无一不是中华民族文化教育史的生动写照。

书院的现址只剩下了前后两进的小小屋舍。历尽风霜,几经浩劫,价值连城的国宝文物尚且荡然无存,何况这几近湮没的书院?因此,空落的院舍中,诸如什么先贤手泽、文书宝卷自然是没有的。但是,我依然钦佩那些想到要标识它尊奉它的有识之士,钦佩努力设法恢复它旧迹的人们,毕竟他们想到在热热闹闹的少林寺高处,还有这处对世人具有教益的所在。

就在这小小屋舍的粉墙下,我又看到了今人书写的有关嵩阳书院的教学内容、教学特点的介绍,行文虽只几款,却使我对这所曾在教育发展史上起过重要作用的书院更为敬仰。原来,它采用的是自宋至清末于官学私学之外的一种高等教育组织形式,它既是教育教学机关,又是学术研究机关。“介绍”又说,书院盛行“讲会”制度,允许不同学派进行讲会,开展争辩;教学也实行门户开放,不受地域限制;在学习上也以学生个人阅读为主,十分注重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并多采用问论辩式,注重启发学生的思维能力。

令人再次肃然起敬的还有后面一条:书院内师生关系融洽,相互之间感情深厚,书院的名师不仅以渊博的学识教育学生,而且以自己的品行感染学生。

我一改往常走马看花浏览景地的习惯,特别有耐心地将这几款条文记了下来。因为它令我想起当下太多的事:教育的、文化的、旅游的、做学问的,甚至是人际关系的。

我饶有兴趣地走到了那张古朴而漆色斑驳两头翘卷的讲案后面,坐在那把同样古朴的木椅上,遥忆着自己做学生和当教师的年代。

我在这案后木椅上凝然端坐的那一刻,思绪翻涌,

滋味万千

,人生的许多体味似乎都齐齐在这一刻聚集。

世间事也许就这样:越不是行中人,越能激发新鲜的刺激和感触。我也如是。对比少林寺的热闹,这书院的清冷更使我心里不是滋味——在我流连的个把小时中,几乎没有第二茬游人光顾此地。

难道,寂寞和清冷果真是书院和做学问者的宿命?

话又说回来,与其向热闹得不伦不类、亵渎了精神品格的世俗投降,我宁可看着它继续清冷下去。因为,背倚高山的它,至少承载过光荣的使命,至少潴留了我们对它的怀念和思考,至少拥有山中高士的那份清雅胸襟,至少还拥有“尽收城郭归檐下,全贮湖山在目中”的那份怡然和旷达。1995年滋味万千

不久前,从一则新闻中看见,某大学食堂的泔水桶中,有白花花的米饭、各种各样的剩菜、只啃过一口半口的白馍……说实在的,每每看到这种镜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看一边就想:他们没过过那个年代。

没来得及买早点的外甥女,泡了一包牛肉方便面,刚吃了一口便停了筷子,随即便听得卫生间一阵冲水响……她大概意会了我的眼神,伸伸舌头,自我解嘲说:我真是暴殄天物……

不用说,外甥女没有经过那个年代。

我说的那个年代,过来人都知道,是低标准的20世纪60年代初,通常或者说成“国家遭受严重困难的那些年”。

我正是在那个年代来到河南的。正是在饥馑的年头来到河南,我便如刻如镌地记住了河南最初赋予我的一切,包括最不易得和最粗粝的吃食。

我最早的落脚地是内乡县。内乡高中的老师们,一日三餐是玉米糁中有几块难得半沉半浮的红薯;中午偶尔吃干的,那便是黑乎乎的能“掷地作金石声”的红薯面馍。

几乎没什么就饭的菜。如果萝卜熬白菜里有一点儿粉条、豆腐或一星半点儿油花,就是难得的荤腥;杂面条如果放了芝麻叶、红薯叶,那无疑是过节了。

正因为没什么蔬菜,大葱大蒜便成了最可佐饭的,我由讨厌生葱生蒜的气味到逐渐习惯到后来吃得有滋有味,全然是被环境改造的结果。

几个月住下来后曾去过集上,那五天一次的集,也寥落得几近于无。集上人最多的菜市,除了萝卜、白菜、大葱,再没有别的。可有一日,我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现有鲜鱼卖!卖鱼的那个老汉不知从哪条河里意外地捉到了这几条鱼,洋洋洒洒地摆开了地摊,而且价钱特便宜:无论大小,一角一斤。

就这样,也几乎鲜有问津者。于是,欣喜若狂的我,倾己所有买下老汉所有的鱼。回来的一路上,碰到一连串的瞪眼惊问:你买的?买这么多鱼咋吃呀?

乡亲们惊异的,不是鱼的做法和吃法,而是吃鱼竟然需要用一角一斤的钱去买。

做好后,我让所有来串门的人品尝,即便有兴趣品尝的,开口总是:腥吧?在肯定了不太腥或不腥后还会说:就是怪扎嘴。

我这才明白:那时的内乡人几乎不吃鱼,或者从不舍得花钱买鱼吃。

以后我又多次去过集上,可卖鱼的老汉就像天外来客般从此消失,我买鱼的运气也就不复再有。

后来我犯胃病,一吃红薯就大吐酸水,于是便更加想念大米饭。可在当时,这念想几近奢侈。我最亲近的学生仗义非常,趁周日回家,翻山越岭到有米的乡镇或亲戚家去寻找。侥幸有所获的,哪怕一撮一把,也都捧宝似的为我捧回来。

于是,那些说不清是大米还是碎米,尽管又糙又硬,但在我眼中无疑成了珍宝。我拿这些米熬粥做饭时,真是一颗颗数珍珠似的数到小锅里的。

有日与先生一块儿去城关菜园的一个学生家家访。坚持留饭的家长自然已知道我是个想吃米饭的“南蛮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米并早早做好了一锅黏糊糊的饭,轮到做菜时大概更作了一番难。因为这个名曰菜园的地方也根本没有菜,他所能端上桌的,只有一碟拌过酱油的生葱。而据我所想,那只显然是临时充作酱油瓶子的糨糊瓶里所装的酱油,也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我百感交集地吃下了那顿饭。也就是在那天,我学会了吃生葱。

此后,我对任何食物都不挑剔。

调到郑州工作后,年月渐渐好过起来,那时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工厂上班。工人都很节约,特别是成家的女工,都不舍得在食堂打饭,中午饭都是自带的。于是,吃中午饭时,各种各样的饭盒摆在一起,真成了“百家饭”“十样锦”。虽然大家带的都是粗菜淡饭,但你的尝一口,他的吃一勺,热热闹闹,滋味无穷。记得那时有个姓杨的女工,家里人口多,她又极俭朴,一年到头,饭盒里装的尽是粗粮,几乎从没有过什么荤腥。可朝杨师傅的饭盒里伸筷子的最多。为什么?原来,她带的饭菜,绿的碧绿,嫩的汪嫩,初春是杨叶、榆钱,夏天是槐花、香椿、野韭还有马兰头,秋冬时野菜不那么好找了,可旺季时腌下的、晒干的,吃起来照样满嘴清香!大家一边贪馋,一边夸杨师傅会过日子,杨师傅笑嘻嘻地看着长枪短棒似的筷子,满足得好似被推上了烹调师傅的宝座,于是就极耐心地教大家怎样采集和炮制这些野菜,大家一边听一边吃,唯唯点头,嚼声如乐,可就没有一个人认真去学、去采、去做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杨师傅还是乐此不疲地当她的义务后勤部长兼烹调师傅,大家依然当菜来张口的伸筷将军。

杨师傅和她自制的各种名目的野菜,就这样滋味透鲜地留在了我的味觉里。每到春季回暖时节,一见鹅黄重现柳条抒青,我总情不自禁地想念杨师傅的那只滋味万千的饭盒。

日子到了越发好过的20世纪80年代,我已在文联工作。各种邀请渐多,但有一日竟接到“振兴豫菜座谈会”的请柬!赴了会并实际品尝了洋洋洒洒的几十种豫菜后,我才知道河南竟有这么多花样翻新的菜肴。套四宝,是将鹌鹑、鸽子、鸡子、鸭子一只套一只,依次套成一个四宝盘,加上佐料蒸烧而成;金鲤跃龙门,就是选大小适中的黄河鲤鱼,巧杀巧做,怎样配料怎样烧我自然不甚了了,但只见一尾香气扑鼻的鲜鱼端上来你一筷我一筷吃完时那活灵灵的鱼尾还在微颤,那金黄黄的嘴巴还在张合!且不说那滋味如何,单就这种新奇的菜样就把食客给镇住了!那巧变妙法的制作,给皇帝办御膳房我想也不过如此了!

自此,我才知道我们的河南老乡,不但会做菜,而且很会吃菜,不但会做鱼,而且很会吃鱼,而豫菜还是中国几大菜系中叫得很响的一种呢!

前年,我再度赴洛阳参加第13届牡丹花会,会间少不得有几次宴请的大席,我这才知道洛阳请客的大菜通常叫作“水席”。“水席”真是名副其实。一桌宴席二三十碗流水儿似的端上来,上席的菜,一碗碗都做成连汤带水的形式,于是就显得特别鲜热,吃喝起来呼啦啦一片声响,那气氛那情义就分外浓烈火爆。

看起来,压根儿用不着我们这无用之辈去“振兴”。我的河南乡亲们在恢复了昔日繁荣的同时,早已将中原文化中的饮食文化,发扬光大得令海内外瞩目了。1996年

汴京的星河

孩提时,有许多美丽的憧憬、天真的梦想。当这些憧憬过于热切、梦幻过于频繁时,竟有点真假难辨,把原来十分虚幻的情景,也视为有朝一日终会遂愿的现实了。

那时,我最喜欢看天上的星河。夏夜仰望那缀满星星的夜空,我会几个小时地坐对发痴,小脑瓜里盘旋着关于星星月亮的种种神话传说。那时,我总相信月宫里的嫦娥,早晚有一天会从那影影绰绰的桂花树下飘飘走出,而那璀璨的星星呢?一定是那些调皮的小仙女随意抛洒的宝石珠贝。那时,我很想飞上天去,抓住天幕的一角轻轻一抖,让这些明亮耀眼的“珠宝”纷纷飞落下来,穿过云端,落到人间,直落到我故乡的芳草地……是呵,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老是只能在故乡的小河中,看见它们那瑰丽无比的倒影……

傻念头想过万万千千,荒唐梦做了许许多多,我却从不以为可笑,倒觉得这些记忆,永远像蜜汁一样醇甜。

大概就因为这颗童心未泯的心吧,一些别人认为不算稀奇的事,我却总要兴奋得大喊大叫。

现在,我就又想叫喊了:最近,我真的看见了天上落下的星河——那明亮得耀眼的珠宝。

那是在汴京——开封。这个赫赫有名的宋代都城汴梁城,果真又一次牵下了天上的星河。

身居中原二十年,我却未曾造访过开封。我只是在宋人话本中得识过汴梁的盛世繁华,只是在《东京梦华录》和北宋文人的诗词中,揣想过东京的灯宵月夕。因此,这次能亲睹这有悠久历史的元宵灯会,便觉得十分新奇和庆幸。

素享盛誉的汴京,果然不负人愿。在月华皎皎的元宵节,它再次以花光满路、千门如昼的姿颜,呈现了它非同寻常的辉煌。

不是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客言辞夸大,我总觉得在汴京看灯会,别有一番意趣;在灯会中看汴京,则别有一番别处难得一见的古城神韵和风光。

这种独特的新奇有趣的感觉缘何而来?是因了那些盏灯,也因了那看灯的人,还因了那挂灯的街。

先说那街。

几日逗留,我没来得及把这个古城的大街小巷都走个遍,就落脚的这条街,我已发觉了一种古今相映的对比情趣。

这条街的道路并不宽,路这厢,无一例外地随着城市现代文明清风的吹拂,高高耸立起一幢幢四层五层的楼房,楼房的阳台上,也都依依排出几盆经霜耐寒的花草,开封街道树木稀少,因此,这几盆花草,就很有争妍斗俏的盎盎春趣。路那厢呢,则清一色是旧式的翘檐砖房,屋宇虽不高朗,但大多是保留了明清建筑风格的木柱、木门、木栅栏,特别是那雕镂朱漆的木窗棂,很能让人想起“狮子楼”,想起白话小说中所写的布衣小帽的“市井人家”,甚至连门口那长垂的竹帘儿一动,你都会蓦然一惊:是要走出一位肩搭长巾、抹了点白粉的“酒保”,还是珠钗满头、罗裙曳地的“女娇娃”?

且说那人。

也许正月是“闲月”吧,不大的汴京城竟拥集了这么多的“闲人”。

紧挨着相国寺的小商品市场,设在一条长而又长的窄巷内,天天人头攒动,熙来攘往,那琳琅满目的小摊和形形色色的顾客,还真像升平鼎盛的北宋“相国寺万姓交易”的盛况呢!那儿,摆着那么多卖各色小吃的食摊,香气四溢,烟雾腾腾,碗盏叮咚,吆声大作。那个素享盛名的“第一楼”,更是整日顾客盈门,座无虚席,这一切,不也大有以时令小吃闻名天下的汴京城遗风吗?但是,我晓得,这盛况,这胜景,前些年肯定是没有的,假如没有新经济政策带来的春风,一向落后的豫东农民,能这样衣帽鲜亮亮、脸上油光光地率领举家老小来开封大饱眼福和口福吗?

今年,到开封游逛的人特别多,游逛的最主要目的,就是来观灯。

再说那灯。

我们抵达之时,虽是正午,却见鼓楼、龙亭这些主要街区,俱已“东风夜放花千树”了。

说也怪,越盼淡月胧明,偏偏日落迟迟,待挨得黄昏近,笑语喧,好心的店家却又劝阻道:此时去观灯,保准你们挨都挨不到跟前!

纵然心急难耐,也只好耐下心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放眼眺望长街,果然是人潮滚滚,黑压压一片。虽未亲临,可是一阵阵传来的欢声笑浪,越发教人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等到了“灯火阑珊”时。哦,这话也许不算准确——已是夜露生凉月横中天了,兴致浓浓的观灯人,还是一簇簇一队队的蜂拥不绝。而现在的灯,一律用电灯泡取代了蜡烛,自然是燃到天明也不会灭的。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挨到了可以挤上去的份儿了。

汴京城名不虚传,而汴京人也果然有奇术异能!你看那一盏盏巧夺天工的彩灯,真是收尽了祥云五色荧煌炫转,那千百盏争奇斗俏的灯,一一在当街密密地排列开来,交相辉映,彩光四射。近近地看,真是千姿百态,大放光华,直教人眼花缭乱;远远地望,只见高高低低,五颜六色,飞旋流转闪闪烁烁,说它是银河垂地,一点儿也不夸张。不信的话,此时你抬头望天,平日如练的素月,也悄然失色,端端的消淡了许多光华。

古人观灯,只能欣赏那奇巧百端的扎灯技艺,点的是蜡烛,糊的是绢纸,纵然天工巧夺,也难经风吹雪打;如今的灯,有了科学技术辅佐,自然更加明亮,你看那象征四个现代化的腾跃而起的奔马浑身通亮,那纵马奔驰的勇士目光如炬,不就仰仗了一颗颗大电珠吗?你看那极为有趣的能与人“对话”的机器娃娃,不也靠的是电子声控吗?最最惹人喜爱的“七品芝麻官”,如果不是电气机械的帮忙,那只滚烫烫的小茶壶,就绝对送不到他嘴边,那把大书“为民做主”的大扇子,他也难挥摇自如啊!

呵,怪不得,所有的看灯人都不恋恋于那些只有光色、只亮不转的小灯,却围着以上那些巨大的、既有传统技巧又有现代化象征的新鲜有趣的大转灯,竟密匝匝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点儿不错,尽管观灯是古老传统,但人,毕竟是20世纪80年代的人,现代人最仰慕的还是科学技术、现代文明啊!

兴尽欲归时,在长街的拐角处,却又见到了一幅让我怦然心动的景象——一间小木楼的门窗呀的一声启开,一根长竿软软地伸出来,竹竿头上,滴溜溜地悬了一盏八角宫灯,那宫灯虽小,却玲珑剔透,做工也极精致细巧。一时间,我没看清灯壁上那悠悠旋转的花卉图样,只觉得像飘过去一簇飞花、一团流云……显然,这不属于大街上那些为比赛为灯展而扎的灯,而灯的主人,偏偏独出心裁地制作了它,又悄悄地挂出来供行人观赏,恐怕不只是为了传达心中那不尽的欢乐和无限的诗情吧?

我看得呆了,循了那挑灯的手望去,恍恍的灯影下,只见是一个穿猩红色衣衫的姑娘,许是那衣衫太红,那灯光太朦胧了,我看不清姑娘的眉眼儿,只见她那笑盈盈的脸蛋儿,被身上那件红衫、手中的那盏红灯,映照成了一团艳艳的红云……

那红云,那灯影,久久地晃在我的眼前,直伴着我进入梦境。

午夜,我果然重温了少年时的梦——我见那闪闪烁烁的星星,都从天河里飞溅下来,变成了“灯雨”,洒落在汴京城……1984年

遥寄菊乡

早就想给内乡寄一封信笺,没料想动笔迟迟,一延误竟是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虽长,感情却如奇异的珠链始终在脑海里熠熠发亮。1985年秋天,我应邀与兄长叶鹏在怡爽的秋光中重返内乡,于是,二十余年前的点点滴滴,就被这条珠链穿缀起来……

哦,这是去内乡的路吗?像,又不像。道上那滚滚的尘沙,路旁那光秃的土丘哪里去了?内乡,二十余年前,你不光以土气十足的名字,令我这个初嫁的水乡少女大为惊骇,一路上,你还以凛凛寒风漠漠黄土,让我着实地饱尝了风霜之苦。刚从饥馑中熬过来的河南农村,一路行来只有四个字可概括:清冷无边。

从高低起伏的荒野望过去,我初识了内乡的贫瘠;从破篷布遮盖的大卡车上灰头垢脸两膝僵硬地下来,我凄楚又怅然。

呵,内乡,内乡,莫怪我的软弱和惆怅,历史老人在中原大地刻画的1962年,是比我的描述还要艰苦严峻的篇章。

哎,我没认错,这正是去内乡的路。可如今,大路两旁是这么丰腴的田野:秋收的绚丽场景还未消隐,冬播的多彩画笔又悄然着色;这一头,未摘尽的花蕾尚在棉株间绽银吐絮,那一边,一棵棵粗壮的棉柴早已起拔。看得出来,忙碌的农人是想教那垄垄土地早着新装;无边无际的麦田,一垄垄刚出苗的冬麦青郁郁地泛着油光,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天鹅绒,坦坦荡荡地铺展开来,那样柔软,那样美丽,诱得你直想躺在上面打滚,诱得你直想放开喉咙大吼两句梆子或越调!

眼前的路,是平平展展的柏油路。载货的“解放”牌汽车和载人的客车,川流不息,漂漂亮亮的小“面包”和各种牌号的小轿车竞相奔逐,好一条五彩缤纷热热闹闹的大马路!马路中间,还不时响起拖拉机和摩托车的轰鸣声,嘿!还用问谁是主人吗?只要看看驾驶员那脸面模样,只要看看那神气昂昂的架势,那摩托车,那拖拉机,当然是驾车人“自己的”!

我当然相信内乡会变的,斗转星移二十余载,内乡能不变吗?可我没想到内乡竟变得这么好!光是进城的大路,光是城外的原野,内乡就向我呈现了如此迷人的新貌。

这是内乡的街吗?不,不像。内乡,你的街,我记得。那时只有东边和北边两向,略有集市的模样,西、南两边没有半个摊点。记得当时整个县城白天冷冷清清,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街中心那两间转角小平房,是唯一的“百货公司”;街那头,有几辆卖红薯的架子车和一挂卖羊肉的秤钩,就算是大市面。哦,内乡,我曾记得在那些生病的日子里,在那空空荡荡的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希望找到一点儿可以下咽的东西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失望而归;曾记得我因顿顿都喝玉米糁掺红薯呕吐反胃,学生为了给我找熬粥的大米怎样爬坡过沟连夜走了二十五里,才捧回来一把米渣似的大米……

哦,没有错,这就是内乡的街。你诧异这一幢幢赫然耸立的大楼吗?你奇怪这各式各样的高层建筑把原先的那两间“百货公司”衬得也成了不起眼的小货摊吗?是的是的,这些高楼大厦是唯恐在现在的年月里太迟慢,才东一幢西一幢慌慌张张地拔地而起。

无暇久久驻足,不及细细观览,如梭子度纬,如燕子剪柳,我收不住匆忙的脚步,直扑二十余年前的住地——内乡高中。

忘天忘地,我忘不了儿时的故乡;忘天忘地,我忘不了“内高”这个没围墙的校园——那排矮趴趴的原作为教工宿舍的平房虽然极为寻常,可那儿有半间小屋曾是我的“新房”。我在那里住了半年,那扇没油漆的木门,那个可放置煤油灯的窗台,那歪三扭四的檩条撑着席箔的房顶,甚至连门口那块凹凸不平的砖石,都曾在我梦境中一次次地出现。

咦,这哪是“内高”的校园?呵,莫怪我归燕不识旧画梁,你看这气派十足的大门,你看这修筑整齐的新围墙,你看这几幢新崭崭的教学大楼,都是这样敞亮堂皇。宽阔的大操场,能开千人运动会;幽静的校园小花圃,一丛丛争妍斗俏的墨魁粉莲,正竞相开放……呵,怪不得“内高”的升学率年年名列榜首,撇开老师们的努力不说,一个宁静幽美的校园,对于悉心攻读的学生,无疑是个天堂。

呵,那排平房还在,那半间小屋还在!据说它们也将要被拆除,可我居然还赶得上再看一眼它的旧迹。呵,低矮的门楣依旧,小格窗的窗扉依旧,连房顶也仍是歪歪的,那檩条,那依然露着灰黑的席箔。哦,小屋,我的新房!

伫立在屋子中央,我恋恋四顾,细细寻觅,热浪在心头奔涌,泪花不时涌上眼眶……哦,这糊在土墙上的报纸,是否还是我当年歪着头读过的那张?这遗忘在窗台上的一个煤油灯“火口”,是不是粗心的主人因离去匆匆将它遗忘?不,不会,怎么会是呢?明明知道这些联想荒唐,我却没法不想。二十余年来,我到过天南海北,城市、边陲,也见识过东方西方、海内海外的大都会,我忘却了许多繁华热闹,忘记了许多秀山丽水,却断断不能忘怀这里的一切。就因为,泥墙陋室叫我这不在册的学生倍加用功,就因为伴着煤油灯的夜半苦读,我才那样发狂地吸吮“营养”;我忘不了在这儿看过的每一本书,也忘不了在这间小屋的窗下,我写的第一篇以北方乡村为背景的小说——《春倩的心事》出现在家乡的《东海》杂志上……

漫步校园,我细细寻觅,逐一怀想。我想把这里的小树都抚摸一遍,我想把每一条小径都走上一遭,我还想对这里的每一位教师和同学都道一声“你好”!哦,树已非当年的树,路也不是当年的路,迎面而来的也全是不认识的年轻的笑脸,可是,我的视觉却出现了错乱,眼前的全是二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每每一到黄昏就端着煤油灯齐集教研室备课的老师,那每每一到星期日晚上就背来满满一兜红薯面馍做干粮的学生;老师们眼里常挂的红血丝和身披的臃肿老棉袄,学生们那冻得赤红的小腿肚和裤腿上星星点点的泥巴。还有那班早早晚晚帮我绞井水又跟我拉家常的伙房大师傅和那几个常常偷偷在我抽屉里塞上一块红薯一把小米的女学生……哦,正是由于这些不是乡亲的乡亲,再苦涩的生活也觉得清冽甘甜,正是由于他们和她们,我觉得和当教师的丈夫即使同住小窝棚也无比幸福。呵,我在这里接受了那么多的友情那么多的爱,所以,我才觉得这笔感情债欠得太久太久,还得太迟太迟……

操场上,一千多双乌亮的眼睛对准了我,热情的主人——我当年的邻居,“内高”的校长要我对全校师生讲话。

天公助兴,下起了阵雨,滴滴雨珠恰如喜泪飞溅;秋光赏客,操场周围那盆盆烂漫的菊花,香气袭人。我讲着,但我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只任感情的潮水泛滥,只任它和着这密密雨帘倾泻而出……泪眼蒙眬中匆匆结束,哦,真糟,我大概又漏掉了许多该说又没说的话!

是的,我还应该讲,我忘不了内乡,就因为它是菊花的故乡。菊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卉之一,它清高的品格,它傲霜的英姿,都曾以最生动的形态启示我在艰难困厄中不甘沉沦,启示我越是身处逆境越要奋发图强。

看来,我能补偿的只有手中的笔。所以,我要寄回这封迟寄的信笺,携着我的拳拳心,携着我的不了情,酬报菊乡果我之腹、暖我之心的父老乡亲,酬报菊乡那流香吐馥的金盏银台。1996年

月明如雪照秋花

西子湖畔依然草木葱茏,玉皇山下依然秋色斑斓,匆忙中一点儿未觉秋去冬来,某日忽然得闻:河南已下小雪。

我兀地一呆,心潮突然澎湃起来,这才想起我已离开河南,这才真正意识到我已别了中原大地。

长期厮守,不觉得丝毫新鲜,一旦离去,山山水水,一景一物,都成了最宝贵的回忆。人走时,只觉得山表恋意,水含别情,这也难割,那也难舍,若不是硬起心肠顿脚一走,只怕是到不了十里长亭就得回头!

人虽走了心未走,一封来信,几句闲话,都会搅起千般牵挂万种情思,哪怕从前只是淡淡之交,哪怕从前只是稍作逗留,此时的我,淡淡交情也会变浓,偶经之地也亲若故土;此时的我,恨不得把千般思念万般怀想,都化作对中原父老的衷心问候!

今天的一封飞鸿又使我沉入遐思,它翩翩来自驻马店。

驻马店在中原大地虽只是小小一方,我在驻马店停留也不过短短几天,但我对这个不算陌生也不算熟悉的地方,却有别样的情怀。

我未曾认真考察过她的历史,但是她的名字,却给了我一种启迪:我感觉到她的久远的文化和她的古老传说。这让我不能不肃然起敬。就凭她的名字,我也不能不顿生喜悦,因为我属马,我喜欢马,我对与“马”沾边的一切事物,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

驻马店应该是个物华人丰、人见人夸的好地方,驻马店的小磨油香飘千里,驻马店的豆腐皮薄如蝉翼,但是,驻马店闻名在外的,却不仅仅是这些。由于历史和地理的原因,驻马店常闹水灾,一与“洪水”两字沾边,驻马店就带上了不幸的色彩。

我清楚地记得往驻马店去时火车经过的大地。车窗外,一片无边无际的红高粱和秋玉米,在苍凉的秋风里,挺着绿莹莹的秆子,扬着红火火的穗穗。我知道,那年驻马店又遭水灾,秋雨发了疯似的下了七天七夜,激发了暴涨的湖水……就在庄稼地的边上,我看见不止一棵歪倒的小树,但是,那大片的高粱和玉米,仍然不屈地挺立着,望着已经退去的洪水,它们骄傲地喷吐着如火的穗穗。

我还记得住过的旅馆,宽敞的房间,崭新的被褥,可是,探窗望一望对面的山墙,我的心却像被什么戳着了似的:苍黑的山墙墙裙如画——一道道似波似浪的花纹弯弯曲曲,分明地标识着洪水淹过的痕迹。

多灾多难的驻马店!不屈不挠的驻马店!

人都说驻马店害于水也利于水。但是,水给我的感觉是那么亲近。从小在水乡长大的我,最熟悉最爱恋弯弯的小河、清亮亮的水。但是,到了驻马店,我才知道了水的概念并不那么简单;到了薄山水库,我才明白了驻马店的喜悲,为什么全在于水。

我记得,一到堤岸,我曾怎样地目瞪口呆:好一个汪洋如海的薄山水库!神色安闲的主人却说,这有什么,这个水库在我们地区,还不是最大的。

尽管如此,它已让我惊叹连连了。一条机帆船,从汪洋如海的水库这头开出去,突突突,突突突,悠悠荡荡地到了“海”中央,这边的堤岸,只成了一条黑线,那边的杨树,也只望得着树尖,眼前晃荡的,只是一片茫茫的水,只是一片幽深的半蓝半绿的水,那水虽然不似大海汹涌,却也泛着波浪;如铧的船头,犁开了蓝,犁开了绿,只见那蓝蓝绿绿的水浪,一碰上它,便化作串串珍珠,雨滴般地撒在船舱上面……

船儿去,船儿回。归程中,像是有意为我们的造访增加意趣,几条银亮亮的大鱼,竟跃出了水面!

鱼跃出水是好兆头,笑呵呵的主人接着又告诉我,这个水库在何时兴造,现在能蓄多少立方水,养着多少淡水鱼,每年又能给水库带来多少盈利……我不断点头,嗯嗯呀呀地听,我知道自己这鬼脑瓜,从来记不住数字。但是,有一点我不用记也忘不了:薄山水库既浩荡又秀媚!一见它,我就止不住喜气洋洋;一见它,我就觉得像回到我那山青水绿的家乡!

面貌似我家乡,派头也似我家乡,水深鱼肥的薄山水库,待客也和我家乡一样:端上饭来,是鱼,端上菜来,还是鱼!这儿做鱼,用不着油盐酱醋,清烧白煮就满屋喷香;在这儿吃鱼,不是尝个一条半条,而是大海碗盛、大瓷盆端,在这儿吃鱼,你根本想不起还要吃饭!

辞了薄山,又走宿鸭湖。宿鸭湖的辽阔,自然更不待言,汽车在堤上开了好久好久,笑嘻嘻的主人却说六十里长堤,还没走完一半……

宿鸭湖水库是如此浩大,行在水库边上,只见长长的堤,只见密密的树,你简直丝毫觉察不出自己是走在水库边;宿鸭湖水是如此壮阔,放眼望去,你以为是临鄱阳,濒洞庭,只觉得这片白茫茫的水,无边无沿,浩浩渺渺,真如从天上泻下来的!

因为迫在眉睫的防汛工作,大家都在紧张地忙碌着,所有的船只都严加控制,不是特需,不能下湖,我未能目睹宿鸭湖的全貌,更未亲见防汛抗洪时的艰险,因此,我只能把这一场场英勇的搏斗,都留给丰富的想象。据说,防汛抗洪在宿鸭湖,年年都是家常便饭,面对如此浩大的水势,完全可以想见这里的人们,都是怎样的英雄好汉。大自然这个巨人,真是又慈祥又严峻,它把如此浩瀚的水源赐给了驻马店,却又迫使这里的人们,铸就一副钢筋铁骨,年年枕戈待旦,筑起一道道防洪的钢铁长城!

我在驻马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来不及细细察考,也未曾特意采访,但是,这匆匆一瞥,已使我过目不忘;我知道了驻马店有着怎样如诗如画的山川,有着怎样不屈不挠、勤朴如斯的人民。

深深的感动,伴随着我走过驻马店一寸寸土地,滚滚的热泪,洒落在这杨靖宇的故乡,我在杨将军的故居,屏声静息,久久流连,为的是一行行、一字字地读懂气吞山河的英雄篇章。1986年

水之思

地球上,最丰盈的物质当属水。

不是吗?“地球的十分之三是陆地,十分之七被海洋包围”——这是我们在小学便学得的知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开篇首句即写到了水。“一条大河波浪宽。”——《我的祖国》这首歌曲之所以人人喜爱,大概也因第一句便唱起了水,水的波,水的浪,使风吹稻花的香意更透人心。“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呀……”瞧,还是水!

水,水,你这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物质,多么纯朴,又多么慷慨。人们诉说穷,常叹“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却好像不曾听谁讲过“穷得连口水都没得喝”;可是,人形容富有曾说“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而论到吝啬呢,也还是有水,只不过“端出来一碗清汤寡水”!

水,水,对你这无色透明的液体,人类的爱心亦无穷无尽:诗词赋,歌曲咏,那些曲尽山水意态的水墨画,常被推崇为精品杰作;每当欣赏那些清妙洒脱的美文时,人们便又赞誉说:“读来如行云流水……”

子曰:“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非智者也爱水。有水的佳处,常使我流连忘返;我恋水,那年到九寨沟和黄龙,一见轰轰而下的万千飞流,大家赞叹连声,我只默默痴想:“唯愿以后葬身此地!”

我爱水、恋水自有因缘,因为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河畔捣衣、对水梳妆几乎成为水乡女子的“传统”,阔别故土后,我更是常常梦见那条绕镇而流的清清小河,一提起笔来,那河之波、溪之流便漫上笔尖,所以我的散文和小说,很多篇与水结缘。

回归江南后,我对生活过二十四年的中原大地缅念不已,思绪万千条,思念千万缕,条条缕缕维系的,是那儿的人、那儿的土地。

令我最想念的,倒不是最熟稔的郑州、洛阳,也不是那些相交又相知的亲朋好友,而是那几位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村人;我唯一记得的是那地方有条尘土弥漫、九曲十八弯的山道,那个说特别又不特别、说不特别又很特别的山村:黄道水。

我之所以特别记得住这个村名,大概是因为这个村名带着这个“水”字;所以我一直不曾忘怀它,但这个名字带“水”的村子,却异常缺水,缺到了若不是亲眼看见,便难以相信的地步。

我记得十年前去访时是个春日,在南方该是春雨绵绵的季节,这个豫北太行山区的山村,却照例点滴全无。在吉普车早已无法前进,我们同行三人的鞋袜都被干土遮掩得不辨颜色时,那盘旋山间的路,还是曲曲弯弯,没有尽头。“还得走四五里呢,行不行?”同行的新华社记者老刘问。“行!”我那时劲头很足,愈是穷乡僻壤愈吸引我,何况对太行山,我还只是初访。

但是,这个地区的干部要通知开会什么的,也每天这么跑吗?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山里人跑腿倒不怕,有什么事,拿个话筒站在山梁上吆喝一遍,山里山外山旮旯的,也都能听见。山里的路就这样,见山跑死马,要真走遍,一天连半道山梁都走不完呢!”老刘来过好几次,对这一带很熟,“对山里人来说,最苦的不是路不好走,而是没有水,缺水!你看,这个小水库,就是这儿远近三个大队的救命水!”

我扭头一看,干黄干黄的山梁下,横着一个胃形的水坑,是的,充其量是个水坑,极小又极浅,那水说黄不黄,说绿不绿,如再不下雨,要不了多久,定会干枯。“哦,这儿都这样缺水吗?老百姓怎么生活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老刘默然良久才答。

果然,一见来了我们这几个“公家人”,抢先跑出来的是村里的娃娃,大大小小七八个。

那七八个娃娃,全是一件盖过膝的破棉袄,裸露的脖子和细瘦的小腿,在料峭的春寒中冻得赤红;脸蛋倒滚壮,颜色也是赤红赤红的。当地人说那是长年吃红薯吃出来的“红薯色”,那脸颊……呀,怎么回事?脸颊上怎么全是黑色的疙疙疤疤?哎,那是积垢,那是长年不洗脸结成的疙疤。

娃娃们在我周围欢跳,有几个胆大的笑嘻嘻地伸手来拉我,不用说,那小手上也满是黑疙疤。

我困窘异常,唉,哪怕带一包糖给他们呢!

村支书和三位村干部全来了,大家一一握手,我立即看到了:这四位年龄不一的村干部,脸上、手掌心,全和孩子们一样结着黑疙疤。

我立即不再惊异:这个叫黄道水的村子,一向缺水异常,所以,一年到头大人孩子全不洗手、洗脸,那偶尔有限的天落水,被各家各户的大缸小缸接了盛着后,自然比金子还珍贵;一盆水常常要派三道用场:先洗米洗菜,再刷锅洗碗,再给猪煮食什么的;如果家里的存水吃完了,那就费劲了,得上水库、上极远处的大河挑,通常来回一天,只挑得一挑水。

这样的水,能舍得洗手洗脸吗?

经了老刘的“翻译”,我才听懂村支书的土话:去年,他们全村老老少少特别高兴,因为离村只有三里远的地方,刚挖成了一个新水坑。于是,每家每人分了五斤水过年。

锅灶上烟雾腾腾,支书的妻子烧滚了一大锅“鸡蛋茶”一一端上,面对这一大碗黄花花的热气扑鼻的蛋茶,我的喉头酸涩如堵,两颗泪珠一齐滴在了碗里,一个问号却在脑里盘旋:如此缺水,又没条件修水库,何不想法搬迁呢?

老刘向他们了解那座水库未能最后建成的原因,他们的土话,我只能听个大概。归途上,我又问:这样的穷山恶水,何不干脆搬迁呢?老刘长叹一声,道出了村人们的心曲:“他们惯了,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他们不想动,人恋故土,热土难离啊!”

哦,惯了,不想动,即便贫困到了连水也没有,还是不舍离去!

我半晌无言。那时,我把这看作山里人的拙朴和挚诚,现在却悟出了另一种况味,诚如学者们所说,惯性有时恰恰是惰性,这种只求稳定不思动的心态,是愚昧的听天由命的生存哲学,也铸就了落后被动和世代贫穷的命运,一个连地球上最丰盈的水都无望争取的村落,什么时候才有腾飞的希望呢?

但是,从黄道水回来后,我对生活中这寻常的水,也有了更深刻的体味,总觉得水也是不能暴殄的天物;此后,洗涤物品,我便很自觉地把流速放到最低。看电影《黄土地》,除了感同身受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外,我还恨不得把那条哗哗流淌的大河牵到黄道水去!

至今常忆黄道水,虽然再不会怆然泪下,但萌生的却是更强烈的意念:如果有机会再去河南,我第一个重访的地点将是黄道水。不知为什么,我断然相信,呈现在我面前的,绝不会是空寂无人的村落,是的,他们不会搬迁,死也不会搬迁!那脸蛋滚壮、小腿赤裸的娃娃儿,会一群群一代代地照样在那儿繁衍生息。

这是黄土地的魅力,也是黄土地的悲哀。

时时长忆黄道水,我将这怨艾又都归结于水;造物主从来都不肯公平,连柔情万种的水也不例外,不是吗?

我还得再絮叨一句:水,实在是不能暴殄的天物!1988年

水之念

由于咸潮的侵袭,杭州的饮用水常常浑黄而带咸味。所以,抗咸已成了杭州市政府亟待向民众做出交代的政绩,欣慰的是,抗咸工程竣工在即,喝咸水将会成为不复再现的历史。

起初,这个景况我很不解。我以为像杭州这样有着清流滔滔的钱塘江、富春江的城市,怎会有饮水之患?若说为水所苦所忧,当数我的第二故乡河南。

也是从电视新闻所见,黄河在许多地段已越来越浅,陕西的渭河已见断流,山西的汾水也早已不再哗啦啦地流,水的污染也常像烽火连天时的警报,时时传来;水资源的匮乏并非在遥远的将来;每每得闻种种令人心忧的消息,总令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惦念河南。

我的惦记不无缘由。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小文《水之思》中,简叙我在河南所亲见亲历的有关缺水的痛苦。至今我心心念念那个盘旋在山坳坳中的山村黄道水,那个缺水缺到了每人可分五斤水过年都会使村民们奔走相告的黄道水,如今到底怎么样了?曾经翻山越岭亲走过一遭,我自认对它的状况有一定的了解。我和当时一块儿去采访的报社记者都认为,在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要解决缺水之患,即使有兴水利之举,也会因劳民伤财而难以奏效,唯一可行的只有搬迁。可搬迁又和那里村民“热土难离”的观念十分相悖。

我在以后的几次回豫探亲中,时不时地,总要向人打听黄道水的近况,可是总听不到一句了然的回答。这也难怪,那村子的确太小了,小得不仅仅在地图上不存在,而且在河南人记忆里也被忽略得几乎不存在。

我如此惦记黄道水,全因为我在河南,对水的记忆太深切。

我到河南第一站的内乡高中,要吃要用的水,都是从几丈深的井里绞上来的;那时,力气太小的我,第一次就被这一望像个大碉堡似的井台吓坏了。我们雨水充沛的故乡遍地水井,尽管河多塘满,水井也是几乎家家必备,是江南小镇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我家老宅的那口小水井,更是石栏围砌,青苔长绕,仿佛只是生活场景中颇有诗意的一件道具而非生存必需的用物。

记得当时的我,是端了一盆衣物去洗的,可是,累得满头大汗,竟未能从黑咕隆咚的井里绞上一桶水来。若不是伙房的大胖子师傅帮忙,我这盆衣服肯定洗不成。尽管胖子师傅说我以后要用水,尽可以用已经绞上来的在伙房里存得满登登的几大缸水。可亲知了水是要用这么大力气才能有所得后,你哪里还好意思随随便便享之用之?

于是,我在内乡学会的第一道本领是从水井里打水。

也是20世纪60年代初,第一次去哥哥叶鹏处做客。记得当时他所待的孟津海资、长华,也都有这种又大又深的井。到了那里,我对掘井的辛劳,以及一口井对于彼时彼地人的生存意义,就越发了然。所以电影《老井》总能使我热泪盈眶,不是没有因由的。

我还记得鹏兄在有次回家探亲时,告诉我们他在自家的小院里,建起了一个“压压葫芦”(即小水泵井)的兴奋;我还记得他在告诉我名噪一时的“小浪底”工程因为种种原因几上几下时的叹息;我更记得他后来探亲回故乡楚门,老要和弟弟争着去河边挑水。即便挑够了满满一缸,还总要在缸边存上满满一挑。

现在,我比当初更加能体会鹏兄的心情:他与欢流一河的家乡水的亲昵,当然是由于在河南备尝用水艰难所致;他那个“压压葫芦”,不仅在他的小窝,恐怕在许多农村也早已废弃或成无用的陈迹,但在当时,这的确是多么“现代化”多么可爱的“福器”呵!

也许,连鹏兄自己都未必记得这些琐屑的往事了,我之所以牢记不忘,可能还因为我现在已远离了河南,离开了越发亲近,惦念也就越发深切。人的情感皆因生存状态造就,又因别离而加深加浓。

使我更为兴奋的是,不久前,我终于又得悉了“小浪底”工程的进展消息。一则淹没在每日大量新闻报道中的水利新闻,使我如此动情乃至泪花盈眶,我想什么原因也不是,就是因为它曾是我所知悉和关注过的“小浪底”,而它亦将与河南特别是豫西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

我们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我们也切不可忽视地球的警告和它常常给人类的惩罚。

所以,我愿千次万次地重复:水,是断断不能暴殄的天物。1996年

极目中原情丝长

曙色如霞,万籁俱寂。我祈望能在这了无尘嚣的时刻,静心抒写这封给中原父老的告别信。

纸刚刚铺展,思绪就如脱缰的马,心潮也顿时化作一腔热泪夺眶奔涌……是的,流泪并不总是因为悲哀、怯弱,此时此刻,它端的是感情的悬瀑、恋念的宣泄……

哦,将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中原大地,怎么来写这个“别”?二十四年的日月搓成丝线捻成绳,那是一束无尽的情丝,这情丝将永永远远萦绕我思念的梦境,牵动我的心弦。

透过泪眼,我惊异地发现窗台草叶上竟有了露滴,它早早凝结在这个辉煌的黎明。难道是为了和我的心潮合韵?蘸着这晶莹的朝露和泪汁,告别亲爱的中原父老乡亲,我越发觉着笔下竟如此艰涩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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