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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1:3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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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颜歌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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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兽志

异兽志试读:

再版序

大概总是很困难地,回头去看过去的自己,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境遇多变的人——这样说自己是不是有点矫情,毕竟,十几年前写小说,十几年以后我还是在写小说。

写《异兽志》的时候,我住在成都,刚刚二十岁,一晚上熬着夜写出来一两万字,大睡一场到下午起来,出去散个步吃个饭,回来又可以接着再写。

现在,我和先生住在都柏林。爱尔兰人把这国家叫做Hibernia(爱尔兰拉丁语名,意为“冬之地”),把他们自己称为Hibernian,说他们的英语是Hiberno English——说来说去,就是很冷的意思。于是在冷飕飕的每一天里,我起床,出门跑步,吃早饭,读新到的杂志,回邮件,出门见朋友,换个地方看看书,去本地超市买菜,再回家做晚饭。

与此同时,我随身有一个笔记本,两天里面大概能在上面写一句或者两句,关于我正在写的长篇小说的一些构思和想法——再等我真正打开电脑,把这些笔记本上的零碎转换成词语、句子、段落,最终确定下来,大概是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这就是写完《异兽志》十几年以后,我现在的写作情况。我在这个冬之国里,看的读的说的写的全是Hiberno English,每天,像个牢笼里的犯人一样,偷偷地在墙脚下凿着,一天又一夜,希望能打出一个洞来,通往到自己本来的世界里去——这是起初的计划。但我是这样的一个犯人,通过日复一日的劳动,居然忘记了越狱的目的,转而爱上了凿洞这件事情本身:这一件每日每夜,往返重复,似乎毫无进展的修行。

对现在的我来说,完成作品本身似乎是次要的了;反而,不断地无止境地在未完成的作品里劳作,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像我这样一个境遇多变的人,总是很困难要回头去看过去的自己。

因为要再版,好歹还是把《异兽志》看了一遍。老实讲,大是吃了一惊。书里种种痴心,狂妄,潦草,肆意,先不提了。真正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写书的人在字句之间赤裸裸的样子,她是那么小,那么急,那么不知好歹,那么大喜大悲。

我就想起来写《异兽志》的那年,大概真是不怕的,恶狠狠地写作,恶狠狠地吃东西,恶狠狠地喝酒,恶狠狠地大哭——到现在,我当然是(大概是)已经通情明理了,知道把这些东西一倒倾泻出来,写到小说里面,是不太地道的,并且早就已经不会那样做了。

但毕竟是自己写的,再不地道也总有偏爱。《异兽志》里我最喜欢的是《荣华兽》,于是一边看,一边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给我先生听。我一边讲一边笑,他一边听也一边笑,我说唉呀我小时候奇思怪想太多了一点,他说这真是你写的吗我有点不相信——两人这样笑了一路,忽然就不笑了。到故事最后的时候,我终于流了眼泪,他伸过手来,捏了捏我的手。《异兽志》是母亲去世之后第二年写的,《荣华兽》写庙里的尼姑们修行是为了成为不喜不悲的草木,写的是我和母亲之间最后的心境。到今年,母亲不在已经十三年了,我在这个离她十分遥远的地方,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孩子。

其实应该是庆幸的,我这样一个人只会写作,在十几年里,把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修在了每一句,每一段,每一篇的小说里——于是,再是过去的终究还在那里:曾经二十岁时候那样不顾一切地声嘶力竭地悲喜着,并且把这些都山河大海一般写出来,落到了这一部光怪陆离的《异兽志》里。颜歌于2017年8月22日

此兽性真,终生只求一偶,但不笑,一笑则亡,故名,悲伤。

卷一 悲伤兽

悲伤兽居住在永安城东北。锦绣河穿越城市中心,往东流,在洛定洲分为芙蓉河与孔雀河——悲伤兽居住在孔雀河南岸的那片小区。

小区很老了,墙壁爬满了爬山虎,唤作乐业小区,这里原来是平乐纺织厂的职工宿舍。悲伤兽大半都是这个纺织厂的工人,很多年前,从南边来到永安城,住了下来。

悲伤兽性温和,喜阴冷。爱吃花菜和绿豆、香草冰激凌和橙子布丁。惧火车、苦瓜及卫星电视。

雄悲伤兽长得高大,嘴巴大,手掌小,左小腿内侧有鳞片,右耳内侧有鳍。肚脐周围的皮肤为青色,除此以外,和常人无异。

雌悲伤兽面容美丽,眼睛细长,耳朵较常人大,身形纤弱,肤偏红,月满时三天不通人语,只作雀鸟之鸣,此外,与常人无异。

悲伤兽不笑,但笑即不止,长笑至死方休,故名悲伤。

悲伤兽的祖先,追溯上去,可能是上古时候的某个诗人,但年代久远,不可考证。

雄悲伤兽善手工,因此做纺织,雌兽貌美,因此多为纺织品店售货员。永安城的人穿越整个城到这片破落的小区来买纺织品,无非为了见雌兽一眼。

传说悲伤兽之笑极美,见到的人都永生难忘。但无论说多少笑话,他们都不会笑。

越是如此,雌兽之美越显珍贵,惹人怜惜,因此永安城的大款们都以娶得雌兽为荣——雌兽可与人类通婚,产下的小孩与常人无异,但雄兽不可,因此乐业小区中王老五成群,姑娘们都去了城南富人区,面容冰冷,足不沾地,整个小区越见萧条了。

动物学家在报纸上大声呼吁:如此下去,这种珍稀兽类必然灭绝。于是政府宣布悲伤兽只能内部通婚,要和人类结婚需申请名额,投标决定,每年五个——这样一来,娶到一只雌兽更成为身份的象征,上流社会为之疯狂,政府则大赚了一笔。

画家小左是我朋友的朋友,她和悲伤兽的故事在圈内流传很广,但真实的情况却很少人知道。有一天,在一个派对上她走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你专门讲述兽的故事,我想给你讲悲伤兽的故事,你要听吗?”

我说:“好的,但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小左说:“我什么也不想要。”“但,”我说,“这是规矩,我必须得给你点什么。”我对她笑,她却面无表情。

她说:“我要一客香草冰激凌可好?”

我买给她一客香草冰激凌,她吃得津津有味,几乎忘记说话。

我抽完两支烟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我的悲伤兽上个星期死了。”

小左遇见那只雄兽的时候是平乐纺织厂的萧条时期——售货员们都去嫁了大款,东西卖不出去,工人大批下岗。她是在海豚酒吧遇见他的,他走过来问小左:“我刚刚失业了,你能不能请我喝酒。”

她抬头看他,他长得很高,神情严肃,脸上皮肤光滑,一条皱褶都没有。小左说:“好。”他们一起喝酒,小左看见他的耳朵后有一片漂亮的鳍,她说:“你是兽。”他说:“对,我没了工作。”

那天晚上之后,他跟她回家,她驯养了他。

雄兽的名字叫乐云,晚上睡觉安静,不爱讲话,喜欢洗澡,每天吃三个香草冰激凌就可,但若谁看电视,他就会大声鸣叫,双眼发红,兽性毕露。

小左从此不看电视,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两头,一人看一本书,开心的时候,他长长地低声鸣叫,好像猫的声音,但不笑。

晚上睡在一起,乐云裸睡,身材和人类男子无异,肚脐周围皮肤青得像海那样,甚至有些透明,小左常常看着那块皮肤发呆,“真美。”她说。

她抚摩他,他像猫一样发出满足的嘟噜,但无法和她做爱。“因为你是人类。”雄兽说。

他们相拥睡去,就像两只兽。

那段日子很美好,雄兽比人类的女孩更为温柔而手巧,他给小左做饭,洗衣服,饭多是素食,衣服多发出异香。小左吃饭,他就在对面看,神情温柔,她几乎认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

那是去年五月,小左以雄兽为模特,画了很多画,在常青画廊开了个展,大获成功,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只悲伤兽,双腿壮硕修长,小腹平坦发青,眼神明朗而无物,或坐或站,全城的姑娘都爱上了他。

我去看过那个画展,第一次听到了小左和悲伤兽的传闻,圈内爱八卦的王小虫说:“小左这娘们儿,肯定把人家睡了。”我说:“雄兽是不可和人类交配的。”小虫阴笑说:“你也信?”

但我相信这是一只纯粹的兽。有一张画,他坐在窗台上,一丝不挂,人们清楚地看见他小腿上的鳞片,脸上的神情略微羞涩,因而迷人,人人都想:若是他笑起来,不知道多么好看。

但他不笑。

他一笑,就死了。“他已经死了。”小左说。她坐在我对面,大口吃冰激凌。脸色很坏,不笑。

小左说到一个月圆的晚上,他们听到凤凰般的长鸣,乐云睁开眼睛,神色慌张,冲去开门——门口是一个女孩,楼道灯光昏黄,但可看出她极美,她不会说话,鸣了一声,紧紧抱住了他。

小左让她进屋,拿香草冰激凌给她吃,她的皮肤通红,好像要渗出血,乐云说:“她病了。”

这只雌兽已经嫁给城南一个富商,乐云说是他的妹妹,唤作乐雨。乐雨依赖乐云,睡觉也不能离开他,他们给她喝了板蓝根,她依然鸣叫不已,乐云束手无策。他打电话给那个男人,电话那边烦躁地说:“她叫个不停,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不是兽!”

乐云挂掉电话,把妹妹抱在怀中,不停亲吻她的脸颊。两只兽发出相似的悲鸣,小左坐在沙发对面,打电话给她前任男朋友傅医生。

傅医生匆匆赶到了,小左说他比以前更加英俊。他手脚利落地给乐雨量体温测血压。傅医生说她怀孕了,给她打了一针。

小左打电话给乐雨的丈夫,电话那边喜得说不出话,那男人几乎哭了,“感谢老天,我王家有后了!”小左烦躁地挂掉了电话,接着一辆大奔就到了。他们送走了乐雨,她还是鸣叫不停,但身上没有那么红了。

乐云出了一身大汗,要去洗澡,傅医生在客厅徘徊不去,他突然抱住女画家说:“我想念你。”

他们抱在一起,怀念过去的岁月,彼此抚摩,亲吻,呼吸急促。他们缠绵,卫生间中水声哗哗,像海浪温柔席卷。

第二天早上,乐云死了。

小左说:“他没有笑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女画家神色忧伤,显得更加美丽,她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我几乎爱上了他。”

那天的派对匆匆结束了。我走回家,在会所门口见到小左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辆高级跑车里呼啸而过,发出了一声清锐的鸣叫。

我身边的一个男人啧啧而赞,他说:“这娘们儿,自从养了一只悲伤兽以后,脱胎换骨,画越来越好看,人也越来越漂亮,什么时候我也找一只来养养。”

他问我:“你不是对这些很熟吗,去帮我找一只。”

我说:“人要驯养一只兽,是需要缘分的。”

那人不以为然,他说:“永安城中到底有多少异兽,到最后说不准谁养谁呢。”

我笑。我说:“你害怕,就离开。”

他说:“来到这里的人,都无法离开,这个城市太鬼魅,太迷人,太妖娆,是艺术家和流亡者的天堂。”

我就想到画家小左。很多年前我听说过她的传说,她从北方刚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沙砾一般粗糙,见人说话带着乡音,常常被暗中嘲笑。多年过去,她终于成为一个巧笑纤指的都市女子,唇色如血,好像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悲伤兽们在很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也再没离开过,无论动物学家如何危言耸听,无论洪水、旱灾、经济萧条、战争、股市狂跌,或者传染病爆发,他们都不为所动地生活在永安,且数量稳定,如同一个永恒的谜题。

在五六十年前,永安有很多兽,人只是兽的一种,但终于爆发了战争,以及动乱,人挑起了兽的战争,整整十年,那段历史早已经消失,虽然时间太短,但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或者装作只知道皮毛了。大量的兽消失、灭绝,但悲伤兽们生活了下来,并且,成为了永安城中数量最大的兽族。

可是没有人真的进入过他们内心,雌兽可以出嫁,但雄兽绝不和人类通婚。

因此,当我在网络上搜索悲伤兽的消息,试图找到乐云死亡的原因时,除了上面那无关痛痒的一段,毫无头绪。

难道他因误食过量苦瓜而死?我笑。

我打电话给我大学时的导师——永安城著名的动物学专家。我说:“你对悲伤兽有研究吗?除了笑,他们还有什么原因会突然死亡。”

我的老师沉默,他说:“明天出来喝茶,我们详谈。”

在早报娱乐版中,我看见画家小左的消息,她同永安城一位著名建筑商的儿子频繁约会,照片中,他们在一家露天酒吧喝酒,那个年轻男人风度翩翩,笑得春风得意,照片中可看见小左的左边耳朵上戴着样式夸张的大耳环,面容出奇秀丽,神情平静而忧伤,不笑。

我喝一口茶,再喝一口,想,她是否真的爱上过那只死去的兽。

电话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那边的人是我的老师,他说:“你看报纸了吗?那个女画家的照片。”“我看见了。想找你问的,就是她养过的悲伤兽死亡的事。”

电话那边又是漫长的沉默,他说:“听我的,你最好不要再去管这件事。”“为什么?”我问他,“你知道那只兽是怎么死的吗?”“他或许没有死,”他说,顿了顿又说,“他的灵魂永生。”

我笑,我说:“你是说灵魂的城市吗?”

在永安地下,传说,有一个灵魂的城市,人和兽,车和路,乐队和追随者,在那里生生不息。小时候母亲会给每一个孩子讲这个恐怖的传说,母亲说千万不要在马桶上看书,因为你坐在马桶上走神的时候,灵魂就会从地下上升,穿越马桶,从你身下进入你的身体,占据你。因此,每一个孩子都对马桶有一份敬畏,等到他们长大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上当了。

电话那边发出嗡嗡的声音,信号破得漏风,他说:“总之……我是说……”

电话断了。

还是一个孩子时,我蹲在马桶边良久凝望,希望有一个灵魂浮上来同我说话,管它是人是兽。我看见它,我就说:“你好。”我这样有礼貌的孩子,一定会讨人喜欢。

我去城南富人区寻找雌兽乐雨,她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坐在大厅中礼貌地接待了我。她说:“我看过你的小说,很好看。”

她喝一杯冰巧克力,皮肤发出珍珠般的粉红色光芒,声音温暖动听,她坐在大厅背光的角落,眼睛漆黑发光。

我略带不安地开口,我说:“我是想来问问你哥哥的事情。”

乐雨神情茫然,她说:“哥哥?我哪里有什么哥哥。”

我一愣,然后机敏的保安就从外厅走了进来,他说:“夫人不舒服,小姐你改天再来吧。”

保安长得极高,且面无表情,活脱脱一只悲伤兽。但他是人,他的掌心厚重有力,一把握住我的手臂,说:“小姐,请。”

乐雨坐在沙发上无辜地看着我,她说:“怎么了?”她的耳朵比常人略大,就像庙中的神佛,端坐云间,不知人间疾苦,问臣子:“既然他们饿了,为何不食肉饼?”

当天晚上,在海豚酒吧,我遇见小虫,他带了新的女伴,一脸小心翼翼,喝一杯橙汁,安静地坐在我们身边。

我抢他的烟抽,给他讲上午的事情,我说:“真是气人,欺负人。”

我把烟喷得他满脸都是,他皱着眉毛挥手。他说:“你是不是才出来混,这点事情都不知道。怪不得别人啊。”

永安市的政府修在人民路上,一堆不起眼的灰矮房子,门前卫兵站得笔直。一眼望不到底。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文件在这里被印刷出来,然后,被传阅、背诵或者偷窥。

而其中,关于悲伤兽和人类通婚的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婚前雌兽应做催眠或手术切除兽的记忆,每个月注射激素压制兽性,因此,嫁作人妇的雌兽都将失去记忆,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是兽,坐在华美的厅堂中,等待丈夫归来,为他们宽衣,与他们同睡,繁衍人类。但每月的月圆之夜,她们恢复兽性,失去语言能力,之后失去这期间的记忆。

而最新的激素即将被发明出来,到那时,即使是在月亮最圆、所有的兽都蠢蠢欲动的夜里,她们也不会记得自己来自何方,而永远成为一个人类,生活下去。但不可微笑,更不要说大笑,一笑,悲伤兽就无法停止,然后,就会死去。

我打电话问我的老师:“真的有这样的事?”他倒愤怒了,他说:“你滚蛋,那么前三个月那篇关于这个课题的作业是谁帮你写的?你这个败类居然是我的门生,居然跑去做了小说家!”

我连忙挂掉电话,想拿起话筒打电话给小左,但又无法动弹。

永安市的夜永远有来历不明的鸣叫,我出生在此,早已习惯,我的母亲告诉我:“你怎知道兽不是人,而人不是另一种兽?”

但事实并非如此,兽永远被人惧怕。

我放下电话,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有人用力拥抱我的身体,然后,哭泣。有人说:“你好,你好,你好。”

我独居桃花公寓十七楼,遥远可见锦绣河,满室空旷,只听见有人在哭,我说:“不要哭了。”

但,依然如故。

女画家小左变得有些神经质,打电话来就讲她和那只雄兽的故事,我明白她无人可倾诉,问她说:“你要讲故事给我,那么你想要什么报答?”

她什么都不想要,她什么都有,又什么也再不会得到。

我间或在报纸上看见她的消息,美丽的女画家总是有人来爱,那个富有年轻的人类男子,他的眼睛神采飞扬,她在电话中,哭,她说:“我最近很头疼,常常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

因她找不到悲伤兽,那只她的兽。他被她驯养,和她在一起,不说话,常常沉默,喜欢阴暗潮湿的处所,吃冰激凌,神情温和,眼神洞察一切,他不喜欢穿衣服,裸着身体在房间中行走,她画下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小腹上那片迷人的青色,并且,似乎,越发扩大。

他的身体冰冷,在夏夜让人那么难以放手。有时候他低鸣,有时候说话,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对她鸣叫,他是兽,他腿上的鳞片发出那么神秘诱人的光。

或许真是诗人的后代,天性忧郁。

我去过那个以前小左办画展的画廊,但悲伤兽乐云的肖像已全数卖出,我问老板买家是谁。他吞吞吐吐不肯说,我于是抬出小虫的名号。“是何先生,”老板说,“何棋。”

何棋。何棋。我迅速搜索到了那张脸,在报纸上我刚刚见过他,小左的男友,永安著名建筑商之子。

何棋先生居然是我的读者。我坐在他宽敞的会客厅中,喝一杯纯正蓝山,心绪有些飘忽。开口问他:“是你买了那只兽的全部的画吗?”“是。”他说。笑盈盈的脸,毫不避讳。“为什么?”“我爱上了他。”他依然笑着说。“她?”“是的。他。”

我疑惑,“是那只兽,还是女画家?”

他笑,不回答。“他死了你知道吗?”“谁?”“那只兽。”“他死了吗?他没死。他没死,他的灵魂永生。”“我是说……”“这件事情,有那么重要吗?我期待你的下一本小说。”

平乐纺织厂在孔雀河下游,出产精美的被套、床单、毛巾,远销外地。因为雄兽的手艺精湛,雄霸一方,几乎垄断了永安市场。但他们日子过得辛苦,因政府对他们抽高税。小虫又神秘地对我说起政府内幕,他说:“这是吃定了悲伤兽性情温和,不然他们早就造反了!”

乐业小区门口,是永安市最大的冰激凌批发市场,一群年幼的小雄兽痴痴看着商店在发呆。我问其中一个孩子:“你想吃冰激凌?”他连连点头。

我买给他冰激凌,他开心地吃了,坐在我对面,说:“阿姨,你真好。”“你可否叫我姐姐?”

他温顺地改口,说:“姐姐。”

我问他几岁。他说五岁。

我们坐在乐业小区外面的街心花园,远远看去,小区中爬山虎重重叠叠,楼房于是像无数巨大的树木,上面栖息着远来的凤鸟。

他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笑,说:“真漂亮。”

小兽惊异,他说:“你的脸上是什么?”“笑。”“笑?”“是的。”“为什么我不会?”“因你不能笑,”我回答他,“你若笑了,会死。”“我明白了,”他说,“真有意思。”他神色轻松,我则有些忐忑。“你们把那个叫作笑,我们叫作痛,我爸爸说,痛到最后,就会死。”“你还要吃冰激凌吗?”为了转换话题,我问他。“要。”

我又买冰激凌给他,他开心地吃,直到远方有一声长鸣像天籁响起。

他说他要回家了,和我告别,说:“姐姐再见,你真好,等我长大,我娶你当我新娘。”

我又笑了,我说:“你还小,你是不可以和我结婚的,我是人类。”

他说:“可以的,我爸爸说可以,但若那样,你就会笑。”“笑?”

他转头,阴影中的神情像神明,他说:“是的,或者你们是说,死。”

我再次在海豚酒吧遇见圈中风云人物小虫,又换了新女伴。我说:“你知道何棋买了小左所有关于悲伤兽的画吗?”

小虫瞟我一眼,说:“当然知道。你如此大惊小怪,难怪从来成不了大器。”

他说:“还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何棋看了那些画就来找我,缠着我要认识小左,我就给了他她电话。”“后来呢?”我问。“后来,后来就是老一套,何棋打电话跟我说,终于见到本人了,他说他迷上了那只兽。”“是那只兽?”“是啊。‘因为我爱他’,何棋说。”

那天晚上小左打电话给我,她同何棋打得火热,根本忘记了她爱的兽,我有些生气,我说:“我以为你很爱他。”

小左沉默,她问我说:“人和兽,可以爱吗?不是嫁给富商,去做手术,注射激素,幻觉自己成了人。而是当兽还是兽,和人,可以爱吗?”“我爱他。”女画家总结。

悲伤兽是上古时候就有的兽,千年之远,来到南方的城市永安。永安城四四方方,西南尘土飞扬,东北温暖潮湿,于是他们住在东北角,离群索居,把貌美的雌兽嫁给富人,换取高额的投标金额,和政府四六分成。我们的城市修起了高楼,连上了长桥,他们依然居住在破落的小区中,与世无争,纯良温顺。

大学时,导师说所有的兽都有兽性,请千万小心。

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最近的进展。他语重心长,说:“你不要再管了,管下去对你没好处。”

我说:“不,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导师叹气,他说:“你还是这么固执,有的事情,你应该忘记。”

但我忘记不了,导师带我看他珍藏的兽的标本,一条条泡在缸中,有着人的面孔,我记得那只雄的悲伤兽,他青色的小腹被划开,其上下有两排细密的牙齿,其中,是一片虚空。导师说:“那是他真正的嘴。是他兽的嘴。”

我呕吐不止。冲出实验室,再也没有回去。

所有的兽都有兽性,月圆的夜,人类的孩子最好乖乖在家中。我的母亲说,兽都是要吃人的。就像人,也会吃兽。

自相残杀才能生存下去,这是轮回,是真理。

但科学家说,我们发明了最新的激素,可以彻底压抑雌悲伤兽的兽性,即使在月圆的晚上,她们也不会发出兽的鸣叫了。

临床实验,效果确凿。于是大规模投产,价格不菲,因富家太太都有一个家产万贯的良人。小虫怒气冲天,说:“这是破坏生态平衡!”他的新女友崇拜地看着他。

我用力抽烟,并且,可以想象,很多年以后,永安再也没有兽了,所有的兽都死在激素之下,他们被控制,充满了人性,在高楼中穿梭,在电梯间跳跃,相亲,结婚,生育,只生一个女子,生男生女不重要。

那时候,所有的小说家都被注射激素,成为计算机程序员;所有的动物学家被迫手术,成为公共汽车售票员,大家都放弃了对虚无的探究,没有神话,没有兽,没有历史,没有想入非非,政府像印钞机般哗啦作响,永安成为一座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

因此,历史学家会在很多年后感谢雌兽乐雨,她注射激素后全身过敏,皮肤发红,连连鸣叫,大半永安市民都从电视台看见了那惊悚的一幕,她的皮肤红得透明,一丝不挂,隐隐可见腹中蜷缩的人类胎儿,披头散发,在大街上飞快地奔跑,电视台的人开着车在后面猛追。

人们看见了一头受惊痛苦的悲伤兽,而就像那头小兽告诉我的,她在笑,悲伤兽不会因为快乐而笑,他们只因为悲伤而笑,因为痛,就笑了,一笑,就难以停止,直到死。

她的笑容那么美,连我都要为她哭泣,全城的人都被她迷住了,她赤足狂奔,发出鸟一样的鸣叫——老人们说,能看见悲伤兽的笑,不枉此生。

她笑着穿越了整条言和街,爬上胜利广场那个远古英雄的雕像,她腹中的胎儿透过她透明的红色皮肤无助地到处张望。

她高高地鸣了最后一声,笑得灿若桃花,所有的人围在旁边,看着她,就像看一个女神。

她死了。悲伤兽一笑,就死。

激素终于被停产了,乐业小区的悲伤兽爆发了大规模游行,他们在大街上鸣叫,人们惊恐地躲闪。市长站出来讲话,并且道歉,为雌兽乐雨举行了有史以来最为华丽的葬礼。

电视上她的丈夫痛哭不止,肩膀耸动,让人动容。小虫带着我去参加葬礼,在灵堂外面见到了女画家小左和何棋。

小左看着我,神情怪异,她长得越发美丽,但面容憔悴,不笑,神色悲伤,身体纤弱,何棋紧紧拉着她的手。

我们都没有说到雄兽乐云,彼此沉默地点头,然后,进去。小左要看乐雨的遗体,何棋拉着她不让她过去。小左说:“我要看她最后一眼,我没有好好保护她。”

何棋说:“不要去,你会难过的。”

谁也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情。

女画家小左疯了一样冲过去,推开棺木,看着睡在里面的雌兽的身体,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摩她,但却笑了。

她笑得很美,一时所有的人都被她迷住。小虫在我身边发出一声属于男人的、毫无意义的叹息。

她笑起来,于是就停不住,何棋歪歪倒倒冲上去拉她,他说:“你不要笑,她已经死了,别笑了!”

他哭了起来,但她依然在笑,他说:“我是那么爱你,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不要笑了!”

她笑,发出一声骄傲美丽的鸣唱。这声音高高上升,震惊了所有的人。

她死了。

女画家小左,就这样死了。

在永安市,在海豚酒吧,常常可以看见圈内爱八卦的王小虫,最新的八卦是关于女画家小左和她那头悲伤兽的。

在他口中,政府秘密解剖了她的尸体,结果在她还有些略略发青的小腹中发现了还未完全消失的牙齿和未消化完的、真正的女画家的尸体。

我导师打电话训我:“叫你不要管,叫你不要管。”然后问要不要来探望他。我说不必。

很久以后,我在派对上遇见过何棋一次,他憔悴了很多,拉着我,问我说:“你写了那么多故事,你告诉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能不能在一起?”

我浑身一冷,陡然想起,女画家小左,或许那时,她已经是悲伤兽乐云,在电话中凄凄问我,人和兽,能不能相爱,到底能不能。“我爱他。”她说。

这个故事,我曾经以为我都知道,我以为是他和她。但没想到,是他和他的悲剧。他们以为会在一起,但最终,镜花水月,因她笑得那么美。

悲伤兽生活在永安城东北,性纯良,喜阴冷。此兽自远古传下,历劫而不衰。月圆时,雌兽长鸣求偶。雄兽趋之。悲伤兽易产雄兽而不易产雌兽,故,月圆之夜,雄兽可与人类女子交配,在她们最快乐的时候,张开腹上青色的嘴,吞下她们,化为她们的样子,缓慢消化她们的意识,最终成为新的雌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

此兽性真,终生只求一偶,但不笑,一笑则亡,故名,悲伤。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

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

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

故此兽名喜乐。

卷二 喜乐兽

喜乐兽是远古神兽,雷神的坐骑即唤喜乐。此兽莫分雌雄,身材矮小,左臂略长,手腕处有五到七根倒刺,除此之外与人类六七岁小孩无异。

喜乐兽喜食谷物与清水,忌油腥。喜欢看传奇小说,讨厌数学书。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

喜乐兽上一次出现在永安市是在五十年前,关于那次出现的记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中找到。

在五十年前的那本《永安志》中,有一位市报记者拍下了一只喜乐兽的照片。照片是那种很老的填色照片,里面的小兽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很大,齐耳的头发,厚刘海,皮肤上有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穿的运动服则是绿色。神情恐慌,站在镜头前,用欲哭的眼睛,笑。

记者跟随着这只喜乐兽生活了半个月,喂它吃清水谷物——记载中说,喜乐兽食量极小。给兽看连环画上的传奇。记者回忆说:“它对我极其依恋,几乎认为我就是它的父亲。”

报道发出后,这只喜乐兽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者因此一炮而红,果然飞黄腾达,成为了永安市的市长。

上个星期,老市长在干休所中凄然过世,没有妻子,更无后人。死后整理遗物,旧书衣物两三箱,银行内一千七百元存款而已。

老市长和那只喜乐兽的故事连照片,和一则整形丰胸广告整整占了《永安日报》一个版面。背面是一整页的小消息:全新二手车低价转让、本市户口女青年寻成功外籍男士学英文、征婚、租房、搬家、清洁、寻人、寻宠物……密密麻麻几乎看瞎人眼。

其中,有一则广告寻一位叫作李春的老人,但并无照片,说此人失踪多日,身材瘦小,右眼下面有颗痣,不爱说话。寻得者拨打电话1319302xxxx。必有重谢。

在海豚酒吧见到小虫时,他正忿忿不平地拿着这张报纸往桌上拍,看见我来,就对我骂:“快,快,你过来看看,现在报社的人都还没睡醒吧!一个什么破寻人启事居然登成我的电话!都写的什么呀,这样也能找到人才怪!老天爷我电话从早上七点就没消停过!”

有人哧哧笑说:“小虫这是你人品问题,恐怕是有人故意整你吧。”

我坐在他对面抽烟,头疼得要死,“什么报纸?”我说,“拿来看看。”

那张喜乐兽的照片就是这样被我看见的。

照片中的小兽面容美好无知,微笑,但眼中隐有恐惧。我凝视良久,次日就去市立图书馆查喜乐兽的资料,但再也没有更多了,五十年来,只有那一只喜乐兽,见过它的人,只有死去的老市长。

现在还有我。

永安市中有无数的兽,有的和人无异,有的怪诞无比。大学时,在导师的办公室内,我见过许多兽的照片,早已经灭绝的,还有古人画的毫无透视阴影的画像,但从未有一张若这样让我动心,照片中的喜乐兽,直视镜头,神色恐惧又微笑着,就似,另一个我。

我再打电话给我的导师,问他喜乐兽的故事。我说:“你知道喜乐兽的传说吗?我记得似乎是教材中参考资料的部分。”“是啊,这种兽邪门又神秘,到现在资料还少得不得了。甚至都没有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兽。”“那张早报上的照片……”“根本看不见手腕,更不要说倒刺了,就一张照片,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谁知道是不是那种兽!”

他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说:“你老了!若是以前你一定会去找的。”“是啊,我老了,我被你气老的!”

于是我怏怏不乐,挂了电话。

比我更怏怏不乐的人自然还有,那便是圈内名混小虫,他近日化作私家侦探,寻找那名叫作李春的老人——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看见了老人,火车站、锦绣河边、天美百货,甚至市立二中。小虫奔忙如陀螺,找过去,却不是,他打电话跟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然后速速问清她家人地址把她交还回去,我就可脱离苦海!”

我笑他说:“你何不直接换掉电话号码?”此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边小虫冷笑:“我们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你还真是越来越天真可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有些软肋,是谁都碰不得的。

但我想,大混混小虫,即使不换电话,找几个早报的朋友,要解决掉这件乌龙的事也并不困难,但他终究不忍,想要寻到那名陌生的老人,送她回家。

我说:“小虫,你真善良。”

小虫哈哈一笑,直接挂掉电话。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不说再见了,节约电话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梦见那只喜乐兽,它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身形瘦小,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模样,它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大,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神情慢慢变得诡异,把我吓得尖叫起来。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起了大早,下楼去吃早饭,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卖鸟的小贩——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发黄,头发干燥,吃着一根油条,鬼鬼祟祟向我走过来说:“小姐,要鸟吗?”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说:“要。”

我跟着那个女人去看鸟,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永安城应该还是有很多鸟儿的——画眉、喜鹊、乌鸦、白鹤、大雁、麻雀,应有尽有,候鸟或者非候鸟,来来往往,天空中喧闹无比。然后那场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开始了,先是几个学者发表文章,说鸟是传播好几种疾病的凶手,制造噪声污染,减少粮食产量。接着,由市政府牵头,轰轰烈烈的灭鸟运动开始了,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头头们无比严肃,发表讲话,于是也就没人笑得出来。从那以后,鸟就从永安消失了,至少表面上如此,即使还活下来的,也不会叫了。有时候你会在城市中遇见那些农村来的鸟贩子,他们和卖毛片的贩子一起成为城管的心头大患,他们走过来问你说:“师傅,要鸟吗?”或者,“师傅,要生活片吗?”

这听起来是个笑话,但我说了,头头们那么严肃地发表讲话了,发文件了,盖着通红通红的公章,也就没人笑得出来,即使那时候灭鸟的头头死了,后来的头头也要给他个面子,继续让城管满城抓鸟贩子。

因此,那个鸟贩子给我鸟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她说三十块,我就给钱了。

我问她说:“阿姨,是什么鸟啊?她说:“好鸟,好着呢。”

我的鸟是红嘴灰身子,安静得甚至不像是鸟,有时候要死不活叫几声,晃着脑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叫它小灰。

但我猎狗一样的导师打电话给我,寒暄了几句,就问我说:“你养鸟了吗?”

我说:“是啊。”于是他痛心疾首,又训斥我一顿:“等你被发现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接着又说:“你过几天来我这里,拿点好的鸟食给你。”

他问我:“喜乐兽的事情,你有进展了吗?”“没有。”“我找了点关系,我们明天可以去老市长住过的干休所看看。”

我大笑着说:“你依然青春依旧。”他冷笑着说:“老地方见。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等了老师半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后来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他说:“老师让我把介绍信给你,他说他有事。”男孩穿格子衬衣,眼神明朗,青春逼人,他红着脸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我和他道别,坐378路公交车到牧人山上的干休所去,公交车从机场高速下面开过去,我隐约听见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声响——不久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凤凰,去向远方。

干休所比我想的漂亮很多,都是独立的灰白小房子,院子里种着樟树、桦树、桉树,门口是各种花朵。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雪白柔软的花朵开得满园芬芳。

编号73的管理员带我去老市长生前住的房子,编号是104。他说:“老市长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还没人住呢。现在也基本都是他生前的样子,没怎么动过。”

我推门进去,房间简洁得就像从来没住过人。我眼前大屏幕一样滚过报纸上颂扬其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句子。外间是一张茶几、三张藤椅、一台二十九英寸电视,然后进去是内间,床、床头柜,书柜大过衣柜,卧室出去是天井,天井后是厨房和卫生间——是老房子的格局。

我问73号管理员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吗,两箱书,一箱衣服,没别的了。”

房间的墙壁刷得雪白,太阳照射进来,一反光,让人的眼睛也扛不住。我说:“这墙真是白,老市长每天这么看着居然也不眼花。”

管理员说:“谁没事看墙呢。”

我们左看右看,他跟在我后面,面无表情,我在心中把我导师骂上一百五十六遍,摸出烟来问他说:“抽烟吗?”他说:“不。”于是我自己点上,狠抽一口,接着对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说再见。

下午三点钟,73号管理员陪我走过整个干休所,一模一样的灰白平房外各种编号一闪而过,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门口,说再见,然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我在海豚酒馆对小虫讲干休所的故事,我说:“真是干净啊,干净啊!”小虫坐我对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说:“这么干净你信吗?再干净的房间还积灰呢,除非你天天扫。”

他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是在星空电影院门口看见李春的。霓虹灯背景一样闪得像个绚烂舞台。她坐在台阶上,身形瘦小,像个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头发花白,穿绵绸红上衣。

带我们来的小吃店老板说:“她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李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们,她的眼睛极其黑,并且大,那样看着我,略带悲伤,接着,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颗痣。

她很老了,皮肤发皱,但曾经应该是一个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状也很好,脸的轮廓也是美丽柔软的。

我们问她:“你是李春吗?”她有些奇怪地看我们,但并不否认,说是。

小虫说:“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你是谁?”她问小虫。“我是那个被错登了电话上去的倒霉鬼!”小虫没好气。

她看着小虫,笑了,说:“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板眉开眼笑,脸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声色拿出钱包,摸了五百块出来,递给老板说:“谢谢你。”

小吃店老板欢乐地接过钱道谢走了,他只看见了钱,但我和小虫都在那瞬间看见她的手腕,瘦弱,细,白,并且,长了六个突出的骨节,婴孩牙齿一般——是左手。

我说:“你不是人。”

她笑,说:“是,我是喜乐兽。”

她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和照片中那只小兽有一瞬间的相似,我脊椎突然发凉。

我们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中,我问她说:“你是医生吗?”她说:“是的,中医。”

我们去她家中小坐,客厅干净整洁,粉红色窗帘,有一个小吧台。“你一个人住?”小虫问她。“我没有结婚。”李春说。

她问我们喝酒吗,并去给我们拿杯子,我细细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长,我们三个坐下来,她给我们倒酒。动作轻巧美丽像跳舞。

小虫喝一口酒,略带紧张。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的兽。

他说:“那个电话……”“登错了,”李春笑,“他的电话最后一位是6,你是9。”“他?”我问。“不在了。”她说。

我无意听恋爱故事,于是直奔主题,我问她说:“照片中的那只喜乐兽你认识吗?”“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动作极其优美,她说,“那就是我。”

她的眼睛,漆黑,看着我,已经是一个人类老人的模样,算起来,五十年前,还是一只幼兽。“我以为喜乐兽一直会是孩童模样。且没有性别。”我低声呢喃。

她笑了,她说人类对喜乐兽其实知道得太少了。

她说得没错,人类对兽始终知道得太少,却自以为是,还为它们著书立说,无数人靠它们吃饭且骗得了功名利禄。但无人知道兽确切的生活,如何生,如何死,如何看待人类,如何过下去。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无法把照片中的幼兽和眼前的老兽联系起来——她已经老了,但眼睛确实和那只兽无比相似,我随口问她说:“喜乐兽能活多久?”“长生不死。”兽回答。

那一夜我极倦,小虫送我回家,为我冲牛奶,像我兄长那般哄我睡觉。我半梦半醒,对他说:“记得喂我的鸟。”他笑着捏我的鼻子,说:“我知。” 殊途同归,谁知道,他找的李春,和我找的兽,竟然是同一个。

那一夜我又梦见那只喜乐兽,而且还是幼兽的样子,她依然那样看着我,眼中恐惧似乎更甚,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鸟儿一样的兽鸣。

我猛然惊醒过来,似梦非幻,听见鸣声不断——原来真的是我的鸟在叫,突然之间,它像疯了一样,叫了起来。

我冲到客厅开灯,看见鸟无比亢奋地跳来跳去并且鸣叫,我极惧,冲过去看,却闻到鸟笼的水槽中酒气冲天——死小虫!竟然用白酒当水喂鸟!

我想打电话去骂他,但终于忍住,给鸟换了水,把鸟笼罩上黑黑的笼罩,就再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在窗户旁边坐着,抱着靠垫抽烟,低头下去,恍惚看见永安城下,浓密的树林长了起来,急速地发芽膨胀,把高楼挤碎、吞噬,挡住了所有的灯光,但还有月亮,云层厚重而发黑,天空高远,就像远古时候从来没有城市那样。那时候,没有人,都是兽,他们在树林间奔跑,拥抱,撕咬,残杀,交配繁衍着下一代。突然间,我就看见鸟儿飞起,是一只鸟,或者,是许多只鸟,我记不得,因为那鸟极美,身形修长,动作优美,麟羽泛出青白色的光芒,就像凤凰,翅膀汇集了世界上所有的色彩,从永安森林里飞出来,清锐地长鸣了一声,无比悲伤,绕着城市飞了一圈,冲上云层,消失了。

我的鸟继续发疯般叫着。

三分钟后我导师打电话给我,他有些激动,说:“你看见鸟了吗?真的!鸟!那一定不是普通的鸟,那是兽!”

原来居然不是幻觉。我失笑。

第二天,这条新闻铺天盖地上了所有永安报纸的头条,有照片,却模糊不清只见白光。但晚上不睡觉的人居然有那么多,许多人看见了鸟。老人们在摄像机前泪流满面,有一个老人说,上次看见这样的奇景还是小时候的事情——更多的老人坚持说,这哪是凤凰,就是传说中的神鸟。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直到晚上,我去了海豚酒吧,还听见我隔壁一个很朋克的小混混边喝酒边说:“我早就见过那只鸟的样子啦!但没想到居然真的有!”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见了我,我只好对他尴尬一笑。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人走到我对面,坐下来,给我买了一杯酒,他说:“我见过你。”

我低头喝酒,他却固执重复,说:“我真的见过你,在什么地方。”

他摸出烟来,递给我,问我说:“抽烟吗?”“不。”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说:“我想起你来了,你上次来过干休所!”

我也愣了,抬头看他:“我也想起你了,你是73!”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陪他喝了几杯,他可能早就喝醉了,凑过来,满身酒气,给我讲老市长的事情。“那个老头其实有点疯疯癫癫的。老是在自己房间墙上画画。”他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吗?”“他画了那只鸟,”他说,“就是昨天晚上那只。真的!”

我眯着眼睛,不去管眼前醉醺醺的男人,想到了那面泛着阳光的、晃眼的白墙。后面居然有那么美的鸟。

我打电话给我老师,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他说:“你又去找过那只兽吗?”我说:“没有了,也不想打扰人家的生活。”他称是,说:“你一向是这样的。”我们都在电话中沉默,他说:“你出来同我吃饭吗?明天。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笑了,我说:“好。”

他再次失约。我坐在饭店中,等他一个小时,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男学生,给我一封信,他说:“老师有事不能来,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啼笑皆非,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里面的男人并非我师。高鼻梁,戴着眼镜,有些木讷,身边是一个女人,很矮,身体瘦小,面容秀美,一双眼睛大而漆黑,看着我。是冬天,两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雪地里,笑。是有些老的照片了,照片里的人,那时候还年轻。

我不怒反笑,说:“算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吃饭。”

他脸红,说:“好。”

我们吃了丰盛的晚餐,预定的老年份红酒也喝得干干净净,我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什么?”他说:“最近啊,研究喜乐兽啊,怪得很,老师天天带我们往市政府跑,翻陈年资料,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冷汗一出,酒醒一半。不愧我师。忙摸出照片,问他:“这个男的是谁?”“是永安市以前的市长,”男学生说,“老师说你一看就知道的。”

我再看那张照片,是的,我终于认出了,那个女的,那双眼睛,是那只喜乐兽,李春。

分明就是那只兽,看着我,微笑,那时候她是一只成年兽,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非常美丽。

我约见小虫,问他说:“把你的电话最后一位改成6,打过去看是不是老市长的电话。”小虫忙着发短信,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少装蒜,你这么八卦,不去查才怪。”

他尴尬一笑,“是的啊。我就知道了嘛,恋爱故事。”

那时候我没有问,兽说“他不在了”,我便隐隐有感觉。

那时候他还年轻,是个记者,在镜头后面,他看见了那只小兽,他爱上了她,她亦然。但最后,他们为什么分开,并且彼此孤独终老,无人能知——恋爱故事。

但他发出寻人启事,到处找她的消息,那只兽,她不爱说话,眼下有痣。她也看见了,但却在背后看见了他的死讯——恋爱故事。

恋爱故事。算了。

我们两个对着抽烟,那是一场古典爱情,五十年前,期间,发生了地震、战争,甚至荒谬的灭鸟运动。我笑了一下,咳嗽了起来。

我闭着眼睛,就能看见摄影师的镜头,阳光是那么久远,小兽穿着运动服,身体渴望又软弱地倾斜,在他的眼睛前面,努力地微笑——就是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漆黑,很大,明亮,神情有些恐惧,脸在阳光下发出墙壁一般的雪白光芒。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又一个。

我猛地抓住小虫的手,“那天的报纸呢?我要看!”

那天的报纸小虫丢在海豚酒吧,我们冲回去找出来看,那张小兽的照片还在,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觉,它的脸小而且白,虽然被涂上了奇怪的粉红肤色,但依然璧一样纯净。

右眼睛下面,没有痣。

不止如此,我又后知后觉猛然想起,导师给我的那张照片中的女子,眼下也无痣。

我摸照片出来给小虫看,问他说:“你看这个人是谁?”小虫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啊。”我问是不是李春,他说不是。“为什么?”

小虫慢条斯理,抽一口烟,皱着眉毛看我:“你是白痴啊,照片里面这个女的算起来至少比李春大二十岁——你没看下面的时间吗,是五十年前,那时候李春不是还小吗?”

我一惊,又把照片拿过来看时间,果然,清清楚楚的日期写在右下角。那时候,那只喜乐兽还年幼,甚至并无性别。

我们拿着照片冲去找李春,但人去楼空。小虫沮丧地一直敲门,敲得隔壁老头都出来看我们。老头穿一条白短裤,神色蒙眬,皮肤急剧下垂着,似大沙包。他说:“你们找李春吗?她走了,前几天来了好几个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

他神秘地对我们说:“我早就觉得李春有问题,不是一般人啊。我和她当了三十年邻居,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多么悲哀,她是一只兽,但现在断了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如何长大,发生了什么——喜乐兽喜独居,行踪神秘,百年难遇。

但小虫显然比我清醒些,从我包里拿出照片给老人看,他说:“你认得这两个人吗?”

老人看了又看,说:“这个女的长得和李春年轻时候很像啊,男的,不就是以前的市长吗?李春和他们什么关系啊?”

我一惊。忙把照片拿回来,匆匆道别,拉着小虫走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路回家,烟抽得很多。我们把故事想错了,但故事一定很多。已经死去的老市长,还有那个从未出现的女人或者兽,还有喜乐兽李春。但现在,线索消失。

还有,那张照片中的,我几乎肯定了,另一只小兽。

永安的夜那么黑,一到夜里,虚幻的树木就从土地中发芽,噼里啪啦地生长出来,高高地插入云霄,变成了兽的美丽回忆。隐约而不明的鸣叫不断。

我用力抽一口烟,呛得我咳嗽起来,在一个常顺路过去的街心花园,我蹲下来,看见那只照片中的陌生小兽,那双充满恐惧又微笑着的眼睛。那是亡灵。我心中明朗,它已经死了,所以时时出现在我面前——永安是亡灵、兽和人混杂的城市,彼此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相爱,甚至产子,但都不得好死。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打电话来的是我老师,我接起来,不说话,他在那边叹气,他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来看你。喜乐兽已经离开了。”

我说:“我知。”语气低沉。“明天你来实验室。”“好。”

但我等不到明天,立刻打车到大学去,轻车熟路摸到实验室,拿钥匙,开门——我知道他不敢换锁,门立刻开了。

我打开灯,白光下,对他仅存的内疚消失无踪——房子里遭打劫一样散乱地放着许多物品,分外眼熟,一看就是李春的。早该想到。

我走过去看,在台上有一堆文件,显然已经整理出了一个雏形,旁边的文件盒盖上写着:喜乐兽001。

上面的东西是李春的,一些信,但都没有寄出去。写着很多年代久远的事情,似古代传奇小说,有的写给某个男人,她写:“我似乎爱上了你,所以,不愿意离开了。虽然过得很苦,而你再也不见我,我也不愿离开。其实,我并无意伤人。”这只兽的东西很少,字写得很丑,好像刚刚学字的孩童。

也有照片,一张在花丛中,阳光灿烂,她还年轻,长得很瘦但美,独自一个人,笑得恍惚。

下面的东西是老市长的,放在另一个袋子里,写着他的名字。

先是照片。老市长年轻时候,还是一个记者,脖子上挂着老相机,旁边是之前照片中的女人,两个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笑得灿烂,小女孩眼下有一颗黑痣。

然后是他写给妻子的信,他写道:“她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已经是妖兽,快杀了她!在我回来前,杀了她!”

接着是一份市公安局调查文件,盖着好几个章,说是某年某月某日,市报大院中发生入室盗窃,女主人被暴徒砍死,女儿失踪,男主人略有轻伤,但神志不清,一定要尽快破案云云。但从文件里看,最终不了了之,于是这血案作为警界之耻,鲜为人知。

还有一份关于灭鸟的文件,应该是内部的秘密档案。那时候他已经是永安市长,起草了草案,里面说,鸟会吃人,要务必从永安清扫出去。

最后是几幅素描,年代久远,有些模糊了。

头一张就是那只我见过的凤鸟,姿态美丽无比,扭着脖子,眼睛黑亮。

然后是那张照片中的另一只小兽,在太阳下面笑着,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但眼睛明亮,依然有恐惧。

最后一张还是那只小兽的,它已经死了,躺在一处阳台上。手腕处七根倒刺分外明显,像树枝嶙峋着。它闭着眼睛,右臂在怀中,手痛苦地握紧,而左臂有右臂三倍多长,诡异地高高举起,伸向天空——这张画画得很潦草,我怀疑大多不过是我的想象。

我站起来去放标本的柜子里看,果然看见了一个新的标本,泡在罐子里,是一截枯萎的手臂。很细,手腕处长着六根倒刺,白。手臂剖开,里面,空空如也,被吃得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我回家,在电梯的镜子中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中满是恐惧。我想着那只兽在李春体内,一朝一日食着爱人的血脉亲孩,但又不忍那么快吃完,离开这个与他有关的身体,忍了吃,吃了忍,一共,竟然吃了五十年——它离开时候,在城市上空盘旋,想到他们初见时候,他待它如女儿,为它照相,说:“来,笑。”它就笑了,但那被它所食的女孩,眼中无比恐惧——电梯门上,闪亮亮的,是我自己的脸,一双眼睛漆黑无声,哭了起来。

推开门,我看见我的鸟死在笼子里,翅膀干枯,一动不动。

喜乐兽乃瑞兽,莫分雌雄,形如凤鸟,通人语,性忠纯。喜乐兽性命极短,大多时间寄存在人体内,喜食孩童,因此寄主多为人类小孩。一旦它吃光人的五脏六腑、大脑、血脉,便从寄主长长的左臂中飞出,幻为巨大的凤鸟,形极美,但一夕就亡。

喜乐兽直接从死亡的本体繁殖——头顶的一根翎毛会寻找新的寄主,进入体内,以此为巢重新成长。

周而复始,亘古千年,喜乐兽,长生不死。

舍身兽群居,体健,复原能力极强,故不易伤。

但喜自残,一而再,再而三,终至于亡。

故名舍身。

卷三 舍身兽

舍身兽性忧郁,喜高寒。远古时在山巅可见。其身形高大,肤黑。眼微蓝。唇薄。耳垂修长,呈锯齿形。其余若常人。

其雄兽不通人语,好斗。而雌兽温和,善人语,一般通晓多国语言,嗓音动听,歌声宛若天籁。一头雌兽有两到三头雄兽为配偶,雄兽互斗为雌兽取乐。

舍身兽群居,体健,复原能力极强,故不易伤。但喜自残,一而再,再而三,终至于亡。故名舍身。

雄兽好斗而多亡,雌兽次之。

故,自古以来,舍身兽数目不断减少,早已成为极度珍贵的兽种。到现在,人类成立自然保护区,或者建立专门的舍身兽保护基地,依然不能阻止他们的自残。人类也曾试图培养小兽,但多自出生就绝食而亡,成活率极低。

永安市最高的楼叫作云端大厦,从50层到60层是专门的舍身兽研究保护基地,到现在共有舍身兽56只。而永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舍身兽研究地,吸引着全球研究这种兽的学者前来交流,举行年会,带动着经济的发展。

舍身兽一度成为永安市吉祥物,但却因为性格太阴郁而被取缔。但每个周末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中小学生到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

因为怕他们相互残杀,舍身兽都被单独关在大笼子中,设施高级若白领公寓样板房,但依然有舍身兽不断自残,到月圆之夜前后更为严重,于是科学家把它们绑在床上,蒙住眼睛,播放摇滚乐,或者相声小品及娱乐节目,助它们度过低潮。

但近年来,舍身兽数目依然不断减少,且随着情况日益严重,他们甚至性欲低落,无法交配产子,科学家们焦头烂额,政府发起“保护最后一只舍身兽”的活动,全社会捐款,派遣明星同他们见面交谈,给它们提供歌舞表演,无所不用。

每一只舍身兽的死亡都可占据新闻头条,引全城少女落泪,每一只小兽的诞生更是一个节日,永安全市放假一日,为小兽平安生长祈福。而产下小兽的雌兽则可举行大型派对,做演讲,上访谈,俨然民族英雄。

昨天,又一只舍身兽死了。

我的外甥女路佳刚好去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本来兴奋无比,却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被吓得小脸惨白,回家只会哭也不吃饭,吵着要见写故事的怪人小姨才好。我姐姐与姐夫这两个“路佳之奴”,可怜无比地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去他们家哄小路佳吃晚饭。

本来在海豚酒吧等着看南方小镇来的猴子翻跟斗表演的我,不得不打车飞去他们家哄小宝贝开心。小虫嘲笑我:“没主见。”

我说:“小虫,你孤独惯了,不知道家族的伟大。”

我对兽的家族不了解,但至少对于人,家族是伟大的,似一棵树的根,给你生,给你活,却也让你死,让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这些,她还是个小女孩,见我,哭哭啼啼,扑我怀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来哄她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

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他死了!”我抱她小脑袋,柔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她似懂非懂,说:“那么,我们都死了,谁来上班,谁做饭?”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时候,也同样伤感,问母亲:“等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大街空荡荡,谁打扫?多恐怖。”

母亲笑:“我们死了,新的人又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我们将在远方相见,彼此或许陌生,但始终擦身而过。半生缘。”

大半个小时,我化身猴子讲笑话、翻跟斗,小路佳终于开心,终究是孩子,已经把兽的死亡忘记干净,大口吃饭就是,怪我姐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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