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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2:3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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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汉·贾谊,赵敏俐,尹小林主编"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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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汉代杰出的政论文集(国学网原版点注,刘刚审定)

新书:汉代杰出的政论文集(国学网原版点注,刘刚审定)试读:

卷一

过秦上(事势)

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於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后、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寥、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已困矣。於是从教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疆国请伏,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项,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於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高,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馀威振於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俯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干为旗,天下云合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杰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於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鉏耰棘矜,不銛於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亢於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至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心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下(事势)

秦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而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诸侯力正,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专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以此言之,取与攻守不同术也。秦虽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嚣嚣,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不能纪;百姓困穷而主不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僇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自群卿以下至於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於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见终始之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於戮者,正之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秦兼诸侯山东三十馀郡,修津关,据险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於鸿门,曾无藩篱之难。於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其三军之众,要市於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相信,可见於此矣。

子婴立,而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材而仅得中佐,山东虽乱,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宜未绝也。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於秦王二十馀君,常为诸侯雄。此岂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昔日同心并力攻秦矣,然困於险阻而不能进,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离小邑,伐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畾土)毋战,闭关据阨,荷戟而守之。诸侯起於匹夫,以利会,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必退师。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承解诛罢以令国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而身为禽者,其求败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宜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谋远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也,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阖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谏,智士不谋也。天下已乱,奸臣不上闻,岂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霸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无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馀载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长。由是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宗首(事势)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若此,况莫大诸侯权势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者,何也?大国之王幼在怀衽,汉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所置傅归休而不肯住,汉所置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其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耶!此时而乃欲为治安,虽尧舜不能。臣故曰:时且过矣,上弗蚤图,疑且岁闻所不欲焉。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弗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且谓天何?权不甚奇而数制人,岂可得也!夫以天子之位,用天下之力,乘今之时,因天子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匡天下乎?至此则陛下误甚矣。时且失矣,心窃踊翟,离今春难为。天倾,时倾,足力倾,能孰视而弗肯理以倾时之失,岂不靡哉!可以良天下而称,特以为此籍也。窃为陛下痛之,甚在上幸少留计焉。

数宁(事势)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惜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大息者六。若其它倍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矣”,臣独曰“未安”;或者曰“天下已治矣”,臣独曰“未治”。恐逆意触死罪,虽然,诚不安,诚不治,故不敢顾身,敢不昧死以闻。夫曰天下安且治者,非至愚无知,因谀者耳,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措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偷安者也。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夫本末舛逆,首尾横决,国制抢攘,非有纪也,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以数日之间令臣得熟数之於前,因陈治安之策,陛下试择焉何甚伤哉!

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也?臣闻之:自禹已下五百岁而汤起,自汤已下五百馀年而武王起。故圣王之起,大以五百为纪。自武王已下过五百岁矣,圣王不起,何怪矣。及秦始皇帝,似是而卒非也,终於无状。及今天下集於陛下,臣观宽大知通,窃曰:足以操乱业,握危势。若今之贤也。明通以足,天纪又当,天宜请陛下为之矣。然又未也者,又将谁须也?使为治,劳知虑,苦身体,乏驰骋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耳,因加以常安,四望无患。因诸侯附亲轨道,致忠而信上耳。因上不疑,其臣无族罪,兵革不动,民长保首领耳。因德穷至远,近者匈奴,远者四荒,苟人迹之所能及,皆乡风慕义,乐为臣子耳。因天下富足,资财有馀,人及十年之食耳。因民素朴顺而乐从令耳。因官事甚约,狱讼盗贼可令鲜有耳。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则万生遂茂。晏子曰:“唯以政顺乎神,为可以益寿。”发子曰:“至治之极,父无死子,兄无死弟,涂无襁褓之葬,各以其顺终。”谷食之法,固百以是,则至尊之寿轻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岁,以此言信之。因王为明帝,股肱则为明臣,名誉之美垂无穷耳;礼:祖有功,宗有德。始取天下为功,始治天下为德。因顾成之庙为天下太宗,承太祖与天下,与汉长亡极耳。因卑不疑尊,践不逾贵,尊卑贵贱,明若白黑,则天下之众不疑眩耳;因经纪本於天地,政法倚於四时,后世无变故,无易常,袭迹而长久耳。臣窃以为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宰天下,以治群生,神民咸亿,社稷久飨,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周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后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寿并五帝,泽施至远,於陛下何损哉!以陛下之明通,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治非有难也。陛下何不一为之,及其具可素陈於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案之当时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独太息悲愤,非时敢忽也。虽使禹舜生而为陛下,无以易此?为之有数,必万全无伤,臣敢以寸断。陛下幸试召大臣有职者使计之,有能以为不便天子、不利天下者,臣请死。

藩伤(事势)

夫树国必审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凶饥数动,彼必将有怪者生焉。祸之所杂,岂可预知!故甚非所以安主上,非所以活大臣者也,甚非所以全爱子者也。

既已令之为藩臣矣,为人臣下矣,而厚其力,重其权,使有骄心而难服从也,何异於善砥镆铘而予射子?自祸必矣。爱之固故使饱粱肉之味,玩金石之声;臣民之众,土地之博,足以奉养宿卫其身。然而权力不足以徼幸,势不足以行逆,故无骄心,无邪行。奉法畏令,听从必顺,长生安乐,而无上下相疑之祸。活大臣,全爱子,孰精於此!

且藩国与制,力非独少也。制令:其有子,以国其子;未有子者,建分以须之,子生而立。其身以子,夫将何失?於实无丧,而葆国无患,子孙世世与汉相须,长沙可以久矣。所谓生死而肉白骨,何以厚此?

藩强(事势)

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王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强,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国北最弱,则最后反。长沙乃才二万五千户耳,力不足以行逆,则少功而最完,势疏而最忠。全骨肉时长沙无故者,非独性异人也,其形势然矣。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韩信、黥布、彭越之伦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欲勿令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绛、灌;欲天下之治安,天子之无忧,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若与臣下相残,与骨肉相饮茹,天下虽危无伤也,则莫如循今之故而勿燮。

以前观之,其国最大者反最先

大都(事势)

昔楚灵王问范无宇曰:“我欲大城陈、蔡、叶与不羹,赋车各千乘焉,亦足以当晋矣,又加之以楚,诸侯其来朝乎?”范无宇曰:“不可。臣闻大都疑国,大臣疑主,乱之媒也。都疑则交争,臣疑则并令,祸之深者也。今大城陈、蔡、叶与不羹,或不充,不足以威晋;若充之以资财,实之以重禄之臣,是轻本而重末也。臣闻‘尾大不掉,末大必折’,此岂不施威诸侯之心哉?然终为楚国大患者,必此四城也。”灵王弗听,果城孙、蔡、叶与不羹,实之以兵车,充之以大臣。是岁也,诸侯果朝。居数年,陈、蔡、叶与不羹或奉公子弃疾内作难,楚国云乱,王遂死於乾溪于守亥之井。为计若此,岂不痛也哉!悲夫!本细末大,驰必至心。时乎!时乎!可痛惜者此也。

天下之势方病大尰: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臣闻‘尾大不掉,未大必折’,恶病也。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固无聊也。失今弗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弗能为已。悲夫!枝拱苟大,弛必至心,此所以窃为陛下患也。病非徒尰也,又苦殳盭。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无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专大权以偪天子。臣故曰“非徒病尰也,又苦殳盭”也。可痛者,此病是也。

等齐(事势)

诸侯王所在之宫卫,织履蹲夷,以皇帝所在宫法论之;郎中、谒者受谒取告,以官皇帝之法予之;事诸侯王或不廉洁平端,以事皇帝之法罪之。曰:一用汉法,事诸侯王乃事皇帝也。谁是则诸侯之王乃将至尊也。然则,天子之与诸侯王,宜撰然齐等若是乎?天子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诸侯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而尊无异等,秩加二千石之上。天子列卿秩二千石,诸侯列卿秩二千石,则臣已同矣。人主登臣而尊,今臣既同,则法恶得不齐?天子卫御,号为大仆,银印,秩二千石;诸侯之御,号为大仆,银印,秩二千石,则御已齐矣。御既已齐,则车饰恶得不齐?天子亲,号云太后;诸侯亲,号云太后。天子妃号曰后,诸侯妃号曰后,然则诸侯何损而天子何加焉?妻既已同,则夫何以异?天子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诸侯宫门曰司马,阑入者为城旦。殿门俱为殿门,阑入之罪亦俱弃市。宫墙门卫同名,其严一等,罪已钧矣。天子之言曰令,令甲令乙是也;诸侯之言曰令,令仪之言是也。天子卑号皆称陛下,诸侯卑号称陛下。天子车曰乘舆,诸侯车曰称舆,乘舆等也。衣被次齐贡死经纬也,苟工巧而志欲之,唯冒上轶主次也。然则所谓主者安居?臣者安在?

人之情不异,面目状貌同类,贵贱之别,非人天根著於形容也。所持以别贵贱、明尊卑者,等级、势力、衣服、号令也。乱且不息滑漫无纪;天性则同,人事无别。然则所谓臣臣主主者非有相临之具、尊卑之经也,持面形而异之耳。近习乎形貌,然后能识,则疏远无所放,众庶无以期,则下恶能不疑其上?君臣同伦,异等同服,则上恶能不眩其下?孔子曰:长民者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则民德一。”《诗》云:“彼都人士,狐裘黄裳,”“行归於周,万民之望。”孔子曰:“为上可望而知也,为下可类而志也,则君不疑於其臣,而臣不惑於其君。”而此之不行,沐渎无界,可谓长大息者此也。

服疑(事势)

衣服疑者,是谓争先;厚泽疑者,是谓争赏;权力疑者,是谓争强;等级无限,是谓争尊。彼人者,近则冀幸,疑则比争。是以等级分明,则下不得疑;权力绝尤,则臣无冀志。故天子之於其下也,加五等已往,则以为臣例;臣之於下也,加五等已往,则以为仆。仆则亦臣礼也,然称仆不敢称臣者,尊天子,避嫌疑也。

制服之道,取至适至和以予民,至美至神进之帝。奇服文章,以等上下而差贵贱。是以高下异则名号异,则权力异,则事势异,则旗章异,则符瑞异,则礼宠异,则秩禄异,则冠履异,则衣带异,则环佩异,则车马异,则妻妾异,则泽厚异,则宫室异,则床席异,则器皿异,则食饮异,则祭祀异,则死丧异。故高则此品周高,下则此品周下。加人者品此临之,埤人者品此承之。迁则品此者进,绌则品此者损。贵周丰,贱周谦;贵践有级,服位有等。等级既设,各处其检,人循其度。擅退则让,上僣则诛。建法以习之,设官以牧之。是以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使人定其心,各著其目。

故众多而天下不眩,传远而天下识祗。卑尊已著,上下已分,则人伦法矣。於是主之与臣,若日之与星以。臣不几可以疑主,贱不几可以冒贵。下不凌等则上位尊,臣不逾级则主位安。谨守伦纪,则乱无由生。

益壤(事势)

陛下即不为千载之治安,如今之势,岂过一传哉?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也,至其相与,特以纵横之约相亲耳。汉法令不可得行矣,犹且槁立而服强也。今淮阳之比大诸侯,仅过黑子之比於面耳,岂足以为楚御哉?而陛下所恃以为藩捍者,以代淮阳耳。代北边与强匈奴为邻,仅自见矣。唯皇太子之所恃者,亦以之二国耳。今淮阳之所有,适足以饵大国耳。方今制在陛下,制国命子,适足以饵大国,岂可谓工哉?

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於乡党邑里。人主者,天下安、社稷固不耳。故黄帝者,炎帝之兄也。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高皇帝以为不可,剽去不义诸侯,空其国。择良日,立诸子洛阳上东门之外,诸子毕王,而天下乃安。故大人者,不怵小廉,不牵小行,故立大便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诸侯而县属於汉,其苦之甚矣,其欲有卒也类良有,所至逋走而归诸侯,殆不少矣。此终非可久以为奉地也。陛下岂如蚤便其势,且令他人守郡,岂如令子?臣之愚计,愿陛下举淮南之地以益淮阳,梁即有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即无后患。代可徙而都睢阳,梁起新郑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捷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今所恃者,代、淮阳二国耳,皇太子亦恃之。如臣计,梁足以捍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则陛下高枕而卧,终无山东之忧矣。臣窃以为此二世之利也。若使淮南久县属汉,特以恣奸人耳,惟陛下幸少留意,省臣昧死以闻。

臣谊窃昧死,原得伏前陈施,下臣谊所以为治安,陛下幸以少须臾之间听,以验之於事,未有妨损也。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为人臣得毕尽其愚忠,惟陛下财幸。

卷二

权重

诸侯势足以专制,力足以行逆,虽令冠处女,勿谓无敢;势不足以专制,力不足以行逆,虽生夏育,有仇雠之怨,犹之无伤也。然天下当今恬然者,遇诸侯之俱少也。后不至数岁,诸侯皆冠,陛下且见之矣。岂不苦哉!力当能为而不为,畜乱宿祸,高拱而不忧,其纷也宜也,甚可谓不知且不仁。

夫秦自逆日夜深惟,苦心竭力,危在存亡,以除六国之忧。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而如意,而故称六国之祸,难以言知矣。苟身常无患,但为祸未在所制也。乱媒日长,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使曹、勃不宁制,可谓仁乎!

五美(事势)

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诸侯之君敢自杀不敢反,志知必菹醢耳。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天下无可以徼幸之权,无起祸召乱之业,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齐为若干国,赵、楚为若干国,制既各有理矣。於是齐悼惠王之子孙王之,分地尽而止,赵幽王、楚元王之子孙,亦各以次受其祖之分地,燕、吴、淮南佗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於彼也,所以数偿之。故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无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经制一定,宗室子孙虑不王。制定之后,下无倍背之心,上无诛代之志,上下欢亲,诸侯顺附,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地制一定,则帝道还明,而臣心还正;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栈奇、启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上使然也,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地制一定,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社稷长安,宗庙久尊,传之后世,不知其所穷。故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一动而五美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制不定

炎帝者,黄帝同父母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黄帝行道,而炎帝不听,故战涿鹿之野,血流漂杵。夫地制不得,自黄帝而以困。

以高皇帝之明圣威武也,既抚天下,即天子之位,而大臣为逆者,乃几十发。以帝之势,身劳於兵间,纷然几无下者数矣。淮阴侯、韩王信、陈豨、彭越、黥布及卢绾皆功臣也,所尝爱信也,所爱化而为雠,所信反而为寇,可不怪也?地理蚤定,岂有此变!

陛下即位以来,济北一反,淮南为逆,今吴有见告,皆其薄者也。莫大诸侯澹然而未有故者,天下非有固定之术也,特赖其尚幼,伦猥之数也。且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而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处,骨肉相动,又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长此安穷!明帝尚不能以安,后世奈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所剥割,皆象理也。然至髋髀之所,非斤则斧矣。仁义恩厚者,此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势已定,权已足矣,乃以仁义恩厚因而泽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制,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刃不折则缺耳。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审微(事势)

善不可谓小而无益,不善不可谓小而无伤。非以小善为一足以利天下,小不善为一足以乱国家也。当夫轻始而傲微,则其流而令於大乱,是故子民者谨焉。

彼人也,登高则望,临深则窥。人之性非窥且望也,势使然也。夫事有逐奸,势有召祸。老聃曰:“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管仲曰:“备患於未形。”上也。语曰:‘焰焰弗灭,炎炎奈何;萌芽不伐,且折斧柯。’智禁於微,次也。事之适乱,如地形之惑人也:机渐而往,俄而东西易面,人不自知也。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

昔者,卫侯朝於周,周行人问其名,曰:“卫侯辟强。”周行人还之,曰:“启强、辟强,天子之号也,诸侯弗得用。”卫侯更其名曰“(火为)”,然后受之。故善守上下之陛者,虽空名弗使逾焉。

古者周礼:天子葬用隧,诸侯县下。周襄王出逃伯斗,晋文公率师诛贼,定周国之乱,复襄王之位。於是襄王赏以南阳之地,文公辞南阳,请即死得以隧下。襄王弗听,曰:“周国虽微,未之或代也。天子用隧,伯父用隧,是二天子也。以地为少,馀请益之。”文公乃退。

礼:天子之乐宫县,诸侯之乐轩县,大夫直县,士有琴瑟。叔孙于奚者,卫之大夫也;曲县者,卫君之乐体也;繁缨者,君之驾饰也。齐人攻卫,叔孙于奚率师逆之,大败齐师。卫於是赏以温叔孙于奚辞温,而请曲县、繁缨以朝,卫君许之。孔子闻之,曰:“惜乎!不如多与之邑。夫乐者,所以载国;国者,所以载君。彼乐亡而礼从之,礼亡而政从之,政亡而国从之,国亡而君从之。惜乎!不如多与之邑。”

宓子治亶父。於是齐人攻鲁,道亶父。始,父老请曰:“麦已熟矣,今迫齐寇,民人出自艾傅郭者归,可以益食,且不资寇。”三请,宓子弗听。俄而,麦毕还乎齐寇。季孙闻之,怒,使人让宓子曰:“岂不可哀哉!民乎,寒耕熟耘,曾弗得食也。弗知犹可,闻或以告,而夫子弗听。”宓子蹴然曰:“今年无麦,明年可树。令不耕者得获,是乐有寇也。且一岁之麦,於鲁不加强,丧之不加弱。令民有自取之心,其创必数年不息。”季孙闻之,惭曰:“使穴可入,吾岂忍见宓子哉!”

故明者之感奸由也蚤,其除乱谋也远,故邪不前达。

阶级(事势)

人主之尊,辟无异堂。阶陛九级者,堂高大几六尺矣。若堂无陛级者,堂高治不过尺矣。天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此其辟也。故陛五级上,廉远地则高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列等,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施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鄙谚曰:“欲投鼠而忌其器。”此善喻也。鼠近於器,尚惮而弗投,恐伤器也,况乎贵大臣之近於主上乎!廉耻礼节,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是以系、缚、榜、笞、髡、刖、黥、劓之罪,不及士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罪,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舆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不加其身,尊君之势也。此则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群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今与众庶、徒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下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太迫乎?廉耻不行也,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曰:“履虽鲜弗以加枕,冠虽弊弗以苴履。”夫尝以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尝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绁之,输之司空,编之徒官,司寇、牢正、徒长、小吏骂詈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之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宠,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尔,贱人安宜得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中行,灭之。豫让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变容,吸炭变声,必报襄子。五起而弗中,襄子一夕而五易卧。人问豫让,让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故为之国士用。”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雠,行若狗彘,已而折节致忠,行出乎烈士,人主使然也。故人主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如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无耻,苟无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则苟若而可,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困而推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於此?群下至众而主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率於群下也。但无耻,但苟安,则主罢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君子,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曰不廉,曰“簠簋不饰”;坐秽污姑妇姊姨母,男女无别者,不谓污秽,曰“帷簿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至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诃域者,闻谴诃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清室而请其罪尔,上弗使执缚系引而行也。其中罪者,闻命而自驰,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令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喜;厉以廉耻,故人务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君臣不以节行而报其上者,即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尔忘身,国丑忘家,公丑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主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卫捍敌之臣,诚死城郭封境。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比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德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服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托五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义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行,故曰可为长大息者也。

卷三

俗激(事势)

大臣之俗,特以牍书不报,小期会不答耳,以为大故,以为大故不可矣。天下之大指,举之而激。俗流失,世坏败矣,因恬弗不知怪,大故也。加刀笔之吏,务在筐箱,而不知大体,陛下又弗自忧,故如哉!

夫邪俗日长,民相然席於无廉丑,行义非循也。岂且为人子背其父,为人臣因忠於主哉?岂为人弟欺其兄,为人下因信其上哉?陛下虽有权柄事业,将何寄之?管子曰:“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云使管子愚无识人也则可,使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不可为寒心?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损廉丑,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乎不耳,虑念非顾行也。今其甚者,刭父矣,贼大母矣,踝妪矣,刺兄矣。盗者虑探柱下之金,掇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十几拾万石粟,赋六百馀万钱,乘传而行郡诸侯,此靡无行义之尤至者已。其馀猖蹶而趋之者,乃豕羊驱而往。是类管子谓“四维不张”者也与!窃为陛下惜之。

以臣之意吏,虑不动於耳目,以为是特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弗为特此植则僵,不循则坏。秦灭四维不张,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乱僣而无差,父子六亲殃僇而失其宜,奸人并起,万民离畔,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今而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冀幸,而众下疑惑矣!岂如今定经制,今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冀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哉!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也,船必覆败矣。悲夫!备不豫具之也,可不察乎?

时变(事势)

秦国失理,天下大败。众揜寡,知欺愚,勇劫惧,壮凌衰;攻击奋者为贤,贵人善突盗者为折,诸侯设诌而相饬,设诈而相绍者为知。天下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振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今者何如,进取之时去矣,并兼之势过矣。胡以孝弟循顺为?善书而为吏耳。胡以行义节为?家富而出官耳。骄耻偏而为祭尊,黥劓者攘臂而为政。行虽狗彘也,苟家富财足,隐机盱视而为天子耳。唯告罪昆弟,欺突伯父,逆於父母乎,然钱财多也,衣服修也,我何妨为世之基公。唯爱季母,妻公之接女乎,车马严也,走犬良也。矫诬而家美,盗贼而财多,何伤?欲交,吾择贵宠者而交之;欲势,择吏权者而使之。取妇嫁子,非有权势,吾不与婚姻;非有贵戚,不与兄弟;非富大家,不与出人。因何也?今俗侈靡以出伦踰等相骄,以富过其事相竞。今世贵空爵而贱良,俗靡而尊奸;富民不为奸而贫为里侮也,廉吏释官而归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为贤吏,家处者犯法为利为材士。故兄劝其弟,父劝其子,则俗之邪至於此矣!

商君违礼义,弃伦理,并心於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秦人有子,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假父耰鉏杖篲,耳虑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虑立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睨。其慈子嗜利而轻简父母也,虑非有伦理也,其不同禽兽仅焉耳。然犹并心而赴时者,曰功成而败义耳。蹶六国,兼天下,求得矣,然不知反廉耻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不知守成之数、得失之亡术也,悲夫!

瑰玮(事势)

天下有瑰政於此:予民而民愈贫,衣民而民愈寒,使民乐而民愈苦,使民知而民愈不知避县网,甚可瑰也!今有玮术於此:夺民而民益富也,不衣民而民益暖,苦民而民益乐,使民愚而民愈不罗县网。陛下无意少听其数乎?

夫雕文刻镂周用之物繁多,纤微苦窳之器日变而起,民弃完坚而务雕镂纤巧以相竞高。作之宜一日,今十日不轻能成。用一岁,今半岁而弊。作之费日挟功,用之易弊,不耕而多食农人之食,是天下之所以困贫而不足也。故以末予民,民大贫;以本予民,民大富。

黼黻文绣纂组害女工。且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方且万里不轻能具天下之力,势安得不寒?世之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如,悚迫於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竞高,而上非有制度也。今虽刑馀鬻妾下贱,衣服得过诸侯,拟天子,是使天下公得冒主而夫人务侈也。冒主务侈,则天下寒而衣服不足矣。故以文绣衣民而民愈寒;以褫民,民必暖而有馀布帛之饶矣。

夫奇巧末技、商贩游食之民,形佚乐而心县愆,志苟得而行淫侈,则用不足而蓄积少矣。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於本,则天下各食於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民安性劝业而无县愆之心,无苟得之志,行恭俭蓄积而人乐其所矣。故曰“苦民而民益乐”也。

世淫侈矣,饰知巧以相诈利者为知士,敢犯法禁、昧大奸者为识理,故邪人务而日形,奸诈繁而不可止,罪人积下众多而无时已。君臣相冒,上下无辨,此生於无制度也。今去淫侈之俗,行节俭之术,使车舆有度,衣服器械各有制数。制数已定,故君臣绝尤,而上下分明矣。擅遏则让,上僣者诛,故淫侈不得生,知巧诈谋无为起,奸邪盗贼自为止,则民离罪远矣。知巧诈谋不起,所谓“愚”。故曰“使民愚而民愈不罗县网”。

此四者,使君臣相冒,上下无别,天下困贫,奸诈盗贼并起,罪人蓄箦无已者也,故不可不急速救也。

孽产子(事势)

民卖产子,得为之绣衣、编丝履、偏诸缘,入之闲中,是古者天子后之服也,后之所以庙而不以燕也,而众庶得以衣孽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者天子之服也,今贵富人大贾者丧资,若兄弟召客者得以被墙。古者以天下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贵富人大贾屋壁得为帝服,贾妇优倡下贱同产子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主帝之身自衣皂绨,而靡贾侈贵,墙得被绣,帝以衣其贱,后以缘其领,孽妾以缘其履:此臣之所谓踳也。

且试观事理,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也,欲天下之无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之无饥,胡可得也?饥寒切於民之肌肤,欲其无为奸邪盗贼,不可得也。国已素屈矣,奸邪盗贼特须时尔,岁适不为,如云而起耳。若夫不为见室满胡可胜抚也?夫錞此而有安上者,殆未有也。

今也平居,则无茈施,不敬而素宽,有故必困。然而献计者类曰“无动为大”耳。夫“无动”而可以振天下之败者,何等也?曰:为大夫治,可也;若为大乱,岂若其小?悲夫!俗至不敬也,至无等也,至冒其上也,进计者,犹曰“无为”,可为长大息者此也。

铜布

铜布於下,为天下灾,何以言之?铜布於下,则民铸钱者,大抵必杂以铅铁焉,黥罪日繁,此一祸也。铜布於下,伪钱无止,钱用不信,民愈相疑,此二祸也。铜布於下,采铜者弃其田畴,家铸者损其农事,谷不为则邻於饥,此三祸也。故不禁铸钱,则钱常乱,黥罪日积,是陷阱也。且农事不为,有疑为灾,故民铸钱不可不禁。上禁铸钱,必以死罪。铸钱者禁,则钱必还重;钱重则盗铸钱者起,则死罪又复积矣,铜使之然也。故铜布於下,其祸博矣。

今博祸可除,七福可致。何谓七福?上收铜勿令布下,则民不铸钱,黥罪不积,一。铜不布下,则伪钱不繁,民不相疑,二。铜不布下,不得采铜,不得铸钱,则民反耕田矣,三。铜不布下,毕归於上,上挟铜积以御轻重,钱轻则以术敛之,钱重则以术散之,则钱必治矣,四。挟铜之积,以铸兵器,以假贵臣,小大多少,各有制度,以别贵贱,以差上下,则等级明矣,五。挟铜之积,以临万货,以调盈虚,以收畸羡,则官必富,而末民困矣,六。挟铜之积,制吾弃财,以与匈奴逐争其民,则敌必怀矣。此谓之“七福”。

故善为天下者,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今顾退七福而行博祸,可为长太息者,此其一也。

壹通

所谓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下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岂若定地势使无可备之患,因行兼爱无私之道,罢关一通,示天下无以区区独有关中者。所为禁游宦诸侯及无得出马关者,岂不曰“诸侯得众则权益重,其国众车骑则力益多”?故明为之法,无资诸侯。於臣之计,疏山东,孽诸侯,不令似一家者,其精於此矣。岂若一定地制,令诸侯之民,人骑二马,不足以为患,益以万夫不足以为害。今不定大理,数起禁,不服人心,害兼覆之义,不便。

天子都长安,而以淮南东南边为奉地,弥道数千,不轻输致。郡或乃越诸侯而有免侯之地,於远方调均发征,又且必同。大国包小国为境,小国阔大国而为都,小大驳跞,远近无衰。天子诸侯封畔之无经也,至无状也。以藩国资强敌,以列侯饵篡夫,至不得也。陛下奈何久不正此?

属远(事势)

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而为都,输将繇使,其远者不出五百里而至;公侯地百里,中之而为都,输将繇使,远者不出五十里而至。输将者不苦其繇,繇使者不伤其费。故远方人安其居,士民皆有欢乐其上,此天下之所以长久也。

及秦而不然。秦不能分尺寸之地,欲尽自有之耳。输将起海上而来,一钱之贱耳,十钱之费弗,轻能致也。上之所得者甚少,而民毒苦之甚深,故陈胜一动而天下不振。

今汉越两诸侯之中分,而乃以庐江之为奉地,虽秦之远边过此不远矣。令此不输将不奉主,非奉地义也,尚安用此而久县其心哉!若令此如奉地之义,是复秦之迹也,窃以为不便。夫淮南窳民贫乡也,繇使长安者,自悉以补,行中道而衣,行胜已嬴弊矣,强提荷弊衣而生。虑非假贷,自诣非有以所闻也。履蹻不数易,不足以至,钱用之费称此,苦甚。窃以所闻县令丞相归休者,虑非甚强也,不见得从者。夫行数千里,绝诸侯之地而县属汉,其势终不可久。汉往者家号泣而送之;其来繇使者,家号泣而遣之,俱不相欲也。其苦属汉而欲王,类至甚也。逋遁而归诸侯者,类不少矣。陛下不如蚤定,毋以资奸人。

亲疏危乱(事势)

陛下有所不为矣,臣将不敢不毕陈事制。假设令天下如曩也,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六七诸公皆无恙,案其国而居,当是时,陛下即天子之位,试能自安乎哉?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肩而起,非有侧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率幸者乃得为中涓,其次仅得为舍人。高皇帝南面称帝,诸公皆为臣,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五年即天子之位,割膏腴之地以王有功之臣,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几危天下者五六。陛下之与诸公也,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亲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陛下独安能以是自安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齐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无恙,各案其国而居,当是时,陛下即天子之位,能为治乎?臣又窃知陛下之不能也。诸侯王虽名为人臣,实皆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非立,汉令非行也。虽离道如淮南王者,令之安肯听?召之焉可致?幸而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环视而起,天下安可得制也?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於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诸侯?此所谓亲也者,故疏必危,亲必乱。陛下之因今以为治安,奈何知其必且危乱也,然且吟(齿休)而坚控守之,为何如制以纟靡相县。

忧民(事势)

王者之法:民三年耕而馀一年之食,九年而馀三年之食,三十岁而民有十年之蓄。故禹水九年,汤旱七年,甚也野无青草,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岁复之后,犹禁陈耕。古之为天下,诚有具也。王者之法:国无九年之蓄,谓之不足;无六年之蓄,谓之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国也。

今汉兴三十年矣,百天下愈屈,食至寡也。陛下不省耶?未获年,富人不贷,贫民且饥;天时不收,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曩顷不雨,令人寒心。一雨尔,虑若更生。天下无蓄若此,甚极也。其在王法谓之何?必须困至乃虑,穷至乃图,不亦晚乎!窃伏念之,愈使人悲。

然则所谓国无人者,何谓也?有天下而欲其安者,岂不在於陛下者哉?上弗自忧,将以谁偷?五岁小康,十岁一凶,三十岁而一大康,盖曰大数也。自人人相食,至於今若干年矣。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天下何以相救?卒然边境有数十万众聚,天下将何以馈之矣?兵旱相乘,民填沟壑,剽盗攻击者兴继而起,中国失救,外敌必骇,一日而及,此之必然。且用事之人未必此省,为人上弗自省忧,魄然事困,乃惊而督下曰:“此天也,可奈何?”事既无如,忧之何及?方今始秋,时可善为,陛下少闲,可使臣谊从丞相、御史计之。臣义诏所自用秩二千石上虽幸使义计勿厚疏殆无伤也有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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