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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5: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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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玲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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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努力去长大

我要努力去长大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我要努力去长大作者:徐玲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34293641本书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自序长大徐玲

小时候,我渴望长大。

特别是,特别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大风起,大雨来,我在风雨里奔跑,脚步是那么地细碎,哦,长大多好哇,一步跨出去好远,不一会儿就能赶到温暖的家。

特别是,特别是看到爸爸妈妈每天忙得团团转,家里的活儿,地里的活儿,单位的活儿,多想为他们做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可是我踮起脚都够不着握锅铲,哦,长大多好哇,可以帮爸爸妈妈分担很多事情,那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劳累了。

特别是,特别是心里有了委屈,没有人安慰没有人懂,感觉全世界都冷冰冰的,哦,长大多好哇,再没有人能够伤害我。

看着长大一点的人儿擦肩而过,我忍不住扭头去看,哟,TA长大了,TA应该感到很快乐很满足呀,可是,为什么TA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快乐,一点儿都不满足?

长大究竟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呢?我搞不懂了。

迷迷糊糊中,我长大了。

长大了的我也有烦恼,甚至比小时候的烦恼更多。这才发觉,长大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真的。

看起来,长大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多吃点东西,蹿个儿,穿越来越大码的衣服和鞋子;读完一本又一本教科书,做过的练习卷越来越多,拼接起来是个小操场……

说起来,长大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把那些幼稚的玩具收起来,放到一个大大的整理箱里,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拿出来玩儿了,却不会舍得扔掉;不再成天缠着老爸老妈,有了自己的抽屉,不希望任何人去动那个抽屉……

这样就算长大了吗?不是啊,长大远远比我们看起来和说起来复杂得多!

长大是心灵的成长,是爱与责任在心底膨胀,变得像稻穗一般结实饱满,遍布生命的田野。

身体的长大不需要我们做太多的努力,一杯牛奶,一个馒头,都能成为身体成长的养分;而心灵成长所需要的养分,可就不那么现成啦,需要我们自己去努力获取。用鼻子嗅,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去捕捉和感悟周围的点点滴滴,在心房里开一间小小的作坊,把汲取到的原材料进行加工,如同磨豆浆一样孜孜不倦,那汩汩流出来的,便是心灵成长的养分。

没错,在心房里开一间小小的作坊,为自己提供天然优质的成长养分,这听起来有些复杂,其实很简单。别觉得麻烦,别害怕没有师傅教,也别说没有时间做,长大是一件不可以等待不可以凑合的事情,愿意去努力,才会有好的长势——一个结实的身体,还有一颗强大的心灵。

我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我的胆子很小,不敢在黑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待着,不敢走夜路,不敢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说话,很多时候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这些都还是小事,更糟糕的是,我不敢去设想将来,不敢去谈论愿望,不敢去仰望理想。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倒霉透顶的人,是个多余的人。直到经历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以后,在十二三岁的年龄,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多么的重要,哪怕这个世界没有宇宙飞船,也不可以没有我——巫当当。第一章鬼爷爷的鬼故事

天蒙蒙亮,我被青奶奶喊下床。已经是秋天,从家门里走出来,像是赤身裸体从浴盆里爬起来一样,感觉浑身的皮肤和筋骨都往里收缩,恨不得马上钻回被窝里去。而从下巴尖拂过的丝丝冷风,呛得我忍不住吸鼻子。

青奶奶为我提提衣服领子,一手挎一个帆布包,一手牵着我,急急忙忙走过弯弯的村子。

菜场的门总是开得太早,无论我和青奶奶几点钟到,它都已经开着了,似乎本来就没有关。鬼爷爷的早餐店就在菜场里面,大门左拐,第三家就是。只有一小间,窄窄浅浅。

鬼爷爷看见我,照例眼睛一瞪,用他那略带沙哑却非常洪亮的声音对我说:“嘿,让爷爷看看眼睛有没有睁开。”

我使劲儿把眼睛睁大,抖擞精神抬起下巴喊:“睁开了!可以开工啦!”

鬼爷爷古铜色的瘦脸上便有了孩子似的快活,那深陷的眼窝里盛满温和慈爱的笑意,亲切舒服。

青奶奶也呵呵笑着,麻利地挽起袖管,系上围裙,和鬼爷爷一起和面、揉面。煤炉烧得旺旺的,发出耀眼的光芒,擦亮水蒙蒙的空气。

过会儿,菜场上逐渐热闹起来,卖水产的、卖蔬菜的都忙着摆货,喝早茶的老人们也都陆续走向附近的茶室。茶室里年久失修的老式录音机不知疲倦地哼唱着昨日的歌、前日的曲,咿咿呀呀、绵绵柔柔,美得青奶奶跟着摇头晃脑。

我把青奶奶做的油条坯子小心地放进炉子上的油锅里。“嚓——”好熟悉好激越的声音。

每个休息日的早晨,我都伴着这样的声音度过。我能够做的,也只有这样了。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青奶奶领养的孩子,没有她就没有我。她做什么,我就应该帮着做什么。尽管我的生活我的处境总让我感到自卑和压抑,但我别无选择。

那是八年前的事情。

冬天,西北风吼得厉害,地上的水洼里结了冰,我蹲在菜场门口的馒头摊前,望着蒸笼里白胖胖热乎乎的馒头直流口水。当我脏兮兮的爪子不顾一切伸向馒头时,一只长满褶皱的手递过来一根焦黄焦黄的油条。我永远记得那根老油条,它看上去那么老那么皱,耷拉着身体,软软弱弱,我却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拿过来三两口把它吃完。

这个递给我油条的好心的青奶奶收留了我。我于是有了正式的名字——巫当当。青奶奶说,这个名字响亮,好叫,好听,好记。

这些并不是青奶奶讲给我听的,是鬼爷爷告诉我的。他是青奶奶的本家兄弟,也是青奶奶的老板。鬼爷爷还说,青奶奶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孤独了一辈子。

青奶奶整整比我大60岁。她没有结婚,我想可能是因为她脸上的青色胎记,那块胎记占据了青奶奶的整个右脸,漫过右眼,盖过眉骨,像一块醒目的地图。所以看上去,青奶奶的脸一半是黄色的,一半是青色的,很吓人,这样大概就没人愿意跟她结婚了。有时候我会盯着青奶奶的脸仔细看,发现她其实长得挺好,要是用黄色的颜料把那半边青色的脸刷一下的话,她一定就嫁出去了。

如果她嫁出去,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她不会收养我,那我说不定会被年轻又有钱的人收养;另一种可能是,她收养了我,那我就有了一大家子的亲人,有养父养母,不会像现在这样冷清。怎么说都比现在强。每当这么想,我就感到特别沮丧,为自己的遭遇而沮丧,也为青奶奶的命运而沮丧。我也会想起我的爸爸妈妈,不明白我不聋不哑不缺胳膊不少腿,为什么他们不要我。难道他们早就看出来我是个胆小的人,懦弱的人,笨手笨脚的人,倒霉的人,所以才丢弃我?

只有傻傻的青奶奶会收养我。我成了青奶奶唯一的亲人,就像青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我们相依为命。

现在我12岁了。书上说,12岁生日的那天,当吹完生日蜡烛,抬头看天,天是粉红色的,愿望变成樱桃落下来,用嘴巴接住,就能实现。上个星期我过了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只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韭菜长寿面。青奶奶在我的面碗里卧了一截火腿肠、一只荷包蛋,轻轻咬开蛋黄,浓浓的汁水流出来,染得面条一片金黄。我抬头看窗外,发现天并没有变成粉红色。我知道,我生来就是一个倒霉的人,一个这个世界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所以天才懒得为我变成粉红色,我的愿望才不会实现。对了,我的愿望是什么?吃完长寿面,青奶奶跟我说:“巫当当,你已经学会了做饭、洗衣服,还会炸油条,真不简单。但是你还要学会补袜子。”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因为之前青奶奶总是说,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会把生存本事一样样教给我。我害怕学本事,不是想偷懒,而是不愿意青奶奶离开。

万一她哪天丢下我,我一定活不下去的。我的死法可以有很多种:被老鼠咬死(我是那么害怕老鼠,别说抓它了,就是看它一眼都会恶心好几天);被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吓死(它们全是鬼爷爷故事里的主角);被灰兔子打死(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永远是我的天敌);饿死;冻死;被嘲笑死;郁闷死;孤独死;难过死……

所以我希望青奶奶一直一直活下去,活到100岁,至少要活过90岁,那时候我就30岁了,说不定可以照顾自己……

我明白,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感受。感受痛,痛彻心扉的痛;感受爱,沉默如山的爱。

菜场里的早餐店不下五六家,鬼爷爷的早餐店开门最早,提供的品种却最单调,只有油条和大饼。别家飘过来肉包子、菜馄饨、青团子、西米糕、酒酿圆子的味道,我用力吸、用力吸,很好闻啊,好想吃啊。青奶奶却说,我们店里的油条和大饼才是世上最香的早餐。

我站在油锅边忙碌的时候,青奶奶不放心,侧身凑近了看,指点着哪根该翻身哪根该起锅,然后“嘿咻嘿咻”地喘。我连忙把她推开:“青奶奶离油锅远点儿,别让这油烟呛得您哮喘变严重。”

青奶奶笑笑,还是不停地喘,青色的右脸变成了绛紫色。

一直到收摊前,我们才顾得上吃早饭。鬼爷爷往大饼里塞上油条,一副一副递给我们,我和青奶奶就着白开水,大口大口地吃。

鬼爷爷总是把最大的饼和最粗的油条留给我,让我吃到撑。每次吃的时候,他都喜欢给我讲鬼故事。大概是因为他那么爱讲鬼故事吧,所以大伙儿都叫他鬼爷爷。鬼爷爷的鬼故事让我听了害怕,可越害怕还越想听。

这不,他又为我讲鬼故事啦!

——薛家湾村的村口有一棵年老的银杏树,那树干两个成年人合抱才抱得过来。很多年前,树下埋了一只从望天山的圣过潭边走来的白羊。当年,据说那白羊是因为救一个落水的小孩被淹死的。后来大家都说,埋在树下的白羊啊,它的灵魂并没有走,它非常思念被它救起来的孩子。于是,每当夜深人静,只要有小孩单独从老银杏树下经过,白羊就会从树下爬出来,站在小孩面前,抱住小孩的腿,使劲儿闻……

——渡江山的西南坡上有一块棉花地,那块地长出来的棉花白得耀眼,特别漂亮、特别柔软、特别舒服,跟别块地长出来的棉花完全不一样。有人忍不住偷偷去摘,但每次都会被棉花枝刺伤手,血流不止……起先大伙儿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深夜,一伙晚归的木匠从那块棉花地走过,想趁机摘点儿棉花,看见一个古怪的女人。那个女人有着蛇妖一般狭长婀娜的身材,长着雪白的脸,穿着雪白的长裙,就连眼珠子都是白色的,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她告诉那些木匠,她是千年的棉花妖,这块棉花地是她的家园,不许任何人侵犯……

——在午夜黑色的天幕上,有一颗从不会眨眼的星星,名叫梅爪星,因为它离地球太远,人们总是瞧不见它。梅爪星上有一群绿色的小巫婆,小巫婆都幻想变成仙女。梅爪星上盛开一种橘红色的梅爪花,每一朵梅爪花的花期都非常短,只有9秒钟。据说,只要在一天里摘满999朵盛开的梅爪花,就可以让一个小巫婆变成美丽的仙女。可是,梅爪花的花期太短太短,小巫婆们根本来不及在一天之内摘到999朵花。于是,每天深夜12点,小巫婆们就会撑着梅爪伞从天而降,到地球上来寻找淘气的、捣蛋的、撒谎的坏小孩,抓他们去梅爪星帮忙摘花,永远回不来……

听到这里,我吓得浑身哆嗦,发誓在18岁成年以前,绝不单独走夜路,绝不给妖魔鬼怪接近我、伤害我的机会。

天渐渐变凉,别家早餐店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的早餐店似乎还是老样子,有生意,却不多。鬼爷爷真好,像青奶奶这么大岁数的人,又有哮喘,别家肯定不敢雇,他却一雇就是很多年。每次想到这个,我觉得鬼爷爷就如同我的亲爷爷。

真希望鬼爷爷的早餐店一直一直开下去,开到我能够赚钱养活青奶奶的那天,到时候,我一定连鬼爷爷一起赡养。可是我好担心,像我这样胆小自卑又倒霉透顶的人,能有什么将来?我能有本事回报青奶奶和鬼爷爷吗?

也许,青奶奶收养我,纯粹是浪费口粮、浪费精力、浪费感情。

吃完鬼爷爷给的油条大饼,我和往常一样去找漏虾叔叔。漏虾叔叔不仅会做生意,每天能卖掉一大池子虾,还喜欢看书,古代的当代的,外国的中国的,厚的薄的,缺页的卷角的,有封面的没封面的,干净的不干净的,只要是书他都爱看,哪怕是一张广告纸,他都看得津津有味,高兴时还读出声来,惹得周围卖鱼的杀黄鳝的都笑话他。

这个喊:漏虾,你那么能读书,上菜场做什么?去考公务员呀!坐在那儿吃吃茶上上网就有工资拿!

那个说:漏虾,别听他的,公务员工资早就阳光了,不及咱们做买卖实惠!不过呢,你这么喜欢读书,别卖虾了,去卖书吧!一边卖一边白看,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有人嚷嚷:漏虾,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读书上了,快点找个姑娘结婚生小囝啊!

不少人附和:对呀对呀对呀……

漏虾叔叔在大家稀稀拉拉的笑声里晃晃脑袋,清高地昂起下巴,一概不予理会。但是见到我,他就笑了。

我来菜场,好多次都能从他这儿讨到书看。可是这次,他没有给我书,而是给了我一张橡皮擦那么大的花花绿绿的纸。“巫当当,这是月饼券。快到中秋节了,你去福吉蛋糕店领一盒月饼吧!”他看上去很兴奋,“免费的月饼哦!到了八月十五,你和你青奶奶一起看月亮吃月饼!”“免费的?”我简直难以置信。

世界上怎么会有免费的月饼?

来不及多说什么,我举着月饼券撒腿朝菜场大门跑去。等待我的,真的是香喷喷的不要钱的月饼吗?第二章我被月饼券吓傻了

福吉蛋糕店门口挤了一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都忙着用月饼券换月饼。我站在屋檐下,看人们抱着大大的红色的月饼盒走出来,满脸的喜悦满脸的得意。这个蛋糕店的月饼一定很贵,因为我知道它平时卖的面包就很不便宜,一个巴掌大的扁塌塌的猪脸面包要4块钱,三两口就能啃完,啃完肚子照样咕咕叫。要是在鬼爷爷的早餐店里花上4块钱,能吃到直不起腰。那种长条的棍子面包,据说要12块。可以买上半壶油了!

可是呀,我没有正儿八经吃过这个蛋糕店里的面包,只是有一次漏虾叔叔吃的时候,撕了那么一块给我,我当时太心急,把那块面包一下子塞进了嘴里,咽进了肚子里,没来得及回味。总的来说软塌塌的没有嚼劲,只有一个字——甜。

甜,几乎是所有好东西的味道。苹果是甜的,西瓜是甜的,冰激凌是甜的,巧克力是甜的,马蹄酥是甜的,蛋卷是甜的,栗子是甜的,喜糖是甜的,口香糖是甜的,就连米饭都是甜的。

我想,甜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喜欢吃甜的东西呢?我问过鬼爷爷,鬼爷爷说,是啊,全世界的小孩都喜欢吃甜的东西,很多大人也喜欢吃甜的东西,就连蚂蚁也喜欢吃甜的东西。那我说我们把油条和大饼做成甜的吧!鬼爷爷一个劲儿摇头,说油条和大饼如果是甜的,就不叫油条和大饼了。想想也对。

过了一会儿终于轮到我了,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上的月饼券递给包着橙色头巾的漂亮姐姐,她朝我温和地笑笑,把券接过去,看也不看,直接搁在柜台上,转身去拿月饼。哇!她的身后,居然码放着数不清的月饼盒子,像一堵幸福的红墙。我的心快活地跳着,嘴巴都忍不住咧开了,想象着盒子里面的月饼该有多么漂亮多么美味,不禁张开双臂准备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就在我快要接触到月饼盒的时候,漂亮姐姐忽然腾出一只手,拿起我的那张月饼券看了看,然后把脸一沉。

我的心跟着往下一沉。

一定是出了什么状况!“这张月饼券是哪儿来的?”漂亮姐姐一本正经地问我。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响,心跳得没了规则,嘴巴明明动了却发不出任何声响。难道这张月饼券是假的?鬼爷爷收到过假币,青奶奶买到过假豆腐,张大婶用过假种子,扁豆大叔买过假手机,我还听说有假酒假烟假鸡蛋……可是,没听说月饼券也有假的呀!

难道漂亮姐姐看出来我是个倒霉的人,是个穷孩子,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月饼券,所以就以为它是假的?或者她怀疑这张月饼券来历不明?我想告诉她,这张月饼券是漏虾叔叔给我的,不是我捡来的,不是我偷来的,更不是我抢来的。然而,我嘴巴里憋着一大口气,根本说不出话来。“这张月饼券我收下了,但是月饼不能给你。”漂亮姐姐对我说,“快回去吧。”

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

后面的迅速将我从柜台边挤开。我像只老鼠一样从人缝里钻出来,贴着墙脚溜出门去,一个劲儿跑,拼命地呼气和吸气。在一个空旷地带,确定蛋糕店里的人看不到我了,我才找了个花坛坐下。

来往的行人很快将我淹没,我像一株不起眼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傻傻地发呆。想不明白呀,为什么别人的月饼券可以换一大盒光鲜的月饼,而我的月饼券却带给我莫名的羞耻?我真的是一个好倒霉的人啊!

我没脸去跟漏虾叔叔汇报,只好带着一颗受伤害的心跟青奶奶回家。

回家的路上,青奶奶看出了我的忧郁。“当当,你是不是受气了?灰兔子又欺负你?”“没。”我心不在焉地掩饰。“那你怎么拉着一张脸?”“没。”我抬起脸,给了青奶奶一个勉强的微笑,“我好着呢。”

青奶奶皱巴巴的脸上绽开笑容:“中秋节快到了,当当想吃月饼吗?”

月饼!

我听到这个词就紧张,忙转移话题:“青奶奶,您说今天要排大蒜的,我和您一起排吧!”“好啊!哎呀我说当当,你早就应该学着种菜了,青菜萝卜大蒜头,一年四季种到头,过日子才不吃苦头!将来要是奶奶不在了,你有咱家门前两分地,也就不愁饿死哉……”青奶奶总爱唠叨这些。

我闭上耳朵祈祷——青奶奶请您活到100岁,最多只能打九折,必须的!

……

星期一上学,刚到校门口,就看见李枣枣站在那儿往我这边看。她每次看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她在对我笑。她长得很好看,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是笑的,笑的时候看上去就更漂亮了,所以我有的时候会跟她说一些悄悄话。那些悄悄话,是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对自己说的,却对她说了。

比如我跟她说过,我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支水笔,还能用,只不过没有了笔套,我害怕被那支笔的主人认出那支笔,然后嘲笑我,于是在笔杆上缠了好几圈透明胶带;我还跟她说,向老师悄悄给过我两本作文本,要我多写作文;还有,我看见电视广告里酸菜牛肉方便面很好吃,要是什么时候能吃上一碗,该多幸福……每当我对枣枣说这些的时候,枣枣都会很认真地听,不会打断我,也不会笑话我,还一边点头一边说“不错啊”“多好呀”“我也觉得呀”“对的呀”……

可惜她不是我同桌,是我的前座。

我的同桌叫拿木——一个幸运的男生,也是我的邻居。

幸好枣枣不是我的同桌,不然我就更自卑了。她各方面都那么优秀,而我……

枣枣向我招手。

我靠近她。“巫当当,我有好吃的送给你。”她神秘兮兮地说着,划开自己的书包拉链。

我有些紧张:“什么?”

枣枣“咯咯”笑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然后以很快的动作划开我的书包拉链,把塑料袋塞进去,完了才说:“你会感到惊喜的。绝对好吃!”

我的眼珠子骨碌碌转:“月饼?”“不是。是酸菜牛肉方便面。”枣枣身子一晃,跑进校门去。

酸菜牛肉方便面?我幸福得几乎眩晕。

匪夷所思的是,在中午开饭之前,灰兔子冲上讲台大声喊:“要发月饼了!要发月饼了!”然后大家都跟着喊:“要发月饼了!要发月饼了!”“真的假的?”我问拿木。

拿木正把音乐书翻得哗哗响,似乎没听到我在问他问题,反过来问我:“巫当当,你说我挑哪首歌呢?《小纸船的梦》,《雪绒花》,《雨花石》,还是唱流行歌曲?”

他过一阵要去参加镇上的小学生独唱比赛,所以忙着选歌。拿木是我们全校公认的歌星,这次代表学校去比赛,大家对他的期望很高,说他至少能捧回二等奖。我想他说不定可以得一等奖或者特等奖。因为他做任何事都那么认真。而且,他的命就是好。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抛弃他;而我的爸爸妈妈抛弃了我。他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跑得快又会唱歌,成绩棒;而我长得瘦瘦小小像个小老头,跑步的时候像蜗牛,唱歌的时候像乌鸦,成绩嘛,语文还行,数学和外语有些糟糕。他爸爸是木匠,妈妈种了菜天天去卖,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还有闲钱买电脑装空调;而我呢,唯一的青奶奶拖着哮喘的毛病天天去早餐店干活,也挣不来几个钱……

我和拿木的悬殊太大了。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是一阵“耶”“耶”的欢呼。

我抬起头,越过枣枣漂亮的后脑勺,看见班主任向老师抱着一个大大的塑料食品箱走进来。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香味,脸上笑得那么灿烂,几乎露出了嘴巴里所有的牙齿。“明天是中秋节,放假一天。今天呢,全校师生都有月饼吃!哈哈,是校长拉来的赞助,免费的,免费的哟!”向老师一边说一边示意大家坐好。

食品箱打开来,满屋子都是香甜味儿。月饼像作业本一样从前面一个个往后传。很快,我们都分到了一个月饼。我把月饼托在手心上,仔细地观察。这个月饼是苏式的,揭开月饼上贴着的一层薄如蝉翼的食品纸,便见那酥脆黄亮的表皮,一层又一层,一定是很香的。月饼的正中央盖着红色的印章:芝麻。

周围同学都吃起了月饼,我也忍不住把月饼放到唇边,伸出舌头来。舌尖刚刚碰触到月饼的脆皮,我的心犹豫了。就一个月饼,要是我把它吃了,青奶奶就没得吃了。别人家条件好,买得起月饼,我们家……青奶奶一边挣钱一边看病,又要喂饱两张嘴,多不容易啊!想到这儿,我把月饼从嘴边拿开。

可是这月饼实在是太诱人了。就在昨天,我明明可以得到一大盒月饼,偏偏不明原因地空手而返。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月饼,怎么忍得住不舔一舔,不尝一尝呢?再说,这种苏式月饼表皮有很多层呢,吃掉几层没有关系,青奶奶看不出来的。

这么想着,我兴奋不已,脖子伸出来,舌头伸出来,眼睛闭起来……

嗯……人间美味!

可是我太不小心了,太贪婪,太放肆了,居然把月饼的脆衣全部吃掉,只剩下圆溜溜的一坨馅儿,没有了月饼的模样,像极了一坨又黑又硬的大便。

不能再吃了,赶紧用草稿纸包起来,塞进书包夹层里,留给青奶奶。

吃完午饭,想起书包里的酸菜牛肉方便面,忍不住把头埋进去看……“巫当当,向老师请你去一下办公室。”有同学过来传话。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把书包塞塞好,站起来往外走。向老师找我,好事还是坏事呢?基本上会是好事吧。向老师总是帮我。尽管我很多时候并不是很领情。

刚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大脑迅速搜索,终于想起来,是福吉蛋糕店的漂亮姐姐。

月饼券的事!我顿时吓傻了。“是他。我知道他的名字——巫当当。他奶奶是炸油条的。”我听见漂亮姐姐对向老师说。

我不敢抬头不敢吭声,就连喘气都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巫当当,说说月饼券的事情。”向老师的语气很严厉。

我的面颊一阵滚烫,后背几乎冒出汗来……第三章拿木家的晚餐

我能说什么?说那张月饼券是漏虾叔叔给我的,她们会相信吗?她们会说,谁是漏虾?漏虾是谁?你不要编故事了,怎么会有人叫漏虾?你还不如说“烂虾”。

可是,漏虾叔叔真的就叫漏虾,大家都这么叫他的。虽然他有一个还不错的大名——薛本强,但大伙儿都不愿意这么叫。“巫当当,你的月饼券哪儿来的?”

我稍稍抬眼,瞥见向老师直勾勾盯着我,眼睛里写满怀疑和失望。

我明明站着,却感觉整个人被一根无形的钢丝吊在了半空中,腿发软心发虚嘴唇发颤。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使劲儿咽下一口唾沫,舌尖舔了舔齿背,用力抵住上腭,想发出一个“漏”字,却发现舌尖僵在上腭处滑不下来。“没关系,只要你说实话,我们就不会责备你。”向老师又说,“但要是你不说实话,这个问题就不好解决了。”“是啊,快告诉我们,昨天你的那张月饼券是哪儿来的?”蛋糕店的漂亮姐姐语气显得不客气,“不说清楚,我就去找你奶奶。”

这是威胁吗?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听到的就是类似于“找你奶奶”“告诉你奶奶”“让你奶奶教训你”这样的话。那会让我觉得自己非但一无是处,而且罪大恶极。青奶奶收养我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让她承担“家教失败”这样的过错,甚至让人耻笑,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每当这时,我骨子里仅存的一丁点儿勇敢就会像一束微弱的火苗,被扇亮,迅速蔓延,然后喷薄而出。“你们跟我去见一个人!”我对向老师和漂亮姐姐说。

我把她们带到菜场。

漏虾叔叔正站在摊位前卖虾,长长的后背弯成一只基围虾的模样,头发蓬乱,像虾脑袋上扎人的触角。他身旁的钱盒子上翻开着一本书,上面全是字,没有插图。“你们问他吧。”我说完低下头闪后面去。

……

调查的结果是——我被戏弄了。确切地说,是漏虾叔叔被别人戏弄了,受伤的却是我。

原来,昨天漏虾叔叔给我的那张月饼券是别人已经使用过的月饼券。正面被福吉蛋糕店的漂亮姐姐用圆珠笔打过一个“100ceb”。漂亮姐姐说,昨天早上她发现店里少了好几张打过“100ceb”的月饼券,怀疑有人进店偷拿……当发现我拿着打过“100ceb”的月饼券换月饼时,她当即认为是我偷了那些没用的券……

就在那时,我在她心里成了一个卑鄙龌龊的小偷,但出于对我的保护,她没有当场揭穿我。后来她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过去,得教育教育我,帮助我认识和改正错误,所以跑到学校找向老师……

这会儿,她们把兴奋点转移到了漏虾叔叔身上,怀疑是漏虾叔叔跑去蛋糕店偷拿了那些使用过的月饼券,想蒙混过关,骗取月饼。漏虾叔叔说,那张月饼券是别人送给他的。谁送给他的,他不肯说。

我知道,漏虾叔叔不会撒谎。月饼券不会是他偷的。他咬紧牙关不说,是为了保护那个送他月饼券的人。要是在战争时期,他肯定是一位宁死不屈的英雄。

事情就这样收场。

我清白了。

我原以为漏虾叔叔会生我气,气我把他供出来,没想到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向我道歉。他说他很不好意思,难得送个东西给我,以为是一盒月饼,没想到是一场烦人的误解,差点儿让我含冤。他说完把钱盒子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送给我,算作弥补。

这是一本旧书,书页都发黄了,边边角角也都翘起来了。合上书,我看见封面上写着——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早就听向老师介绍过这本书,是海伦·凯勒写的。海伦·凯勒生活在聋哑盲的世界,这样还能写书,很不简单。

放学后回到家,感觉事情多得来不及做。要看漏虾叔叔给的书,要帮青奶奶给新排的大蒜浇水,要吃枣枣送的酸菜牛肉方便面,不过最最重要的是把学校发的月饼拿出来给青奶奶吃。

这会儿,青奶奶正在屋前的菜地里忙着割韭菜。

我们的屋子虽然只是两间平房,却是结结实实的砖瓦房,还是经过粉刷的,除了敞厅、卧室,后面还拖出一间灶房,后院不大,却有一个绝对宽敞的鸡舍,很实用。鬼爷爷跟我说过,为了盖这两间房,青奶奶花去了一辈子的积蓄。有时我站在屋前的场地上,望望左右人家漂亮的楼房,再看看夹在楼房中间的我们家低矮的平房,心里会说不出的难受,但是一转身,看到菜地里年迈的青奶奶,看到她骨瘦如柴却依然操劳辛苦的身影,难受瞬间就变成了心疼。“青奶奶!”我托着草稿纸包裹着的月饼飞到菜地里,在她身旁蹲下,“我们学校发月饼了!芝麻馅儿的!”

青奶奶把割下来的一把鲜滴滴的韭菜放到篮子里,看看我,笑了:“学校发月饼?胡说。”“真的,是校长拉来的赞助。”我把草稿纸打开,看见黑黑的一坨馅儿,这才想起来月饼表皮被我啃光了,于是很不好意思地解释,“对不起哦青奶奶,月饼只剩下馅儿了。”

青奶奶看见这个丑丑的月饼,笑得“咯咯”响,露出洁白齐整的假牙:“不吃不吃。这么甜腻腻的东西,奶奶不喜欢吃,你帮奶奶吃掉。”“我们一起吃。”我想了想,重新用草稿纸把月饼包得严严实实,“明天是中秋节,明天晚上吃。”“你要是等不及,可以今天就把它吃掉。”青奶奶把手上的小镰刀交给我,自己提着篮子去河边洗韭菜。

她是多么了解我!她知道我等不及,知道我恨不得一口吞了这个月饼。可是我不能。明天,我要和青奶奶一起看月亮,一起享受这个丑丑的但甜甜的芝麻月饼。

晚上青奶奶煮了韭菜面,我把枣枣给我的方便面泡了,混搭着吃,很过瘾。青奶奶说,方便面有什么好吃的,就是面干,再撒点儿作料,好意思卖那么贵。她不懂,这种方便面比她的韭菜面好吃一百倍!

第二天下午,青奶奶到村后黄豆地里拔豆萁,我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看《假如给我三天光明》。“1892年的冬天,一朵乌云笼罩了我的童年时代。我郁郁寡欢,长时间沉浸在痛苦、忧虑和恐惧之中……”

看到这儿,隔壁的拿木过来了。“巫当当,今天是中秋节。”他手上握着一副乒乓板,反复做着扣球动作,“去我家打球,我管晚饭!”

听到打球、吃晚饭,我心里乐开了花,但马上又神气不起来了:“中秋节是团圆节,我还是在家陪青奶奶一起吃吧,谢谢你的好意。”“放心吧,你的青奶奶也过去吃!”拿木晃晃肩膀,用乒乓板拍拍我的后背,“这可不是我自作主张,是我妈妈提出来的,全家赞成!今天你们家不用做晚饭了!”

我很高兴,但又有点不好意思:“为什么呢?你们家为什么要对我们家这么好?从小到大,我在你们家吃过那么多次……”“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咱们是邻居嘛!远亲不如近邻!”

拿木嚷嚷着,夺下我的书,拉着我往他家跑。

老办法,没有乒乓桌,我们就找来一张木板,搁在八仙桌上,中间横一根木条,便可开战了。拿木的爸爸——我的扁豆大叔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家里有的是木板木条,上次他还用一些木头边角料为我做了一张小书桌,漂亮又结实,我可喜欢啦!那是我们家最高档的家具!

我曾经闪过一个荒唐的假想——要是当初捡我回家的不是青奶奶,而是扁豆大叔,那我不就成了拿木的哥哥了吗?那我就和拿木过一样的好日子啦!啃排骨吃鲫鱼汤,坐沙发玩电脑,吹空调喝可乐,没事儿吹着口哨去镇上玩儿……不要太幸福哦!

我知道不应该拿自己跟拿木比,不应该去羡慕拿木,那对青奶奶不公平。毕竟青奶奶抚养我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是我管不住自己的脑筋。就是在这样的羡慕里,我的自卑感一点一点累积,让我变得越来越敏感和脆弱,不堪一击……

拿木开始发球了,我赶紧把思绪收回来。这家伙,直拍发球这么溜,让我措手不及……

天还没有黑,月亮却迫不及待地出来了。

拿木在院子里支上小圆桌,张大婶麻利地摆好了碗筷,我和青奶奶被安排面南而坐。张大婶变戏法似的从厨房里端出一盆又一盆美味佳肴,一边端还一边报菜名:酱汁牛肉、生抽长江虾、鳜鱼炖肉丸、油焖茄子、土鸡山药木耳汤……再加一盒豆沙月饼。

我的眼睛应接不暇,嘴唇嚅动着,一遍又一遍咽口水。

青奶奶被眼前的一桌子菜吓坏了:“喔唷喂!这么多菜,要花多少钱啊?你是怎么做出来的?木屑就要烧掉两麻袋吧?太浪费……”

张大婶听了呵呵笑,拿木也跟着笑。

我却笑不出来。我浏览过《红楼梦》,大概这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吧!“青奶奶,这些菜没在土灶上烧,所以没用木屑。现在呀,还是用液化气方便,干净,省力!”张大婶说着,折回里屋,取来一瓶黄酒,朝青奶奶晃了晃,“喝点?”“喝点。”青奶奶点点头,青色的皱纹里满是幸福的笑。

拿木把酒瓶接过去,给青奶奶倒了半碗,再给他妈妈倒了半碗,瓶子里的酒便只剩下一半了。“扁豆大叔怎么还不回来?”我朝院子门口张望。“估计在路上吧。”张大婶说,“早上出门的时候交代过他,今天早点回来过节。这不,他一拿起他的木匠活儿,就忘了家。咱们先吃起来,边吃边等。反正半瓶酒给他留好了。”“我打他手机吧?”拿木屁股往上提了提,想进屋去。

张大婶示意他坐下:“在路上听不见手机响。”“那咱们开吃吧!”拿木说着拧开可乐盖子,把我和他的碗并排放一起,往里面倒可乐。“还是等等吧,等扁豆回来一起吃。”青奶奶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家扁豆我是看着长大的。他人聪明,勤快,能吃苦。17岁当木匠学徒开始挣钱,干的活儿有模有样,在我们薛家湾,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听说现在还带了一帮徒弟?看看,家里什么都不缺……多好……”

青奶奶说到这儿,脸色变得忧郁。她是在感叹自己的生活吗?要是她有个儿子,也像扁豆大叔这么能干,她该多享福啊!

天色暗下去,月色亮起来。周围安静极了,只有月光倾泻如水的潺潺声,脉脉如天籁。

我们四个人望着一桌子菜肴,相对而坐,起先还说一些话,后来没了说话的兴致。我和拿木喝光了一瓶可乐,却谁都不愿意举筷。等待,是一种修养,也是一种煎熬。我们都把耳朵竖起来,捕捉随时可能闯入院子来的电动车刹车声。

有一种不安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天黑了,鬼爷爷故事里的妖魔鬼怪全部该上岗了,它们会守在夜路上等人吧?扁豆大叔,你可要勇敢一些……我在心里默默祈祷。

屋里电话骤响,听上去像是要传递一个可怕的消息。

拿木急急忙忙进屋去……出来的时候,像一截冻坏的木桩……第四章我在夜晚遭遇黑暗

情况比我想象的好一点。扁豆大叔没有被妖魔鬼怪吃掉。他出了车祸,被一辆土方车碰擦到,连人带车甩出去好几米,当场昏迷。

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张大婶伤心极了,拿木伤心极了,我和青奶奶也伤心极了。

在中秋之夜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等待中发生这样的事情,特别是在我的祈祷里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我沮丧。这等于是在告诉我,我的祈祷是没有一点儿用的。这么说,我真的是个倒霉的人。说不定如果我不祈祷,扁豆大叔反而不会出事。

我感到自责。

第二天,拿木没有来上课。

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我心里爬满了蚂蚁。

枣枣不时地转过头来看我,目光里写满安慰。我们家和拿木家的关系,枣枣是知道的。她一定是觉察出了我的疼痛和难过,所以才不断地想给予我鼓励。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心细又善解人意的女生!

向老师站在讲台前宣布周六秋游的事情,教室里沸腾起来,灰兔子他们像一个个煮熟的饺子,兴奋地翻腾着,手舞足蹈,乐此不疲。我却高兴不起来。从小到大我都惧怕这样的集体活动。名义上是游玩,实际上同学们更看重的是借此机会可以冠冕堂皇地向家长要一笔零花钱,买上一大包零食,猛吃海吃,彻彻底底犒劳一下自己压制已久的馋虫。每次参加这样的活动,我都成为同学们扶贫的对象。他们会用同情弱者的目光注视我,然后好心塞给我一些零碎的食物,比如几块饼干、半根火腿肠、一把葡萄干、几片薯片、半块面包、一颗糖、半只橘子……我接也不开心,不接也不开心。这些零碎的食物堆积在我的书包口袋里,互相撞击着、挤压着,于是饼干沾上了橘子的汁水,葡萄干滚满了薯片碎屑,面包充斥着怪味……

多么希望老师发布一项命令——春游秋游都不许带零食,也不许带钱。

其实青奶奶也给我零花钱,一块两块,三块五块,多的时候一次给过十块,但我除了买些必要的文具,便舍不得糟蹋钱。拿钱去买零食,我会觉得自己可恶至极。一个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起早贪黑地忙碌,既要种粮食种菜,又要上菜场打工,这样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我怎么忍心浪费?

为了避免春游秋游的尴尬,我每次都向老师请假,但每次都不会被批准。老师说,集体活动每个人都不可以缺席,除非有特殊情况,而且需要家长签名。青奶奶虽然没什么钱,但万万不会同意我缺席活动,所以每次我都只好硬着头皮去参加这样的活动。

这次,我似乎有了请假的理由。

下午放学前,我拍拍枣枣的后背:“星期六的秋游,我参加不了了。”“为什么?”枣枣转过脸,扑闪着大眼睛盯住我。“你知道的……拿木的爸爸出事了,拿木在医院里陪着呢,我得去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我觉得自己的理由非常充分,“我们是哥们儿!”

枣枣抿住嘴巴不吭声。“所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找向老师,帮我请假。”我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知道如果我自己去说,一定会因为心虚而表达不清楚,向老师也一定不会同意,但要是枣枣愿意出面,我的胜算就大了。枣枣是学习委员,向老师可喜欢她了。

我等着枣枣点头。

谁知枣枣晃晃脑袋,朝我耸肩膀:“巫当当,这次秋游你是一定要参加的。而且,向老师还要请你去说服拿木,请他也不要缺席。”“啊?”我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下来,“可是……拿木的爸爸……”“中午的时候,向老师给医院打过电话,拿木的爸爸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枣枣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真的?”我激动不已,“太好了,拿木明天可以来上课了!”

我说完火速收拾书包,拔腿往医院跑。我想马上见到扁豆大叔,看看他憨憨的笑脸,摸摸他长满老茧的双手,听他说说镇上的居民又开始时兴什么样的新玩意儿……有一次我们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扁豆大叔跟我和拿木说,现在镇上的居民流行请箍桶匠做脚盆,就是那种高腰的木桶脚盆,专门用来泡脚。冬天的夜晚,他们在木脚盆里注入40度出头的热水,放入牛奶或者中药,撒上花瓣或者盐,把双脚浸入水中,一边泡一边加入热水,一边泡一边看电视,一泡就是半个小时,泡得额头上后背上全是汗。据说这样能长寿。

这个方法我记在心里了。我想好了,在冬天到来之前,请箍桶匠给青奶奶做一个高高的木头脚盆。青奶奶天天泡脚的话,就能长命百岁啦!钱不是问题,青奶奶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大多攒着,再加上鬼爷爷奖励的,也有七八十块了。牛奶和花瓣没有,但盐并不贵啊!

每次想到这儿,我心里就特别踏实。

可惜扁豆大叔受伤了,不然的话可以请他帮忙做。木匠做箍桶匠的活儿,我想应该不难吧。

跑步赶到镇上的医院,气喘吁吁地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扁豆大叔。后来好心的护士告诉我,姓赵的木匠还在重症监护室,不可以进去探望。“重症”这个词把我吓坏了,我说不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吗,护士姐姐说,活下去是没问题的,但他伤得不轻,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在电视里见过“站不起来”的人,他们终年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还需要别人服侍,状况惨不忍睹。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拿木家发生了。

我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对着被蓝色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发呆。“拿木在不在里面?”我问护士姐姐。“现在不是探望时间,里面没有病人家属。”她回答我。

我转过身,眼泪就出来了。

拿木去了哪里?他的心一定碎了。

火速回到村子里,却见拿木家院子的门紧锁着。跨进自家门槛,闻到一股熟悉的南瓜香味。青奶奶站在热腾腾的土灶前,佝偻着身子,手握一把长柄汤勺,熬着一锅南瓜粥。热气将她包围,她站在一片柔和的白色里,更显亲切温暖。她是那样专注,以至于对我的闯入丝毫没有觉察,仿佛不是在熬粥,而是在熬药——那是能够战胜一切生活苦难的药,喂给我,喂给扁豆大叔,也喂给她自己。

我轻轻地靠近她,站在她身侧,看她松松挽起的银发落满蒸汽,看她发白的眉毛盈满水色,看她握着汤勺的手微微颤抖,却宛若仙指。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一双苍老的手,熬出一锅又一锅香糯熟暖的粥,填充我饥饿的肠胃,温暖我寒冷的身体,给予我生活的全部能量。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这双手失去了熬粥的本领,突然不能再给予我生活的能量,我是否还可以继续长大。“青奶奶,”我难过地告诉她,“扁豆大叔……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了。”

青奶奶的后背微微一怔,吭吭地咳嗽两声,慢腾腾转过脸来,温柔地横我一眼:“胡说。”“不是胡说,是护士姐姐跟我说的。”我的喉咙哽咽了。“她说着玩呢。”青奶奶提起汤勺,在锅沿上轻轻扣两下,缓缓盖上锅盖,“去看看火,再有一把木屑,就差不多了。”

我摸摸鼻头,听话地钻到灶洞口,从麻袋里胡乱抓了一把木屑,朝灶洞里一扔,然后握住风箱手柄,拼命地抽拉。

火苗呼呼往上蹿,肆意舔舐锅底,发出酣畅的“哧哧”声。“不用这么旺,不用这么旺。”青奶奶急了,“说过多少次了,粥要用小火熬,要有耐心……”

我吸吸鼻头,不吭声。看看北窗外,暮色已完全降临。

我跑到隔壁,看见拿木家的门还没有开。再折回来,撞见青奶奶正抓着铝锅的双耳把手,使劲儿往上提,试图把熬着南瓜粥的锅子从灶洞口提出来,放到脚跟的竹篮里。“青奶奶您在做什么?”我很好奇,“您想把锅子提出来?”“当当快来帮忙。我得去医院送粥。哎,你扁豆大叔出了事儿,你张大婶整个人软软乎乎差点儿晕过去,正住院挂水呢,可怜的拿木正守着她。这会儿也没个人张罗他们的晚饭……”

原来拿木和张大婶都还在医院!事情搞复杂了!

我伸出双手,握住铝锅的双耳手柄,将锅子慢慢晃动到一定的角度,猛地一用力,将沉甸甸的一锅南瓜粥提起来,连锅带粥放进地上的竹篮里。

青奶奶从碗柜里取了一碟酱瓜、两副碗筷,想了想,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叠放在篮子的一角。她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是那么利索,看上去不像73岁,倒像53岁。“我跟你一起去!”我恳求道,“咱们路上有个伴!”“不用。”青奶奶弯下腰,用力挽起竹篮,再努力挺起身,对我说,“你得留下来看家。奶奶一会儿就回来。”“我想去看看张大婶,顺便和拿木说说今天的功课,再带他一起回家。”我很激动。

青奶奶固执地叮嘱我:“你在家乖乖写作业。我会把拿木带回来的。”

她说完转过身,急急忙忙出门去。

那脚步虽然细碎,却紧密如六月的雨点。月光如水,青奶奶挎着篮子的瘦小身影浸湿在月光里,成了一弯绝美的剪影。等这个剪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融化在月色之中时,我仰头寻找十六的月亮。

奇怪,不是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怎么今天的月亮一点儿都不圆?

惆怅之中,突然听见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回到厨房,土灶的余温还在,却找不到半点儿南瓜粥星子。

青奶奶一心只想着拿木一家,居然忘了给我留一碗南瓜粥,也忘了给自己留一碗。

打开碗柜,找到一点面干,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下面条,忽然眼前一黑——停电了。

关上碗柜,借着窗外洒进来的丝丝月光小心摸索着回到前厅,盯着大门口,胸口不停地起伏。这电早不停晚不停,偏偏在青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停。我的运气够差的!

四周围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一点儿灯光。

我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屋子里,我害怕!

恐惧像一条条饿慌了的蚂蟥,从我的脚底,我的头皮,我的前胸,我的后背,从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侵入,将我拧成一个可怜的怪物。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一方被月光涂亮的地方——纠结啊,是应该让门就这样开着呢,还是应该把门关起来。

如果大门打开着,鬼爷爷故事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会不会趁青奶奶不在家,成群结队拥进来,撕咬我的骨骼,吸食我的血肉?听说它们都会隐身,我看不见它们,它们却看得见我。可要是把大门关上,家里面本来就埋伏着的妖魔鬼怪会不会全体跑出来作威作福?那时候我再想开门跑出去,可就晚了……

我一直认为,妖魔鬼怪是无处不在的。它们会在我熟睡的时候到我头发里撒尿,要不然我的头发为什么早上起来的时候变得油腻腻的?它们会在我写作业的时候站在我背后偷看,要不然我怎么觉得每次写作业后背都凉飕飕的?它们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躲在浴帐后面窥视我的身体,等待合适的机会让我撞见它们火红如血的眼睛……它们在屋顶,它们在床底,它们在柜子里,它们在米袋里,它们在水管里,它们在墙缝里,它们在气味里,它们在声音里,它们像洪流,它们像霹雳,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势不可当……

想到这儿,我的心抽搐成团。

耳边突然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可以想象它们在地上快速奔跑的身影,可以想象它们用令人作呕的眼神在黑暗中凝视我、挑衅我,甚至会爬过来把我的脚板当沙发,把我的脚趾当猪爪……谁让我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巫当当啊!

空气变得越来越稀少,慢慢开始凝固,硬邦邦的使我不能再呼吸……凭借最后一点勇气,我站起身向着门口微弱的月光奔驰而去……

然后,我站在门前的枣树下,在冷风渐起的夜晚,等待一个瘦弱的身影尽快出现在清灰的月光里……第五章躲在女生后面走吊桥

好了,拿木复课了。

好了,张大婶不需要挂水了。

好了,扁豆大叔转到普通病房了。

但是,我发烧了,头晕乎得厉害,也吃不进东西。我没有躺在床上伤心难过和装死。因为,我要和拿木一起去秋游。如果我不去,他也不会去的。我想让他去散散心,所以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知道自己是个不祥的人,跟谁在一起谁就会倒霉。可我忍不住要跟拿木在一起。

星期六,全班同学跟着向老师去渡江山。

从我们学校出发,往东拐上渡江南路,一直往北,经过镇区的红绿灯,到达渡江北路,继续往北,绕过港务局大楼,就到了渡江山。听上去不远,实际上路很长,步行要一个小时。渡江山北临长江,山虽然不高,却绵延辽阔,大大小小的山头就有十几个,算得上长江下游规模最大的山了。听青奶奶说,在解放前,渡江山并不叫渡江山,而是叫巫婆山。

我很纳闷为什么这座山有一个古怪的名字。鬼爷爷告诉我,巫婆山上曾经住着一个巫婆。他说,巫婆也分好和坏,巫婆山的巫婆,是一个好心的巫婆,拥有雪花一样洁白的容颜和水晶一般纯洁的心灵。

很久以前,薛家湾往北的沿江一带还没有形成土地,存在的只有滔滔江水。薛家湾人一半以打鱼为生,一半靠船运为生,都成天跟船、跟长江水打交道。但糟糕的是,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渔船和货船行驶到这儿,会遇到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连人带船都被卷入江水中,瞬间消失。当地人都说,江水下藏着一只专门吞噬人和船的怪兽,每个月出来猎食。更有个别侥幸逃脱的人说亲眼见到过那个怪兽,它长着大大的猪头,身子光滑无鳞,四蹄却像巨大的鱼鳍。人们把这个怪兽称为江猪兽。

为了喂饱江猪兽,好让它没有多余的胃消化人和船,人们做了各种各样的人形和船形的糕点,隔三岔五往江水里投。江猪兽太平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它就厌倦了那些糕点,重新干起吃人吃船的坏事。人们求神拜佛,在江边建庙宇烧高香,却无济于事。

有一年初秋,长江边飘来一团巨大的棉花,棉花上若隐若现一个弯腰驼背却雪白雪白的身影,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在这一带转悠。起先人们感到很害怕,直到有一次,当江猪兽扇起一股飓风,掀起一阵巨浪,将一艘满载算盘的货船卷起来,重重地抛下江水时,突然从天空伸出一条雪白的长袖,将货船稳稳地接住,拖离那一方地狱般的江面……

从此,人们记住了这个会使巫术的老太婆。

江猪兽渐渐销声匿迹,善良的巫婆却没有离开。许多年后,长江发生了变化,江南岸逐渐隆起一大块沙地和一座并不高大却绵延壮观的山丘。

好心的巫婆在山上住下来,人们把这座山称为巫婆山。

听到这儿,我感到害怕。害怕巫婆到现在都没有离开,害怕她突然变坏,喜欢抓小孩……鬼爷爷刮刮我的鼻头笑我,说那只是一个传说。

时过境迁,巫婆山历尽风霜,却依然静静地守护着江南岸这方富饶的土地,每一个到薛家湾游玩的人,都会到这座山上走一走,站在山顶看一看长江,听一听巫婆救船的故事。巫婆山成了薛家湾地区的标志和象征。

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从长江北面强渡长江,凌晨三点多钟在巫婆山登岸,与驻守江南的敌军艰苦奋战一夜,解放了薛家湾地区。为了纪念这一次了不起的渡江战役,人们将这座山改称为渡江山。

第一次去渡江山,是鬼爷爷做的向导。那时我还没上小学。鬼爷爷说,渡江山山顶上耸立着一块渡江战役纪念碑,碑底掩埋着两百多位为解放薛家湾壮烈牺牲的英烈的遗骸,其中有一位叫巫耀群的,是他嫡亲的叔叔。他叔叔牺牲的那年,才21岁。我跟着鬼爷爷爬上渡江山,看见了高高的纪念碑。虽然看不懂碑文,但从鬼爷爷凝重伤感的神色中,我感受到了那场战役的激烈悲壮和英雄们的顽强不屈,眼前浮现出烽火连天的画面,就连鼻子里都灌满了火药味儿。

上了小学,学校每年春天组织同学们到渡江山扫墓。以前只是在书上读到类似“我们的和平生活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这样的句子,但读了碑文,听说了渡江的故事,我才有了更直接更深刻的体会。

这次秋游,向老师不是带我们去瞻仰纪念碑,而是去渡江山走吊桥,看长江。这几年渡江山正被建设成国家级旅游风景区,开发了不少新项目,吊桥就是其中之一,据说非常好玩。“巫当当,等会儿我们一组。”到达渡江山山脚下的时候,前面的枣枣跟我说。

我感觉脑袋沉甸甸的,无精打采地说:“出发之前,向老师不是都分好组了吗?我和拿木在同一个组,你不在我们组。”

谁知枣枣却说:“后来改了。我请求向老师把我调到了你们这组。”

这简直是个惊喜。

枣枣总是喜欢照顾我。她一定知道我发烧了,才对我这么不放心。

我们排着队,从渡江山东面的水泥台阶上登山。台阶并不宽,只容得下两个人并排走,我和拿木肩并肩往上爬。开始的一段台阶,左右两侧都是竹林,但拐个弯,过了一个相对平缓的山头,右边便是浩瀚的长江了。

和春天相比,这一刻的江面上不再云雾迷蒙,而是蓝天白云,特别清爽明亮。

面对浩浩江水,我担心传说中那只江猪兽会突然从水里跃出来,一直蹿到我面前,向我张开血盆大口……这种情景在梦里都出现过。在梦里,青奶奶变成了巫婆,帮我把怪兽打跑……仔细想想,生活中何尝不是这个情景啊!我的胆小,我的自卑,我的懦弱,我的笨手笨脚,我的倒霉至极,都如同可怕的怪兽,它们环绕着我,企图吞噬我,如果不是青奶奶疼爱着、照顾着,我是活不到现在的。青奶奶就是我的巫婆,我至亲至爱的好巫婆。

拿木突然问我:“巫当当,你知道我爸爸醒来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我的思绪忙从江面上收回,一边继续往上爬一边看着他,怔怔地问:“说什么?”“我爸爸说——我还可以做木匠吗?”拿木的眼眶里一片闪亮的潮湿,“他不知道,他再也下不了床了……”

疼痛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心尖,蔓延到我的全身。一个险些被飞来横祸夺去生命的人,全部的心思仍旧在他全家赖以生存的木匠活计上,他为之辛苦了半辈子的木匠活计上!这是多么无私多么伟大的爱。

我紧紧挽住拿木的手臂,嘴唇抖动着,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语。

爬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到达一个黄石裸露的平台,眼前,一座棕黑色的长长的吊桥松松垮垮地悬在两个山头之间,一些胆大的游客正从上面走过,吊桥左摇右晃,仿佛随时要断掉……底下,是茫茫的江水,还有江水拍打岩石的“啪啪”声。

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哇!好壮观的吊桥!”“走上去一定很刺激!”“比坐悬挂式过山车还过瘾吧!”

许多同学兴奋地尖叫,灰兔子他们一个劲儿往队伍前面拱,想尽快去走一走这座吊桥。

我往后退,往后退,一直退到队伍的后面。

有的女生胆子也小,但她们虽然咋咋呼呼,在男生的怂恿下,也都硬着头皮手牵着手往前走。我成了队伍的尾巴。“同学们,这就是渡江吊桥,它全长79米,宽1.5米,桥底是由木板铺设而成的,桥侧各有三根铁索。”向老师手握小喇叭向我们介绍,“整座吊桥离地最短的距离,也就是桥中央到底下江面的距离,是42米。”

42米?掉下去不会被淹死也会被摔成残废!

我的腿不由得哆嗦,额头愈发滚烫。“吊桥的那头正在建一个群猴馆,听说已经有一批猴子入住,我们可以去看看。”向老师鼓励大家,“来哦!勇敢的孩子们,我们去向猴子们问好啦……”“走啦!”“耶!”

同学们呼啦啦向吊桥走去。工作人员给每个人系上了保险带,保险带一端连着腰际,一端扣在吊桥侧面的铁索上,可以随着身体向前滑动。看上去似乎没有危险,就算人不小心从木板缝隙或者铁索缝隙里掉下去,顶多被挂在铁索上,在桥下的江面上晃悠,不会落到水里。但是,万一保险带断了呢?

拿木看出了我的害怕,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巫当当,我们一起走!”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拿木一向比我勇敢,走吊桥当然不在话下,可是我……我不敢。我觉得我还没走上吊桥,心已经在吊桥上瑟瑟发抖了。

枣枣也走过来,抓住我另一只手臂:“巫当当,有我在,你别害怕!”

我不想在枣枣面前丢人,但无论我怎么为自己鼓劲儿,两条腿就是迈不开步子,死死钉在原地不动。“你跟在我后面,”枣枣对我说,“我走一步你也走一步。”“我跟在你后面,”拿木对我说,“如果后面有鬼追过来,我帮你断后。”

全世界都知道我怕鬼。

我还是很犹豫。回顾我走过的12个岁岁年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令人害怕的事情。有必要冒险吗?我在心里打鼓。

就在这时,前面的向老师转过身来朝我挥手,她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漂亮的脸蛋笑成一朵花。

她在为我鼓劲!

前面传来“喔”“喔”的起哄。同学们已经走上了吊桥,有人还故意抓着铁链摇晃,使得桥面晃动起来。周围便腾起女生“啊”“啊”的尖叫。“巫当当,你怎么还不上桥!”灰兔子隔着老远回过头朝我喊,“你再不上桥,江猪兽要从下面蹿上来吃你啦!”

我一着急,腿就迈了出去。

我跟着枣枣,一步一步小心往前走。

拿木在我身后说:“嘿,万吨轮船!哎呀,你不要老是看着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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