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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6: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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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仲马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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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上)

基督山伯爵(上)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基督山伯爵(上)作者:大仲马排版:skip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6-01ISBN:9786726369126本书由北京淘梦时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驶抵马赛港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从士麦那起航,取道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的三桅帆船法老号,驶近马赛港,加尔德圣母院上的瞭望员发出信号。

一名领港照例马上驾艇离开码头,绕过伊夫狱堡,要在莫尔吉永岬和里永岛之间登上大船。

圣若望堡的平台上也照例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须知航船驶抵马赛,在这里始终是一件大事,尤其像法老号这样一艘本地货船。法老号是在弗塞老船坞建造并装配的,船主也是本城人。

法老号安然通过卡拉萨雷涅和雅罗两岛之间因火山运动而形成的海峡,绕过波梅格岛,缓缓驶向港口。船上只张着二层的三块方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行进得十分缓慢,显得哀愁漠漠。观望的人都本能地感到情况不妙,纷纷猜测船上究竟出了什么事。然而,航海的行家们却认为即使有变故,也不可能是航船本身,因为它行驶完全正常:艏斜桅的支索放开,已经准备下锚了。领港正指引法老号驶进马赛港逼仄的入口。有一个青年站在领港身边,他动作利落,目光敏锐,正监视航船的每一个操作,并复述领港的每一道命令。

人群中的这种隐隐不安的情绪,特别触动了一位看客。他等不及航船入港,就离开圣若望堡的平台,跳上一只小船,吩咐划过去,并在雷泽夫湾迎上法老号。

船上那个青年海员看见来人,便离开领港,摘下帽子走到船边,俯在舷墙上。

那青年二十来岁,细高挑儿的个头,长着一对漂亮的黑眼睛、一头乌黑的美发。他的神态显得沉毅而果敢,这是自幼就同艰险搏斗的人所具有的特质。“哦!是您哪,唐代斯!”小船上的人喊,“出什么事啦?为什么船上一片悲伤的气氛?”“出大事啦,莫雷尔先生!”青年人答道,“让我特别悲痛的丧事:船行驶到奇维塔韦基亚一带海域,我们失去了好船长勒克莱尔。”“货物怎么样?”船主急忙问道。“货物平安抵港,莫雷尔先生,我想这方面会让您满意的。但是那位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出什么事啦?”船主显然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位诚实的船长出什么事啦?”“他死了。”“掉进海里啦?”“不是,先生,是得脑膜炎死的,临终时痛苦极了。”

说着,他转向船员,喊道:“注意!各就各位,准备下锚!”

十来个水手执行命令,同时行动,有的奔向下后角索,有的奔向转桁索和吊索,还有的奔向后桅帆支索和绞帆索。

这青年船员漫不经心地环视一下,看到他的命令得到执行,全体行动起来,于是他又朝船主转过身去。“这样不幸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船主重又拾起话头,问青年海员。“天哪,先生,完全出乎意料。船到那不勒斯,勒克莱尔船长同港务长谈了很长时间。开船之后,他就折腾起来,过了二十四小时又开始发烧,病了三天就咽气了……“我们按照惯例给他海葬,把他仔细地裹在吊床里,头脚各坠了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铅球,葬在吉廖岛附近的海里,他可以长眠了。我们把他的十字勋章和佩剑带回来,准备交给他的妻子。”这青年凄然一笑,又说道,“他同英国人打了十年仗,到头来还跟一般人一样死在床上,真不值得。”“唉!有什么办法呢,埃德蒙,”船主又说道,他越来越显得宽慰了,“我们都是肉体凡胎,旧的必须让位给新的,否则就不可能升迁了。既然您告诉我船上的货物……”“货物完好无损,莫雷尔先生,这我可以打包票……我看这船货少说也能赚两万五千法郎啊。”

这时,船驶过圆塔,青年海员又喊道:“收上帆、后桅帆和三角帆,收帆!”

如同在战舰上一样,水手们立刻执行他的命令。“全部收帆!”

这最后一声令下,桅帆全部落下,船只凭着惯性向前移动,几乎觉察不到。“现在,您愿意就上船吧,莫雷尔先生,”唐代斯看出船主急不可耐的样子,便说道,“喏,您的会计丹格拉尔先生从舱室出来了,您想了解什么情况,他全能告诉您。我还得去招呼下锚,让船降半旗志哀。”

船主不待重复,立即抓住唐代斯抛来的绳子,登着铆在隆起的船侧的梯级上船,那敏捷的动作不亚于好水手。这时,唐代斯回到大副的岗位,让他所说的那个丹格拉尔跟船主谈话。

只见丹格拉尔出了舱室,朝船主走来。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天生一副媚上欺下的哭丧相。这会计的职务本来就惹人讨厌,水手们还都看不上他那副德行,因此憎恶他的程度,可与喜爱唐代斯的程度相比拟。“哦,莫雷尔先生,”丹格拉尔说道,“您知道不幸的事儿了吧?”“嗯,知道了,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可是个忠厚正派的人!”“尤其是个出色的海员,他为莫雷尔父子公司这样的大公司经营买卖,在大海和蓝天之间过了大半辈子。”丹格拉尔答道。“不过,”船主说着,眼睛盯着正指挥下锚的唐代斯,“不过依我看,丹格拉尔,不见得像您说的,非得老海员才懂行。您瞧我们的朋友埃德蒙,他不用别人指点,似乎就干得蛮好。”“是啊,”丹格拉尔斜了埃德蒙一眼,眸子里闪现出仇恨的凶光,“是啊,他很年轻,而且不信邪。老船长刚咽气,他不跟任何人商量,就擅自发号施令,不直接返回马赛,却在厄尔巴岛耽搁了一天半。”“他主动承担起全船指挥之责,”船主说道,“这是他作为大副的职责。至于说在厄尔巴岛耽误一天半,那就不对了,除非船需要修理。”“这艘船跟我的身体,也跟我所希望的您这身体一样,没有一点儿毛病。那一天半的工夫白耽误,纯粹是胡闹,不过是想上岸去玩玩。”“唐代斯,”船主转身喊那青年人,“过来一下。”“对不起,先生,”唐代斯回答,“稍等片刻。”

随即他又冲船员们喊:“下锚!”

船锚立刻抛下去,铁索滑动,发出咯咯的声响。尽管有领港,唐代斯还是坚守岗位,直到完成这最后的操作,随即又喊道:“降半旗,主旗降到半桅,横桁交叉起来!”“瞧见了吧,”丹格拉尔说,“他已经自以为是船长了。”“实际上他已经是了。”船主说道。“不错,只差您和您的合伙人签字委任了,莫雷尔先生。”“真的!这个职位怎么就不能给他呢?”船主说道,“不错,他很年轻,但我看他十分内行,完全能够胜任。”

丹格拉尔的额头掠过一片阴云。“对不起,莫雷尔先生,”唐代斯走过来说,“船已经停靠好了,现在我来听您的吩咐。刚才好像您叫我啦?”

丹格拉尔后退一步。“我是想问问为什么在厄尔巴岛停留?”“我也不清楚,只是奉船长的最后命令。勒克莱尔船长临终时要我把一包东西转交给贝特朗大元帅。”“您见到他了吗,埃德蒙?”“谁呀?”“大元帅。”“见到了。”

莫雷尔环视周围,把唐代斯拉到一边。“皇上怎么样?”他急忙问道。“看样子很好。”“您也见到皇上啦?”“我正在元帅的房间里,看见皇上进来了。”“您跟他讲话了吗?”“是他先问我的话,先生。”唐代斯微笑着说。“他对您讲了些什么?”“问我这条船的情况,什么时间驶往马赛,走的什么路线,装的什么货物。我相信如果是一条空船,而我又是船主的话,他有意要买过去;不过我告诉他,我只是大副,船是莫雷尔父子公司的。‘唔!唔!’他说,‘我知道那家公司。莫雷尔家族世世代代经营船运公司。当年我在瓦朗斯驻军服役那时候,和一个莫雷尔家的人同在一个团队。’”“不错,有那回事儿!”船主异常兴奋,不禁提高嗓门,“那是我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后来他升为上尉。唐代斯,您要告诉我叔父,就说皇上还记着他呢,那老兵准会激动得掉泪。好了,好了,”船主亲热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继续说道,“您做得对,唐代斯,是应当遵照勒克莱尔船长的吩咐,在厄尔巴岛停留;不过要当心,您把一包东西转交给元帅,并和皇上谈过话,这事若让人知道,您就要受到牵连。”“我怎么能受到牵连呢,先生?”唐代斯说,“连送的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而皇上问我的全是一般事儿,见到谁都会那么问的。哦,对不起,”唐代斯又说,“检疫站和海关人员来了;我要告便,可以吗?”“请吧,请吧,亲爱的唐代斯。”

这个年轻人前脚刚走,丹格拉尔就又凑上前来,问道:“怎么样,他为什么在费拉约港靠岸,看来向您讲了正当理由了吧?”“理由很充分,亲爱的丹格拉尔先生。”“唔!但愿如此,”丹格拉尔说道,“真的,看到一个同事未能尽职,心里总是非常难受。”“唐代斯是尽了职责的,无可指责,”船主回答,“这次耽搁,是遵照勒克莱尔船长的吩咐。”“提起勒克莱尔船长,他有没有把他的一封信交给您?”“谁呀?”“唐代斯。”“给我?没有哇!怎么,有一封信吗?”“我原以为除了那包东西,勒克莱尔船长还交给他一封信。”“您说哪包东西啊,丹格拉尔?”“就是唐代斯送到费拉约港的那包东西。”“您怎么知道有一包东西撂到费拉约港呢?”

丹格拉尔的脸唰地红了:“当时,我从船长室门口经过,门正巧开着,我看见他把包裹和信交给了唐代斯。”“他没有对我讲过,”船主说,“不过,若是有信,他会交给我的。”

丹格拉尔略一沉思,又说道:“既然这样,莫雷尔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对唐代斯提起这事儿,恐怕是我弄错了。”

这时,那年轻人又转回来,丹格拉尔便走开了。“喂,亲爱的唐代斯,现在没事儿了吧?”船主问道。“没事儿了,先生。”“事情办得很快呀。”“对,我把货单交给了海关人员,至于抵港手续,我已经派人带着证件,随同领港去办了。”“这么说,船上都安排妥当啦?”

唐代斯扫视周围一眼,答道:“没事儿了,全安排好了。”“那么,您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请原谅,莫雷尔先生,务请原谅,我应当先回去看我父亲。您的盛情我心领了。”“这是应该的,唐代斯,这是应该的。我知道您是个孝子。”“嗯……”唐代斯有点儿迟疑地问道,“他身体好吗,就您所知,我父亲还好吧?”“我想还不错,亲爱的唐代斯。不过,近来我没有见到他。”“是啊,他总爱待在小房间里。”“这起码表明,在您离家这段时间,他生活上不缺什么。”

唐代斯微微一笑,说道:“我父亲自尊心很强,先生,即使家里断炊,我怕他除了上帝之外,不会向任何人乞求什么东西。”“好吧,您先回去看父亲,然后再去我们那儿。”“还得请您原谅,莫雷尔先生,还有一个我同样惦念的地方,看过父亲之后非去不可。”“哦!真的,唐代斯,瞧我这记性:卡塔朗村有个人,跟令尊一样焦急地等待您,就是那个美丽的梅色苔丝。”

唐代斯笑了笑。“哈,哈!”船主又说,“这事儿我就不感到奇怪了:她已经来过三次,向我打听法老号的消息。好家伙,埃德蒙,您的艳福不浅,有个漂亮的情人!”“不是什么情人,先生,”青年海员一本正经地说,“她是我的未婚妻。”“这有时就是一码事。”船主笑道。“对我们可不是,先生。”唐代斯回答。“算了,算了,亲爱的埃德蒙,”船主接着说,“我就不留您了,我的事情您办得相当好,也得给您充分的时间料理自己的事情。您还缺钱用吗?”“不缺,先生,我有这次航行的全部收入,将近三个月的薪水。”“您真是规矩的小伙子,埃德蒙。”“不要忘了,我还得供养我那穷苦的父亲呢,莫雷尔先生。”“是啊,是啊,我知道您是个孝子。快去看您父亲吧。我也有个儿子,假如他航海三个月回来,被人缠住不能来看我,我准会恨那个不知趣的家伙。”“那么,我可以走了吧?”年轻人躬身说道。“走吧,如果再没有什么事跟我谈的话。”“没有了。”“勒克莱尔船长临终时,没有托您转交一封信?”“当时他已经不能写字了,先生;您这一问,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打算向您请两周假。”“办喜事吗?”“先办喜事,然后去巴黎一趟。”“行,行啊!时间好说,告多长假随您的便,唐代斯。船上的货物要六个星期才能卸完,三个月之内不能重新起航……不过,三个月后您务必回来。法老号,”船主拍拍青年海员的肩膀,接着说道,“不能没有船长就重新起航啊。”“没有船长!”唐代斯眼里闪着欣喜的光芒,高声说,“您说话可不能当儿戏呀,先生,要知道,您这话恰恰符合我内心最隐秘的期望。您真想任命我当法老号船长吗?”“如果由我一人做主,那么现在我就会握住您的手,亲爱的唐代斯,并且对您说:‘就这么定了。’然而,我有一个合伙人,您也知道,意大利有句俗话:有个合伙人,就等于有个主子。不过,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两票当中您得到一票了,让我给您争取另外一票,我会尽力办的。”“噢!莫雷尔先生,”这青年海员眼里涌出泪水,抓住船主的双手,高声说道,“莫雷尔先生,我代表我父亲和梅色苔丝谢谢您!”“好啦,好啦,埃德蒙,谢什么,天上有上帝保佑好人!看您父亲去吧,看梅色苔丝去吧,然后再到我家去做客。”“我送您上岸好吗?”“谢谢,不用了。我要留下来跟丹格拉尔对账。在这次航行中,您对他满意吗?”“这要看您问哪方面,先生。假如问是不是好伙伴,那我就说不是。事出有因:我们有一次小争吵,我一时气昏了头,竟然向他提出到基督山岛上,用十分钟来了结。我不该这么提,而他拒绝也是对的。我认为打那以后,他就不喜欢我了。假如是问作为会计怎么样,那我看无可挑剔,您对他的工作是会满意的。”“那么,”船主又问,“想一想,唐代斯,您若是当上法老号船长,还乐意留用丹格拉尔吗?”“莫雷尔先生,”唐代斯答道,“不管当船长还是当大副,我总是非常尊重得到我的老板信任的人。”“唔,唔,唐代斯,看得出来,从哪方面讲,您都是个好小伙子。我不再留您了。走吧,您已经心急火燎啦。”“我可以告辞了吗?”唐代斯问道。“去吧,我已经发话了。”“我能用一下您这小船吗?”“用吧。”“再见,莫雷尔先生,万分感谢。”“再见,亲爱的埃德蒙,祝您好运!”

青年海员跳上小船,叫船夫划到大麻田街上岸。两名船夫立刻用力划起来,小船飞快地行进,穿越两侧排列数以千计的船只所形成的窄巷,从港口一直划到奥尔良码头。

船主含笑目送唐代斯,直到他跳上铺石码头,隐没在大麻田街的行人里。大麻田街是马赛最繁华的街道,从清晨五点钟到夜晚九点钟,行人总是熙熙攘攘,衣着五颜六色,热闹非凡;现代弗凯亚人都引以为自豪,他们常常以那独特口音,极为严肃地说:“巴黎若是有这条大麻田街,那就能称作小马赛了。”

船主转身瞧见丹格拉尔站在他背后。丹格拉尔表面上似乎在等候他的吩咐,实际上跟他一样凝望着埃德蒙·唐代斯。

同是目送一个人,但两人的眼神却大不相同。  第二章 父与子

丹格拉尔嫉恨得如何咬牙切齿,还极力向船主讲他同事的坏话,这暂且不表。且说唐代斯从头至尾穿越大麻田街,踏上诺阿伊街,再拐进梅朗林荫道,走进左侧的一栋小楼。楼道里非常昏暗,唐代斯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飞快登上五楼,在一扇半开的房门口停下脚步。这就是他父亲居住的斗室。

老人还没有听说法老号抵港的消息,正站在一张椅子上,双手颤抖着绑扎花草。这几株旱金莲和铁线莲枝蔓缠绕,顺着窗前的架子爬上去。

突然,老人感到被人一把抱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道:“爸爸,我的好爸爸!”

老人叫了一声,转过身来,见是儿子,便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您怎么啦,爸爸?病了吗?”小伙子不安地问道。“没病,没病,亲爱的埃德蒙,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没病;只是没想到你回来了,这样猛一见到你,喜出望外……噢,天啊!我高兴死啦!”“喂,爸爸,冷静点儿!是我,真的是我!大家总说快乐不伤人,因此我就悄悄溜进来。哎,冲我笑一笑,不要这样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回家来了,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了。”“唔!那太好啦,孩子!”老人又说,“可是,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你不再离开我了吗?哎,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喜事儿?”“我庆幸因别人家丧亲而得福,但愿得到上天的宽恕,”年轻人说,“不过,上天明鉴,我并没有渴望这种运气,但是好运来了,我也实在没有伤感的情绪;爸爸,我们的好船长勒克莱尔死了,由于莫雷尔先生的大力提拔,我很可能接替船长的职位。您明白吗,爸爸?二十岁的船长,薪水一百金路易,还能分红利!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水手,从前不是连做梦也不敢想吗?”“是啊,我的儿子,是啊,这的确是件大喜事。”“所以我想,等拿到头一笔钱,先给您买一所小房子,要带园子的,您可以种旱金莲、铁线莲和忍冬……哎呀,怎么啦,爸爸,您好像身体不舒服?”“别急,别急,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老人虽然这么说,但终因支持不住,身子仰下去。“您看!您看!”年轻人说,“来杯酒哇,爸爸,喝下去就有精神了。酒放在哪儿啦?”“不用,谢谢,别找了,我不喝。”老人说着,想拉住儿子。“要喝,要喝,爸爸,告诉我放哪儿啦?”他一边问,一边打开两三格壁橱。“找也没用……没有酒了。”老人说道。“怎么!没有酒啦!”唐代斯说道,他大惊失色,看看老人惨白深陷的双颊,又看看空荡荡的壁橱,“怎么,没有酒啦!您没钱买吗,爸爸?”“我什么也不缺,你这不是回家了嘛。”老人说道。“可是,”唐代斯擦了擦额头流下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三个月前我临走时,给您留下二百法郎啊。”“不错,不错,埃德蒙,但是你走时忘了,还欠邻居卡德鲁斯一小笔钱呢。他向我提起这事儿,说我不替你还上,他就向莫雷尔先生讨去。这你还不明白,怕这事儿影响你……”“怎么样呢?”“怎么样?我就还给他了呗。”“可是,”唐代斯高声说,“我欠卡德鲁斯一百四十法郎啊!“对。”老人咕哝一声。“您就从我留下的二百法郎里抽出还给他啦?”

老人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这三个月,您就靠六十法郎过日子!”年轻人嗫嚅道。“你也知道,我吃不了多少东西。”老人又说。“噢!上帝呀,上帝呀,饶恕我吧!”埃德蒙叫着,扑通跪在老人面前。“你这是干什么?”“噢!您让我心都碎了。”“哎!你回来就好了,”老人微笑道,“现在,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好了。”“对,我回来了,”唐代斯回答,“我回来了,有了好前程,还有了一些钱。喏,爸爸,”他说道,“拿着,拿着,赶快叫人去买点儿吃的来。”

他把兜里的钱全倒在桌子上,一共有十二枚金币、五六枚银币和一些零钱。

老唐代斯的脸豁然开朗,问道:“这是谁的呀?”“是我的呀……是您的呀……是咱们的呀……拿着,买些吃的来,开心一点儿,明天还能挣来钱。”“小声点儿,小声点儿,”老人微笑着说,“你看这样好不,这钱我得省着用:如果我一次买的东西太多,别人看见了就会以为,我要等你回来才能买得起呢。”“随你便吧,不过,首先得给您雇个用人,爸爸。我再也不能把您一个人丢在家里了。我还私下带回一些咖啡和好烟叶,放在船舱的小箱子里,明天一早就给您拿来。嘘!有人来了。”“可能是卡德鲁斯,他听说您回来,准是来向你问好的。”“哼!又来这一套, 口是心非的家伙,”埃德蒙咕哝道,“不过,还是算了吧,总归是邻居,帮过我们的忙,应该欢迎。”

埃德蒙嘟囔的话音刚落,门口果然探进卡德鲁斯那须发蓬乱的黑脑袋。他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拿着一块布料。他是裁缝,打算用这块布当衣裳衬里。“嘿!埃德蒙,你回来啦?”他操着浓重的马赛口音说,同时咧开嘴笑,露出满口如象牙一般的雪白牙齿。“是啊,邻居卡德鲁斯,你这不看见了嘛,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埃德蒙答道,他讲话虽然客气,却难以掩饰他的冷淡态度。“谢谢,谢谢,幸好我还没有求人的事儿,有时倒是别人来求我帮忙。”埃德蒙想要开口。“我这话不是指你,小伙子。我借给你钱,你还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还是好邻居。”“对于帮过忙的人,我们总是欠着一份人情,”埃德蒙说道,“就是还清了钱,也还不清谢意。”“还提它干什么!事情过去就算了。说说你这次平安归来吧,小伙子。刚才我去码头,想配一块栗色料子,不料碰见了我们的朋友丹格拉尔。“‘怎么,你回马赛啦?’我跟他打招呼。“‘是啊,总算回来了。’他回答说。“‘我还以为你在士麦那呢。’“‘那没错,我就是从那儿回来的。’“‘埃德蒙那小伙子,他在哪儿?’“‘一定回家看他父亲去了。’丹格拉尔回答说。于是,我就赶来了,”卡德鲁斯接着说,“来跟朋友握握手,高兴高兴。”“这个卡德鲁斯心肠真好,他多喜欢我们哪。”老人说道。“当然喜欢你们啦,而且敬重你们,因为厚道人太少啦!嘿!小伙子,看来你发财啦?”裁缝边说边斜了一眼,看见唐代斯放在桌子上的一大把金币和银币。

唐代斯看出邻居的黑眼睛里闪现贪婪的目光,便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天哪!这钱不是我的。刚才我表示担心,怕我出门这段时间,我父亲缺了什么,他为了让我放心,就把他钱袋里的钱全倒在桌子上。好了,爸爸,”唐代斯接着说,“把钱收到储存箱里吧,除非邻居卡德鲁斯要用,我父亲会乐意帮忙的。”“不用,不用,小伙子,”卡德鲁斯忙说,“我什么也不缺;谢天谢地,国家养活老百姓。这钱收起来吧,快收起来吧;钱这东西从来不嫌多。尽管我不需要帮助,但你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我可是真心诚意呀。”唐代斯说道。“这我不怀疑。哎,你可真精啊,跟莫雷尔先生的关系搞得很近乎吧?”“莫雷尔先生对我一直非常好。”唐代斯答道。“那么,他请你吃饭,你不该回绝。”“什么,请你吃饭你回绝啦?”老唐代斯插言道,“他邀请你吃饭啦?”“对,爸爸。”看到父亲对他有这么大面子感到吃惊,埃德蒙不禁笑着回答。“孩子呀,那你干吗回绝呢?”老人又问。“好赶快回来看您哪,亲爱的爸爸,”年轻人答道,“就是急着回来看您。”“这样一来,那位善良的莫雷尔先生会生气的,”卡德鲁斯也说,“要想当船长,就不该扫船主的兴。”“我向他解释了不能去的缘故,但愿他能够谅解。”唐代斯回答。“哎!想当船长嘛,就得巴结点儿船主。”“我希望不巴结也能当船长。”唐代斯回答。“那就更好啦,那就更好啦!所有老朋友都会高兴的,我还知道圣尼古拉堡后面有个人也不会生气。”“梅色苔丝?”老人说道。“对了,爸爸,”唐代斯又说,“现在我看到你了,知道您身体康泰,什么也不缺,我想请您允许我去卡塔朗村看看。”“去吧,孩子,”老唐代斯说道,“愿上帝保佑你妻子,就像保佑我儿子这样。”“他妻子!”卡德鲁斯说,“你也太性急啦,唐代斯老伯!好像她还没有做他妻子呢。”“是还没有,但很可能不久,她就是了。”埃德蒙回答。“不管这些,不管这些,”卡德鲁斯说,“你急着去看看,还是明智的,小伙子。”“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梅色苔丝是个漂亮姑娘,漂亮的姑娘断不了有恋人,尤其这一位,后面跟着的总有几打。”“真是呀!”埃德蒙说着,微微一笑,但笑容里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哼!是啊,”卡德鲁斯又说,“有些人条件还相当好;不过,你心里有数,你要当船长了,人家不会拒绝你的!”“你是说,”唐代斯又微笑着说,但难以掩饰不安的情绪,“假如我当不上船长……”“唉!唉!”卡德鲁斯连声咕哝。“得了,得了,”年轻人答道,“总起来说,我对女人的看法比你好,尤其是对梅色苔丝,我确信不论我当不当船长,她都不会变心的。”“那就更好哇!那就更好哇!”卡德鲁斯说道,“一个人要办终身大事的时候,有这种信念总是好的。不过,别管这些,小伙子,听我的话,赶紧去告诉她你回来了,还有升职的希望。”“我这就去。”埃德蒙答应一声,他拥抱了父亲,点点头辞别卡德鲁斯,便出门去了。

卡德鲁斯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老唐代斯,下楼去见在塞纳克街头等候的丹格拉尔。“怎么样,你见到他啦?”丹格拉尔问道。“我们刚分手。”卡德鲁斯回答。“他跟你提起有希望当船长的事儿了吗?”“听他那口气,就好像他已经是船长了。”“别忙!”丹格拉尔说,“我看,他未免太性急了。”“当然喽!莫雷尔先生似乎已经答应他了。”“因此他就乐不可支啦?”“可以说趾高气扬了,他拿出大人物的派头,表示要帮忙,还摆出银行家的架势,要借钱给我。”“你回绝了吗?”“一口回绝了,本来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因为他头一回摸到白花花的银币,还是我放到他手上的呢。可是现在,唐代斯先生不用再求人了,他要当船长啦。”“哼!他还没当上呢。”丹格拉尔来了一句。“真的,最好他当不上,”卡德鲁斯也说,“要不然,往后都没法儿跟他说话了。”“如果我们愿意,”丹格拉尔又说,“那他就只能保持现状,也许还不如现在呢。”“你说什么?”“没什么,我这是自言自语。他还一直爱卡塔朗村那个美丽姑娘吗?”“爱得发狂,他到那儿去了。我若是没弄错的话,这方面他可不会顺心。”“你说明白点儿。”“何必呢?”“你想象不到,这事儿可能很关键。你不喜欢唐代斯吧,嗯?”“我不喜欢傲慢无礼的人。”“那好啊,跟我说说那个卡塔朗姑娘的事儿吧。”“我了解得也不很确切,只是根据见到的一切情况判断,正像我跟你说的,那位未来的船长,怕是要在旧诊所那条路周围碰上麻烦。”“你看到了什么?快说呀!”“嘿,我看到梅色苔丝每次进城,身边总有个小伙子陪伴。那人是卡塔朗村人,个头很高,黑黑的眼睛,红红的皮肤,棕色的头发,人很热情,他们以兄妹相称,是她的堂兄。”“哦!真的吗?你认为那位堂兄在追求她吗?”“这是我的猜测。一个二十一岁的高个子青年,跟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混在一起,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你说唐代斯去卡塔朗村啦?”“他是在我前脚走的。”“怎么样,咱俩也朝那个方向走走,在雷泽夫酒馆坐下来,喝杯马尔格酒,等着听听消息。”“谁来告诉我们消息呀?”“咱们在半路上等着,看唐代斯的神色就知道情况了。”“那就走吧,你请客啊?”卡德鲁斯问了一句。“当然了。”丹格拉尔答道。

两个人快步走向商定的地点,到那儿之后,要了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庞菲勒老爹说他看见唐代斯过去还不到十分钟。

他们俩既已确定唐代斯在卡塔朗村,就坐到新叶初萌的梧桐树和枫树下面,听着鸟儿在枝丫间快活地鸣叫,歌唱初春的艳阳天。  第三章 卡塔朗村人

两个朋友一边畅饮冒着气泡的马尔格酒,一边耳朵警觉,眼睛张望远方。百步开外,在一座被风吹日晒剥蚀得光秃秃的土丘后面,便是卡塔朗村。

从前,有一群神秘的移民离开西班牙,有一天在这块舌地登陆,定居至今。他们来自何方,讲什么话,当时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一个头领粗通普罗旺斯话,就去恳请马赛地方当局,把他们像古代水手一样刚拢船上岸的这块岬角荒地赐给他们。这一请求获准了,三个月之后,在这些游民泛海而来所乘的十四五只帆船周围,兴建起一个小村落。

这个村庄的房舍风格奇特,颇为美观,半摩尔式,半西班牙式;如今居住在这里的人,就是他们的后代,还讲他们祖先的语言。三四百年以来,他们仍然系恋当初像海鸟栖止的这个岬角,只在内部通婚,保持自己祖国的习俗和语言,丝毫不同马赛居民相混杂。

请读者诸公跟随我们穿过这小村子的唯一街道,踏入一户人家。村中的房舍在阳光中,外观呈现独特而悦目的枯叶色,而室内墙壁则一律刷成白色,同西班牙乡村小客栈一样。这白灰墙是室内的唯一装饰。

一位美丽的年轻姑娘斜靠壁板站着,她的秀发乌黑,一对羚羊般美丽的眼睛毛茸茸的,那十根纤指又像古画上的仕女一般,正无端抚弄一枝欧石南,揪下一片片花瓣撒了满地。她那一对赤裸的小臂呈棕红色,仿佛照阿尔美神的模子塑造的,此刻正烦躁地抖动着,那双弧形柔软的双脚则跺着地面,显示出蓝灰花纹红纱袜里面丰满而匀称的小腿。

离她三步远,坐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高个子青年。他的臂肘撑在虫蛀的旧桌面上,将座椅翘起来前后不住地摇晃;他盯着姑娘的那副探询的目光中,正交织着不安和气恼的两种情绪;但是姑娘坚定不移的目光足以遏制住对方。“喂,梅色苔丝,”那青年说道,“复活节又要到了,这正是办喜事的好时候,你倒是答复我呀!”“我已经答复你上百次了,菲尔南,你还要问,这不是明明跟自己过不去吗!”“那好,再重复一遍,求求你了,再重复一遍,好让我最终相信。就说上一百遍吧,告诉我你无视你母亲的许诺,拒绝我的求爱;让我完全醒悟,你是在玩弄我的幸福,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噢!上帝啊!梦想十年做你的丈夫,梅色苔丝,一旦希望破灭,就丧失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至少不能怪我吧,菲尔南,”梅色苔丝回答,“我并没有给你这种希望,也丝毫不曾引诱你。我总是对你说:‘我把你当作哥哥一样爱你,但仅此而已,绝不能要求我有超出手足之情的感情,因为我的心已经属于别人了。’菲尔南,我不是一直对你这样讲吗?”“不错,这我完全清楚,梅色苔丝,”菲尔南又说,“不错,你对我真够意思,坦率到了残忍的程度。但是本族通婚,这是卡塔朗村人神圣的法规,难道你忘了吗?”“这话就不对了,菲尔南,那不过是一种习俗,而不是法规;听我的吧,不要拿这种习俗来找便宜。你到了服兵役的年龄,菲尔南,缓征你入伍,只是暂时的,随时都可能让你当兵去。你当兵一走,丢下我怎么办呢?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儿,终日忧愁,没有一点儿财产,只有一间东倒西歪的小房、几张破烂的渔网,这点儿可怜巴巴的遗产,还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又由母亲留给我的。想一想,菲尔南,母亲死后这一年来,我几乎是靠公家救济过日子。有时你故意说我帮了你的忙,好让我分享你打鱼的收获。我接受了,菲尔南,因为你父亲和我父亲是兄弟,因为我们青梅竹马,在一块儿长大,尤其因为我若是拒绝,会伤透你的心。你送来的鱼,我拿去卖了,又买来亚麻纺线;但是我深深感到,菲尔南,你给我鱼是一种施舍。”“这有什么关系,梅色苔丝,你再穷困,再孤苦,也配得上我,胜过马赛最得意的船主,或者最富有的银行家的小姐。我们这种人,求什么呢?只求有个善于持家的贤妻。从这方面看,到哪儿能找到你这样的人呢?”“菲尔南,”梅色苔丝摇摇头,答道,“一个女人可能不善于持家,而且也不见得能当个贤妻,如果她不爱丈夫而爱另一个男人的话。只跟我保持友谊关系吧,再对你说一遍,这是我能向你做出的全部许诺,我只能许诺我确保能给予的东西。”“唔,我明白了,”菲尔南说道,“你自己受穷,还能耐心忍受,但你怕我总这么穷困。好吧,梅色苔丝,有了你的爱,我就立志发家致富,有你带来的福分,我就能变成富翁。我可以靠打鱼发财,也可以到商行去当伙计,我自己也可以从商嘛!”“这些事你一样也不能干,菲尔南。你是士兵,只是现在没有打仗,才留在卡塔朗村。还是接着打你的鱼吧,不要胡思乱想了,否则会感到现实更加残酷。只要求我的友谊吧,因为我不能给你别的东西。”“哦,你说得对,梅色苔丝,我干脆去当海员,脱下你讨厌的这身父辈的服装,穿上带条纹的海员衫和有锚形纽扣的蓝制服,戴上漆布海员帽。这样穿戴起来,不就会得到你的欢心了吗?”“你想说什么呀?”梅色苔丝瞪了他一眼,责问道,“你想说什么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说,梅色苔丝,你对我这样残酷无情,仅仅是因为你等待一个这种打扮的人。但是你等待的那个人可能靠不住,就算他靠得住,那大海还可能饶不过他呢。”“菲尔南,”梅色苔丝厉声说道,“我原以为你心地善良,是我看错了人!菲尔南,你祈求上帝发怒来帮衬你的嫉妒,用心也太歹毒啦!嗯,不错,我无须向你隐瞒,我确实等待,并且爱你说的那个人,假如他真的回不来,我也不会怪他像你所说的靠不住,而要说他至死也爱我。”

卡塔朗青年狂怒地挥了一下手臂。“我知道你这心思,菲尔南,我不爱你,你就要恨他,就要用卡塔朗腰刀跟他的匕首拼命!你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打败了呢,只能丧失我的友情;打胜了呢,又会看到我的友谊化为仇恨。你就听我的吧,想讨一个女人喜欢,就去向她所爱的男人挑战,这可是最愚蠢的办法。不对,菲尔南,你绝不能尽打那些坏主意。不能娶我做妻子,至少还可以把我当作朋友和妹妹,这也很好啊。何况,”她眼神慌乱,闪着泪光,又说道,“等一等,等一等,菲尔南,你刚才说了,大海变幻无常,而他出海有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来,我算过起了好几场风暴。”

菲尔南神情漠然,并不想去擦掉梅色苔丝脸上的眼泪;然而,这每一滴泪珠,他宁愿用他的一杯热血换取,但这泪水是为别人而流淌。

他站起身,在小屋里转了一圈,回到梅色苔丝面前站住,只见他目光阴沉,拳头握得紧紧的。“喂,梅色苔丝,”他再次追问,“回答我:你真的铁了心啦?”“我爱埃德蒙·唐代斯,”姑娘冷冷地回答,“除了埃德蒙,我谁也不嫁。”“你永远爱他吗?”“至死也不变心。”

菲尔南顿时泄了气,垂下头去,呻吟似的叹息一声;继而又猛然抬起头,他的鼻孔张大,咬牙切齿地问:“假如他死了呢?”“他死了,我也不活了。”“假如他把你忘了呢?”“梅色苔丝!”一个欢快的声音在屋外叫道,“梅色苔丝!”“啊!”姑娘高声说,她喜悦得涨红了脸,忘情地跳起来,“瞧,他并没有忘记我,他这不来啦!”

她冲向门口,打开房门,喊道:“我来啦,埃德蒙!我在这儿呢。”

菲尔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就像游客看见毒蛇一样连连后退,身子碰到椅子,便一屁股坐下去。

埃德蒙和梅色苔丝紧紧拥抱在一起。马赛的明媚阳光射进房门,使两人沐浴在金灿灿的光波里。他们俩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最初只觉得离开了尘世,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们讲话断断续续,语不成句,这种极度欢乐的冲动,倒像是痛苦的呻吟。

埃德蒙猛然瞧见菲尔南那阴沉的面孔:那张脸在暗地里显得非常苍白,非常凶狠。卡塔朗青年伸手按在腰刀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要干什么。“哦!对不起,”唐代斯也皱起眉头,说道,“我没注意,原来这屋里有三个人啊。”

接着,他转身问梅色苔丝:“这位先生是谁?”“这位会成为你的好朋友,唐代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堂兄,也就是我的亲哥哥,他叫菲尔南,也就是说,除了你之外,埃德蒙,他是我世上最爱的人。你认不出他了吗?”“哦!还认得出。”埃德蒙答道。

他一只手仍然握住梅色苔丝的手,另一只手热情地伸给卡塔朗青年。

然而,菲尔南还是沉默不语,像石雕木刻一般一动不动,根本不搭理对方的友好表示。

于是,埃德蒙质询的目光看看急得发抖的梅色苔丝,又看看菲尔南怀有敌意的阴沉面孔。

一目了然,他全明白了。

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我急如星火地跑来看您,梅色苔丝,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个仇敌。”“仇敌!”梅色苔丝愤怒地瞪了她堂兄一眼,“埃德蒙,你是说,一个仇敌在我家里!我若是这样认为,就会挽住你的手臂,同你到马赛城去,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菲尔南的眼睛射出一道光芒。“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埃德蒙,”姑娘又说道,她那极度镇定的态度,向菲尔南表明她已看穿他内心险恶的念头,“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登上莫尔吉永岬角岩顶,头朝下跳下去。”

菲尔南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不过,你误会了,埃德蒙,”她接着说,“这里并没有你的仇敌,只有我的哥哥菲尔南,他会像看见一个挚友似的同你握手。”

姑娘说着,严厉的目光凝视菲尔南。卡塔朗青年仿佛被这目光所迷惑,慢慢走近埃德蒙,并伸出手来。

然而,他刚一触到埃德蒙的手,就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于是夺门而出。“噢!噢!”他呼号着,双手揪着头发,像疯子一般狂奔,“噢!谁能给我除掉这个人?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喂!卡塔朗人!喂!菲尔南!你往哪儿跑哇?”有人喊道。

这青年戛然收住脚步,向四周张望,瞧见绿荫下坐着卡德鲁斯和丹格拉尔。“喂!”卡德鲁斯叫道,“怎么不过来呀?你就那么忙,连向朋友问问好的工夫都没有?”“尤其是他们面前放着一瓶刚打开的酒,更不能错过哟。”丹格拉尔补上一句。

菲尔南直愣愣地望着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讲。“看来他够狼狈的,”丹格拉尔用膝盖碰了碰卡德鲁斯,“恐怕是我们猜错了,唐代斯出乎我们意料,反而占了上风?”“嗐!问问看吧。”卡德鲁斯答道。

接着,他转身冲那青年喊:“喂,怎么样,卡塔朗小伙子,到底来不来?”

菲尔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慢腾腾地走到绿荫下;这清爽的环境仿佛使他的情绪平静了点儿,给他疲惫的身体添了点儿舒适之感。“你们好,”他说,“是你们叫我吧?”

说着,他重重地坐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好像栽倒一样。“我看你疯了似的狂跑,怕你去投海,就叫了你一声,”卡德鲁斯嘿嘿笑着说,“唉,交了朋友嘛,不但要请他们喝酒,还得劝阻他们,不让他们往肚子里灌三四升水。”

菲尔南呜咽似的呻吟一声,头埋到交叉放在餐桌上的双臂里。“喂,要我给你点破吗,菲尔南?”卡德鲁斯接着说。他这种下层人好奇心强,说话粗鲁,不会拐弯抹角,而是直通通地提起话头:“喂,你这样子可像失恋啦!”

开了这句玩笑,他先哈哈大笑起来。“哎!”丹格拉尔一旁说,“长得这样英俊的小伙子,绝不会失恋的;你开什么玩笑,卡德鲁斯。”“不信你听听嘛,”卡德鲁斯辩驳说,“瞧他这份唉声叹气。好了,好了,菲尔南,”他劝道,“抬起头来,跟我们说说:朋友们关心你的身体,你不搭理可不礼貌。”“我的身体很好。”菲尔南依然不抬头,握紧拳头回答。“喏!你看怎么样,丹格拉尔,”卡德鲁斯说着,对他朋友使个眼色,“是这么回事:面前的这位菲尔南,是卡塔朗一个善良的好青年,是马赛最出色的渔夫,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梅色苔丝;可惜的是,那位美丽的姑娘却爱上法老号船的大副,而法老号恰恰今天抵港,明白了吧?”“不明白。”丹格拉尔说道。“可怜的菲尔南让人给打发了。”卡德鲁斯又来了一句。“那又怎么样?”菲尔南抬起头来说,他眼睛盯着卡德鲁斯,显然是要找个人撒气,“梅色苔丝愿意爱谁就爱谁,难道她要听别人的吗?”“哎!你若是这样看,那就是另码事啦!”卡德鲁斯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卡塔朗人,而我早就听说,卡塔朗人决不甘心让情敌给涮了,甚至还听说,那个菲尔南报起仇来尤其厉害。”

菲尔南凄然一笑,说道:“一个坠入情网的人根本厉害不起来。”“可怜的小伙子!”丹格拉尔假慈悲,装作由衷地怜悯这个青年,“有什么法子呢?没想到唐代斯会突然回来,他原以为唐代斯也许死了,也许另有新欢,天晓得。这种事突如其来,尤其让人受不了。”“哎!真的,不管怎么说,”卡德鲁斯边叨咕边喝马尔格酒,不觉酒劲已经上头了,“不管怎么说,唐代斯回来交了好运,不止妨碍了一个人,对不对,丹格拉尔?”“嗯,这话不错,但是,我几乎可以断言,他要倒霉的。”“那有什么。”卡德鲁斯又说,他给菲尔南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这恐怕是第九杯或第十杯了,而丹格拉尔仅仅沾湿嘴唇。“那有什么,反正他要娶梅色苔丝,要娶美丽的梅色苔丝;他回来起码是为了办喜事的。”

这工夫,丹格拉尔犀利的目光一直盯住这个青年,看出卡德鲁斯的话像熔化的铅液倾入他的心田。“什么时候办喜事呀?”丹格拉尔问道。“哼!不是还没有办嘛!”菲尔南咕哝一句。“没有哇,但是快办了。”卡德鲁斯又说,“这事就跟唐代斯要当法老号船长一样,是板上钉钉了,对不对呀,丹格拉尔?”

遭到这意外一击,丹格拉尔不禁一抖,他扭过头来,观察卡德鲁斯的脸色,看看他是不是蓄意攻击,但是从这张已有八九分醉意的脸上,他只看到嫉妒。“好哇,”丹格拉尔说,他斟满三杯酒,“来,为埃德蒙·唐代斯船长,美丽的卡塔朗姑娘的丈夫干杯!”

卡德鲁斯抬起沉甸甸的手,将酒杯送到嘴边,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菲尔南抓起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唉!唉!唉!”卡德鲁斯说,“卡塔朗村那边,土冈上面,那是谁呀?你瞧瞧,菲尔南,你的视力比我好,我觉得眼睛有点儿模糊了,你知道,酒这东西最能误事。那好像是一对情人,正手拉手、肩并肩地散步。天哪!他们搂在一起亲昵,哪晓得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菲尔南脸色的变化,他那惶惶不安的样子,丹格拉尔都一一看在眼里。“您认识他们吗,菲尔南?”他问道。“认识,”菲尔南声音低沉地回答,“那是埃德蒙先生和梅色苔丝小姐。”“嗬!瞧啊!”卡德鲁斯说道,“刚才我怎么没有认出他们!喂!唐代斯!喂!漂亮的姑娘!过来一下,告诉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在这儿的菲尔南先生嘴真紧,就是不肯告诉我们!”“你还不快点儿闭嘴!”丹格拉尔说,他看到卡德鲁斯带着醉汉的固执,将身子探到了绿荫之外,便假意劝阻,“你还是想法自个儿站稳一点儿,别打扰人家情人谈恋爱。喏,瞧瞧菲尔南先生,学学他的样子:他多老实呀。”

菲尔南也许被丹格拉尔刺激得再也按捺不住,仿佛一头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终于要冲上去。只见他站立起来,蓄势待发,就要扑向他的情敌;正在这时,款步而来的梅色苔丝抬起那张俊俏的笑脸,闪耀着那对美丽的明眸,顿时令菲尔南气馁,重新坐下,因为他想起姑娘威胁的话语:唐代斯一旦身遭不测,她就决心一死。

丹格拉尔面对这两个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见一个醉成烂泥,另一个被情爱震慑。“从这两个蠢货身上,我什么也捞不到,”他心中嘀咕,“我真担心,在这儿是跟一个酒鬼和一个懦夫瞎混:这一个看人家眼红,本来应当卧薪尝胆激发仇恨,却在用酒麻醉自己。那一个大傻瓜,硬是让人家从鼻子底下把情人夺走,只是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然而看他冒火的眼睛,倒像以报仇闻名的西班牙人、西西里岛人和卡拉布里亚人;看他这拳头,也跟屠夫的榔头一样,准能一下击碎牛头。毫无疑问,埃德蒙的命运占了上风,他能娶着那个美丽姑娘,也能当上船长,而且还要嘲笑我们;除非……”丹格拉尔灰白的嘴唇浮现一丝冷笑,“除非我插手这事。”他暗自又咕哝一句。“喂!”卡德鲁斯用拳头撑着桌子,欠起身子喊道,“喂!埃德蒙!你是没瞧见朋友,还是傲慢得不肯跟他们说话?”“哪里,亲爱的卡德鲁斯,”唐代斯应道,“我不是傲慢,而是幸福;幸福比傲慢更容易蒙住人的眼睛。”“好吧,这样解释还像回事儿。”卡德鲁斯又说,“哦!您好,唐代斯太太。”

梅色苔丝庄重地躬身施礼,说道:“还不能这样称呼我,据说在我老家,用未婚夫的姓氏称呼没过门的姑娘,会给她们带来灾难的。请您就叫我梅色苔丝吧。”“要原谅我这好心的邻居卡德鲁斯,”唐代斯说道,“这只是个小小的差错!”“看来,快要举行婚礼啦,唐代斯先生?”丹格拉尔同这对青年打招呼,问了一句。“尽早举行,丹格拉尔先生。今天,先见我父亲把事情定下来,明天,最晚后天,就在雷泽夫这里举行婚宴。希望朋友们都能来,现在就算邀请你们了,您,丹格拉尔先生,还有您,卡德鲁斯。”“菲尔南呢,”卡德鲁斯粗俗地哈哈大笑,问道,“也请菲尔南吗?”“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埃德蒙回答,“如果他在大喜的日子避开我们,那么梅色苔丝和我会非常遗憾的。”

菲尔南张嘴想回答,但声音到嗓门就窒息了,结果一个字也未说出来。“今天订婚,明后天就举行婚礼……好家伙,您可够匆忙的,船长。”“丹格拉尔,”埃德蒙微笑着又说,“刚才梅色苔丝就对卡德鲁斯说过,我也要对您说,先不要给我安上对我还不合适的头衔,这也会给我带来灾难的。”“对不起,”丹格拉尔答道,“我只是想说您好像办得仓促了一点儿。忙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三个月之内法老号不会出航的。”“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丹格拉尔先生,因为长期受苦受难,很难相信会时来运转。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出自私心,我还要到巴黎去一趟。”“哦!真的,还要去巴黎,您这是头一回去吧,唐代斯?”“对。”“是去办事吗?”“不是办自己的事,而是完成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趟差遣;您明白,丹格拉尔,这是神圣的。况且,放心好了,时间不长,我到那儿就回来。”“是啊,是啊,我明白。”丹格拉尔高声说道。

接着,他又在心里合计:“去巴黎,一定是去送大元帅托他转交的信。嘿!想起这封信,我倒计上心来,真是绝妙的主意!喂,唐代斯,我的朋友,法老号花名册的第一号下面,还没有写上你的名字呢。”

继而,他又转向已经走开的唐代斯,冲他喊了一声:“一路顺风!”“谢谢!”埃德蒙回头应道,同时友好地挥了挥手。

于是,一对情侣继续赶路,那娴静而欢悦的身影,仿佛飘飘升天的两位仙人。  第四章 密 谋

丹格拉尔目送埃德蒙和梅色苔丝,直到那对情侣在圣尼古拉堡的拐角消失,他这才转过身来,瞧见菲尔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又倒在椅子上,而卡德鲁斯则磕磕巴巴地唱一支饮酒歌。“真要命!我亲爱的先生,”丹格拉尔对菲尔南说,“看来这件婚事,不是人人都高兴啊!”“我简直痛不欲生!”菲尔南答道。“这么说,您爱梅色苔丝喽?”“我对她一片痴情!”“爱上很久了吗?”“从我们相识以来,我就一直爱她。”“可是,您不去想挽回的办法,却在这里拼命揪头发。见鬼!想不到你们族的人竟会这样。”“您叫我怎么办呢?”菲尔南问道。“我怎么知道呢?难道这干我的事吗?爱上梅色苔丝小姐的,似乎是您,而不是我。正如《福音》上说:想一想,总会有办法。”“我早就有办法了。”“什么办法?”“我本想干掉那男的,可是那女的却对我说,如果她的未婚夫遭遇不幸,她就要自杀。”“呸!这种事说说而已,绝干不出来。”“您不了解梅色苔丝,先生,她既然以死相威胁,就准能干得出来。”“傻瓜!”丹格拉尔暗自思忖,“只要唐代斯不当船长就好,她自杀不自杀,关我什么事。”“不等梅色苔丝自杀,我先就得死去。”菲尔南又说道,那口气显示他不可动摇的决心。“这才叫爱情呢!”卡德鲁斯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带醉意,“这才叫爱情呢,要不然算我一窍不通!”“喂,”丹格拉尔说道,“我觉得,您这小伙子挺不错,算我多管闲事!我很想为您解忧,但是……”“好哇,说说看。”卡德鲁斯在一旁说。“亲爱的,”丹格拉尔又说,“你已经有七八分醉了,把这瓶喝光,你就会醉成一摊泥;不要掺和我们的事儿了,做我们这种事儿,头脑必须完全清醒。”“我,醉啦?”卡德鲁斯说,“算了吧!就你这酒,比香水瓶大不到哪儿去,我还能喝上四瓶。庞菲勒老爹,拿酒来!”

卡德鲁斯拿酒杯敲着桌子,为他的提议助威。“刚才您想说什么来着,先生?”菲尔南又提起话头,他眼巴巴地等待刚才中断的话的下文。“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卡德鲁斯这个醉鬼,把我的思路给打断了。”“醉鬼,随你怎么说;甭提那些怕酒的人了,他们就怕酒后失言,把一肚子坏主意泄露出来。”

卡德鲁斯说罢,又唱起当时广为流行的一首歌的结尾两句:

恶人都是装水的皮囊,铁证就是那洪水汪洋。“先生,”菲尔南又说,“刚才您说愿意为我解忧,接着又说但是……”“对,我又加了个但是……为您解忧,只要唐代斯不娶您爱的姑娘就行了。我觉得,用不着干掉唐代斯,照样可以让这桩婚事吹了。”“只有死才能把他们拆开。”菲尔南说道。“你这样考虑事情,我的朋友,简直是榆木脑瓜。”卡德鲁斯说道,“喏,这位丹格拉尔非常精明,狡猾,诡计多端,他会证明你错了。丹格拉尔,证明给他看。我已经替你打了包票。告诉他用不着弄死唐代斯;而且,唐代斯死了也很可惜。他是个好小伙子,我喜欢他。为你的健康干杯,唐代斯。”

菲尔南不耐烦地站起来。“让他说去吧,”丹格拉尔拉住青年人,劝道,“再说,他尽管醉了,说出话来倒还没有太离谱。生离跟死别差不多。假使埃德蒙和梅色苔丝之间隔着牢狱的高墙,那他们也就等于被墓石永远隔开。”“对,但也能出狱啊,”卡德鲁斯说道,他还残留一点儿神志,极力捕捉谈话,“人家一出狱,而且名叫埃德蒙·唐代斯,非报仇不可。”“那怕什么!”菲尔南咕哝道。“再说啦,”卡德鲁斯又说,“凭什么把唐代斯下大狱呀?他没偷,没抢,也没有行凶杀人。”“住嘴。”丹格拉尔喝道。“我偏不住嘴,”卡德鲁斯说,“我偏要问,凭什么把唐代斯下大狱?我就是喜欢唐代斯。为你的健康干杯,唐代斯!”

他又灌下一杯酒。

丹格拉尔从这裁缝呆滞的眼神里注视醉意的进展,他转身对菲尔南说:“哎!不必杀掉他,您明白吗?”“当然不必,只要像您刚才讲的,有办法让唐代斯入狱。真的,这办法,您有吗?”“仔细想想,总会有办法的,”丹格拉尔说,“不过,活见鬼!我掺和什么,难道这关我的事儿吗?”“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您有什么相干,”菲尔南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但是我明白一点,就是您同唐代斯有私仇:心怀仇恨的人,不会看错别人的心思。”“我,跟唐代斯有私仇?我保证,绝没有。我看您痛苦不堪,而您的痛苦引起我的关切,仅此而已;不过,既然您认为我是想报私怨,那么再见,亲爱的朋友,您好自为之吧。”

丹格拉尔说着,装作起身要走。“别离开,”菲尔南拉住他,说道,“请留下!归根结底,您恨不恨唐代斯,我并不在乎。反正我恨他,我可以公开承认。您拿主意吧,我来干,只要人不死就行,因为梅色苔丝说,如果唐代斯被杀害,她就自杀。”

卡德鲁斯已经趴在餐桌上,这时抬起头,用他那浑浊呆滞的眼睛瞧了瞧菲尔南和丹格拉尔,说道:“杀害唐代斯?谁在这里说要杀唐代斯?我不准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他还要借钱给我用,就像从前我借给他钱用一样;我不准杀唐代斯。”“你这傻瓜,谁跟你说杀唐代斯啦!”丹格拉尔答道,“随便开个玩笑嘛。为他的健康干杯。”他又把卡德鲁斯的酒杯满上,补充一句,“别再打扰我们了。”“对,对,为唐代斯的健康干杯!”卡德鲁斯说着,举杯咕嘟咕嘟灌下去,“为他的健康!……为他的健康!……干,干!”“那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菲尔南问道。“您怎么样,还没有想出来吗?”“没有,还得由您想。”“真的,”丹格拉尔又说,“这一点法国人比西班牙人高明:西班牙人只会冥思苦想,而法国人却善于创造。”“您倒是创造出来呀!”菲尔南不耐烦地说。“伙计,”丹格拉尔喊道,“拿笔墨纸张来!”“笔墨纸张?”菲尔南咕哝一声。“是啊,我是会计,笔墨纸张是我的工具,没有这些东西,我什么也干不成。”“快拿笔墨纸张!”菲尔南也喊了一声。“喏,您要的东西,全在那张桌子上。”伙计指了指,说道。“给我们拿来呀。”

伙计遵照吩咐,将文具送到绿荫下的餐桌上。“一想到这东西杀人,”卡德鲁斯一把按在纸上,说道,“比躲在树林里杀人还保险,真叫人心惊胆战!我看见一支笔、一瓶墨水和一张纸,总是吓得要命,还不如看见一把剑或一支枪呢。”“别看这家伙醉成这个样子,心里还明白,”丹格拉尔说,“再灌灌他,菲尔南。”

菲尔南又给卡德鲁斯倒酒。卡德鲁斯不愧是个酒鬼,他赶紧放开纸张,抓起酒杯。

这个卡塔朗青年注视着卡德鲁斯的一举一动,直到他遭受这新的打击而几乎瘫倒,酒杯不是放下,而是从他手里滑落到餐桌上。“怎么样?”卡塔朗青年看到喝下这一杯酒,卡德鲁斯仅存的神志开始模糊了,这才又说道。“行了,”丹格拉尔接着说,“譬如这么办,唐代斯不是航行刚回来吗?如果有人向检察官告发他,就说他是波拿巴分子,在那不勒斯和厄尔巴岛停泊过……”“我去告发他!”青年人急忙说道。“好啊。不过,法庭要让您在告发书上签字,还要让您同被告对质,当然我了解情况,可以向您提供证据;然而,唐代斯不会终身监禁,有朝一日他出来,那么告发他的人就要大祸临头!”“哼!只盼他找上门来,跟我干一架!”菲尔南说道。“是啊,那就不管梅色苔丝啦!她的心上人埃德蒙,哪怕被您碰破一点儿皮,她也会恨死您的!”“这话不假!”菲尔南承认。“不行,不行,”丹格拉尔说,“如果决定这么干,喏,最好还是像我这样,拿起笔,蘸上墨水,用左手写一封告发信,因为左手写字不容易辨认。”

丹格拉尔边指点边示范,用左手一溜歪斜写了几行字,根本不像他平常的笔体。菲尔南接过这张纸,小声念道:检察官先生:

王室和教会的一位友人特此报告,有一个名叫埃德蒙·唐代斯的人,系法老号船大副;该船自士麦那返航,中途在那不勒斯和费拉约港停靠,今天早晨抵港。此人受缪拉指使,将一封信送交窃国大盗,又受窃国大盗差遣,要将一封信送交巴黎的波拿巴逆党组织。

逮捕其人即可缴获罪证,这封信他不带在身上,即藏在他父亲家中,或在法老号船舱室里。“很好,”丹格拉尔说,“这样报仇具有共性,绝不会牵连您本人,事情会自行解决。只要像我这样,把这封信一折,再写上‘检察官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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