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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09:3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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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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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德林作品集(上下卷套装)

谢德林作品集(上下卷套装)试读:

童话集

》(1882—1886)、《生活琐事》(1886—1887)和《波谢洪尼耶遗风》(1887—1889)。《生活琐事》与《波谢洪尼耶遗风》是谢德林的最后两部作品。前者写八十年代俄国中下层人民的日常生活,反映他们的悲惨命运。后者描绘了农奴制改革之前地主生活的广阔画面。这两部作品的艺术风格,和他以前所写作品有了比较显著的变化,情节描述和人物刻画不再采用夸张、怪诞、尖锐的讽刺形式,而是运用一般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但作品的思想倾向仍然一如既往,忠实于革命民主主义立场。

一八八九年五月十日谢德林在彼得堡逝世。

萨尔蒂科夫-谢德林是杰出的讽刺作家,他的作品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重要遗产,体现了当时的先进思想革命民主主义。他继承了果戈理的现实主义传统,运用“伊索式语言”、幻想、夸张等多样的讽刺笔法,同沙皇反动统治进行了巧妙的斗争,在艺术上取得了高度的成就。他塑造的众多典型形象,深刻揭示了俄国社会生活现象的本质,具有高度艺术概括力。列宁十分重视谢德林的作品,曾多次用他的人物形象揭露孟什维克。二

谢德林一生所写作品数量很大,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在这些作品当中,童话是占有重要地位的代表作。他写童话开始于六十年代,最早的一篇是《一个庄稼汉养活两个将军的故事》,随后又写了《良心丢了》和《野地主》。当时他只写了这三篇童话作品。以后,他虽然也采用这种形式在作品中穿插写过一些类似童话的情节,但独立成篇的都是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六这四年间写成的。他的童话共计三十二篇,其中一部分作者生前曾编为集子出过单行本,但没有出过完整的童话集。三十年代苏联出版《谢德林全集》,才搜集了他的全部童话,编入全集。本书介绍的,即据一九三七年出版的《谢德林全集》第十六卷原文译出的全部童话作品。

一般说来,童话是给孩子们读的,但谢德林的童话却不是一般意义的童话,它既是为孩子写的,也是写给成年人读的。这些童话是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暗无天日的沙皇俄国出现的艺术明珠。在这段最反动的政治统治时期,尤其是《祖国纪事》杂志被封闭之后,政治气候极为恶劣,谢德林已处于困难重重的境地,发表作品,也不得不借用温和自由派刊物的一席之地。露骨的讽刺显然无法与读者见面了。为了同反动图书审查制度作斗争,蒙蔽沙皇鹰犬的耳目,使作品得以传播,并容易为广大人民群众接受和理解,谢德林又重新运用童话体裁,作为一种特殊讽刺武器,继续战斗。谢德林是善于创造的讽刺大师,童话这一文学形式到了他的手里,就成为他出色和绝妙的艺术创造。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在这里是完美和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熔于一炉的。谢德林的童话有一个特点,他以前所写作品的某些主题和形象,在许多童话中都结合八十年代的社会现实生活,以最凝炼、最简洁、最集中的艺术手法再现出来。所以,我们阅读谢德林的童话,可以看出他整个创作的面貌。苏联的谢德林研究者,有的认为童话是谢德林的创作中带有总结意义的作品。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主题思想来说,谢德林的童话大体包括如下几方面内容:一、揭露沙皇专制政府上层的反动实质及俄国社会阶级矛盾;二、讽刺当时知识界某些人士的懦夫心理及自由主义派的叛卖和伪善言行;三、描写农民群众备受压迫剥削的悲惨境遇;四、叙述一般道德问题和革命世界观问题,等等。

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者,谢德林是极度憎恨沙皇反动统治及其鱼肉人民的官僚阶层的。《熊都督》、《充任梅塞纳斯的鹫鹰》、《壮士》三篇童话,讽刺矛头直指沙皇政府,极其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革命思想。他以猛兽、猛禽这类动物形象,活现了统治者嗜杀的本性,从而无情地揭露了沙皇统治机器的反动实质。熊都督和鹫鹰都是凶残的走兽飞禽,可以在丛林荒野、悬崖高山恣意捕杀,称霸一方,仿佛不可一世,但在谢德林笔下,他们也是外强中干、愚蠢可笑的,最后仍然逃不脱可悲的结局。野兽只能有野兽的下场。这就是谢德林为沙皇专制制度作出的合乎历史发展规律的预言。从作品的思想倾向可以看出,谢德林对沙皇政府是不抱丝毫幻想的,要解救人民,只有推翻暴虐和腐朽的沙皇专制政府。这一思想在《壮士》里表现得特别明显。壮士原来是俄国古代民间口头叙事诗中保国卫民的英雄形象,但在这篇童话里,谢德林却反其意而用之,壮士长期酣睡在树洞里,最初还以如雷的鼾声威慑着人们。当惨重的灾难降临这个国度,百姓们处于水深火热,盼望壮士拯救的时候,他却仍然在树洞里睡大觉,对大地上的一片呻吟不闻不问,甚至连鼾声也没有了。等到伊凡努什卡挥拳打碎树洞,原来这壮士早已腐烂,而且给毒蛇吃得只剩一个脑袋了。很显然,作品的寓意是说沙皇专制制度已经腐朽透顶,只能扔进历史的垃圾堆。由于政治倾向性十分尖锐露骨,难以发表,而艺术上也算不得上乘之作,作者本人可能不够满意,因此,这篇童话在谢德林生前始终没有发表。他逝世之后,又埋没了三十余年,直到一九二二年,《红色档案》第一次发表出来,人们才知道这篇作品。

谢德林是现实主义讽刺大师,除去运用虚构与夸张对社会生活现象进行艺术概括,塑造性格典型之外,也常常按思想主题需要,把生活中或历史上实有的人物改头换面写进作品,含沙射影给以无情的嘲讽。据苏联注解家们解释,《熊都督》这篇童话就是嘲讽亚历山大三世当政时期一些大臣的愚蠢和残暴,主要形象都是实有所指的。那个不学无术、文理欠通的狮子,显然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剪影。在狮子身边当顾问的驴子,正是任宗教院总监、对亚历山大三世起过极大影响的反动头子波别多诺斯采夫的素描像。老熊也有原型可查。因微小罪行身败名裂的老熊一世,是内务大臣伊格纳季耶夫的写照,而老熊二世的原型,则是接替伊格纳季耶夫任同一职务、以制造重大罪行声名狼藉的德米特里·托尔斯泰伯爵。这些真实人物进入虚构的童话故事,经过作者画龙点睛的艺术描绘,加强了作品的现实意义,让人民群众更加清晰地认识沙皇统治的实质。

谢德林的童话中具有高度思想水平和非凡艺术成就的,是那些鞭挞懦夫心理、反对奴隶哲学与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揭露自由主义派伪善面目的作品。作者在这些作品里塑造了许多社会意义极为深刻的典型形象。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俄国,人民革命运动处于低潮。一八八一年初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民意党人暗杀,继位的亚历山大三世加强了反动统治,对一切革命活动实行最残酷的镇压。民粹派的革命运动已遭到完全失败。工人阶级的革命力量正处于萌芽时期,还未壮大起来。贵族地主阶级的政治及经济地位相当稳固。这是俄国历史上最反动的黑暗年月,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时候社会上弥漫着一片悲观消沉的情绪,知识界更是颓唐消极。被沙皇政府粉碎了的民粹派,已蜕化为自由主义的懦夫,成为沙皇专制统治的附庸。形形色色的反动思潮相继出现,有的鼓吹逃避斗争、放弃革命,有的宣扬装潢门面的改良主义。列夫·托尔斯泰宣传“道德自我完善”及“勿抗恶”的哲学,另有一些人则提倡“小事论”,认为做些平凡小事,修桥铺路,乐善好施,这样一点一滴就可以逐步改良不合理的社会。《聪明绝顶的鱼》、《忘我的兔子》、《鲤鱼干》等作品,就是这种历史背景的艺术产物。作者运用拟人化手法,通过动物的生活习性,把当时俄国中等阶层一些人的思想和心理,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对当时的社会现象,作了极其深刻的揭露和批判。鱼这个形象是懦夫的典型,嘲讽的矛头显然针对当时被沙皇的镇压吓破了胆的一部分自由主义派知识分子。谢德林笔下的这条鱼不是愚蠢无知的,他满肚子学问,信奉自由主义,从历尽风险的父母那里和他自己的阅历中学得一套生活哲学,因此看起来,是一条非常聪明的鱼。然而,他的绝顶聪明表现为什么呢?童话给我们作的形象解释,实际上是绝顶的愚蠢。鱼没有任何作为,永远是一面哆嗦,一面得胜;活着时候哆嗦,临死时也是哆嗦,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作者用“哆嗦”这个讽刺手法,概括了鱼的一生,说明了所谓“聪明绝顶”的真正含义。在残酷争夺、互相吞食的水族社会里,鱼安然度过重重风险,成了长命寿星,但对社会进步毫无贡献,虽然聪明绝顶,却是一条谁也不需要的鱼。

自由主义派宣扬的奴隶哲学和部分落后群众屈从反动统治者的愚昧心理,是俄国人民的大敌,对革命解放斗争起着腐蚀与瓦解作用,谢德林对这种思想和心理极为憎恶,经常给予毫不留情的鞭挞和辛辣的讽刺。俄国的自由主义派在六十年代主张实行资产阶级的民主改革,反对农奴制和沙皇专制,曾经起过一定的进步作用,但他们害怕人民群众的革命运动,害怕真正的民主自由和彻底的改革。到八十年代之后,自由主义派已经完全向沙皇政府妥协,成了镇压群众革命的帮凶。鲤鱼干的名言:“耳朵不会长得高过额头”,就是要人们对沙皇反动统治俯首帖耳,逆来顺受,正如我们说“鸡蛋碰不过石头”一样,是十足的妥协哲学。谢德林把这类人物写成鲤鱼干,除了繁殖后代用的精腺之外,五脏六腑全被剜掉,脑袋和脑髓也风干了。而《自由主义者》这篇童话描写他们从“尽其可能”、“多少有点”,直到“顺应卑鄙”,又活活画出他们叛卖行径的三部曲。这些绝妙的讽刺,出色的艺术概括,无情地撕下了自由主义派的假面具,把他们的丑恶面貌揭露无遗。《忘我的兔子》和《可怜的狼》是两篇有连带关系、互相补充的作品。童话的艺术形象和情节揭示了沙皇的残暴统治,以及人民应该怎样对待这种统治。狼是凶残的动物,生性食肉,必须残害生命,非行凶抢劫不可,这种本性是无法更改的。即使暂时对弱小有所饶恕,那也是由于肚子不饿,一旦需要,仍然要吃掉的。忘我精神本是一种美德,而兔子却抱着这种精神对待狼,以为不惜牺牲,信守诺言,最后真会像狼说的那样获得宽恕。这当然是十分可笑的幻想,永远不会实现的。像兔子这样心甘情愿,拼着性命跑回去做狼的盘中餐,当然不会真有这样的事。然而,现实生活中却常常可以看到这种蒙昧而又愚蠢的心理,也不难发现实质类似的现象。艺术要有一点夸张,特别是讽刺艺术。谢德林的夸张,活活画出了怀有这种心理的人的可笑又可悲的境遇。

谢德林的童话中,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了高度成就的是《信奉理想主义的鲫鱼》这篇作品。鲫鱼这个典型形象,显示了作者杰出的艺术天才和革命的世界观。鲫鱼不是懦夫,不像鱼那样只是躲在洞里成天哆嗦,躲避一切风险。相反,他倒颇有一点抱负,想解决社会不公的问题,而且还有勇气敢于和梭鱼这样的水族霸主进行“学术辩论”。他不认为斗争与争吵是正常的生活法则。他相信“和谐”,相信所谓“不流血的功业”。他认为世界上的黑暗现象是痛苦历史的偶然产物,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而是能够铲除的。他主张鱼类应当彼此相爱,凡是鱼都应有自己的一份所得,而每条鱼也该尽自己一份力量。然而,在梭鱼当道的世界里,这条抱有崇高理想的鲫鱼,只能作可怜而又可笑的牺牲品,即使梭鱼不想吃他,也会出于本能,无意之间把他吞下肚去。鲫鱼之所以招来这种悲剧的下场,并不是他有社会主义理想,他招致失败的根本原因,是他生而为鲫鱼,却不明白什么是鱼汤,梭鱼为何物,不懂得如何进行真正有效的斗争;自以为梭鱼不会对真理的声音充耳不闻,仅凭所谓魔力无边的词儿,能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鲫鱼,完全看不见他凶残的本性。这正是鲫鱼的悲剧,也就是空想主义者的悲剧。

谢德林善于运用对话塑造形象,刻画性格。这一艺术特色在他的童话中随处可见。在《信奉理想主义的鲫鱼》里,这种艺术手法更是运用得特别出色。作品情节简单,故事也不复杂,鲫鱼的面貌和个性主要是通过对话显示出来的。然而这些对话并不平直单调,枯燥无味,而是曲折多变,幽默生动,一环紧扣一环,把一个诚实正直,有理想有抱负,却不明客观实际,不识时务,堂吉诃德式的迂夫子的滑稽相,活脱脱地画出来了。

鲫鱼这个形象巧妙地讽刺了八十年代俄国某些有先进思想情绪,但对沙皇反动统治缺乏认识,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懂得斗争策略的知识分子。谢德林早年受过空想社会主义的影响,但在多年的思想探索和斗争实践中,逐渐认识这种学说不过纸上谈兵,于实际无补;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甚至对人民的革命斗争反而有害,所以有时也旁敲侧击,作一些嘲讽。但是,这篇童话却是谢德林作品中对俄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最集中、最形象的批判。

沙皇统治下俄国人民的境遇,尤其是农民的境遇,非常凄苦。在农奴制的重压之下,劳动人民受尽压榨,过着无权的牛马生活。社会阶级矛盾非常尖锐。谢德林的童话鲜明和突出地反映了这样的现实生活图景。早在六十年代写成的《一个庄稼汉养活两个将军的故事》和《野地主》,以及后来在八十年代创作的《邻人》、《苦力马》、《村里火灾》、《在路上》等作品,都直接写了农民,描绘了他们痛苦的生活与悲惨的命运,揭露了农奴制地主的寄生与伪善。孤岛上的两个将军,变成了野人的地主,都是十足的寄生虫,离开了农民就不能生活。这些人物形象不仅显示了剥削者的本性,而且一针见血揭穿了沙皇政府在六十年代初玩弄所谓“解放农奴”的欺骗花招。《邻人》里的伊凡·活财神,是伪君子的一帧活画像,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那假仁假义的尊容,描绘得极为传神。结尾出现了一张蓝图,早已安排好穷光蛋住三岔口,房子像个有许多窟窿眼儿的筛子,一切财物都漏了个精光;活财神却住顺流之处,府第宽敞,又有结实的栅栏,财物随流水源源而来,到那里就卡住了。诙谐幽默,把阶级社会的真实图景描绘得既形象,又俏皮,真是独出心裁的绝妙讽刺。在《苦力马》一篇里,那瘦骨嶙峋、疲惫不堪的苦力马形象,象征了俄国人民在农奴制度的禁锢之下,无从发挥自己的伟大力量;劳动农民历尽艰辛,忍受种种痛苦,背负着历史的重荷,在无边无际的广阔田野上苟延残喘。整篇作品浓郁的抒情笔墨,抒发着作者深切的同情,吐露了胸中积压的痛苦。这既是融现实于幻想的童话,又是一篇扣人心弦的抒情诗。

出现在谢德林童话中的人民,除了《熊都督》、《壮士》这样的作品直接点明他们最后将会奋起反抗,推翻沙皇反动统治以外,大都显得比较消极。谢德林如此描写人民,并不是嘲弄他们,而是批评他们对反动统治者逆来顺受,鞭挞他们的奴从态度。他从现实生活出发,对人民怒其不争,希望借讽刺的力量打破他们的幻想,消除愚昧落后的意识与心理,唤醒他们的觉悟。著名的讽刺长篇《一个城市的历史》出版之后,曾经引起自由主义派的不满。一八七一年四月,《新时报》的主持者、自由主义派文人亚·谢·苏沃林以“亚·泼——奥夫”的笔名在彼得堡出版的《欧洲通报》上发表题为《历史讽刺》的文章,指责谢德林歪曲史实,嘲弄人民,以便转移讽刺矛头,削弱作品的作用。当时,谢德林先后写信给亚·尼·佩平和《欧洲通报》编辑部,表明他对人民所持的态度。他说:“至于我对人民的态度,我觉得‘人民’一词必须区分为两种概念:历史的人民和本身体现着民主主义思想的人民。前一种肩膀上抬着鲍罗达夫金、布尔切耶夫之流人物,我的确不能同情。第二种我永远是同情的,而且所有我的作品都充满着这种同情。”这种有所区分的态度极其鲜明地体现在他的童话里。

谢德林逝世前几年写的童话,调子比较阴沉,流露不少悲观情绪。这是作家晚年生活处境与痛苦心情的反映。《出在叛逆可夫身上的怪事》实际上是他怀着悲愤与痛苦写成的自况,这时正当《祖国纪事》杂志被封,失去独立发言的论坛,阴云密布俄国大地。这篇幻想与现实相交织的“童话哀歌”,回顾和检讨了他的写作生涯。他把自己一生的文学创作活动,看作离旧秩序的经,叛统治者的道,所以给自己取了“叛逆可夫”这样一个有特殊寓意的姓名。这位作家热爱祖国和人民,苦苦追求真理,呕心沥血从事创作,“用自己心头的火点燃旁人的心”。但是,作为作家的他,忽然不存在了,他对恶势力的一切抗议完全成为徒劳,没有结果。这是谢德林失去《祖国纪事》杂志之后的痛苦的心声。然而,他没有绝望,在逆境中却探索到了新的道路,终于向自己,也是向一切革命作家提出一个实际而又严肃的问题:“为什么你让自己依附一种给你地位、交情、朋友的职业,而不急于去到那发出呻吟的地方?为什么你不直接面对这些呻吟,而只是抽象地为它所激动呢?”显然,他已从自己的切身经验中认识到,一个作家只有面对人民的痛苦,直接投身群众的革命斗争,才是出路。这一思想表明谢德林是始终忠于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立场的。

谢德林是笑的巨匠。孤岛上的两位将军,担任封疆大臣的三只狗熊,奔驰在千山万水间的兔子,躲躲藏藏、成天哆嗦的鱼,理直气壮却是个十足笨伯的鲫鱼等等形象,都写得妙趣横生,幽默诙谐,读来实在引人发笑。但谢德林的笑,并不仅仅为了开心,给人愉悦的享受,而是通过这些笑让你有所爱憎,理解社会,理解生活。有人曾经作过这样的评语:如果说果戈理的幽默是“含着眼泪的笑”,那么谢德林的幽默则是“带着鄙视和愤怒的笑”,这话讲得很中肯。而卢那察尔斯基却说得更有深意,他说:“人如果能像他那样发笑,一定会变得聪明起来。”我以为确是如此。

谢德林是用所谓“伊索式语言”写讽刺的作家,他的作品常常针对当时的人和事,进行含沙射影或指桑骂槐的讽刺,有的说得比较明确,有的却讲得曲折隐晦,甚至今天的俄罗斯读者也不是全都能看懂,何况外国读者。因此理解和翻译他的作品是有一定的难度的。同时,既然是讽刺,免不了有诙谐俏皮的幽默文字,或者语义双关的词句,写人状物也有一些特别手法。这些都给翻译增添不少难处。翻译文学作品,总得有点文艺味儿。原作引人发笑,如果读译文笑不出来,这就很难说完成了翻译任务。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虽然作了不少努力,希图找到一些多少能够传达原文风格的表现方法,但由于水平所限,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甚至理解错误,造成误译之处,也在所难免。这些都希望读者指正。张孟恢一九八三年三月于北京一个庄稼汉养活两个将军的故事[1]

从前有两位将军,都很轻浮,有一天奇迹般地落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

这两位将军在某官府的收发室办了一辈子公务。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也在那里变老,因此之故,什么事都不懂。除了“请接受卑职的崇高敬意,耿耿忠心”,任何话都不会讲。

由于没有多大用处,收发室被撤销了,两位将军获得了自由,过着悠闲的日子。他们退职之后,都住在彼得堡书吏街,各有各的房子,各有各的厨娘,都领养老金。忽然来到了荒岛,他们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共盖一条被子。当然,起初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便闲谈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大人,我今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位将军说,“我看见我好像生活在荒岛上……”

说完这话,他立刻一跃而起!另一位将军也一跃而起。“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在什么地方呀!”两人都拉开嗓门,拼命喊起来。

于是两人你摸摸我,我摸摸你,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的遇见了这种怪事!然而,无论他们怎么竭力安慰自己,说反正这不过是个梦,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悲惨的现实。

他们眼前一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而另一面是一小片陆地,陆地那边也是望不见边的大海。两位将军在收发室关门以后,头一遭哭起来了。

他们又互相看看,发觉都穿着睡衣,脖子上还挂着勋章。“现在能喝点咖啡多好啊!”一位将军说道,但是一想起他们碰上的这个闻所未闻的怪事儿,又第二次哭了。“咱们到底怎么办呢?”他含着眼泪继续说,“要是现在写份呈文,会不会有用处?”“我看这么办吧,大人,”另一位将军答道,“您往东边走,我到西边去,天黑的时候,咱们再来这里碰头。也许能找到点什么的。”

于是两人开始找寻,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们想起有一次上司说过:如果你要找东方,那么你面对北方,右面就是你找寻的方向。他们又去找寻北方,想了各种办法,东西南北都试过了,但因为他们在收发室里办了一辈子公务,所以什么都没有找到。“我看这么办,大人,你往右走,我往左走,这样更好!”一位[2]将军说,他除去收发室以外,还在世袭兵学校当过书法教师,因此,比较聪明一点。

说干就干。一位将军往右边走去,看见地上长着树木,树上结着各种各样的果子。这位将军很想摘苹果,能摘到一个也好,可是苹果都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非得爬上去不可。他试着爬了几下,除去撕破睡衣,结果一无所得。将军又向河边走去,看见河中有鱼,像在丰坦[3]卡运河上运鱼船里似的,挤得满满当当。“要是书吏街上有这么些鱼儿可就好啦!”将军这样想着,食欲甚至使得他的面部表情也发生了变化。[4]

将军走进树林,那里榛鸡叽叽地叫,黑琴鸡咯咯地啼,兔子到处奔跑。“我的老天爷!尽是能吃的!尽是能吃的!”将军说,他觉得他已经有点恶心了。

没有办法,只得空着双手回约定的地点去。当他走到的时候,另一位将军早已等在那里了。“您怎么样,大人,弄到点什么没有?”[5]“只找到一份旧的《莫斯科新闻》,再没有别的了!”

两位将军又躺下来睡觉了,可是空着肚子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他们忐忑不安地想着,谁会替他们领养老金;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些果子、鱼、榛鸡、黑琴鸡、兔子,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大人,谁会想到,人类的食物原来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一位将军说。“是呀,”另一位将军回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以为,早晨喝咖啡时端来的面包,天生就是那个样儿。”“所以,比方说吧,谁要是想吃山鹑,就得先去捉住它,把它宰杀了,拔掉毛,用火烤……不过这究竟怎么做呢?”“这究竟怎么做呢?”仿佛回声似的,另一位将军重复着。

大家不作声了,都在想方设法入睡。但饥饿却断然把睡梦赶走了。榛鸡、火鸡、乳猪一个劲儿在他们眼前闪过,都那么肥肥的,烤得焦黄,还有黄瓜、酸菜以及其他凉菜。“看样子我现在要吃掉自己的靴子了!”一位将军说。“戴过很久的手套也不错呀!”另一位将军长叹了一声。

忽然两位将军互相打量一番:他们眼里闪着恶狠狠的火花,牙齿咯吱直响,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他们各自慢慢向着对方爬去,转眼之间都变得凶神恶煞似的,十分骇人。只见衣服撕得满天飞舞,不断响起吼叫声和哼哼声。那位当过书法教师的将军,咬下他同僚的勋章,一口吞下肚去。但是,那鲜血淋淋的模样儿,仿佛把他们的理智恢复过来了。“上帝保佑啊!”两人同声说道,“这样我们会彼此吃掉对方的呀!”“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哪个混蛋给我们开的这个玩笑!”“大人,咱们应该聊点什么开开心,不然咱们会弄出人命案子的!”一位将军说。“您开头吧!”另一位将军答道。“您有什么高见,比方说,为什么太阳先升起,然后再落下,而不是相反?”“您这人真奇怪,大人,您不也是先起床,到部里去,在那儿抄抄写写,登记注册,然后再躺下睡觉的?”“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安排:先躺下睡觉,做各种各样的梦,然后再起床?”“唔……是呀……不过,说实话,我在部里办公总是这样想:现在是早晨,过一会儿是中午,再过一会儿开晚饭,随后就该睡觉了!”

但是,一提到晚饭,两人都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谈话刚刚开始,便告中断。“我听一位大夫说过,人依靠自己身上一种液体可以长命百岁。”一位将军又开头了。“那是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老爷。自己身上的液体据说能制造另一些液体,同时这些液体又制造液体,如此周而复始,液体永不枯竭……”“那又怎么样呢?”“那就得吃点什么了……”“呸!”

一句话,无论两位将军谈什么,总免不了要想起吃的,这又把他们的辘辘饥肠刺激了一番。两人决定停止谈话。一想起那份拾来的《莫斯科新闻》,便贪婪地读起来。“昨日,”一位将军用激动不已的声音念道,“我国古都市座大人举行盛大宴会,赴宴宾客近百人,名酒佳肴丰盛无比,珍贵绝世。前[6]来赴宴宾客,均携有各地山珍海味,以作礼品,犹如前赴伦德乌一[7]般。有‘舍克斯纳河的金色鲟鱼’,有高加索林中野鸡,以及在我国北方二月极为罕见之草莓……”“去你的,我的老天爷!大人,难道您不能找点别的新闻念念吗?”另一位将军无可奈何地嚷道,把他同僚手上的报纸夺过来,念了如下一条新闻:“图拉讯:昨日,因乌帕河中捕得大鲟鱼一条(甚至当地老居民也不记得是否有过此种事件,何况此一鲟鱼后被认出原是区警察局长Б),此间俱乐部特为设宴庆贺。受庆贺之鲟鱼被置于大木盘中,覆以黄瓜,鱼嘴插青菜叶一片。当日主持其事之Л博士照料极为殷勤周到,全体嘉宾人均一块。佐料花色繁多,甚至可说是琳琅满目……”“对不起,大人,您选择读的东西好像也不怎么谨慎!”头一位将军打断他的话,同时也把报纸夺了过去,念道:“维亚特卡讯:此间有一老居民发明一种烧鱼汤之方法,甚为别致。取来活江鳕鱼之后,先将其痛打一顿;因疼痛之故,江鳕鱼肝脏体积大增……”

两位将军都垂头丧气了。他们目光所及,无不是谈吃的。他们自己的思想也存心跟他们捣蛋,因为无论怎么努力把煎牛排之类的念头赶走,可这些念头总是蛮不讲理地打通道路,钻了出来。

忽然,那位当过书法教师的将军灵机一动,恍然大悟……“这么办好不好?大人,”他欢欢喜喜地说,“咱们去找个庄稼汉?”“找个……找个什么庄稼汉?”“喏,普通的庄稼汉……平常那样的庄稼汉!他会给咱们端面包,抓榛鸡,捉鱼!”“唔……找个庄稼汉……可是,没有这种庄稼汉的时候,上哪儿去找呢?”“怎么没有庄稼汉,只要找,到处都是庄稼汉!大概他躲在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这主意给两位将军莫大鼓舞,他们立时精神抖擞,一跃而起,动身找庄稼汉去了。

他们在岛上逛了很久很久,结果一事无成,但到最后,忽然传来谷糠面包和酸羊皮的刺鼻味儿,于是跟踪追去。有位彪形庄稼大汉,躺在一棵树下睡觉,肚皮朝天,手枕在头下,肆无忌惮地在那儿偷闲躲懒。两位将军大为震怒。“你倒睡得舒服,懒虫!”他们一齐扑过去,“两位将军老爷两天两夜没有一点儿东西下肚,都快给饿死了,你倒无动于衷!赶快给我干活去!”

那庄稼汉站了起来,看见两位将军严厉吓人。他本想撒腿跑开,可他们一个劲儿抓住他,死也不放。

于是他在他们面前干起活来。

他先是爬上树去,给将军摘了十来个熟透的苹果,自己留一个酸的。然后到地里刨了一阵子,刨出些土豆;随后又取了两截木头,摩擦出火来。之后他又用自己的头发做了个索套儿,拿它捉了一只榛鸡。最后,他点燃一堆柴火,烤出许许多多食品,叫两位将军也不得不考虑,是否分一点给这个寄生虫了!

将军看见庄稼汉勤奋努力的果实,心儿乐得直跳。他们早已忘记昨天差点儿没有饿死,只顾想着:你看做官多好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完蛋!“请问将军大人,你们满意吗?”懒虫庄稼汉问。“很满意,亲爱的朋友,我们看见你很努力啊!”将军答道。“现在可以让我歇会儿了吧?”“歇歇吧,好朋友,不过你得先搓根绳子。”

庄稼汉立刻找了些野麻,拿到水里泡软,捣一阵,揉一会儿,——到天黑,绳子便搓成了。将军用这根绳子把庄稼汉绑在一棵树上,以免逃跑,而自己便躺下来睡了。

一天过去了,另一天也过去了,这位庄稼汉想出许多妙计,居然在手掌心里烧出菜汤来。我们的将军变得快快活活,肥肥胖胖,肚儿圆圆,脸儿白白。他们开始谈起来了,说生活在这里管吃管住,而在彼得堡,他们的养老金都一笔一笔地攒下来了。[8]“您有何高见,大人,巴比伦的通天塔是确有其事呢,还是只是一个寓言?”一位将军吃过早餐之后对另一位将军说。“大人,我以为确有其事,不然如何解释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语言呢!”[9]“这样说来,洪水也是真的了?”“洪水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有洪水之前的野兽存在呢?况且《莫斯科新闻》讲……”“咱们来读读《莫斯科新闻》好吗?”

他们找来那份报纸,坐在树荫下面,从头到尾读着,莫斯科怎么吃东西,图拉怎么吃东西,奔萨怎么吃东西,梁赞怎么吃东西,——没关系,反正不会打恶心了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两位将军都感觉寂寞无聊了。他们常常想起被他们抛在彼得堡的厨娘,甚至偷偷哭了起来。“大人,不知书吏街现在是什么样子?”一位将军问另一位将军。“别提啦,大人!我这颗心也碎了啊!”另一位将军答道。“这里好倒是好,没说的!不过,您可知道,公羊离开了母羊总有点儿不舒服!再说那身官服也真可惜啊!”“的确可惜啊!尤其是四等文官的官服,只消瞧瞧那刺绣金边儿,脑袋就会发晕!”

于是他们开始强迫庄稼汉,要他设法送他们到书吏街去!真奇怪!原来这庄稼汉也知道书吏街,他在那儿待过,喝过蜜酒,不过都顺着胡子流走了,没有喝下肚去!“我们正是打书吏街来的将军!”两位将军兴高采烈地说。“大概你们曾经瞧见:有个人在房子外头,站在绳子吊着的木箱里,用彩漆刷墙壁,或者像苍蝇似的,在房顶上爬来爬去,——那人就是我!”庄稼汉回答说。

于是庄稼汉思索起来,仿佛他要让他的将军老爷高兴高兴,因为他们很赏识他这个寄生虫,也不讨厌他那庄稼汉的劳动!他造了一艘海船,不,不是海船,只是一条可以漂洋过海,一直能划到书吏街的独木舟。“当心点啊,你这混蛋,别把我们淹死啦!”将军看见小船儿在波浪上摇来晃去,说道。“请放心,将军老爷,我不是头一次划船!”庄稼汉答道,接着就准备出发了。

庄稼汉找来一些柔软的天鹅毛,铺在船底。铺好以后,就请将军在船底坐下,画了个十字,便划起船来。将军在途中因为狂风暴雨而经受了多少恐惧,他们骂了庄稼汉多少声寄生虫,这一层,笔墨写不尽,故事说不完。而庄稼汉依旧划着,划着,依旧拿鲱鱼给将军吃。

终于涅瓦河出现了,叶卡捷琳娜大运河出现了,书吏街也出现了!厨娘看见她们的将军肚儿圆圆,脸儿白白,快快活活的,不禁鼓起掌来!将军喝了咖啡,吃过奶油鸡蛋面包,穿上官服,立刻去到国库。他们在那里拿了多少钱,这也是故事说不尽,笔墨写不完的!

然而,那庄稼汉,将军们却没有忘记。他们请他喝了一杯伏特加,赏了一枚五戈比的银币,说道:快活快活吧,庄稼汉!一八六九年[1] 帝俄时代三等以上文官与武职的将军相当,因此人们常把一些高级文官称作将军。[2] 世袭兵学校设立于19世纪上半叶,学生主要是下级军官子弟,一出生便被编入军籍。这些人自幼在棍棒之下长大成人,大都不学无术,是谢德林笔下典型粗人的代名词。[3] 丰坦卡运河是涅瓦河的一条支流,流经彼得堡。[4] 黑琴鸡属于松鸡科,是一种喜欢以悦耳的叫声呼唤异性的鸟类。俄罗斯常以它们形容娼妓及野合男女。《一个城市的历史》中就有这样的描写。[5] 历史悠久的俄国报纸,19世纪60年代掌握在反动文人卡特科夫手里,代表农奴主的利益。以下几段,是谢德林讽刺它的内容空洞无物,满纸都是官场中的热闹场面。[6] 法文rendez-vous的音译,意为“约会”。[7] 这是18世纪俄国著名诗人杰尔查文《午宴邀请》一诗中的诗句。[8] 据《圣经》传说,古时候人们的语言都是相通的,后来巴比伦城居民建造了城市,并打算修砌一座通天高塔,来扬名天下。上帝认为此塔如果修成,那他们任何事都可做到了,于是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语言不通,结果造成一片混乱,无法继续修塔。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9] 据《圣经》传说,世界上最初洪水成灾,人及飞禽走兽都被淹死。挪亚造方舟,躲避洪水。后来世界上的生物,都是由挪亚带到方舟上的那些禽畜昆虫发展起来的。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良心丢了

良心丢了。人群照旧齐集街头,拥挤在戏园子里;照旧时而追赶,时而相互追逐;照旧忙忙碌碌,顺手牵羊,谁也没有想到:一件东西忽然缺少,共同生活的乐队里有一管笛子停止了吹奏。许多人甚至觉得更加劲头十足,更加自由了。人的举动变得更为轻松,要绊倒身边的人更加容易,谄媚奉承、趋炎附势、欺骗蒙混、诬蔑造谣等等也更方便了。种种痛楚忽然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人们不是在走,仿佛在飞驰。没有什么会使他们苦恼,没有什么能迫使他们思索。不论现在,还是未来,——一切都仿佛交给他们这些没发觉良心丢了的幸运儿掌握了。

良心忽然……几乎眨眼之间丢了!就在昨天,这讨厌的食客还在眼前闪现,那激越的想象力还感到奇怪,可是突然……什么也没有了!那些令人烦恼的幽灵消失不见了,而良心,这隐私的揭发者所引起的精神内讧,也随之而告平息。剩下来的只是观赏大千世界,欢乐高兴一番。聪明人士都明白,他们终于摆脱了使得他们行动困难的最后的桎梏,自然,都忙于利用这解放的果实。人们发疯了,到处是打家劫舍,强取豪夺,总之,毁坏开始了。

然而,可怜的良心却躺在大路上,被过往行人作践得七零八碎,受他们的唾弃和污辱。人人当她无用的物件,把她扔得离自己老远老远;人人都很惊讶,在一个设备完善的城市,在热闹非凡的地方,怎么可以胡乱扔下这么一个令人生气的丢脸东西。要不是一位倒霉的醉汉对这无用的破玩意儿看得醉眼发红,把她拾了起来,想拿去换杯酒喝的话,天知道这可怜的亡命徒还会这样躺多久。

忽然那醉汉觉得,仿佛一道电流穿过他身上。他用蒙眬的眼四下里看了看,异常明显地感到,他的头脑已经摆脱酒气,对现实的痛苦认识也逐步回到他身上,他在这现实里为了求得解脱,曾经耗费了许多精力。起初他只觉得有些恐惧,由于预感到面临某种危险而使人陷入不安的、不怎么感觉得出来的恐惧;随后记忆翻腾起来,想象力开始起作用了。记忆从大量可耻的往事之中,把强奸、背叛、精神不振以及谎言假话的一切细枝末节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想象力又给这些细枝末节穿上活灵活现的衣衫。然后,审判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可怜的醉汉觉得,他的全部往事仿佛都是胡作非为,累累罪孽。他不分析,不提问,也不思索;这眼前呈现的他道德堕落的景象,沉沉地压着他,以致他甘愿身受自我谴责,甘愿被打得十分疼痛,十分无情,比人间最无情的审判更严厉。虽然因为那些往事他咒骂自己,但他仍然不认为那大部分往事绝不属于他,一个贫穷和可怜的醉汉的,而是属于如草原上的旋风卷起一根小草那样卷起他的某种神秘和怪异的力量。他的以往是什么呢?为什么他过的生活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他自己又是什么?所有这些问题,他只能以惊异和茫无所措作为回答。枷锁支配了他的一生;他在枷锁下诞生,又戴着枷锁进入坟墓。现在也许是觉悟了,但这对他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无情提出问题而又给以沉默的回答吗?是为了被毁了的生活重新涌进破败不堪的、早已经不起冲击的殿堂吗?

可惜,那苏醒的觉悟既没有使他对自己妥协,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而猛然振作起来的良心仅仅指出一条唯一的出路,——徒劳的自我控诉。从前周围是一片黑暗,现在也是一片黑暗,只不过有了一些折磨人的魑魅怪影而已;从前手上锒铛响着沉重的镣铐,现在仍然是同样的镣铐,只不过重量增添了一倍,因此他明白这是镣铐。无用的醉汉的眼泪如河水般流着;善心人在他面前停留下来,一口咬定说,他把肚里的酒哭出来了。“天啊!我不能……太难受啦!”可怜的醉汉大声喊着,而人群却哈哈大笑,他们讥笑他,作弄他。他们不懂得,醉汉从来不曾像在此刻那样完全摆脱了酒气,他只不过拾得一件倒霉的宝贝,这宝贝却把他可怜的心撕成几块。如果他们自己发现这个宝贝,自然也会明白,人世间的痛苦,最难以忍受的痛苦,那就是突然发现了良心的痛苦。他们会明白,他们也是精神上受奴役和被摧残的芸芸众生,正如这个呼唤他们的醉汉所受的精神奴役和摧残一样。“不,得想法子把她甩掉!要不然会倒大霉!”可怜的醉汉想着,已经打算把那拾来的宝贝扔到路上,但站在旁边的一个狗腿子把他拦住了。“老弟,你好像想偷偷散发诽谤传单吧!”他说,用吓唬的姿态向他指了指。“我为了这事还在警察局里坐过几天班房呢!”

醉汉连忙把拾来的宝贝揣进衣袋,立刻走开。他四下里望了望,偷偷向一家小酒店走去。这酒店是他的老友普罗霍内奇开的。起初他悄悄瞧了瞧窗口,见酒店里没有人,普罗霍内奇正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于是眨眼间把门推开,一下子跑了进去,没等普罗霍内奇清醒过来,那可怕的拾来的宝贝已经放在他的手上了。

普罗霍内奇瞪大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后来忽然满身大汗。不知为什么,他仿佛觉得他做生意好像没有营业执照。但是等他回头仔细瞧了一瞧,便很有把握地认为,随便什么执照,蓝的、绿的、黄的,他全有。他看了看手上那个破玩意儿,觉得很面熟。“嘿!”他回想着,“这好像就是买执照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才甩掉的那个破玩意儿吧!不错!就是她!”

他认为的确如此,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他现在难免要破产了。“如果一个人忙着做生意,而这个龌龊东西却来把他缠住,那可就倒了大霉了!什么生意都没法做,也不可能做!”他几乎本能地作了这样的论断,可是他忽然浑身战栗,面色惨白,仿佛面临从未有过的恐怖似的。“要知道,把可怜的人灌得烂醉,这可是万分可恶的啊!”苏醒的良心低声说道。“太太!阿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喊道,简直吓得魂不附体了。

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跑过来,但等她看出普罗霍内奇得到了什么收获的时候,就用异乎寻常的声音喊道:“救命呀!老天爷!抢人啦!”“我为什么要为这个混蛋眨眼之间失掉全部财产呢?”普罗霍内奇想道,很清楚,这是暗指把拾来的宝贝塞给他的那个醉汉。这时他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然而,酒店里渐渐挤满人了。普罗霍内奇没有像往常那样殷勤招待顾客,叫顾客们大吃一惊的倒是,他不仅不给他们倒酒,甚至还极为令人感动地说明,对可怜人来说,酒是万恶之源。“如果你只喝一杯,这倒不要紧,甚至还有一点好处!”他噙着眼泪说道,“然而,你要是拼着老命把整整一大桶都给灌了下去!结果如何呢?为了这点小事,人家会把你抓进警察局。叫你在警察局里光穿着衬衫挨一顿揍,你打那里出来的时候,好像领得了奖赏!可你的全部奖赏却是一百鞭子!所以,亲爱的朋友,你得认真想想,为了这点小事值不值得费力气,何况还得把你辛苦挣来的钱付给我这个糊涂人!”“你怎么啦,普罗霍内奇,你好像发疯了!”大为惊讶的顾客对他说。“老兄,如果你碰到这种倒霉事,你也会发疯!”普罗霍内奇答道,“你最好还是瞧瞧,现在我领到了什么营业执照!”

普罗霍内奇叫大家看那个塞给他的良心,问哪位顾客愿意拿去使用使用。但顾客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不仅没有人表示同意,甚而都恐惧地躲闪一旁,纷纷走开了。“就是这样一张营业执照!”普罗霍内奇不无愤恨地补充说。“那你现在怎么办?”顾客们问他。“我现在想,留给我的只有一条死路!因为我现在不能骗人,也不答应拿酒去灌可怜人,除了去死,我能有什么办法?”“有道理!”顾客们嘲笑他。“我现在甚至这样想,”普罗霍内奇继续说,“打烂眼前这个酒坛子,把酒倒到沟里去!因为谁要是有了这个美德,只消闻到一点酒味儿,那肚子里就够他折腾了!”“你敢这样做!”阿琳娜·伊凡诺夫娜终于干涉了,显然,普罗霍内奇忽然得到的天福,并没有打动她的心,“哼,居然讲起美德来了!”

但普罗霍内奇已经很难被说服了。他流着痛苦的泪,不断说着,说着。“因为,”他说,“谁要是碰上这种不幸,谁就只好当不幸的人。他对自己不持任何看法,也不敢下结论,自己是买卖人还是商人。因为这只会徒然使他不安。不过他应当这样看待自己:我是世上不幸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他就这样做着哲学练习度过整整一天,虽然阿琳娜·伊凡诺夫娜毅然反对她丈夫打烂坛子,把酒倒进水沟,但是,这一天他们仍然没有卖出一滴酒。到了天黑,普罗霍内奇甚至快活起来,夜里睡在床上,对哭哭啼啼的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说:“听我说吧,我的宝贝儿,我心爱的夫人!虽然今天我们一个子儿也没赚着,可是一个有了良心的人,是多么松快啊!”

果然如此,他一躺下,立刻睡着了。他在睡梦中没有辗转反侧,甚至也没有打鼾,像以前他赚了钱而没有良心时所出现的情形那样。

然而,阿琳娜·伊凡诺夫娜考虑这件事情却不一样。她十分清楚,做酒店生意,良心决不是可以赚钱的好东西,因此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甩开这个不速之客。她提心吊胆,等着黑夜过去;当天开始破晓,酒店蒙着尘土的窗子刚闪出微光,她就从酣睡的丈夫那儿悄悄取出良心,拿着她飞也似的跑到街上去了。

说也凑巧,这天正是赶集日子;邻村里的庄稼人已经接二连三赶着大车来了,警察分局局长顺手抓也亲临集市,维持秩序。阿琳娜·伊凡诺夫娜一看见急急忙忙的顺手抓,脑海里立刻闪出一个好主意。她一口气跟着他跑去,等到赶上他,马上以惊人的巧妙手法,悄悄把良心塞进他的外衣口袋。

顺手抓是个小人物,还不能说他是无耻之尤,但他不大喜欢管束自己,只是随心所欲伸伸爪子罢了。他的外貌并不蛮横,只是有一副凝神注视的神态。一双手并不过分胡来,只是喜欢抓顺手碰上的一切东西。总之,他是一个规矩的剥皮家。

突然这人开始走样了。

他来到集市的广场上,觉得无论摆在大车上的,或者放在箱子里的,乃至摆在店铺内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以前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他擦了擦自己恬不知耻的眼睛,心想:我该不是害了傻病吧,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向一辆大车走去,打算伸出他的爪子,可是爪子举不起来;他又向另一辆大车走去,想揪揪庄稼人的胡子,哦哟,真可怕啊!这巴掌张不开啦!

他恐惧起来。“我现在怎么啦?”顺手抓想道,“要知道,这样下去我马上会出事的,是不是该趁早回家去?”

然而,他还怀着一线希望: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于是他在集市上逛起来。他看见,这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鸡鸭,那里铺着花花绿绿的布匹,这一切仿佛都在说:你瞧,近在咫尺,干吗不拿点!

但这时那些庄稼人忽然有了胆量。他们看见这人害了傻病,尽望着自己的财物眨眼,就开起玩笑来,管顺手抓叫傻瓜·傻瓜内奇。“不,我准是得了什么病了!”顺手抓下了决心,连个袋子也没拿,就双手空空,回家去了。

当他回家的时候,顺手抓太太早已在那里等候,心里想:今天我亲爱的丈夫会给我带回多少袋子。谁料想——一个都没有。于是心头一阵火起,立刻冲到顺手抓面前。“你把袋子藏到哪儿去了?”她问他。“我可以摸着我的良心说……”顺手抓开始说道。“人家问你,你的袋子在哪里?”“我可以摸着我的良心说……”顺手抓又这么说着。“好吧,到下次赶集之前,你就拿你的良心当午餐吃吧,我可没有午餐给你吃!”顺手抓太太作了决定。

顺手抓耷拉着脑袋,因为他知道,顺手抓太太的话是说一不二的。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衣,——突然一下子仿佛全变了样儿!因为良心同外衣一起挂到墙上去了,这使得他又感到轻松、自由,而且又一次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别人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的。于是他又觉得自己有了狼吞虎咽和抓东拿西的本领。“喏,现在你们可躲不开我了,我的朋友们!”顺手抓说道,搓了搓手,连忙把外衣穿到身上,想鼓足浑身劲儿,飞奔到集市上去。

然而,真是奇怪极了!他一穿上外衣,又感到了别扭。真的,他一身仿佛俩人似的:不穿外衣是一种样儿,——寡廉鲜耻,贪得无厌,到处伸手;穿上外衣又是一种样儿,——羞羞答答,胆小怕事。不过,他虽然看得明白,不等跨出大门就会宣告投降,但他仍然不放弃去集市上的念头。他心想,说不定我还会克敌制胜的。

但是,离集市越近,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他想同所有这些普通人以及为了一个铜币成天在风里雨里劳碌奔波的小人物和睦相处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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