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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1: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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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朝晖

出版社:山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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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年度佳作2016

中国校园文学年度佳作2016试读:

御风

林为攀

山林的鹧鸪声惹得列子心烦。

林中有一条水蛇形状的小径,两旁的松树把银针似的叶子插在稀松的泥土里,有的经风雨侵蚀,减去了诸多锋芒。每当5月临近,山风兀自吹落银针,斜着身子掉落的松叶插在刚淋过雨的松垮泥地里。促狭的山林也在雨后顿时开阔起来。不知名的山花便趁势开满山坡,那条流经列子家门口的小河也鲜艳不少。

不过,这些都被列子一手破坏了。刚开始,他总觉得此情此景美不胜收,只是缺少生气。傍晚降临,高空那朵伴随太阳两侧的云变幻成襁褓的样子,呵护着日益薄弱的太阳,以为能在夜晚到来之前,避免让其受到星辰的欺侮。列子赤脚站在门前的那条小河边,觉得四周太静了,缓慢流淌的河流在莲花到来以后,好像流得更慢了,许多时候,列子甚至以为这条湍急的小河变成了一潭死水。

莲花也只是艳了不到个把月就萎了,漂在河面显得格外惨淡。还有许多未曾绽放便枯萎的花朵低着头被水花左右摇晃,在夕阳下更显落寞。列子极后悔把瑶池的莲花移植此处。王母警告过他:“天上的圣物,到了凡间就会失去色彩。”只不过列子当时没有上心。当他站在云端,看着一片绚烂的瑶池,再低头看着自己家门前萧瑟的景象,想的只是要让小河也变成瑶池,哪里想得到天上的圣物到了地上会水土不服。

列子赤着脚,手里提着用蜘蛛丝做的网,想把在水面腐烂的莲花打捞上岸。就在此时,山林的鹧鸪又响了,先是断断续续的啼鸣,接着便是急促的咒骂似的啼哭。“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不知道那些鹧鸪在叫唤什么劲儿。他本以为这些鹧鸪能弥补夕阳落山后的寂寥之感,没想到却让山林更加萧索。他举目望去,山林在暮霭的笼罩下,显露出朦胧的山脊,风经过处,松涛也掩盖不了鹧鸪刺耳的叫声。他光着脚,手里握着的网耷拉在水面,两耳警觉地抖动着,可鹧鸪却不叫了,好像故意逗他似的。于是他把脚趾甲已经长长的双脚探进水中,水很凉,快到夏天了,河里的水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气。莲花腐烂的味道不太好闻,呛得他皱紧了鼻翼。网太细了,捕不了吸足水的莲花,只能打捞一些凋谢的花瓣。

岸上几只雉也来捣乱,叼起他放在岸边的草鞋飞快地跑到屋后。这些雉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鹧鸪的叫声,重新燃起了对主人的憎恨。列子厚此薄彼,把一群雉中的大多数变成了鹧鸪后,只留下了这几只老弱病残。当初那些还未飞上枝头变成鹧鸪的雉没有什么胆量,连叫都只敢低声,更不用讲敢当着主人的面叼他的草鞋。其实雉变鹧鸪极简单,只需延长两翼,至于用何物延长,只有列子一人知道。当他把大多数雉的翅膀加长后,空中便无端多了一群飞鸟,这些飞鸟现如今只栖息在松树枝头,以松果为食。

现在这几只雉把他的草鞋叼得远远的,列子对着岸边不停叹气。水温越来越低,冰得他的脚都快失去知觉了。那朵襁褓似的云也四散逃开,他抓紧时间打捞。天黑以后,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他放下网,用双手抓起莲花,莲根绵延地下几里,凭他的力气拔不出来。他现在觉得几年前那两个小儿的看法都错了。

太阳既不能用离人远近来判断其大小,更不能用温度来判断。只有当你的时间充裕时,太阳才算大,时日不多时,太阳才算小。现在列子觉得太阳非常小,小到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做完手头的事。博学的孔丘为了这个问题,皓首穷经,立数万言,辨无数是非,依旧没得到正确的答案。可惜孔丘已经不在了,不然他真想飞奔过去告诉他。

此后数日,他都想把这座山林搬到太阳照不见的地方,不过随着夜晚越来越长,他打消了此念。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夜晚得到了充盈,他甚至希望自己能一直生活在黑夜之中。只不过当雉鸣叫时,他就知道,天亮了。随着秋日的到来,雉也学会了叫,不过一点儿都不像鹧鸪的叫声。它们叫得老费劲了,伸长着脖子,盯着太阳出来的地方,只要看到地平线上,或者山脊中有一丝光线渗入,便引颈“喔喔喔”叫个不停。鸡鸣叨扰了列子的美梦,他把门窗关严实好阻挡晨曦的入侵,却关不了鸡啼。他只好从草席上爬起来,门边放着网,房梁上的蜘蛛更加猖獗了,居然在他的木盆上织了一张大网,不知道是不是想把身长八尺的列子当作猎物捕食。

有起床气的列子想出气。但除了那个蜘蛛网一样大的盆,屋里已经没什么好让他发泄了。随着10月的到来,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把能摔能踹的东西都摔了踹了。那只有八只脚的蜘蛛也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气,待他爬起来后,屁股迅速地往上拱,不一会儿就躲到房梁后头了。列子气冲冲地走到木盆边,昨晚的洗脚水还没泼,像轮明月荡漾在盆中。他看着盆中的脸,头发凌乱,脸色蜡黄,那张坚挺的鼻子上冒出了青春痘。他想洗把脸,却被蜘蛛网糊住了脸,蜘蛛网黏糊糊,软绵绵,虽然细如发丝,却有千斤之力,不管他如何挣扎,还是无法挣脱牢笼似的网。

他知道这只蜘蛛为什么跟他过不去。当初他许诺这只手掌大的蜘蛛,“只要给我点儿丝,我就让你在外面墙壁上结网。”蜘蛛看他和和气气不像坏人,便从房梁上吊下来,然后又沿着丝爬上房梁,又吊下来,如此几次,列子面前的蛛丝便像梅雨季节时屋檐下的雨帘。他大喜,用篙把蛛丝粘成一团,然后走到那些在屋外觅食的雉面前,用莲叶把那些雉的翅膀伸长了几寸,这些粘了莲叶的雉便席卷一抔黄土,腾空而上。列子看着那些飞走的雉,高兴地叫道:“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从此便唤它们鹧鸪。

蜘蛛看到雉飞天,心里一惊,莫不是要吃它。不过它很快放下心来,这些雉飞往的地方与它挨不上。于是它等着这位和善的列子实现诺言。可等了几月,他好像把这件事忘了似的,没有任何表示。好几个夜晚,它从房梁上滑下来,盯着打呼的列子,想问问它什么时候可以去外面。不过他的呼噜声着实太响了,好几次它都被吓得够呛。

那段时间,正是屋外飞虫最多的时候。它无数次在自己的网里展望未来:每天清晨,网抖动个不停,那是飞虫落网后的垂死挣扎。而它再也不用像住在屋里时那样,饱一顿饥一顿。只要它想,它就可以吃个肚儿圆,甚至还可以储存一些过冬的粮食。而且它也不需要每天准时起床,因为那些落网的虫子会用自己的哀号提醒它。

暗示了几次,列子还是无动于衷。它也知道列子最近心情不好,它不知道一向清心寡欲的他为什么这么多烦恼。多年前最吸引它的就是他的洒脱劲儿,那时的列子虽然也披头散发,爱穿增高鞋,站在河边的背影曾一度让它觉得做一只蜘蛛没意思。它想做一个人,和列子并肩而立,望着河水春去秋来。

看到列子日益颓废,它庆幸自己好在还是蜘蛛。不过它又何尝没有烦恼,现在最佳的捕食季节已经过去,要等到明年春夏之交,满天的飞虫才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可是,只要自己还在室内,那些飞虫与自己又有何相干?列子已经食言了几年,倘若现在能实现诺言,何尝不是善莫大焉。

它不想害他,只想给他善意的提醒。但长此以往,它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现在只是在他的木盆上结网,以后它可无法保证不会在他洗脸的盆里下毒。要知道它不仅可以吐无害的丝,更能吐有剧毒的丝。

不过列子可没想到这些,他看着盆中自己的脸,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个爱美的人,但也无法容忍脸上长痘。他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了,还会长青春痘。当年跟师父老商先生学习御风之术时,他就是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小屁孩。他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在面前那座山林住了好几年。神秘莫测的师父每次都让他在松树下静坐,对他的问题一概不理。刚开始,松树上松鼠吃松果的窸窸窣窣声让他心猿意马,好几次想爬上去逮一只下来。不过时间越长,松鼠的叫声便弱了,又过了几天,全听不见了。他知道自己的御风之术成了。当他御风而行时,发现松树上的松鼠不是变少了,而是增多了,几乎占满了整片松林,而他身上的松叶、松果壳和一些松鼠的粪便也在飞行的过程中掉落干净了。

他在空中看到了在地上从未看过的东西。太阳没有想象中那么法力通天,只能照耀一半的大地,另一半覆盖在黑夜中。他看到原来不是太阳动,而是大地在动。太阳像火炉,大地像面饼,这面熟了,就换另一面煎。卷舒的云其实是水做的,列子的衣裳轻轻碰上,雨就掉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飞得累了,找了棵树休憩,他梦见有个杞人走到他面前,虔诚地给他鞠了一躬,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烦恼。杞人老怕天会塌下来,而他长得比其他人都要高,只要天一塌下来,只有他这个个高的顶着,个矮的全都会没事。他说:“既然避免不了天塌下来,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长矮一点儿。”

这个杞人从生下来就挟身高之势,老看不起比他矮的人。经常动不动就和人比身高,有时甚至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他的父母也很欣慰生出了一个长势如此喜人的儿子,逢人便夸耀。有一天,一个驼背的瞽者走到他面前,说:“以前我也很高,不过自从知道天迟早会塌以后,我就后悔长这么高了。”杞人感到很奇怪,让瞽者道个详细。听完瞽者的话以后,杞人才知道当年女娲补天没补结实,迟早有一天会再次坍塌。他不是考虑怎么去补天,而是担心天塌下来以后怎么办。他没有瞽者的勇气,用一块巨石压垮自己的背,从而让自己矮一点儿,更不敢像老者一样,由于不忍看到天塌下来而抠掉自己的双眼,好让自己眼不见为净。

从此他茶饭不思,总担心天会突然之间塌下来。列子在睡梦中告诉他:“没必要担心,因为天不可能会塌下来,只有可能会陷进去。”列子看他不解其意,像个榆木疙瘩似的摸着自己的脑壳,便干脆把话挑明。

他把自己在空中看到的景象告诉他,末了补充道:“大地悬浮在空中,头顶着太阳,太阳像火炉,大地像张饼。几时见过火炉坍塌,而饼完好?只有饼掉落,没有火炉坍塌的道理。”

杞人问:“那饼掉落了怎么办?”

列子回:“有矮子顶着。”

杞人问:“怎么说?”

列子回:“山洪暴发时,一般都是小石子先滚动,然后才轮到巨石。”

杞人一听,如蒙大赦,恭敬地从列子的梦中轻声走开。

列子睡醒后,仔细回味刚才做过的梦,想着以后还是穿上草鞋为好,为此他特意加厚了鞋底,让他看起来近似八尺。他在松树上看到山下的家,那条河流经过几次大水冲刷,湍急不少,拜师之前的家看样子也要花费功夫修葺。几日后,他看到瑶池栽种的莲花绽放在夕阳下,觉得是时候点缀那条河流了。

想起往事,列子忧从中来。他似乎忘了当初学习御风之术的初衷了。可能只是觉得好玩,那个时候他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烦恼。他从没想过技艺会成为烦恼的根源,如果他没现在的本事,他应该不会这么痛苦。那他就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在打捞残莲败叶时心事重重,有大材小用之感,更不会被鹧鸪的叫声搞得心烦意乱。屋外那条河的臭味越来越浓了,当初在夕阳下看到莲花时,他认为世上最洁净的只有莲花,没想到却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已经放弃清理了。

想到这,他下意识地用盆里的洗脚水洗脸,还没捧起水,却看到盆中也长出了莲花。他吓得一把打掉木盆,水从倾斜的木盆里流出,很快整个屋内都是水了。蜘蛛从房梁后头探出脑袋,看着水越来越多,赶紧钻进洞中。列子脸上的蛛网已经失去了黏性,颜色也变黑了不少,他用手仔细地揉搓着。

他走出屋外,起风了,只要不去见那些莲花,列子的心情还算不错。他学会了师父的本领,却没学会师父的心胸。师父当初告诉他:“技艺只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心胸。”当初他对这句话不值一哂,一厢情愿地认为有了本事,其他都不在话下。现在他才明白,不管是神仙,还是凡人,生活都是由琐事构成。如果他早知道连神仙也会被卫生、衣食等问题困扰,或许他就不会耗费几年青春,去学习什么御风之术了。

可惜后悔来不及了,他已经囿于生活之中,不知何时才能走出。他几次想过搬家,总觉得现在的烦恼搬了家就能解决。不是说他没有愚公的决心,而是说他知道搬家没用。刚开始以为时间的流逝全怪太阳,如果远离太阳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随着黑夜越来越短,鸡啼越来越响,他才知道即使搬到天上去,烦恼还是无法根除。他知道人不能移山,只有太阳才能移山。

山林还没响起鹧鸪的声音,只有河边那几只雉迎着晨风叫唤不停。列子赤着脚,发现丢失的草鞋浮在河面,他悄悄走近把那些叫唤的雉踢到了河里。雉在河里扑腾着翅膀,还是没放弃高歌——“喔喔喔喔喔”,声音似乎更大了,过了一会儿,终于被水淹没,灌满水的声音总算有点儿像鹧鸪声了——“咕咕咕咕”。

列子于心不忍,试图御风飞到河水中央,没想到却飞不起来了,试了几次,宽大的衣袖依旧干瘪。以往,只要他一运气,衣袖就能灌满风,然后直直地飞起来。他来到地势高的地方,身子向后仰着,地上有沙子硌脚,他不敢用力冲刺。摔了几个跟头,还是没用。难道自己的本领一夜之间没了?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辛苦练成的本领真消失了。

河对岸传来歌声,他举目望去,发现是伊生在唱歌。此时是暮秋,只有冠者伊生一人,在水里沐浴,在高坡上吹着秋风,边唱边跳。山林的树木在伊生的歌声中,不再抖动叶片,呼啸的山风停留在山谷,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就连腐烂的莲花都好看了不少。

他记得伊生好久没来了。那年春天,伊生背着柴火找到他,开口就说要学习御风之术。列子冷眼瞧了瞧面前汗流浃背的年轻人,冷笑道:“用御风术砍柴吗?”

山林崎岖难走,常有野兽出没。伊生砍柴多年没葬身虎口,也着实难为了他。不过列子轻易不收徒,从这点来说,列子和他的师父老商先生一样有范儿。只不过列子没费多少口舌就让师父答应收他为徒,而伊生来了好几回,列子还是没有松口。个中缘由别人无从知晓,只有列子自己心里清楚。也许列子看不起作为樵夫的伊生,总觉得一个砍柴的学习御风术有点儿杀雉用牛刀的意思。如果伊生能像当年列子那样,把学习的初衷说得好听点,比如用来祈雨或者摆渡凡人,可能列子会收他。“俺学习御风术就是想多多砍柴。”伊生一口夹生的土语让列子皱了皱眉头。

列子学习御风术时,正值天下大旱,饿殍遍野,很多河流都干涸了。农人田地颗粒不收,易子而食。当老商先生问脸上还长满青春痘的列子学习的动机时,列子脱口而出:“祈雨。”老商先生并不清楚这个年轻人一向以脑筋活络著称,以为这个回答是列子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洪水汹汹呢?”老商先生继续面试。“那我就做个摆渡者,专渡人。”大家都知道之前列子家门口那条河经常闹脾气,动不动就把水位提高几十米,为此列子家那些铜制锅碗瓢盆被大水冲走不少。以他的智商,不可能回答用御风术找回丢失的锅碗瓢盆。而另一个回答才能正中肯綮,果不其然,老商先生听完后不禁拊掌而笑。

伊生这个后辈,没有这么远大的志向,每天的希望就是砍柴时少走弯路。如果他拜师之前,能稍微留意一些关于列子的传说,或许就不会吃闭门羹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伊生住在偏僻的山上,与之相交的除了几只蚂蚁和一些野果,有时也会有大虫,上哪里耳闻那些经众口传诵、早已歪曲本意的传说。

就算伊生有幸能听到那些传说,以他老实的本性,也不太可能照葫芦画瓢。对列子本人存在与否,他都怀疑了很久。如果不是山上的荆棘越长越茂,柴火越来越难砍斫,野兽脚印越来越密,他不会背着家里最后一捆留待冬天燃烧的柴火千里跋涉去见列子。

他觉得去见这么一个大人物,空手去不太合适。但家里除了那捆柴,又没有其他更体面的见面礼。与他相交甚深的大头蚂蚁特意放缓搬家的步骤,与他磋商见面礼事宜。最后蚂蚁对着伊生家徒四壁的陋室哀叹一声:“这么看来,还是这捆还没晾干的柴火最合适了。”本来大头蚂蚁的意思是可以先用它新近觅到的蜂蜜代替。可是伊生怕中途遭来蜜蜂报复。

而那些还没成熟的果子也痛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好替它们的好朋友伊生分担一些重任。说这话的时候,春风徐徐吹来,伊生心里一凛,以为有大虫出没,还没谢过朋友们的好意就跑得没影了。

见到传说中会飞的大人物时,对方正在河里栽莲花。伊生一眼就发现列子不擅农事,莲花要都像他这般栽法,天下就吃不到祛热降火的莲子羹了。他想放下柴火告诉面前这位栽莲时还穿着高跟草鞋,衣袖挥舞的列子,“莲花不是这么种的”。没有哪个有经验的农人会在最开始施这么厚的粪肥。如果能把粪肥减去三分之二,秋天准能收获好几篓莲子。

但他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更何况有求于人家。所以他背着柴火站在岸边等列子他老人家把最后一坨粪肥掰碎了施下去。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从没想过山的这一边竟有如此美景。更重要的是,那些郁郁葱葱的松树都长在很容易砍伐的地方,不像山的那边,不是长在悬崖峭壁上,就是长在野兽窝里。如果提前知道的话,那他就可以早点和列子做邻居了。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列子不收他,他也要搬到这来。而且搬到这边,御风术学不学也不太紧要了。他知道大人物脾气都有些怪,应该不太可能允许他住在隔壁,那他就住在河对岸,到时再做一叶扁舟,给列子他老人家捎去一些野物,尝尝鲜。

主意打定,他不像来之前那般紧张了。河边吹来的风让汗流浃背的他清爽不少。此时列子已洗毕手,正用鼻子闻有无异味,斜眼看到了一脸憨厚仔细看还带有笑意的伊生。列子一惊,心想刚才的冒失全被这个异乡人看在眼里,便想用话套他看到了多少,不过对方好像没听到,站着一动不动。列子觉得奇怪,此地一向人迹罕至,现在怎么无端出现一个冒失鬼。更糟糕的是,偏偏在自己干些和自己能力不符合的低贱劳作时出现。这要传出去,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你是谁?”列子问。“我叫伊生。”伊生把柴火放下。“来此作甚?”“拜师。”

当列子听说伊生要用御风术砍柴时,差点笑出声。他强忍笑意,让他回去想好再来。伊生拎起地上的柴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列子刚好张着嘴,仰着头把刚才憋回去的笑大声释放出来,见到伊生突然折返,赶紧合拢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笑声已经传到了伊生的耳朵里。列子见被人撞破,赶紧背过身去,故意东张西望掩饰自己的尴尬。而伊生这个榆木疙瘩,不解其意,竟跑到列子面前看着他。列子盯着他,试图在对方脸上看出对自己的不敬。不过伊生并无异样,还是那副憨厚样,只是脸上的汗珠更密了,提起手上的那捆柴让对方笑纳。列子哭笑不得,只好接过柴火,没想到看上去干枯的柴火犹如千斤坠,差点让他白嫩的胳膊脱臼。最后只好强撑着拎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放到一旁,避免砸到自己穿鞋的脚。“大人物就是怪。”伊生在心里嘀咕。

列子见伊生走了,没有动弹,还背对着伊生。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伊生一定会回头看他,如果此时回头,目光一定会撞个正着,那他辛苦摆出来的姿势就没用了。所以要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心里默数到百再回头才各得其所:一方面他保持了一个大人物的风度,另一方面这个小人物心里也得到了满足。

他估摸着回头的时间到了,于是他缓缓地转过身。然而却没看到夕阳下那个他以为会对他极尽崇拜之情、一步三回头的樵夫。人家早跑得没影了,甚至都没扬起尘土,走得是如此静悄悄,羞答答。列子很生气,重重地跺了跺脚,看到面前那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柴火,一脚踢了过去,柴火没事,却踢飞了自己的鞋,而且还折断了留了很久的脚趾甲。

现在再次看到伊生,列子的心很痛。

看到对方咏而忘形,列子的心很疼。

听歌声,伊生这么多年好像没什么变化,他想到对岸问问伊生还学不学御风术。他知道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自己的传说了,如果再继续这么低调下去,迟早会被势利的人们遗忘。想到这里,列子已经把脚探进了水里,脚趾甲已经长长了,弯弯曲曲像蒙上一层荫翳的树根。水很深,也很凉,他不敢下水,那些腐烂的莲叶也承受不了他的重量,他害怕自己变成“先滚动的小石子”陷进地里。直到此时,他才重新怀念起会飞的那段时光。如果御风术没消失,他怎会如此狼狈,连这条窄窄的河都过不去。他很着急,甚至觉得静止不动的河水都在故意和他作对。

远远地看见河面有叶扁舟驶来,舟上传来歌声。决眦望去,是伊生摇着橹前来。列子趁对方没发现自己,赶紧跑开。还没走几步,叫声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为了保持仅有的颜面,列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走,不过脚步放慢不少。他要等对方再叫几声,然后当作偶遇的样子回过头诧异地问:“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不过却没有声音了。正当列子以为对方又跑没影的时候,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赶紧回过头,正好撞上怀里抱着一大堆野物的伊生。列子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色面对他,只好粗着嗓子问道:“你怎么又来了?”“我现在在对岸住,前几天刚搭好房子。”伊生回道。“你找我做什么?”列子问。“我请你到我的新家做客。”伊生回。

虽然没有听到想听的话,不过列子心里还是很开心。他甚至亲自帮伊生拿猎物,几只腹部中箭的鹧鸪和一只断腿的松鼠可以做一顿不错的晚餐。“你刚才在唱什么?”这句话暴露了列子之前一直在留意他。“瞎唱的。”伊生露出一口白牙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他们坐在舟上,扁舟在刚开始的摇晃后,很快在伊生熟练的驾驶下恢复了平衡。他们慢慢地穿过那些腐烂的莲花,伊生对着这片莲花叹息道:“可惜了。”列子面有赧色,只好借故望天,一轮明月照在中空,让他想起当年御风而行的时光。突然眼前一道白光掠过,径直飞向月光。不远处一个猎人装扮的男子手拿弓箭,嘴里呼喊着一个名字。“那是什么?”列子问。“什么?”伊生问。

列子没再说话。伊生在莲花丛中又唱起了歌,歌声让他的心情放松不少。他感觉自己好像又会飞了。《大家》2016年第1期

平衡高考

谢笑篱

关于高中生活,老爸常有“怪论”。幸亏有了这个老爸,大大的高考小了,被一叶遮蔽的世界大了。自我考进长郡,我们家就同很多家庭一样,举家搬迁到了学校附近。高考当然是首要任务,可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唯有高考,它还丰富着呢。

老爸说,要高考,也要健康。上周他就带我去参加了全市自行车环湘江赛。虽说没取得名次,但父子兵玩得很嗨。

老爸说,要高考,也要娱乐。本周末他奖励我去看3D大片《火星救援》——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二,他这是在兑现承诺呢。

老爸甚至还说,要高考,也要“阶级友情”。可他说的哪是什么“阶级友情”啊,分明是教我如何讨班上女孩儿的欢心啊,为此,他居然写了十万字,全是与女孩儿的交往心得。这个老爸“逆天”了,就不怕把他儿子考入名牌大学的理想给搅黄吗?“万物以和谐为美,就因为高考这个秤砣太重,我们才要多找点儿东西来压压秤,从而达到某种平衡。”老爸是这么告诉我的。也是的,高考还真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们的心中。很多同学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两眼下视黄泉,满脸一副死相。”他们一个个差不多被高考的魔力棒训练成只知做题的机器人了。

我还好,就是鼻梁上那副讨厌的眼镜常让我出丑。我是校武术队的,《笑傲江湖》里可笑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我也会几招,可惜翻筋斗时,眼镜老掉。为此爷爷笑说:“这辈子你就莫想成为青城派的门徒了。”说起来,我们一家三代都是令狐冲的“粉丝”,被爷爷嘲笑过的招式我也练得如痴似醉,不就是博人一笑嘛!

我妈管我的学习。一方面她对应试教育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她对我的学习又重视得不得了。这不矛盾。就像“为了忘却的纪念”这标题不矛盾一样。

文明发展到今天,需要天才的地方很少,需要常人的地方太多。在工业的流水线上,大多数人可以不怎么动脑筋,但绝对不能出错。中学那点儿知识,对于前沿科学来说只是肤浅的皮毛。在以后的日常生活中也用不上多少。可为什么还要不停操练呢?那是因为社会要借这些臭虫一样讨厌的题目,来磨炼我们的意志,克服我们的毛躁,锻造我们的耐心,塑铸我们的细致……一句话,社会越文明,越需要人们呈现整齐划一的社会属性,而不是放浪形骸的自然属性。

在老妈眼里,我一直是个天才。可在我还没有展现出天才的一面时,老妈不得不逼着我跟大家一样操练,免得到时我既不能像天才那样怒放,又不能像常人那样依靠细致、耐心的品格来养家糊口。“如果不是日新月异的文明,添了那么多规矩,我们也用不着这么‘苦逼’,是吧?”我问老爸。老爸平静回答:“是的。”“敢情我们的青春都在为文明的繁芜买单呢?”“可你们也没少‘挥霍’文明的甜美呀。”“我们没喊着求着要这劳什子的甜美吧?为什么天天要练这让人走火入魔的‘乾坤大挪移’哩?”不好意思,我老爱拿武侠书里的功夫打比方。

一旁的老妈说:“脱了衣服和鞋子,找个深山老林,你去刀耕火种吧。”

我无语了。利益和责任就这么相辅相成。在文明的道路上,我们显然是回不了头的。深林里莫说是人,连猴子都待不下了呢,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老爸冲着我嘿嘿笑:“放心,有我在,你走不了火,入不了魔呢。”

老爸说,要高考,也要激情。下周末他将带我参加一场舞会。他有两个舞蹈微信群,里面有很多能歌善舞的高手,他们每个周末都会举行一次自娱自乐的聚会。

我现在明白老爸嘴里的“平衡”是什么意思了。最初,人类同猴子一样,只有自然属性,也就是生物性。社会属性则是随着文明发展,一点点儿注入我们身上的。这种外来属性的入侵,多多少少会伤害我们的心灵。中学教育,本质上就是为了尽快减少我们的生物属性,加强社会属性。

青春期的忧郁从哪里来?就是从我们受伤的心灵中来呀。老爸清醒而慈悲,他是怕他儿子精神出问题,所以时不时找些陪护心灵的事情让我去做。他这是给儿子千锤百炼的心灵涂抹膏药呢。难怪与老爸在一起,我总是那么欢呼雀跃,欣欣然,呈向荣之姿。

有些人家的孩子就没我这么幸福了,这我从他们日渐阴郁的脸上就知道。前些日子,邻市有个中学生轻生。听到这个消息,满座哗然,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她这是绷得满满的心灵之弦,砰的一声,突然给拉断了。

老爸说,要高考,也要生活。于是,我们去钓鱼喽!此时湘江碧波荡漾,与我们体内仍然深藏着的自然属性,是多么的相宜呀。《小溪流》2016年2月

回忆八秒钟

李乃琛宋晴“八秒。”“嗯?”“人的头颅被砍下后,意识能够继续维持八秒哦。”

我往他的臂弯深处埋了埋头,嗅着他锁骨处淡淡的马鞭草香味儿。“不过我还是不想被迫使用这八秒呢。”“放心,不会的。”

发际被轻柔地摩挲着,痒痒的,很舒服。陈宇

令人有些萎靡的夏日,被热的昏睡过去的人一旦清醒过来便很难再集中精力做事。“喂,陈宇你没事吧。”

工友拍了拍我的肩膀。“今天可是咱第一次执行任务,别搞砸了啊……你该不会中暑了吧?”

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浑浑噩噩地跟在工友身后离开了简陋的下等人宿舍。

正如工友所说,今天是我作为下等人第一次出任务。我们之所以被称为下等人,是因为现如今的世界是一个只看成绩的世界。

2130年,世界人口已经达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经全球领导人投票决定:在全球范围内实行优胜劣汰制。以学校或公司为单位,一个月进行一次考核,每月处决本单位内倒数10%人次,应届毕业生既没有被处决也没能考上大学者,沦为刽子手。

再加上提高至二十八岁的法定允许生育年龄,人口问题在三十五年内得到了明显缓解。

我在高考结束后放弃了上大学,留在了本校做起了刽子手。

没错,我所做的就是“斩杀学渣”。

学校为了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每月举行一次全校大会,斩首便是在大会上进行的。

我挑选了一把重斧上台,走到待斩学生的侧面。

面前的少年虽生着一张大众脸,但如果真的拼颜值的话应该还算是时代的宠儿。

他的表情很复杂。

大概我的也不平静,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忽然感觉面前将头平放在断头台上的少年是那么熟悉。

人就是这样,总觉得将死之人仿佛是自己的老友。

我摇了摇头,去除杂念,手起斧落。“啊!”“能不能给老子个痛快的!”“咚!”

第一斧竟然没有砍掉。

我放好斧子从台上下来,霎时一股罪恶感席卷了全身,心中一阵绞痛,仿佛刚刚我亲手杀掉的陌生人是我的骨肉至亲。抚着胸口靠在墙边不停地做深呼吸,希望多少能够平复一下心情,没承想眼泪早已不知何时从脸庞滑过了。

不行!

我不能再干这活计了!

或许我还可以为我亲手了结了的那个倒霉蛋做些什么……“你没有朋友。”“曾经学生时代的你认为学校是一个由朋友圈子组成的共同体,或是联合国;当你放弃高考后又改变了看法,认为世界是由朋友圈子组成的殖民地,甚至是集中营……”“它每天蚕食着你的感情,你的精神,你的灵魂……”“而所谓的‘大家’,不过是无视并牺牲了一部分人后达到的虚伪的和平与共识……所以你不曾有朋友……”“哦!有个女人例外,你还为她放弃了梦寐以求的大学……”

我信了。

起初我以为巫女最多只能算是个都市传说,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到郊区的这栋古宅里,没承想她和赛尔提一样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会承认她的真实性是因为这短短的几段话就概括了我十八年的生活,而且我从没对旁人讲过我对这世界的认识,包括那个“她”。“信则有,不信则无。”

人们总是爱弄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为什么总是有人被孤立呢?”“我是巫女,不是禅师!我只负责成事,不负责讲道理。你把我需要做的告诉我,我会看这件事对我是否有利,再决定做不做。当然,我是会索取报酬的。”

她抱起脚边的黑猫放在腿上。“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不管是几千年前还是百十年后,社会就是这样,并且还会继续一直持续下去。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默默地被世界淘汰,要么就适应世界改变自己。”“我想回到半年前,如果不是把最后的名额留给她,我现在应该在大学里混得风生水起吧……”“可以。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时空不同遇到的事物也会不同。”

我点点头,掏出钱包。“我知道了,要付多少钱?”

巫女笑着摇了摇头,把我正要掏钱的手按了回去。

她起身,对着我念了一通咒语。“最后给你一个忠告:温柔正确的人总是难以生存,因为这世界既不温柔,也不正确。”“谢谢。”“八秒。”“什么?”

其实我听清了,我只是为了争取一点儿反应时间才做出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温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的味道,窗上映着樱花飘落的影子,远处传来运动场上的欢呼。她正在我的怀里,一脸慵懒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知道我的来历,正诉说着——欢迎回来。宋晴“人的头颅被砍下后,意识还能存在八秒哦。不过我还是不想被迫地使用这八秒钟呢。”

感受着他的大手温柔地顺着我的长发滑至腰际,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抱着自己最心爱的毛绒玩具一样。“放心,不会的。”

他顿了顿,放慢了语速。“你知道吗?就算人头落地了,还是有可能救回来的。古代的刽子手就有靠这门手艺赚钱的。”“你又没见过。”

我打趣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看到他嘴角溢出了一丝微笑。“宇。”“嗯?”“快上课了。”

我笑嗔道。“哦哦……”

他松开我,慌张得就像独脚人参加“两人三脚”。

不得不说,他尴尬的样子还蛮可爱的。

这么想着,我捂嘴偷笑了一下。“那我回去上课了。”“嗯。”

再见到他时,已是傍晚时分了。明明约好了放学一起回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打电话也不接,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篮球场发现他。

一个人打球。“这都几点了!”

他才发现我的存在,急忙跑过来,边跑边道歉,说没有注意时间。“你脚怎么了?”“找你的时候扭伤了。”

他听后愣了一下,扶我坐在篮球架下,急急忙忙地跑去医务室拿来了冰袋,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绳子把冰袋绑在了我的脚上。“没办法,我背你吧。”

我笑了。“你还算有点儿良心。”

就在我纠结着要不要把那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走过了三个街区了……还是告诉他吧,大概这样才不会留下遗憾。“呐,我……”“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吧,虽然我一直说着我过得很好,但其实我很孤独。”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欸?”“孤独指的并不是周围的人口密度,而是精神层面的。就算别人离你再近,要是感觉与自己不是同种生物,干涸的内心是得不到满足的……”“那我呢?”“嗯……妈妈曾经教导我不要挑食。”

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痛得“哎哟”一声。“孤高所以至高。因为没有牵挂,所以没有弱点。”

我定定地看着前方。“这可是从阿良良木历身上学来的呢。”

他不置可否,把我往上颠了一下,本来已经快要坠下去的我又贴回到他的背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继续说下去。“说真的,可能明天考完试我就不在了。”“说什么傻话,以你的能力考上大学没问题啊。”“你没看我最近的成绩吗?!上个月我可是只差一个人就和你天人永隔了!”

一想到我们将永远分别,我就抑制不住自己悲痛的心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奇怪,明明很不甘心,明明这么失落,脚明明很痛,眼泪明明还一直流个不停,明明这么糟糕,为什么星空却如此闪耀,夺目地闪耀着。他的头发里散发着球场的味道,我能听到他稍乱的呼吸声,虽然衣服被眼泪浸湿了,但肩膀很温暖,我就在你身边。

——我还在你身边,如果时间能这样停止就好了。陈宇“怎么会这样……”

我记得以她的成绩上大学完全没问题啊,当初她只是因为发挥失常才差一个名额考上大学,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成全了她。如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回来并不是要重新做选择,而是打算再给你一个机会……”

哭声淹没了我的自言自语。

脑海中又回响起了巫女的声音。“不同的时空遇到的事物是不同的。”

可恶!这该死的巫女大抵一开始就算到会变成这样了,即使如此还故意放我回来,难道是因为对她有利吗……“你有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吗?我想尽可能不去后悔,但那一定比我想象中要难上许多吧。”“你……”

她停下了哭泣,但还是有轻轻抽噎的声音。“你怎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她有些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先回答我。”“我觉得……有的人办得到,有的人办不到……我认为你属于前者。这种人首先不会犯错,也不会考虑自己有错。”

她在我背上蹭了蹭,擦干了眼泪,又说下去。“个性鲜明的人,才会说出比别人更耀眼的话来。这种人啊,是不会有咬紧牙关死磕的时候的,他们所做过的事自会拯救他们……而你,毫无疑问就是这种人。”

听她如此认真地说出这种话,我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太高估我了。”

双手被绑在身后,跪着,头被横过来压在矮小的石桩上……

行刑的人提着斧子来到了我的身旁,他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副惋惜的表情。

我的表情大概也不平静吧。

我看到少年微微摇了摇头,旋即举起了那把与他的体格很不相称的巨斧……“啊!”“能不能给老子个痛快的!”“咚!”

感受着头与地面的撞击,我突然想起了宋晴的话。

八秒。

八秒够我说些什么呢?

谁又能倾听我所发出的声音呢?

张开了嘴发现只是徒劳,声带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出震动。

那就想些什么吧。

八秒。

八秒够我想些什么呢?

我看到了少年在台下痛苦的表情。

话语充满欺骗,温柔表里不一,而我却总将其放在重要的位置。事实上,我或许只是在一味地逃避,事到如今一切皆已太迟,直到这无法抑制的眼泪从左眼流进右眼。

烦恼着,迷惑着,痛苦着,而最后得到的答案却简单到让我不禁想笑出来。

人啊。

总是盲目地的去爱啊。宋晴

——五年后。

我在这家有着世界五百强实力的企业工作已有一年了。经过不懈的努力和出乎意料的机遇使我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既然董事会这么看得起我,那就更不能辜负他们了。“咚咚。”“请进。”

董事长的秘书走了进来。“宋总经理,董事长叫您跟他去郊区拜访一个重要的客户……还让我给您这份文件,他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她说着,递给了我一个文件夹。

我打开后,里面只夹着一张A4纸,上面是手写的两行字:“努力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虽然梦想会背叛;努力不一定会实现梦想,但努力过的事实却足以安慰自己。”“等一下!”

我叫住了正要离开我办公室的秘书。“董事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嗯……我除了工作上的事没有与他有过谈话呢……”

我的“谢谢”两字正要脱口而出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呢,董事长一直都穿着立领装呢。有传闻说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缝合的痕迹……”《萌芽》2016年2月

天空晴朗

国生

起初松山路中段的大排档里只有三个人,我猜这里有两个人是出租车司机,另外一个可能是隔壁松山路小学里逃课的高年级学生。我坐在帆布大棚内,冷风裹挟着水蒸气从入口吹来,变成我们哈在手上的湿气。没有人说话,直到挤进一帮浑身沾满石灰的工人。我朝里挪了挪,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坐过来,父亲坐到我身边,母亲和女儿坐对面。女孩儿穿着红色的马靴、厚裤子,干净的蕾丝裙子裹在身上,像个滚圆的娃娃。母亲大声地报出两个菜名后,看了看女儿,又要了个鸡腿。这时,我吃完最后一口饭,侧身从父亲背后离开,将桌子留给他们。

车子停在大排档对面路边,一辆墨绿色的夏利。皋城出租车行业刚起步时,当了二十年科员的父亲把我弄进出租车公司,交掉一笔钱后,我分到这辆车。十年过去,小夏利就像一条斑秃的老狗。车前灯换过三回,两个灯的亮度不同,其中一个忽明忽暗。这让我不敢晚上送人去城郊乡下。

我钻进车里,搓了搓手,然后用手捂了捂冰凉的耳朵。从车窗看出去,远处一片白杨林枝丫交错,将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分割得愈发黯淡。早上广播里说今天是皋城三十年来最冷的一天。

我发动车子,打上暖气,但不打算立刻走。手套箱里响了两声,我拉开,拿出手机。是吕莹的短信:算了,你别回了。吃饭前,她就发过一条:你几点回来?我没回复。我不清楚“别回了”是指别回消息,还是别回家。我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机扔回手套箱,打开皋城交通电台,电台主持米米正在念一篇散文。我以前没有听广播的习惯,是一年前吕莹介绍我听米米的。她说,这个主持人的声音像一块旧旧的丝绒布。

那会儿,我们过得不太开心,无话可说时,就听米米的广播。

松山路小学在我的斜对面,越来越多的家长聚集在门口。大概十分钟后,门开了,学生们涌出来,打头的男生穿得单薄,红领巾松垮地系在脖子上,出大门后,一个女人迎上去,试图将棉袄套到他身上,他扭过身子走开,女人小跑着追上去。很快,他们来到我车边。女人敲敲窗户,指了一个方向。我对她摆摆手,说,等人。她看了看等在一边的儿子,又命令他穿上衣服。我能看到男孩儿瞪大的小眼睛和他的薄嘴唇。

其实,我只是想坐着发一会儿呆。学校里的孩子走得差不多了,我踩下油门,学校在后视镜里倒退。我再次想起吕莹的短信,几乎能想象到她打下“别回了”时的样子:穿着白色印花绒睡衣,在家里来回踱步,假装问问大头有什么看法,然后做出这个决定。我甚至觉得,她会轻松起来,因为很多问题都在拒绝中得到解决。

喝了一大口热茶后,胃里暖和起来,我开着车在空荡荡的松山路上飞驰。经过白杨林时,我想到春天起风时,树叶朝一个方向倒过去的样子。风声夹杂着树叶抖动的声音,盖过其他街道传来的杂音。很快,我就开到城南的火车站,在站前广场停了一会儿。本应到站的一班火车严重晚点,我没有等下去,打了转驶向沿河路。路边是一条叫“淠河”的河,淮河的南岸支流,像条巨大的舌头般裹着皋城的森林公园。

很多年前,淠河边还没建起堤坝和公路,岸边长满齐人高的蒿草,汛期透明的河水淹进来,枯水期露出河床上的岩石。那是我小时候常去玩的地方。我减速,在一个豁口边停下,然后下车,走下堤坝,找到一个稍平的位置坐下。河中央有一个人工岛,名字叫“月亮岛”。吕莹喜欢这个名字,曾说等岛建好,我们搬过去。有一阵子,她总拉着我站在阳台上往月亮岛方向眺望,淠河呈弧状包裹着城市,琥珀色的月亮低悬在河流上空,静静地在云层中穿行。我答应她,好的,搬过去。那时填河工程刚刚开始。

这会儿,对岸正在建一批公寓,吊车的机械臂高高举起,插入一片黄昏中渐渐暗淡的羽毛状的白云中,它摆动起来像个巨大的钢铁怪物,移过来时,颤抖的样子像随时会砸下来。我躺下,仿佛这样身体能均匀地受力,不至于太疼,但它很快摆去另一个方向。我忽然想给吕莹打个电话,赶在她没说话前,告诉她,我们都会死的,有人八岁死,有人八十岁死。仅此。我没想好该用什么语气。我只知道,我会回去的,立刻,或者几小时后。

我大概待了半小时,冷风从河上吹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交替感受着寒冷与几乎发热的麻木。往堤坝上爬时,沿河路上的街灯渐次亮起,有如一长串多米诺骨牌在我面前倒下。我抬头看看天,星星在城市灯光的辉映下微弱地闪烁着,天空还算晴朗。我钻进车子,打开手套箱看手机,没有新的短信进来。

我发动车子,往回家方向慢慢开着,经过森林公园时,差点儿撞到一个伸手拦车的女人。我距离她一米时猛踩刹车,她后退几步,摔倒了。我第一反应是从旁边绕过去,但我没那么做,而是熄火停车。她好像在看我,脸藏在头发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没有站起来。我下车,对她说:“你还好吗?”

她缓慢地爬起来,动作吃力,但不像受伤。她摇摇头,裹紧衣服。她穿得很少,领口敞开着,打底衫外面套着一件不算厚的灰色羽绒服。她看了看车子,问:“走吗?”我考虑了一下,点点头。她拉开副驾驶的门,走路时不像有什么问题。“去哪儿?”我问。“随便转转吧。”她又裹了裹衣服,“能开一下空调吗?”“具体去哪儿呢?”我打开空调,靠近她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儿。我注意到她的头发还没全干。“星期一吧。”她说。“哪里?”我发动车子,往前开。“百合路和梅山路的路口。”她说,“一个酒吧,你没去过吗?”“没。”我想起那是什么地方,皋城唯一一个酒吧,我常在深夜接送一些年轻人。如果她说“酒吧”,我会立刻知道她指哪里。“你一般几点到几点开车?”她问。“七点到晚上十二点。”事实上,这个冬天,我已经厌倦了开出租车,把闹钟调到八点,早高峰后出门。如果不是周末,往往要到下午四五点生意才会好起来。我拧开广播,交通台正在放一个房产广告,字正腔圆的男声。我问:“怎么了?”

她没有立刻接话,顿了一下说:“做这行累吗?”“还行吧。”我说,“你做什么的?”

她没说话。

这时,我们转进百合路,开进了市中心。正是高峰期,我们被堵在一大排车子的中间,前方是一个红灯,得等下个红灯过后才能穿过这个路口。“我还以为你受伤了。”我说。“是吗?”她从反光镜中看着我,目光随后移开,看向窗外。“今天很冷。”

我没接话。路口红灯跳成绿灯,车子缓缓往前移,排在我前面的一辆车很久都没动,它的后车窗贴着“新手上路”的字样。我按了几声喇叭,引得排在后面的车子也连着按喇叭。直到绿灯再次变成红灯,那辆新手车才慢吞吞地朝前挪。我又按了几声喇叭。“不着急。”她说。

房产广告已经结束。米米的声音再次出现,介绍皋城名胜。这是一档很久前就录制好的节目,我听过很多次。“这节目好多年了。”她说,“你们司机总听一档节目会疯吗?”“习惯了就不会。”我说。赶在绿灯的最后五秒钟,我开过路口,又被红灯拦在下一个路口,窗外是市中心的绿色,被一个叫“镜湖”的人工湖围绕。“那只能说明习惯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她说。

我在心里计算着还要穿过几个路口才能到酒吧。我会在路边放下她,看着她的背影穿过车流,消失在对面的小门中。酒吧在二楼,我会在她出现在窗口前离开。在四条路上拐五次弯,沿着一条两边种满樟树的小路开进去,进门右手边第三栋楼,那里是我的家。“你知道镜湖有多深吗?”她突然问。“三米,顶多四米。”我说。“我有个朋友,和他女朋友闹别扭,想不开,要跳镜湖。他在湖边的电话亭呼了另一个朋友的BP机,说自己要跳湖了。”绿灯亮了,我们穿过十字路口时她停了一会儿。等下一个红灯时,她继续说:“他在镜湖边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直到这消息透过好几个BP机,传到他女朋友的耳朵里。最终他得到的消息是:跳吧。”她看着我,“你猜后面怎么着?”“他没跳。”我说。“跳了,但是镜湖以前很浅,脏得发臭。他跳下去,脚踝陷在淤泥里,下不去也上不来。当时是一个7月的正午,他在太阳下,流着汗,大哭了一场。”“十六七岁的小孩吧?”“是啊,那时十七岁。”

这时,我们已经穿过到酒吧前的最后一个红灯。再往前开五十米,就是酒吧所在的路口。我问她:“现金还是交通卡?”“我只有信用卡。”她说。她甚至都没有检查一下她的小包。“要不我请你喝一杯吧。”

我停下车,对面酒吧的窗口发出暖黄色的灯光。“算了。”我说。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说。她拉开车门下车,发梢扬起来。外面风一定很大。她俯下腰,冲我摆摆手,走到一边等着过马路。我看见她使劲地裹了裹衣服,整个人缩在一起,看上去冷极了,这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手套箱里传来一串尖利的铃声。吕莹一直说这铃声得换掉,她很心疼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大头。

大头是一只杂种犬,据说它的祖母是一只纯种柯基。一年前吕莹花了两百块抱回了它,狗贩子说它是没落的贵族。它和吕莹亲,每天早上摇着尾巴钻进吕莹的怀里,湿漉漉的舌头像把油漆刷,讨好地舔着她的手指。吕莹喜欢沿着脊背抚摸它,表情堪称慈爱。我曾试图亲近它,买狗粮,帮它洗澡,亲昵地叫它大头,始终没有成功。它看我时,永远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按了一下喇叭,她朝我看过来,我挥挥手,她走到窗边。我摇下窗户,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她笑笑,钻进车里。

酒吧边停车场里空荡荡的,我将车开进了最靠里的位置。我们没有马上下车,待在车里感受空调的余温。她没有催我,坐在一旁看着哈出的水汽在车窗上结成水雾。远处忽然传来放烟火的声音,紧接着,红色的光芒映在挡风玻璃上。

我们开门下车,快步穿过停车场,拐进通往酒吧的小门。这的确是我第一次来这儿,以前去过的娱乐场所仅限KTV。我尾随她上楼,站在门外的侍应生冲她点点头。她带我去了一个卡座,侍应生拿着酒水单过来,放下后回到吧台。

酒吧里人不多,墙上、天花板上都用喷枪写上了字,多数是英文,只有一句中文。吧台上摆着一排空酒瓶,像客人喝光的,也像只为装饰。桌上燃着几根小蜡烛,整个酒吧里只有这一点点儿光源,我不怎么适应这里昏暗的光线。她告诉我,晚上十点以后人会多起来,几个在皋城教英语的外教几乎每晚都来。他们大多来自菲律宾、印尼,只有一个来自英国,似乎是参加一个联合国的支教项目。她说话时,带着一副主人般的放松表情,四肢舒展开后,我发现她并没有我之前看到的那样瘦小。她把酒水单递给我,推荐了“螺丝刀”和“玛格丽特”。“开车,不能喝酒。”我说。“喝一点儿吧?”“我喝个矿泉水吧。”我摇摇头。

她轻笑了一声,拿过酒水单,叫来服务员,点了可乐和“玛格丽特”,又要了一份炸薯条。随后,她看向窗外。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城市的灯光从百合路上往外蔓延,被道路两旁的住房、商城的屋顶边沿阻隔,另一边投着天幕中的微弱的光芒。她扭回头,朝酒吧内部看去,带着微微寥落的神情。“你什么时候生的?”她问。“什么?”“生日。”“为什么问这个?”“随便聊聊呗。”“哦。”我看向她,她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5月13日。”“金牛座。土象星座。”她说。“有什么说法吗?”“不喜欢变动,缺乏安全感,重视尊严。”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掏出一支递给我,我摆摆手,她收回点上。我低头盯着木桌子上的一条裂缝。“太含糊了。”我说。“具体的出生时间呢?”“晚上八点多,九点多。”我说,“反正是八点到十点之间。”“上升星座是水瓶座。”服务员将我们的饮料端过来,她喝了一大口,然后长吁一口气。“你肯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打开可乐时有几滴液体溅到我手臂上。我对她笑笑,没说话。“你孩子多大了?”她问。“七岁。”我握着可乐,无法分辨它是常温的还是冰冻的。“今年八岁了。”“叫什么?”“强强。”我用指甲抠了抠那条裂缝,它比我看到的更深。“你问题真多。”“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吗?”她问。“不知道。”“处女座。”她说。这时,门被推开,涌进一帮男人。她朝他们看了一眼,接着说:“你知道处女座是怎样的吗?”“纯洁?”那帮人坐在离我们最远的角落,最矮的那个牵着一个女孩儿,两人看着都有些腼腆。个子最高的男人染了金发,正起哄让矮个子和女孩儿表演接吻。“挑剔,斤斤计较,追求完美。”她喝完最后一口酒,招来侍应生,要了三支啤酒。“你看我。”她将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将整张脸露出来,大眼睛里像镶着两颗漆黑的煤珠子。我注意到她脸上的雀斑,也注意到她的头发全干了。“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她盯着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摇摇头,没说不知道,也没说不是。她继续说:“我的生日是8月23日,再早一天就是狮子座了。”说完,她靠在沙发上。

我想起每晚八点多,交通台会放一档叫“星座运程”的节目,主持人依然是米米。她常用她嘶哑的声音说,某某星座本月将解除之前的沉重和紧张,回归平顺的生活和运势。米米一定是个温柔的女人,她从不在节目中说某个星座本月凶险。“都是糊弄人的。”我说。她没作声,喝起啤酒。很快,三瓶就剩一瓶。酒吧响起音乐,渐渐热起来,她脱掉外套,穿着黑色长袖T恤靠着墙,把脚缩在沙发上,头随着音乐缓缓晃动。

她突然举起了啤酒瓶,像在对谁示意。我扭过头,看到那桌上的金毛正对她举杯。她微笑,喝了一口后将啤酒放下。她扭过头,一副要说话的表情,但她只是又喝了一口啤酒。我几乎能听见她用喉咙喝酒时咕咚咕咚的声音。

金毛走过来,说:“小姐,坐会儿。”他没等她答应就坐下。她朝边上挪了挪。他看了看我,问:“你男朋友?”她摇摇头。于是他挥手招来侍应生,要了六支啤酒,两支推给她,说:“喝酒的女孩儿,好。”两支推给我,煞有介事地说:“初次见面。”他瞥了一眼我的可乐,转过去对她说:“请你喝酒。”说罢他仰起头,一口气将一瓶啤酒喝光。“以前没在这儿见过你。”他说。“也许见过呢。”她端起酒,喝了一大口,咧开嘴笑了会儿。“肯定没。”他说,又喝下去半瓶。“我肯定没见过你。”他的眼窝很深,在这种光线下,看上去像是两条狭长的黑缝儿。“你这样的女孩儿,我见过肯定能记住。”“为什么?”她嘿嘿笑着。我握住啤酒瓶,冰得像针扎。我猜这酒是直接从冰凉的库房中取来的。“请你喝酒了。”他没回答,往后靠在沙发上,两条手臂抻直了放在沙发背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像是搂住了她。他看着我说:“喝酒吧兄弟,来这儿喝什么可乐。”“我们走吧?”我问她。

她没理我,转身嬉笑着打掉他的手。“喝过酒就是朋友。兄弟,你说是不?”他再次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侍应生在吧台里低头做着什么,没朝这边看。另外一桌,他的同伴,正盯着这里。“留个号码呗?”“如果你能把台面上的酒都喝完。”她说。“那得亲一个。”他说。“要求真多。”她笑着说,“看你喝得有多快了。”

他抄起我面前的啤酒灌了起来,接着又喝光了她面前的一瓶半。他喝酒时,高高地昂起头,喉结上下翻动,喝完后,他将瓶子在桌上码成整齐的一排。

她笑得更厉害了,喘着气说:“你真逗。”平复下来后,她抬起脸,闭上眼睛,稀薄的光线打在她脸上。她说:“来吧。”她抿着嘴唇,鼻翼微微翕动。他搂住她的肩膀,接着歪过头慢慢靠近,嘴唇在她的嘴唇上待了好一会儿。她昂着头的样子让我想起和吕莹在淠河边的第一个吻,夕阳洒在她的长发上,我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鬓角绒毛在阳光下呈一种淡淡的金色,接着我占领了她的嘴唇与舌头。最后,一个钓鱼的老头儿让我们别做“有伤风化”的事情,他还威胁要告诉吕莹的爸妈,他说他认识吕莹的爸爸。

那已是十二年前。

酒吧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儿掌声,是他的朋友们。矮个子叫道:“滚回来吧。”他放开她,站起来,端正地鞠了个躬,说:“打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脖子里伸出一截文身,看着像一条蛇,或者一条龙。那头凶猛的动物让他礼貌的样子看上去可笑极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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