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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3: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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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惠芬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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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气

地气试读:

地气

作者:孙惠芬排版:KingStar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10-01ISBN:9787531345084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地气

住了百年的十里岭,说不能住人就不能住人了。

不能住人的原因不是说这里缺少人住的地气。大白天看山下阴郁一片,一到晚上,黑黝黝的村庄里人脸对人脸两户人家,单调得心慌。说谁家从前山的岭上迁往山下的团里了,咱岭上剩两户,水没水电没电的还坚持着,山下的人们笑话了,咱也不是没有本事的人,也该迁了。

原先岭上有十几户人家,后来陆续都迁走了,就剩了两户:一户是来鱼,一户是德库。终于有一天来鱼和德库吵架了,两户互不上门,就连孩子们也绝了话题。岭上的两户人不常在一起说话,山越发黑了,黑得叫人寡气。

两家吵架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这是暑天,来鱼的小儿子二宝满山疯跑着采野果子,来鱼的老婆李苗怕孩子遭蛇咬就出去找。来鱼缩在房子里不想出门。德库的媳妇翠花上茅坑,把裤带搭在茅墙上。农村的茅坑不分男女。来鱼本来该上自家的茅坑,可是他突然想和德库说话。出了门往坡上走,突然看见德库的茅墙上搭了一条红裤带,悄悄地猫腰走了过去,用手往下拽。茅坑上蹲着的人心想一定是家猫作怪,撅着屁股往里拽,拽来拽去的德库就出了门。德库出门也是想找来鱼说说话,伏天过后十里岭还设不设学校,他闺女和来鱼的闺女都上初中,下山到樊庄完校念书,就剩来鱼的小儿子上学,来鱼几次下去找联区,不知道联区会不会派老师来,老师不来,来鱼的小儿子上学就成了问题,来鱼不知道急不急。

这叫皇帝不急太监急。德库走出院门,看见自家的茅坑旁蹲着来鱼,来鱼和自己的媳妇翠花在茅墙上耍着一条裤带拉来拉去。德库站下看了半天,觉得好耍,想笑,可是接下来的事让他笑不出来了。

听翠花说:“死猫,看我不出去打死你。”

来鱼说:“要你光着屁股出来打死我。”

翠花说:“死来鱼,我当是猫,快把手丢开。”

来鱼说:“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就丢开。”

翠花说:“有什么看的?和你老婆的一样。”

来鱼说:“说一样也不一样,都是萝卜,萝卜也有水大水小的。你是秋天的萝卜,她是春天的萝卜,不能比。”

翠花说:“不要说黄话了,你从茅墙上给递过一团纸来,我忘了拿卫生纸。”

来鱼说:“我这就进去。”

来鱼丢了裤带从裤兜里掏出一团纸,要进去。听德库叫了声:“来鱼我日你妈!”顺手抄了一根木棍过去。来鱼一看不好叫了声:“妈呀,动真了。”扭头就跑。

两个男人在山上边跑边骂,碰上了找孩子的来鱼老婆李苗。李苗喊着:“你们好好的疯什么?”

德库说:“问问来鱼,他在茅墙上和翠花耍裤带,我要敲死他。”

李苗想:这阵势怕是真有问题,怕来鱼吃亏,扑过去死死拽住德库的裤带。一个用劲往前,一个用劲往后,听得“嘣”的一声,德库的裤带断了,裤子脱落了下来。德库叫了一声:“倒霉。”扔了木棍朝后撂了一脚,想踹开来鱼媳妇,谁知道脱落在脚脖子上的裤子限制了他的动作,反让他摔了个仰脚八叉,倒在了来鱼老婆身上。李苗说:“天光下你想怎的?”德库说:“日你妈,我能怎的?”翻身提起裤子骂骂咧咧往回走。

来鱼老婆在身后骂道:“你个绝户头德库!”

这时候翠花也赶了上来骂:“我没儿子你有是不是?你娘的脚指头,你就等着你奶奶给你生个叔出来!”

德库说:“不嫌丢人。”揪了翠花回了自己的当中院。

从此,当中院的德库一家和井下院的来鱼一家不说话了。

两户不说话了,一到天黑十里岭越发地黑了,静了。

暑天过后,十里岭来了小学老师王福顺。王福顺背着铺盖,拿着锅碗瓢盆上气不接下气往岭上爬。爬着爬着不是个滋味了,想到自己的确是被番村乡教委的常小明校长耍了,就感觉憋气。自己在下边干得好好的,没想到一开学调到山上来,就因为看到了常小明和民办教师红艳的龌龊事,被调到了十里岭来,他感到十二分的沮丧。找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掏出大光烟,掏了半天摸不到打火机,越发沮丧了。他想在这样一个四周无人的山坡上,也许正好滤一滤自己的思想。那天常小明叫他谈话,常小明说:“听说你想调换一下工作?”“我是想调换一下工作。”常小明说:“想调换工作好啊,现在十里岭的来鱼想要一个老师上去,想来想去没有合适人选你就上去吧!”“我不想上十里岭,能不能换个去处?”常小明说:“工作没有贵贱,不是说你想去哪就去哪,你要是校长你就说了算。”王福顺知道再说也是白搭。自己当民办教师当了十五年才转正,因为转正把小教高级职称也丢了。自己总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什么地方呢?他想不出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没有错,要错也是别人的错,别人出错你有什么办法?还不如不想。

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很小很白也很晃眼。没有打火机,抽不成烟,只能站起身来背了行李走。

王福顺走近十里岭时看到岭上灰秃秃的,一路上连个鬼影也不见。

十里岭坐落在山坡上,几院石板屋,两处石头垒起的院坝,一眼老槐树下的石井,一排杨树遮掩下的鸡栏猪舍,山顶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柞混交林,责任田错落有致地散落在村庄周围的坡地上,构成了一幅静谧邃远的农家乐生图。对色彩有特别鉴赏修养的王福顺情不自禁地惊呼:“好一处神仙福地!”但经验告诉他,这偏僻得与人隔绝的地方不是人久留之地。他把行李放到打谷场上,坐在一个闲置的碾磙上歇了下来。习惯地从口袋里又掏出烟想抽,发现还是没有打火机,就发狠地打了自己的脑门一巴掌。看到打谷场上晒了一些粮食,一块一块的用木棍隔开,有蓖麻、豆、红谷、老豆荚、豇豆,鸡们散开在中间边找吃食边散步,倒是悠闲自在。早知道有个十里岭,却没有想到离乡里这么远。尤其这里连电都不通,外面是啥形势?不晓得,糊涂过春秋。回头看到场上靠山的地方有三间砖房,墙上写了“教学育人”四个字,想那一定是学校了。掉转头放眼望去看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有人影晃动。他想这岭上的人收秋也太早,八月十五还不到,就开镰了。对着人影喊了两嗓子:“有人吗?那地里有人吗?我是小学教师王福顺!”

德库听到有人喊,放下镰刀和翠花说了声:“我上去看看。”翠花说:“看什么?来鱼的儿上学,又不是咱的,你管他。”德库说:“我是十里岭的队长,老师来了哪能不管?”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拍了拍腿上的土往上走。走到打谷场上,看到王福顺不知该怎么称呼,说:“是新来的老师吧?贵姓?”王福顺急忙站起来说:“免贵,姓王。王福顺。”德库说:“是王老师啊,王老师好,王老师好。”王福顺说:“你是这里的?”德库说:“队长!德库。”两个人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德库开了学校的门,把行李放进去,领了王福顺回了当中院。当中院是四合院,清一色的石板房,石板院,石板地。王福顺心想,看来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德库开了门往火上的茶壶里添了水,掀开地锅的箅子,取出两只碗给王福顺和自己倒了茶水,两人就坐在炕沿上对饮起来。王福顺说:“石板房好啊,冬暖夏凉。”德库说:“好什么好,人都不住了。”王福顺说:“十里岭现在有几户人?”德库说:“原来有十几户人,现在就两户了,我和井下院的来鱼。满算起来七口人,来鱼两口两孩还有一个瘫在炕上的老娘,我和翠花一个闺女,我闺女和来鱼的大闺女都上初中了,你现在教的学生是来鱼的小儿子二宝。”王福顺问:“就一个?”德库说:“就一个。”

王福顺越发感觉常小明是真欺负他了。一个教师教一个学生,出不了成绩年终大会上拿你开涮没商量。怎么就没说是一个学生呢?要说是一个学生说啥也不来。一个学生都教不好还配当老师吗?现在既然来了,我就得好好干,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王福顺说:“找些干柴,我去把火生着。”德库说:“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就只管坐着喝茶,午饭家里吃。”德库掏出烟递给王福顺一根,王福顺说:“我连火都忘记拿了,一路上干火,没办法。”德库站起身从中堂前方桌下抽屉里取出一包火柴递给王福顺,“有啥要求尽管说,来了岭上这里就是你家。”王福顺有点感动,觉得山里人真是实在。这时候翠花扛了一蛇皮袋青豆角扔在了院子里。翠花说:“山下老师来开学了吧。”王福顺应道:“开学了,开学了。”翠花也不进屋顾自忙去了。

别看岭上人少,两家人不说话,但是,人来去往的不说也知道。来鱼心里这几天就操着这份心,没想到老师来得这么快,和李苗早早从地里回了家。这几天二宝到山下他小姨家串门,来鱼想,得赶快叫二宝回来。“你中午叫孩他老师来咱家吃饭,我到山下唤二宝去。”来鱼和李苗说。

李苗满脸不情愿地回答:“怎么去唤?你弄的龌龊事!”

来鱼斜了一眼李苗说:“翠花肥得那猪样,有你好?你还吃醋!也不过就是耍耍罢了,认什么真?”

来鱼边说边从他娘的身体下抽出尿垫子来挂到院里铁丝上,“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有男人的脸面重?我走了。”

李苗说:“人活一张皮,行头也不换了?不怕山下的人笑话你是野人?”从屋子里给来鱼扔出件干净衣服来。

来鱼三下五除二换了行头扭身走了。

听得背后李苗说:“我不认真,德库认真,我的脸不值钱,有人值钱。”

来鱼嘟囔了一句:“鸟!”

午饭,两家做的都是扯面。李苗往坡上的当中院走,她拿不准进了德库院子该怎么说话,边走边想:我进了门先要大声喊一句:是二宝山下的老师来了啊,不去我家倒先来麻烦翠花了?看他们怎么说,他们一说,话就开了,下一步就好办了。她有意放慢了脚步在当中院的大门口停顿了一小会儿。听见德库说:“没味,再放点菜。”“有味有味,正好正好。”她想人家已经吃开了,进去叫,瞎扯半天不一定放碗,还不如送一碗过来也好省许多口舌。返身回了井下院,觉得想好的话不能说,还得再想。

李苗端了饭走进当中院,迎头撞上了德库。德库端了一锨炭火要往学校走,这样两人就碰面了。李苗满腹想好的话在这一刹那没了。德库也想不到李苗会上门,有点丈二和尚:“怎么你还敢来?”话一出口德库觉得自己的话有点硬,闪了一下端着炭火过去了。

李苗说:“我咋的不敢来,你是老虎,还是翠花是老虎?上门不欺客,我来叫我家二宝的老师吃饭。”

翠花听到了两个人院子里的对话知道话不能赶,老师在炕上坐着,赶下去怕不中听,探出头说:“是李苗啊,还想要吃了饭去叫你哩,二宝老师来了,也不来瞧瞧。”“这不是给老师来送饭来了。”“马后炮不是?王老师要等你这碗饭,怕把尿都憋长了。”“等不得这顿有下顿怕什么?拿个碗来吧,也不怕王老师笑话。”“把饭端回去得了,省得占我碗。”“好意思?坡上坡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放窗台啦,我可是给王老师送的饭!”

王福顺在屋里喝着汤,听屋外两个女人对话觉得很有趣,下炕走到了院子里,看了李苗一眼,感觉这岭上的两个女人都很俊,一个胖些,一个瘦些,胖的胖得体面,瘦的瘦得熨帖。

两个女人一起回头看:一身灰中山装,模样清瘦约莫四十岁的王福顺,一只手抹着嘴,一只手扶着门框,满口牙白雪雪笑着望着她们,翠花一激灵反倒没话了。

王福顺说:“二宝是你家的孩子?”李苗说:“是我家的孩子。一个学生,你的任务是不是太重了啊,王老师?”李苗接着说:“王老师我是和你开玩笑啊,你可不要见外呀!”王福顺说:“见什么外呀?既来之则安之。”翠花说:“看人家,到底是老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候德库走了进来说:“王老师,火生好了,我不敢动你的行李,你看该怎么样整理就整理吧。”王福顺说:“谢谢啦,真是要谢谢了。”

来鱼从山下领回二宝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落山的太阳照着各怀心事的来鱼和二宝。二宝问:“爸,是个男老师?还是个女老师?”来鱼说:“女老师咋说?男老师咋说?”二宝说:“女老师身上有个味儿,男老师身上也有个味儿。”来鱼说:“这等于是没说。”二宝说:“不是的,爸,女老师身上的味儿好,男老师身上的味儿?我说不出来,就和你一样,爸。”来鱼说:“你爸身上的味儿不好闻是不是?”二宝说:“不能这样说,爸,不过也可以这样来理解。”来鱼突然觉得二宝很聪明。

来鱼心里也在想事,从山下听说了一些事,是关于王福顺好好的不在番村教学为什么来了十里岭的事。来鱼想把听来的事说给谁听,说给谁呢?不可能说给德库,因为德库拿了木棍要敲死他,人在该长脸的时候还是要长脸的。来鱼想就自己说给自己听吧,在肚子里重复一遍别人的话也能解一解心焦。来鱼想到好笑处就笑了一下。

二宝说:“爸,笑什么呀?”来鱼说:“我笑王福顺,你的那个老师真有意思。”二宝说:“他好笑吗?爸。”来鱼说:“好笑。他逮住常小明和红艳时,他们俩怎么也分不开,常小明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福顺一眼发现了问题,常小明的裤钩钩住了红艳的裤襻,王福顺走过去给他们俩解开,常小明还说,看来王老师你是下功夫了,我该怎样感谢你啊!”二宝说:“爸,这有什么好笑?下一次把裤子脱干净了就是。”来鱼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给孩子说这些话,马上严肃起来说:“知道什么?你的任务就是念书,不该知道的东西要少知道。”二宝边走边拿了石头往远处扔,二宝说:“又不是我要知道,是爸你说给我的啊!”来鱼想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耍耍性子耍到自个儿身上了。心里就不想在回放山下人说给他的事。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得很是沉默。

来鱼领了二宝回到十里岭,直接到了学校。当时,王福顺正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图,黑板的右上角是两个红灯笼,灯笼上写了两个字:欢迎。黑板的正中写着“二宝开学”。王福顺示意他们父子俩坐下,他接下画完了左下角的一本书和一支钢笔。

王福顺完成了黑板上的内容,拍了拍手上粉笔灰。来鱼一看老师的动作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了,就拽了二宝一把。王福顺抬起手往下摁了摁说:“坐下,坐下,你就是二宝啦?”二宝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一下就肯定他是二宝,赶忙站起来说:“我就是二宝啦!”来鱼说:“你敢学老师说话?想吃打是不是?”二宝觉得委屈:“我没有学老师说话!”王福顺说:“和孩子说话要讲个平等,怎么一说就吃打?我在问二宝话,你就不要插嘴了。”来鱼咧开嘴说:“是,是。”

王福顺说:“二宝同学,暑假作业都做完了吗?”

二宝说:“报告老师,都做完了。”

王福顺说:“很好。新学期马上要开始了,有什么打算?把你的想法告诉老师,想让老师怎么教你也说出来,今天虽然没有正式开学,但是你来了,咱就来一次交谈,我现在是你的朋友,记住了,以后咱们上课的时候,咱们俩是师生,下了课是朋友。你知道什么是朋友吗?”

二宝没有想到老师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没有答上来。

来鱼有点着急:“朋友就是相好呗。”

王福顺说:“看看,看看,我说了不让你说话,要二宝说,又着急了不是?你说的那相好还不如朋友好解释。二宝来说,肯定比你爸说得好。”

二宝挠了挠了头说:“报告老师,朋友就是在一起瞎耍,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吃的东西共分,还有,说不清了,好得就和一个人似的。”

王福顺说:“说得很对,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有什么话都要交心,不瞒不骗。记住了,以后不是上课就不要喊报告老师。”

二宝说:“我知道了。”

王福顺说:“那你回答我刚才的提问。”

二宝说:“咱们能不能上课下课都是朋友?”

王福顺说:“能。”

二宝说:“能就什么都好说了。我希望讲课的时候多讲语文,少讲算术,最好干脆不讲算术。”

说到这里来鱼又沉不住气了,“不学算术,今天我上山捋了五斤金银花,六块半一斤,五斤多少钱?算不清,一学期学费让你赔净了!”

王福顺说:“着急了不是,素质教育,又不是单项的,我还不知道算术重要?关键是方法问题,用什么方法让孩子对一种东西感兴趣是我今天问二宝的原因,有因才有果。我们国家的教育是猴爬杆,往上爬是目标,怎么让孩子心情愉快地往上爬才是最主要的。好了,今天我不多说了,二宝回去准备好明天正式开学。来鱼,以后教育孩子也要换个方式,不能张口吃骂,动手吃打,这陋习也该改一改了。”

来鱼站起身来说:“是,是,是该改一改。王老师,晚饭到我屋里吃,咱再谈谈,听你说的怪有道理,说来我也是上过初中的,有些事就是不明白。”

王福顺笑了笑,摸了摸二宝的头说:“二宝小朋友再见!”

来鱼从学校走出来后,感觉心情很是不错;二宝也觉得王老师身上的味儿很特别,虽然他从心里是盼望有一个女老师来。

这天夜里,王福顺点了油灯在灯下看一本爱情小说,看了一会儿觉得眼闷,哪像在山下的学校里,二百瓦的灯泡亮堂堂的,心情好的时候可以看个通宵达旦,现在看不得一两行就眼困,不想看它了。前一任教师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就想出去透透气。

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洒下来的光像一层霜铺在地上,有些凉爽。突然听得远处玉米地里有铜锣敲响,吓了他一跳,他踮起脚看了半天,铜锣就敲了半天,半天之后一切都静了,看到德库拿了锣从远处走回来。

德库在学校的窗户下侧了耳朵听了听,猫手猫脚走回了当中院。德库没有看见他,他看见了德库,德库是想看看他睡下了没有,德库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便转身走了。他也不想和德库说话,他知道农民和你唠叨起话来没完,东说说,西说说,又不好意思赶他走,你越不好意思他就越感觉你是在留他,所以就干脆不要和他们多说。一个人静静的比说话还要好。其实德库是想听一听来鱼是不是在学校里,德库不想让来鱼和老师走得太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王福顺想起了他的前爱人爱花。王福顺叫她花花。花花考上了师范学校走了,一走就是十年,其实人走了三年就毕业了。毕业了的花花回来跟他办离婚手续,女儿五岁自然随花花,王福顺有些舍不得她们娘儿俩,但花花很决绝。女人要狠了心跟了人走是不会回头的。王福顺在花花面前哭过求她留下来。花花说,你不哭倒还好说,一哭我更决定不留了。王福顺心想,我操,男人的眼泪如此的不值钱?去他妈的完蛋就完蛋。两个人最后一次做了爱,第二天就办了手续。王福顺和花花最后一次做爱时,王福顺没有哭,花花哭了,王福顺也想哭来着,就是没有哭出来。也就是说在最该要哭的时候,他顶住了,之后就不想那事了。今天他突然想起,是因为他看了那本爱情小说。他和花花在番村乡是公认的般配的一对。实际上现在看来他们是一对没有爱情可言的夫妻。他为她提供的是肯定的现实,她不要肯定,她要的是不确定的将来,也就是说,花花是浪漫的,王福顺是现实的,“你以为我满足这样的生活吗?”花花在省师范住了三年,眼界很有些开阔,对于婚姻家庭爱情这类问题,花花有自己的看法,这些看法,与她和王福顺结婚前的想法完全不一样。王福顺在三年中对婚姻之类的看法没有变。人家变了,你却不变,两人的关系能不变吗?婚姻不过是一种契约,那张纸一扯就破。人们并没有因他的“不变”而给他一点尊敬,反倒说他连个师范生老婆也留不住、哄不住。女人本来是要哄的,连哄女人的本事也没有,一个大男人还能干得了什么?常小明不欺负他这样的人还欺负谁去?今天看那本爱情小说,王福顺就想起了花花,想起了常小明。常小明非但没有给花花做工作,反倒说我王福顺“强奸了人家的青春”。王福顺再没有心思往下想了。

王福顺沿着场边的路绕了一圈,路旁的地里种的好像都是土豆,匍匐在地面的秧子黑乎乎一片。山里的小路很静,只听到王福顺踩着月光的脚步声“沙沙”响。

早上八点钟,来鱼领了二宝来上学。王福顺在讲台上坐着,二宝在讲台下坐着,来鱼在门口站着。这样的一对一教育方式真是少见,王福顺感觉有点像耍猴的意思。二宝是猴,我耍二宝,我是什么?也是猴。常小明耍我,常小明也是猴,谁耍他?是上一级领导耍他。突然觉得这样说有点欠妥,应该是红艳耍他。不就是让我教一个学生吗?我就教给你看,我倒要看看谁耍得了谁!王福顺的思想突然跳了一下,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锣声问来鱼,“昨夜里谁在敲锣?”来鱼说:“山猪拱土豆,吓唬山猪哩。王老师,是不是惊吓你了?”王福顺说:“那倒没有。”来鱼说:“没有惊吓你好,农村有农村的响动,城市有城市的响动,那打桩机啦,警车救护车的,声音也够吓人的。你来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王福顺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二宝同学,今天开学,你就是一名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表明在上个学期的基础上将要更上一层楼。看到黑板上写的字啦,那么我现在要求你大声把它念出来。”二宝大声地念道:“欢迎二宝开学。”

二宝就正式开学了。

翠花和李苗见了面打个哈哈,德库和来鱼还是不说话。时间一长王福顺发现了他们之间有问题,一时半会儿弄不清,问二宝:“你们为什么不和当中院一家说话?”二宝说:“爸和翠花姨在茅墙上耍裤带,德库叔看见了拖了棍要敲死爸,就不说话了。”王福顺想,这叫什么事?就想在一个合适的时候让两家坐在一起,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庄户人闹什么意见吗?王福顺星期日下山走了一趟,置办了一些酒菜,回来后把两家叫在了一起。

王福顺说:“我来了也有些时日了,你们对我的照顾我从心里感激不尽,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来是想说说话,近乎近乎,再说,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翠花说:“日子太快,又到八月十五了?我还没有发面打月饼哩,可不月亮都圆成锅了。”翠花站起身走到门口望了望天,这期间谁也没有接她的话。

王福顺说:“来鱼你帮我把那瓶酒打开。”来鱼咧开嘴用后牙咬开酒瓶盖,放到并好的两张课桌上。王福顺又说:“德库你把那瓶红酒也打开,咱不能忘了女士。”德库也咧开嘴用后牙咬开了那瓶红酒盖,放到了桌子上。王福顺拿了碗倒了三碗红酒三碗白酒,三碗红酒放在了李苗、翠花和二宝面前,三碗白酒他让剩下的男人自己端。王福顺说:“来,都端起来。”二宝不敢端,手缩缩进进在桌子上来回磨,眼睛看着来鱼。王福顺说:“怕啥不敢端起来?十八岁成年,现在已经是半成年了,要是在旧社会你都娶老婆了,这是红酒又不是白酒,我心里有个尺寸,端。”二宝笑着咬了下嘴唇端起了碗。

王福顺说:“首先我来一段开场白,千百年来我们老祖宗称赞这种东西为琼浆玉液,许多与酒有关的故事极富感情色彩,什么举杯邀月啦,把酒壮行啦,纵酒欢歌啦,这些咱都不说了,这么着吧,酒是现今社会生活中最活跃的,最能表达情感的一种物质,咱今天晚上喝酒就是为了交朋友,来,咱们一起来碰一下。”所有端起来的碗一齐拥向了王福顺。“不能光和我碰,我先一个一个来,然后是来鱼,然后是德库、李苗、翠花和二宝。”王福顺和他们一个一个碰了一圈,大伙就一起喝了一口。接下来是德库,德库迟疑了一下也端起了碗说:“今天用王老师的酒来敬王老师,王老师为一个孩子上山就值得我敬。”和王福顺碰了一下喝下去了。来鱼马上接着说:“我是二宝爹,以学生家长的身份敬你。给你满上,来,感情深,一口闷,要是有一点残酒,罚我十杯。”

王福顺说:“咱是喝了六下了,这叫六六顺。人活着应该顺顺当当,你呀我呀他呀,彼此之间也应该顺顺当当。你们两家两个孩子在山下上学,十里岭现在连我一共六个人,六个人在一起还能不顺顺当当吗?能有啥过不去的?一点鸡毛蒜皮还值得疙疙瘩瘩?一起干!”王福顺一举杯,二宝也跟着举杯,德库两口子和来鱼两口子却有点迟疑了,两家的关系叫王福顺一点透,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王福顺说:“是我请你们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是不是?常小明小瞧我,你们也小瞧我是不是?算了,今天的酒到此为止。”那架势有点要收筷子,德库和来鱼坐不住了,不等王福顺说话就一起端起了碗,碗和碗不自觉地碰在了一起,嘴里同时吐出了一个字:“干!”王福顺说:“好,干就干个痛快!”一个“干”字让酒碗从这边晃到了那边儿,又从那边儿晃到了这边儿。一忽儿之后煤油灯下的嘴脸有些歪歪斜斜了,哥啊弟呀的悬空打着手势,喝红酒的喝完了,喝白酒的第二瓶已经开始。

王福顺从包里取出月饼来要喝红酒的人吃,“今天没有准备晚饭,月饼就是晚饭。你们女人不要笑话,我没有喝多,来你们十里岭教书,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哪有一个老师教一个学生?在番村乡我是教导主任,不算个官是吧?但全番村乡的老师和学生我都管。我二十年工龄,前年转正,民办教师总算是到头了。谁知道今年评职称,工龄忽然不够二十年了,小学高级职称被常小明弄黄了。我找他理论,我说,转正二十年够了?评职称二十年就不够了?常小明到县教委查我档案,说我差三个月,也就是说我转正都转早了。转正他干不掉我,备案了,送市教委了。”

德库有两口猫尿仗着说话底气就冲,联想到身边的事心里就憋屈得慌。仗了胆说:“王老师,有个事想问问,是不是你看到了常小明和红艳有那事?不要怕他,你说出来。”来鱼知道他要说啥,指了二宝和李苗说:“小孩子家,送他回去看看娘,大人说话娃娃家不用听,二宝拿上王老师给的月饼走吧!”李苗拉了二宝走,二宝恋恋地退下了酒桌。来鱼说:“李苗,送回去就来,咱不可凉了王老师的菜。”

德库目送二宝和李苗走过打谷场后,就觉得缺少了一个真正的看客。王福顺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要在西方揭露别人的隐私是犯罪,咱们国家说这些也就是闲扯淡话。我也是有两口酒仗胆,瞎聊吧。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从红艳说起吧。不瞒你们说,红艳是我的第一个恋人,更确切地说,我是红艳的第一个恋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主要是我当时并不喜欢红艳。不是人家红艳不好,是我们彼此不合适。这种事不能勉强。年轻时候谈恋爱断就断了也没有个啥。去年资助贫困山区教学款项拨下来了,也不多,五万块钱,常小明并没有把这钱用到教学上,大面上买了一些教学用具,剩下的说是用于活动经费了。也就是说,钱是国家的钱可以给张三,也可以给李四,你不给点好处费,人家凭什么给你?事就出在我的嘴上和眼睛上了,我看到常小明从这一笔款项中买了一台彩电送给了红艳。那是一个天黑不见五指的夜里,我想问问红艳弄个究竟,在红艳门口听到了常小明说,这一笔扶贫款先扶你一台25吋彩电,下一次给你弄个冰箱,红艳就笑。那一种笑翠花和李苗笑不出来……”

来鱼接了说:“得了便宜卖 的笑。”

王福顺说:“不能那样儿说嘛,我一直认为红艳是一个比较单纯的女人,真的不想让她因为一台彩电坏了名声。他们连门都没关,咱农村也没有敲门的习惯。我一进去看到了他们俩抱在一起。一见我松了手一起往后站,常小明的裤钩钩住了红艳的裤襻。这事我并没有和别人说,能说吗?谁知道隔窗有耳,不知道谁听了说出去了。说出去事小,关键是有人写了上告材料,上告材料上的落名是我王福顺。我可以大声说,这不是我干的。常小明以为是我干的,发狠说要整我。”

来鱼说:“为什么不告他?”

王福顺说:“告他?我不愿意坏了红艳的名声。红艳恋我是真心的,她早劝我和常小明搞好关系,和单位领导弄僵了不会有好果子吃。人在社会上混,总得有个靠山,大靠山没有,也得有个小靠山,单位领导就是小靠山。要学会说话,说软话,好话,红艳还说,你不是叫王福顺吗?福顺福顺要福就得顺着人家,要不起这个名字做啥?我是说过告他,他说,想告我?好啊,一个人活着连老婆都守不住,自己闲下来看别人玩转活了,眼红了是不是?生活作风问题现在还是个事?我说我不告生活作风告工作作风问题。他说,我工作有问题吗?舌头没脊梁啊!法律是讲证据的,你不是在搞党校文凭吗?报的法律专业是不是?学好了再来和我理论!”

德库说:“他简直就不是个人,是个鸟!”

这时候李苗走了进来,看到一个个生气的样子,想是不是德库又生来鱼气了?赶快说:“来鱼耍耍性子,还生他的气?来鱼喝多酒了我来给你赔个不是。疙瘩宜解不宜结,就两户人家,王老师不是要我们和和顺顺吗?”

翠花说:“不是,生啥气啊,你和我就坐下来听,比起人家王老师咱那事算啥呀。”

王福顺说:“不算啥,就我的事也不算啥。”

来鱼说:“尿他,好汉能让尿憋死?你安心到咱十里岭教书,学生少是不是?明天我和李苗有活干活,没活来听你讲课,把我俩当你的学生好了。听清了没有?我问你呢李苗!”

德库接了话:“是说给我听,是说给李苗?我是队长,明天割完谷担到场,我也来听,哝?”德库用嘴噘了一下翠花。

翠花正从心里为王福顺打不平,看德库这么一“哝”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王福顺就有点激动了,“你们的心情我领了,一个学生对我来说和多个学生没有两样,从明天起我会更正规地教二宝。”好像自己以前教二宝就不正规似的,想再补充一下,嘴里却说:“干!”“干!”

十里岭的人被王福顺搞得居然没有一丝儿睡意。瓶中的酒还剩下不多,有点不舍得喝,德库建议划两下圪挤圪挤。有獾在土豆地里拱吃,他们也不想敲锣,猜拳声漫过十里岭疾卷过土豆地也没有把獾吓走,獾抬起头听了听又低下了头呼哧呼哧拱了起来。

早上二宝做完广播操开始按王福顺排列的课程表上课。第一节是算术,二宝不想听,眼睛不时往外看,看到德库和爸担着谷一挑一挑地送回来放到场上,妈和翠花姨用镰刀切谷穗,她们说说笑笑的,二宝一高兴,就想着第一节课快下了好到谷穗上去打滚。

王福顺发现二宝心不在焉,敲了桌子说:“二宝,知道我问你什么了?”二宝说:“问我什么了?”“问你中国古代算术为什么会在世界上遥遥领先?为什么在汉朝初期到隋朝中期会出现发展的第二次高潮?”二宝瞪大了眼睛,王福顺说:“不问你这个了,问个简单问题,你说算术重要不重要?”二宝说:“重要。”王福顺说:“说说怎么个重要法?”二宝又瞪眼了,王福顺说:“10-9=?二宝回答。”二宝不用想就肯定地说了出来:“1。”“不错,是1。但是,就这个1它包含的道理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一种球叫保龄球,你没有见过,我也是在电视上见过,它的形状像一个朝上的叹号,十个朝上的叹号站在一起,一个人用手抓一个圆球往朝上的叹号身上扔,准确地说不是扔是滚,滚过去倒下去的就得分,每个球得分是从0到10。这10分和9分的差别可不是1分,因为打满分的要加下一个球的得分,如果下一个球也是10分,加上就成了20分。20分和9分的差别是多少?如果每一个球都打满分,一局就是300分。当然了300分太难,但电视里的高手打270分、280分却是常有的。假如每一球都差一点,都是9分,一局最多才90分,这差距是多少?二宝同学,你现在心里肯定想着练好滚球就能得高分,这与算术没有关系,但是,你想错了。首先你与这一种朝上的叹号球就有一段距离,我托人打听过了,打这种球一个小时要50元,如果按钱来标价,咱和城市人的距离也就是一个小时的价钱,但这一个小时的距离就需要你现在来努力了,你不想学算术,人家每门功课都学得好都不偏,你肯定会掉队,七年下来不用说考大学没有希望,就是在十里岭种土豆也不会卖出好价钱来,因为你有一个弱点:不会算账。这时候的差距就不是10-9的问题了,是1-10的问题啊,二宝同学这时候后悔干粮就没得卖了。”

二宝憋了一泡尿想泻,回过头看到妈和翠花姨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教室的门墩上坐着,爸和德库叔拄着扁担站在门前,眼睛一时间凝结得纹丝不动,好像走进了高深莫测的科学殿堂。

来鱼说:“看王老师讲得多好,二宝要专心听讲,咱不能老在这山上,爸迁往山下,你迁往城里,你也领爸去打那叹号朝上的球。”

王福顺说:“休息十五分钟,下一课是音乐,好,起立,下课。”拍了拍手上粉笔灰迎着十里岭人的目光走出了教室。这样的注目好久感觉不到了,王福顺放开步子夸张地走到场边看着远处大声地说:“好个丰收的秋天!”王福顺想人就得学会和环境共处,该牛逼的时候就得牛逼一下,这样也符合生存要求。镶嵌在蓝天白云中的太阳暖暖照射下来,两个女人斜在谷草上,屁股翘翘的,谷穗在镰刀一挽一挽时掉下来,一股细弱如烟的灰尘袅袅绕绕,闪闪烁烁在她们周围舞动。王福顺平稳地从她们头顶看过,看到谷草上攀结的青豆角舒展着一副鹅绿色笑脸,不由得舒心地笑了笑,一口白雪雪的牙跳跃着露了出来。翠花一激灵,被这一口白雪雪的牙触动了,男人要有了一口白雪雪的牙,这个男人一定不会和土疙瘩打交道。顺着王福顺的眼光一起往远处看,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绿,连绵不绝的千沟万壑。

德库和来鱼挑了扁担往各自的谷地去,德库说:“我听说你下山找了团里的支书,迁户的事说好了?”“说了,他说要迁户光管住,不管口粮地。”

德库说:“山下住回山上收粮食也行啊,你的精神足,一年也就几个来回,省你到了大村和人家的小媳妇耍裤带。”

来鱼一听话里有话就说:“喝了王老师的酒还不消气?要我个男人家怎么和你说?我是真没那意思,就说咱这山上没啥娱乐,也不可能在家门口做那事!要信咱以后就不提这事了,你要不信我说甚也没用。”“我相信你也没那胆。”“那你迁户的事也和山下说好了?”“说好了。年后迁,我老婆的姐夫答应匀我一些地种,只要能下户就不怕没有地种,当支书又不可能当一辈子,你给他送两条烟什么事解决不了,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有地种就好,种地是根本,咱农民要没地种就等于断了手脚。我收了秋要出去搞两天副业,你出去不?”

德库说:“出去。”两人在路岔口分了手。

翠花和李苗坐在谷穗上看着王福顺教二宝唱歌,二宝从嗓门里发出来的音不大正,有些窜动。“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大路旁——”王福顺说:“二宝同学,要亮开嗓子唱,不要捏叽叽的,跟我一起来。”二宝跟了唱:“也棵呀小柏杨,长在大路旁——”王福顺说:“yī一,不是yě也。bái白,不是bó柏。要咬准字,然后才能字正腔圆。”二宝就咬了字唱,结果是越唱越糟糕,惹得谷场上的两个女人大笑了起来。

这一夜的井下院就听二宝反复在唱“也棵呀小柏杨”。

收完秋十里岭的两个男人都要出去搞副业,在背了行李上路时把两个女人同时托付给了王福顺。王福顺感到重任在肩,这不仅是要给二宝教好学的问题,更主要是身边一下子落了两个女人,有点不好处事。要在往日,王福顺总觉得什么都正常,该说该笑,该打该闹,甚至当着女人面说些荤话,也没有什么,可是现在,他却感到像丢了魂似的,不知道该跟这两个女人怎么相处。也日怪,两个男人刚走,两个女人早早打扮光亮,取了针头线脑到学校和二宝一起听课。

王福顺穿了一件蓝色中山装,粉笔灰撒落在袖子和衣襟上,像染上了一层霜。两个女人看着讲台上的霜人儿心里生出了一丝儿疼痛。王福顺的课讲得有点不大利索。“停一停,我喝口水。”王福顺端着茶缸有一些别扭。想:我王福顺是谁?是有教养的、讲道德操守的教书人,像常小明那样对女人持抱不放的“有色人种”,我王福顺是看不起的。孔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发出了郑重的告诫:“非礼勿视。”非礼的形态往往是令人心跳的,没有几个人能自觉敛目不视。孔夫子的毕生终归是苦行者的遭遇,他对自己的器官的约束,使他成了圣人,我王福顺不是圣人,但绝不能越出自己要求的道德底线。当然,要想不超出就得自觉抵制。

几天下来王福顺决定执行第二套教学方案。他在课堂上说:“你们俩,从今天起不要来听课了,小学五年级的课你们又不是没上过,你们来了影响了二宝的注意力,当然,我从心里是希望学生多一些,但是,怎么说毕竟你们也不是学生!”

李苗赶紧说:“不影响了,只要王老师说话,我们怎么做都行。”挽了翠花的胳膊想拽她起来走。

翠花心里有一些迟疑,王福顺咧着白雪雪一口牙看她,翠花说什么也不想走了,扭回头和李苗说:“都是你影响了二宝,要回你回吧,我还想听一会儿。”李苗有些不高兴了,“明明说是咱俩影响了,怎么倒没有你的事?小学是基础,不是你儿你不怕!”翠花弄了个没趣,站起来走出了学校。

一路上翠花和李苗没有说话,话到这时候说有点多余,各怀心事,一前一后拢着袖回了自己的石板屋。

翠花盘腿坐到炕上,想自己在王福顺面前被李苗说了个没意思,真不是个滋味。就越发想见王福顺,想找一个借口,想起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城市的灯灯火火了,正好叫王福顺去。记得那时候山上的人多,夏天里夜长,几个人相跟着上山看远处,远处灰蒙蒙一片要等到天黑才看到一粒两粒的灯光亮起来,那还不算好看,等到成片的灯光亮起来才好。它和天上的星星不一样,天上的星星太遥远看上去有一股寒心的凉气,远处的灯光在幽暗填充的大片视野下,它是激荡和跳跃的。想象灯光下生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里会生出一股热气,就感到城市生活百态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开始高声谈论,说什么时候也要进一趟城里,也去逛逛歌厅,现在城里的女人都是一副骨架子,小腿细得像鬼骨头,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扭得人不好受还难受;男女在一起有人没人贴了亲嘴;又说城里偷儿多专偷乡下人口袋;走路好好的偏说你撞了人家,要你赔!敢说一个不字,俩耳光上去还得赔。城市也就是只能看看,不是咱存活的地盘。这样想着翠花跳下炕走出当中院走进了井下院。因为想和王福顺上山有些兴奋,觉得把李苗叫上比较合适。翠花这么想就忘了李苗在学校说的话。进了院翠花冲李苗喊上了:“好长时间没有上山了,咱叫上王老师一起去吧?”

李苗在屋里应道:“是好长时间了,不知道他去不去?”“咱去问问他。”

李苗走出来说:“山上真是不能住人了,看人家山下电灯电话电视交通又便利,有个联系也方便,咱这算啥?当初嫁来的时候,想山上人少地多富裕得快,哪想不是这样,嫁鸡嫁狗一辈子嫁对了就对了,嫁错了只能错。”

这时二宝唱着“也棵呀小柏杨”走进来。翠花说:“二宝,晚上去看灯灯火火,你问一问老师说我们不敢去想叫他一起去?”二宝扔下书包跑去问王福顺。

翠花说:“我不等了,回去找件厚衣服。”

走出井下院,翠花迈小了步子,想看看王福顺到底去不去,站着等二宝问话回来。翠花想王福顺要去才有意思,从那白雪雪的牙中吐出来的话她想听。农村人不管长相如何,满口牙齿高高低低一张嘴就漏风,连字都咬不清,像那二宝就是“柏、白”不分。想着想着翠花就哼起了小白杨,二宝走了过来,二宝说:“翠花姨,你唱得真好,抒情得很嘛,比王老师唱得都好。”

翠花说:“姨上初中时是宣传队的骨干,啥也会干,你以为就现在这个样子。”二宝说:“现在这个样子也好嘛,还生了一个姐姐就很美丽。”

翠花心想,二宝会说“抒情”和“美丽”了,这孩子将来兴许真能成了城里人,自己要有儿多好?真得想办法了。就说:“二宝,看你多有福气,一个老师教了一个学生。”

二宝说:“姨才有福气,我和王老师说是姨叫去,王老师一听就说要去。”“姨,我要回去写作业了。”想到要和王福顺上山头看灯灯火火,翠花心跳得加快,三步并两步回了当中院,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堆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里外换了个新。

没等天黑透,十里岭的人拄着棍出发了。王福顺打头里走,二宝夹中间,翠花和李苗拉着手在后边。星星在天空闪闪烁烁,有半个月亮透出云彩射下亮汪汪的光来,时而有一阵风从山腰吹过。李苗说:“我忘了多穿一件衣服,山头上风毒。”翠花说:“爬山衣服多了是累赘,我都觉得自己穿厚了。”这时王福顺插了话进来,“我没来之前,你们是不是经常上山看远处的夜景?远处除了灯光还能看到什么?”翠花说:“啥也看不到。”二宝说:“看得到,还有一团黑。”王福顺扭回头笑了起来,“二宝还会笑话人哩!”

山头上无声无息,周围松树在夜幕中洇成了更为深暗的墨黑,人站在高天远地中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看到模糊成一片的远方有丝线一样的亮划过来划过去,山风吹得眼睛有些发涩,城市是一年一个样,到底变成啥样子她们也不知道。

王福顺说:“城市要比乡村丰富,却没有乡村朴素。城市人花花肠子多。”

翠花想起了城市戏班子来番村唱戏。四月十五是关帝庙会,她住在姐姐家看戏,那天下午好像唱的戏文是《十二寡妇征西》。庙会上唱啥戏对青年人来说并不重要,戏是老年人看的,闺女媳妇穿了新衣新裤去戏场,可以说不是看戏主要是去叫人看的,当然自己也看别人。常语说得好:上庙会干啥去?比脸蹭屁股勾膀子去。熙来攘往,摩肩接踵,让人瞧,瞧别人,人要是不瞧人,穿新衣新裤干什么去?那时候翠花刚结婚,人没有现在这样胖,长得白净的翠花往人堆里一挤就有人死盯,盯她的人不是番村乡的后生,是剧团里的人。小伙子下午看晚上盯,人声嗡嗡锣鼓轰轰。小伙子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儿说。她的心怦怦跳就跟了他走。

怕人看见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甩开卖香烛的、卖丸子的、卖炸糕的、卖包子的,过了河是一片庄稼地,她有些迟疑,德库在姐姐家打麻将,她该不该跟着这个男人走?那男人一口白牙撩得她心乱,不由自主就跟着进了庄稼地。他把她压倒在一片玉米棵子上,嘴在她脸上亲,她想挺一挺,可就是挺不起来。身子像面条一样软。那人解开了她的裤带,然后就像一匹马一样在她的身上奔腾起来。翠花怀疑自己的女儿就是那人的,一点也不像德库,德库尖嘴猴腮。但是,这种事情只能说是怀疑,只能一辈子烂在心里。知道剧团那个人是不会对她有真情实意的,甚至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有一口白雪雪的牙。她和德库是自由恋爱,十几年过了到底也没有在她肚里种下第二粒籽儿,也就是那一次过后她才知道德库那东西立起来没有人家耷拉下来的长,她如何去言说她的委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是空有一腔柔情。

王福顺却想起,远方灯光下有一条河,他曾经和花花在这条河边散步。那灯灯火火,挨挨挤挤、磕磕碰碰,王福顺知道那灯光中有他曾经的花花,一个热衷浪漫的女人。她此时也许正在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怀里,她还以为她是在追求爱情,什么狗屁爱情!她曾经和他说过:我的爱情不应该生长在乡村,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城市。城市带给花花的就是这些吗?王福顺拒绝进城,有三年了吧。他现在看那些灯灯火火是怀着一种鄙视的目光来看的。看到身边这两个女人激情满怀的样子,想:人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什么好,知道了什么时候觉得什么都他妈的扯淡。

二宝搬了石头从山上往下滚礓石,石头落到山沟里发出空洞的响声。李苗有点冷,上身哆哆嗦嗦来回晃悠。王福顺脱下自己的衣服要她穿上。李苗说:“不用不用,你没有经过这山风,要感冒了就不好办了。”翠花也应着不要王福顺脱衣服。王福顺说:“德库和来鱼走时把你们托付给了我,我不照顾你们,谁来照顾你们?”李苗不好再坚持就穿上了。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冲着鼻口进来很好闻。翠花说:“穿上王老师的中山装暖和了吧?”

李苗咧了嘴笑着说:“是不是想让王老师也给你脱一件?”王福顺说:“要是冷,我就脱一件给你穿上。”

翠花的心一热撩起外衣要王福顺看她里边穿的红毛衣,“你看我是穿了毛衣的,捂得我想要出汗了。”

可惜天黑王福顺看不见,就是能看见了王福顺也不看,有些东西不能看就不应该看,现实只能满足眼睛的有限范围,有限范围一扩大,人的欲望就不大好控制了。

王福顺说:“其实城市里没啥好看的东西,有一些新潮的东西不断冒出来,有钱的人花钱买一切,没有钱的人想尽一切办法赚钱花。有些东西是换汤不换药,比如说,城市里流行好多东西都是我们乡下传过去的,就拿吃上头的苣荬菜,城里人叫苦菜,在饭店里一盘卖十块钱,在咱乡下猪都不大想吃。现在城市里人都转换过来了想吃粗粮,说粗粮怎么有营养能降血脂、降血糖,女人吃粗粮不容易发胖。”二宝接上说:“我知道,我知道,乡下人刚有粮食吃饱城里人就吃草哩,乡下人刚用纸擦屁股城里人就用纸擦嘴哩,乡下人衣服刚穿暖城里就想脱光哩,大街上年轻女人净露肚脐眼儿的。”

李苗呵斥儿子:“花马吊嘴的,从哪里听来的?”

二宝说:“不用管我从哪里听来的,问问王老师是不是这样?”

王福顺笑了:“我也听人说过。”

翠花笑着说:“是王老师教给你的?”

二宝说:“不是不是,姨就别问了。”

大家又笑了一阵。翠花望着远处说:“城市里的乐儿能出花样,还是城市里好活。”李苗接了话:“二宝,要好好地跟王老师学文化,将来进了城也领妈打打王老师说的那种叹号朝上的球。”二宝就大声对着空旷的远山喊道:“我要到城里去!”

那天晚上,王福顺在炕上翻烙饼,睡不着起来抽烟,抽了几支,躺下还是睡不着。他和常小明处不好,和花花处不好,和红艳处不好,和周围有些人也处不好。上下级之间夫妻之间朋友之间,怎么处才能处好?他不会来事,也不愿意学那本事;不会鉴毛辨色,不会看风使舵,不肯违心说话,希望和人相处多一点真诚。结果呢,成了个失败者,和领导和妻子和朋友相处都是个失败者。常小明把他打发到十里岭来,也许给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去处,也许他只配在这里待下去。

王福顺这么一想,脑子里就静了下来,开始有点迷糊了。迷糊中看见了两点星光,星光闪闪烁烁,却愈来愈明亮起来,那是一双眼睛里放出的光,那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全班年龄最大的一个学生。几年过去了王福顺现在想起来那双眼睛就成了一种痛……星光渐渐消失了,王福顺也睡着了。

秋意愈来愈深了,浓了。

苍白的云懒散地走过空虚而没有声息的田野,在十里岭头上消逝了。白天愈来愈寂静,一切好像被霜寒冻僵了似的,太阳朦胧得光芒尽失,有鹰贴在蓝天上飞翔。

王福顺和二宝坐在火炉旁,面对面教学。二宝膝盖上放了一块木板,有写字本和课本,这是王福顺想出来的点子。以前那种台上台下授课方式因天气变冷让王福顺感到很不舒服,坐在火炉边人就暖和多了。

二宝感觉不是那么好,时间一长煤烟熏得有些头晕。二宝不敢说就频繁地出外撒尿。学校和德库家是一个茅坑,以往上茅坑,要是有人在里边墙上总是搭条裤带,现在不知道因为什么二宝去茅坑老碰见翠花姨在茅坑蹲着,墙上却不见了裤带,二宝很尴尬。对茅坑上的翠花说:“翠花姨,咋不搭条裤带在茅墙上?都撞见好几次了,为什么老占茅坑?尿真是太多啊。”翠花边系裤带边往外走:“不好好上学,老往茅房跑是不是想偷懒?”二宝说:“不是偷懒是煤烟熏得我喉咙麻辣,想出来透透气。”翠花问:“王老师在教室做什么?”“看书。”“看什么书?”“外国书。”翠花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等二宝。等二宝出来翠花说:“回到教室告诉王老师说我找他有事,要他来当中院一趟。”二宝说:“找王老师自己去好了,有什么事不能和他当面说要我传达?”“认识了多俩字就学会犟嘴了?告诉王老师就说我要他来拿鸡蛋。”王福顺来到十里岭后见翠花和李苗没事取了麦秆编草帽辫,问她们编一个草帽辫要多长时间。她们说二十圈要一天时间,拿到山下卖6毛钱。王福顺算了一下一天卖6毛十天卖6块,一个月卖不到20块,王福顺决定以后买她们的鸡蛋来贴补生活。后来王福顺发现她们该编草帽还编草帽,倒是两家因为鸡蛋卖多卖少有了一些脸上脸下的话,话不是太难听但话里有话。王福顺又决定一家供一个月鸡蛋,谁也不让吃亏。

二宝说:“我妈早上才给王老师煮了鸡蛋,你把鸡蛋给芳芳姐姐煮了带到学校吃吧。”翠花有些吃惊,“你妈给王老师煮过几回鸡蛋了?”“好几回了,王老师还给我妈送过东西。”翠花越发地吃惊了:“送了什么东西?”二宝说:“好东西,我妈不让我看是用纸包着。”翠花想自从王福顺不让到学校听课,自己一天钻在当中院什么也不清楚,现在倒好人家都送东西了自己还晾着瞎想。“回去告诉王老师说我找他有事紧着商量。”二宝唱着“也棵呀小柏杨”蹦蹦跳跳地走了。

二宝走进教室和王福顺说翠花找他,王福顺抬起手表看了看安排二宝写生字,说:“去去就来。”

王福顺不知道翠花找他商量什么,知道找他一定是有事,没有多想就走进了当中院。王福顺在门外说:“找我有事?有什么事?”“进来说话,不就知道了!”

王福顺进去坐到炉台边,火台上烤了一把南瓜子王福顺抓了嗑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想你的鸡蛋一定快吃完了,我准备好了要你来拿。”

王福顺说:“我正好没了。”

翠花就想,明明李苗给你煮了鸡蛋,你倒说没了。就说:“是不是喜欢吃煮鸡蛋?我在锅里给你煮着呢,你等三五分钟就好了。”“李苗也给我送了煮鸡蛋。”王福顺说,“德库有没有来信?外面不知道是啥情况?”“能有啥情况?天当被地当衣,干一天活赚一天钱活一天呗。”王福顺听翠花这么一说,一口白雪雪的牙一露笑了起来。翠花打了个激灵,眼睛看着定定地就直了。因为屋里暗王福顺也没注意到这个现象,觉得这屋里比他刚来的时候干净多了,好像还有一股香胰子味飘出来起起落落。“听说你们过了年就要搬到山下,地契也买了,房子要等到明年春天起?”王福顺问。“搬不搬吧,搬下去又能怎样,还不一样儿围着山转。”“围着山转不好?”王福顺又问。

翠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酸了,话还没有进入主题,就撇开王福顺的问话说:“一个人在山上挺孤单吧?”“孤单?要说不孤单是假。”

翠花说:“那你夜里睡不着不想事儿?”“想啊。从教导主任落到现在这一步,想起来就一肚火。你想,人家借了我的事去告常小明,还打了我的名义,我说不是,谁信?”“我信。”“你信?”“嗯。”

王福顺又笑了起来,“你信能顶什么用?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翠花说:“真看到他俩贴在一起了?”

王福顺说:“不说那事了。”

翠花想我偏要说那事,我不光说那事还想做那事,我不信你王福顺不想那事,就往火台边走,这一下王福顺看到了翠花的眼睛,翠花的眼睛迎着窗户的光亮像要鼓出来,真是一对儿毛眼眼啊,花花当初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

王福顺觉得应该走人,站起来端起放鸡蛋的脸盆,翠花不管不顾上去一下在背后抱住了王福顺的腰,王福顺没有想到有这么胆大的女人吓了一跳,一回身一脸盆鸡蛋碰了翠花胸脯,跌落在地上。这一下翠花是一点心思也没有了,想那一脸盆鸡蛋,那是六只母鸡一个月的努力。翠花定了一下神蹲下去用手往脸盆里掬那碎鸡蛋,王福顺赶忙掏出50块钱,王福顺说:“掬起来喂猪吧?”翠花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哭了,这一哭让王福顺有些不知所措,就想起了李苗,应该叫李苗来,那鸡蛋除了猪吃,人也能拣出来不少,翠花一个人哪能吃得了?

王福顺往外走时,李苗进来了。

王福顺前脚走出教室,二宝后脚回了井下院,问他妈要东西吃,不知道为什么二宝老是感觉肚饥,早饭等不到午饭,午饭等不到晚饭。李苗说:“饿死鬼转生的,火台上有两块煎饼拿了吃去,不要误了上课。”二宝说:“不急,王老师和翠花姨商量事去了。”李苗说:“商量什么事去了?”“谁知道商量什么事去了?我又不是王老师肚里的蛔虫。妈,你和翠花姨为什么老问王老师干什么说什么了?烦不烦啊!”李苗还想问二宝,一转身发现没了影子。

李苗有些纳闷,联想到了翠花和来鱼在茅墙上耍裤带,翠花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李苗还能不知道?从小学到初中到结婚生子,我俩是比着走的,小学时翠花胆大,和男同学过家家她敢脱裤子,互相比看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当初要不是她找德库现在德库的老婆肯定是我。当初德库他爹是找了媒人到后里庄说媒的,第一次领了德库来相亲在村口看见了翠花就不去我李苗家了,现在怎样,我李苗是儿女双全,你呢,十几年了就养了一个小婢片。岭上没人了你想我二宝没有人教学了,可来鱼找到教委,教委单独派了老师来,这历史上也是没有的事。岭上几任老师了谁见过你翠花抹过“雪花膏”扑过粉。现在一看王福顺来了又是单身,“雪花”也抹了、粉也扑了,为了给谁看?一个德库不行还想要两个德库?王福顺是谁?是二宝的老师,二宝是我儿子,王福顺是来鱼争取来的。这样一想李苗就把王福顺当成自己的人了。自己的东西别人是不能随便碰的。

这么想着李苗走进了当中院。院子里静悄悄的,李苗的脚步就自动放慢了,放轻了,想听听屋里人说话。听着听着听出了问题,李苗心里就蹿起了火,忽听得咣当一声有东西摔到了地上,细听听是鸡蛋摔了,李苗心里的火苗一下又灭了,有点幸灾乐祸就往里走,她想好了进去说的话:想来问一问德库有没有话捎回来?但是,李苗一走进去就知道要说的话不能说了,地上的鸡蛋一个一个睁着眼睛像舞蹈纤肢的仙子,李苗开始心疼了,再看到炕上王福顺放下的50元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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