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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15: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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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忠实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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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哥哥

十八岁的哥哥试读:

十八岁的哥哥

作者:陈忠实排版:skip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01ISBN:9787551309585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十八岁的哥哥1

唰——唰——唰——

一张粗铁丝编织的双层罗网,用三角木架支撑在沙滩上,他手握一把被砂石蹭磨得明光锃亮的钢皮锨,前腿弓着,后腿踮着脚,从沙梁上铲起饱饱的一锨砂石,一扬手,就抛甩到罗网上,于是就发出这种连续不断的、既富于节奏而又沉闷单调的响声。

经过规格不同的双层罗网的过滤,砂石顺着隔板,分路滚落到两只同样用粗铁丝编制的笼里,细沙透过双层罗网的网眼,丢落在沙地上。笼里的石头装满了,他把铁锨插在沙堆上,一猫腰,提起笼,迈开长腿,甩着左臂,扭着犍牛一般强健的身躯,走上沙梁,哗啦一声把石头倒在石头堆子上,直起腰,从脖子上扯下毛巾,擦拭脸颊上的汗水。

太阳即将出山的这一瞬间,秦岭的群峰沉浮在玫瑰色的霞光里,山峰陡峭挺拔的雄姿顿然变得模糊了,线条柔和了,面目朦胧了,和玫瑰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蓝莹莹的细细的流水,冬季里裸露的沙滩,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林带,霜花蒙蒙的麦田,也都沐浴在瞬息万变的霞光里。整个河滩宽阔的沙地上,罗网林立,铁锨闪光,砂石撞击罗网的唰啦声杂乱而又刺耳,和这瑰丽的初冬清晨的美景极不协调地统一在一起。

他把倒掉了石头的笼重新搁稳到罗网下面,往掌心喷一喷口水,双手搓一搓,掌心里发出嚓嚓嚓的响声,茧痂和茧痂搓磨,竟有这样粗糙的声响,铁锨木把儿在他手掌上开始留下劳动的印记了。他有趣地笑笑,捞起铁锨,低头铲起一锨砂石,扬手抛甩到罗网上。

一切都显得十分简单:抛沙取石,卖石头挣钱。只需给手心喷上唾液,攥紧锨把儿,使足劲儿,出力流汗就解决一切问题了。不要精心的谋划,也不必过细的算计,只要一天三顿塞饱肚子,胳膊上有源源不断的力气产生出来就行啰……绕口的数学公式呀,冗长的政治名词和概念呀,堆积如山的数理化习题呀,令人惶惶不安的频繁的考试呀,都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遥远而又冷寂了。他——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庄稼汉,加入到曹村庄稼汉们庞大的劳动大军中来了。

一切显得既简单,又很自然。

他背着书包,车架上捆绑着被褥,网袋里装着脸盆、牙具和杂物,涉过小河,从五里镇中学回到曹村来了。

父亲在门口的槐树下,正用一把铁梳子给黄牛梳刮着皮毛,抬起头,淡淡地问:“念完了?”“完了。”他说,也是淡淡的口气,“毕业了。”“大学……考得咋样?”“不咋样。”

父亲就不再问了,继续用铁梳子梳刮黄牛卧圈时粘在臀部和肚皮上的粪痂和土屑。他只精通作务庄稼和养育牲畜,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到一块儿的粗笨庄稼汉,对于儿子念书和考学的事,他大约连问询的话题也找不出来……

一月后,他接到一封信,那是高等学校统考成绩通知单。他看了一眼,就塞到裤兜里去了,结果是羞于让人再看一眼,或者告诉他人的。“润娃,心放开!”父亲显然猜透了信的内容,不用询问,就朗声宽慰儿子,“而今考大学跟中状元一样,太难咧!听人说,咱小河一川几十个村子,只考中了一个女子,人说那女子连着考了三年才得中……”“嗯……”他不置可否地应着。“你要是不死心,再念一年,明年再考一回,爸供你。”父亲说,“爸做那几亩庄稼,还成哩!”“不咧!”润生苦笑着摇摇头,口气却是坚定的。他的高考成绩离那个录取的分数杠儿距离太远了。他看着父亲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的笑纹,反倒难受了。是啊!父亲供给他念到高中毕业,花了多少钱哪!而他却把好多时间抛洒在五里镇中学的篮球场上了。他断然说,“不用补习了,爸。”“那也好!而今做庄稼,日子也好过了。”父亲轻松地笑着,仍然在替儿子宽解。在他看来,年轻人都想通过念书考试而进入城市,达不到目的的就三心二意,连做庄稼也觉得没意思了。他说,“你看看,天底下的庄稼人有多少……甭在心!”

他和父亲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收秋,掰苞谷,掐谷子,随后就在收获过庄稼的田地里播种下麦子,当秋收秋播的忙季一过,父子俩闲下了。“得寻个活儿干呀!庄稼人怎能闲吃闲坐呢?”父亲在灯下抽着旱烟,“整整一个冬天,整整一个春天,到搭镰割麦,地里没活儿。润娃,你得搞个营生呀!”

润生靠在炕边,他早就想着自己该干的营生了。五六亩责任田,不够父亲一双手收拾。家里那三十多只母鸡,属于母亲的宝贝,用不着他经营。黄牛生下一头母牛犊,母猪产下的十二只小崽,那是父亲的爱物,更不必他插手抚弄。鸡呀,猪呀,牛呀,这些东西,他全无兴趣,见着都觉得烦!他喜欢蜜蜂,早就想着有一群蜜蜂,春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搭火车,乘汽车,天南海北去放蜂,去赶花。那些咯咯叫着的笨拙的母鸡,那肮脏的丑陋的老母猪,那行动迟缓的老黄牛,有什么意思呢?那金色的蜜蜂,嗡儿嗡的,酿出雪白的或金黄的蜜来,多有趣啊!“我早想好了——”润生看了父亲一眼,胸有成竹地说,“我要养蜂,爸,我把一本《养蜂学》看得快要背过了。”“哪来的本钱呢?”父亲总是从实际出发,“一箱蜂要七八十块,咱能买起几箱呢?养得少,划不着;养多,又没那么大的本钱……”“给我买一张罗网。”润生早有打算,“我下河滩捞石头,挣下钱来买蜂。东杨村俺同学家养了十箱意大利蜜蜂,他爸不会管理,没赚着利,不想养了。我想把他那些蜜蜂连窝端过来。我今年捞一冬石头,挣的钱差不多够了。”“你爱弄,就去弄那蜂去。”父亲从来不违拗儿子,总是顺着儿子的兴趣。他生过六个女子,五十大关上才得到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爱子之心可以想象了。况且,曹村的曹安勤就养着一群蜂,走南闯北,赚得一把好钱。儿子养蜂是正经营生,不是玩狗耍鸽子的二流子行径嘛。他说,“你去捞石头吧!挣下钱你自个儿攒着,给你买蜂去。要是不够,爸卖这窝猪娃,给你添补……”

他扛上铁锨和罗网,走出自家小院低矮的门楼,下了场塄,下河滩来了。河滩里刚刚落下头一场小雪,冬小麦嫩绿的叶尖翘在薄雪上头,像河岸两边的庄稼人一样。他在宽阔的沙滩上,选择一道石头多的沙梁,用三角木架支撑起罗网。用铁锨抛起第一锨砂石,石头撞击崭新的铁丝罗网的第一声响亮的声音,新奇而又陌生,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沙滩上拥挤着多少人啊,男人女人、壮汉青年,有的是一人一张罗网,有的父子、夫妻合着一张罗网,摆开架势,抛砂取石。整个河滩上都是石头撞击罗网的杂乱的唰啦声。土地下户了,冬闲了,多数找不到挣钱门路的人都下滩来了。这种劳动平稳,不需要四处奔波,一天三顿可以吃到自家锅里的热饭,晚上能在自家的热炕上歇息。不要投资,不要本钱,只需花十几块钱买一张机器轧制的罗网就行了。不用任何人号召、动员,秋播一毕,庄稼人挂了犁,卸了铧,扛上罗网走下村前的河滩里来了。这儿是一个取之不尽、掏挖不竭的天然采石场,可以容纳一切人。

他没有烦恼,倒是很踏实地在曹村门前的沙滩上撑起了自己的罗网。他学业平平,只是个中等生。对于参加高考,本来就缺乏一定要考中的狠劲儿,结果自然是早可预料的。因为所望不高,失败时也就减轻了痛苦的程度。他喜欢蜜蜂,那个神秘的王国比什么大学现在都令人动心;他喜欢养蜂人的生活,天南海北去赶花采蜜……为了尽快地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买过来,他现在必须埋头苦干,拼命抡动铁锨,从一锨一锨抛起的砂石中,挣下买蜂的钱来!东杨村那个同学他爸,简直是个大笨熊,把二十多箱可爱的金黄色的意大利纯种蜜蜂弄死了大半,太可惜了……到他攒下千元款项的时候,就要把那十箱蜜蜂连窝端过来。那时候,他就扔下铁锨和罗网,离开这冬季奇冷而夏天特热的沙滩了……

啊——

曹润生抛着砂石。他穿一件蓝色秋衣,短短的运动员平头上热气蒸腾,红润润的脸膛上流着汗水,可胳膊上并不困乏。下河滩近一月来,最初的不适应重体力劳动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双手已经磨出厚硬的茧痂,无论速度和耐力,乃至捉锨扬沙的姿势,都完全可以与任何一位庄稼汉相抗衡了。在篮球场上训练出来的四肢,灵活而轻便;膀阔腰细,行动敏捷,连抛砂提笼倒石头的动作,都带着投篮时的优美姿势。

他抹一把汗,欣赏着不断增高的石头堆子,嘴角露出得意而又不满足的微笑,像球赛时瞥一眼记分牌上的积分数字的神气。这时候,一辆天蓝色的大卡车呜呜吼叫着,从河滩麦田间的白杨甬道上开到河岸边来了,这是今天早晨头一辆开到曹村河滩来的装载砂石的汽车。他扔下铁锨,迎着汽车奔去,有好多人已经从河滩的各个角落蹦起来,朝着汽车开来的方向奔跑。激烈的竞争出现了……2

沙滩虽远离村庄,却不是世外桃源,竞争比在责任田里表现得更趋表面化、尖锐化。一家一户的责任田里,谁家的麦子长得好,谁家的棉苗齐壮,那得凭作务技术,默默地进行比赛和竞争。沙滩上不一样啰!不光是看谁的石头捞得多或捞得少,那只能是成功的一半,甚至是少一半;关键的关键是能不能及时地将汗水换来的石头卖掉;只有把石头装进大卡车或拖拉机的车厢,从驾驶员手里接过那一张盖着公社砂石管理站紫色条章的发票,那时才能心地踏实地说,汗水洗出来的人民币,切实地装进腰包了。石头捞得再多,堆在沙滩上不能卖掉,那只是一堆石头,不是票子!而一旦春节前后不能出手,小河在阳历四月就进入汛期,倘若一场洪水漫下来,汗水就算白流了。

每有一辆绿色或蓝色的卡车拐进河湾,就有一伙青年或老年捞石头的庄稼人丢下铁锨,奔跑过去,汗渍斑驳的脸上做出巴结乞求的笑颜,捷足先登的小伙子一步跃上踏板,把早已点燃的香烟塞进司机的嘴巴,几乎千篇一律地重复着一句话:“师傅,咱的石头,干净得跟水里淘过一样……”

曹润生跑着,跑着,沙地上软绵绵的,跨出一步,软绵的沙子又把人滑回半步,全不像又硬又光的篮球场跑起来舒服。他也要卖石头,他必须参加这种竞争。他气喘吁吁地跑着,跑着,终于在半道上收住了脚步。晚了!已经有三四个人先后拦住汽车了,把汽车驾驶楼两边的窗口挤满了,自己起动得太晚了。他扭身走回自己的沙梁,却听到粗壮的嗓音在吵闹,在对骂,竟然动起拳脚了。好多人纷纷朝汽车跑去看热闹。润生也缓缓地跑过去,想看看究竟谁和谁打架呢?

呀!五十多岁的长才大叔,鼻孔和嘴巴全被鲜红的血浆黏糊住了,怪吓人的。他坐在沙地上,双手死死地抱住一个名叫曹占孙的青年的右腿,嘴里叫骂着。曹占孙根本不在乎,嘴角叼着纸烟,眼睛瞟瞅着天空,一副傲慢而又蛮横的神气。

问题并不复杂。长才大叔和占孙大约同时奔到汽车跟前,占孙腿脚灵活,一跃就跳上汽车的踏板,肩膀把笨手笨脚的长才大叔撞倒了,跌扑在汽车旁边,差点儿给车轱辘压住腿脚。长才大叔慌忙爬起来,照着占孙的屁股踢了一脚,占孙反手一拳,打得他鼻血如注……奇怪的是,好多人围在汽车周围看热闹,却没有人动手拉架。长才大叔自知不是小伙子占孙的对手,没有敢再还手,就抱住他的腿脚不放,僵持着。为了出售自家的石头,争争吵吵的事时有发生,谁也不愿意介入到与自己关系不大的纠纷中去,冷漠地看一看,纷纷走散了。有几个人竟然围住司机在缠磨,全然不顾这两个因为争执而发生冲突的人。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咂着烟卷,谁也不瞅,漫不经心地瞅着前头的沙滩,嘴里冒着烟雾。看着司机那副冷漠的架势,润生心里憎恶起来:瞧你那个架势!你下车来劝解一句,会劳你多少神呢?

润生看看长才大叔血糊糊的嘴巴,走上前,拉扯他的手臂,用一种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大人们的口吻劝解:“算咧!算咧!乡里乡亲,甭失了和气……”是啊,在学校里,班主任常常给他们讲文明道德,要尊重别人的人格,要尊老爱幼,要有礼貌……可是在这河滩野洼的地方,谁讲这些道理呢!“叫他狗日的把我打死,我早就活得烦咧……”长才大叔喊着骂着。“打死你?我划不着账哩……”占孙仍然傲慢地说。

长才大叔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掰也掰不开,润生一时找不到更有用的话劝解,作难了。他想对占孙说:你占了便宜,少说几句气话吧!或者道歉几句,长才大叔也就有脸从地上爬起来了呀!偏偏是占孙不买账,打了人还不松口,曹润生在心里憎恨那张蛮横的脸了。“谁个叫曹润生?”

润生放开手,转过身,看见司机从驾驶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怪!这位满脸络腮胡须的司机,从来没见过面,他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润生愣愣地瞅着司机,说:“我就是。你找我……”

司机喷出一口烟,盯着他,问:“你的石头在哪儿?”“下边……”润生愣愣地指着自己石头堆子所在的方向。“装你的石头。”司机缩回脑袋,“走,引路。”

这是怎么回事呢?润生看见围在汽车跟前纠缠司机的几位乡亲,全用一种探询的眼光一齐瞅住他了。润生明白众人那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只有暗中行贿买通了什么人,才有这种指名道姓装你的石头的美事。可是,他没有给任何司机送过礼,也根本不认识公社砂石管理站的任何一位干部,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样的场合,遇见这种不期而遇的事,润生觉得众人的眼光像蒺藜狗子粘在脊背上,甚至觉得劝解长才大叔的举动都是虚伪的了。嗬!别人为拦车打得头破血流,你却不费口舌卖石头,还要装模作样来劝架……

他忽然灵机一动,对长才大叔说:“快起来,装你的石头吧!”

长才大叔一惊,忽地从地上爬起,对占孙骂道:“狗日的,走着看,我跟你不得完……”

润生已经跳上汽车踏板,手抓着驾驶楼上的窗边儿,引着司机一直开到长才大叔的石头堆子跟前。

车门打开,中年司机从驾驶楼里走出来,跳到沙滩上,头发稀疏而胡须茂盛的中年汉子,挺着胸,凸着肚,帆布工作服的纽扣只扣住最下面一只,圆滚滚的肚子把毛衣撑得变了形。他走到石堆前,用脚拨拉一下石头,看看成色,随口问:“这是你的石头吗?”“是我大叔的。”润生说。“别人指派我来拉你的石头!”司机说。“我大叔的石头……”润生急忙说,“跟我的一码事。”“装吧!”司机一摇手,车厢里的几个装卸工,纷纷跳下车来。

长才大叔已经在河水里洗过脸上的血污,用衣衫的下摆襟乱擦着水渍渍的脸颊,捞起铁锨,帮着陌生的装卸工们装起石头来,和占孙打架的事已经抛到脑后去了。刚撩拨了两锨,长才大叔停住手,从棉袄里掏出一包“金丝猴”香烟,一一塞给装卸工们。司机瞅一眼揉得皱皱巴巴的烟盒,不屑地推开了。长才大叔把烟盒又塞到润生手里:“润娃,你陪着师傅抽烟!”

司机在沙地上坐下来,点燃了自己的黑色雪茄,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润生,说:“小兄弟,你给公社砂石管理站进过多少贡啦?”“进贡”这个词,是润生下到河滩以后常常听到的话,含义是行贿。在学校里,老师讲到过贿赂,乡村人过去说“塞黑食”,真是形象而又确切。不过,捞石头的庄稼人,既不习惯说高雅的贿赂,也丢弃了太直太露的俗语“塞黑食”,现在通用含蓄而又通俗的“进贡”这个词了。

可是,平心而论,简单而年轻的高中毕业生曹润生没有通过此道,连砂石管理站的前门或后门一概没有进去过。他压根儿不认识管理站任何一个人,即使想进点儿什么贡品,却是求告无门哪!他宁可去追拦卡车,和那些司机们纠缠,软磨,而这种乞求在河滩里没有人笑话。他追拦汽车的速度之快是无与伦比的。轻巧地跳上正在行驶中的汽车踏板的动作,也是无与伦比的。他曾经是本县中学生篮球代表队的主力中锋,那些笨拙的庄稼汉怎能相比呢!他的石头没有过多的囤积而及时卖掉了。“有贡品我自个儿早享用了!”曹润生斜眼瞅着司机,感到了侮辱。你自个儿那么贪吃,以至把肚皮吃得连纽扣都扣不上了,却怀疑别人去进贡。他不屑地一扭头,“我还没学会哪!”“那么……是你舅还是你姨夫在管理站?”司机恶毒地嘲笑说,“那么一个狗屁管理站!”“我儿子也不在那儿!”曹润生反唇还击,“谁要是进过管理站的大门——咱俩,谁是儿子!”曹润生解气地说,报复似的瞧着司机那张气得鼓鼓的脸颊。“既然你没进贡,既然没有你舅你姨夫在管理站,那——”司机紧盯着润生,两只鼓出的眼珠不怀好意地瞅着他,“那么我问你,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为啥把我调拨到曹村这个鬼地方来?为啥指名道姓要叫我拉你的石头?害得我多跑几十里路,多烧两公斤汽油……”

润生纳闷了,砂石管理站开票的女子姓甚名甚,他也不知道,真是摸不着头绪。看看司机愤愤不平的神气,不像说谎诓诈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个长得怪疼人的女子,再三叮咛我,‘你到曹村去装石头,找一个叫曹润生的青年……’”络腮胡须司机压细嗓门,愚蠢地模仿着那个女子的嗓门音调,随之脸上一变,戏谑地说:“那个女子是你媳妇吗?我看八九不离十……”“胡说……”润生臊红了脸,心里忽然一动,会不会是她呢?她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去工作了?他可一点儿也不知晓。“我说准了吧?脸红了哇!”司机开心地哈哈大笑,更加放肆地取笑说,“那女子长得好漂亮!小兄弟有艳福……哈哈哈……”

曹润生的脸一阵阵发热,心在胸脯里不安地跳弹起来,他的同班同学刘晓兰,什么时候到砂石管理站工作了,还暗中给他行着方便?他无法抵挡络腮胡须司机那锥子一样尖锐的眼光,惶惑地避开了。“有这样疼人的妞儿暗中保佑你……”司机站起来,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背,得意地笑着说,“你该当蹦起来才对呀!”

石头装满了,装卸工们先后爬上车厢,裹紧衣襟坐下来。司机钻进驾驶楼,发动了汽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狡狯地笑着,“小兄弟,日后甭忘了老哥给你搭过一回桥哪……”汽车开走了。

长才大叔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把一张卡片递过来:“润娃,你看,这上头写着几吨?”“四吨半。”润生说。

长才大叔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紫红印章的卡片装进棉袄里头的口袋里,舒悦地笑着。他诚恳地拍着润生的肩膀,大嘴长舌头溅出唾沫星子,动情地说:“俺润娃到底念过高中,懂得礼行,跟那混蛋孙子不一样……”

润生听不进去长才大叔啰啰唆唆的话了,心里正在想着砂石管理站那个开票的女子……“叔急着用钱哩!”长才大叔还在啰唆,“旁人给你小青哥说的那个媳妇,这月初六见面哩!正愁礼钱凑不够数儿……”

润生点点头,表示理会了。乡村里订婚结婚,那是庄稼人的头宗大事。他说:“你要是急用,我再给你拦车……咱们干活吧!”

长才大叔感激地点点头,夸赞着他,转过身走了。曹润生走回到自己的罗网前,捞起锨把儿,抛甩起砂石来,铁丝罗网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啦唰啦的响声。刘晓兰好看的脸蛋和眼睛在他的眼前闪动着……3

公共汽车在五里镇停下,他和她走下车门,暮色苍茫了。

他们一块儿在县上参加中学生篮球联赛回来。她是本届女篮冠军获得者的五里镇中学代表队的替补队员,他却是男子季军的五里镇中学男队的主力中锋。季军虽然不大显赫,而8号中锋的出色演技却倾倒了县城居民中的球迷。这个秦岭山下的偏远县城,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篮球狂热。赛后,他被选拔为县中学生篮球队队员,不久将到市里去征战。现在,他和她穿着球衣,走过暮色苍茫的五里镇,朝河滩走去,他们的家同住在小河北岸。“到学校去一下。”她说。“暑假里,学校没人,去干什么呢?”他说。“去拿我订的报纸。”她说。“那得快点儿。”他随和地说,“天要黑了。”“夏天怕啥?”她说,“有月亮。”

他和她一起走进熟悉的学校大门,砖铺的甬道上,青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了,散落着梧桐树的花边大叶子。看门的老头儿,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在传达室门口的躺椅上摇着芭蕉扇。老头儿看见有女生进来,急忙套上短袖汗衫,接着就大加赞扬这两位为五里镇中学争得荣誉的运动员,并热情地把一缸子酽茶递上来了。润生听着,只是憨憨地笑着,忽然瞅见传达室的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捷报,工工整整写着本校男女篮球队取得的战绩。有意思!暑假里没有学生,也没有教师,老校工还是要写这样一张捷报,为了抒发内心的欢愉之情吧!老校工这样重视五里镇中学的荣誉,这样喜欢体育运动,润生心里一下子缩短了和老校工之间的年龄上的距离,热乎起来了。是的,一个对任何体育活动都毫无兴趣的人,内心一定是很单调很枯燥的。

刘晓兰拿到什么人给她的一封信,坐在门口的灯光下拆开看起来,看完了,又翻着报纸看起来。这人真是性凉呢!他们要过河,还有五六里路才能到家,天黑了呀!他催促起她来。

晓兰不在乎地咯咯咯地笑着,站起来,把报纸塞进背篼,和老校工告别一声,走进五里镇狭窄的街巷。

小镇夏天的夜晚,比白天似乎更富于生气,一幢一幢店铺的门口,坐着或躺着乘凉的男女,电视机搬到室外的街道上,什么武打片子惊起一阵阵大呼长叹……

走过五里镇短浅的街道,走下场塄了。河滩里,抽穗的稻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水渠里透着星光,闪闪发亮。青蛙从路边的草丛里蹦起来,扑通扑通跳到稻田里去。夜风从河川上游吹下来,挟裹着瓜果成熟的丝丝香味,灌进人的鼻孔,令人心神清爽。

一只青蛙撞到她的腿上,吓得她尖叫一声,跳起来,差点儿摔倒,双手扑抓住他的肩头,他站住脚,哈哈笑着,笑她的胆子太小了。青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稻田塄坎上割草,把麦秸秆儿塞进青蛙的屁眼儿,吹得小青蛙肚子圆滚滚的,眼睛都翻鼓出来了。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他讲这样残忍的游戏。“你投篮的时候,连看篮环也不看,怎么投得那么准!”“怎么能不看篮环呢?看。”“我发现你就不看,跳起来就投。唰——进了!我在场子外头看过好几次了。”“当然,主要凭手劲儿……”“我怎么越认真越是投不进去?”“不能太认真,越认真越投不进去。”“哈呀!没听说过,随随便便倒能投中?”“就是要随随便便地投……”“教练老师可没讲过你这理论,总是要我们认真。”“越认真越紧张,紧张了就投偏了。我就是随随便便。我一跳起来,就不管啥啥了,球场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不必紧张……”

夜风轻柔,沙滩绵软,星光在河水里闪烁,河滩夏夜的安谧和清爽,简直使人无法回想晌午时分那令人燥热不安的阳光。旱季里,河滩裸露着沙子和石砾,只有窄窄的一道清流,哗哗哗地淌着,水声像金链条发出的脆响。

他脱掉鞋,把蓝色的运动裤往上拉一拉,裤脚的松紧带儿就卡在膝盖上头。河水很浅,他拎起鞋就下了水,清凉的流水嗖嗖嗖地从脚面上流过去。他走过几步,没有听见她下水的声响,就转过身,发现她仍然站在岸边。“水浅得很。过呀,没事儿!”

她站在水边,歪一下头,没有吭声。“你在篮球场上拼得多凶呀!这点点水,倒怕咧!过吧,没一点儿危险……”

她又歪一下头,仍然没有吭声。“咋回事呀?”他无可奈何地朝南岸折转回去,“你家也住在河边上嘛!河边的娃娃谁没耍过水……”他不在意地嘟囔着,走到她跟前,“你倒怕水。”“我……不能……”她勾下头,羞怯地支吾着,“……不能……下水。”

他不懂,她怎么不能下水呢?又没有病嘛!他又不好意思细问,却又作难地说:“那咋办?夏天,木板桥早拆掉了。”“你……”她微微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会背我过河吗?”“那……”他口吃了,脸上先热了,他可从来没有背着一个大姑娘过过河。迟疑间,他忽然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河边上的庄稼人,男人背女人过河是平平常常的事情。他给自己鼓劲儿,从不必要的拘谨里解脱出来,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蹲下身来。

她哈哈笑着,伏到他的背上。真好!她笑得恰到好处,天真的纯洁的笑声,不仅解除了她自己的窘态,也使他顿然觉得舒展自如了。他站起来,她可真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负载的分量。

她的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肩膀。他的双手背向身后,掬着她的两只膝盖,走到水里了。她仍然开心地在他背上咯咯咯地笑着。“你的肩膀多宽呀!”“男子娃嘛,都是粗胳膊壮腿……”

走到河心了,水没过他的膝盖,哗哗哗响着。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肩头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以为她害怕了,给她壮胆说:“甭怕,深水槽只有三五步,马上就过去了……”

她的嘴巴却凑到他的耳边:“你真傻,还要问人家为啥不能下水……”“我……没有问。”他分辩说。“问了……”她撒娇地说。“没……”他还没说完,她却把头伸过来,猛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的心怦怦地跳,眼花了,双手松开了。糟了,扑通一声,她从他的后背上跌落下来,落到水里了。他愣愣地站在水中,不知该怎么办。

她咯咯咯笑着,扬着甩着手臂,从河水里跑过去,站在岸边,笑得前俯后仰。

他从河里走上岸,为难地说:“怎么办?你的衣服弄湿了。”“你走吧!在河堤上等我。”她认真地说,“一直朝前走,不准回头。”

他老老实实朝前走,没有回头,脖子连转一下都没有。走上河堤,在杨柳林带里坐下,他看见她蹦着跳着从沙滩上跑过来,走上堤岸,在他旁边的沙堤上坐下来,早已换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按捺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想伸开手臂,拥抱身旁的姑娘。“好呀润生!不背人家你就说不背,为啥把人家扔到河里?”她故作生气地噘着嘴。“不是你在我脸上……”他鼓起勇气,终于还是没有说清楚,“倒怪我!”“那是……不小心碰的!”她低下头,羞怯地说,“真的……不小心……”“那我也……碰你一下!”他无法抑制心里涌起的强烈冲动,伸开手臂,猛然把她搂到怀里。

她蹦起来,咯咯咯笑着,站在河堤上,向他招手。

他三步两步跳过去,站在她的跟前。“坐下,”她按着他的肩膀,“咱们说说话儿。月亮多好!”“我不想说话……”他坐下来了。“那……我给你唱歌。”她说。

他轻轻地点点头,把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动,她凝视着星光闪烁的河水,轻轻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

他不敢再鲁莽了,把一只手臂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夜风轻柔,歌声婉转。从来没有什么人的歌声能这样一丝不露地融进他的胸膛,他的心,他浑身的血液;什么流行的轻音乐,什么校园歌曲,也都相形见绌且销声匿迹了。整个世界就只荡漾着这样一曲歌儿……4

唰——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现在双手攥紧锨把儿,前腿弓着后腿踮着,从沙梁上铲起一饱锨混合着沙子和石头的砂石,抛向双层铁丝罗网。太阳已经托上秦岭群峰的上空,温暖的阳光羞怯地洒在沙滩上,严寒开始消退,河水闪闪发光。

他有意无意地瞅一眼对岸的河堤,落光了叶子的杨柳枝伫立在天空中,树下河堤的沙地上,留下了他和她相依相偎的足迹。人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第一次拥抱和亲吻,第一次听一个心爱的人儿专为你唱歌,永远烙在心上,难以忘怀了。他每天走下河滩,不由得瞅一眼他和她坐过的那一段河堤,他背她涉水过河的那一段河口,天天如此。

他后来就明白了,她说她不能下水,完全是一种托词。她说到学校去拿报纸,无非是想把时间拖得更晚一些,好使那些在河滩稻田里贪恋干活的庄稼人走光去尽。由此可以追溯得更远一些,在县上篮球联赛期间,女队员常常帮助男队员洗衣服,晓兰总是及时地从他的床头把汗渍斑驳的衣裤搜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放到他的床头,别的女同学根本插不上手。她常常在他上场的时候,在场外观看,给他递毛巾、橘子水……看来她对他早已有心了,而自己却糊里糊涂,不过觉得晓兰和自己既是同班,又同是河北岸的同乡,自然更熟悉更亲近一些。没有料到,她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令他不知所措,慌乱中把她从背上撂到河水里了……

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一跃而起,空中揽月似的抢到对方的篮板球,冲破层层堵截,可以一直把篮球带过中场,那球似乎粘在他的手掌里,难得脱掉,然后跳起,单手托球,往下一扣,篮网上唰的一声响,球连篮环的边也不挨,动作简捷,姿势优美。在他的周围,常常尾随着一伙崇拜者。可是一坐在教室里,他的魔力,他的风韵,完全失去了光彩,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学生。他没有想过谈恋爱,更没有寻思过班里哪一位女生可以成为他的追求对象,尽管已经有传闻,说他们班里已经形成了“四对”,可是没有包括他和刘晓兰,平心而论,他就是没有想过嘛!

没有想过的事一旦发生,不期而遇的事一旦遇到,曹润生的心再也安稳不住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眼睛不由得从书本上移开,越过一排排男生和女生的脑袋,停留在刘晓兰蓬蓬散散的头发上,那头发的颜色有点儿黄,下梢甚至有点儿发红,却是那样蓬松,那么柔软,随着她写字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班际之间的篮球赛时常举行,他活跃在自己的自由王国里,不由得搜索扫描场外围观的观众。一旦在人群中发现了刘晓兰,他抓篮板球的成功率更加提高,带球越过中场的速度更加迅疾,跃起投篮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姿势也是更加优美简捷。相形之下,如果发现刘晓兰不在场外观看,无论抢接篮板球,无论跃起投篮,都往往发挥失常,令班主任扼腕。他在心里骂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依然不顶用。

紧张的毕业考试迫在眉睫,接着就是决定人生去向的关系重大的高等学校统一考试。教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熄。几个家在农村的老师的老婆利用两间废弃的勤工俭学的工房,办起了小饭馆,专售凉皮和红豆稀饭,昼夜开门营业,挣那些开夜车的学生的夜餐费。其实,真正在酷暑季节里苦熬苦斗的,不过是班级里为数甚少的几个尖子学生,因为有考则必中的信心,所以苦攻的劲头愈足;而对于绝大多数学生来说,仍然是按时就寝,按时起床,有一些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一旦毕业考试完毕,就回乡务农了。曹润生只是打算碰一碰,碰不上了,自然回家去务农。教室里,校园中的树荫下,五里镇旁边的小河边,全是应届毕业生的天地。在河边的柳荫下,他和刘晓兰在背英语词汇。“晓兰。”他叫。“嗯。”她头也不扭,在念着单词。“休息一会儿吧!我念得嘴唇都麻木了。”“你休息吧!我不……”“要是考不上大学,学英语有啥用?”润生说,“我那天回家,在后院里咕哝咕哝背英语,俺妈养的小鸡一下子扑棱着跑到我跟前,以为我叫它们哩!我刚明白过来,俺爸养的十多只小猪娃,也从猪圈的缝隙里钻出来,拱我的脚,以为我给它们喂食哩……”

刘晓兰早已忍俊不禁,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手捂着笑得酸疼的肚子,一手拿着书本,在他头上打。“真的!”润生说,“那些小鸡小猪……”“你真出洋相哩!”晓兰无可奈何地说,“复习功课这样紧张,你尽出洋相……”“反正我考不中,你也玄乎!”润生说,“白费劲儿!”“总得争取争取嘛!”晓兰说,“你……”“我心里没劲儿,思想老是抛锚……”“甭胡思乱想!”“自从那晚上背你过河以后……”“背我过河又怎么了呢?”“谁要你在我脸上亲一口哩!”“啊呀!你……”“谁要你给我唱‘十八岁的哥哥’哩!”“啊呀……”刘晓兰飞红了脸,瞧瞧左右,用书捂住了脸颊,“快甭说了,羞死人了……”“我现在看书看不进去,老是想瞅你;听课也总是听不进去,耳朵里老是响着‘九九那个……’”“你权当没有那回事儿。”晓兰扬起脸,“集中精力,准备考试。”“我试过,不行嘛!”“那怎么办?”她也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放下书。双手抱着膝头,坐在沙堤上,有点茫然地说,“我们都考不上学,回农村干啥呀?我想到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心里真难受!回家干啥?喂猪养鸡?做小买卖?烦死了!”“养猪养鸡,那是老婆婆们干的事!乏味无聊没意思。”润生说,“我已经瞅准了一桩事儿——”“做啥?”晓兰不以为然地说。“养蜂。”润生眉飞色舞,“带上蜜蜂,春天走南方,夏天赶北方,走南闯北,自由自在。你跟我搭伴,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想得多美!”晓兰笑笑,“那些动物家禽,我全无兴趣,那蜜蜂整天嗡嗡嗡叫,烦死人了……”“那叫声才好听哪!”润生说,“蜜蜂的叫声可不是苍蝇……”“比百灵子叫得好我也不喜欢。”晓兰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嘛!怎么办?”“那当然……”润生兴味索然了。“我一看见那蜜蜂窝,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晓兰说,“我看都不敢看!”“噢!”润生叹口气,“我可简直入迷了。”“你爱蜜蜂,你就养吧!”为了不使润生扫兴,晓兰调皮地说,“我可是爱吃蜂蜜呀……”“我给你管饱。”润生也笑着,“能吃多少嘛!一箱蜂能酿……”“好了,现在还是复习功课吧!”晓兰从草地上捡起英语课本,“我等着吃你的蜂蜜,未来的养蜂专家……”

曹润生抛着砂石,回味着离开学校前的那一段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当他和她以及十之八九的男女同学各自回到自己的村庄以后,那熟悉而又亲切的五里镇中学,立时就变得陌生而又遥远了,似乎不是刚刚离开了三四个月,倒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一切不切实际的想入非非的幻想全都沉淀到大脑后头去了。有的同学进城做临时工去了;有的在自行车后边拴上两只竹筐,贩卖瓜果蔬菜去了;有的买下小四轮拖拉机跑起运输来了;有的进社办工业单位当工人去了。他喜欢养蜂,为了把东杨村的那十箱蜜蜂尽早买到手,他现在正聚足力气,从早到晚,在沙滩上翻捣砂石。冷,不怕;累,咬咬牙忍下去,他被自己未来的养蜂事业鼓舞着,埋头在沙滩上,几乎与世隔绝了。

和晓兰见一面也不那么方便了,曹村和刘庄相隔六七里路,虽然不远,他也不能频频去找她,她的父母对她管得严,尤其是对女儿与异性接触很敏感。乡村间没有电话,通讯十分困难。他在沙滩上埋头苦干,没有想到晓兰已经进入社办企业,而且是砂石管理站管开票的工作人员了。

她依然对他好,润生肯定地想。她一坐进砂石管理站的办公室,就指派毛胡须的司机到曹村来装运他的石头。可爱的晓兰,心里疼着他哩!后晌得去找找她,为了祝贺她有这样一份又干净又省力的工作,为了她给他指派汽车来拉石头的好心,为了他又有一月多没有和她见面……他现在十分想见她。

他的胳膊上格外有劲儿,抛甩起砂石,必须把后晌找她所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润娃哎——”

听见一声亲切的女人的呼唤,他一抬头,看见长才大叔正在朝他招手哩,旁边站着他的婆娘,正在叫他。她给长才大叔送饭来了,老两口正在热情地招呼他过去一起吃饭哩……5

乡村人习惯早晨起来先下地干活,八九点钟才回家吃早饭。冬季里,天明得迟,早饭就推迟到十点多钟了,沙滩翻捣砂石的活儿太重了,人一般很难支撑到饭时,早就又渴又饿了。于是,就在天明和早饭之间,给干重活的人吃一顿加餐,乡村叫“贴晌”。现在,正是吃贴晌的时间,不断地有女人或娃娃,提着竹条笼儿,盖着花格毛巾,端着热水瓶,从河堤上走到河滩里来了。

长才大叔见他没有动静,急急忙忙走过来,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下铁锨,扔到地上,拉他的胳膊,推他的脊背,长舌头在大嘴里笨拙地搅动着:“歇一会儿嘛!人是铁饭是钢嘛!我一个老汉都饿得慌慌哩,甭说你年轻小伙……”

润生抬头看看河堤,母亲还没有给他送饭来,拗不过长才大叔实心诚意的邀请,他从沙地上拎起棉袄,披在身上,跟他去了。

竹条笼里装着烙黄的发面锅盔,白瓷壶里装着茶水,全部摆置在沙地上。润生刚蹲下,长才大婶把一块锅盔塞到他手里,又把拌着辣子的绿白萝卜丝的菜盘挪到脚下,长才大叔双手把茶壶递过来,不无遗憾地说:“先喝口水。没有茶碗,就对着壶嘴喝吧!咱庄稼汉讲不了卫生……人家城里人很讲究,茶碗也不乱用……”“上山打柴,过河脱鞋——走到哪儿说哪儿的话!”长才婶子畅快地说,“润娃,你尽吃尽喝!咱农民不讲卫生,倒是黑瓷且结实。”

润娃笑笑,没有吭声,不管长才婶子的话有多偏狭,那锅盔的味儿可是真香!皮薄,酥脆,瓤儿绵软,就着清凉的萝卜丝儿,真是惬意极了。她虽然愚蠢得不相信讲卫生的道理,但烙制锅盔的手艺还真是高超哩!“润娃,哎呀!好润娃——”长才大叔嘴里嚼着萝卜丝儿,咔嚓咔嚓地响着,口齿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大声感慨着,永远给人一种亲热诚挚的感觉,说着对他有好处的人的感激话,“你老侄儿风格真高!”“不就是我帮你卖了一车石头嘛!”润生不在乎地说,“我缓几天卖,又不急着用钱;你急着用钱,先卖了,有啥关系!”“哈呀!看你说得轻松!”长才大叔瞪着眼,摇摇头,更加感慨地说,“你看看这沙滩上,为了卖石头,争得儿子不认老子,谁肯把到手的票子塞到旁人兜里去?所以说,你老侄儿真是……”“主要是我眼下不急用钱。”润生淡淡地说。“照润娃这样的好思想,搁在河滩捞石头,真是屈才了哇!”长才大叔盯着老婆说,目的在于争取附和者,“我说,润娃该到公社去当干部,准是好干部!”

润生听罢,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车石头,他没有卖,把出售的机会转让给长才大叔了,竟然感动得他给他吃锅盔,喝茶,喋喋不休地当面夸奖他,还居然说出应该让他到乡里去当干部的梦话……真诚得令人好笑呀!“你笑啥?实话嘛!”长才大叔更加认真起来,“至少……你不该跟叔这号笨佬儿一般捞石头……”“我不捞石头,挣不下钱嘛!”润生说。“你不该挣这号出笨力的钱。你该去贩羊肉,又轻快又挣得多。”长才大叔说,“咱村那一帮贩羊肉的,今日到山根儿去买下羊,后晌杀了,明日一早带到西安,卖了,天黑又赶回来,两天一趟,挣这个数儿——”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天挣二十多块,月挣多少?我都眼红了,只怪咱不会骑自行车……”“我干过一回。”润生笑着说。“为啥不再干咧?”长才大叔问。“烂包了!”润生自嘲地说,“咱不识货,买羊时捏不出肥瘦,杀的肉少,差点连本钱烂掉了……咱手头上的功夫不行!”“那倒是。”长才大叔点头颔首,“那得凭眼看哩,凭手指头捏膘哩,没这功夫不行……”

润生转过头,看见整个沙滩上,现在都闲歇下来,此起彼落的嘈杂的唰啦声停止了,像秦腔戏里紧锣密鼓的响击骤然中断,河滩里现出素有的自然的安静。这儿那儿捞石头的庄稼人,都坐着或蹲着吃起贴晌来,他们的女人或女儿,在给他们递馍、倒水,款款地说着话。只有少数几个蛮命干活的家伙,仍然没有停手,连吃一顿贴晌、抽一锅旱烟的时间也不放过。“润娃,叔问你句话——”长才大叔神秘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你是有文化的人,能断书识字,你说,而今这政策还会不会变卦?”“大喇叭上成天喊,这是基本国策嘛!”看着长才大叔细声细气的神秘的神色,润生觉得好笑,故意提高嗓门,大声粗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变不变’!”

长才大婶撇撇嘴,不屑地瞅着男人,对润生说:“甭看你叔说话声大,胆子可小得不像个男人。他见人就问‘变不变’,成了毛病了。我说嘛,咱又没做犯法的事,凭出笨力捞石头挣钱,就是政策变了,能有啥罪?”“你甭嘴犟!”长才大叔脖子一拧,声音又大了,“那年人家没收你的鸡蛋,你咋不嘴硬?那该是你劳神养下的鸡嘛!人家说润娃他爸养的老母猪是‘自发’,你说,润娃,你爸敢犟不敢犟?”“老皇历了!”润生不自觉显出老学究的神气来,“现在的政策,都写进《宪法》里头了……”“只要不变就好!”长才大叔点点头,“咱一不会长途贩运,出了远门连火车站也寻不见;二不会弄鬼捣蛋,寻不着门路。只要允许咱捞石头,这沙滩就是咱曹长才的摇钱树,金盆子!拿时兴话说,是咱的存折!”

长才大婶宽厚地笑了:“他这号笨人,打的笨主意,说的笨话。”“实话!”长才大叔无端地兴奋起来,抑制不住了,对一个年龄相去甚远的晚辈后生,掏出知心话来了,“在这儿捞石头,不贴大本钱,不操心行情跌涨,不用东跑西颠,日有热饭吃,夜有热炕睡,沙滩的石头,十年八年捞不完。一天捞一方石头,五六块,到哪儿去找这好的营生?累当然是累些,咱笨庄稼人还怕出力流汗吗?”“对的。”润生点点头,长才大叔说的是实话,这也是沙滩吸引来这么多庄稼人的全部缘由。那些少数敢于走南闯北搞长途贩运的人,钱虽然挣得多,一月里可能成千上万地挣,但总带有某种冒险性,某种不太稳定的因素,习惯于小农经济的长才大叔一类的农民,现在还不敢放开手脚,一天能捞到一方石头,挣得五六块钱,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打算在这沙滩上把罗网永远支下去,他顶多干一年,捞够了能把东杨村那十箱意大利蜜蜂买到手的钱,就要挂罗收摊了,走南闯北去放蜂,那无论如何是捞石头这种单调的劳作无法比拟的。“润娃,你听说过吗?”长才大叔兴致勃勃地说,“刚解放那一年,穿灰制服的一排子军人从咱河滩走过去,赶到南塬上去了。过河的时候,有个人说,‘嗬!一河滩银圆,一河滩洋面!’被正在河边割草的曹二老汉听见了,传说开来,人都不解。明明是满河滩的沙子、石头,解放军咋会说是银圆、洋面呢?而今,大伙儿才理解这话!你说神不神?”

润生听着这个传奇色彩甚浓的故事,笑着,打着饱嗝,拍一拍手,准备站起身走了,这时候,一个女孩儿把一疙瘩用毛巾包着的吃食塞给他,说是他的母亲给他捎来的,她忙得脱不开身。润生解开毛巾,是三个烤得焦黄的馍馍,夹着辣椒。他一抖毛巾,把三个馍馍倒进长才婶子的竹条笼里。“这算做啥?”长才婶子问。“你不要还的话,顺便捎给我妈。”润生说,“我已经吃饱了。”

长才大叔咂着旱烟,美滋滋地抽着,把一支金丝猴牌香烟塞到他手里。润生推辞不过,点着了,一口烟抽进去,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忙捏灭了。“润娃,叔还想跟你说句话,你甭急着走。”长才大叔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叔给你说过,给那个碎货订媳妇,急着用钱,还得你帮叔卖石头哩!”“没麻达。”润生豪爽地说,“我拦住汽车,先给你卖。”“你不是有个同学……在管理站吗?”长才大叔终于说出他的用心,“你去找她,让她给咱放几趟车来,啥问题都解决了!”“嗯……”润生沉吟了一下,有点儿为难,他原打算后晌去找晓兰,可不是为了让她多放几趟车来。“叔两眼一抹黑,在管理站没有一个熟人。”长才大叔叹惋着,“管理站那些人,尽给他们的熟人办事,咱提上烧酒拿上烟也挨不上边儿!冒冒失失地送去,反倒给摔出来。其实,谁不知他们暗地里做啥?好了!你的同学在管理站开票,有咱们的人咧……”“给她送礼吗?”润生笑问。“当然。”长才大叔悄声说,“给我办事,礼物由我买。叔买些合适的礼物,你拿给人家也体面……”“快算了,快算了!”润生有点儿烦,“真的找她去,我啥礼物也不会拿的。”“憨娃!而今兴的这一套!”长才大叔说,“你刚从学校回来,不懂人情!没有这办法,没有路走!”“你甭管!”润生说,“我去找她就是了。”6

三岔路口,是从城里展伸到乡下来的公路的分岔处,曹润生骑着自行车来到三岔口了,正是一天里公路上最拥挤的时候,大卡车和手扶拖拉机,单套马车和自行车,一齐在三岔路口汇集。天色已晚,远途和近程的司机和驭手,都在急不可待地赶路,冬天北方天气短,五点不到,已经暮色昏暗了。这儿没有交通警察,司机们在拼命按喇叭,自行车铃儿摇得山响,三岔口仍然拥塞得水泄不通。润生跳下车子,离开公路,从麦子地里绕过去,就上了另一条岔道。

在三岔路口的三角地带,修建起一幢三层楼房,铁栅门旁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块显赫的白底黑字的木牌:河湾乡砂石管理站。任何一辆要进入河湾乡装运石头的汽车,必须到此登记开票,领取“通行证”。这个管理站的地址,真是选择得太适宜了。

润生扶着车子,停在大门侧旁。他过去多少次从这个三岔路口过往,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这个砂石管理站的存在,更没有想过他会有朝一日走进这个铁栅大门。现在,他要第一次踏进这个水泥铺面的大门了,要去找他的同学刘晓兰了,那哪里是一般同学呢!他有点儿心跳加速,停一停,稳定一下情绪,拨拉一下头发,拍打拍打在路上落下的尘土,推着车子进去了。

刚走进院子,润生就看见了晓兰。她推着一辆小轮自行车,从楼房的门洞里走下台阶来。他几乎认不出她了,一件黑底红花的罩衫紧紧裹着腰身,脖子上露出高高的米黄色的羊毛衫的高领,头发披散在脊背上,迎着寒风在飘动,模样更俊了。他忽然想到《追捕》电影中那位勇敢而又纯真的日本姑娘,就是这样的装束,而她和她的模样也真像得神。“啊呀!润生——”她也看见他了,紧走几步,停住车,喜笑眉开地说,“你刚来吗?”“我找你有点儿事。”他的心在不安地跳动,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似乎真是要来办什么公事似的,“你……忙吗?”“下班了。”未及晓兰说话,一个小伙子走到跟前,抢先说,显出腻烦的口气。

润生一看,那小伙儿倒是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女人似的秀气的脸膛,白白净净,只是那眼里露出一缕超然的优越的神色,叫润生感到不舒服。他用像排除什么累赘一样的口气继续说:“下班了。有啥事,明天上班来办吧!”“这是我同学。”晓兰连忙回过头,对那青年介绍,“他没来过这儿,屋里坐坐吧!”

润生有点儿迟疑,看她和那青年同时推车的架势,大约是同路回家的。他忽然蹿起一股反感的情绪:我找刘晓兰,关你什么事!你怕下班回家晚了,你就骑着车子滚吧,我又没有找你嘛!“你……”晓兰有点儿不大自然,对那青年说,“你先走呢,还是等一会儿呢?”“我等你。”那青年毫不犹豫,“甭忘了,七点一刻的电影。”

润生心里一动,她和他去看电影。他一看晓兰,晓兰似乎眉毛也轻轻弹动了一下,又显出某些不大明显的尴尬。他似乎觉察到一点儿什么,就说:“算了。不到屋里去了!”“你不是有事吗?”晓兰说,“还没说啥事,怎么能走呢?”“没什么……大事。”润生结巴了。离她看电影的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了。他和她能说什么话呢?他今天来,原就打算晚上畅畅快快和她聊一聊,一月多没见面,他十分想念她。现在,他只好拿出长才大叔托办的卖石头的事情来搪塞,好像他专门是来求情走后门的,“我想……你给多调几辆车过俺曹村那边去。我一个老叔,人太老实,捞下石头,总是卖不掉,家里有急事要办,需得钱用……“给他调过去几辆车吧!”男青年在旁边插言,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对晓兰说,“我们都没吃饭哩!”“好吧!”晓兰这回明显地现出尴尬的神色了,那青年的口气和态度,大约泄露出一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窘了,随口说,“我明天给你调车过去,让司机找你,放心吧!”“那么……我走了。”润生再无话说,那个文静而超然的青年就站在他和她旁边,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你……去看……电影。”“咱们一起走吧!”晓兰说。“不……我还要……”润生本能地推辞着,“去办……另一件事。”“走吧!”那青年已经推动自行车,催促着晓兰。

三个人走出大门,润生谎称他要到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上去。刘晓兰和那青年就先后跨上车子,消失在已经很浓的暮色里。

十八岁的哥哥曹润生,心里顿然涌起一股醋意了。她和他并排骑车走了,去吃饭,再到五里镇电影放映站看什么有趣的电影了。他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平生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拥塞的车辆已经走空,偶尔有一辆汽车从三岔路口开过去,明亮的车灯在田野里推开一片扇形的光亮。初冬的夜晚的风开始施威,电线在呜呜呜呜地叫。他的胸膛里十分憋闷、厌烦,脚腿无力。怏怏地推着自行车走上公路,却不想跨上去,顺着公路慢腾腾地走着。

那是一个什么人呢?白白净净的秀气的脸上架着一副紫红色的眼镜,像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大学生的派头,眼里射出的那一缕缕超然物外的优越的神色,完全把捞石头的曹润生视若草芥了!妈的,是将军的儿子吗?瞧那副神气!他和晓兰是什么关系呢?晓兰好像一点儿也不违拗他,是怕得罪他吧?还是……

他跨上车子,尽管骑得慢,仍然感到了北风的寒冷。这可能吗?晓兰从来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新的变化呀!而仅仅在两个月以前,他去找她,说他想买蜜蜂,却没有足够的资本,想到信用社去贷款。她兴冲冲地推出自行车,和他一起奔信用社去了。“信用社贷不贷给咱们呢?”他担心。“报上和广播上都说要支持专业户嘛!”她说,“怎么能不贷呢?”“我也这样想。”

俩人骑车在公路上飞驰,说着笑着,成熟的秋庄稼从眼旁闪过,玉米棒子吊垂着,谷穗压弯了谷秆,满眼金黄,一小块一小块萝卜白菜,在黄色的田野里点缀着绿色。“刚从学校回来俩月,我都烦死了!”晓兰说,“出门下地,跟俺妈俺爸干活,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起。回到家里,后院母鸡前院的牛,咯咯哞哞地叫,我都烦……”“我也一样。”润生附和着说,“俺妈俺爸把那些鸡呀猪呀,看得宝贝儿一样,老人们就爱抚弄那些东西。年轻人心里捉弄不住那些……”“你倒好,买下蜜蜂,到处放蜂,多畅快。”晓兰难受地说,“我怎么办呢?没事可干……”“跟我去放蜂呀!”润生笑着说。“不害羞……”晓兰莞尔一笑。

走进信用社的办公大房间,俩人站在高可及胸的水泥柜台前,看见三五张桌子上,一人一把算盘,各忙各的财务,谁也不抬头。这里似乎自然形成了一种严肃细密的气氛,从早到晚与大宗的人民币打交道的特殊工作呀!润生不知该找谁,晓兰倒大方地叫了一声:“同志!”“什么事?”一个中年男人头不抬地问了一声,手指头还压在算盘上。“我想贷款。”润生忙说。“贷啥款?”中年男人仍然头不抬。“就是贷钱款嘛!”润生迷迷糊糊地搞不清贷啥款,不就是钱吗?“唔!有贫寒贷款,有投资贷款,有私人贷款,有单位公用贷款……你倒好,贷钱款!”中年男人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笑着,嘲笑说,“我在这儿干了十年多,倒没听过谁说贷钱款!钱和款子是一个东西呀!”

旁边桌子上的两位年轻女同志,吃吃笑起来。

晓兰看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我想买蜜蜂。”他顾不得说话中的漏洞,忙说,“需一千块!”“他要做养蜂专业户。”晓兰也递上话,“发展养蜂事业哩!”“那当然好啊!”中年男人双手支着下巴,从柜台里的桌子上,朝上瞅着他们,“正当家庭副业,我们完全支持。”“那好哇!”润生高兴地说,“现在能拿钱吗?”“你的申请书呢?”中年男人说着,伸出一只手。

润生恍然大悟,一拍脑瓜,自己居然不知道贷款要先交申请书!瞧一眼晓兰,俩人为自个儿的冒失行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忙补救说:“我可不知道还要写申请书的手续。那好办,我现在写行吗?”“这是贷款,不是你向你家里要学费!”中年男人有趣地揶揄说,“冒失鬼!”

柜台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交了申请书,还有啥手续呢?”润生这回用心了,问道。“交了申请书,先经过我审查,再经过领导审批,大约就成了。”中年男人说。“得等多久?”润生忙问。“过了春节再来吧!”中年男人说,“今年的贷款已经用完了,节后就是明年的任务了。”“啊呀……”润生心凉了,猛然意识到这位不阴不阳的中年男人,大约在柜台里闲坐得无聊,故意拿他开心哩!既然没有钱可供贷款,为啥不早说呢?他怎么能等到明年春天呢!他懊丧地说,“噢!那算咧……”

他和晓兰走出信用社的大门,相对一看,哈哈大笑起来,笑自己的无知,来贷款居然不知道要写申请书!俩人笑毕,骑上车子往回走。“怎么办?”晓兰问。“算咧!不贷了。”润生说。“你怎么买蜂呢?”“我去杀羊卖羊肉!要是不行,我就下河滩捞石头。”“杀羊多残忍!捞石头太苦咧!”晓兰不赞成他去干这些营生,“找我姑父一趟吧!他在乡工业办公室当主任,我已经托他给我找事干了。咱们一起去找他,让他给你在乡办工厂找个差事。”“乡办工厂的差事,我不干。”“咋咧?”“挣钱少。”润生说,“杀羊卖肉,甭看不好听,挣钱多哪!捞石头虽然苦些,也挣钱多哪!我现在不管干啥脏活累活,只要挣钱多,都不怕。我要在年前攒一笔钱,赶过年把东杨村那十箱蜜蜂端过来……”“咱们都在社办厂干工作,多好!”晓兰柔情地说,“免得东颠西跑……”“我不喜欢老待在一个地方,乏味!”润生说,“带上蜜蜂,走南闯北,多美!我有好几夜都做梦,梦见我成了养蜂大王了!哈……”

初冬的小河川道的夜晚,风愈来愈冷。润生在河川公路上骑车前进,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了。也许,是砂石管理站给职工发了电影票,那位男青年和晓兰一块儿去看电影,自己有什么好嫉妒的呢?晓兰没有给他介绍他是谁,自己怎么好无端地猜疑呢?晓兰既然和自己有过那么一次不期而遇的事,她决不会……

他这么想想,又那样想想,之所以想不透,就是因为没有机会和她谈谈,谈过之后就会把一切疑惑搞清了。他得再和她见一次面,好好谈谈,他喜欢清清楚楚,不能忍受黏黏糊糊……7

第二天早晨,当润生坐在自己的罗网前,吃着母亲让人捎来的贴晌饭的时候,脑子里还萦绕着昨日晚夕在管理站与晓兰见面时的情景。他意识到他和晓兰的关系变得复杂化了,虽然还没有更充足的证据和事实,仅仅是一种预感吧!她和他好,他也喜欢她。她亲了他一下,又给他唱那动情的歌儿,他喜欢她开朗的性格,漂亮的模样,他们俩就好上了。事情简简单单,恋爱不就是这样简单:你有情我有意嘛!哪儿又夹挤进来那位戴眼镜的大学生派头的小伙子呢?是他们的关系确实已经变得复杂化了呢?还是自己太敏感,甚至心胸狭窄,把问题看得复杂化了呢?

不管怎样,从昨晚到现在,过多的思虑,已经使他脑子隐隐作痛了。他向来心里不搁事,考试分数差了点儿,别人愁得晚上失眠,他照样打呼噜;篮球比赛失利,战友们垂头丧气,他依然哼着小曲儿。世界上尚没有能使他发愁,或者愁得睡不着觉的事。现在,自他有记忆以来,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失眠,十八岁的哥哥睡不着觉,脑子里黏黏糊糊,分不清眉目,一直睁眼到天明,扛着铁锨下河滩来了。

他四肢酸软,施展不开,心胸郁闷,馍馍嚼在嘴里,像嚼着一团泥巴,没有香味。他觉得自己简单的脑袋盛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这当儿,两辆汽车从河湾里开过来了。沙滩上,正在吃贴晌的人,丢下筷子和茶壶,跃起身来,纷纷朝汽车开来的方向追去。他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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