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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9 23:4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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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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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小说:大清三杰1

清代小说:大清三杰1试读:

徐哲身小传

哲身为予二十余年前同结文社之老友,别号剡谿放形客,后改养花轩主,有《养花轩诗集》行世。曩在光绪戊申,听鼓吴门、以予所填浣纱溪词,绝赞周小红女史之美,竟鬻其田产而纳诸室。于是终日柔乡,不理世事,遂不得不赖笔墨以为生。其赖笔墨以为生者,近且二十年,谁谓读书人必无出息耶?予友之赖笔墨以为生者甚多,而赖撰著小说以供仰事俯蓄者,尤居多数,因是一般学子,求予函授小说者,亦岁不乏人。惟予实已无暇及此,而朋友中赖小说以为生者,亦无暇舍己芸人。只有哲身,老兴弥佳,犹能出其余绪设一函授小说社于上海。但其原订简章,颇觉琐碎,爰就鄙意为之代订、以便学者:一、函授小说,其第一步当由学者本人,自述其从小至今之经过,及其所见所闻可喜可悲之事实,用白话演为章回体之小说,每月撰述一回或二三回,每回之字数至少须在三千字以上,用批文格缮写清楚,以便批改;如为短篇小说,则字数多寡不拘,每月只改一篇或二篇,统计不逾一万字为度。二、函授小说,并无所谓讲义,只有一诀,即任写何种人物,必须体会神情,使其言语行动,如见如闻;凡写数人同在一地,务勿忘却旁人之言动神气,致如木偶,凡写一人之面貌衣着,必细状其特殊之点;凡写屋宇风景,必如图画,不可仅写大略;凡叙事情,若非万不得已时;切勿用追述补叙之法,致使读者坠入五里雾中,误为尚在叙本段之事也(哲身所长即此数点)。凡未到过之地方及未见过之人物,切勿虚拟,以致描写不真,转形见绌。凡用此诀,直写小说,无论如何,必已可观,故无所用其长篇讲义。若在平日观摹,则写情当取《红楼》,写社会当取《儒林外史》,而近人所著、亦不外此渊源(哲身之《官眷香梦记》、《香国春秋》,恨水之《啼笑姻缘》都可作课本读)。三、函授小说,每月束修,姑定十元;最短之毕业期,以六个月为限;来函及稿,均寄上海麦家园新华书局转。四、未经函授以前,面谒恕不接见,空函问讯,亦恕不复,实因撰著时间,别有特约工作,身心苦难分配,幸恕谅之。予既代哲身改订简章后,复有通告一则如下,愿学诗文小说者鉴,仆自设家庭工业社以来,久已不收遥从弟子,而各省来函请业者,仍不乏人,栩实万无余暇及此。兹有老友二人,皆设函授社于上海,爰为介绍如次:一、凡愿学诗文者,可向周拜花先生请业,其通信处,在上海维尔蒙路尚德里一号。二、凡愿学小说者,可向徐哲身先生请业,其通信处,在上海麦家园新华书局。可请直接函索章程。二君都系饱学之士,必能使学者满意也。日来哲身,忽以前代大众书局所作之《曾左彭三杰传》索序于予,翻阅一过,颇觉聚精会神,亦未脱其本来面目,读者视为小说固可,视为前清之掌故学亦可。然予久已谢绝代人再作小说之序跋等事,无已乃将以上各文归集一处,作为哲身之小传,免破吾例云。泉唐天虚我生陈栩作于家庭工业社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三日第一回善士救奇灾全家入水 名臣得预兆只手擎天

民元至今,仅不过二十个年头,为时何尝久远,不知现代的人们,怎么竟会对于有清一代的政治沿革,社会状态,俨同隔上几十世,过了几百年一般。就是我们这班小说家之中,也有几位记载清末一切的掌故,仿佛视为代远年湮,没甚典籍可考,往往略而不详。例如“红羊”一役,清室方面,也曾出过几个中兴功臣,太平天国方面,也曾有过几个革命种子,如此一件空前绝后的大案,理该有几部极名贵极翔实的作品,流行世上,好给后之读者,明了当时的实在情形。岂知坊间此类书籍,虽如汗牛充栋,按其实际,大半都是各执成见,莫衷一是,甚有偏于太平天国方面的,动以满奴功狗等等字样,加诸中兴功臣头上;偏于清廷方面的,复以长毛发逆等等名词,加诸革命种子头上。其实好的未必全属甲方,歹的未必全属乙方,但在执笔之人,根据真相,依事直书,即是一部有价值的野史。

不才有鉴于此,敢以先世闻见所及,本身考据所得,即从“红羊”之事为始,清室逊位为终,既不抹煞双方之长,也不掩饰双方之短。他书已有记及的,不厌加详,他书尚未搜集的,不嫌其秘,事无巨细,一定和盘的托将出来。不敢就谓此胜于彼,只求生我后者,有部较为详尽的参考书籍可读,或不致再去坠入五里雾中,便是我辈做小说的天职。

论到清朝的中兴功臣,当然要推曾国藩曾文正公为首,因他除开平洪伟绩之外,还是一代的理学儒宗。当清兵入关的时候,有个名叫曾孟学其人,是由外籍迁入湖南湘乡县大界里中居住的。没有几久,旋又移居后来曾国藩诞生的那个白阳坪地方。这位曾孟学,就是曾国藩的七世祖,嗣后孟学生子,叫做元吉;元吉的仲子,叫做辅臣;辅臣之子,叫做竟希;竟希娶于彭氏,彭氏有子,叫做玉屏;玉屏别字星冈,娶于王氏,王氏生子三人:长名麟书,别字竹亭,娶同县江沛霖之女江氏为室;次名上台,早年夭折;三名骥云,娶于郭氏。

嘉庆十五年庚午,曾国藩的高祖考辅臣,高祖妣某氏,曾祖批彭氏,都已先后下世,独有曾祖竟希,年虽六十有九,尚极健旺。

这年元日,星冈率领全家,去替老父叩岁,磕头之后,又诚诚恳恳的禀说道:“我们虽是一份半耕半读的人家,只是父亲的春秋已高,务求就从今天的一岁之首为始,不必再去躬亲垄亩;这座门庭,应由我们这班儿孙支撑才对。”

竟希听罢,暗忖儿子本懂医道;长孙已经进了秀才,人又能干,亲戚朋友里头,相打相骂,只要他去一讲,马上了结;次孙虽是老实一些,现在的家务,原是他在照管。他们既来劝我,总是一点孝心,似乎应该答应他们。

竟希默想一过,便把他那脑壳,一连颤动几下,既不像点头,又不像打瞌铳,不过星冈等人是瞧惯的,早知道老人已允所讲,大家很觉快活。

这样的一混数月,星冈的医生收入,倒极平常;竹亭出去替人讲事,管管闲帐,反而优于乃父。

原来前清有个陋习,大凡乡下土老,不论贫富,最怕见官。每村之中,总有几个结交胥吏,联络保正,专管闲帐,从中渔利的人物。这等人物,俗名地蛀虫。一要人头熟悉,二要口齿伶俐,三要面貌和善,四要手段杀辣,五要腿脚勤健,六要强弱分清,七要衣裳整洁,八要番算来得,九要不惜小头,十要不肯白讲。

竹亭既承此之乏,自然未能免俗,因此他的谢礼越多,身体也就越忙。竟希、星冈、骥云三个,本是忠厚有余,才干不足的人物,只晓得竹亭在外,替人排难解纷,大有披发樱冠之风,藉此得些事蓄之资也不为过,星冈索性除了医务之外,每天只是陪同老父,在那藤廊之中承欢色笑。

这天正是庚午年的端午节,星冈侍奉老父午餐之后,因觉天气微燠,还是那座廊下,有株直由檐际挂到台阶石上,数百年的虬藤,可以蔽住阳光,便扶老父仍到那儿,一把瓦壶,两柄蒲扇,恍同羲皇上人一般,父子两个,开话桑麻。

竟希这天因为多喝了几杯酒,高谈阔论了一会,顺手拿起那把瓦壶,送至嘴边,分开胡子一口气咕嘟咕嘟的呷上几口。刚刚放下茶壶,偶尔抬头一看,只见屋角斜阳,照着那株虬藤深碧色的叶上,似有万点金光一般,不觉心下一喜,想起一桩事情;先用左手慢慢地捻着那胸前的一部银髯,又用右手的那柄蒲扇,向那虬藤一指道:“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从前有个游方和尚,曾经对我说过,此藤如果成形,我家必出贵人。你瞧此刻这藤,被风吹得犹同一条真龙一般,张牙舞爪,立刻就要飞上天去的样儿,难道和尚的说话,真会应在我们麟书身上不成。”

星冈听说,也觉喜形于色的答道:“但愿如此,只怕他没这般福命好。”

竟希还待再讲,陡然听得外边人声鼎沸,似有千军万马杀入村中的情景,急命星冈快去看来。

星冈刚刚立起,就见长孙媳妇江氏,满面赤色的奔到他们面前,发急的说道:“全村突发蛟水,太公公快快避到媳妇们的楼上再说。”

江氏只说了这句,陡见一股洪水,早已澎湃的几声,犹同黄河决口般的涌进门来。霎时之间,平地水涨数尺。那株虬藤,首先浮在水面。那些瓦壶什物,跟着氽了开去。星冈素来不知水性,连连抓股摸腮急得一无办法。幸见他的老父,已经爬了起来,站立凳上,可是凳脚又被水势荡得摇摇不定,生怕老父跌入水去,此时只好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急命江氏,驮着太公上楼。江氏素娴礼教,听见此话,神气之间,不觉略略一呆。

星冈恨得用力跺脚道:“此刻紧要关头,顾不得许多。”

谁知他和江氏两个,早已半身浸在水内,刚才发极跺脚的当口,早又激动水势冲了过去,险些儿把那高高在上,站立凳上的一位老人,震得跌入水去。

此时江氏也知事已危迫,不能再缓,只好两脚三步,在那水中走到她太公跟前,驮着上楼。星冈、王氏、郭氏三个,也已拖泥带水的跟了上来。

竟希就在江氏房里坐定,一面正想去换湿裤,一面又去问着郭氏道:“你们大伯,本不在家,你的男人,怎么不见?”

郭氏赶忙答道:“他去替太公买办菜蔬,怕是被水所阻,不能回来。”

竟希连把额头皮皱上几皱,不答这话,且把换裤的事情似已忘记,忙去推窗朝外一望:猛见一座白阳坪全村,竟会成了白洋洋的一片汪洋,不但人畜什物,漂满水面,而且一个个的浪头打来,和那人坠水中,噗咚噗咚呼救的一派惨声,闹成一片。不禁激励他的慈善心肠,疾忙回头将手向着大家乱挥道:“快快同我出去救人,快快同我出去救人。”

星冈本知乃父素存人饥我饥,人溺我溺的心理,不敢阻止,只好婉劝道:“父亲怎能禁此风浪,我们大家出去也是一样。”

竟希听说,大不服老,连连双手握了拳头,向空击着,跟着用劲喷开他那长髯,厉声的说道:“此刻就有老虎在前,我能几拳把他打死,何况救人。”

江氏接嘴道:“太公常在田里车水,懂得水性,公公不必阻拦。”

王氏、郭氏也来岔嘴说道:“我家现成有只载粪船只。快快坐了出去。”

竟希听说方才大喜,马上同了大家下楼,就在后门上船,江氏立在船头撑篙,直向大水之中,射箭似的冲去。忽见竹亭、骥云兄弟两个,不知如何碰在一起,也坐一只小船,急急忙忙的摇了回来。

竹亭一见全家都在船上,不觉大吓一跳,忙问江氏道:“你们一起逃出,难道我家已被大水冲坍不成。”

江氏慌忙简单的告知一切。竟希即命两孙一同前去救人。话犹未说完,突见一具尸身氽过船边,竟希正想自己俯身船外去救,亏得江氏自幼即知水性,又有几斛蛮力,她比竟希抢在先头,早将那尸拖上船头。星冈忙摸尸身胸际,尚有一点温气,急用手术,将他救活。

不料一连来了几个巨浪,竟将曾氏两船卷入浪中,立即船身朝天,人身落水。幸亏除了星冈一人,素在行医,未知水性外,其余的老少男女,常在小河担水,田里车水,统统懂点水性;对于全村地势,何处高岸,何处水坑,又极熟悉,尚没甚么危险。竟希站在水中,首先倡议,索性就在水中救人。大家自然赞同,连那星冈,也在水中爬起跌倒发号施令,指挥儿媳各处救人。

那天恰是端节,日子还长,可以从容办事。又亏县官李公会鉴,得信较早,率领大队人马,多数船只,赶来救灾。竹亭因与李公曾经见过几面,连忙赶去,趁此大上条陈。李公知道曾氏是份良善人家,又见一班女眷都能如此仗义,忙请竟希同着女眷,到他官船之中休歇。竟希因见官府到临,有了主持人物,料定他的小辈,也已乏力,只好答应。

哪知王氏婆媳三个,因为单衣薄裳,浸在水中半天,弄得纤细毕露,难以见人,情愿坐了自家粪船,先行回家。星冈也说应该先行回去。只有竹亭一个,却在嘴上叽咕,怪着她们婆媳几个到底妇流,不识县官的抬举。王氏婆媳三个,明明听见,不及辩白,径自坐船回家。

及至夜半,水始退净,大家方去收拾什物,整理器具,打扫水渍,一直闹到天亮,竟希祖孙父子四人,方才回转。

竟希不问家中有无损失,又命竹亭出去募捐施赈,星冈出去挨家看病。后来救活数个人命,因此得了善人曾家之号。

又过月余,已是三伏。有天晚上,王氏因见翁夫儿子,都已出去乘凉,方在房内洗上一个好澡①,洗完之后,便叫江氏进房,帮同抬出澡盆,去到天井倾水。江氏抬着前面,王氏抬着后面,江氏只好倒退着抬出王氏卧房。刚刚走到天井,一眼瞥见那株虬藤,陡然变成一条腰粗十围,身长数丈,全身鳞甲的大蟒,直从屋檐之上,挂将下来,似在阶上俯首吃水。只把江氏吓得顿时心胆俱碎,砰的一声,丢去手上澡盆,拖了她的婆婆,就向大门外面飞逃。

王氏未曾瞧见那蟒,自然不知就里,一边被她媳妇拖着奔跑,一边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的问着媳妇:如此慌张,究竟何事。江氏此时那有胆子答话,忙向门外跑去,不防对面恰巧走来一人,正和江氏撞了一个满怀。

江氏一见那人,正是她的丈夫竹亭,连忙低声说道:“那株虬藤,真个变成了一条大蟒,你快不要进去。”竹亭性子素刚,不及答话,早已一脚奔入里面,仔细一看,何曾有条大蟒,只有那株虬藤,映着月光,正在那儿随风飘荡,且有一股清香之气,送到鼻边,正待唤进母亲妻子,江氏因不放心,早已蹑足蹑手悄悄的追踪跟入,躲在竹亭背后,偷眼一看,那蟒忽又不见,忙去扶进婆婆。尚未立定,竹亭已在向江氏发话道:“你在见鬼吧。何处有条蟒蛇。下次切切不可再像这样的造言生事。”

江氏不愿辩白,自去提起澡盆,送回王氏卧房。等得竟希等人回来,王氏告知江氏瞧见大蟒之事,竟希听了点首出神,星冈、骥云听了疑信参半,竹亭仍不相信。

江氏以后虽不再提此话,可是她一个人再也不敢近那虬藤。王氏已知其意,即命江氏单在楼上缝纫全家的穿著,中馈之事,改由郭氏担任。

原来曾家的宅子,本只三楼三下,还是历代祖上相传下来的老屋。竟希生怕改造正屋,伤了那株宝贝的老藤,因此只添馀屋,所以自己也住在靠近虬藤的楼下单屋。对面西屋,给与星冈夫妇居住。楼上东屋,给与竹亭夫妇居住。西边给与骥云夫妇居住。

江氏安居楼上之后,身体较为清闲,即于次年,就是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那天的亥时,不声不响的,安然产下一个头角峥嵘,声音洪亮的男孩,此孩子即是曾文正公。

这年竟希,恰巧七十,因是四世见面,自然万分高兴。便又记起产母曾见大蟒,料定此子必有来历,便将官名取作国藩二字,也是望他大发,好替国家作事之意。接见国藩满月之后,满身生有鳞癣,无论如何医治,不能有效,又以涤生为字,伯涵为号。

又过几年,江氏续生三子二女。那时竟希业已逝世,即由星冈将他次孙取名国潢,字叫澄侯;四孙取名国荃,字叫沅甫;五孙取名叫国葆,字叫事恒;两个孙女,长名润姑,幼名湄姑。又因次子骥云,也生一子,取名国华,字叫温甫,排行第三。

国藩长至八岁,满身鳞癣之疾,愈加利害,还是小事,最奇怪的是,两试掌上,并无一条纹路。非但曾氏全家,个个莫明其妙,就是一班相家,都也不能举出甚么例子,只有混而沌之说是大贵之相罢了。这年国藩已在村中私塾念书,有天散学回家,把他一张小嘴嘟得老高。江氏爱子情切,未免一吓,忙问这般样儿,为着甚事。

国藩方始忿然的答道:“今天先生的一个朋友硬说孩儿手上没有纹路,不是读书种子。孩儿和他辩驳几句,他又挖苦孩儿,说是要末只有前去只手擎天,若要三考出身,万万莫想。”

江氏听毕,一把将国藩抱入怀内,笑着抚摩他的脑袋说道:“这是我儿的一个预兆,将来果有这天,我儿还得好好的谢他。”

国藩听了母亲教训,以后真的万分用功。那知一读十年,学业虽然有进,可惜每试不售。直至二十三岁,道光十三年的那一年,有位岳镇南学使按临到来,方才进了一名秀才。同案欧阳柄钧,钦佩国藩的才学品行,自愿将他胞姊欧阳氏配给国藩。星冈父子,因见门当户对,也就应允,即日迎娶。那时国藩正当青年,欧阳氏又是一位少妇,闺房之乐,异乎寻常,郎舅二人,也极情投意合。

有一天,柄钧匆匆的自城来乡,要约国藩进城,替他办桩秘事,国藩当然答应。及至入城,柄钧即同国藩走入一个名叫鄢三姊的士娼家中。国藩曾在县考的时候,已由几个窗友陪他到过几处,都因不是上等名花,难入才人之目,因此淡了游兴。

及到此地,虽未看见主人,但见一切的陈设幽雅,已合那副屋小于舟,春深似海的对联,不禁一喜。便笑问柄钧道:“你把我没头没脑的拖来此地作甚,此地又是甚么所在?”

柄钧轻轻地说道:“此家有一对姊妹花,姊姊叫做春燕,妹妹叫作秋鸿,秋鸿和我已有啮臂之盟。因她的生母,视鄢三姊为一株摇钱之树,我又不是王孙公子,量珠无术,特地请你来做一位说客,千万不可推却。”

国藩尚未答话,只听得远远的一阵环佩声喧,跟着一派香风吹至,使人肺腑一清。就在此时,帘翱启处,果然走出两位美人,柄钧即指一个较为丰硕的美人,对着国藩道:“这位便是我的爱人秋鸿。”又指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说道:“她是我的姊姊春燕。”春燕不待柄钧说毕,偷眼睨了国藩一眼,忽将一张妙靥微微地一红,半露羞涩之容,半现垂青之意。国藩本来没有迷花浪蝶的经验,一见春燕对他如此情景,不禁也把他的蛋脸一红,似乎比较春燕还要加倍害臊。

春燕此时已知国藩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子弟不便撩拨过甚,便向柄钧一笑道:“这位可是你的令姊丈曾涤生相公么?”

柄钧含笑点首答应道:“他正是我的姊丈,我此刻急于要和你们妹子商量几句紧要私语,就请春燕姊姊,陪我姊丈在此闲谈一会。”

柄钧说着,也不再管春燕许可和否,便和秋鸿二人手挽手的踱入裹面而去。春燕一见左右无人方和国藩寒暄起来,起初是春燕问十句,国藩只答一句;后来问几句答一句;最后来是问一句答一句了。二人谈得渐渐入港,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春燕忽又懒洋洋的瞄上国藩一眼道:“我的妹子,有君来做说客,大概可以如她之愿,终身有靠的了。”说着又以绣巾掩口,嫣然一笑的低声问着国藩道:“君的尊夫人,究竟娶了多少日子了,可否请君见告,我还有几句私语,要想和君细说。”正是:

方羡有情成眷属

不期无福待神仙

不知国藩怎样答法,且见下文。第二回嵌字联生离死别 落叶赋阴错阳差

国藩既见春燕人已十分妩媚,言辞又很知轻识重,此刻忽又问及他那新夫人的结缡日期,料定这本试卷又被这位女考官取中,心下一个舒服,便老实的告知家中景况。

春燕听毕,正待也将她的肺腑之话说出,忽听她的未来妹夫欧阳柄钧,已在里面唤着国藩进去。即对国藩抿嘴一笑道:“你且进去商量好了他们之事,我们俩再细谈吧。”

国藩一个人走入里面一会,方同柄钧、秋鸿两个一齐出来,可巧鄢三姊已从街上购物回来。柄钧先将国藩介绍见过鄢三姊,互相寒暄一阵,国藩始请鄢三姊去至内室,就把他刚才和柄钧、秋鸿预先商议之话,委委曲曲的陈述给鄢三姊听了。

鄢三姊的初意,原想在她次女身上,得笔大大的身价。此时因见国藩前来说项,说是柄钧目下手头虽窘,将来必能发迹,既做他的外室泰水,眼光须要放远,后来自然享福不尽。鄢三姊听得这般讲法,心里已有一半答应,再加方才瞧见她的大女,虽然坐得离开国藩好远,却把她的一双眼睛,只向国藩脸上一瞄一瞄的,又知大女已经瞧上国藩。国藩也是新科秀才,曾家又有善人之号,这两椿还是小事,现在大家都在传说国藩是条大蟒投胎的,身上且有鳞癣为凭,手上又没纹路,种种都是大贵之相,这个现成人情,怎好不卖?于是满口答应。并说我既做了你们这位老舅的丈母,大家就是亲眷,以后不必客气,可要常来走走。国藩听了,连称应来拜望。

鄢三姊便同国藩回到外边,又对国藩说是拣日不如撞日,索性就在今天晚上,办席喜酒,趁你在城,眼看做了此事好些。国藩问过柄钧,柄钧也极愿意。鄢三姊一心望她大女勾上国藩,一切催妆之事,都由她去办理,不要春燕相助。春燕明白母意,即把国藩邀入她的卧房,情致缠绵的诉说心事,极愿照她妹子一样,立刻做了国藩的外室。国藩怕人议论,不肯一口允诺,后来禁不起柄钧、秋鸿等人竭力相劝,国藩方允先做腻友,将来再定名分。人家瞧见国藩如此坚决,不肯率尔从事,只得依他。

这天晚上,酒席散后,两对玉人,都成人月双圆之喜。

第二天,国藩恐怕家里惦记,连忙赶回家去。又过几天,恰巧县官李公,要请国藩替他整理文集,国藩就借此事,方得暂住城里,鄢家母女瞧见国藩又做本县衙内里的上宾,当然愈加巴结。

春燕本来能作几首小诗,等得国藩晚上去的当口,即将她的诗稿取出,要请国藩替她修改。国藩翻开一看,只见头一首就是:

一夕秋风水又波,天涯回首各关河;分明同此团圆月,总觉今宵瘦损多。

国藩觉着此诗的造意虽佳,词句未免萧索,不愿往下再看。单对春燕笑着道:“我是长住乡间的人,还有两代上人,须我日常定省,现在容易借着县里之事,方能与你做这一两旬的畅叙,你偏要叫我修改此稿……”

春燕不待国藩说完,把脸微红一红,即向国藩手内,将那一本诗稿抢回,顺手丢在妆台之上,又笑嘻嘻的拉了国藩,一同坐在床上道:“你的说话很对,这倒要怪我太性急了,只要我没别样风波,和你常能一起,还怕我不成一个女诗人么?”

国藩听得这话更是触耳,便在暗中忖道:此人何故作诗讲话,都含有一种不吉利之意。国藩想到此地,又见春燕这人,并没什么毛病,已同一位捧心西子一般,倘一有病,那还了得。不禁由爱生怜,即将春燕拥入怀中,用他左颊前去摩擦春燕的右颊道:“你要学诗,我的肚内还有一些古懂,慢慢儿的来不迟,不过你的身体太觉娇惯,以后还是少操心思为宜。”

春燕一面听着,一面也用她的那张粉颊,回擦国藩之脸,忽然又用两指,轻轻地去向国藩项上撕下一些癣皮,放在她的掌心上,便向国藩道:“人家都说此癣就是蛇皮,你有这个来历,所以我和你同床共枕的时候,真没一丝丝儿讨厌你的心思。但望你能高发,我也可以享福。”

国藩不待春燕说完,冷不防噗的一声骤向春燕掌上一吹,那一些些的癣皮,早已吹得无形无踪。

春燕便将身子,在国藩身上,左揉右扭的不依道:“我不怕肮脏,你反怕肮脏起来。”说着逼着国藩脱去衣裳让她光脊粱的一瞧全身。

国藩忙将春燕的身子抱定道:“你快莫动,我可抱不住你了。你要瞧我全身,也是好心。但是灯光之下,袒裼裸裎的成何体统。”

春燕听说方始坐定不动,还向国藩微瞪了一限,低声自语道:“你的身上,还怕人家没有瞧见过不成。”

国藩笑了一笑,也不再辩。这天晚上,一宿无话。

没有几久,国藩已把李公的文集整理完事,自回乡去。不防春燕就从国藩走后,渐渐的得了吐血之症。柄钧悄悄奔去告知国藩。国藩正因他的祖父,老病大发,需得亲奉汤药,无暇去瞧春燕。直到次年春天将尽,星冈方始好了起来,国藩慌忙借了一件事情,去瞧春燕之病。岂知一脚跨进房去,陡见春燕一个人斜坐被窝洞中,背靠床栏,双目凹进,两腮现出极深的酒窝,早已瘦得不成人形。

国藩不觉一个酸心道:“怎么竟会瘦得这般。我因祖父有病,不能分身前来瞧你,请你原谅。”

春燕连连微点其首,又用她那一双瘦得如同鸡爪般的纤手,指指床沿,就叫国藩在她身旁坐下道:“你是一位孝子,我怎敢怪你。只是我的病体已人膏肓,怎样好法?”

可怜春燕的一个法字,甫经离口,她的眼眶之中,早同断线珍珠一般的泪珠,簌落落的落下来。国藩连忙替她揩干,又用吉人天相的一老话劝上一番。

春燕听了微微地叹上一口气道:“我已不中用了。你在劝我,无非宽宽病人之心罢了。我只望你等我死后,由你亲手将我葬下,再好好的照顾我的母亲,我就没有未了的心愿了。”

国藩忙极诚恳的答道:“这两椿事情,我一定不负你的嘱托。你若能够慢慢的好了起来,岂不更好。”

春燕尚未答话,只见鄢三姊和柄钧、秋鸿三个,各人手执仙方吃食等等东西同进房来。一见国藩坐在春燕的身旁,一齐异口同声的怪着国藩道:“你真有些狠心,春燕病得这般,无论怎样,也得偷空进城一趟。”

国藩恐怕病人听了因此生气,于病更加不利,正想辩白几句,急切之间,反而期期艾艾的讲不出来。

春燕病得如此模样,还在床上帮着她的情人道:“我正为他有这般孝心,将来会大发,我就死了,于我也有光呢。”

国藩在旁听说,心想这般一个明白事理的女子,竟会不永于年,这也是我曾某没福。国藩想完,因见鄢三姊和秋鸿二人,已在服伺春燕,服那仙方,他便拜托柄钧替他下乡一行,推说城里有个朋友有事留住,三五天之中,不能回家。柄钧当然照办。

那知不到三天,春燕竟把国藩这人抛下,驾返瑶池去了,死的日子。正是三月三十那天。所以国藩有副挽联是:未免有情此日竟随春去了似曾相识何时再待燕归来国藩果不失信,真的亲自葬过春燕,又厚赆了鄢三姊二百银子,始回家中。

王氏、江氏、欧阳氏婆媳三代,因见国藩此番入城回家,时常闷闷不乐,便命国藩,早日上省乡试,也好开怀遣闷。国藩听说,果于端节之前,辞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以及叔婶等等,同了欧阳柄钧进省。柄钧本来是常到省中玩耍的,一到省城,生怕国藩忧能成疾,便又同他前去问柳寻花。①

有一天走到一个名叫如意的马班子寓中,国藩一见如意这人,长得极似春燕,见新思旧,不知不觉的便和如意落了相好。如意初见国藩满身癣疾,不甚清爽,并不真心相待。后听柄钧以及湘乡县中赴考的一班相公,都在说起曾家虬藤化蟒的故事,方才相信国藩的癣疾,非比寻常,以后始与国藩真心要好,甚至国藩付她的缠头之资,也不收受。

国藩本是一个性情中人,于是又把如意这人,引为知己起来。等得三场考毕,归期已有日子,竟和如意二人,弄得难舍难分。不得已赠上如意一副对联是:

都道我不如归去②

试问卿于意云何

国藩赠过此联便和如意握别道:“我倘能够微幸中式,一月之后,又可和卿相会,倘若不中,我也无颜来省,只好俟诸异日的了。”

如意一直送到城外,方始伶伶仃仃的一个人回寓。

①马班子即中州河南游码头之流娼称呼,湖南安徽二省靠近湘省,马班子故常到此。

②此联后人有传为左文襄者,其实误传。

好容易盼到九月底边,放榜那天,急去买上一张题名录一看,一见三十六名的新科举人,正是曾国藩三个大字。还怕眼花,忙又细细一查籍贯,方知她的情人曾涤生,果然中了。连忙托人假造姓名,专人去到国藩家中给信。那时国藩也已接到省中提塘的报单,立刻兼程进省好赴鹿鸣之宴。

一到省城,时已深夜,不便去谒房师,趁空来找如意。相见之下,这一喜自然非同小可。如意当场要求国藩娶她作妾,国藩婉言谢绝。如意因见他的原介绍人欧阳柄钧,此次没有中式,未曾一同进省,无人帮腔,正拟得闲慢慢再说。那知国藩的老太爷竹亭,奉了父命追踪上省,来替国藩办理一切酬应之事。国藩原是一位孝子,偶然逢场作戏,已觉问心有愧,一见父亲到来,自然不敢再住如意寓中。及至事情完毕,竹亭即携着国藩回家,害得国藩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再和如意重见。幸亏留下嵌着如意二字的那副对联,至今传为佳话。

当时如意虽不如意,不才个人,想一株路柳墙花,能和钱塘苏小一般,留名后世,似乎比较汉高祖时代,戚夫人之子,名叫如意的那位皇子好得多了。

现在单讲国藩中了举人,他家自从国初到今,乡榜之上,并未有过一个名字,国藩年仅二十四岁,已经入了贤书,①星冈等人,岂有还不笑掉牙齿之理,于是今天忙竖旗杆,明天忙上匾额,还要祭祖先,宴亲戚,谢先生,拜同年等等之事。

曾家固是乐得不可开交,可是那位鄢三姊得了国藩中举之信,也在那儿怨死女儿没福,伤心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国藩又赠一百银子,方将鄢三姊的愁苦减去了大半。

星冈、竹亭几个,一等大事办毕,因为湘省距京太远,主张年内起程,方才不致局促,国藩也以为然。就在十月底边,坐了轿子先到湘潭,再由湘潭雇了民船,前往汉口,再由汉口起旱入都,沿途并未耽搁,到京已在年下。及至会试期届,国藩便随各省举子进场。不料三场文字,虽然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可惜不合考官眼光,一位饱学之士,竟至名落孙山。

好在国藩为人,很有涵养功夫,此次不售,再待下科。

回家之后,星冈、骥云都来劝慰,只有竹亭一个稍现不乐之色。国藩一概不问,仍用他的死功。

转瞬三年,二次重复上京,亏他有志竟成,便于道光十八年的戊戍科,中式第三十八贡士,赐同进士出身。二十年授了检讨。那时曾国藩的年纪,还只二十八岁,当年即受座师穆彰阿尚书的知遇,派充顺天乡试磨勘;第二年又得国史馆的协修官。

国藩在京既算得意,早于中试之后,叠将详细近状,分别函禀家中上人。在他初意,还想乞假回籍终养,后来既得祖父、父亲、叔父等等的家信,都来阻止;复由座师穆彰阿唤出,当面劝他移学作忠,方始不负朝廷的恩典。国藩听说,只得遵命,忙又写信禀知家中,说是既然留京供职,因在客边,须得先接家眷、一俟部署停当,即行迎养。家中得信,立即派了妥人伴送欧阳氏入都。那时欧阳柄钧也因属试不第,正想上京入监,因见乃姊入京之便,于是同伴而来。

国藩一见柄钧同至,不禁大喜的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在愁得即日移居半截胡同,乏人相助。”

柄钧听说,也笑上一笑道:“姊丈入了词林,既有俸银,又有同乡印结可分,大概添我一人吃饭,似不碍事。”

国藩等欧阳氏不在身边,忙问柄钧的外室岳母,是否康健,秋鸿何不索性同来。

柄钧见问,苦脸答称道:“你还问她呢,她也随同乃姊去世了。还是她娘,倒觉康健。”国潘听了叹息不已。

又过几时,便把柄钧入监之事办妥。每天风雨无间,入馆办公,回寓之后,不是写家书,即是作日记,以及练字看书。不到两年,文名渐起,因此前来和他结交朋友的,很是不少。国藩本来勤于写家信的,家中的回信,也是连续不断。因而又知几个兄弟都已娶亲,且肯读书,两个妹子,也已出嫁;国藩既把家事放心,更是黾勉从公起来。谁知在那道光二十三年,翰詹科道大考的时候,又得着三桩意想不到的巧遇。

原来大考,例分三等:考在一等的,不是升官,便是放差;考在二等前几名的,也有好处,考在二等中间,以及二等之尾的,无升无黜,平平过去;考在三等的,就有降调等等的处分。所以前清有句老话,叫做翰林怕大考。

当时有个名叫陈暄的渐江人,他已做了翰林院侍讲多年,只因年老,既惧降调,又怕升官,便在未考之前,私去拜托他那亲戚许乃普尚书,字叫滇生的,说是他情愿考在二等稍后,无荣无辱足矣。

许尚书答道:“这容易,你只要在你试卷上面,略略洒上三两点墨迹,我一有了记认,自能如你心愿。”

陈暄听了,等得考试那天,自然按照所嘱办理。

不防国藩那天,他的卷子上面,因套笔管匆促,也碰上几点墨迹,许尚书不知就里,还当国藩卷子,就是陈暄的卷子,居然把他升在二等的倒数第一名。等得将那所有试卷呈入道光皇帝的御览的时候,道光皇帝先把一等的几本卷子随便一看。放在一旁,再去抽出二等末了的几本一看。因为那时道光皇帝正死了一位爱妃,阅卷大臣要拍皇帝的马屁,题目出的是落叶赋,又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字为韵,无非取那哀蝉落叶之意。可巧道光皇帝看到二等末了几本卷子的当口,忽然想起亡妃之事,一时悲从中来,便没心思再往下瞧,即把手上的几本卷子随便一摆,挥手即令太监拿去。

阅卷大臣接去一看,曾国潘考在二等倒数第一的,竟变为二等顺数第一起来。起初都觉不解,及至翻开卷子一看,方才看出内中有那除非天上能开不夜之花,安得人间长种恒春之树。知道此卷说着皇帝心病,所以有此特达之知,连忙把曾国藩升补了翰林院侍讲,且放四川省的正考官。

国藩这三桩的巧遇,第一是误洒墨迹,第二是帝随手摆错他,都一点不知,就是赋中的那一联句子,他也并不晓得宫中死了妃子之事。他是因见有那八字为音,偶然想起春燕起来,可以切题,才做上这一联的。不想阴错阳差,竟便宜他得了一件升官得差的大喜事。话虽如此,一半也是那时他已有了道学之名,做人不错,无意之中,食了此报,正合人情天理。

国藩既已放了四川的正考官,自然择日起程,到了成都之后,总督将军以次,都到城外那座黄花馆①里,跪请圣安,然后导入闱中。正是:

漫道文章没公道

须知武艺本天生

不知国藩入闱之后,有无甚么事件发生,且阅下文。第三回分尸饮血神勇堪惊 斗角钩心圣衷可测

国藩入闱之后,他因自知初次衡文,不但关防严密,恐怕有人私通关节,就是对于各房官所荐卷子,也十分慎重;且将所有落卷,都要亲自查过,免有沧海遗珠之事。所以道光二十三年癸卯那科,各省中式的人材,要算四川省最盛。

等得考毕,国藩因有王命在身,照例不得逗留。起程那日,仍由总督将军,各率所属,亲自送出东门,寄请圣安。①国藩送走众官,正待鸣锣升炮②开船,直向宜昌放去的当口,忽闻岸上人声鼎沸,喊叫连天,似乎发生重大案件样子。便命随身差弁,上岸探明报来。差弁奉命去后,直过好久,方始回船禀报,说是沐恩③上岸打听,据几个老百姓告知沐恩,说是这场祸事闹得不小。因为昨天有个名叫鲍超的游勇,从前曾在粮子④上当兵,后来革了名字。姓鲍的虽然有点武艺,因他怪喜汹酒滋事,脾气不好,川省当营官的都不肯补他名字,他便没有吃喝,只好去打烂帐。

①清朝仪注臣对于皇上万分恭顺,比较明朝制度尤为隆重。

②开船时鸣锣升炮系二品大员体制,国藩为正考官钦差排场。

③沐恩为武官对于上司自称词。

④粮子即老百姓称呼绿营之谓。

国藩听了这儿,便问打烂账可是公口。

差弁即把腰干一挺,双手一垂,①接口禀道:“不是的,大人所讲的公口,俗名哥老会,打烂帐就是要饭的。”

国藩听说哦了一声微笑道:“就是教化子。”说着,又命差弁快说下去。

差弁又接说道:“姓鲍的打了烂帐,昨天已把他的婆娘宋氏,价卖给一个下江②的南货客人,说定今天人银两交。不料此地有个姓向的老少,③老子做过一任大官,一生最是贪花好色,一见姓鲍的婆娘,长得不错,一文不给,硬要霸占。姓鲍的和他争执,他就喝令打手,要想捆起姓鲍的来。这个姓鲍的原是一位杀星转世,只一回手,就把那班打手,一连打倒几个。向老少见了自然更加大怒,自己奔去几脚就将姓鲍的婆娘,踢下一个小产娃娃。姓鲍的岂肯让他,当场一把将他一个身子一撕两爿,连淌在满地的血水,都爬在地上,一齐吃下肚去。向家的打手,一见闹出人命,飞奔报官。此地东门一带的老百姓,目见姓鲍的是个好汉子,大家叫他赶快逃走,姓鲍的反说一身做事一身当,情愿赔那狗鸡巴造的性命。现在闹成一片,却是大家动了公愤。”

差弁一直讲至此地,忽然听得岸上有了开锣喝道之声,又接说道:“这个锣声,大概是成都县前来验尸来了。”

国藩听到这儿,便将眉头一皱道:“这个姓鲍的性子也太躁了。此件案件,只有前去告状,方是正办。现在出了人命,反把一场上风官司弄得成了下风,未免可叹。”

差弁又禀说道:“回大人的话,可要去将县里传下来问问。”

国藩摇头道:“不必,这些事件,本是地方官的责任,我们不好过问。”说着,将手一挥道:“我们还是开我们的船吧。”差弁应了一声喳,立即退下,传谕开船。

现在不讲国藩回京复命,先叙鲍超这边。原来鲍超字春亭,后来有了战功的时候,方才改作春霆。他是四川奉节人氏,世代务农。直到他的手上,偏偏不爱做那庄稼,只喜使拳舞棍。但因未遇名师传授,凭着天生的一股神勇,三五十个人,也还不能近他身子。不到三十岁,已经长得身长体壮,望去俨似一位天神。

大家见他有些本领,劝他前去当兵,他就抛下一位老娘,一个婆娘,①就到粮子上混了几时。他的营官,见他捉暴客②捉匪人,是他长处,见他烂耍钱,烂喝酒是他短处,每逢误差的时候,不过责他几十军棍,尚未革他名字。有一次,马边③地方蛮子抗拒官府,本省营务处④调动他们那营去打蛮子。那时绿营的暮气已深,一遇见仗,就要溃散。

当时鲍超,因见他们正杀得起劲的当口,一班弟兄,大家似有溃散之势,他就飞身冲到阵前,厉声大喊道:“此刻正在吃紧的时候,只要大家能够继续再打下去,一定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你们一有战争就要散粮子,现在老子在此地,万不能够!”

鲍超一边声若洪钟的在喊,一边一双眼红得发火,势如一只饿虎,就要噬人一般。他的一班弟兄们,居然被他威势所慑,没敢逃跑。于是那阵,竟打上一个大大的胜仗。这场功劳谁也料得鲍超起码要升什长。①岂知他的营官,冒了他的功劳,还嫉他之才,回省之后,倒说他犯了营规,将他革去名字。鲍超当时这一气,几乎要呕血,但是没法奈何,只好卷了铺盖走路。

回到家中,他的老娘问他怎么回家,他便把桌子一拍,气哄哄的答道:“老子已被那个球戳脸的小混蛋革了名字,老子不回家来,还在那儿干甚么!”

他的妻子宋氏,听不过去,喝阻他道:“婆婆好言问你,你就该好好的对付,这般生相,像个甚么样儿!”

鲍超听说,也不辩白,单把他的眼球一突道:“老子干不了那种卖沟子②的行径,你又奈何老子。快去烫酒,老子饿了整天了。”宋氏一见丈夫发火,不敢再说,单说家里没钱,拿甚么去打酒。鲍超听了,大踏步的出门而去。几天不回家来,也是常事。宋氏全凭十指,每天出去缝穷,得些零钱,养活婆婆。鲍超明明知道,也没半句慰藉妻子之语。一天鲍超的老娘,得上一场急病,不及医治而死,鲍超见了,光是干号一阵,就把他娘草草棺殓,请了四个邻人替他抬至祖茔安埋。

邻人到来,看看棺材道:“这具虽是薄皮棺材,若是抬到你们祖茔,也有七八里地,至少须得四串大钱,酬劳我们。”鲍超拍拍他的肚兜道:“老子有的是银子,莫说四串大钱,并不算多,就是十两八两,老子看在老娘面上也得送给你们。”

邻人听了大喜,于是高高兴兴的抬了棺材,嗳唷嗳唷的走去。鲍超和他妻子两个,没钱戴孝,就是随身衣服送葬。等得走到半路,邻人歇下棺材,要向鲍超先取抬资,因为素知鲍超为人,事情过后,便要反脸不认人的。那知鲍超本来没钱,起初拍拍肚兜,乃是一种哄人之计,此时一见大家向他逼现,倒是个直汉,不能坚持到底,只得老实说出身无分文,并说后来一定从重酬谢。

那些邻人,一见上了鲍超之当,一齐跳了起来,内中有个较为精灵的,即和其余的三个,悄悄地做上一个手势,三人会意,仍复抬起再走,鲍超夫妇二人,还当他们情愿赊帐,方在心里暗喜。不料那些邻人,把那棺材刚刚抬到一座万丈深崖的所在,陡然之间,只见他们把那棺材向那深崖之中,砰砰的一丢,那具棺材,立时就像滚汤团一般,骨碌碌的滚将下去,及至着地,那具薄皮棺材,本不结实,早已打个稀烂,尸身跌成两段。那些邻人用出这个辣手,也怕吃了鲍超的眼前之亏,大家顿时拔脚就跑。那时鲍超又要追人,又要去顾尸首,弄得无法分身,只在那儿顿脚大骂。

还是宋氏劝他道:“此事原是你的不是,不该去哄人家白抬棺材。况为上人之事,更加不可因此和人生气。现在并没银钱再买棺木,不如我们二人,绕至山下,索性就在此地掘个深潭,埋了婆婆再说。相公将来果有发迹之日,随时可以迁葬的。”

鲍超初时大不为然,后来一个人想了半天,依旧一无法子。方始仍照宋氏的主张,同着宋氏绕至山下,各人找上两根断树老杈,挖成一个土穴,埋下尸身,大哭一场,方才回家。那些邻人,也怕鲍超前去寻事,早已躲开。

鲍超和宋氏两个,又混半年,实在混不下去,前去各处吃粮,又没人肯补他的名字,只得和宋氏商量,要想将她卖给人家,得些银钱,便往下江吃粮。

宋氏听说,掩面而泣道:“我们两个,与其一同饿死,自然你去吃粮,方有一个出身巴望,为妻为你改嫁,也是命该。”

鲍超也就流泪的答道:“你能这样,我很感谢你的。不过此地没人敢来买你,也没人买得起你。只有随我去到成都,方有法想。”

宋氏微喟一声,也没说话。

哪知一到成都东门,立即闹出一场人命。

县官一到,验了向老少之尸。鲍超一口承招,是他打死。一班老百姓看不了忍,大家联合多人,各执棒香一枝,名曰跪香,都向县官去替鲍超求情。县官命人驱散,即将鲍超带回衙门,押入死牢。

又亏那个南货客人,因见这场事情由他而起,除了当场送与宋氏一百两银子,教她快去打点衙门外;自己又去恳求游川同乡,搭救鲍超。游川同乡瞧见南货客人如此热心,各人真的出力,鲍超方始未得死罪,办了一个充发极边的罪名。后来又遇一位讼师替他设法,居然脱罪回家,仍与宋氏重圆破镜。且由军功起家,封到男爵。虽是他的战功,风水之事,也有一半。此是后话,将来再讲。

现再接述国藩于道光二十三年的冬天,方回京师。他的座师穆彰阿,那时已经戴了相貂,便保他这位得意门生,充文渊阁校理。二十四年,转补翰林院侍读,兼充翰林院教习庶吉士之职。二十五年,又充乙巳科会试第十八房的同考官。当年九月,升了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十二月里补了日讲起居注官,并充文渊阁直图之事。国藩的官运既是亨通,他的学问德望,也就同时大进。家中书信,虽仍来往不绝,总以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叔婶等人,不肯来京就养,未能晨昏定省,略尽下辈之孝,视为一桩大不如心的事情。幸亏欧阳氏替他养上一孩,取名纪泽。因思他的祖父祖母,得见这个孩子,又是四世同堂,方才有些高兴起来。

纪泽弥月那日,大作汤饼之宴,等得众宾散后,单留几个极知己的朋友,再作清谈。留下几个是倭仁,即将来的倭文端公,唐鉴、何绍基、肃顺、徐芸渠、凌荻舟、黄正甫、张润农,以及湖南益阳的胡林翼等人。胡林翼,字贶生,号润芝,道光乙未翰林。乃父达源,就是嘉庆巳卯科的名探花,官至詹事府正詹;那时已经告老还乡。林翼现为国藩的同乡同衙门,又有干才之称,所以和他格外莫逆。

当时大家初谈吏治,继谈经济,再谈学问书法,后来又谈到人才。胡林翼忽然笑了起来,大家不懂笑的理由,问他所笑何事。

胡林翼道:“我是笑的那个左季高,才虽开展,未免太觉自满。”

国藩也笑问道:“润翁不是说的湘阳人左宗棠么?我晓得他中在壬戍科,可惜屡次会试未售。”

唐鉴岔口问胡林翼道:“这位左公怎样自满?”

胡林翼道:“他说诸葛亮是古亮,他是新亮。他又说我那同乡郭意诚是老亮。并承他的谬许,赠兄弟一个今亮。其实兄弟连一个暗字都恐怕够不上怎敢当今亮字呢?”

黄正甫、张润农一同道:“这末我们这位涤翁呢?”

胡林翼见问光是笑而不言。国藩赶忙拿话拉开。大家又谈一会,方始各散。

又过两年,已是道光二十七年,国藩那时文名大盛,朝臣也有几个知他是穆相的门生,自然未能免俗,也就爱屋及乌的推许起来。不久,国藩奉旨派充考试汉教习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武会试正总裁,旋又派为殿试读卷大臣。

这年的新科翰林李鸿章,来拜国藩,等得走后,国藩回至上房,对他欧阳夫人说道:“李安部郎的世兄,我瞧他非但声朗气清,且是鹤形,异日的名位,必定在我之上。”

那时欧阳柄钧可巧在旁,便问国藩道:“姊丈如此留心人才,难道天下就要大乱不成了么?”

国藩微笑道:“乱久必治,治久必乱,这是天道循环之理,但愿我们不致眼见乱事,那就大妙。”

柄钧姊弟二人,素知国藩已经学贯天人,此话决非空泛,便劝国藩何不趁此平时,上他几个条陈,好请皇上一一采纳施行,也是防患未然之道。国藩听说,微微一笑,认为知言。

第二年的正月,国藩果然上了一本封奏。道光皇上翻开一看,见是满纸不离道治二字,不觉有些看了生厌,随手提起御笔,批上迂腐欠通四字。此疏留中不发。

后来有个姓魁的太监,无意之中传出此话,闹得满朝人士,无不知道。当时有些不慊于国藩的人物,还要从旁加上几句,说是曾某的圣眷,业已平常,大家须要少与往来,免得将来有了祸事,带累自身。大家听了此话,个个暗中认为有理。说也奇怪,京城真也势利,这样一来,这位现任翰林院学士曾国藩的府上除去平日意气相投的几个知己朋友之外,好说得狗也没有一只上门。

国藩平日,本来已经介介自守,不肯出去联络朝臣,这半年来的门可罗雀,他虽未曾介意,倒把他的那位老师穆彰阿相国,替他大担心事起来。

有一天,可巧皇上在那便殿召见穆彰阿,穆彰阿一等奏对完毕,竭力保举曾国藩遇事留心,要请皇上大用。穆彰阿的为人,虽然太觉贪财,可是伴君已久,皇上的圣衷,他是无一不知。这个遇事留心四个字的考语,恰与迂腐欠通四个字针锋相对。

第二天,皇上果然有旨,召见曾国藩问话。国藩自然遵守古礼,不俟驾而行的趋朝。岂知自从五更三点进宫,一直候至下午,方有一个太监前来传话,说是皇上此刻业已回宫,教他次日仍是五更三点进宫,预备召见。国藩退出,不懂此事,也不回寓,就去找他老师穆彰阿,告知奉召未见的事情。

穆彰阿听毕,侧头默想一会,便与一个心腹管家,咬上几句耳朵,将手一挥道:“快去快来。”

那个管家去后,穆彰阿方对国藩附耳说道:“俺曾在皇上面前,保你能够遇事留心。今天皇上召而不见,其中必有道理。俺已命人进宫,拜托一位姓魁的太监,请他把你今天恭候召见,所坐的那间屋内,不论所摆何物,所挂何画,须将物件的名目,画上的字花,统统抄了出来,让你回去连宵记清读熟。明天皇上召见,俺能预料决不能逸出那间屋内的范围。”国藩听了口上虽在连说老师如此替门生操心,真是恩同罔极;其实心内,还只八分相信。

这天直到晚饭已后,方见进宫去的那个管家,匆匆的持了一大包东西回来,呈与主人之后,穆彰阿疾忙打开一瞧,脸上立刻现出极满意的笑容。就把那包东西,递给国藩道:“魁老监他真不愧为一位办事的能手,所以皇上如此欢喜他。他虽然收了俺的三千两银子,可是这一大包东西也亏他去细细的抄下来的呢。”

国藩一边在听他的老师说话,一边已经看见包内全是抄成的白折。不但件件物名,抄得有来有历,就是画上的字迹花卉,也都抄得清清楚楚。

正拟仔仔细细,一本本看去的当口,已见他的老师指着一本白折,郑重其事的对他说道:“这是那间屋里挂的几张屏条,上面全是俺们乾隆老佛爷在日,六巡江南的事迹。皇上常常和俺说起,也想仿照祖上的办法,一巡江南为乐,谁知总没得到机会。皇上既是不能了此心愿,只好把那乾隆老佛爷六次南巡的事迹,读得烂熟,也算过瘾。俺料定明天召见,必定问及此事。你快快回去,连夜读熟,牢记胸中,不可一字遗忘,要紧要紧。”说着又捻须一笑道:“贤契将来的扶摇直上,简在帝心,就在这一包东西之中的了。”

国藩谢了老师,匆匆回寓,百事不做,关上房门,连夜读那白折之上的东西。第二天,仍是五更三点进宫,没有多久,即蒙召见,皇上所问,果然不出穆彰阿所料,国藩既已有了准备,自然奏对如流。

皇上不禁微失一惊道:“朕尝听人说过,尔能遇事留心,朕还以为尔于古人之学,能够留心罢了。殊不知尔于圣祖南巡之事,竟能记得如此清楚,诚属可嘉。”国藩赶忙免冠碰头,谦逊几句。

退下之后,又去见他老师,尚未开口,穆彰阿已含笑的先说道:“今儿召见之事,俺已尽知,你且回去休歇休歇,静候好音就是。”正是:

直士不如邪士智

才人合受美人怜

不知国藩召见之后,究竟有无好处,且阅下文。第四回风尘侠妓巨眼识才人 草泽英雄倾心结奇士

这天国藩回转寓中,尚未脱去衣帽,只见他那老家人曾贵,拿进一大叠片子,笑嘻嘻的说道:“刚才老爷还没回家来的时候,各部堂官,以及九卿各道,陆陆续续的都来拜会。内中还有几个老实说出,老爷召见称旨,日内必有喜信等话。”国藩听说就在曾贵手上随便看了一看片子,以备分别亲往谢步。

欧阳夫人在旁笑着道:“现在这班人,真的有些势利,前一向并没一个鬼来上门,今天又仿佛前来道歉似的。在我说来,就是唱戏,也没这般改扮得快的呀。”

国藩微微摇首道:“这就叫作做此官行此礼,世风浇薄,人心不古,夫人何必视为奇事。只是天恩高厚,穆师栽培有进无已,怎样报答才是”。

欧阳夫人和曾贵两个一同接口道:“老爷不记人家之短,只记人家之长,这也只有克勤克慎,舍家为国罢了。”

国藩连点其头道:“我正为此,所以至今未告终养。”曾贵又说上一派旧话,方才退出。

没有几天,国藩便奉军机处传旨,派赴盛京,①查办一件要案。等得查明办妥回京,已是道光二十九年的正月,即奉明诏,授为礼部右侍郎之职。国藩因见越了四级飞升,反而有些栗栗危惧起来。在他意思,还想奏请收回成命,又是穆彰阿以及肃顺、倭仁等人,都来相阻,国藩始行谢恩到部办事。到了八月,又奉旨兼署兵部右侍郎,兼充宗室举人复试阅卷大臣。九月里又充顺天试复试阅卷大臣。十月里又充顺天武乡试校射大臣。

国藩方在黾勉从公,上报国恩的时候,那知就在这年冬天,突接他那祖父星冈封翁在籍逝世的讣音,自然十分哀悼。遵制在寓成服开吊,并请假二月在家读礼。

一天忽然想着一件丧制,自己有些疑感不决,急命曾贵去请胡林翼前来商酌。曾贵去了回来,说是胡大人胡林翼早于头一年捐升道员去到贵州候补去了。

国藩听说大惊道:“他竟出京去了。怎么我一点点都不知道此事呢?”

欧阳夫人岔嘴道:“这桩事情,怪我忘记不好。去年老爷奉旨去到盛京查办案子的时候,胡大人确曾来过我家辞行的。”

国藩听说道:“这末他去了一年多了,为何并没一封信给我,莫非怪我失礼不成?”说着又连连叹气道:“处世真难,稍有一疏忽,便要得罪朋友。”

欧阳夫人道:“老爷不必多疑,像老爷处事这般周到,我说世上已是少有的了。胡大人就是没有信来,安知不为别样事情耽搁,不好一定说他在怪我家。”国藩听得他的夫人如此解说,方才没话。

这末那位胡林翼编修,究为何事,在京年余,不给国藩一封书信的呢?原来却有他的道理。

他本是一位名探花之子,自己少年科第,初入词林的当口,还以为有他那般才笔,那般经济,指日就可像掷升官图一般,只要连掷几个红色,便能直到协办。不期事实和理想,竟是大相径庭。

浮沉了京华多年,眼看曾国藩一人只是扶摇直上,朝廷并没一点好处及他。他正有些牢骚,自叹怀才不遇之际,忽遇他那名叫盛康字旭人的一个门生,以道员进京引见,前去拜他。师生相见之下,林翼首述不得意的近状。

盛康便安慰林翼道:“可惜先生是要由大考升官的。倘若不耐守候,门生此次进京引见,带有一笔余钱,先生何妨也捐一个道员出去混混。只要随便一转,陈皋开藩,直到督抚,也非难事。

林翼听了把心一动道:“贤契的说话,本已不错,又肯替我出资报捐,更是好意,不过我就是捐了官,前去候补,无如资斧无着,仍非良策。”

盛康又说道:“师生之谊,本同父子。门生家中还堪温饱,先生候补的资斧,尽管去问门生拿去,况且先生具此奇才,到省便可署缺的,决不致久作闲散人员的。”

林翼听了,方始大喜。师生二人商量之下,决计捐个候补道员,指分贵州。

后来他们师生同路出都,林翼竟在天津地方迷恋一个名叫大姑的私娼,大嫖特嫖起来。再加盛康又是一位少年公子,对于嫖的一字,视作名士风流,连杜牧都不能够免此。其实盛康的嫖,完全是个包字,林翼的嫖,完全是个忿字。

有一天,盛康去找林翼,尚未跨进大姑的卧室之门,就听得大姑的声音,在称赞林翼道:“胡大人,你这副对子,真够得上写作俱佳两字。”

又听得林翼呵呵一笑的笑道:“瞧你不出,你还能够识得一点好歹,可惜现在国家没有女科之制,否则你也得受那迂腐欠通的考语呢。”

盛康听至此地,慌忙一脚闯入房内,问着林翼道:“谁是迂腐欠通?”

盛康问了这句,忽见桌上放着一副对子,非但写得龙蛇飞舞,跃跃欲活,就是那两句“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的联语,虚写姑字,也是巧笔。便又不待林翼答话,跟着去问大姑道:“你本是一位不栉进士,可知道我们这位先生写此一联的意思么?”

大姑一面已将那副对联,自去挂在壁间,一面笑答道:“怎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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