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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15:5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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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媜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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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书

私房书试读:

沿阶草(自序)

自生于山野荒郊,这种草全年常绿。一点点斜雨细阳,够它开穗状的紫红花。也许你见过采过踏过而浑然不知,无所谓,它自生自灭。

手札对作者而言,也是不断远行的沿阶草。也许在笙歌曲尽时忽然渴望击鼓独舞,也许执镜自照乍见垂老面目,也许在荣耀的巅峰突叹清寂……人,更多的时候像一张稿纸,布满星空的精灵偶尔敛翅书写,遂有札记。在被冠上所谓的“作家”之前(我至今仍害怕这两个字,像重刑囚害怕所有的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写札记自娱,这变成唯一能让我快乐的习惯。于今稿帙虽繁,几经迁徙,毁散自去,焚灭草札也变成唯一能让我快乐的坏习惯。这本书所选的,是一九八七年

月至

月写的,约十万字,删去面目清晰不宜曝日者,泰半已去。剩下的,大约是心灵工程日夜动工的辙痕,在生命与生活、自然与现实、个我与群体、人情与文事之间辗转徘徊的浮绘。它不是“作家”的文字,是“人”的原创;与其说它是书,不如说是书的母体。

我想起那些习惯写日记、札记的作家,印象最深的是齐克果、卡夫卡、纪德、加缪。也许可以引几则,观察生活如何通过他们的心灵:“我刚从一个聚会中回来,在那里,我是生命与灵魂:机智从我口中倾泻而出,每个人都开怀大笑并赞羡我——然而,我走开——这里的破折号须如地球的轨道那样长——我想枪杀自己。”(齐克果,一

六年)

纪德在一九○

年日记中提到柏林将上演他的《刚陀王》时写:“我想到济慈,我告诉自己,如果他像我一样,拥有两三个崇拜者,他就不会早死。徒劳而已,有时我觉得这一片沉寂令我凋萎。”

像鹰眼一般锐利的卡夫卡在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的札记里有一则格言:“假如伊甸园中,那个应该加以毁灭之物是个可毁之物,则它并非是个关键之物;但假如它是不可毁的,那么我们都是生存在一种虚假的信仰之中了。”

我所认识的加缪,让我冲动地想去拥抱他的是一九三七年札记里的一段文字:“修道院上空的乌云愈聚愈厚,夜幕渐垂,慢慢笼罩了那些歌颂亡魂善德的大石板。假如此刻有人要我写一本一百页论道德的书,将有九十九页是空白的,而在最后一页,我将这么写着:我只承认一种责任,除此无他,那就是爱。”

看这些札记,更知道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

这本《私房书》以时间为轴分成五札,因此,不刻意在题材上作分类,就像生活的内容是一齐扑来的一样。在编排上,我把部分的天空留给你去写,当作我们的私心话。感谢出版方破天荒做这种改变,从来没有一本书是作者与她从未谋面的读者共同完成的!

第一札 与岁月同等心跳

有些迫不及待的短句,突然在天空的云尾挂单,在沐浴的澡盆闲荡,在晾衣的衣架上跌落;或者在早晨起床束起窗旗,随着阳光将我的脚踝染黄,或是切菜的砧板上,有

截菜蔬变了颜色,哀哀喊痛。

我不知道如何收留它们,只好都记下来。这些不速之客。

有时,生活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目的,只化约到还活着这么个简单的念头。不太关心

季递嬗,或是人事转移。出门,自然得换一副面目一套语言,可是独处,尽管把帘子拉密,赤裸裸地行走。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寂寞,并不觉得禁语了一天一夜。是什么声音在与我对谈?什么样的精灵与我一起生活?

应该是个抒情的人无疑,大自然以我的七窍作他的洞箫。

小时候自己在竹篁下办宴席,把远处菜圃的苦瓜架想象成闺房,河圳当成灶头,朱槿花墙拟为梳妆台,给自己一段故事,随即穿梭于阡陌田埂:娶亲、办桌、发大饼、给红包……那些无知的云翼、稻浪,都变成可以解释的存有,大地还是农人眼中的大地,可是,已变成我独自拥有的秩序,我的初发心人生。

玩累了,觉得一个人有些孤单,让闺房、灶头一一消逝,复原为苦瓜累累的藤架。也提不起兴致找友伴再玩,都知道的故事,都有数的结语。

想象的精灵偶一不再,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敲门,什么时候遁影。

二十

七岁的人,有时候也像孩子,不会捆绑自己的行李,才叮叮咚咚掉出这么些小句,就记下来自己玩赏,也不纳为创作。我将自己摊成稿纸,让岁月前来点苔。

想起纵浪大化这句话,忽然窃喜,忽然悲哀。一

把身体撑成金字塔,忧伤,就不是顶点。二

如果问我思念多重,不重的,像一座秋山的落叶。三

云与雪的戡误不值得讨论,雪更具有把山横倒的野心而已。四

婚前,诗人对情人说:感谢你让我有做诗人的勇气;婚后,诗人对妻子说:感谢你让我有不做诗人的勇气。

有一种人净得无话可说,像两只透亮的水晶匙铿登一声。连爱情也无法污染他。

另一种人并不真的净,跟他讲话得小心,一疏忽,衣角就被他的漂白水洗了。七

总不敢猛地咬一只玉米,怕牙齿哐当在地板上蹦。八

第一次见到她,是七个月前。忽然接到她的短札,才认真去感觉这人,她不美,速速地老着。不知道怎样回她的信,只觉得淡风拂面,像秋凉出门,忘了长衫换短衫。九

玉是所有石头中,会长绿苔儿的。晚寝前点几滴香水,将玉渥在胸口,以香汗养她。十

今天的云懒懒的,像一名女人摊晒在染青被上。或许是正午的关系,早秋的。

十一

装作一无所知去听一个女人挖心事,她隐瞒一些事实,也不戳破。她心里有鬼,我也有鬼。散后,彼此都觉得自己的鬼大。

十二

黑格尔的四册美学搁在竹架上,有一天点烟,呼烟,忽然惊觉隔烟看物有四重影象,再定睛,忍不住笑自己,笨得可以去填海了。

十三

爱一个人可以极狼狈,也可以极清闲,像一片落叶,不管怎么飞法,还是一片落叶。

十四

穿过幽微的角道,被一粒石子踢疼,起了新生的野趣。

十五

吃素,得眼耳鼻舌身意皆素,我只吃六分之四的素。

十六

想起以前爱过的人,像从别人的皮箱里瞥见自己赠了去的衣服,很欢喜的一件,可惜不能穿。

十七

原创,必须先设想文明未萌的原始洪荒,一个野人从丛林走出,面对浩瀚的天地,发出第一声叹息。

十八

鸡血石很美,但让我觉得残忍,血腥。

十九

玉会与人同悲,生前配玉,死后以所有的血沁养她。像临刑的人,幻想家乡的莲雾不知熟了没?待七月释鬼,去偷摘。二十

欲来的时候也不羞,也不躲避,欲是人体内的火烧山。

二十一

早秋的傍晚出门,山蝉响寒,仿佛剎那间叶子们就黄。

二十二

活着其实很单纯,还深切地思念着一件事,一个人。像雾里等腊梅提词儿,等早雪带个路。

二十三

碟子碗筷,锅铲汤勺,刨的削的挖的淘的,尽可把一个嫩肥肥的女人逼干。我只管自个儿一张嘴,日子覆了保鲜膜,也像一名寡妇。

二十四

创作是一条寂寞的路只说对一半,过了中程,创作是一条暗杀自己的路,至于抵达终点,哪一个我被杀了,端看作者的文学史观与生命胸襟。

二十五

想去访山寺,几步路而已,总也没访成。也许缘分未到,也许还不够恍然大悟,也许已经访过了。

二十六

沈从文的美,是尚含一口温血的美。这人不是人类的文化奶大的,是自然幽咽的天籁唱大的。那些贩夫走卒、山寨大王,那些河街、桃李酒酿,翠篁、渡筏,都等候他的裸足去踏,当他埋首古物,必有一段对话:“你真真不要我写了吗?那成那成,我不写,我一旁闲,这么着,我替你的龙袍绣襦古镜旧漆理个绪吧!”寂寞在这里。

二十七

我分上的事业还未来,也就乖乖候着。不同的日子看不同的云,替相同的草花浇不同的水。我明白那只看不见的手每日翻书予我读,要我将来为他濡墨写字。他离我很近,有时抵足同眠。

二十八

不得不绞死寓居身骸内的现时之我,让无名的我周游日夜,转烛山河。有时外出扮演现时我的角色,那无名之我,仍留在案前呵手研墨。

二十九

创作的曲径愈深,愈不喜与人厮谈。有些作者被派到红尘灰烟中去滚,有些只需面壁苍松,不管何种形式的活法,不能不日日走一遭幽径,那儿只见着苍天、玄黄,及一个翡翠自己。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但不是为这个时代的锱铢、锣鼓在写。

为让我们活着的那一存有在写。

三十

愈文明的人类愈贫,人性的演练也愈弱。总少了一些蛮悍的情感,敢于在蛮荒与天地交媾的热恋。

三十一

创作者必须潜入上帝的伊甸园偷尝善恶与生命之果,上帝也以此辨识谁是真正的原创子民。食尽果实的人必须流放于洪水、荒地,去为生命作证,去写血书。至于隔栏观果的人,也能状其形色,上帝以富贵的果子称赞他的乖巧,让他继续写黑字,时间这清道夫在旁等着。

三十二

没有一条制度可以被服膺百年而不更改的。只有生与死的规律,只有噙着清泪去写的文学。

三十三

为自己留下年谱、传记的人,看来都不是放得开的人,徒留一些自娱娱人的字而已。我不打算这么做,等我逝去,我将完完全全令自己消失。

三十四

秋天的风性情不定,像一个跋涉千里,访友不遇的人。

三十五

日动影移,风穿帘隙,感觉到安静;山峦跪得久了,悄然换膝,云飘得久了,偶尔停泊,仿佛别有一番灵动。我默想这些,好像稍稍能懂“观世音普门品”的意思。

三十六

不曾崇拜任何作者任何一本书,因为知道他们掬于生命的源头,也不崇拜生命,因为生命在我体内。

三十七

不去探索观世音的面目,也不争辩上帝的容颜。不追查神异,不厘清奇迹。以前念佛典、圣经,难免坠入文字魔障,把意思弄拧了。现在神清气爽了点,知道没有我,神怎么办?

三十八

同时爱两个人,只是尽责地爱,尽情地呵护着。不求他们给予完整的,因为世事无完整可言。他们也得在分内,去爱另一个人。

三十九

如果懂宿命,到手上的碎片,无一不是完好如初。不懂的人,竭其一生总想抢别人手中的碎片。纵使夺全了,这裂纹之碗还能盛水吗?

四十

一根草茎、一只迷路的虫子,不小心掉入伤心的松泪里,百年后变成一块琥珀矿。

作品的诞生类此。

四十一

忽然听说人死了,不特别觉得悲伤。好像这人回一趟娘家。

四十二

悟与不悟无法用话说,一说出来就心猿意马了。

四十三

洗三日累下来的衣裳,好像在数巨蟒蜕下的皮。

四十四

躲入书牗内,啃社会学的硬骨头,或轻啮《边城》这叶蔬,偶尔嗑诗的洋瓜子儿。累时,摊悲剧心理学为簟,不覆被,也是暖的。

四十五

徒有感情无哲学的思考,容易滥情或煽情。搞不懂那些拍电影的,为何让人物说那么多话,简直在听广播剧。也弄不顺那些配音的,好像憋了一天,赶快把稿子念完好如厕去。更摸不通那些写影评的,居然说好得不得了,我猜他们都便秘了。

四十六

沈从文也滥情过,我也有滥情的时候,我找个活人抱着哭,他抱着大南竹即能嗬嗬地哭了。

四十七

写小说的欲望蠢蠢然,但还不到时刻,有时饿不见得真饿,是贪。

四十八

人要庄严,但不是严肃,得流动不必轻浮。庄严是对个我生命忠贞,流动是对群体社会诚恳。人得赤心亦得老成,赤心为了与宇宙抵足同眠,老成为了与炎凉人情周转。

四十九

狂傲若能带一点温柔,可比松针生涛。狂傲的入夜来挑灯拭剑,浮生一剑知之。出门,若有俗人问剑值几?也不怒,给他一段公孙大娘之舞。

五十

在静默之中,恒常有一种无以名之的灵泉在涌动。像山巅岩隙流出的冷水,也许被日晞了,也许被午盹醒来的村鸭咽了,也许只成就一方青苔。

五十一

每一首诗有一诗眼,写诗的人也需眼界,尤其需要孤高。将灵魂悬浮于天空与地面之间,将生命寄寓于哲学与文学边缘。如此才见得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二情景,皆非地面仰观所得。

五十二

创作者既掌握一管妙笔,尤要在笔下建筑一世界、一秩序、一体系。创作者仅是借着其所参与的社会变动过程,砌出他的庙堂,摆设他的牲礼。所谓为时代留下见证,若仅是执镜绘影,便为我所不取。我以为最高的巅峰是作者自筑的创世纪。他必须有野心代理上帝的职务,甚至篡位。

——读Marcuse “Aesthetic Dimension”忽想。

五十三

以此检视自己的作品,不免惊出冷汗。自己尚未做到,无颜苛求别人(也不能苛求,别人自有其创作原则),理论与实践不能同步,不如刎颈自弃。

五十四

真要追求自由,不能往人的制度去求。制度的规划就是要人不自由。制度适用于大多数世纪的大多数人,但不适用每一世纪的每一个人。

五十五

自由的前提,必须尽量不伤害牵涉的人等,这种悲悯之心,近于宗教。

五十六

晾衣竿上悬着的衣衫,随风而摇荡,真像溺水呼救的人。

五十七

清清明明的秋天早晨飘了雨,这雨不带脏字儿。不消一刻钟停了,像熟城里来了生面孔,也不饮浆,也不招喝,怏怏地走了。

五十八

不知怎的养了习惯,约莫五六点钟总醒来,屋子里巡一遭,探探天色熹微,又去躺下。今早起凉,山都朦胧,一溜白雾惺惺忪忪地,这么早就替山峦抹面。

五十九

人再怎么苦里熬,不应当忘记谦和与傲骨。这次看错了人,那人虽有所成,但一颗心早被熏成油黄脆皮。

六十

所谓秘密是一辈子说不出口的,自己苦着,也明白除了苦着别无他法。不管心境从污浊、羞辱而转为原宥、包容,再亲的人也变更不了各自的宿业。文殊师利“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悲愿我稍解了,那背后有和血吞齿的艰辛。

六十一

人缠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六十二

最让我怅然而涕的,是思索生命这一习题时,不管叱咤风云或引车卖浆终究要一齐躺下,原来宽宏大量是不带私情才办得到,生死无私。

六十三

悲剧之所以淘洗人心,是让人逼视人的无罪之罪。喜剧虽博得一时粲笑(我们相信现世上仍有一条达到圆满的理路),但终究要纳回悲剧的路子。如此看来,喜剧与悲剧殊途同归。

六十四

千古以来不惜洒墨献身写下悲剧的人,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才在纸上作痴。唯其深意洞察,还敢拿笔的,更有与生命颉抗的野性,作者要比作品更悲剧。

六十五

一个人一生总有一块土、一件事、一个人是他终生梦寐的。在生求不着,死后仍要找。我不懂“人”了。

六十六

焚着的檀香把一室的空气都定下来。一炷香也只这一回机运,人也如此。

六十七

值得我感动的人,是那种明明知道无法烘暖天空,还以身代薪的人。

六十八

当铺行话,称金子为光铜,玉为粉石,珍珠为壳子,衣服为叶子。那么一名荣华妇人打当铺走过,小伙计甩着抹布搭子,必亮着眼说:“噫噫,掌柜的,您瞧,那婆娘顶鲜哩,光铜刺亮刺亮,粉石赛鹦哥儿绿,壳子大过花生米,叶子恐怕是滑手的绫绸……啧啧,咱等着!摸那股领子口热!”

六十九

阴之未阴的天空,云拢成一锭银子。

七十

每一件衣服都装了些记忆,访问的人、走过的路、谈过的话,仿佛都镶在衣边。有时不喜其中一件,那必定是伤心过的情节。衣饰什品,一篓子假借字。

七十一

软枝黄蝉霸住半爿墙,真惊人。像七月半黄昏里,河面上飘着的一盏盏唤魂灯,忽隐忽灭。

七十二

可惜此处无桂花采,我真想洒几粒桂米,在新沏的春茶上,不覆盖,桂米会熟。

七十三

路过老街道,一荒弃的乡公所庭院里,两株大桂树,桂米都压弯了枝,冒一阵阵极香的炊烟。急死,想采它一天一夜。可桂花的长法顽皮,专选枝杈、叶腋,简直是性情孤僻。又急,想借一张天罗地网,系在四方庭柱上,使劲地摇树,再筛桂米。真像荒岛上乍见珍珠琉璃,可喊不到摇橹过渡。美是带不走的,美是带不走的。

七十四

快中秋了,月像银铸的饼,被谁掰去一半,会掉银芝麻的。昨晚,那偷饼的贼又掰了些饼补回来,还用手糊了糊,饼芯有手印子。

七十五

明明熄灯了,书房地上浮现窗格影,原来是月斜西,站在窗前偏着头探月,李白的地上霜是真的,我有点想哭。

七十六

睡前将窗旗束起来,月就来了,躺卧下来与月对眠,让月将我灼伤。忽然月亮浮动起来,像要坠入我的眸里,一定是我叹息过后眼睛渗泪之故。

七十七

中国人的神在大自然里,中国文人咏物咏景之诗,无非在与大化闲话桑麻,中国人选择土腹为最终的归宿,要将生命璧还。汨罗沉渊的屈原、乌江自刎的项羽、昆明湖纵身的王国维……无不认为此生唯大化能懂。李白捞月而逝不管属实与否,此念必曾心头拂过,李白懂得绝美,也敢于殉美。

七十八

王维与李白,是最能与大化把臂言欢的,写给人看的诗易读,写给天看的诗不能解。

七十九

半夜接旧友电话,寤寐之间谈过去诸事,竟惚如隔墙听不知名夫妻在滚盘作账,珠声错落,但与自己无关。今晨晏起,昨夜的对谈清楚可诵,只是无法归类。挂完电话后又做了些梦,梦中有人教我探四种石矿的方法,不知什么石,颜色鲜艳且流动。

看得到月光、星子吗?他问。我说,一向都看得到的。

都变成梦片,在四色石之后,我一身黑衣涉水渡过一幅泼墨山河,河水静默,由宽阔而窄小,终剩一抹余光而已。奇怪,衣服没湿,可为什么梦中的我蹑手蹑足?

难道我如履薄冰所走着的现实,也只是一幅不动的画?

八十

记忆可以复活,过去永恒不再(啊,永恒指的是过去,不是未来)。热火之后,势必冷酷,我不认为死灰可以复燃,破镜犹能重圆。啊!要怎么说才更清楚?所有的故事在一生当中都只能一次。一次俱足生死。

八十一

那座佛寺掩在山腰,以一山的相思树作寺门,原是很好的胜境。可惜金漆佛面,泥模佛身,少了庄严。我沿石阶而上,一只白猫蜷坐于屋瓦,看我,不动;我沿石阶而下,又看我,不动。我好像走进一则公案里。

八十二

美是无法收留的,最美的是面对神秘宇宙时泫然欲泣的心情;最美的是近乡的那一霎情怯。至于,想要纵身自焚去爱一人的情操,已不是美之一字能指涉。

八十三

数算自己手中的日子,收下该得的福分,该偿还的债,就算最终时,福分都付债去,落得一身清贫,我仍认为这人该上天堂。

八十四

再怎样难堪的情境,都值得感恩。铸错的人必须付出同等力气去铸,至于受煎熬的人,唯有涉过冰河才懂得平凡溪流的热。

八十五

如果我采得最美的芙蓉,会赠给谁?

如果是世上唯一的芙蓉,我便不采,美无法收留。我会对坐一个午后,直到耳边有笙歌奏起。

八十六

如果是最美的一个男子,我会爱。不需要以允诺偿还允诺,以泪眼辉映泪眼的爱法。只是去爱,没有目的,没有未来,不必信誓,不必结盟。爱可以实现,但不在人世的尘土上。爱等量于自由。

八十七

承诺有其局限性,再轻微的承诺都可能变卦,尤其在情爱之中。由是而涕泗纵横的人可以写出忏情录,豁达宽容之人可以成为哲思者。看来,承诺不是坏事,要就不诺,要就处处诺之。

我是不诺的,却常常嘻然诺之。

八十八

月光独自来访的时候,突然想喊不在身边的孩子的名字。

八十九

乡下人趁农闲在稻埕搭草寮养菇,偶尔也上山采野菇。养的菇为活计,采的菇煮水疗饥。给人看的文稿是养菇,不给人读的,是采菇。

第二札 险滩

生命是

条险滩,临岸徐行虽可以见影,倒不如风里来浪里去,感觉活鱼的拍动。一

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二阶,不得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搏互动;第三阶,觉悟到终究必须沉埋于时间,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二

萧红令我心酸。“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萧红临死前的话。三

据说,康德的墓志铭是这么写的:“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据说,一八○四年二月十二日,他的临终之言一点也不带“纯粹理性批判”的色彩:“味道真美。”四

序,好比是作者对此一作品的挽歌,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所以一向坚持自己作序。写序的心情像临崖对长空慨叹:“去吧!我的文字,到所有可能被阅读的滩头,或到所有的阅读不再可能的长河!”五

追随政治标杆的作者,极少不屈膝弯腰的。他们拥有天赋,却误用天赋。他们只能算具备文采的政治人,他们不敢在悬崖临风书写,与作品相殉。作品自有艺术殿堂去评选,可是一世仅有一回的作者精神呢?除了以身相殉,别无他法可谈。六

如果说为文学史而写,又不免贪得身后虚名。李白、杜甫,只是个符号而已。他们倒悟得这一点,李白不说了吗,“古来英雄皆寂寞”,杜甫状李白“寂寞身后事”,享千秋万世名的是作品,不是作者。七

今晨的云是新铸的剑出鞘,由宝蓝渲橙逐渐变成染布青。这剑被旭日抚了,都轻灵起来,盟誓过的。八

昨夜的云是白的,靛空踢了被,云大块地游移。昨夜的星像银屑,月是半枚下弦,像殷商传下来的青铜镜。看着,耳边仿佛有人击鼓。九

听说他的现况,有些惊讶。他的确失去当年血吞山河的性情,变成芸芸众生之一相。

难堪的是,峰回路转之后,发现昔日歃血为盟的人,已在路旁奄奄一息。十

那女人说来可悯,自个儿的青春漂褪了,也见不得别人花团锦簇。好像别人家的丈夫该穿什么衣服、女人该买什么菜也要插手。智慧与知识不成正比,与年龄也无涉。十一

弱国文化的确令人心悸。这座岛屿这般美,为什么有人千方百计要离开它?难道远避他人檐下要比裹尸自家乡梓更荣华富贵?十二

每个人终将被时间的灰尘掩埋,为什么不趁着青春气力,给后代的人留些宝藏?不多爱邻门的人,多走一遭开垦中的我的乡土?十三

我认为放眼今日时代,要针砭的是中华民族的总体未来如何。不应该只停留在台湾如何,大陆如何。当然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体制,然从历史的进程探测,仅是一时邦分崩离析。如果,这一代的人不开始谈全面的民族生命,后代的人不是各自从政治立场割裂人种,就是面对政治冲撞之后的社会废墟,开始无止尽的暴乱及流浪。十四

台湾的社会富了,但台湾在贫弱的文化抗体之下,成了各国次文化的殖民地。十五

现在的天,倒像薄冰初融的河,据说秋天的台风正在远方海域酝酿,今天的风把阳光舞散,折射在云丝上,像静静观赏掌中的冰石,犹见到过去与未来的琉璃世界。十六

鸟忽然短啼,大约没什么深意,只为了与隔邻的啼鸟互鸣而已。十七

一些人事更换的消息传来,好像半夜散步于荒郊,看到土地公庙前鬼打架。十八

听到有人写小说像开水龙头,着实惊讶!这不叫写小说,是写故事、编材料。后者仅需要三分才情即可洋洋洒洒,前者,虽高才亦得日夜斟酌。两者之差别,在于作者,是否具备哲学的鹰眼、史学的胸襟,穿透氤氲浮生,进而提挈一套美学、一种秩序,借以解释生命滚动的辙痕,并对隐藏在社会底层的暧昧性进行批评。谨就这一论点而言,我倒同意Georg Lukács。十九

黄昏来了。星与月近了。午眠辗转的梦片远了。但,我要出门了。带着一点不回来的想象。二十

散文,还是一支游牧民族。读散文的人,也习惯只去辨识牛肥或羊肥。好像,写散文的人不必有什么创作观,读的人也不必正襟危坐。二十一

人应该自觉,对作品尤其如此。今天报上登一位老作家之文,那些编辑大约一手蒙眼一手发排的。他居然以文转载文,将过去写过的零星片段又兜出来。今天的副刊铺来吐鱼骨头算了。二十二

人死了,文章活着,还情有可悯;人活着,作品死了,不免令我哀哀欲绝。二十三

如果有创作者自觉才尽而自行审判的,不管是封笔或自杀,都值得为我之师。二十四

欣喜于一种初生的秩序,在内心如此,在家居亦然。总喜欢把地板擦净,把杯盘拭得洁白。陶杯沁够了茶油,软布一抚,兀自亮了,算算也载过七年的茶。墙角的地瓜像树苗般地抽高,另一粒却是匍匐的姿势,好像也没什么不可,各自顺性而已。有时候云向我眼前飘来,有时候从我檐下出走,也任去。物物各有其秩序,美妙的是如此和谐,在错肩或相行的半途中,常听到极其细微的耳语。二十五

今天给鸟儿换粮,其中一只趁机飞入屋内,停在门头上,真想不捉它,我写字的时候,叫它在案前陪着。二十六

可是外头笼里的鸟儿啼它,它也啼,我有点慌。提着大脸盆要扣住它,竟发觉自己学起鸟叫,还真像。二十七

鸟儿从卧室飞到书房,又飞入浴室,这就好捉了。可它停得太高不下来,我把笼子提进浴室,叫笼内的鸟儿诱它,它终于下来了,把门掩上,抓紧脸盆,伺机一扣,就成了,可下一步真难,我的手伸进去摸瞎,它又逃窜成功。这回我聪明了,让它四处碰壁,等它累得缩在地上喘急,又扣,成了。可不马上抓,用拳头碰碰碰敲盆底,它拘在里头吓得拍翅,我呢,坐在澡盆沿抽烟,还呼烟熏它,等烟抽完了,它也无动静了,半掀盆,这家伙早缩成一球,大手一抓,也不见挣扎,轻轻松松丢进笼内。可又担心它吓昏了,用喷花的水瓶喷它,它倒清醒了。

整人的伎俩用在鸟儿身上好像行得通,鸟有人性,或人有兽性。二十八

鸟也可怜,笼子太小了,我的笼子也太小了。放它飞呢?准饿死,它早已失去负荷自由的能力。我呢?我可能再去荒地垦田吗?二十九

前日回台大与友人约,去早了,踅至傅园重温旧梦,以前常在水池畔晨读,在夜空下仰望墓前长碑,隐然发觉再渺小的人一旦面对宇宙,即有成熟的渴望。这过程,在《水问》里都记下了。数年后重游,发现以前漏了园内林树。仲秋的气候开始雕凿林叶,别有清清淡淡的忧喜,好像一切都是该来的,又来得太早。随手记下树的位置与名字,有杜英树、台湾铁枣、岩海枣、柳杉、蒲葵、朴树(这该是老家水井边那棵树了)、九芎(极硬的雕刻木,阿赐说)、第桃伦(不清楚俗名)、荔枝(属无患子科,另有无忧子科,手中蔺草篮内,正好有无忧、无患各一)、乌心石、木犀(即桂花)、橄榄(我捡过,也渍过,那滋味还在舌尖。

昔日帮我打橄榄的孩童们,应该都长大了,不知道被日子渍成如何?)、毛果榕(有两棵,树高、果实硬而大,掉地似轰雷)、红茶花、大红心、十大功劳(这名字真好,可不知由来)、刺桐(属梧桐一类,以前误认为梧桐的,应是黄槿树)。好像久别也是奇妙的,平白添了重逢的喜欢。印象最深的是,石阶旁,园内唯一的一棵旅人木。我欢喜这名字,原来常躺在树荫下等人或被等的,是这旅人木。这些都宿命极了。

好像小小园内的宿命之歌,到今日才会唱。三十

我能辨认不同的树在风中的鸣唱,就像能辨认所有与我说过话的人的声音。树的节奏不一样,人的韵律不同。三十一

白日听贝多芬的月光,像席地而眠的蹇途者。三十二

这镯子带点紫,带点绿,又带点白。我想,冰种不冰种无所谓,这是青玉了。

美的是,一种颜色为什么会生出三种不同色泽的想象?既是石头,为何能冰透?三十三

弯腰搓衣,颈前的玉印与镯子相激,那声音在耳内如烟漫散,总要停下来听。这些神秘的呼唤,比任何人的挽留更让我确信,我活着,真真地活着。三十四

帮友人取别墅的名字、甫出生的儿子名字、撰写喜帖的文字……这些服务做多了,竟像早结过婚、生过子……还守过寡。有时,浑噩忘了岁数,开始会想死事。

她们问我将来自己的帖子怎么写?我的心里浮现深山中,蓝色的静静湖泊,印着游移的白云。

如果天地愿意娶我为妻,这就是我的帖。三十五

要多少智慧,才能在荒芜的秋野嗅到春的气息,要多少冰砾镇过,火舌舔过,才能倒提人生这捆乱麻?要多少雷雨沁过,才能在疲倦之时,犹听他人把已知的故事话说从头?三十六

白芒都撒絮了吗?我想这就是绝别的意象。三十七

只是静静地坐。静静地听。静静地什么也不想。仿佛虚空已经把一切都说明白了。此时,树林内是否有一声栗爆?三十八

呼烟,测量风的方向,决定翻书的位置。三十九

风来了,斗笠轻轻晃起来,灯光却是不动的。四十

小发财车经过,扩音器嚷着:“紧来买新鲜的猪肉、蕹菜、芹菜、冬白……豆干、豆腐……”黄昏,什么都可以原谅,也不会有人追究新不新鲜,那些漏了菜色的太太们揣着发皱的钞票小跑步出去,大声嚷嚷,应该会明知故问地:“你菜到底新不新鲜?”四十一

临夜,半山腰传来烧肉粽的唱腔,那男中音的嗓子真润,一唱“肉粽!啊!烧的肉——粽……”大约两岸的树叶都动心了。“鸡脚、鸡翅、鸡肠……”他把“鸡”念成“归”,应该是南部人。四十二

如果有一天,我寄出的信函都回到我眼前,会是什么心情?像半夜梦中惊醒,还是风雨夜里点烛,忽然找到遗失许久的一根发夹?四十三

想写一本小品式的小说,一个老婆婆与小男童,一个老公公跟小女童,一对在山野流浪,一对在川河蜿蜒,最后,相逢。哲理式的笔法,不刻意着重时间定位或背景什么的,我想,这是一本内心的小书,人面对宇宙的叹息,人毗邻自然的欢喜,人探问生活如何发迹,人问“人”,人回答“人”。老婆婆是慈悲的化身,老公公是智慧的诠解者,男童象征理性,女童则是无所不容的情感母体。我想,以慈悲点化理性,以智慧升华情感。我想,有些对话以公案的手法提挈,有些情节似散文优美,而他们各自问答的旅路,则是一本小说。四十四

就明说要十五支紫剑兰,后天要宴客。紫是凄迷的,旧时代的旧传奇似地。如果白头宫女话玄宗遗事要我定个颜色,我拣紫。这没理可说,纯粹想象。“边秋一雁声”呢?倒不是黄褐的,是织成细筛的手染靛蓝麻,透了点稀稀疏疏的天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对颜色特别敏感,可能跟从小画画有关,总爱把雨景画成晴天,把春天的林树点了紫苔。四十五

徐星是怎样的人?他的文笔像滚烫的四川辣面,呼噜呼噜麻舌,一滴辣油溅到桌面,马上凝成一粒滚动的黄珠子,掉到脚板还足以令人叫疼。

这些在政治游戏场上躲标枪、铁饼的人,对生命的爱,是千刀万剁的爱法。四十六

解严后,一阵“大陆热”,这倒是好现象。可是省察各媒体所披露出来的一般心态,不免令我疑惑起来。尤其以关心文学创作者这一行而言,他们的意见仍停留在作品技巧、内容之品评上,甚至不乏有隔岸观火心态。一则,我怀疑他们是否认真地看;二则,我更怀疑他们是不是以自家弟兄的心情去阅读;第三,是否有人思考不同政治体系运转出的意识形态,渗入创作领域形成各自运作的美学。

我无法清楚回答第三个问题,这是我恨自己的地方。四十七

一粒稻谷嵌在黄泥上,犹能导出整个夏天的酷热;一粒橘子掂在掌中,还称得出全年雨水的重量。一个人平平凡凡地活过了,一万个人平平凡凡地活过了,人类的史册才能逐字逐句写下去。

最单纯的存在里,常能照见宇宙运行的足印。四十八

人,不管身处何等动荡或盛平的年代,必须穷其一生确定,个我的意义、民族的动脉,而后才能在蜉蝣朝夕的生命里,献身于历史的参与。我们的生命享用着百千万亿人的耕耘结果,也必须尽情播种,留给百千万亿人。四十九

我不赞成背弃,对家园、对情感、对这个荒郊野外的民族,死在扁担之下的人,才有资格领略含笑九泉。五十

见到有理想的人,总想狠狠揍他一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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