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三部·再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0 22:2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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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曾宪德

出版社:武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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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三部·再生

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三部·再生试读:

汉口老通城曾家.第三部再生

  

1 入峡悲秋

  曾广诚站在客轮船尾,眼睛不眨地望着渐渐离去的武汉城区。挤得爆满的船上吵闹不堪,哭声夹着粗暴的骂声。但广诚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熟悉的江滩慢慢被驶过,尽管船行得似乎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但龟蛇两山却那么快就把城市遮没了,迅速得简直让他沮丧。  他不想进舱去。虽然从年轻时起,一生中不知乘过多少次船,他总是习惯站在靠船头的甲板的。他喜欢遥望寥廓江天,那缥缈的天边曾引导他去寻求,江轮破浪的强劲势头鼓动他奋斗。三十多年的打拼哪,像梦一样,就这么一下全都留在已经看不见的那个城市了。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他听到了身旁一对中年夫妇的低声吟对。  广诚不懂诗词,但这两句表达的心情他居然马上就懂了。这辈子还能回到那里吗?还能看到汉口吗?那熟悉的街道、邻里、门口的树、转角的电杆、热气腾腾的生意、大展身手的商场……一下全扔了。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也就这么散落四方了。  鹦鹉洲、鲇鱼套、白沙洲、小军山……一个个都过去了,他不由有些心力交瘁之感,便回到了船舱。  这是一间四铺位的三等官舱,其中不属于曾家的那个上铺竟挤了三个女学生。静娴正漠然地坐在她的铺上,两眼无光。秋平在另一张床上听昭瑛讲故事。  见他进来,静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我们都走了,昭舫一个人留在汉口。”  广诚当然和她一样担着心,我们倒脱身了,日本人达不到目的,会不会继续泄愤到昭舫身上,天晓得还会使什么毒招?但他不愿说出这些来加重静娴的心思,却排遣道:“才出来不到一个钟头,你就担心,他哪天不是半夜才回?”  静娴仿佛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他们在青年会开庆祝会,外头就埋伏十几号人,想杀谁?要不是警察这辈子做了一回好事,天晓得出什么事?  他见静娴解脱不出来,便设法将话题引开,“昭萍也是,信上就说昭诚到了,也不提进没进学校读书。”  “那是头一封信。如今信不好走,童家的公子到了上海的消息还是你去告诉他家的吧?童家的信还没我们快。昭诚到了我就不担心了,他大姐能把两个妹妹功课调教出来,还怕他读不好书?倒是昭琳,走了几个月了,也没个音信。”  昭瑛正想安慰母亲两句,船上拉响了空袭警报。轮船在警报声中寻找着附近可以躲避或停靠的江岸,但是前后几里却都是平坦无遮的浅滩。  担负嘉鱼至武昌金口江面警戒的中山舰从身边驶过向下游奔去。大约半小时后,听到爆炸声与高射炮声从弯曲的河道的下游方向传来。全船人紧张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有好几处响起了小孩哭声和女人叫声,有人在吼骂他们让飞机听见了,茶房在外面喊“不要出来看”,有个大喉咙在船舷上骂着茶房混账……广诚一家则吓得躲在舱里听天由命。  又过了十多分钟,炮声渐远,空袭结束了。  谢天谢地,这次空袭后,一路上再没有飞机来扰过。  船行三天才到宜昌,广诚一家预备的吃食多,不挨船上的宰,但也差不多耗完了。到宜昌后,果见颜秉兰手下的刘武带着人在码头等接。这帮江湖朋友的安排让广诚的出逃比一般人不知顺利多少倍。  昭瑛上岸后,才身临其境地体会到,近来整天被汉口人挂在嘴上、仅有十万人口的宜昌比自己想象的小得多,此时下游涌来的难民和运来的物资已将宜昌从码头到街巷变得拥挤不堪。  大轮船无法往上通过三峡,几乎百分之八九十旅客都要在这里换船。船票于是俏得不得了,想买票至少要等上半个月。亏了颜家都已安排妥当,广诚一家在宜昌住了两天后,没买票就上了一艘“民生”公司的客轮,这条船的大副可能也是颜家的袍哥,不仅让出了自己的舱间,还沿途照顾得十分殷勤周到。  轮船逆着险滩密布的川江一路向西。当晚西风骤起,船上却再没有了喧闹,离开武汉时的嘈杂纷乱仿佛都丢到宜昌了。三峡悲凄地迎接着西上的变得安静的流亡人。  广诚没有心思去给静娴讲解沿途风光,只在次晨听到纤夫用绞磨绞滩时把他们领出去看了一下。以后几天的行程中,他都十分寡言,犹如正无声地等着他们的蜀地一样。  

2 昭舫流亡宜昌

  10月20日那天,多亏了魏公博弄来的船票,曾昭舫、李毓章、章祯青等一起登上了去宜昌的客轮。公博还剩下两张票,竟让给了他最讨厌的那三个上海人。  他们上船后才知道,其实只要能设法拼命挤上船,还是可能补到通铺票的,只是价格比官价高出数倍,没席位,只能整日在甲板上游弋。其实广诚走前就一再对昭舫说过,茶房手上总是持有少数待价而沽的高价票的。昭舫觉得那样太不保险,何况自己又不是一个人,有小姑娘章祯青同行,让他凭空觉得自己又添了一份责任。幸好事实没有预想的那么可怕,上海人老贝就是无票跟着他们混上船的。  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可昭舫看到趸船上的缆绳还是系的牢牢的,码头上的喧嚷争斗让船上的人紧张,沿江滩地已成了人如蚁蝼的世界。装载、搬迁工作已经陷入混乱,搬运工人、军人和宪兵在互相大吵,几乎要打起来。政府已下令对武汉实行紧急疏散,要求3天内疏散约75万人。省政府机关也在两天内全部撤立。但只要船还没有开,谁都不能担保自己能平安离开武汉。  宪兵朝天开枪了,增援的宪兵出现在码头,极力将这可怕的混乱强行压下去。  昭舫正在担心又会有什么变故,船却缓缓地开动了,朝着上游那白茫茫的天空驶去。很快就看不清码头上的情形。他们终于离开了那恋恋难舍的城市,武汉已从视野中消失了。  昭舫此时已完全没有了侥幸上船的兴奋。他越来越感到沉重,那座他们高唱着誓死保卫的城市、他的家乡,很快将要被日寇蹂躏。留下的市民们,未离开的戴六儿、赵凯鸣,还有其他朋友们、他熟悉的店员们,他们的命运又将会怎样?日寇会像在南京那样肆意烧杀奸淫吗?我们的武汉啊,你是否又难逃炼狱般的浩劫呢?等将来回来时,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全船人的心境看来与他一样悲戚,喧闹声停下来后,他看到的人脸上都挂着凝重,眼神都透着茫然。  他回到舱里,与同伴们聊起了战况,猜着武汉还能守几天。谁都知道,此时下游江际已是血腥拼杀的火线。郁闷的机枪、重炮的轰鸣声都已隐约可闻。  渐渐地、远处的枪炮声也听不到了。几个人便开始沉默,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各自发呆。等待他们自己的命运同样是未知的,唯一他们知道的,是歌咏团成员在宜昌等着他们会合,他们还要一起战斗。  数小时后,昭舫想起招呼同伴们吃东西。他打开一大包吃食,有馒头、卤菜和咸菜,这都是赶来送行的赵凯鸣拿来的。  忽然听到楼梯口一阵喧闹,接着就看到一个伤兵从舷边的走道跌进来,差点就滚下了楼。毓章见状大怒,挺着他那单瘦的身躯就冲了过去,大呼道:“他是为国负伤的,你们为什么打他?”昭舫大惊,生怕毓章吃亏。只听到船舷边有人高声骂了进来,是一个军官,吼道:“你活腻了,来管老子们的事!”昭舫和公博连忙拖回毓章。公博劝道:“秀才遇到兵,你管不了的。”  魏公博走去问那刚爬起来的伤兵。原来他是上来要饭吃,把那个军官“打扰了”,就说他想偷东西,用力把他推了一掌,“我没有防备好。”他很顾面子,还笑了笑。  昭舫问:“你是一个人吗?怎么没有饭吃?”他不肯说,就要走。毓章给他拿来两个馒头,他连忙谢谢,狼吞虎咽地吃了。却再也问不出话。  那个伤兵走后,他们几个回到船舱坐下,昭舫对睡在他上铺的祯青说:“你最好起来走走,光是睡着看书不好。你看的什么书?”祯青把书名给他看,是一本汉译的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  “她好像还活在战争之外,真是个小姑娘!”昭舫摇着头想。  李毓章和魏公博到下面转了一圈回来,对他们说:“真不像话,底舱里面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至少有两百个伤兵,哭的叫的也有,说说笑笑赌钱的也有,像一群乌合之众。为国流血落得这样,真叫人寒心。”公博说:“我找到了个肯说话的伤兵,他告诉我说他们吃不饱饭,伤兵的伙食费都被运送他们的官员贪污了。”四个人在舱内谈论着,都很义愤,却也无计可施。  轮船走走停停。不时停烟熄火,说是躲避飞机。当天下午确有一次切实的空袭。全船人都提心吊胆地看到炸弹在几百米外的江里爆炸,掀起很高的水柱。接着有高射炮声传来,看得到炮弹在天空打出的烟圈。所幸空袭时间不长,只是虚惊一场。  傍晚,他们决定去餐厅吃晚饭。谁知那饭菜简直难以下咽,几个人不由都暗恋起昭舫包里剩下的那几个馒头。昭舫说过留下来消夜,明晨靠城陵矶时再上岸补充点食品。  他们回舱时,在后甲板上遇见了那三个上海人马莉、毕特和老贝。他们两张票被茶房安排到了六个人的那间房,是三等舱里最差的那间。老贝原想买个铺位,但这船已大大超员,多少钱也买不到了。只好和毕特轮流到甲板上让铺。  昭舫老是热心快肠,说:“我们房间都是自己人,要不老贝到我们房间吧。”祯青接口说:“不如马莉姐姐和我挤一个铺。”马莉立即表示同意。  由于祯青曾顶替马莉出演过《沦亡以后》,马莉一度对她极其反感。但随后因传出光未然要把章祯青借到演剧三队,她害怕了,担心被开除,而从此被人看成汉奸,便听从老贝的意见,找昭舫出面帮忙,给了她一个机会到光未然面前认错,才留在了三队。事后她也觉得不关祯青的事,加上小姑娘很单纯,她也就慢慢和祯青和解了。而昭舫在玛丽心中一直是慷慨和善解人意的。  轮船在城陵矶并没有停泊,在监利靠岸的时间也极短,昭舫上岸补充食品的打算彻底破产。  在监利,码头上一个军官威逼着轮船要为他带五、六十个散兵,而负责运送伤兵的此船军官则以本船严重超载为由和他大吵了起来。两人看来都经历过大世面,互骂声越来越高,看上去越来越不可能解决问题。后来两人竟各自都把手放到了枪套上,让船上所有的人都捏了一把汗。但却不知何故突然峰回路转,两个军官一阵低语后,竟彼此称兄道弟起来,让烟点烟,跟着,这群“同胞”和“战友”也都被允许上了船。  玛莉担心地问身边的昭舫:“这么多人上了船,船会不会沉?”昭舫答不出来,他相信不会。并猜想两个军官的和解可能是做了笔交易。这一路上看到的军官和伤兵,与他在以往迎接参战新军、欢送上前线部队、慰劳受伤将士等活动时感受的军人形象竟然大相径庭,倒像印象中的军阀军队。这让他更无法读懂现实社会。  他们不得不忍受船上茶房们的盘剥,买了几个煮鸡蛋充饥。在岸上一元钱要买一百个以上的鸡蛋。可这里,他们买了六个鸡蛋和三个馒头就用了一元钱。直到第三天,船到沙市,昭舫和公博才用百米冲刺速度使劲跑上岸去买了些吃食。  第四天半夜,轮船总算到达了宜昌。他们上岸后便得知,前天,八路军汉办及《新华日报》一批西迁人员所乘“新升隆”轮在嘉鱼江段燕子窝遭日机轰炸沉没,24人殉难。昨日,近代声名显赫的“中山”舰在与日本空贼战斗中被炸沉,萨舰长和25名官兵壮烈牺牲。  《新华日报》!?昭舫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童楚妮坐的是哪条船呢?  

3 再建“业余歌咏团”

  昭舫等到达宜昌的当天,正是武汉三镇完全沦陷的那天。他们顺利找到了已经到达的薛培莜等人,在一所小学内会师。  老队员们兴奋地跑出来与他们握手拥抱,重逢的泪水从每个人眼眶中涌出来。毓章说,这份在苦难中成长出的真正友情,被我们享有了。  由薛培莜带领的队伍中,年龄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五岁。他们离汉坐的是一艘改造为机动船的大木船。但是船行到“宝塔洲”附近时,遭遇到日机轰炸。幸而大家听了船家的话,上岸躲避了。结果船被炸起的巨浪掀翻沉没,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在一片慌乱中,薛培莜处变不惊,把大家组织起来,参加到西行的悲壮人流中。他们步行了八天,沿路高唱着抗日歌曲,帮助难民,救助掉队的伤兵,胜利到达了宜昌。  昭舫听完了队员们的讲述,激动得再次拥抱薛培莜,“好兄弟,你们真了不起,你们真是在亲身谱写我们民族的壮歌啊!”  宣传队在两间教室用课桌搭成通铺,男女各一间。见他们来得晚,早来的队员纷纷主动把靠里的铺位让给他们,整个队里充满互助和谦让,冲淡了流亡中的失落感。  第二天,他们就在宜昌打出了“青救三团业余歌咏团”的旗帜。薛培莜任团长,曾昭舫、李毓章为副团长。一些当地的、流亡的青年纷纷来要求加入。那三个上海人老贝、毕特和马莉也成为了他们团的成员。  滚滚而来的难民潮,使宜昌人口暴增。数十万人要在这里换乘西上重庆。从通惠路到船码头,旅店、客栈、学校乃至大街小巷,人满为患,大量难民露宿街头。为求一张船票,很多人要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需要西运的战时物资堆满了江边。从一马路到十三码头,几公里的空地上,被密密匝匝的货物拥塞得水泄不通。培莜告诉昭舫,枯水前必须将这些全部抢运到四川,现在只剩下一个半月了。但能走峡江的轮船一共还不到25艘,听人们说,按现有的运力,起码需要整整运一年。  他们到有关部门去办理现场演出手续时,惊讶地得到证实:这么宏大举世无双的任务、竟是以民生公司卢作孚总经理为首、联合“三北”、“强华”、“合众”等民间公司在承担着的!“招商局”也参加其中,却还算不上主力。历尽千难万险从下游搬迁来的工厂和物资堆积如山,竟全要靠850多只木船(!)蚂蚁搬家似地运往三斗坪、再接力通过三峡运到万县,而每条船都只能由纤夫们汗流浃背地拖曳着逆流而上,一只船往往就需要一二百人拉纤。这些纤夫中,不少就是内迁来的工人。遇到急流、险滩等危险地段,他们几乎俯身贴地,竭尽全力。  歌咏团来到码头演出了,他们这才发现眼中看到的比听说的不知道还要悲壮多少倍。这些高风亮节的民族资本家们,倾其所有拿出自己的船只,又有序地组织着码头工人们、纤夫们、船工们,不停地将一船船装满、逆江运走,绘出了一幅浩大和不屈的动人画卷!  传到队员们耳中的竟完全没有码头常闻的吆喝与谩骂,而是一阵阵团结有力的号歌声,与不时鸣叫的汽笛声汇合,奏出了一支史无前例的、气壮山河、催人泪下的的民族交响曲!  昭舫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了。队员们也都被这这空前绝后的宏大场面深深感动了。他们将肺腑之情融入他们的歌声和街头表演中。谁都觉得,自己的歌声又比在武汉时增添了更多的真情和意志。  以后一连两个月,他们几乎每天上街宣传,也联合宜昌本地和流亡到此的演出队伍一起组织集会。他们除演唱在武汉曾多次唱过的抗日歌曲外,还加上了《到敌人后方去》等一批新歌。表演的街头剧有《三江好》、《沦亡以后》、《雪里红》、《放下你的鞭子》等等。很快在宜昌就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一些报纸也作了报道。  昭舫就是在三码头的一次演出中才有了与童楚妮的第一次珍贵重逢,当时她是代表“新华社”来采访他们。他们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属于自己的话。昭舫这才知道,楚妮因早一天出发、侥幸躲过了那次船毁人亡的浩劫。  不过,他们都体会到,在宜昌的活动,因不像武汉时期那样有三厅撑腰,已很难得到官方的公开支持了。  一天,一个身穿黑色中山装、带黑边眼镜的胖官员来到他们驻地,自称是九战区党部的宣传干事,姓张,他直言令他们去掉“青救三团”这几个“带有异党色彩”的字。  毓章气愤地问道:“什么是‘异党’?那个党是‘异党’?”  张干事两眼朝着天,说:“先生何必自惹麻烦呢?兄弟我也是执行命令的。今年4月,宜昌的“青救团”就已经被勒令解散了,所以,这几个字最好不要在宜昌用。兄弟话已传到,你们看着办吧!”  那家伙走后,薛培莜和他们商量,决定先顾及大局,但驻地大门上的名号不改,仅旗帜上不打“青救”名义。  不料当晚薛培莜外出回来,就垂头丧气地叫把大门上几个字也去了,改为“宜昌业余歌咏团”。他不好说出,他向左秧岷请示时受了批评,被斥为“有损统一战线的左倾行为”。  尽管被浇了点冷水,大家依旧保持着旺盛的情绪。除了在市内,“业余歌咏团”还多次到宜昌北边的抗日前线去劳军演出。  不久,王杰臣到宜昌和他们作了个简单告别。昭舫猜得到他要去哪里,十分遗憾地送走了他。  

4 河溶之行

  元旦前,“业余歌咏团”被九战区安排坐上军用大卡车、到河溶驻地劳军演出。  河溶有九战区前线驻军,离市区大约100公里。驻地的长官翁将军,大约有五十来岁,操着地道的武汉口音,是北伐时期的老革命。昭舫对这个名字早已刻骨铭心。不仅因为这位将军在湖北大名鼎鼎,还因听楚妮对他说过,她曾坚决抵制了与他儿子的婚事。  到达河溶的当天,他们就受到了翁将军的热情接待。他说他见到武汉人的歌咏团感到格外亲切、心潮澎拜,对团员们在流亡中不忘爱国的感人行动表示坚决支持。现天气在变冷了,他代表全体官兵发给歌咏团每人一床军棉被、一件军棉背心。  歌咏团的女孩子们兴奋得跳着拍手欢呼。  接下来两天的演出中,他们都受到官兵们的热烈欢迎和盛情招待,队员们演出也特别投入,效果很好。  歌咏团在宜昌的资金很有限,团里只能给每人每天发一毛钱[ 注:按沦陷前时价,在汉口大约九分钱可买买一斤鸡蛋。],生活太清苦了。而来这儿宣传,则每天都打着牙祭,队员们当然很高兴。三个上海人现在也和大家渐渐融成了一片,老贝似乎和毓章还很投契。  计划演出全部完成后的那天早上,他们就想离开。但翁将军说今天汽车不在,要到傍晚才能回来。而天黑山路不好走,部队驻地和防区的道路,都是不许黑夜开灯行车的。所以他要大家多住一天,并再三请他们谅解。他说中午他会在他的院子里再次招待他们。  中午,上尉以上的军官们都来相陪,坐了一大院子。翁将军又作了充满爱国激情的致词。又当场给歌咏团赞助了三十元大洋,希望他们以后常来军旅。  队员们感到相当快意。饭后,他们就在住地附近欣赏山景。没有炮声时,鄂西的山区是恬静和动人的。  下午,翁长官带着一个传令兵,又来到了他们休息的营地,张干事立即叫人去喊回团员们。  薛培莜代表歌咏团、再次感谢翁长官的热情支持,因为大家都知道部队现在很困难。翁将军说,他在武汉就知道,并且一直很喜欢这支爱国的青年歌咏队伍。他有一个设想,如果各位愿意,他愿意收编这支队伍,这样大家就是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薛培莜和昭舫顿时面面相觑。薛培莜便把队伍的“业余”宗旨说了,并且详细介绍了“陈诚长官、周远涤先生和汉口市党部都曾建议过收编我们”的始末,表达了“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意愿。  翁将军将朝着他们的那半个脸展现出一个笑容,没有强求。他又指着马莉说:“我在战前两次去过上海,两次都在‘百乐门’看过马莉小姐的表演,马莉小姐真是能歌善舞、色艺双绝。要不是战争,当是大上海的当红艺人了。在武汉,她这样的,还一个都找不出来呢!我觉得你们团还没有把她的才能完全发挥出来。”  团员们都知道马莉很行,听翁将军一说,方知她早就是个明星。于是女孩们一齐用敬慕的眼光看着她。马莉听得特别舒坦,免不了假意谦让一番。  翁将军离开前说,军官们想举办个小型晚会,请歌咏团的人赏光参加,最好表演点轻松些的节目。  昭舫等担心的就是这些,担心部队中有人把演剧队看作是送上门的艺人,甚至觊觎其中的女孩。见翁将军走远,薛培莜便对张干事说:“张干事,你看该怎么办?陈诚长官接见我们歌咏团董事会时,你是在场的,他强调说,歌咏团不得自行参加‘非由战区所安排’的集会、联欢、座谈和娱乐活动的。”  毕特则很希望能吃上“军粮”,脱离他所形容的“叫花子般的流浪生活”。他对薛培莜刚才的拒绝很不满意,见张干事低头不语,便插进去说:“薛团长,陈诚长官的规定是针对团里的风纪的,再说这里张干事不就是代表战区的吗?如果再变通一下,以个人名义,自愿去,不就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吗?再说,这帮人是得罪不起的呀!”  马莉还陶醉在赞扬声中,立即附和说:“我看我们也太过于谨慎了,愿意去的就去嘛,有什么怕头?”立刻还有几个女孩叽叽喳喳附和起来,说想去玩。薛培莜不好多说了,与昭舫、毓章商量,毕竟是正规军,不会太越轨吧!于是就点了头。  晚会在翁将军指挥部的大会议室进行,中尉以上的几十名军官和参谋、文员都参加了。翁将军又发表了热情的讲话。  然后歌咏团为大家齐唱了一首《长城谣》。毓章领唱了《松花江上》。以下便按军官们的要求,只演些轻松的节目。老贝表演了滑稽,昭舫表演了纸牌魔术,毕特唱了一段京剧。  这时有军官们嚷了起来,要求马莉小姐唱《夜上海》。  马莉站出来说,上海沦陷,母亲和弟弟在上海很艰难,确实没有心情唱《夜上海》。但她经不住军官们又喝又拍的,就由毕特用萨克斯管伴奏,唱了首刘雪庵的《何日君再来》。  军营中出现了大家久违的酒吧气氛,唤起了军官们久久压抑的渴望,这一下便不可收拾了,军官们放声喝采起来。  马莉下不了台,又唱了首了个陈歌辛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军官们极度兴奋,有人就提出要求跳舞,说是不知道过了今夜、还有没有明天。薛培莜知道自己再也无能为力了,只好同意乐队留下助兴。  军官们兴高采烈地、迅速收拾着场地。联欢会的演出就算结束了。大部分女孩几乎都愿意留下来跳舞,昭舫、毓章把章祯青等年龄小的女学生都叫了出来,下命令跟他们一起回去。然后便向翁长官告辞退场了。  薛培莜只好陪张干事一起留下来。毕特自告奋勇留下、教不会跳舞的军官。  昭舫回到宿舍,心里不踏实。魏公博劝他说:“你没有办法的,你又不是那些女孩的父亲。军官们面临死亡,哪个不想女人?这里是他们的天下,不答应也得答应。现在只求不出事,明天能早点动身就行了。”  大约半夜两点钟过后,参加跳舞的团员们才回了。那些初和军官们打交道的女孩们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还在谈论着,听得出她们中,有的还和军官彼此留下了姓名地址。昭舫还没脱衣睡觉,这下总算放下了心。  忽然,他发现还差人,便问道:“马莉呢?”  薛培莜说:“和毕特、张干事在后面。不会有事吧,休息算了!”  昭舫一觉睡到次日清晨起来,正洗漱完,看见张干事脸色发青地、在和薛培莜说什么。见他神态诡异,昭舫猜想可能又有什么事,但没有凑向跟前去。又看见马莉正一个人坐在长板凳上,呆呆地面朝着不远处的山景。接着听见薛培莜大声说:“大家动作快点,要出发了。”  毕特嘴角有些肿。马莉两眼发黑。昭舫猜想,也许是他们间有点什么事吧,便没有去问。  不料刚回到了宜昌城,毕特就来辞行,说是厌倦了流亡生活,打算回上海了。说完又吞吞吐吐地找昭舫“借”钱。  昭舫很为难,父亲离开武汉时交给他三百元钱,他除了经常垫付一些团里的开销,还有几次武汉大学的同学因要离开宜昌“北上”来找过他,尽管他身上已所剩不多,但他对同学能在他面前公开自己政治身份的那份信任感到特别珍贵,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是去投奔延安或新四军那边的,便一次次慷慨地解囊相助,只要有求,每人10元。按当时物价,到“那边”是足够的。然而,在最后一次帮助同学后,他的身上只剩下不到四十元钱了。  他向来就不喜欢毕特。但看到毕特的落魄相,他有些不忍,还是给了他十元钱。  接着却是魏公博来辞行。这让他大感意外。  公博说,他得到同乡的信,弟弟在长沙病倒了,他要马上过去一趟。  昭舫想到公博为自己牺牲大学旁听,以后一直和自己一起,坚定地支持自己,与自己那么亲密。这次若不是他,来宜昌的船票不可能那么方便得到。他想到公博的很多好处,战乱下的离别很可能就是诀别,忍不住上前拥抱着他,眼泪就要涌出。  其实公博是接受了军统命他潜回武汉的新任务。对昭舫的监视早已不太重要,留在团里只是暂时给他个身份掩护而已。何况在他心中,昭舫本不应该被监视,他不仅是他所认识的一个爱国热血青年,还是他可信任的朋友。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保护他、帮助他。见昭舫对他也如此真情,他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说:“昭舫,你太善良了,以后交朋友时要多长个心眼呀!”  昭舫却没听懂,问:“你是说毕特吗?他开了口,我不帮他说不过去。”  公博见他太单纯,止不住又说:“我还不是说他。毕特是因为对马莉失望离队的。知道吗?这个团已经撑不下去了。翁将军、张干事,净是些挂着抗日招牌的伪君子。你不设想下你这个团再硬撑下去的下场吗?”  昭舫不解地说:“我们干的是抗日宣传啊!公博,你这样说,我就不能同意了。”  魏公博道:“你这个团如果不接受官方的编制,不要说经费无法维持,连团员的安全都无法保障,特别是女团员!你可知道?马莉那天已经失身、被翁将军诱奸了!这个不要脸的老色鬼,呸!毕特是为了保护她,挨了翁将军卫兵的耳光、被枪押着送回的。”  昭舫大吃一惊:“你听谁说的?”  公博说:“薛培莜是个好人,他可能怕告诉你伤了你的自尊不告诉你。你说,军官中有些人,会欣赏你和老贝的表演吗?他们想要的是女人!女人!”  昭舫大受刺激,说:“把我们当了什么?太过分了!”  公博抱住他的肩,很不放心这个朋友,竟鬼使神差地说出:“昭舫,以后多保护自己,听我的话,对周围的人要多长个心眼。有些当局不喜欢的话,千万不要随便说。还有……要留心费耀祖这个人。”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薛培莜也是人太好了,该小心自己。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昭舫几乎目瞪口呆,公博是什么意思啊?他知道些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公博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但是他深信昭舫不会出卖他,况且说到薛培莜时,他也只是暗示。  “戴老板和郑长官都不会知道的。何况费耀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军统的败类,还想监视我!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是什么货色了。”他愤愤地自我解脱想着。  魏公博离开后几天,翁将军就驱车前来接走了马莉,将比他小差不多三十岁的马莉纳为他的“如夫人”,当随军姨太太。  以后马莉回来过,打扮得珠光宝气,唯独笑容中含有可以觉察到的苦涩。她再次传达了翁将军仍想收编歌咏团的意愿。昭舫等人只有推诿,但感觉得到压力很大。  昭舫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宜昌,已是一座让人缺乏安全感的城市。  

5 知交生离别

  武汉保卫战以后,中国空军几乎损失殆尽,骄横的日寇已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对宜昌想来就来,想炸就炸。一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宜昌的军民不是心情舒畅,而是从早到晚都担心着敌机空袭。宜昌码头和航道是日机轰炸的首要目标。然而爱国资本家和数以万计的码头工人、船员和纤夫,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竟在长江枯水季节到来前的约40天的中水位期,奇迹般地胜利完成了民族工业精华的大转运!  这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啊!还有哪个民族能够做到吗?  冬日难以散去的雾气虽然让人感到沉闷,但是妨碍了日机的空袭,给了弱小的宜昌军民难得的安全间隙。码头是“业余歌咏团”的重点鼓动宣传地段。每到这里,团员们受着到处溢扬着的爱国热情的感染,格外心潮澎湃,演出效果也特别好。尽管一些团员在陆续离去,但仍有新鲜血液在加入进来,他们中有流亡到此的学生、工人,也有本地的青年。“业余歌咏团”至今始终保持着30人以上的队伍。  元旦刚过两天,他们又在码头附近演出。演至一半时,薛培莜找昭舫说,那边茶馆有人找他。昭舫于是让毓章替下自己,然后挤出了人群。  雾气已经散去,暖暖的冬天太阳没有什么威力。昭舫刚走到那茶馆门口,就听到了里面飞出的喊声。他惊喜地发现,是楚妮坐在角落的一张桌上,同桌还坐着武大的同学包华。  他想楚妮是有急事找他,急走到桌边坐下。  楚妮穿着大襟棉袍,外套着一件淡青色的毛衣,一条长围巾散开着,随意搭在两肩。虽说天气还不太冷,她却好像全副冬衣都已上身了,这让她的脸颊有些发红。  昭舫用隐蔽的眼神在打量楚妮。楚妮却开门见山地说:“昭舫,我要走了。”  昭舫脑袋一“轰”,虽然他早就预计到有这么一天,但此时他还是有晴天霹雳之感。以后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了!他不愿去设想兵荒马乱中的各种可能,也不再去顾及坐在旁边的包华,机械地问:“为什么?”  楚妮摆弄着手中的茶盅,低着头说:“这是上级的决定。”  她已得到组织允许,在昭舫面前公开自己的政治身份,“因为我已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和生活。无论我到哪里,我父亲派的保镖总能很快找到我,这直接威胁到与我接触的其他人的安全。”她抬起头看着昭舫,“也许,他就是想让我们的人回避和疏远我。”  昭舫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他很理解她。然而楚妮这一去将会发生些什么变化呢?他们显然早就各自在心里承认,他们是相爱的。正是因为相信有这份永恒的、心照不宣的爱,别的女孩再真情、再美丽,也无法打动昭舫的心。  楚妮却帮他说出了心里的话:“说真的,虽然以前我们并不常见面,但和你同在一个城市,我总觉得心里是充实的。你被迫离开了学校后,我无时不感到,没有你的学校少了太多的东西了!太不相同了!昭舫,因为我不仅觉得你很优秀,而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昭舫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敞开自己的心声,等待她表白少女最纯洁真诚的感情,然而楚妮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这是昭舫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睁大了眼睛说道:“我们都懂得,不要在这个时代去顾及自己,为了我们的理想,为了民族的生存,我们都早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置之度外了。你说,不是吗?”  昭舫机械地点着头,他有些失望。楚妮是理想献身主义者,不会像别的女孩那样坠入爱河的。也许,他们之间注定有缘无份。好在他们还年轻,都对胜利充满信心,相信明天会属于他们。或许现在不表达内心更好些,免得自己在战乱中有所不测,而贻误了对方。然而,极有可能因此一别,就失去了最爱的人!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突然脱口道:“等我安排一下,最多两个小时,我要和你一起走。”  楚妮猛地抬起头摇了摇。可以看见她的眼眶中充满着就要溢出的泪。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都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包括我来见你,都是得到组织同意的。”  昭舫难过极了,楚妮向来是言出必果的。他也了解,“那边”不是他想去就去得了的,此一刻,他甚至想过立刻去找他认识的钱瑛大姐,但他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她、她愿不愿意帮忙。他只得接受了现实,颤抖着声音说:“那,你一定要最快给我来信,信可以写的,冼星海到那边后都给我来过信,有可能的话,我会去找你。”  楚妮又恢复了平静,说:“如果允许,我一定会。昭舫,现在多余的话我们都不说吧!”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在一旁低着头的包华,继续说:“你放心吧,昭舫,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是谁都不可能替代的!”  她声音又有些发抖,但是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我不希望你去找我,你还是去后方吧,王校长对我们说过,他要帮助你继续读书。你不是叹息特务们打碎了你科学救国的梦想吗?去实现你的理想吧!我觉得,你适合读书,你读好书,中国会多一个栋梁之材的。”  包华传递过来一个催促的眼光,楚妮看到了,便用力煞住话,说:“昭舫,我这就要出城了。有包华和我同行。还有几个男女同志一起,你尽可放心!”昭舫急切地问:“我不能去送你吗?”楚妮马上说:“不行!不可能!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不能回了!对了,你必须借点路费给我。”  昭舫马上把自己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共也就二十七八元。楚妮拿了十元,把剩下的退给昭舫,说:“这就够了,看样子你也差不多山穷水尽了,留些吧!”昭舫又拿给了她十元,说:“多带点,我心里放心些,还可以帮帮包华。”  包华这才开腔:“谢谢你,曾昭舫,算我借你的,我一定还。”昭舫对他说:“说什么‘还’呢?多杀几个鬼子,我也许会来前线找你!请照顾好楚妮,谢谢你!”  楚妮拿出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递给昭舫,“这是我母亲在汉中的地址。你等我们走了以后,还坐一会再去结茶钱,慢慢离开。”  她突然伸过来双手,把昭舫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一瞬间,昭舫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此时他不敢说话,担心自己会失控哭出声来。这种无声的表白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楚妮睁圆了眼、使劲瞪着他,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猛地站起来,示意包华动身。  昭舫眼看着楚妮离去,那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就消失了。  

6 宜昌浩劫

  已经是1939年的二月,宜昌多雾的冬天就要结束,空袭眼看又要开始频繁起来。为了安全,昭舫四处奔走,终于在江对岸找到一座寺庙,说好过了阴历年,就将歌咏团搬去。  他向薛培莜、李毓章讲了这件事,薛培莜说:“很好,事不宜迟,昨天敌机都来骚扰过几次了。但是二位,我一个人要先走了。”昭舫和毓章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薛培莜说:“我必须离开了。昭舫,谢谢你那次对我的提醒。后来我们进一步发现,费耀祖行动诡秘,很可能是有人精心安放在我们团里的特务。我建议,我走后,为了你们的安全,歌咏团也要尽快解散。”  毓章难受极了,说:“真不知道,我们这个团怎么就被抬举成了监视的重点?”昭舫说:“已经有十几个老团员陆续离开。我早就感到,我们团恐怕时日不多了。”  薛培莜拿出一个小木箱,对他们说:“这里面有我们团的账本和剩下的钱,就算没有新的赞助,也能坚持一个多月。”  昭舫忍住泪说:“行,我们一定坚持到最后!”  薛培莜走后的第二天,一个小孩给昭舫送来一张《新华日报》,说是一个婶婶叫他送来的。昭舫不解其义,便打开报纸,看到第二版有篇介绍“业余歌咏团”从汉口出发起到宜昌一系列活动的文章,当中有这样的句子:“……有谁听到过整个民族用血泪和决心来演唱的歌声么?今天我们听见了。有谁看到过歌声与中华民族命运与共、起到如此巨大的历史作用么?我们看到了……”  这是她!昭舫一跃而起,这是楚妮!在去年“七·七”江上火炬游行时,在船上,她对他说过这些话。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文章的署名是“萧纯”。  昭舫读懂了,她看来已经安全到了“那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决心从此注意在报刊上寻找这个名字,心里也常在默默念着:“萧纯。”  他现在也常想像能到“那边”,能和楚妮,还有乃斌、星海等他最知心的朋友一起、全身心参加抗战。他试着跑到曾见过钱瑛大姐的地方,想得到她的帮助,等歌咏团解散后也介绍他去“那边”。但是他没能找到。  他去过的第二天,左秧珉在街上“邂逅”了他。昭舫觉得是个机会,便对她直说,自己想找人帮助他去“那边”。  左秧珉耐心地听完他的话。她认为,这个青年的思想倾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向他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她回答说,她没有能力给他什么帮助。然后用谈心的口气说,一个人的去向要看需要。像你,留在这边,是不是对抗日工作的作用更大,希望你把现在的事做得更好。  昭舫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刺伤。他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她不会信任他,更不会帮他的。  就在这时,昭舫收到了父亲催他回川的接连两封电报。  他沉重地想起了自己的家庭责任,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承诺,又一次放下了去延安的念头。的确,抗日不一定非要去“那边”。  他便和毓章商量,等过完旧历年,完成几次已经承诺的演出,就解散离开吧!  除夕夜,剩下的队员们自行联欢了一次。其中武汉过来的还有大约不到二十人。大家都议论着,翁将军再三派人来,表达要收编“歌咏团”的意思,而且口气中出现了威逼的成分,如果不接受他的收编,恐怕凶多吉少。但是觉得应接受收编的人还不到十个。  初一休息了一天。大年初二,歌咏团又在宜昌街头作了一次演出后,就往南岸搬迁。正在这时,马莉坐着一辆吉普车来了。见歌咏团在搬家,就让把一些行李放在车上,帮他们送到江边。  她对随从说,要陪老朋友们过江去玩一天,叫吉普车明天再来接她。  在渡船上,她撇开一直粘着她说话的老贝,走到昭舫面前。小声问道:“你以前认识翁将军吗?”昭舫立即很警觉,反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马莉说:“你还是尽快离开宜昌吧!有人说你的歌咏团是受八路军资助的,不然你一个小餐馆哪来那么多钱?”  昭舫摇头道:“这真是抬举我了。我们用的是冯玉祥将军、还有翁将军这样的爱国人士捐的钱哪!不然,我哪来那多钱?”  马莉道:“你这人真是实在,给你的爱国功劳都不承认。真没有‘八办’帮忙?”  “哪里说起?我连一个‘八办’的人都不认识啊!”  “我当然信你说的。但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啊!你想过没有?你担着危险哪!”  “我也信你说的,我在大学时,就是这些不明不白的棍子把我赶出学校的。”  “你当……当心点,我……我不晓得他吃了哪门子醋,不过不像是因为我,但就总盯住你不放。”  “你说什么?”昭舫觉得简直太荒谬。但马上联想到了翁家曾经对楚妮的觊觎。  “不说这了。昭舫,我看你还是快点离开宜昌吧!哎,听说好多文化人都去了桂林,再说,重庆也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的。我真是为你好。”  昭舫微笑着说:“谢谢你,我会认真听你的意见的。你呢?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呢?我也不在乎是不是明媒正娶,有没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如夫人’,反正我现在过一天是一天,好歹母亲和弟弟的衣食都可以有个着落了。如果以后能象他许愿的送我到四川大后方,我就把我妈妈弟弟接过来。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也就如此。哎,什么甜蜜、浪漫的爱情,通通见鬼去吧!那都是年轻时不懂世事的幻想。”  是的,这是个埋葬爱情的年代。昭舫这样想。  歌咏团在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三。昭舫等还要过江去,搬还未带过来的大鼓和布景等。一些人也想过江去买些日用品。  正在他们走到离渡口不远的一个小山头时,响起了警报声,他们便就在山头的小树林隐蔽下来。  在这里,他们竟眼睁睁地看到了一次惨绝人寰的空袭,对岸那个熟悉城市的毁灭开始了。  从长江下游的天边、日机先像乌云般升起,然后如同黑色的鸦群、弥漫了天空。在地面的恐怖的警报声的伴奏下,一排一排的轰炸机呼啸着、扫过来又扫过去、从头顶越过宜昌城区,又盘旋回来,未几,开始在密集民居上空飞舞着扔下炸弹。  昭舫等人则从这边山头看到对岸,炸弹可不像他们以往看到的、母鸡下蛋似地一个个投下,而是像播种一样、如雨点般地洒落下来!一个个爆炸形成的黑红色的伞云,接连不断地从市区跃升空中。房子在硝烟中,显得渺小和脆弱。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响从扬子江对岸传过来。这里的江没有武汉的宽,仿佛还能听到其中隐隐夹杂着的尖锐而混乱的哭骂声。再下去,又是滚滚如雷的连声巨响。爆炸的黑烟,一排接一排升上天空。爆炸、爆炸、爆炸!终于,除了爆炸,再也听不到人的声音,除了一片罩住了城市的巨大的浓烟外,再也见不清对岸任何建筑。  看着敌机在宜昌城区肆虐,这边的人都放声哭了起来。  一艘不幸的小木渡轮还在江中划行,船工正在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朝这边岸靠拢。船上大人小孩至少有二十多个,个个穿着新年的盛装。  昭舫和岸上的人都为那船上的人捏着一把汗。  离这边岸还剩十多米了,魔鬼们还是不放过它。只见两架飞机特地从对岸盘旋过来,一架先朝它俯冲,嗒嗒嗒地对着船上就是一阵扫射。船周围水柱四起,船上的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  但鬼子的娱乐并没有结束。第二架飞机又随后俯向它,呈现出誓死要将它炸沉的决心。它飞得很低,一个戴着眼镜的飞行员正故意伸出脑袋向下面张望。他那无耻的嘴脸带着讥讽的笑容,昭舫和毓章都清楚看到了。它毫不吝啬地投下来一串炸弹,随着几声巨响和几柱巨浪后,小船不见了,空中如雨点般、洒下了木头的破片、人肉的碎渣和残肢。不一会,江水中不停地、向上翻鼓出一股股鲜红的血。血在江面扩散成一朵一朵,又彼此渗连成红色的一大片。  岸上的人被惊呆了,吓得停止了一切哭声。忽然间,昭舫看到毓章一个人发疯似地在向江边狂奔。  他用力跃上了一个高地,对着那架飞机声嘶力竭地吼道:“滚开,无耻的杀人犯!滚出我们的天空!”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昭舫赶紧冲了出去,一把将他拖了下来,向隐蔽处拖去。  毓章满脸都是泪水,他挣脱了昭舫,一个人又向遇难的木船的方向大步奔去,边走边舞动着拳头,对着天空大声喝道:  “强盗们,你们以为飞得高,就能掩盖你们的怯懦吗?  你们以为躲在铁甲后面,就能逃避你们的灭亡吗?  你们喝下去的每一口血,都将加倍吐出,  在你们蹂躏过的土地上,到处都会留下你们可耻的失败的记载。  强盗们……混蛋……”  他似乎忘了一切,发狂似地大声吼叫着。昭舫和老贝一起,追了好一阵才把他追上。他们使劲把他拖到隐蔽的沙崖边。昭舫抱住他说:“你疯了,毓章,你这是无谓的牺牲,会把他们引过来的。”  毓章伏在昭舫的肩上痛哭起来,说:“昭舫,他们……他们把我的心都炸碎了!”  昭舫拥抱着毓章单瘦的肩,感受到从这瘦弱的躯体中喷发出的巨大悲愤,无可奈何地抬头,仰望着暮冬明亮响晴的蓝天。如果没有这群飞贼,这本是多么美丽的天空啊!  飞贼们肆虐累了,飞走了,天空暂时恢复了宁静,哭声则响遍了扬子江的两岸。  按照以往的经验,空袭已经结束了。消防人员和救援人员已经出动。大约一小时后,昭舫和毓章、祯青、马莉、老贝等一起乘上一艘木船过了江。  宜昌到处是未熄灭的大火和滚滚浓烟,有极少的幸存的房子立在一片废墟中。街道没有了,只能凭对方向的记忆踏着瓦砾与灰尘前进。一路上,满地陈尸,到处的断垣残壁上都粘搭着模糊的血肉,满城哭声震天,在他们老驻地那一带,污血混着垃圾把街道变成肮脏的红色泥泞,一支烧焦了的断腿就挂在尚存的半截电杆上。  但他们显然是白回来了一趟,小学几乎完全被炸塌了,可以从砖瓦堆中拖出的东西没有一件还能勉强再用。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感慨和失望。杀人狂们显然觉得这还不尽兴,那可怕的警报声又响了起来!大群的敌机竟又来了!也许,刚才他们只是为了回基地去吃饭和休息一下,装填补充更多的杀人炸弹。他们要再次来确定:宜昌是不是真的什么活人也没留下?是不是所有的建筑都被炸平了?  昭舫他们五人在带着袖套的防空人员的指挥下,钻进了一个防空洞。  洞里照明的灯光很暗,他们差不多是摸着黑向前走。在不断地被踩着了脚的人咒骂后,眼睛才开始适应。空气很糟很难闻。深处竟还有一处光线,昭舫便把他们引导着朝那里走去。才发现那边是个通风的斜竖井,井洞底大约离头顶还有将近一人高。  昭舫见身边只跟着毓章和祯青,就在那附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刚坐下就听到炸雷般的一声,地上很强的一震,人都差点被弹得抛起来。灯同时就完全熄了。洞内有孩子和女人哭了起来,还伴着什么人冷漠的责备声。接着仿佛天塌一般,又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一连串的爆炸声,再也分不清有多少,炸弹仿佛就落在头上!他们被震得东倒西歪,竟如同在巨浪中的船上颠簸。头上的泥沙则不断地倾泻下来,所有人都怀疑,防空洞是不是正在坍塌。哭喊声也被巨大的声响盖住。  显然,这群空中畜牲正在低空仔细地、认真地、扫描般地搜寻着地上的防空洞,一旦发现类似洞口的东西,就非要反复炸得消失为止。  昭舫在洞内被震得满地滚爬,忙乱中拉住了一只手。他听到祯青的声音:“曾老师,莫松手,我怕!。”昭舫便把她的手抓紧。忽然又是一声巨响,超过以往的任何一次,呛人的烟气和灰尘充满了洞内狭小的空间,到处响起咳嗽声。昭舫感觉都要窒息了。  洞口真的被炸塌了!  对这个洞的这一致命的一击,幸好也是最后一次。轰炸声渐渐远了一些。刽子手们大概又找到了新的杀人游戏的目标。昭舫他们因靠近通风竖洞,慢慢喘过气来。随着咳嗽声少下去,洞内哭声大起。在黑暗的混乱中仍可听到有人在慌张地嚎叫:“出不去了,我们全都被活埋了!”  垮下的泥沙将不少人掩埋,他们也许在奋力挣扎和自救。现在,任何爆炸也不再让人更惊慌了。  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爆炸声稀少了。  警报解除声也终于响了。昭舫判断很难从洞口出去,便让毓章站在肩上,向通风竖井那点光爬上去。他听到毓章兴奋地喊了声“可以爬出去”,随后就看到他手脚并用爬出了洞口,又把那亮光扒大了些。久违的清新空气徐徐透了进来。  昭舫又蹲在地上,叫祯青扶着墙、站到了自己肩上,用力把她顶起来,还够不着。毓章便在上边脱下外面的长袍悬下来。祯青抓住了,被上面的人扯了不多远,就接住了伸下来的几支手,把她硬拖了上去。这时已有救援队员来到了这个洞口。他们从上面垂下来一条粗绳,喊下面的人拉着爬上去。  很多人都涌到昭舫面前要求帮忙。昭舫看到一个抱着小孩的老妇人,哭啼着说:“先生你可怜我,她妈妈已经死在洞里了。”昭舫便让她抱着孩子、骑在自己肩上,把她送上去了。他又帮了两个人后,实在太累,便要求别人换下。  他忽然听到马莉在洞内某处大声哭叫着他和老贝的名字。他便循声摸了过去。  洞的另一边,炸塌的一处,也终于被外面援救的人扒开。人们开始朝那边涌去,差点把昭舫闯到。他找到了坐在地上的马莉,见老贝的头正垂在她的怀中,头上和嘴角都流着血。  老贝奄奄一息,他勉强抬起了头,对着昭舫微笑了一下,吃力地睁大眼,对马莉说:“我追……追了你几……几千里,你……知道吗?可惜…….我长得太……太丑了。“说完,就又垂下了头。  昭舫着急地大声问怎么回事。马莉哭着说:“我本叫他一起跟着你走,他想表现得是他在保护我,和我坐在这边。最后一个炸弹炸了以后,诺,就是那根大木头,塌下来正好打中了他。老贝,你怎么这么倒霉呀?”说完,她哭得更厉害了。  昭舫使劲把老贝背到背上,和马莉跟着人群,往狭小的出口走去。  人群中也有人背着或抱着受伤的亲人,救护队员也在进洞搜人,拥挤不堪,半天才走得了一步。地上还有时踩到人的躯体。看来,不知有多少人已死在防空洞里,也许还有活人被人们践踏着,无可奈何地加入到死者的队伍中。  从被炸坍了的出口不远爬出,毓章和祯青正焦急地在外面迎候着他们。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赶紧把老贝送到了急救队。  替老贝检查的医生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冷酷地说:“没救了,他的瞳孔都在放大了。”  马莉失声痛哭起来,她尖利的哭声融入了周围的哭声的海洋中,刺得昭舫他们倍感悲伤。马莉心里完全明白这个一向自安卑微的老实人对感情的奢望。然而,在这世上,他什么愿望也没达到,什么满足也没带走。  昭舫这才仔细向四边望去,宜昌已经没有了!整个宜昌都完了!炸坍了!炸平了!极目中,尽是可怕的混沌,有如他在画册中看到的古罗马庞培火山爆发后的遗址,展示着一幅世界末日的图画!  他忽然像狼一样大声嚎叫起来,那声音让毓章和祯青都感到害怕,直射向烟尘无法散尽的昏暗天空。昭舫在心里发誓:“鬼子们,假如有一天我驾着自己的轰炸机,我会用炸弹炸得你们喊爹叫娘的!”  无耻的侵略者们,不要嘲笑这个今日被你肆意欺凌的民族的仇恨与诅咒!几年后,你们将会看到,这个青年想的一切会居然成真的。  昭舫不想离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想,如果再来飞机,也许他就不躲了。他拖着疲惫的双脚,又朝着老贝那边走去。  老贝已被一张草席盖上。昭舫不死心,掀开了席子。这下他终于相信,老贝真的死了,和他并排放着的一排人,那个半边头已炸空了的孕妇、那个和秋平差不多大只剩一条腿的的孩子、那个已经烧焦如武松般壮实的男人、那个虽看不出伤依然美丽着的姑娘,还有、还有……听人说整个城市有几千人,他们也都真的死了。  

7 沉船鬼门关

  也许人死得太多,人们对死亡的反应渐渐迟钝和麻木,哭声在慢慢减少、变小。空气中多日不散的尸臭提醒着他们,把这些变成仇恨埋在心底吧,活着的人还需要继续生活,也要继续战斗。  时间尽管可以慢慢冲淡悲痛,却无法磨灭他们复仇的决心。  二月底,歌咏团完成了最后的一次演出。其中有一个新排演的毓章写的告别剧《屠城》,演的就是2月21日大轰炸的惨况。演完之后,演员和观众都哭了。  歌咏团终于解散了。剩下的钱平均分给了每个人,一人分到二元多。大家在互相告别。昭舫发现,那个叫费耀祖的竟已不知去向。  昭舫觉得松了一口气,和毓章回到房间。毓章叹息说:“就这样,结束了,结束了!我们两个无党派人士,只剩下到大后方‘为稻粱谋’一条路了。说真的,我倒不在乎日本飞机,也不在乎有多苦。我们是被中国自己的长官们逼走的啊!”  昭舫说:“你不听他摆布,他就不让你爱国。老实说,我很想去‘那边’,你呢?”  毓章说:“我虽然支持那边的主张,但是乃斌曾说过,我身上文人气息重了点,受不了那边纪律约束的。如果没有人介绍和引路,最好慎重行事。”  昭舫感同身受,想起早就听说的一则消息,当时很多去延安的青年都偷往西安集贤庄“八办”办手续,而胡宗南就派出大量便衣在附近和沿途堵截抓捕,送到郊区的一个专设集中营如同囚犯般关押拘役,人数多达上千,有些人竟从此“失踪”。便转了话题说:“二姐来过两次电报催,看来,我们该西去了。”  门忽然被推开。章祯青走了进来,抢道:“曾老师,李老师,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四川!”昭舫看着祯青仿佛天真小妹妹的样子,实在可爱,便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四川?”祯青说:“你家里不是来过电报么?你要不走,翁将军又会找你的。再说,我还要到四川去上学呢!”  昭舫越发觉得小女生真是单纯,乐得笑了起来。毓章板着脸说:“带上你可以,路上要听话!”祯青见他装大,便伸出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把两个人都逗笑了。  昭舫止住笑,说:“好,一起去重庆!毓章,你身上还有多少银子?我这里一共四元九,不知道够不够船票钱。”毓章便把口袋里的钱都翻了出来,加上刚发的一共只三元多。两人面面相觑。昭舫说:“颜家的货站也炸垮了。宜昌怕难得找人借钱了。我只有发个电报给二姐,让她寄几十元钱来。”  祯青插进来说:“曾老师,我有钱。请你们帮我一起把票买了。”说着,她红了脸,把手从自己棉袄下面伸进去,从她的腰带上抽出来三张十元钱的钞票,递给昭舫。两人看到这笔巨款,又惊又喜。毓章故意伸出一只手,问:“我呢?”祯青调皮地说:“不带你走!”就笑着跑了出去。  船票可不是那么好买。他们三人每天往码头跑,只要听说有船,就跑过去打听。宜昌认识的朋友也在为他们帮忙。但的确一票难求。  在一片废墟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难民,到处都有人在陆续死去,到处都是失去亲人的号啕,到处都是饥饿的难民,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每天面对这些惨景,心灵忍受着无法躲避的折磨。一直到3月17日,他们才终于买到了三张去重庆的统舱票。  这条船已严重超员,但没人有精力去顾及超载过三峡可能的严重后果。他们迫不及待地挤进了甲板下的水手舱里。把背包打开铺在地上。庆幸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充斥着哭声的城市了。  傍晚,轮船启航。  驶出一片废墟的宜昌,轮船很快就进入了长江三峡。这是一道绵亘两百公里的高山峡谷,是大自然设下的雄关险隘,两岸雄伟嵯峨,险峻磅礴,令人景仰。但因河道中险滩密布,礁石林立而又水流湍急,所以行船极其危险艰难。也因为它的险峻,堵住了侵略者急欲西进的野心。  船行了一夜。昭舫醒来,从地上一滚爬起,问躺在地铺上看书的毓章:“章祯青呢?”毓章说:“小孩子贪玩,跑去看水手们玩牌了。”昭舫说:“我们也出去透透空气好吗?三峡的壮景是很难一见的哦!”毓章说:“你睡得死,我都去看了一趟回来了。水手们说要过崆岭了,听说过吗?‘青滩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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