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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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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普里什文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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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的日历

大自然的日历试读:

春天

第一滴水

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观察自然现象朝夕变化的人来说,

春天

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这时候,民间都说熊在窝里翻身了;这时候,太阳快要爬到夏天的位置上,然而残冬未尽,酷寒之日未消,茨冈人还是开始卖皮袄了。

在俄罗斯中部,正月的情景是这样的:灰鸦迎春欢唱,家雀争吵打架,狗焦躁发情,乌鸦初次交配。

而二月,向阳屋檐上落下第一滴冰水,大青鸟纵情高歌,家雀筑巢,啄木鸟初次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正月、二月和三月的开头,都是光的春天。在大城市里,举目眺望那石砌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上空,可以分明地看到空际的流冰。这时候,我在城里拼命工作,像守财奴似的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攒,与别人斤斤计较,等到终于筹够钱能去我想去的地方的时候,我才感觉到逍遥和幸福。是的,那是幸福的,因为既能在城里遇上光的春天,又能踏上大地,迎来水、青草和森林的春天,也许,还有人的春天。

当多雪的冬天过去,光的春天蔚为奇观时,人人放眼大地,心情激动,无不想着今年春天将是什么光景——每年迎来的春天,都与上一年不同,甚至年年都是迥然相异的。

今年光的春天留驻较久,白雪璀璨耀眼,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到处都在说:“这光景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人们坐雪橇远行时,只怕中途不得不卸掉雪橇,牵马步行。

这一天为春分,按俄罗斯民间说法,为第二次迎春时候。

是的,新的春天从不像旧的春天,所以生活就如此美好——人们心情激动地期待着今年会有什么新的景象。

我们的农民彼此相遇时,只是谈论春天的事:“眼看就完了吧。”“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最初的积云

我们的房前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平整柔顺的胸脯。夜来房门被雪堵住了,我好不容易将门打开,拿铁锹铲除了厚厚的积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并不可惜这堆雪。仰望着天,只见在光的春汛中,大片白云缓缓飘浮,透着宜人的暖意:这是冬天不常有的白云,看上去像天鹅柔顺的羽毛。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我那始终不渝的幻影又同春天一起出现,我如今迎它来时,并未神不守舍;送它去时,也不垂头丧气。它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了,当我还在人世的时候,它一定还会再来,那么我还有什么可忧伤的呢?我如今已不是小孩,我可以作为我所有幻影的父亲和主人了。

人生到了五十岁,可不是一句戏言,试想这在古书①上是怎么说的: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憩,如此七年一个轮回,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岁了,那时候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便是你的禧年到了。

他们一个叫廖夫卡,一个叫彼奇卡,两人都酷爱到森林里去打猎。我按部就班地使他们遵循我严格的规矩:枪法要准,但不胡乱杀生,只打我们要吃的,还有可以为博物馆保存的东西。他们这样打猎,比那些口头上反对杀生,却又到铺子里去买肉吃的人实在多了;据我看,孩子们顺着这条路,可以更接近大自然,通过此种方式,甚至可以更好地学会怜悯他人。从新年到早春的这一段休猎时期,他们常常到小镇上去跳舞,很晚才回村里来,他们把这也叫作开枪。廖瓦②已长出了小胡子,他偷偷用我的剃刀修整了一番,现在他的小胡子长得正好。弟弟的嘴唇还全然是光溜溜的。

到了旧历三月九日四十圣徒节,白嘴鸦、云雀和各种各样的小鸟飞来了。从这时起,他们收起跳舞的心思,利用闲时做些准备工作,好迎接丘鹬飞行求偶期,松鸡和黑琴鸡发情期的到来。等到打上了猎,他们晚上回家后,有时回想起跳舞的时光,竟又感到奇怪,说那是因为无事可做的缘故。他们又开始乱用词语,不按我教的说“姑娘”,却说“丫头”,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再也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了。“喂,孩子们,”我对他们说道,“你们看今天是什么天啊,光的春天已到极盛的时候,过不了多久,水就会把地窖淹了,快快干活吧,朋友们!”

我们好好干了一阵,因为干得痛快,心情便处于亢奋状态。

我把铁锹插在雪地里,手扶锹把站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满腔的爱是倾注在谁的身上。

紫色森林的上空,有两只大乌鸦在嬉戏,翻跟头。

我爱的原来就是这鸟儿!在可怕的冬日里,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万物银装素裹,人和野兽都躲起来了。一只普通的鸟儿飞着飞着会冻死掉下来,唯有我这个活人还在行路,甚至心里还没有把握能不能走到家。可是这只黑黝黝的大乌鸦,却在这银装世界的上空飞翔,它那冻坏了的拨风羽发出嚓嚓的声音。

眼下大乌鸦一腔春情正如火如荼:飞得低的要胜过飞得高的,想飞得更高,败阵的又如法炮制,于是它们轮番交替,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猛然大叫一声,俯冲下来,立即又凌空腾起。

大乌鸦翻跟头的景象真是妙不可言!我心中一个旋律油然而起,虽然没有歌词,但整片蓝天却同我应和了起来,只见那春水一般澄清的空中,又飘来透着宜人暖意的云朵,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高高挺起它那雪白的、不曾被任何人揉乱的胸脯。

水的春天

今年我的地虽是闲置的状态,但我不愿无所用心,我仍要写作,记述春天里的每一个日子,不随便更换人名地名。至于我的故事的主人公,就让大地本身来当。

我开始克制自己,不外出春游的时候,心中便禁不住要把大自然的种种现象记录下来;我留下来,世界便蠢蠢欲动。今年我拿到一份物候学的计划,我根据科学的要求做记录,但是在我的记录稿中,同时也记下了我个人生活中的种种事情以及我的设想、我与他人的相遇,因此今年春天我的全部生活是根据物候学的需要安排的。

在我记下“长尾青鸟分散为双双对对”的那一天,彼佳上学时获悉,他们的中学要改为七年制中学,他就要获得毕业证书了。如果还要继续上学的话,必须举家迁到别的城市去。我们本来早就想去靠近水边的地方安家,并且早同佩列斯拉夫利·扎列斯基地方联系上了,因为那儿有个美丽的普列谢耶沃湖。恰好在记下长尾青鸟成双和彼佳获悉学校改制的那一天,佩列斯拉夫利博物馆馆长的回信来了,说佩列斯拉夫利有个不错的学校,孩子们还可以在博物馆好好做些方志工作;鸟儿形形色色种类繁多,稍远的森林里还留有骆鹿、猞猁、狗熊;离城三俄里的普列谢耶沃湖的高岸上,有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庄园,里面保存着彼得大帝的小艇,那儿还有一座空的宫殿,准备用来办生物实验所。如果我去做物候学的观察工作,为这个事业打基础,那么我就可以占用这个宫中的任何一套房间。

信中接着详细说明骑马去那里的直路,或者乘火车绕道莫斯科至别连捷伊村站下。

他提到的那些地名真令人诧异,惹得我想入非非,似乎那座宫殿是别连捷伊王国神话中的王宫,我的神魂不免游离起来。“好啊,别连捷伊,”我自言自语道,“你再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了。”

热恋大自然,丝毫无妨我喜爱美丽的大城市及其纷繁的生活,因为我在城里如果想要出游,乘上电车,二十分钟便又可到野外。我也许是个自由的人:我多年都住在渔人、猎人、农民的小房子里,我喜爱劳动人民;我在有钱的小市民家里感到冷漠、拘束,但这无妨我喜爱城市和宫殿。我那小房子说起来也真糟透了,

夏天

一下大雨,只有炉子里是干的,到了冬天,皮袄也脱不下来。

打铁要趁热,锤子,你快敲吧;绳子,你把箱子捆紧些吧。“廖瓦,”我下命令说,“用膝盖,你用膝盖压上,捆紧些,免得到半路散了。彼佳,你把我们的猎枪擦干净,上好油,我听说那儿有猞猁和狗熊。”

我们把孩子们留下考试,自己启程了,空中雁阵匆匆往北飞去,大概也是到普列谢耶沃湖去的。

榛林花开

森林里亮暗相间,五色斑斓,沟壑里水声潺潺,水边榛林沐浴着阳光,吐出了金黄的花穗。猎狗亚里克听到什么动静,第一次伺伏下来。我以为是公黑琴鸡求偶鸣叫,却原来是几乎就在亚里克的脚边有一泓清泉,像黑琴鸡似的低吟。真正的公黑琴鸡的声音要离得远一些。我们把那情种轰了起来,随着起飞的还有四只雌黑琴鸡。屋旁的那棵树一直在呼号,白天在房子里关着窗户都能听见,夜里也听得见。我爱那棵树,它和我情同骨肉,只不过我不喜欢将此点破。春天里,我的心中也总有什么东西在呼号……

小艇对面湖边的冰层边缘下面又结上了冰,但是狗鱼还是能从冰下通过细沟游到岸边来。我们的看守杜姆诺夫手持渔叉站着,模样活像海神。离他稍远一些是有名的捉狗鱼能手科米萨罗夫兄弟,再过去是一位助祭——一路上,从韦斯科沃到纳戈罗德,从奥诺伊到扎泽里耶,整个湖边团团站满了这样的“海神”。

他们告诉我,狗鱼游出来的时间是从拂晓到日出,早上九点钟、中午、傍晚五点钟和日落以前。我讲给他们听,在清理察里津的池塘时曾捉到一条狗鱼,肚子里有鲍里斯·戈都诺夫①的金戒指,鱼的重量达三普特②。接着我就问他们,普列谢耶沃湖里有没有这样的狗鱼。“有的,”他们说,“只是湖很深,那种狗鱼生活在水底,是不出来活动的。戴金戒指的鱼湖里也有,是圆腹雅罗鱼,是彼得大帝放的。”“这几天有没有人捉到狗鱼?”我问道。“狗鱼还没有出来,”他们回答我说,“大家捉的是奶鱼。”

所谓奶鱼,是指比母狗鱼较小的公狗鱼。

一个磨坊主带了一只为引诱公野鸭用的母鸭,来叫我去打猎。不知怎的,我不大相信他的母鸭会叫,所以谢绝了。他浑身沾满了稀泥。我对他说,一个原先身为贵族的人,如此肮脏是不像话的。“干的就是这种事嘛。”他回答说。“为什么那个工人干干净净的呢?”我指着他的手艺工人。

这年轻人不好意思起来,没有办法,只好承认他今天要到执行委员会去,凡是去那儿,他是从来不洗的,甚至还要故意弄脏一点儿:得要考虑工作上的晋升啊。

晚上,天空雨意垂垂。

因为窗子是单扇的,而且房子紧挨着森林,所以酣梦中就像躺在林中窝棚里,脑际像镜子似的频频反映出外界的动静。那棵呼号的树支配着我的梦境,我自己也恍恍惚惚同那棵树一样,似乎身处在沟壑里。猛然间传来母鸭的尖厉叫声,我霎时睡意全消,猜到那是磨坊主的母鸭在叫。接着它发狂似的嘎嘎叫开来,这是说它见到公鸭了。我霍地跳下床,向门口奔去时,公鸭大概已游到母鸭身边,我刚刚抓住门把,就听见一声枪响。曙色朦胧中,我从哗山上还无法看清引诱用的母鸭,见到的只有一些小窝棚。

我煮茶的时候,磨坊主又打到两只公鸭。

我喝完茶,估计打鸭已经结束,就下山到磨坊去。见到那住房后,我从此就把磨坊主叫作“鲁滨孙”:房子里又脏又乱,破破烂烂,房顶透着天空;鲁滨孙本人坐在烧红的小铁炉旁边,褪着鸭毛;还有几个猎人也坐在一起,削着土豆。为首的猎人名叫约什卡,他给我讲了许多黑琴鸡的事,说黑琴鸡的毛色有稍青的,也有稍黄的;丘鹬有个子很大的,也有极小的;至于野鸭,区别就更显而易见了,甚至可以说完全和人一样,彼此千差万别;兔子也是如此……

这是一班什么人呢?是些小职员、技术人员,在小城里被视为半野蛮人,然而他们是天生的寻踪觅迹、研究方志、探索物候学的专家,真正的——不是小市民般多愁善感的,不是书本上的,不是卢梭和托尔斯泰笔下的——对大自然的感情,几乎只保留在他们心中。我们就该从这样的人当中,为自己寻找研究方志的合作者。我把这一番意思对他们说了,我们就订立了协议,来做物候学的观察,并且谈妥在小艇附近,决不打杀营巢的鸟儿,可能的话连兔子也不打。

谈到兔子时,我说小艇那儿有一只兔子从地窖里跑出来。“是灰兔吗?”约什卡问道。听说是灰兔以后,又说:“兔子经常待在小艇那儿,冬天里肯定有几只待在佩列斯拉夫利。您知道K家的房子吗?不知道?A.M.家的房子呢?也不知道?那您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知道古老的佩列斯拉夫利,十二世纪的教堂、磨坊和要塞的残迹、公墓的旧址——那儿如今是达尼洛夫修道院,还有托赫塔梅什柱子……“您知道托赫塔梅什柱子吧,喏,就在它正对面,有一所木头房子,大片菜园,一只灰兔子就总在菜园里啃菜茎吃。头一回下雪,我们就放狗捉过它。”

约什卡详详细细讲了那兔子不知疲倦地从许多古迹跑过的全程:从城里跑到小艇,经佩列斯拉夫利湖上发掘出斯拉夫多神教教堂的著名亚历山大山,接着又跑回城里的苏维埃街。经过要塞时,右眼碰在铁条上受了伤,又遭到孩子们的堵截,它为了摆脱困境,风一般地窜进了民警局敞开的大门。这时猎人们不见了兔子,召回猎狗,拴上带子,正往回走,突然在苏维埃街上见到新的脚印,又循踪放出了猎狗。猎狗没有跑多久,兔子的脚印把它们带到了民警局,一窝蜂乱叫乱嚷闯了进去,猎人们也随着拥入。这时民警们不仅已经捉住了兔子,而且正在抓阄,决定兔子归谁。

猎人们要夺回兔子,民警们不给,结果几乎闹到大打出手。最后猎人们退让了,但是吓唬民警们:“等着瞧吧,要是你们落到我们树林子里,不打断你们两腿才怪哩。”

我回到家,决定写一篇小说。这小说写来肯定有趣,因为我生平还从来没有在城里追过野物,尤其是兔子穿过古迹逃跑,更使我感到新奇。遗憾的是,正好在兔子碰上铁条受了伤的那个地方,我记不清了,因此我又到磨坊去问。那儿只剩下鲁滨孙一个人了。“您记不记得,”我问道,“那次兔子右眼碰上铁条受伤,是在哪儿?”

鲁滨孙答道:“在圣灵教堂广场的中间通道上,那地方围着铁栅栏。”

匆匆的爱

我那只作引诱用的母鸭的母亲,是只俄罗斯的家鸭,但是它同野公鸭交配了几回,生出小鸭来,却是一模一样的野鸭。我从中挑了一只叫得最响亮的,用它把野公鸭引诱到窝棚附近来。交配期的公鸭羽毛十分艳丽,它们被这只母鸭嘎嘎乱叫的危险声音所诱惑,纷纷而来……猎人的心肠本来如同铁石,不过也有一次,一只公鸭相中了我的母鸭,我竟没有开枪。

那是漫天落霞时分,我来到森林湖边洼地上,把篮子里爱叫唤的母鸭拿出来,在它腿上拴了一根长长的细绳子,绳子末端带一块重东西,我把这东西一抛,就把母鸭放到水面上去,自己到窝棚里坐着,从缝隙里注视着洼地。

一对野鸭飞来,前面那只是灰母鸭,后面跟着羽毛艳丽的公鸭。不知从哪儿突然又有一对野鸭迎着它们飞来。两对野鸭正要相会,不料一只鹞鹰朝第二对中的母鸭冲去,霎时乱作了一团。鹞鹰扑了个空。母鸭落下来,藏到洼地的灌木丛中。鹞鹰怅然若失,慢慢退回青云下面去。被打散了的一对中的公鸭,从鹞鹰袭击中清醒过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小圈,怎么也找不到它的伴侣。第一对野鸭远远地仍在飞行。孤独的公鸭大概以为那是另一只公鸭在追它失去的母鸭,于是就奋起直追。

丢失的母鸭从鹞鹰的袭击中很快回过神来,由灌木丛中游到水面上,叫唤起来。一只新的孤独的公鸭飞了来。野母鸭和我的作引诱用的母鸭之间,展开了一场较量声音的竞赛。尽管我的母鸭叫得声嘶力竭,野母鸭毕竟胜过了它。那公鸭选中野母鸭,同它交了尾。

第一对鸭子转了一大圈,回来了,被鹞鹰冲散了伴侣的公鸭紧追在后。难道它还一直以为这不是别个的母鸭,而是它的母鸭,别的公鸭在追它吗?

它那真正的母鸭怡然自得地在水面上梳理羽毛,默不作声。这时我的母鸭没有竞争者,独自在追那只公鸭。公鸭听到了它的声音……是不是真是这样:在它们的爱情观里,什么母鸭都是一样,只要是母鸭就行!倘若于它们而言韶光的流逝比我们要快得多,同情侣分别一分钟等于我们无望的爱情十年,那又怎样呢?倘若在无望地追寻想象中的母鸭时,它听到下面自然界一只母鸭的清亮的声音,认出那就是所失情侣的声音,于是整片洼地在它就如同情侣一般,那又怎么样呢?

它迅速地飞到我的母鸭身旁,我来不及开枪,它们就交尾了。然后它绕着母鸭游了一圈,算是一般公鸭向母鸭致谢的意思。这时我本来可以从容瞄准它,无奈我回忆起了自己青春似火的年代,那时整个世界在我就如同恋人一般,所以我就始终没有向这只公鸭开枪。

苍头燕雀飞来了

从苍头燕雀到杜鹃飞来之间,是我们的春天气象万千、美不胜收的一段时光,景象既是那样细腻,又是那样复杂,犹如尚未披上春装的白桦树枝,奇形怪状缠绕在一起。在这段时光里,白雪消融,春水东流,大地返绿,盛开出第一批令人销魂的繁花;杨树上水灵灵的幼芽绽裂,香馥馥、黏糊糊、绿茸茸的细叶子张开来,接着,杜鹃就飞来了。到这时候,有了这一片美景,大家才说:“春天来了!多美啊!”

可是在我们猎人眼里,杜鹃一来,春天便算完结了。既然百鸟都孵起蛋来,到了它们最忙碌的时期,还算什么春天啊!

杜鹃飞来后,森林里满是陌生人,他们对于整个大自然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甘苦一无所知,你只需听见哪个捣蛋鬼的陌生的枪声,思路就会立刻被打断,只好远远地躲开,免得再听到第二声。一清早踏着露珠盈盈的草地到某处去,猛然发现草地上有脚印,想到有人在你前头走,这时候你也准会断然掉转方向,改变全盘计划。有时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坐在树桩上休息,暗自想:“森林毕竟大得很,或许总有一块地方没有让人的脚踩过,这个树桩就很可能从来没有人坐过……”心里想着,眼睛瞄来瞄去,却发现树桩旁边有个小蛋壳。

我常听人说,蘑菇若被人眼看到,似乎就不再生长;我做过多次考察,蘑菇还是会继续生长的。我竟还听说,鸟蛋若被人眼看到,鸟就会另搬地方;我又做了考察,鸟儿天真得很,根本不会疑神疑鬼……但是有一次,一个小孩以一种成人的目光看了看我,我就似乎觉得那是罪恶本身在看我。倘若让这目光一看,蘑菇倒是会不再生长,鸟儿会搬走鸟蛋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杜鹃飞来,那些对创造万紫千红的温暖季节的艰辛一窍不通的陌生人,拥到林中来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不自在。在林中积雪还没有遭到践踏,苍头燕雀飞来时,我喜欢到山岭上去,期待着什么。风和日丽的天气是难得有的,总是欠缺些什么,不是透骨奇寒,就是细雨蒙蒙,再不就是像秋天一样,没有披上春装的树木间朔风怒号。但是终于有一天晚上,早春柳树初舒嫩绿,碧草吐出清馨,报春花也开了。那时候回顾一下,就会想起,为了一个良宵的创造,我等待了几多昼夜,经历了几多风雨。那时,你仿佛就同太阳、风、云一起参加了创造的过程,为此今晚你就得到了它们的回答:“你没有白等啊!”

肺草花开

白杨、山杨、肺草、瑞香开花了,嫩白妖红,斗艳竞新。在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中,我凭着专心关注,心驰神往,满可以猜到许多事:何处何物开花了;禽鸟开始翻寻食物了,或者飞走了。有时候我还能准确地猜到天气的变化,不过早春时候一天之中就变化无穷,连渔人都会弄错的。

今天拂晓时分,东方晴朗,整个天空却云雾漠漠,阴气沉沉,似乎那云雾会聚来同太阳作对。这时候,渔人们也邀约首次进湖。第一个来到岸边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教堂执事的父亲,年纪最老也是最有经验的人——进湖他是不再进了,只是像一个晴雨计,给渔人们报报天气。渔人们集中起来以后,伊万·伊万内奇已用他的一种方法测定,说傍晚时风会把冰吹向南边,堵住渔人们,使他们不得脱身,所以不能进湖。

渔人们寻思起来。

我试着问老头子和渔人们,他们心里想些什么,不过,他们心里恐怕多半是一些感觉,而要研究他们的感觉,也同研究大自然一样,是要一步步来的。我只是问确实了:现在产卵的鱼是冰下的拟鲤,接着是脏狗鱼,再往后,却连各种鱼的产卵期的顺序,说法都不一样了。

为了缓和矛盾,老头子最后说:“湖里不同地方,可以见到不同的产卵情形。”

出乎意料,太阳得意扬扬地升起来了,渔人们也就不听老头子的话,顺着冰和南岸之间,向乌廖夫进发了,从那儿的湖里流出一条韦克萨河。

早晨近七点钟,太阳已经照进小窗里,北方送来极为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风。

中午北风凄紧,冰雹骤落。

傍晚时,风雪交加,来势凶猛,我们整片返绿的小草地顿时变成粉妆银砌,冰向着我们这岸边逼过来,早晨老头子说的话果然成了事实:渔人们被冰块堵在乌廖夫了。

我们这边头晚没有点火捉狗鱼,整个湖岸被冰封死了,只有北边无冰的水面才有点点火光。

一片难看的死冰,犹如冬天尚未发僵的尸体,捉狗鱼的好手杜姆诺夫看了这片冰,说道:“丑女婿见丈母娘来了。”

杜鹃的第一声啼鸣

一旦见到湖水开冻,水光潋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想呢?唯有赶紧沿着水边到森林中去,到森林深处的乌索利耶村去,造小船的师傅们都在那里忙活。

一路上所见,似乎都说明我同亚里克谈的那个自然保护区已经建成了。

我们的右边紧靠着湖水,一片参天的古木,传来哗哗的松涛;左边是一片无法通行的野沼泽林,快要变为大片的

沼泽

地了。松林里越橘丛生的地方,阳光斑驳中,我们见到一些活动的影子,我抬起头来,猜到那是老鹰在松树间无声地飞来飞去。“天还是有点儿冷,可昨天突然什么都开场了。”护林员对我说。“天亮时候还是相当冷的。”我回答说。“可就在今天早晨,鸟儿拼命地叫!”

正说着,传来一声鸟叫,我们好容易才听出是

杜鹃的第一声啼鸣

,那真是拼命地叫,和松涛声混成一片。连苍头燕雀那样的小鸟,也不是吟唱,而是不住地叫唤。整片松林都在拼命叫,无声的是那些大猛禽,只凭越橘丛中斑驳阳光里的影子才能辨认出来,从一个树冠飞到另一个树冠。

第一只夜莺

在河水汇入湖里的地方,有一只大麻鸻在柳丛中忽然叫了一声,这只灰色巨鸟的叫声之大,真像一头至少有河马那样大的身躯的动物在叫。叫声一停,湖里又复沉寂。水面很清洁——轻风吹了一天,把它洗净了。水上稍有一点声音,老远就可以听到。

那大麻鸻喝水,能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它咳地大叫一声、两声、三声,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停了十来分钟,它又咳地大叫起来;常常是叫三声、四声,没有听见过超过六声。

到了乌索利耶,听说一个渔人的独木舟被风浪打翻,他只好抱住朝天的船底在湖上漂,我听了不无害怕,就沿着岸边的阴影处划。我仿佛听到岸上有一只夜莺在啼鸣。远处什么地方,仙鹤昏昏沉沉地叫着。湖上极轻微的声音我们船上都能听得清:赤颈鸭咻咻地叫,潜鸭在打架,后来鸭科动物齐鸣,很近的什么地方一只公鸭踩着母鸭,好一阵折腾。这儿那儿都常有潜鸟和晨凫把脖子露出水面,仿佛骗人的路标。一条小狗鱼的白肚子和另一条缠住它的大狗鱼的黑脑袋,跃出水面,溅起粉红色的水花。

后来天空布满了云,我找不到一处可以停船的地方,一直往左划去,湖岸已昏蒙不清。每当大麻鸻叫,我们就数数,这声音真怪,我们总要猜它能叫几回,令人吃惊的是,离两俄里远还能听见这叫声,后来离三俄里远也能听见,甚至七俄里之遥,也始终能够传到我们耳里,同时却已清晰地听到哗山上无数夜莺的啼鸣了。

金龟子

稠李花还没有凋谢,早春柳树还没有撒尽种子,楸花却已盛开,苹果和锦鸡花也已绽蕾舒萼,彼此你追我赶,春天一到便竞相开放,争奇斗妍。

金龟子

蜂拥而出了。

清晨湖面一片宁静,漂满了开花草木的种子。我划船出行,船迹久远不散,好像湖上的一条路。野鸭所停之处,涟漪成圈,鱼儿把头浮出水面,形成一个小洞。

森林和湖水拥抱。

我来到湖岸上,欣赏饱含树脂的树叶的香气。地上横着一棵大松树,树身上的枝杈以及梢头都被砍得精光,树枝就堆在旁边,它上面又堆着山杨和赤杨带枯叶的树枝,全部杂乱积聚在一起,这些树木的残败枝干,一面腐烂,一面发出十分好闻的香气,使过往动物无不奇怪,它们怎么还能活着,甚至死到临头还香气扑鼻。

黄鹂

松树上的花穗像蜡烛似的,老远就能看见。黑麦高及膝盖。树木、蒿草、花,都披上华丽的衣衫。早春的小鸟安静下来了:公鸟换毛,躲到严实的地方去,母鸟守在巢里节食;野兽忙于为子女觅食;农民们要春耕春播,又要放牧,忙得不可开交。

黄鹂

、鹌鹑、

雨燕

、岸燕飞来了。一场夜雨以后,早晨浓雾弥漫,后来出了太阳,起了风。日落以前,风向变了,从我们的山上向湖里吹去,但是水面涟漪却仍然久久地向这边泛来。太阳从蓝云里落到森林后面,好像一个不发光的毛茸茸的大球。

黄鹂很喜欢变化无常的不稳定的天气,它们希望太阳时隐时现,风儿像摆弄波浪似的摆弄树叶。黄鹂、燕子、白鸥、

雨燕

同风沾亲带故哩。

早晨伊始,天色晦暝。后来闷热起来,大片的乌云飘向我们这边。起风以后,在黄鹂的长笛似的鸣声和雨燕的尖叫声中,乌云好像从此涌到扎泽里耶的森林那边去了,但是过不了多久,它在那儿越积越大,戴着巨大的白帽子,顶着风,又向这边移过来。湖面上风顶风,浪对浪,一片动荡不安,还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鸟翅的影子,在水面上迅速地从一头窜向另一头。对岸打了一下闪,雷声隆隆。黄鹂不唱了,雨燕安静下来,夜莺却一直唱到后脑勺大概被温暖的大颗雨滴打了一下才停下来。接着便暴雨倾盆了。雨燕

雷雨过后,朔风劲吹,天气突然十分寒冷。雨燕和岸燕不再飞翔,乱纷纷地成片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风日夜不停地吹,今天阳光明媚,湖上仍然白浪滔滔,雨燕、岸燕、村燕和城燕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舞。哗山那边所有的白鸥倾巢出动,像一个美丽童话中讲的小鸟,不过不是蓝色的,而是白色的,衬着蓝天……白的鸟,蓝的天,白的浪头,黑的燕子——但凡活的东西,都少不了这一着:不是自己觅取食物,就是作为食物遭别个吃掉。小蚊子一群又一群落到水上,鱼儿纷纷蹿上来吃小蚊子,白鸥吃鱼,鮈鱼吃蠕虫,鲈鱼吃鮈鱼,狗鱼吃鲈鱼,狗鱼却不知何时鱼鹰会从天而降。

寒冷的清晨,风稍静一些,我们张起帆,斜对着风,在霞光染红的水面上行进。在离我们极近的地方,一只鱼鹰从空中向狗鱼俯冲下来,可惜找错了对象,狗鱼比鱼鹰强大得多,一阵搏斗以后,狗鱼沉入水中,鱼鹰扇起巨大的翅膀,爪子却已扎入鱼身,拔不出来,水中强者就把空中猛禽拖到水底去了。波浪无动于衷地带走小片的羽毛,抹去了搏斗的痕迹。

湖面远处风急浪高,有一只小舟上不见有人,也没有桨和帆。一只无人的小舟,令人看来惶恐不安,就像见到一匹马,无人驾驭,拉着车子直奔沟壑一样。我们划的是独木舟,并不很安全,但我们还是决心划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遇难了。正在这时,那小舟里突然出现一个人,拿起桨,顶着波浪划来,那人的脸看不清。

在这片世界出现人,我们高兴得几乎叫喊起来,尽管我们也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渔人,因为太疲劳,在小舟里睡着了,但无论如何我们是极想看见出来一个人,并且确实看见了。

大地的眼睛

傍晚时风停了,白桦树上的嫩叶纹丝不动。哗山下面的路上总有人或步行,或赶车,不知到哪儿去。旁边一条沙土小路上,我看见一个孩子小巧的脚印,可爱极了,要不是怕人见笑,我真会去吻一吻……

一帮人在山下的路上赶车,说着闲话,他们的话声冲到静静的水面上,也总是清楚地传到哗山上。几乎每辆大车旁边都有一匹马驹跑着。农民们闲聊的无非是土豆已经栽下;某个德米特里·帕夫洛夫死了老婆,没过六个星期又结婚了,因为他拖着六个孩子,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一个玛丽亚,嫁了雅科夫·格里戈里耶夫,她已有四十六岁,男的六十岁,玛丽亚有一头小母牛……后面大车上的人没有听清玛丽亚有什么, 于是“小——母——牛”三个字响彻整个车队……

终于都安静下来了,从河流汇入湖里的地方,可以听清七俄里之外大麻鸻的叫声。

后来有一个村妇带着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这时,那女人在水边说的话就像在我们身边说的一样清楚。她对孩子说:“你这是干什么,作孽啊,居然往母亲眼睛里……”

她是不是认为湖是大地母亲的眼睛呢?每逢有这种事,我总要问别连捷耶芙娜有何看法。“母亲当然是指大地,”她说道,“以后人家还会把这件事拉到人的身上,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村里人就会说,大概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

别连捷伊人的古代祭祀已不复存在,对于大地母亲的眼睛充满诗意的看法已转变为全人类的文化,而他们自己所留下的只有迷信。

在这百花飘香的夜里,令人难以入眠,大地母亲的眼睛一宿未合。

水蛾出来了

两条河,一条注入奥卡河,另一条注入伏尔加河;一条流经肥沃的奥波利耶,另一条流经多沼泽的扎列西耶。

德列夫良人①不知为什么把两条河都叫作涅尔利。我们从谢米诺湖继续前行所走的是大涅尔利河,另一条是小涅尔利河。两条河之间有一段可不知为什么把两条河都叫作涅尔利。我们从谢米诺湖继续前行所走的是大涅尔利河,另一条是小涅尔利河。两条河之间有一段可以拉过船只的低地,两条河都沿着一条路从扎列西耶流到奥波利耶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完全不同的两条河才都叫一个名字。

我们在大涅尔利河中航行,一路上两边全是单调的沼泽,河道总是拐过来又拐过去,以至于科普尼诺村的教堂有半天工夫离得很近,有半天工夫遥遥可望。岸上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在学吹喇叭,这声音我们也几乎整天可以听见,时强时弱。

谢尔盖·谢尔盖伊奇的空盒气压表和菲利蒙神甫的腿部一致预告有连阴天,我们将成天被雨水淋浇。但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会不会有见不到美景的那一天。傍晚时出了太阳,因为久别重逢,显得格外美丽,水中露出一块块巨石,高高的河岸上成片松树林,菲利蒙神甫请求他严厉的领导让他上岸去,能有五分钟时间也好。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菲利蒙神甫为什么要到高高的岸上去。我们测量河深,测试流速,根据空盒气压表计算气压高度,研究当地的行业,向村苏维埃主席了解人口密度、土地和草地的面积,速写木造房屋的屋顶、门窗上的饰框、雕刻品,屋脊上的小木马、小公鸡——所有这些方志学必须做的工作,只有等统统完成以后,才能总结出这条河流的面貌,但是菲利蒙神甫自以为只要登高一望,便立即可以把这一片新土地尽收眼底。

神甫上去的地方确实很美,高耸的河岸,参天的松林,抬头一望,帽子便会从头上滑落。河面上长满了白色的百合花和睡莲,还有一座绿拱门,那里面现出一片水湾。这水湾真大,我们真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去才好,因为水湾比河道还宽得多,吸引着我们前去,但是河那边站着两个着绿装的看门人——两株细长的芦苇,因为下面水流袭扰,它们不住地颤动、点头,可见,那才是河道,应该往那边去。

旅行尽管艰辛,总也会有心绪平衡的短暂时刻来补偿,这时,无论什么微妙的现象也会蓦地展现出世界上奇绝的美色。在等待神甫返回的时候,我们见到夕阳斜照中无数水蛾在河面上翩翩起舞,曼妙飘逸,无不感到诧异。这些白色生物状如蝴蝶,寿命只有一天,然而它们是何等壮丽地度过这属于它们的唯一的一天啊!这一天就像我的一样,我是一看就了然的,因为我也有过这样唯一的一天啊!

突然,高处松林里的路上传来一支歌,也像水蛾的生命一样短促,接着又是第二支、第三支,是几个女声唱的。歌唱了又唱,我们仿佛觉得,水蛾正是随着歌声在河面上起舞。我们的鲁滨孙们拿出曼陀铃和三弦琴,调试起来。松林里有一辆坐满农村姑娘的马车,迎着我们的船队慢慢走来。姑娘们见到年轻人,在山上唱开了:

我的双眼像小雪橇,

在山路上滴溜溜转,

我的双眼深棕色,

人人见了都爱怜。

鲁滨孙们等山上的姑娘们同下面的小船靠齐,就拨弄琴弦,从河面唱起即兴歌来回应:

我荡双桨把船儿划,

船下是流水翻绿波,

我的亲亲身穿白衣衫,

衣衫里是……一个炒菜锅。

河上的松林里爆发出了狂笑尖叫的声音,正巧菲利蒙神甫也从林子里出来,喜气洋洋,手里拿着一把即将成熟的草莓。“喂,神甫,你在上头见到什么新东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这儿的气候要暖和得多,”菲利蒙神甫说道,“在佩列斯拉夫利,草莓刚开花,这儿都快成熟了。”

夏天

夜美人

花香扑鼻,总会使我回想起谈不上性爱的童蒙时代的初恋。自然,百花之中也有一些花会勾引起动物的情欲,但那是些反常的花,只能证明动物和植物在起源上有共性。也许,人也能从那些不可能生儿育女的反常女人身上获得花香的欢乐。茉莉花散发的是伤风败俗的香味,凭我的嗅觉,我们这位森林中的普普通通的

夜美人

,总是把自己的动物本质隐藏起来,尤其是快到春天的一切特征即将消失,夏天就要到来的最终时刻。她仿佛有先知之明,知道自己有咎,羞于在阳光下散发自己的香味。不过我不止一次发觉,当夜美人失去最初的鲜艳,白色黯淡下去,竟至微微泛黄的时候——在这风流的最后时日,她便忘却了羞耻之心,甚至在阳光下也发出香味。那时候就可以说,今年春天已尽,同样的春天再也不会返回了。

当春天的最后烦扰即将消逝的时候,我的心绪并没有什么不好,为春天归去而惶惶不安,那全是枉然。我只想停止我的不安生的活动,牢牢地扎根某处,同时又不跟大自然离别。于是我就在适于驯狗的地区选了一个小村子,住下来。有时候为了寻找野物,我也会走出很远很远,但是每天晚上回到原来的农舍,躺在原来的床上,我会写得愈来愈多。

春天的馥郁花香,把我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使我成了一个流浪汉。我的牲口粪,现在都给了院子的主人,他自己也养有动物。看起来都如此:人人出于必需,定居下来都保存自己的牲口粪,大地因此而黑油油的。

今天我带了猎狗,出门稍作闲游,手里拿着一枝散发强烈香味的夜美人,在阳光下不时闻闻。我说:“浪漫够了,春天逝去了。”

初次伺伏

我的小猎狗名叫罗穆路斯,但我多半叫它罗马,或干脆叫小罗马,有时也尊称为罗曼·瓦西里奇。

这个小罗马的脚爪和耳朵长得最快。它的耳朵长极了,往下看东西时,便会挡住眼睛。两只爪子常常会钩住什么东西,害得自己绊一跤。

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它从地窖里登石级上来,爪子钩住半块砖头,砖头顺着石级滚了下去。小罗马见了十分惊奇,站在上头,耳朵搭在眼睛上,久久地往下看,把脑袋时而侧向这边,时而侧向那边,好让耳朵离开眼睛,以便看清东西。“原来是这么回事,罗曼·瓦西里奇,”我说道,“砖头就跟活的一样,瞧它会跳哩!”

罗马机灵地看看我。“别老盯着我,”我说,“可要小心,要不它一使劲,蹦上来,直砸你的鼻子哩。”

罗马转动着眼睛。它大概极想跑下去看看,为什么这个死砖头忽然变活,滚了下去。不过到下面去是很危险的,要是砖头捉住它,把它拖到黑洞洞的地窖下面去,便永无归期哩!“怎么办好,”我问道,“是不是赶紧逃跑呢?”

罗马只是瞟了我一眼,我十分理解它的意思,它是想对我说:“我自己也在琢磨怎么逃跑,要不然我一回到下面,它揪住我的枝条(猎人称向导犬的尾巴为枝条)。可怎么好呢?”

不,这是不可能的,所以罗马就久久地站着。这也就是它的

初次伺伏

,目标却是一块死砖头,就像大狗用鼻子在草丛中嗅到活的野物时总是如此做一样。

小罗马站得愈长久,愈觉得危险可怕。凭猎狗的感觉,结果会是敌手藏得愈死,等到突然活过来,蹦起来,就更可怕。“我多站一会儿。”小罗马暗自反复说。

它仿佛觉得砖头也在轻轻地说:“我多躺一会儿。”

然而砖头躺上一百年也无所谓,活的小狗却作难了,它疲倦了,腿发起颤来。

我问道:“罗曼·瓦西里奇,怎么办哪?”

罗马用它的语言回答道:“叫一声好不好?”“行啊,”我说,“叫吧!”

小罗马叫了一声,就跳到一边去。大概因为害怕,它自以为叫醒了砖头,砖头似乎稍稍动了动。小罗马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没有,砖头没有爬起来。小罗马悄悄地走近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砖头还躺着。“再叫一声好不好!”

又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

这时罗马的母亲凯特听到吠声跑来了。它朝儿子所叫的那个地方细细看了一阵,慢慢地,一级一级往下走去。此刻,小罗马当然不叫了,它相信母亲做的事,往下看时也勇敢得多了。

凯特根据罗马爪子的气味,认出了留在那可怕的砖头上的痕迹,闻了闻:砖头是完全死的,安全的。接着,以防万一,它逐步把一切都闻了闻,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以后,才抬起头,以目光示意儿子:“罗马,我觉得这儿一切都平安无事。”

罗穆路斯这才安下心来,摇动起枝条。凯特回头往上爬,罗穆路斯追上母亲,一个劲儿地晃动它的耳朵。

沼泽

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在早春时节待在沼泽上期待黑琴鸡发情的。我无须多言,就能描述出日出之前沼泽上鸟类音乐会宏伟壮丽的气势。我常常发现,远在曙色迷离之前,这音乐会的第一个音符是杓鹬唱出来的。那是细声细气的啼啭,全然不像人人熟悉的那种啁啾。后来自杓鹬叫起来,黑琴鸡也就放出啾啾之声,发情的雄黑琴鸡有时就在棚子边嘟嘟囔囔起来。这时候,往往还听不到杓鹬的歌声,但是等旭日东升,到了最辉煌的时刻,你一定会发现杓鹬引吭高歌了。那歌声十分欢快,像是舞曲:为了迎太阳,这舞曲像鹤鸣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有一回我从棚子里看见,在一片黑压压的公杓鹬之间,一只灰色的母杓鹬落在草墩子上,一只公的向它飞来,一面扇动着大翅膀在空中稳住自己的身体,两只脚接触到母杓鹬的背;一面唱它的舞曲。这时候,不用说,沼泽上是百鸟齐鸣,空气都因此颤动不休。我还记得,没有一丝风时,水洼中数不清的昆虫苏醒过来,整片水面都开始微微漾动。

杓鹬那极长的弯嘴的模样,总会把我的思绪带回到大地上还不曾有人的遥远的过去……沼泽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而且沼泽还很少被人研究过,也完全没有得到过画家的垂青,你在那里总会觉得似乎人类还没有开始在大地上繁衍、创业。

一天晚上,我到沼泽上去遛狗。天下过雨,还要再下,天气十分闷热。狗都吐出舌头,跑着步,有时像猪似的把肚子躺在沼泽的水洼中。显然,小鸟都还没有从草木丛走到开阔地上来,在我们这片充满沼泽野物的地方,现在猎狗什么也嗅不到,无所事事,所以连乌鸦飞过,它也会激动一阵。不想,忽然来了一只大鸟,不安地叫起来,在我们周围兜大圈子。又飞来另一只杓鹬,也一边叫一边盘旋。接着又来了一只,显然是另一个家族的,横穿过这两只鸟的圈子之后,消消停停地,隐匿不见了。在我收集的东西中,正需要有一只杓鹬蛋,我估计,如果我走近鸟窝,它们盘旋的圈子必定会缩小,如果我离开,圈子会加大,所以我就停了下来,像蒙上眼睛捉迷藏一样,凭着声音在沼泽上走起来。渐渐地,夕阳西沉,在一片温暖浓重的沼泽蒸气中显得又大又红。我感到快走到鸟窝了,因为鸟儿的叫声显得颇不耐烦,飞得离我极近。衬着红红的残阳,我可以看清它们的嘴又长又弯,大大地张开,不断地惊叫。两条狗终于从空中嗅到了气味,伺伏下来。我循着它们的眼睛和鼻子所朝的方向走了一段路,靠近一小簇灌木丛,只见一小绺干黄的苔藓上,没有任何搁置和掩盖的东西,直躺着两个大鸟蛋。我让狗躺着,高兴地把四周环顾了一遍:蚊子咬得厉害,但是我早习以为常,我甚至还感谢这些守护沼泽的卫士,这些嗡嗡不休的恶魔,因为是它们使避暑的人以及任何游客不敢贸然进入沼泽。多亏了它们,沼泽才仍然是一片唯一贞洁的处女地,只接纳那些能够备尝艰辛而又不失欢愉之心的人。

在这人迹难至的沼泽中,我是多么自在,而这些巨大的鸟儿,长长的弯嘴,弧形的翅膀,从那轮红红的夕阳上划过,它们又多么容易叫人想到大地之悠悠!

我正待弯腰拾一只美丽的大鸟蛋,忽然一眼瞥见远远的有一个人,在沼泽上直向我走来。他既没有枪,也没有狗,手中连棍子也没有。这里荒无路径,谁都不能取道此地到任何地方去,居然还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能够任一大群蚊子叮咬,怡然漫步沼泽。我心里好生开怀,正如一个人对镜梳头,做了一个鬼脸,猛然瞥见镜中映出生人的好奇眼睛一般。我把心一横,离开鸟窝,走到一边去,不捡鸟蛋了,免得凭我的感觉那人会盘问我,惊动了这生活中宝贵的时刻。我叫狗起来,把它们带到小土包上去。我在那儿拣了一块灰色的石头坐下,石头上面有一层枯黄的苔藓,坐上去并不冷。那些鸟儿等我一走开,就加大圈子,可惜我再无法高高兴兴地观察它们了。陌生人立时就要走近我,我心中不免有些打鼓。那人的模样我这会儿可以看清楚了:上了年纪,身段消瘦,慢腾腾地走着,仔细观察鸟儿的飞行。只见他改变了方向,走到另一个小土包上,拣一块石头坐下,也变成石头一样纹丝不动,这么一来,我心中轻松了一些。有像我一样的人坐在那儿,肃然凝望着天光渐晚,我甚至高兴起来。似乎我们不用任何语言,就能彼此完全了解,而且为此也没有语言可用。我益发用心观察一只只鸟儿划破红红的夕阳的情景。这时我的心里又好不奇怪地想到天地悠悠,而人类历史何其短促——可不是,斗转星移,时光飞逝啊!

太阳落山了。我瞥了一眼那位伙伴,却已不在了。鸟儿安静了下来,显然都进窝了。于是我让狗偷偷地反身回鸟窝,我自己也尽量放轻脚步走去,心想能不能就近看到那有趣的鸟儿。我凭灌木丛准确知道鸟窝在哪儿,可十分奇怪的是,鸟儿怎么能让我这么靠近。等我悄悄到了灌木丛跟前,才惊得愣住了:灌木丛后面空空如也。我伸出手掌去摸了摸苔藓,那上面原来放过温暖的鸟蛋,还留有余温。

我只是曾把鸟蛋看过一眼,但鸟儿害怕人的眼睛,匆匆把鸟蛋藏到较远的一些地方去了。

沼泽的边上有几户人家,他们也害怕“眼睛”。在夜色四合中,我跟前一轮红红的夕阳始终没有熄灭,于是我明白了:人们心中对“眼睛”常怀恐惧,是从人本身还像鸟类一样生活的久远时代就开始的。

秋天

大地的眼睛

从早到晚风风雨雨,寒气袭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失去亲爱的人的妇女说起,仿佛人的眼睛往往要比知觉死得早,有时,临终的人竟会说:“怎么啦,我亲爱的,我看不见你们啦。”这是说,眼睛已经死了,说不定下个时刻舌头也会不听使唤的。就说我脚边的湖吧,也正是这样。在民间传说中,湖就是大地的眼睛。这一点,我是早已知道的。大地的眼睛要比万物更早地逝去,更早地感到日光的消失:在森林中刚刚展开争夺落日余晖的奇景的时候;在有些树木的梢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宛如树木本身放光的时候,湖水却好似死了一般,就像一座埋着冷鱼的坟墓。

雨,使得庄稼汉苦恼万分。雨燕早已飞走了;泥燕麇集在田野上,天气已经冷过两回;椴树自根到梢完全发黄;马铃薯也变黑了;遍地铺满了亚麻;中沙锥已经出现,夜晚变长了……

鸟之梦

蜘蛛都冻僵了,蜘蛛网被风雨撕落,唯有那主人不惜用最好的材料织成的最好的网,在秋天阴雨的日子里还能完整无恙地留下来,仍在捕捉那在空中活动的东西。眼前空中只有落叶在飘零,于是一张色泽艳红、缀有露珠的山杨叶子,落到了蜘蛛网里。它躺在无形的吊床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太阳露了一下脸,叶子上的露珠像宝石般地闪闪发光。这使我目眩神迷,随即想起了今年秋天,当山杨叶子成为松鸡最佳美食的时候,我这个老猎人一定得熟悉一下松鸡的生活。我还不止一次地在书本上看到和听人家说起,到那时候,仿佛是在日落前的一小时左右,它们会飞落在山杨树上,啄食到天黑,睡在树上,次日早晨又醒来啄食。

在大森林里一个小小的采伐迹地近旁,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了松鸡。当我涉过小河的时候,我的一只皮靴啪地响了一声,声音惊动了一只雌松鸡,从我头顶的山杨树上飞走。这棵高大的山杨,长在针叶树林中的采伐迹地的边缘上。这儿有不少山杨和白桦掺杂地长在一起。它们为了跟松树和云杉争夺日光,长得很高很高。离采伐迹地边缘几步路的地方,有一条被车轮压坏了的林道,整条道路都是黑色的,但在长着山杨的地方,散满了山杨叶子,远远望去,一地浅黄色的斑点。在这布满黄斑的道上,隐匿打猎是很不便当的,因为松鸡现在应该只在山杨树上。采伐迹地是崭新的,去年冬天才有。一堆堆留待今冬运出的木材,躺了一个夏天,都发黑了。它们埋在幼嫩的山杨树丛里,树上挂着仍然很鲜艳的宽大的杨树叶。老山杨树上的叶子,却几乎全都变黄了。我沿着林道,从这一棵山杨默默地走向另一棵山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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