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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5: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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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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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

山村一夜试读:

山村一夜

作者:叶紫排版:辛萌哒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山村

夜一

外面的雪越下越紧了。狂风吹折着后山的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号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冷风一阵一阵地由破裂的壁隙里向我们的背部吹袭过来,使我们不能禁耐地连连地打着冷噤。刘月桂公公面向着火,这个老年而孤独的破屋子主人,是我们的一位忠实的农民朋友介绍给我们来借宿的。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把干枯的树枝,右手持着灰白的胡子,一边拨旺了火势,一边热烈地,温和地给我们这次的惊慌和劳顿安慰了;而且还滔滔不停地给我们讲述着他那生平的,最激动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显得特别地歪斜,深陷,而且红红的。他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儿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他说起话来就象生怕人家要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他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着我们。

又因为夜的山谷中太不清静,他说话时总常常要起身去开开那扇破旧的小门,向风雪中去四围打望一遍,好象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人前来偷听的一般;然后才深深地呵着气,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将门儿合上了。“……先生,你们真的愿意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吗?那好极了!那我们可以经常地做一个朋友了。”他用手在这屋子里环指了一个圈圈:“你们来时总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不必再到城里去住客栈了。客栈里的民团局会给你们麻烦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么保人啦,哪里来啦,哪里去啦,‘年貌三代’啦,……他们对于来客,全象是在买卖一条小牛或者一只小猪那样的,会给你们从头上直看到脚下,连你们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会看出来的,真的,到我们这个连鸟都不高兴生蛋的鬼地方来,就专门欢喜这样子:给客人一点儿麻烦吃吃。好象他们自己原是什么好脚色,而往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坏东西那样的,因为这地方多年前就不象一个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他们自以为是怎样聪明得了不得,而别人只不过是一些蠢子。他们自己拿了刀会杀了人家——杀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财帛,倒反而

处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杀的只不过是一个强盗。并且说:他的所以要杀这个人,还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是实在地为你们‘蠢子’大家呢!于是,等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于相信到自己动起手去杀自己了的时候,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躲到一个什么黑角落里去,暗暗地好笑起来了:‘看啦!他们这些东西多蠢啊!他们蠢得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晓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蠢的才是他们自己呢!因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时候,也就会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就是再会得‘叫妈妈’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统是这样的——我说蠢子终究要变得聪明起来的。要是他不聪明起来,那他就只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变成一个什么十足的痴子,疯子那样的东西!先生,真的,不会错的!从前我们这里还发生过一桩这样的事呢:一个人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了,还要给人家去叩头陪礼!您想:这还算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蠢到这样的地步了,又怎能不变成疯子呢?先生!”“啊——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桂公公!一个人又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我们对于这激动的说话,实在地感到惊异起来了,便连忙这样问。

你们实在不错,先生。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不会的,普天下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的。然而,我却亲自看见了,而且还和他们是亲戚,还为他们伤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怎样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桂公公!”我们的精神完全给这老人家刺激起来了!不但忘记了外面的风雪,而且也忘记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样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说哩。这已经是快两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们全不觉得要睡吗?伤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们不要睡?那好极了!那我们应该将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将这话告诉你们了,说不定对你们还有很大的益处呢!事情就全是这样发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个叫做汉生的学生,干儿子,突然地在一个深夜里跑来对我说:‘干爹,我现在已经寻了一条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爷,王老发,李金生他们弄得很好了,他们告诉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要跟他们去了,象跟早两年前的农民会那样的。干爹,你该不会再笑我做蠢子和痴子了吧!’‘但是孩子,谁叫您跟他们去的呢?怎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你还是受了谁的骗呢?’我说。‘不的,干爹!’他说,‘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们谁都没有来邀过我;而且他们也并不勉强我去,我只是觉得他们说的对——就是了。’‘那么,又是谁叫你和曹三少爷弄做一起的呢?’‘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很会帮穷人说话,他说得很好哩!干爹。’‘是的,孩子。你确是聪明了,你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记着:千万不要多跟曹三少爷往来,有什么事情先来告诉我。干爹活在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么事都比你经验得多,你只管多多相信干爹的话,不会错的,孩子。去吧!安静一些,不要让你的爹爹知道,并且常常到我这里来。……’

先生,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给他那糊涂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就在这山村子的那一面。他常常要到我这里来。因为立志要跟我学几个字,他便叫我做干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长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爷儿俩就专靠这孩子做零工过活。但他自己却十分志气。白天里挥汗替别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这里来念一阵书。不喝酒,不吃烟。而且天性又温存,有骨气。他的个子虽不高大,但是十分强壮。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头发象一丛短短的柔丝那样……总之,先生!用不着多说,无论他的相貌,性情,脾气和做事的精神怎样,只要你粗粗一看,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他的爹爹也常到这里来。但那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儿子一道,你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们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儿子相反:可怜,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别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们山后面曹大杰家里做了三四十年长工,而且从来没有和主人家吵过一次嘴。先生,关于这样的人本来只要一句话;就是猪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气。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没有用了,才由曹大杰家里赶出去。带着儿子,狗一样地住到一个草屋子里,没有半个人支怜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样,而且他的家里也再没有别的人了!”“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和他们爷儿俩做了朋友,而且做了亲戚了。我是怎样地喜欢这孩子呢?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喜欢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样用心地一个一个字去教他,而他也从不会间断过,哪怕是刮风,落雨,下大雪,一约定,他都来的。我读过的书虽说不多,然而教他却也足有余裕。先生,我是怎样在希望这孩子成人啊!”“自从那次夜深的谈话以后,我教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来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读书也更觉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来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温暖起来了。我想:‘我的心爱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虽然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样去安顿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里挥汗吃力,夜晚还要读书,跑路,做着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进得多深,而且已经起了红的圈圈了呢!’唉,先生!当时我虽然一面想,却还一面这样对他说:‘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错的——你们的路。干爹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干爹只能睁睁地看着你们去做了哩。爱惜自己一些,不要将身子弄坏了!时间还长得很呢,孩子哟!’但是,先生,我的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有一种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来到我的心里了。而且,先生,这又是怎样一种懦弱的,伤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能够压制它。我只是暗暗为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悲叹罢了!而且我的心里还在想哩:也许这样的事情不会来吧!好的人是决不应该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样了呢?我想的这些心思怎样了呢?……唉,不能说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天,而且天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来;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却一下子就飞来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呢?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先生,不能说哩。唉,唉!先生啊!”

因了风势的过于猛烈,我们那扇破旧的小门和板壁,总是被吹得呀呀地作响。我们的后面也觉得有一股刺骨般的寒气,在袭击着我们的背心。刘月桂公公尽量地加大着火,并且还替我们摸出了一大捆干枯的稻草来,靠塞到我们的身后。这老年的主人家的言词和举动,实在地太令人感奋了。他不但使我们忘记了白天路上跋涉的疲劳,而且还使我们忘记了这深沉,冷酷的长夜。

他只是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听了一听那山谷间的,隐隐不断的野狗和兽类的哀鸣。一种夜的林下的阴郁的肃杀之气,渐渐地笼罩到我们的中间来了。他也没有再作一个其他的举动,只仅仅去开看了一次那扇破旧的小门,便又睁动着他那歪斜的,深陷的,湿润的眼睛,继续起他的说话来了。“先生,我说:如果一个人要过份地去约束和干涉他自己的儿子,那么这个人便是一个十足的蠢子!就譬如我吧:我虽然有过一个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对他约束过,一任他自己去四处飘荡,七八年来,不知道他飘荡到些什么地方去了,而且连讯息都没有一个。因为年轻的人自有年轻人的思想,心情和生活的方法,老年人是怎样也不应该去干涉他们的。一干涉,他们的心的和身的自由,便要死去了。而我的那愚拙的亲家公,地不懂得这一点。先生,您想他是怎样地去约束和干涉他的孩子呢?唉,那简直不能说啊!除了到这里来以外,他完全是孩子走一步便跟一步地啰嗦着,甚至于连孩子去大小便他都得去望望才放心,就象生怕有一个什么人会一下子将他的孩子偷去卖。掉的那样。您想,先生,孩子已经不是一个

岁两岁的娃娃了,又怎能那样地去监视呢?为了这事情我还不知道向他争论过几多次哩,先生,我说:“‘亲家公啦!您莫要老是这样地跟着您的孩子吧!为的什么呢?是怕给人家偷去呢?还是怕老鹰来衔去呢?您应当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娃娃了呀!’‘是的,亲家公。’他说,‘我并不是跟他,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他——就是了!’‘那么,您有些什么不放心他呢?’我说。‘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说,‘我不过是觉得这样:一个年轻的人,总应该管束一下子才好……’‘没有什么!’唉,先生!您想,一个人会懦弱到这样的地步的:马上说的话马上就害怕承认得。于是,我就问他:‘那么,亲家公,你管束他的什么呢?’‘没有什么,亲家公,我只是想象我的爹爹年轻时约束我的那样,不让他走到坏的路上去就是了。’‘拉倒了您的爹爹吧!亲家公!什么是坏的路呢?’先生,我当时便这样地生气起来了。‘您是想将您的汉生约束得同您自己一样吗?一生一世牛马一样地跟人家犁地耕田,狗一样地让人家赶出去吗?……唉!你这愚拙的人啊!’先生,我当时只顾这样生气,却并没有看着他本人。但当我一看到他被我骂得低头一言不发,只管在拿着他的衣袖抖战的时候,我的心便完全软了。我想,先生,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怜无用的人呢。他为什么要生到这世界上来呢?唉,他的

六十岁的光阴如何度过的呢?于是先生,我就只能够这样温和地去对答他了:‘莫多心了吧!亲家公。莫要老是这样跟着您的汉生了,多爱惜自己一些吧!您要再是这样跟着,您会跟出一个坏结局来的,告诉您:您的汉生是用不着您担心的了,至少比您聪明三百倍哩。’唉,先生,话有什么用处呢?我应该说的,通统向他说过了。他一当了你的面,怕得你要命;背了你的面,马上就四处去跟着,赶着他的儿子去了。

关于他儿子所做的事,大家都知道,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去告诉他的。因此我就再三嘱咐汉生:不要在他爹爹面前露出行迹来了。但是,谁知道呢?这消息是从什么地方走给他耳朵里的呢?也许是汉生的同伴王老发吧,也许是曹三少爷和木匠李金生吧!但是后来据汉生说:他们谁都没有告诉他过。大概是他自己暗中察觉出来的,因为他夜间也常常不睡地跟踪着。总之,汉生的一切,他不久都知道就是了,因此我就叫汉生特别注意,处处都要防备着他的爹爹。

大概是大前年八月的夜间吧,先生,汉生刚刚从我这里踏着月亮走出去,那个老年的愚拙的家伙便立刻跟着追到这里来了。因为没有看见汉生,他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样地走近我的身边。然而,却不说话。在大的月光的照耀下,他只是用他那老花的眼睛望着我,猪鬃那样的几根稀疏的胡子,也轻轻地发着战。我想:这老东西一定又是来找我说什么话了,要不然他就绝不会变成一副这样的模样。于是,我就立刻放下了温和的脸色,殷勤地接着他。‘亲家公啦!您来又有什么贵干呢?’我开玩笑一般地说。‘没有什么,亲家公,’他轻声地说。‘我只是有一桩事情不,不大放心,想和您来商量商量——就是了。’‘什么呢,亲家公?’‘关于您的干儿子的情形,我想,亲家公,您应该知道得很详细吧!’‘什么呢?关于汉生的什么事情呢?嗳,亲家公?’‘他近几个月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亲家公!夜里总常常一个通夜不回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亲家公!他说不定是跟着什么坏人,走到坏的路上去了。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同李木匠王老发他们做一道。要是真的,亲家公,您想:我将他怎么办呢?我的心里啊……’‘您的心里又怎样呢?’‘怎样?……唉,亲家公,您修修好吧!您好象一点都不知道那样的!您想:假如我的汉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有命吗?我不是要绝了后代了吗?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呢?将来谁来上坟烧纸呢?我又统共只有这一个孩子!唉,亲家公,帮帮忙吧!您想想我是怎样将这孩子养大起来的呢?别人家不知道,您总应该知道呀!我那样千辛万苦地养大了他,我要是得不到他一点好处,我还有什么想头呢?亲家公!’‘那么您的打算是应该将他怎样呢?’先生,我有点郑重起来了。‘没有怎样,亲家公,’他说。这家伙大概又对着月光看到我的脸色了。‘您莫要生我的气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有点伤心就是了!我能将他怎么办呢?……我不过是想……’‘啊——什么呢?’‘我想,想……亲家公,您是他的干爹!只有您的话他最相信,您又比我们都聪明得多。我是想……想……求求您亲家公对他去说一句开导的话,使他慢慢回到正路上来,那我就,就……亲家公啊!就感——感……您的恩,恩……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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