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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6:5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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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轻人

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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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千年

镜中千年试读:

关于这本书

《镜中千年》,差不多是本科幻小说吧,外加些悬疑和动作。当然,科幻也只是个背景。书里总的设定其实是零七年时就有了的。当时只是想,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要是万一,对,万一有个很长的时间,比如一千年,地球上的科学技术没有任何进展怎么办。自以为不是杞人忧天,这好歹算个大事件。

其实,人类历史上,科技愈发展,对科学本身的反思和质疑就愈多。科技进步给人类带来福音时,敏感的人也常常看到恐惧与灾难。航海革命同时带来地理大发现和殖民统治;智能转换规律同时带来核能源与核灾难;克隆技术同时引发产业革命和伦理难题;宇宙学与其说展现了时空的浩瀚和伟大,不如说揭示了生命的渺小与无助……

那么,不妨来个极端的假设:一旦科技停滞,人类该怎样看待宇宙,怎样看待自身?真这样的话,人会疯掉吗?整整一千年,当科学被普通人遗忘,科学家会不会成为人类社会的异端,会不会变成离经叛道的“科学犯”?

再往深处想,才觉得,这多半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科技并没有真的停滞。有人用“跨代科技”统治地球、蒙蔽大众。热衷科学发现的被推上法庭,敢于挑战威权的被秘密追杀。科学与反科学之间,再也找不到清晰的界限。

当然会有真的先驱,大胆揭开黑幕一角。黑幕下,复杂程度远超想像。禁锢科技的行为竟有合理的解释,个人的感情纠葛竟与地球命运联结在一起。真与假、善与恶,不过是镜子的两面。无数谜题在战争、爱情、流亡、死难的场景交织中,幻化成欲望与骚动,从一个伪装过的世界,走进一个真实的世界,直到触摸到终极秘密的一刹那……

佛说:譬如人有镜,不明不见形。倘真的走进镜中,还看得清自己么?半轻人2012年9月

卷一 船抵马累

七月上旬的马累并不算热。午后,积雨云在海天相接的地方不断变换着体态。马累港新建的E39深水码头旁边,工程师陆婷婷长舒了一口气。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科特迪瓦国家航运公司的二十六万吨集装箱货轮莫尼埃尔号刚刚完成靠泊,新码头的启用仪式看上去完美无缺。

作为E39深水港工程的中方首席工程师,陆婷婷并不像身边的码头工人和政府官员那样兴奋。她几次用不同的借口摆脱了官员和记者的围堵,聪明地从人群中脱身,站在了远离喧嚣,却又能将二十六万吨巨轮全貌纳入眼底的码头一角。“沧海桑田啊……”和陆婷婷合作了三年多的马尔代夫工程师安克齐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他用苍劲却并不十分熟练的中文感慨说,“这成语是这样用的吧——几百年前,科特迪瓦还只是个贫困、动乱的小国,今天,他们已经垄断了全球航运的百分之七十五。真让人惊讶。时间的力量!”“是啊。”陆婷婷说,“小时候来马尔代夫旅游时,我还天真地以为,马尔代夫就只有发达的旅游经济。直到上高中才知道,马尔代夫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取代了新加坡,成了泛亚非地区最大的金融中心和中转码头。”“嗯,其实也就是最近两三百年的事。再早些,古人还都在担心马尔代夫会不会被海水淹没呢。今天,新码头启用,马累的航运博物馆又可以记下一个标志性事件了。”

与此同时,新加坡航空公司一架波音787-8000型客机平伸着优雅的双翼,从空中缓缓滑落,对准了修建在人工岛礁上的马累国际机场三号跑道。舷窗边的魏宇同并没有叫醒伏在自己肩头的女友林晓雯,只是轻轻地帮她紧了紧安全带。

就在787主起落架的承重轮即将接地的瞬间,航空杂志封底广告上的一行白字闯入了魏宇同的视线:“波音公司与全球合作伙伴共同庆祝第十二万架波音787飞机下线!十八个月后,波音公司还将与您共同见证波音787首飞一千周年的美好时刻!”

一千年了,像波音这样的巨头居然就只在老旧的777、787等几个机型里改来改去,没有半点儿推陈出新的意思——哦,不对,应该说,全世界的军用和民用航空市场,在这一千年里,几乎都没有推出创新的机型。作为航空迷,魏宇同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为此困惑不解了。像以前一样,他习惯性地用笔在手腕上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因为是第一次到马尔代夫旅游,刚下飞机的魏宇同和林晓雯显得特别兴奋。两个人手拉手挤在一群皮肤黢黑的斯里兰卡工人中间,几乎是蹦跳着出了海关。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机场出口的泰姬岛度假酒店服务生。

服务生把箱子搬上行李车的时候,林晓雯踮起脚,动作夸张地凑到魏宇同耳边说:“我又想上厕所了。”“用不着悄悄话,他们听不懂中文的。”魏宇同笑了,“快去吧,左边。”

林晓雯刚走,服务生就用印度腔浓重的英语示意魏宇同先和行李上船:“我在这里等您太太,尽管放心。”

魏宇同没有多想,就随推行李车的小个子船员走出了机场航站楼。蓝天、碧海、码头、快船,天堂似的景色如大幕拉开一般浮现在眼前。魏宇同深深地吸了口气,快步走上木板搭成的简易码头。脚边是澄净透明的海水,还有五彩的珊瑚礁和斑斓的热带鱼。这里,就是他和林晓雯向往已久的千岛之国了。

码头上停靠的双层水翼船通体洁白、线条明快,看上去,是一次浪漫之旅的不错起点。魏宇同按捺住了想跃入大海畅游的冲动,顺从地穿上小个子船员递过来的救生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水翼船的顶层甲板。甲板上,海风吹得脸颊生疼,但魏宇同似乎全无察觉,他完全沉浸在初临天堂的喜悦之中。看见接机的服务生正陪同林晓雯走近水翼船,他禁不住向船下大喊:“快上来!这儿太赞了!”

不知为什么,林晓雯只是快步走来,并没有抬头冲他微笑。也许是海风太大,她没有听见吧。登船时,她披肩的长发和浅粉色的连衣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他看在眼里,既畅快又甜蜜。

不一会儿,服务生走上顶层甲板,一边把冰镇可乐和湿毛巾递到魏宇同手上,一边在海风里大声说:“您太太想在下面舱里小睡一会儿,她说上面的风太大,还说,让您注意安全。”

魏宇同客气地对服务生笑了笑,用英文纠正他说:“不是太太,是女朋友。”

服务生还以更加客气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水翼船飞也似地在蔚蓝色的印度洋上疾驶。大约四十分钟的样子,正前方,泰姬岛上的椰子树和橘红色的水上屋就已清晰可辨。魏宇同手扶船舷站在海风里。一千年了,他不禁想,不光是航空技术没有进展,地面和水上旅行的速度也一如既往。这水翼船是哪一年发明的?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是高速艇的主流船型。很多人幻想过的超音速汽车或快艇呢?唉,在“科技有界论”的断言面前,人类既渺小又无奈。

当然,风景还是看不够的。无数曾被旅行杂志推荐过的美丽海岛,以及连名字都没有的浅滩、礁盘,从船两侧飞快掠过。海面上,醉人的蔚蓝色无边无际,间杂着礁盘区域明快的淡蓝色和浅滩上耀眼的月白色,为数不多的海鸟在浅滩周围相互追逐。视野里,泰姬岛的轮廓越来越大,一座木制栈桥将白色的沙滩和茅草搭建的码头凉亭连接在一起。两位酒店服务生在白衬衣、黑领结的领班带领下,站在凉亭里向水翼船挥手致意。

船停稳后,魏宇同快步下到船舱里。他想在第一时间告诉林晓雯,自己在印度洋海面上迎风飞驰的感觉。可船舱里的情形却出乎他的意料:船长略显疲惫地走下驾驶台;小个子船员殷勤地站在舱口搀扶两位金发碧眼的女士登岸;另一位身材高大,但皮肤更加黝黑的船员正在把自己和晓雯那件超大号的行李箱挪到舱口;三个像是趁便搭船的本地女孩儿挤在船舱尾部,叽叽咯咯笑个不停——除此之外,本来就不大的船舱里再也看不到其他身影,既没有看见晓雯,也没有看见那个一嘴白牙的接机服务生。

豆大的汗珠从魏宇同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把身上的救生衣甩到舱内,用最快的速度在底层船舱和顶层甲板之间跑了两个来回,然后到舱门和扶梯旁反复查看,确认这小船上再没有其他的舱室或通道。两位船员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晓雯呢?明明看见她上了船的。那个接机的服务生呢?他明明在开船前给自己递过饮料的。难道他在开船的一刹那下了船?我的女友呢?你们没有看见吗?她说怕风,要在舱里休息一会儿的。怎么,你们没看见?你们说船舱里没有中国面孔的女孩儿?不,不,这不可能!对,没错,我上船时是一个人。可我在甲板上看见我的女友随后也上了船。当然,当然,千真万确。别开玩笑了,老兄,这是我第一次到马尔代夫,你们就和我开这样的玩笑。要知道,这可不是好玩儿的。什么,你们没开玩笑?你们当真没有见过她?不,这绝不可能!你们这里谁负责?

魏宇同跳出舱外,甩开了前来搀扶的服务生,大跨步从船舷踏上码头凉亭,死死拉住黑领结的领班,操着因焦急而颠三倒四的英语,在十秒钟内将女友失踪的离奇事件叙述了一遍。“您确认你们是两个人?”领班显得很惊讶。“当然,这还能有错!”“可我这里的接待名单上,只有一位中国客人的名字——宇同,魏。”“晓雯,林。我女友叫林晓雯。”“林?我好像见过这个名字……在预订记录上。”“没错,我们预订了一间海景房,两个人,是两个人!”“是两个人,可那是预订记录。你瞧,我这里的接机和接船名单,今天,宇同,来自中国,只有一个。”“怎么会?订房间的是两个人,你们却只接一个?”宇同用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领班的两臂。“有这样的可能呀!订房间的两个人并不在同一天到达。这也算正常。”“正常?这和正常不正常没有任何关系!我和晓雯一起乘飞机,一起出海关,可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你管这叫正常?”“请不要激动,先生。我们会查明事情的原委,并为您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您先平静一下好吗?或者,打一下您女友的手机,看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不,不。她的手机没有国际漫游,这次出来就没带。她明明上了船,我亲眼看到的。你们的船员居然说从没见过她。”“我想,我们的船员没有必要说谎,对吗?哦,对了,您看,您的行李只有一件,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说明什么问题?行李只有一件是因为我们两个只打包了一件行李。对了,你们那个接飞机的服务生呢?他陪着她一起上船的。”“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能先把手松开吗?”领班把自己的臂膀从魏宇同手中挣脱出来,“我们接飞机的服务生常驻机场服务,并不跟船来岛上的。”“见鬼!那是谁把可乐递给我,是谁告诉我她想在舱里先休息一会儿的?”“我给您递的可乐。”小个子船员在旁边插话说,“可我从没见过您的女友。”“不,不,你在撒谎!你瞧,你瞧,他在撒谎!明明不是他递的可乐!”“先生,先生!”领班扶住身体已经开始颤抖的魏宇同,“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先到房间休息一下好吗?我马上到前台电脑上查一下,看是不是我们弄错了。”“弄错了?你在说什么胡话?”魏宇同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和她一起出发,一起到达。可现在,她不见了。这就是事实。你得给我一个说法。”“先生,先生,您冷静一下。我们立即去调查。”领班招呼刚刚跳下船的大个子船员,“来,把这位先生扶进房间。海景房,206号。”“别拉我!你们把她藏到哪里去了?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别碰我,你这蠢货!”

魏宇同不记得自己在大个子船员身上划出了多少血痕,也不记得栈桥和沙滩上的游客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目送自己被架进了房间。他只记得,房门打开的一刹那,自己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脑子里像爆炸了一样,难以计数的火光和碎片从眼前一闪而过,然后就是死一样的空白。

206号房门打开的一刹那,魏宇同看见——穿着浅粉色连衣裙,长发飘飘的林晓雯正略带娇羞地站在屋里冲自己微笑。

卷二 搁浅

陆婷婷直到返回公寓,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才实实在在感到了从头到脚的疲惫。整个白天完全是在紧张和兴奋中度过的,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句应酬的话,不知道被多少长短镜头追拍,但在脑海深处,她自始至终都在不断重复着深水港设计、施工时的每一个细节。

像E39这样建在原生珊瑚礁岛基上的深水码头,绝大部分土方和桩柱工程都是在抗拉强度极差的珊瑚礁岩和珊瑚碎屑层上实施的。千百年来,水工结构学专家们一直称此类项目为工程师的噩梦。但陆婷婷不信这个邪。为了完成岩石样本的早期力学实验,她当年甚至亲自带水肺潜入水下,选择最佳的采样方位;为了拖着三维声纳扫遍选址海区的每个角落,她居然在不足十米长的小船上连续颠簸了三个月;设计和建造防波堤时,她又大胆采用了古时候由日本工程师提出,但被后人淡忘了几百年的开孔多面体消能结构。

现在,倾注了陆婷婷和无数工程师心血的E39终于建成启用了。作为第一艘进港船只,二十六万吨的莫尼埃尔号此时就稳稳地停靠在一号泊位上。在陆婷婷心里,这条吃水超过十八米、货舱里可以同时踢三场室内足球赛的庞然大物几乎就是对自己在水利工程界地位的一种肯定。至少,她不需要再担心因为年轻、资历浅而招致同行轻蔑的目光,也不需要再费力地向每个好奇的记者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早早被提名为工程院院士的候选人。

她拧开浴室龙头,解散扎起的头发,又回客厅瞄了一眼墙上并排挂着的两块石英钟。北京时间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要不要给丈夫打个电话呢?算了,自己不在家,丈夫也经常早出晚归的,而且一回到家就猫在沙发里,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战争片。

想到丈夫祁若衡,陆婷婷不禁心里一酸。这五六年里,自己每年呆在家里的时间总共也不会超过一百天。丈夫偶尔抱怨一下,自己多半还会发牢骚、使性子,让他在三分钟内无言以对。是不是该对他好一点儿呢?也不一定吧。男人的心思也很难猜的。闺蜜老是提醒自己,说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丈夫的行为颇多古怪。她是在暗示什么吗?那她为什么不直接挑明了说呢?自己选这份工作时已经非常清楚,终日不着家对丈夫意味着什么。可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顺其自然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身上脱下的衣服丢到洗衣机里,她从衣柜里翻出两种没开封的润肤露,懒懒散散地走进浴室。

这家号称马累最好的酒店式公寓住起来确实舒服,可惜浴室面积太小。和四十平米的奢华客厅相比,浴室就像被强行搭售的残次品。只有一面梳妆镜,浴缸和淋浴房挤在一角,两侧的暗蓝色大理石墙壁像随时要倾压过来似的。一向喜欢洗澡的陆婷婷从没在这间浴室里停留过三十分钟以上。

她摘下淋浴喷头,懒洋洋地用水冲洗着头发和脖颈。听到水在肌肤上流动的声音,她一时忘了浴室的狭小和压抑,突然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感觉越来越强,她甚至听到了丈夫熟悉的脚步声——无论冬夏,丈夫在家一直喜欢穿那种硬底的塑料拖鞋。每天晚上,拖鞋踩在实木地板上的声音都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她突然一激灵,已经有七八分睡意的眼睛猛地睁开,肩膀和小腿肚子的肌肉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不,这不是感觉,也不是幻想。丈夫熟悉的趿鞋声就在耳边,就在马累这家酒店式公寓的浴室里!

陆婷婷体弱多病,但从来都不是胆小的女生。去年在大堡礁潜水时,她曾尾随一条鳐鱼游进了珊瑚丛中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险些没能出来。可今天的情况略有不同,浴室里不应该存在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关小龙头,侧耳细听,循着脚步声的方向,打开淋浴房的玻璃门,把目光集中在了正对着自己的梳妆镜上。

那面再普通不过的梳妆镜让她惊讶得半天缓不过气来。她清楚地看见,梳妆镜中央约半米宽的一个矩形区域闪烁着蓝光,像面液晶屏一样播放着运动的、不算特别清晰的视频画面。陆婷婷是工程师,对突然出现的液晶屏并不十分意外。让她惊讶的是影像的内容。画面中,丈夫祁若衡正趿着拖鞋,在自家的客厅中踱步。她张大了嘴,脑子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号:是谁在浴室镜子上安装了液晶屏?是谁在自己洗澡时播放这些从家里偷拍来的影像?家里什么时候被人偷拍了?丈夫知不知道?

影像还在继续。画面中,丈夫停下了脚步,像是决定了什么事情似的,快步走向书房。这样一来,陆婷婷更是无比惊诧:丈夫并没有走出摄像机的视野,或者,更精确地说,拍摄这段影像的摄像机跟着丈夫进了书房——这根本不是通常意义的偷拍!

听得出,书房里有女人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画面里也只能看见丈夫一个人。祁若衡的情绪好像有点儿激动,挥动着手臂,冲着书房一角低声和那个画面外的女人说话。陆婷婷反手关掉淋浴龙头,侧耳细听,也只断断续续听得出几个片段:“还好我想到了……还来得及……可我不相信他们……”“你真这么觉得……”,这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会不会……多重标准……可我不觉得这有很大的必要……也许吧……印度人总是……”“没事儿……先按我说的办吧……我马上去旧金山……”“其实……”,不知道是女人嗓子哑了,还是摄像采音的问题,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很不真实,“他们说……往心里去……你知道……不会……把什么都毁掉的……”“我……必须有个回信……你好些了吗……要不然……”

镜头忽然晃动起来,像是有人在一边调焦,一边把视角拉远。现在可以看到,书房一角的矮凳上坐着个清瘦的女孩儿,女孩儿眉梢高挑,眼神清澈,只穿了白色的背心和贴身的短裤,瘦削的肩背,溜滑细长的臂膀和一双修长的光腿就这么暴露在画面里的祁若衡和画面外的陆婷婷眼前。

陆婷婷大张着嘴巴,再也听不进影像里的任何声音,本来就局促的浴室愈发憋闷起来。只几秒钟的时间,画面里的视频就播放完毕,梳妆镜上的矩形区域在闪过一道蓝色的荧光后,渐渐暗淡了下去。镜子里重新呈现出陆婷婷满是茫然、错愕的清晰面孔。

愈是不知所措,陆婷婷脑子转得愈快。十几年的工程实践让她具备了在突发情况下快速分析、判断的能力。有人在自己离开北京后拍了丈夫的影像,然后把液晶屏秘密安装在浴室里,专门放给自己看?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全身赤裸,她的脊梁上直冒冷汗,既然偷拍者可以轻易将显示器装进浴室,也一定可以窥探到现在的自己。

她的手在颤抖,抓起浴巾披在身上,快步走出淋浴房,用眼睛迅速扫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其他异样后,她冲到梳妆镜前,仔细端详刚才的蓝光区域。让她困惑不解的是,梳妆镜还是梳妆镜,镜面光滑,没有任何改装的痕迹。她不甘心,用手使劲拧下固定梳妆镜的螺栓,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七毫米厚的玻璃镜面无可挑剔,镜面后的大理石墙壁上覆盖了一层薄灰,除此以外再无他物。“不,绝不是幻觉。”陆婷婷一边把镜子靠在地上,一边提醒自己说。刚才,自己眼前确实有一面正在播放视频的液晶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工程师的习惯,她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缺少合乎逻辑的解释,那一定是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就在这时,陆婷婷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欢快的音乐铃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她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走出浴室。终于,在铃声第四遍响起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安克齐熟悉的声音,这倒让她踏实了不少。

安克齐用英文急促地说:“用过晚餐了吗?司机这就去接你。你得马上赶到码头来。”“码头?出什么事了?”一想起E39码头,陆婷婷暂时把浴室发生的诡异事件搁在了一边。“不知道什么原因,莫尼埃尔号突然决定起航,船上的货还没卸完呢。结果,就在快要驶出防波堤的时候,轮船搁浅了。”“搁浅?”陆婷婷的头像炸开了一样,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不可能,绝不可能!E39深水港进出四十万吨巨轮都没问题。航道是全新的。上周我们刚做过最后一次通过性测试……”“是的,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我现在就站在防波堤上,莫尼埃尔号就在我眼前一千米左右的地方。船体向左舷侧倾六度,有可能还会加剧。”“好,我这就到。”

陆婷婷挂了手机,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搁在浴室墙角的梳妆镜。算了,不想了,怪事一件接一件。穿衣服要紧。牛仔裤呢?工具箱,对讲机,还有救生衣。不知道安克齐是不是已经派人去拿了航道的详细施工图……

半小时后,陆婷婷亲眼看到了搁浅在E39码头出口的莫尼埃尔号。更糟的是,船体的侧倾角又增加了四五度。

卷三 海上浮尸

“已经联系救援拖船了?好,很好。救援的同时我们就开始调查搁浅原因。”陆婷婷在夜晚海风的吹拂下,头脑还算清醒。“现在?不等到救援结束吗?……啊,好吧,图纸在工程车里,我这就去取。”安克齐转身要走。“不用了。”陆婷婷吩咐道,“你和探勘组直接拿上图纸到货轮周围标定航道数据。探勘船就在那边,我在车上跟汉斯交代过了,你们二十五分钟后应该能赶到现场水面。注意不要影响救援组的救生和拖曳作业。让大个子托尼准备好水下调查组,你们一完成标定,蛙人就下水。我这就赶到莫尼埃尔号甲板上——我必须立刻见到船长,一定要知道搁浅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相信是我们的航道出了问题。”“上甲板?不,不,那船还在向左倾斜,你没看见吗?现在上甲板,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没时间想那么多了。”陆婷婷一边说,一边抄起对讲机用英文呼叫,“E39呼叫夜莺,E39呼叫夜莺。码头停机坪做好起飞准备,五分钟后出发。不用补充油料。”“夜莺明白。”对讲机里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英文口音生硬。“我提醒你再考虑一下,”身边的安克齐有些焦急,“货船的倾角又有增加,我们可以等救援船把船员都转移到岸上后,再向船长询问情况。”“不。我不相信是航道本身出了问题。一定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情况。而且,货轮为什么在没有卸完货的情况下出港?我必须在第一时间调查清楚。”陆婷婷头也不回地钻进工程车,向直升机停机坪驶去。

停机坪上,蓝色的MD 600N型直升机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惹眼。发动机和桨叶转动的声音盖过了周围救援和工程车辆的嘈杂声。陆婷婷拢着头发,低头钻进机舱后排,戴上驾驶员递过来的通讯头盔,系好安全带。

驾驶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副典型的东欧面孔。他用顿挫感浓重的英语对陆婷婷说:“我第一天上班,请多关照。您打算去哪儿?”“看见前面海里的大船了吗?我要到甲板上去。”“没问题,我们这就起飞。您乘坐的这架MD 600N轻巧、敏捷、安全,可以胜任各种场地条件的起降任务。”小伙子说话的兴奋劲儿就像一个刚进驾校的学员。“别介绍了,起飞吧。”陆婷婷通过头盔上的对讲系统说道,“他们说,这飞机是1994年首飞的,麦道公司无尾桨NOTAR专利技术的代表。到现在,都一千年的老机型了,有什么可炫耀的。”“一千年?现在有几种机型的首飞日期在千年以内?”小伙子一边驾机起飞一边辩驳说,“谁都知道这一千年来,全世界的飞机制造商都在炒冷饭,根本数不出几款新型号。您开的汽车,不也是一千年前的油电混合动力吗?就连这飞机上的电脑,据考古学家说,主频速度都停留在2020年的水平——真见鬼,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居然没人深究,普通人宁愿相信科技发展有界的陈词滥调。当然,老机型不代表老飞机。您现在乘坐的这架MD 600N可是去年三月份出厂的。听听这发动机,绝对一流。”

陆婷婷没心思和年轻的飞行员讨论技术问题。她透过直升机舷窗向外眺望。码头边已经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各种摄影、摄像装备对准了几千米外搁浅在海面上的庞然大物。可以清楚地看见,莫尼埃尔号的船体向防波堤一侧稍稍倾斜。巨轮周围,几艘小型救援船一边靠拢,一边把探照灯光聚焦到船身两侧。在耀眼白光的映衬下,夜色里的莫尼埃尔号像一列横亘在海面上的峰峦。从远处看过去,黑色的船身剪影,晃动着投射到海面和天空的灯光,还有远处夜空里惨白的云彩,一起构成了一幅壮观而神秘的画面。

看得出,莫尼埃尔号三百多米长的船身上面,一半以上的集装箱都还没有卸掉。如果搁浅最终导致船体倾覆或沉没,货物损失一定不小。在灯光照射下,甲板上隐约可以看到有船员跑来跑去。陆婷婷特别想知道,船员们是否安然无恙,他们中是否有人知道搁浅的具体原因。

如果航道本身没有问题,是什么力量使二十六万吨的大家伙止步不前并整体侧倾?E39港出口宽阔,风平浪静,即便船员的驾驶不规范,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意外。最近几个月,陆婷婷几乎每天都要在航道里跑几个来回,水底绝不可能有未知的沉船或其他障碍。难道是大型海洋生物在作怪?即便是最大的鲸类,也不可能阻止万吨巨轮的前进呀……

年轻飞行员的驾驶技术还算过关。空中,MD 600N平稳地接近莫尼埃尔号,机鼻射出的探照灯光将飞机下方的海面照得通亮。莫尼埃尔号周围,除了刚才看到的救援船只外,又有许多闪着警灯的巡逻艇靠了上来。“别忙降落,先绕船飞一圈。”陆婷婷通过对讲系统向驾驶员发出指令。

莫尼埃尔号左舷外的海面没有什么异样。飞越船尾驾驶室时,陆婷婷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灯光和人影。看来,船长还在坚守岗位。甲板上,有两个船员正忙着放下绳梯。另一些船员用手势与海面上的救援船只交流。尽管船体的侧倾在加剧,但甲板上的集装箱暂时还没有倾倒或滑落的危险。

绕到右舷,陆婷婷只一眼就发现了海水颜色的变化。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右舷外本应是蔚蓝色的海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乳白色,大量泡沫漂浮在海面上。“悬停,悬停!降低高度!”陆婷婷用手拍了拍驾驶员的肩头。“像是被搅拌过的石灰水,还有气泡,大量的气泡。”年轻人也注意到了海面的异样。“货轮水线附近有被撞击的痕迹。瞧那边!”陆婷婷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拍照。“没错。两点方向。船壳有凹陷,但没有破损。光线太暗,您能照清楚吗?”年轻人提醒道,“我再飞近一点儿吧。”“那是什么?”陆婷婷的手指向了正前方不远处的海面。“不知道,像是漂浮物。”年轻人把探照灯指向前方。“尸体!”陆婷婷惊呼道。“不,不,不一定是尸体。冷静。”“靠过去,再近一点儿。”陆婷婷说。“哦,我想我错了。那的确是尸体。可为什么会有尸体呢?”

正前方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具已经略显浮肿的尸体,上半身露出水外,穿的像是工人或海员的制服。乳白色的海水和泡沫在尸体周围拍打、堆积。陆婷婷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更加令她惊讶的是,沿着出现尸体的方向继续向前望去,居然还有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至少十几具浮尸,所有尸体身上都穿着一样的制服!

说老实话,陆婷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尸体。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年轻的驾驶员。小伙子和她一样紧盯着海面说不出话来。远处,两艘小型救援船似乎也发现了海上浮尸,正向这边靠拢过来。“难道有船员遇难?为什么有这么多尸体?先去甲板,我要找船长。”陆婷婷大声喊道。

直升机突然有一个跌落的动作,然后急速上升。陆婷婷在直升机里重重地颠簸了一下,感到一阵阵反胃。“抱歉,抱歉。”驾驶员一边拉起飞机一边说,“看到尸体,我有点儿紧张。”

陆婷婷没有答话。今天晚上的怪事太多了。这一切应该有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也许,到了甲板上,就可以把前因后果串联起来。

莫尼埃尔号是集装箱船,货舱口宽度大,狭窄的舷边甲板不足以停靠直升机。年轻的驾驶员一边用灯光给甲板上的船员打信号,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货舱里堆积的集装箱上寻找一处平整、适合降落的地方。“不是每个飞行员都干得了这个的。”驾驶员一边在选定的集装箱顶降落,一边略显得意地对陆婷婷说。“谢谢,谢谢你!”陆婷婷说。

她看见几个船员正从船舷另一边跑过来。直升机刚停好,其中的两个人就快速攀爬到集装箱顶。在船员和绳梯的帮助下,陆婷婷好容易爬下集装箱,站在了莫尼埃尔号略微侧倾的甲板上。“我是港口工程的负责人。”陆婷婷用英语大声对一个黑人船员说,“我要见你们的船长。”“船长在驾驶室,那边,我们得从右舷绕过去。”

陆婷婷回头向直升机挥手,示意驾驶员可以暂时驾机离开。年轻的驾驶员在舱内向陆婷婷做了一个竖大拇指的手势,直升机轻灵地离开集装箱顶,在大船上空盘旋了一小圈儿后,向港口飞去。

从右舷走到驾驶室,目测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陆婷婷一边快步疾走,一边问黑人船员:“你们有船员遇难吗?为什么海面上有尸体?”“你说什么?尸体?”甲板上的海风并不算太大,但黑人船员似乎听不清陆婷婷的话。“尸体,死尸。你看,这一边的海面上,那些黑影都是尸体。我们刚才贴近海面看过的。”“真的吗?”黑人船员从船舷栏杆上俯视海面,一艘救援船和两艘警用巡逻艇已经在泛着白色泡沫的海区打捞尸体了,“这怎么可能?我们这条船一共有三十三名船员,二十三人已经从左舷转移到了救援船上,现在留守在船上的只有十个人,驾驶室里有四个人,其他六个,包括我在内,都在甲板上了。那些尸体,不是我们的人。”“可他们看上去像是穿了海员的制服,当然,也许只是普通工人的制服。”陆婷婷一边说,一边招呼黑人船员继续朝驾驶室走。“上帝呀,触礁搁浅时,只有我们一条船在这个海域。这些死尸是哪里来的?”“触礁?”陆婷婷提高了音量,“不,港口没有暗礁,所有影响通航的礁盘早在港口施工时就不存在了。”“可搁浅时的情形,的确像是右舷撞在了暗礁上,然后船身右侧被礁盘拱起。如果不是暗礁,只有体积巨大的沉船才能让莫尼埃尔号搁浅吧?”“婷婷,你上船了吗?”对讲机里传来了安克齐的声音,“我们的探勘船无法靠近事故海域作业,那里现在被警察封锁,说是正在打捞尸体。”“我在船上,还没有见到船长,”陆婷婷拿起对讲机,镇定地发出指令,“海面上的确有尸体。你们先绕开右舷,到左舷去,到左舷去。从左舷确认船底异物的大小。莫尼埃尔号搁浅前确实发生过撞击。”“船长,船长来了。”黑人船员拉住陆婷婷,用手指着前方。一个穿浅色衬衣的胖大黑人正从驾驶室的方向迎着陆婷婷走过来。“你是港口设计师?”没等陆婷婷开口,黑人船长就操着带有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用手指点着陆婷婷的鼻子,劈头盖脸地追问起来,“这航道都通航启用了还他妈的有暗礁?你知道我这一船货物值多少钱吗?就算有保险,我也要赔个倾家荡产!你是港口设计师?你这个亚洲面孔的文弱女子是港口设计师?”“我是E39深水码头的总工程师。请您冷静。”陆婷婷不慌不忙地说,“轮船暂时还没有倾覆,船上的货物也还完好无损。我们的探勘船正在勘察水下情况,如果有进一步侧倾的危险,我们会尽快组织大型救援船抢救货物。所有救援费用由我们公司承担。”“你们承担?你们他妈的能承担所有损失吗?这港口里有暗礁你们他妈的事先不知道?你们他妈的是故意放了暗礁来试验这条集装箱船的结实程度吗?”“不,我想您误会了。”陆婷婷的语气不卑不亢,“您仔细想一想,白天莫尼埃尔号进港时,走的难道不是同一条航路吗?如果有暗礁,这条二十六万吨的大船能安然进港?”

黑人船长一愣,大手摸着耳朵,说不出话来。“在查明原因前,我只能说这是一起蹊跷的意外。但作为负责港口设计的总工程师,我有义务搞清事故的原因。如果事故确实由港口设计施工引起,我们会承担一切责任的。现在的问题是,我需要知道,在搁浅前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还有,右舷外的海面上有漂浮的尸体,刚才这位船员说,莫尼埃尔号的所有船员都安然无恙。那么,尸体是从哪里来的,和莫尼埃尔号搁浅有什么关系?这些,我们都需要尽快调查清楚。”“不,不,我不知道。这事情的确蹊跷,但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黑人船长的话不再咄咄逼人,“船离港后,刚开到这里,右舷就发生碰撞,接下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那么,我再追问一个问题。”陆婷婷隐约觉得,船长的制服衬衣有什么异样,“莫尼埃尔号原定卸完所有货物,三天后离港。为什么在进港的当晚,货物还没有卸完的情况下就起锚出航?”

突然,脚下的船体发出一阵阵巨响,整个船体开始无规律地颤动起来。陆婷婷下意识地抓住身边的栏杆。黑人船长脸色一变,抛下陆婷婷,迅速转身向驾驶室跑去。“船在倾斜!”刚才那个黑人船员还守在陆婷婷身边。“天哪,船动起来了。”对讲机里传来安克齐惊恐的声音。

船体的震颤越来越剧烈,陆婷婷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钢板像通了电一样跳动着,船身向左侧的倾斜程度正逐渐加剧。“安克齐,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船身在继续向左倾斜!”陆婷婷对着对讲机大喊。“我们就在船的左边。刚刚把仪器放下水。看上去这儿很危险。等我们收好仪器,马上就撤离。”“别管仪器了,赶快撤离!”陆婷婷已经感觉到脚下的船体正加速向上抬起,“船在加速倾覆,没时间了!”

陆婷婷身边的黑人船员拉着陆婷婷向右舷的救生筏跑去。右舷甲板已经倾斜成了一个明显的斜坡,如果不抓住栏杆,很快就会被强烈震颤的甲板抛进开放的货舱里。事实上,货舱里堆放的集装箱已经在向左侧滑动,上层的集装箱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翻滚着跌入左舷外的大海了。“快开船!撤离!撤离!大船压过来了!”对讲机里,安克齐的声音近乎哀嚎。“没时间了,快撤离!”这是陆婷婷对着对讲机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庞大的莫尼埃尔号在短短两三分钟时间里,像一个被砍掉了双腿的巨人那样,轰然翻倒。三百多米长的船身在海面上拍出巨大的浪花,无数集装箱被抛离货舱。左舷外侧来不及撤离的救援船瞬间消失在浪花和大船的阴影之下。右舷正在勘察浮尸的救援船和巡逻艇也被巨浪和随后激起的大漩涡冲得七零八落。十多分钟后,海面才稍稍平静下来。翻倒的货轮躺在航道中央,只在海面上露出右舷一侧大约四分之一的船身。

莫尼埃尔号倾覆的瞬间,站在右舷的陆婷婷和那个黑人船员一起被快速抬高的船体抛向空中。那一刻,陆婷婷的脑子突然变得异常清醒。她猛地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在几分钟前下意识地端详黑人船长的制服衬衣,是因为那件衬衣上有一个蓝色的“M”形标记;而那些海上浮尸身穿的制服上,似乎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M”形标记!

卷四 荒岛游

泰姬岛的清晨像往日一样醉人。朝霞在东边天际徐徐展开,西边尚在梦中的云幕也变换着迷人的色调,像贪睡的孩子的脸,扭捏着不肯最后睁开眼。珊瑚岛礁上的白色沙滩和近旁青绿澄澈的海水像被投射了暖和的荧光,静静地躺在早起看日出的游人身边。一艘水翼船从远处驶来,舒缓而优雅地犁开海面上暖色调的波涛,轻轻贴近码头上的凉亭。

魏宇同穿着夏威夷式的花衬衣和大号短裤,手里端着鲜榨果汁,与泰姬酒店的服务生搭讪。林晓雯换了件亮黄色的宽松T恤,站在酒店接待室旁的告示牌前,细读当日岛上的游览项目。“我们去学潜水吧。我还从来没带氧气瓶潜过水呢。”林晓雯招呼魏宇同过来。“就你那点儿本事?下到珊瑚礁里有个磕了碰了的,你准保慌张地乱吼乱叫,氧气瓶都挡不住你喝一肚子咸水回来。”魏宇同一边答话,一边走到林晓雯身边。“去你的。”林晓雯嗔骂着,“人家是有教练的。如果连续学五天,还有潜水证发。”“别了,别了。我还真不是吓唬你。那年我在普吉岛跟着教练下水,腿上被海胆还是什么玩意儿扎了一下,疼得我差点儿在水底下闭过气去。你昨天晚上就没怎么睡,看你这眼窝吓人的……”“嘘——”林晓雯伸手堵住魏宇同的嘴,“说好了不提昨晚的事了。你说今天陪我好好玩的。只要玩得开心,管他睡了几个小时呢!”“好,好,那就好好玩。那咱也别潜水,行么?你这状态,去潜水真不行。陪你去浮潜吧,这个没问题,带着呼吸管,看鱼,看珊瑚礁。”“浮潜也别在这个岛上呀,咱们打算在这儿住好几天呢。第一天,去个新鲜的地方吧。你看,他们有荒岛游,好像就是坐船到一个没人的岛上,一整天,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也成,下水浮潜也成,肯定比这儿好玩。”“那……就荒岛游吧。”魏宇同说,“可你要明白啊,攻略上说,这儿的所谓‘荒岛’,其实都是修好了旅游设施,有码头、更衣室、淋浴、烧烤的小岛,有的还能上网,除了没有住人以外,其他也和咱们这岛差不太多。”“没人就是荒岛呗,你总不能真找个没人去过的岛,去上面吃椰子等人来救吧。”“嗯,嗯,这个倒正合我意,还可以写本《魏宇同漂流记》。”魏宇同故意装出粗哑的嗓音,双手环抱林晓雯的纤腰,“就像这样:你好,我是星期五,‘既然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有力,为什么上帝不把魔鬼杀死,免得他再做恶事呢?’”“哈哈哈,讨厌!”林晓雯拍打着魏宇同的胸口,“赶快交钱去。人家再过两个小时就开船了。”

头一天夜里,魏宇同和林晓雯是在争吵中入睡的。早上起来,两个人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昨晚的争执,他们决定把心思集中到今天的旅游计划上,将萦绕在各自脑海里,却截然不同的烦恼暂时忘却。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很快就找回了平日里如胶似漆的感觉。

因为林晓雯下飞机后的短暂消失,魏宇同和酒店领班、服务生大闹了一场。直到他被强行架回房间,才又看见林晓雯神奇地出现。那一刻,他放佛被人强灌了迷幻药,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虚幻感。

他花了五六分钟才彻底清醒过来,但林晓雯最终也没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她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在马累机场上完洗手间,服务生就引领她出机场。她英语不好,问服务生自己的男朋友和行李到哪里去了,服务生不停地跟她解释,她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她坚决不去码头,而是要在候机室等他。服务生好说歹说,才跟她讲明白魏宇同已经在船上了。她跟着服务生赶到码头,发现船已经开走,不得不搭泰姬酒店的另一条快船赶来。也许是后一条船抄了近路的缘故,她进屋五分钟后,才听见码头上他和领班争执,紧接着,他就被人架进了房间。“这不可能!”魏宇同扳着手指头强调着自己目睹的事实,“第一,我在码头上船后,亲眼看见接机的服务生和你一起走过来;第二,我在船顶甲板时,那个服务生上来告诉我说,你怕上面风大,想在舱里小睡一会儿;第三,船到岛上后,你和那个服务生都不在船上,而酒店领班则说,接机和接船名单就只有我一个;第四,如果你比我先到,酒店领班应当先见到你,然后才见到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说,到底该怎么解释?”“我不知道。”一整晚,林晓雯的情绪都极不稳定,她拒绝和魏宇同探讨事情的原委,“反正是我不好了,我没搞清楚状况,糊里糊涂就坐上了另一条船。”“那好,你回答我,”魏宇同骨子里始终是个理性的人,“你英语不好,但也没有那么差。以前旅游时,你的英语和英美人聊购物、聊电影都没有问题,为什么到了这儿就语言不通了?还有,如果你是坐另一条船来的,那,那个接机的服务生是不是跟你一起来的?他现在在哪儿?”“你不要逼我,我不知道!”泪水在林晓雯眼里打转,“我确实听不懂他的印度口音,他也没跟我一起上船。”“没跟你一起上船?你平时胆小得连一个人坐夜班地铁都不愿意,你会一个人上一条陌生的快船?”“那还不是为了赶快见到你!”林晓雯急了,“听说你坐船先走了,我有多着急你知道吗?那会儿恨不得直接飞到岛上来!”

两个人的争执很快就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吵闹,直至凌晨。在没完没了的喊叫和啼哭声中,魏宇同根本无从探寻事情的起因。他撇下林晓雯,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重又找到酒店领班,与他争执了半个多小时,却看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希望。领班始终坚持,接机、接船名单上只有魏宇同一个,而林晓雯乘另一条船到来,不是由他安排的,所以他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魏宇同觉得,在自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事实面前,其他所有人的说法在逻辑上都一团混乱,软弱得不堪一击。但恰恰是这种逻辑上的荒诞,隐约指向一个可怕的假设:周围的人,包括女友在内,都在用拙劣的方法向自己隐瞒某个真相;而这个被隐瞒的真相,几乎一定发生在女友离奇失踪的那四五十分钟时间里。

回到房间,林晓雯蜷曲在床上,狠命地抽泣,柔嫩的肩膀扑簌簌地颤抖。魏宇同的心软了下来。作为资深产品经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但女人伤心流泪的时候,他宁愿将逻辑推理先放到一边。“好吧,好吧,也许是我神经质,闹了乌龙。”魏宇同拿热毛巾给林晓雯擦脸,“恐怕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俩分头到达,酒店服务员没搞清状况。当然,你平安最重要。天太晚了,把这个事情先放一放,明天早起,我们好好玩一天,不想这事儿,怎样?”“我……你……”林晓雯还在抽泣,“那你答应我,明天……今后……再也不提这个事情了。我很好,我一路上都平安无事,你也平安无事。我们只是路上出了些小插曲,对吗?明早,我们这个假期才真正开始。”

的确,等魏宇同和林晓雯登上前往荒岛的白色游船时,两个人的马尔代夫之旅才真正开始。尽管魏宇同心里对周围所有人都多了几分戒备,尽管林晓雯在凌晨勉强入睡的两个多钟头里不断被噩梦惊醒,但现在,快船在水面上乘风破浪的时候,两人还是无比幸福地拥在一起。“这船要开多长时间?”魏宇同大声问陪同的导游。“那个岛很远。一小时二十分钟吧。不过,那差不多是马尔代夫最好玩的无人岛了。”“马尔代夫有多少个无人岛呀?”林晓雯好奇地问。“马尔代夫的岛屿大多是珊瑚礁。随着时光的流逝,有的岛被海水淹没,有的岛从新的礁盘生长起来。这个国家的岛屿数量,或者说国土面积一直在变化,千百年里,一直没有个准数呢。今天,马尔代夫大概有九百多个岛,其中,大约百分之七十是无人岛。”导游说的这一串英文太长,语速又快,林晓雯并没有完全听懂。“你们从中国来?早上我看见过你们。”身边一个东亚面孔,身体微胖,头发染成棕色的游客凑过来,用发音有些古怪,却十分流利的中文问两个人。

参加荒岛游的游客大约有二十多人,东亚面孔的只有三个。吃早饭时,魏宇同和林晓雯注意到了这个棕色头发,额顶的发梢朝天耸立的中年人。魏宇同猜他是日本人,林晓雯猜他是韩国人,两个人都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能说这么好的中文。“嗯,北京。”林晓雯松开揽着魏宇同的两臂,客气地冲中年游客微笑,“你从哪里来?”“日本,京都。我叫铃木庆臣,就叫我铃木好了。”“日本?你好,你好。我叫林晓雯,他是我男朋友,叫魏宇同。你的中文说得真好。”“说得不好,见笑了。我年轻时,在上海住过两年。”“真的?你在上海工作?”“嗯,我是时事通信社记者。那两年常驻上海采访。”铃木把背上硕大的背包转到身前,给林晓雯看包里的相机和镜头。“那,你是来马尔代夫采访喽?”林晓雯笑着问。“哈哈,三七开吧。三成工作,七成度假。”铃木答道。“记者也用70-300的长焦头?”一直面带笑容靠在一边的魏宇同突然插话。“您眼力真好,还是摄影内行!”铃木笑了,“这只镜头是我专门改装了,和另一只定焦头反接起来拍微距的,属于玩票性质。这几只广角,才是我用来拍新闻图片的。”“你还知道‘玩票’!”林晓雯吃惊地说,“说这么好的中文,我都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了。”“也未必。”魏宇同接过话头说,“以前我们公司有个日本人为了来中国泡妞,就刻意学了一嘴的京片子。我当时就说,只要相信爱情,学好中文也不太难,哈哈哈。”“哈哈,我是如假包换的日本人。不过,我学中文是为了工作,可不是为了爱情。”铃木爽朗地笑了,似乎没听出魏宇同话里暗藏的讥诮。

一路上,林晓雯对这个主动搭讪的日本人铃木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倒不是因为他那夸张的发型,更不是因为他略嫌蹩脚的中文发音——他每次说“zh”、“ch”、“sh”、“r”时舌头都不由自主地打颤。她觉得,这个日本人说话的语气并不像天天在外奔波的记者,反而像极了北京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总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娓娓道来。

快船靠上荒岛南岸的码头时,林晓雯已经和铃木讨论了许多话题,像中国戏曲、日本音乐、欧洲美术传统还有南亚次大陆的宗教之类,铃木似乎都有些研究,而且能用中文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个日本记者的学识让林晓雯自叹弗如,每当她迷惑不解时,他只要简单几句话,就能让她豁然开朗。一路上,魏宇同插话不多,只在一边故作悠闲,倚着船舷欣赏飞速掠过的如画海景。

所谓荒岛,其实是一座长宽各数百米的椭圆形珊瑚礁岛。岛上椰林密布,四周银白色的沙滩被椰树和礁石分割成几片。岛的南北两侧各环绕着一列半圆形的水下礁盘,北面礁盘很大,约莫是荒岛自身面积的七八倍,南面礁盘要小得多,中间有天然的水口,两边有几段暗礁隐隐露出水面,大致围成一个足球场大小的潟湖。码头和栈桥就修建在潟湖中央。

一上岛,几个导游一边安排大家在椰子树下休息,一边分发船上冰柜里带来的果汁和香槟。两个服务生在沙地上架起火炉开始烧烤。领队导游用英文向大家介绍全天的日程安排和上岛后的注意事项。魏宇同对这种例行公事的介绍没多大兴趣,嘱咐林晓雯在这里听讲,自己拿了相机跑到栈桥上拍风景。“他说什么?岛的北面有危险?”林晓雯问身边的铃木。“嗯。他说,岛北面水下珊瑚礁群错综复杂,偶尔还有攻击性的鱼出没。无论是浮潜、划船,还是水肺潜水,都不要到那个区域。其他三面就非常安全。”铃木充当了林晓雯的半个翻译。“这么清的海水,这么蓝的天,能有什么危险呀。”林晓雯理了理头发,戴上墨镜,背靠着椰子树坐到暖和的沙地上。“任何东西都有危险,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铃木边说边捉起沙滩上一只指甲盖大小的寄居蟹,“就像这寄居蟹,住在这么美的沙滩上,还是缺乏安全感,非要找贝壳来背在身上,才有胆量四处觅食。”“是啊。”林晓雯感叹道,“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像这寄居蟹——孤独无助的时候,如果可以蜷缩在一个看似安全的硬壳里,哪怕是自欺欺人,心里也会舒服许多呢。”“嗯,有道理!”铃木说,“对了,我刚想起来,您姓林,我以前有个好朋友也姓林。不过,他是日本人,他的姓是日本的‘林’姓,和中国的‘林’姓没有太大关系。”“哦?日本也有‘林’姓,真的吗?对了,我知道了,日本古代有个华裔围棋大师吴清源,他有个弟子就姓林,叫林海峰。”“哈哈哈,不对,不对。”铃木笑了,“林海峰和吴清源一样,都是华裔,他那个‘林’姓,本来就源自中国。日本的‘林’姓名人不多,江户时代,有一个叫林子平的人,写过不少著名的策论和军事著作。晚年遭幕府软禁时,林子平说自己是‘无亲,无妻,无子,无版木,身无分文,却仍无意求死’,因此,自称六无斋主人。”“哈哈哈,我想起来了,这个别号,好像和欧阳修的‘六一居士’可以配成一对儿呢。”林晓雯说,“欧阳修那个‘六一’,其实是六个‘有’的意思。你说的这个林子平,正好配上六个‘无’。”“嗯,不错,这个对子配得好!”铃木拍手称快,“说起‘林’姓的起源,日本的‘林’姓和中国的‘林’姓可能都是从‘树林’、‘山林’而来。我知道,‘林’在中国是大姓,多数林姓后人都把商纣王时的忠臣比干尊为自己的祖先。比干的儿子在树林中避难,后代才以‘林’为姓。”“你研究过的东西真多!我都搞不清楚这些个来龙去脉呢。小时候,爸爸过世前好像跟我讲过,我们家这个‘林’姓,不是比干传下来的那一支。爸爸说,我们家的祖上是北魏拓跋宏所属的鲜卑族,原姓‘丘林’,后来被汉族同化,才改姓‘林’的。”“哦?这么说,您身上也有鲜卑族的基因了?”“哈哈,两三千年前就融在汉族里了。现在,估计连DNA比对都找不出鲜卑人的痕迹了吧?”林晓雯咯咯咯地笑了。“不见得。”铃木认真地说,“血脉传承这个东西,远不是DNA或者遗传学所解释的那样简单。就好比历史上同姓的名人,总或多或少有些内在的相似性。”“真的吗?你是想说,历史上的林冲和林语堂在气质上有神似之处吗?”“哈哈,林冲是小说中的人物,和林语堂没有可比性。况且,中国‘林’姓太大,支脉又多,不好直接类比。不过,既然提起林语堂,倒不如用同时代的林徽因来比较。我看这两个人,都是才华横溢,一个像葱郁的山林,一个像活泼的溪水,很有那么一点神似呢。”“这个太牵强,太牵强了。‘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虽然林语堂也姓林,可这样柔美的诗句,即便儒雅博学的他,也无论如何作不出的。”“嗯,也许是有些牵强。可血脉传承对人的性格、事业乃至情绪的影响,的确是我这些年来关注的一个方向。当然,最近、最直接的,就是亲人对自己的影响了。”铃木说,“所以,冒昧问一句,您刚才说,您父亲在您小时候就去世了。那,您父亲对您的影响大吗?”“挺大的。”林晓雯用手托腮,一边回忆一边说,“那时候,他总是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任我调皮、胡闹,然后,给我讲各种有趣的知识和故事……”“您的名字也是您父亲给您取的吗?”“应该是吧。不过他就负责选个‘雯’字。我是‘晓’字辈的,中间的‘晓’字是早就定好了的。”“哦?是吗?现在这个年代,用早就定好的字来排辈份的家族可真的不多见了呢。”“嗯,这样排的好处是,见到不熟悉的亲戚时,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你的长辈还是晚辈。”“那至少要知道最近几辈的排行才行呀。”“是的呢。”林晓雯点头说,“父亲告诉过我,我名字里这个‘晓’字,是一句七言诗的最后一个字,好像是‘横飞玉盏家山晓’。按这句诗,我的上一辈是‘山’字辈,所以,我父亲、我姑妈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山’字。”“‘横飞玉盏家山晓’?”铃木一下子来了兴致,“这是谁的诗?”“我查过,应该是韩愈的一句诗。”说到这里,林晓雯眼角露出一丝警觉的神情。“那,你们林家的辈分都是用韩愈的诗句来排的?”“不知道,似乎就是一些四言、七言的诗拼凑出来的。我也没仔细研究过。”林晓雯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刻意转过脸去,看了看还在栈桥上拍照的魏宇同。“那,这些诗句拼凑出的字辈排行,是记在林家的家谱里喽?”

显然,铃木并没有留意林晓雯脸色的变化,他继续好奇地发问,还刻意在问句中用重音强调了“家谱”这两个字。直到他看见林晓雯再次把脸转向自己,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家谱?不,我没有家谱,我不知道什么家谱。你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你们想做什么?我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家谱!我没见过什么家谱!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林晓雯脸上血色全无,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用尖锐的嗓音啸叫着。四周的游客和导游投来惊诧的目光。远处的魏宇同听到声音,快步向这边跑来。

卷五 扳机鱼

下午三点,几个钟头前还处在狂躁中的林晓雯已经睡熟了。荒岛中间的一片沙地上,有块简易的沙滩排球场,旁边是几个供游客休憩的小凉棚。印度洋午后明亮但并不刺眼的阳光顺着茅草棚顶的间隙滑落下来,星星点点地铺洒在凉棚下的沙地上。凉棚里,林晓雯搭着浴巾,脸上、身上和腿上被斑驳的光点笼罩着。她像是梦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翕动,眼眉间再也没有了几小时前惶恐、惊惧的神情。

事实上,魏宇同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彻底安静下来。别的游客都在海岛近旁潜水、钓鱼、划船或是玩伞翼滑翔的时候,他一直搂着她,轻声地跟她说她喜欢听的一切。因为昨晚的争执,他并不认为直来直去的追问能起到什么作用。如果她自己不想说,那追问只能让她的情绪变得更糟。

铃木向魏宇同承认,林晓雯的歇斯底里大概是因自己而起,但他无法解释,本来只是谈及姓氏、字辈、谱系的对话到底什么地方刺激了女生本就脆弱的神经。魏宇同觉得,林晓雯当时一直喊叫的“家谱”,十有八九和她昨天的短暂失踪有关。

这会儿,趁着林晓雯睡熟,魏宇同才有机会站起身,仔细观察小岛上的一切。经过几乎一整夜的困惑和纠结,他肩背里像灌了铅一样酸沉。他活动着双臂走出凉亭。几米远的椰子树干上,刚才还在探头探脑的蜥蜴受了惊吓,迅疾地躲进椰林深处。从椰林间的小路到海滩还有不到百米的距离。魏宇同远远看见铃木一个人赤脚站在海水里,面朝着大海发愣。

自己和晓雯的马尔代夫之旅,也许就要在这种离奇的恐慌和猜疑中彻底完结了。魏宇同是个受过严谨的逻辑思维训练的产品经理,他无法阻止自己用理性去梳理所有看似混乱难解的表象。但越梳理,自己就越像是在参演一部编剧拙劣的悬疑电影,剧本中每个看似精心设定的阴谋,在现实世界里都明显违背通常意义上的因果关系。

往极端里想,自己和晓雯似乎并没有被人设计陷害的理由。两个人在北京都是普通的企业职员,虽然有稳定的高薪,但远没有达到富人的标准。即便要谋财,谁会煞费周章地在千里之遥的马尔代夫设圈套?

是晓雯自己在隐藏什么?可她从来都不是有无数小秘密的人。从两人相识到热恋,晓雯一直展示着几乎百分百的纯净和透明。

要不,就是朋友开玩笑?可是,会有哪个朋友有这样大的活动能力,可以买通从机场接机服务生到酒店领班的所有人,制造近一个小时的失踪事件?又有哪个朋友敢于把玩笑开得这样过火?

如果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难以承受又无法启齿的事情,为什么晓雯还愿意继续两个人的旅游计划?她为什么不去改签机票,早早返回北京?她的精神状态这样不稳定,周围酒店工作人员又颇值得怀疑——是不是该选择留在这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为什么一说到晓雯的家谱,她就会精神紧张甚至崩溃?自己和她交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察觉到家谱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字眼。这个看上去无所不通的日本人铃木庆臣,在单独和晓雯聊天的时候,真的只说了和家谱有关的事情?他真的只是个普通记者这么简单?“先生,先生。”一位导游把热毛巾和一杯香槟递给魏宇同,“您和这位女士,愿意参加海底潜艇观光吗?非常漂亮的全玻璃观光潜艇,接近三百六十度的全向水下视野,在珊瑚礁外的深海区,可以下潜到六十米左右,观赏平时浮浅或水肺潜水无法看到的近百种鱼类。”“水下观光?”“没错。”导游用手指向远处的码头,“瞧,观光潜艇刚到,每天就一班。一个小时后出发。每人九十九美元,泰姬酒店的房客可以打八五折。”“不,别去坐潜艇了,我们还是去浮潜吧。”凉棚中的林晓雯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在背后插话道。“你醒了?”魏宇同说,“还头疼吗?怎么这就想下海浮潜了?”“还好吧,我感觉没事了。”林晓雯从导游手中接过毛巾,“睡得迷迷糊糊的,想下海清醒清醒。”“好啊,本来就说要来好好玩的么。别把一整天都睡过去了。”“嗯。我上午太激动了,吓着你了吧?不过我没事,真的。还是要好好在这儿玩几天,别因为点儿小事,把咱们的旅行都耽误了。”“行啊,好好轻松一下。”魏宇同搂着林晓雯的肩膀,“想浮潜,咱们这就去浮潜。不过,你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就一定告诉我。好吗?”“嗯。”林晓雯咬着嘴唇,“我没事。我知道你担心我。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很突然,也很意外。不过,我脑子很乱,现在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给我些时间好吗?我回头告诉你。”“好,没问题,我们去浮潜。换上你那件加勒比风格的泳衣,让海里的美人鱼看看,地球上还有比她们更性感的物种!”“去你的。”林晓雯嗔笑道。

听了林晓雯这几句话,魏宇同心里轻松了不少。至少,她不再像昨晚一样断然否认有事瞒着自己。也许,她瞒着自己的只是个心结。或者,昨晚她的失踪,会不会只是因为她遇到了某个熟人?虽然从逻辑上还很难解释,但现在看来,起码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充满悬疑和圈套。

两个人换好泳衣,穿戴好浮潜背心、面镜、呼吸管和脚蹼,从小岛东面的沙滩下水。铃木庆臣正站在十几米外的一块礁石上四处张望。似乎是由于上午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日本人没有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手拉手下到清澈见底的海水中,向远处游去。

一阵飞机螺旋桨引擎的轰鸣声从南面传来,只十几秒钟,视野里就出现了一架橘黄色的小飞机。铃木举起相机,透过长焦镜头向空中张望。眨眼间,飞机就飞临小岛上空,开始降低高度盘旋。远处沙滩上,其他游客也一起仰望天空,有人还兴奋地冲飞机挥手。

飞机越飞越低,盘旋的半径也越来越小,这不大像马尔代夫常见的观光飞机——那些飞机总是在各个岛礁旁走马观花样一掠而过。铃木认得,这是一架塞斯纳轻型固定翼水上飞机,但分辨不出具体的型号。飞机上也没有观光飞机机身常见的“水上的士”、“马尔代夫旅游”等字样,只能在垂尾上看见一个变形成两个箭头图案的蓝色字母“M”。

铃木皱了皱眉头,从背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个满是地图和坐标的应用,快速翻找并记录着什么。天空中的水上飞机仍在盘旋,似乎是在观察岛上的情况。铃木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拿起背包和相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导游身边,嘱咐他帮忙照看东西,自己则熟练地把防水手机绑到小臂上,然后戴上泳镜,脱去衬衫,只穿着泳裤下到水中,用熟练的自由泳姿追赶已经远在百米开外的魏宇同和林晓雯。

浮潜虽不像水肺潜水那样复杂,但也不是完全不讲究技术的。熟练的人戴了呼吸管,可以闭气潜得很深,等贴近水面换气时,再把进入呼吸管中的海水通过排水阀吹出。像林晓雯这样游泳不好,又没有太多浮潜经验的人,就只好穿了有浮力的背心,一直平飘在水面上,埋下头看水中的珊瑚和鱼群。

仅隔了一道水面,就放佛远离了尘世的喧嚣,岸上的嘈杂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林晓雯的眼里,只剩下水晶样透明的海水,五彩斑斓的鱼儿和从海面上透射下来的、跃动着、变化着、将珊瑚礁丛点染得熠熠生辉的光线。

不过,林晓雯的内心并不平静。从眼前穿梭而过的热带鱼似乎与脑子里烦乱的思绪没有交集,她甚至连伸手去触碰鱼儿的心情都没有。各种形状、色彩的鱼儿在这个时候,更像是蘸满颜料的画笔,不由分说地在她原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思里,涂抹上斑驳、肆意的线条。

几米外的魏宇同在水下向林晓雯招手示意,然后将手中防水相机的镜头指向左边不远处的一群鱼儿。那是一大群身体扁平,侧面像梭子一样的淡青色海鱼,一会儿聚拢成密集的桶状队列,一会儿又分散成松散的扇面,整个鱼群整齐划一地沿“Z”字形路线曲折前进。

这样的场景在马尔代夫水下并不罕见。奇怪的是,鱼群里有些突兀地裹挟了两条另类的海鱼。那是两条色彩鲜艳、行动迅速的鱼。深褐色的鱼身上,斜向布满了橙红色和亮黄色的条纹,尾巴和鳃上有大片的白色。眼睛的位置偏向鱼身后上方,嘴向前突出,整个脸颊看上去既滑稽又夸张。背鳍和腹鳍都长在身体偏后的部位。

初看上去,淡青色的鱼群像是在尾随那两条色彩鲜艳的鱼四处觅食。仔细看,又觉得鱼群像是在围捕两个与众不同的异类——也许,是因为那两条鱼身上的靓丽装束招来了淡青色鱼群的嫉妒。

林晓雯的心思仍处在游离状态,并未被鱼群吸引,直到她下意识地发现有人从身后游到了自己身边,还用手拍她和魏宇同的肩膀。“那是两条扳机鱼。”从岸边一路游过来的铃木踩着水大声说。“你说什么?”林晓雯从水中抬起头来,摘掉呼吸管大口呼吸,魏宇同也从旁边的水里直起身。“那群鱼追的是两条扳机鱼。通常都是扳机鱼攻击别的鱼,很少见一群鱼围追扳机鱼的。”铃木没有带脚蹼,踩水踩得如履平地,水性明显要好过魏宇同和林晓雯。“扳机鱼?”林晓雯好奇地问。“因为背鳍上有扳机一样可以竖起的棘刺,才叫扳机鱼的。这鱼长得好看,但牙齿尖,要是惹到它了,是会咬人的。”“咬人?这么小的嘴,咬了也不疼吧?咦,天上有飞机?”一直在浮潜的林晓雯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那架飞临小岛上空的飞机,这会儿才听到引擎的声音。“嗯,我下水之前就看见了。”铃木说,“不像是观光用的水上的士。”“那是架塞斯纳吗?”魏宇同问。“应该是吧。我在美国考飞行驾照时,学的就是塞斯纳。不过这个是加了浮筒的水上型。怎么,你也学过飞行?”“没有,业余爱好罢了,喜欢航空史、飞机辨识什么的。”魏宇同用手指向天上的飞机,“那飞机尾巴上有个标志。是什么意思?”“嗯,我刚才看见了,是有个标志。”铃木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扭头看林晓雯。“好像是个字母‘M’。”魏宇同眯着眼睛张望,“和加油站常见的那个蓝色‘M’有点儿像,可又不一样,这个图案要简单得多。”“我们去那边浮潜吧,离这飞机远一点。”林晓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大声对魏宇同说,“飞机声音太吵了。”“对,去那边吧。我来带路,你们跟着我。”铃木一边附和,一边打水朝远处游去。

魏宇同察觉到林晓雯的眼神有些异样,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林晓雯拉着,尾随铃木游向百米开外的一处浅礁。

天上的飞机似乎要结束对孤岛的近距离观察,一个大坡度转弯后,向小岛南面飞去。海水中,两个人在铃木的引领下,始终朝着背离飞机的方向游进。魏宇同不明白,林晓雯所说的要“离这飞机远一点”到底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嫌飞机声音太吵?

在马尔代夫,仅从海面的颜色就可以大致分辨水下礁盘的深浅。阳光下,水越浅,海面的颜色就越接近透明的亮白色。随着水深增加,海面从白色变为淡青色,然后变成浅蓝色,并最终在礁盘边缘与较深海盆相接的地方,迅速变为深邃的蔚蓝色。三个人游进的方向虽然背离小岛,海水却越来越浅,海面的颜色也越来越亮。这大致说明,他们正在接近海底珊瑚礁盘的一道围垄。

游到礁盘最浅处,魏宇同径直在珊瑚礁上站了起来,腰部以上都露出了水面。他看见,天上那架刚才还背离自己、越飞越远的飞机开始向右转弯,似乎只用了一个极小的转弯半径,就把机头调转了回来。“它又朝我们飞过来了!”魏宇同大声说。“它是想在码头外降落。”铃木并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游,“我们到前面水更深的地方吧。”“你说那飞机要在码头降落?”林晓雯从水中探出头,“宇同你快下来,别让飞机上的人看见了。”“你说什么?”魏宇同警觉地问,“为什么别让他们看见?他们是什么人?”“没,没什么……我们继续游吧,总之,游远些。”

毕竟学过飞机驾驶,铃木的判断是准确的。那架水上飞机左右摇晃着翅膀,平滑地降低高度,对准小岛南面潟湖外的宽阔海面,舒缓地降了下来。很快,视线就被小岛上的椰林遮挡,再也看不见那架飞机了。魏宇同一回头,铃木和林晓雯已经游到了离自己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似乎,在“离这飞机远一点”的思路上,铃木和林晓雯有着相当的默契。这个古怪的日本人!他在搞什么鬼!“哎呀!有鱼咬我!”水中的林晓雯惊叫道。“什么鱼?”魏宇同一边说一边一个猛子扎向林晓雯。

晓雯身边的铃木反应更快,他一把拉起她的胳膊,把她朝自己这边拽过来。近乎透明的海水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绿色条纹的扳机鱼正尾随着林晓雯的腿游过来。铃木用脚将那条扳机鱼踢开,然后用手托住林晓雯,免得她因为慌乱呛了水。“我说什么来着?是扳机鱼。”铃木笑着说,“你肯定踢了它的窝,不然扳机鱼不会攻击人的。”“就是刚才看的那种扳机鱼?”林晓雯倚靠着铃木的身体,把左腿翘起来查看。小腿肚子上,有一个葵花籽大小的牙印儿,正在渗出血来。“品种不同,不过都是扳机鱼。还好,咬得不重,一会儿上岸,清洗一下就好。”“我刚才还说,这扳机鱼嘴这么小,咬了人一定不疼的。我错了。”林晓雯用手按住伤口,“其实,还是有点儿疼的。”“你没事吧?”说话的工夫,魏宇同也游到了身前。“腿被咬破了,你看!”林晓雯撒娇样地把腿伸向魏宇同,“这疯鱼作死么?谁踢你窝了?乱咬一气。哎呀,我想起来了,我们,我们,这是在小岛的北面吗?”“应该是吧。”魏宇同说,“南面是码头。刚才那飞机绕到南面降落。你说要离飞机远一点,我们才游到北面来的。”“哎呀!”林晓雯惊叫出来,“铃木,咱们上岛时,导游不是说,北面海域有危险,还有攻击性的鱼吗?”“是啊。也许,导游说的就是这里的扳机鱼吧。”铃木语气镇定,丝毫不像是误入危险海域的意思。“导游说北面有危险?”魏宇同惊讶地说,“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我辨不清方向呀,就想离那飞机远一点儿,就跟着铃木游过来了。”林晓雯委屈地说。“可是,铃木,你总不会辨不清方向吧?你说你学过飞行的……为什么要带我们……”话刚出口,魏宇同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也许纯属多余,“好吧,你是故意带我们到这里来的!”

铃木做了个默认的表情,淡淡地说:“是林小姐要远离那架飞机的。这里海况复杂,又有攻击性的鱼出没,难道,不是一个躲避那伙人的好地方吗?”“躲?躲避什么?那伙人是谁?那飞机是谁的?为什么要躲着他们?你又怎么知道晓雯要躲着他们?”魏宇同有点儿急了,突然,他觉得脚下一阵刺痛,“啊呀!我也被鱼咬了!”

一条体型比刚才那条鱼大两三倍的蓝紫色扳机鱼从魏宇同的脚后游到身前,露出尖利的牙齿,挑衅样地一次次冲到距魏宇同膝盖几厘米的地方,再迅速退后。魏宇同的脚后跟有血点飘出来,明显比刚才林晓雯受的伤严重许多。“怎么回事?这些扳机鱼疯了吗?从来没见过这样随便咬人的扳机鱼呀。”铃木把魏宇同拉到一边,再次上前用脚踢开那条大鱼。大鱼似乎也忌惮对手,左右摇摆了几下,就转身远去了。

三个人稍稍镇定下来,魏宇同回头目测从这里到岸边的距离,铃木则把头埋到水里,仔细观察水下的情况。“回去吧。就几十米远,赶快离开这儿。”魏宇同拉住林晓雯的手。“我们有麻烦了。”铃木从水中抬起头说,“水下,到处都是扳机鱼。我们被包围了。”

魏宇同和林晓雯环顾四周,才真正理解被鱼包围的含义。水下,一群群五颜六色的扳机鱼像是编有战斗队形一样,正从四面分几组聚拢过来,并在距离三个人三四米的地方集结。鱼的数量很多,粗看上去至少有两三百条。很明显,在刚才那两条鱼做试探性攻击的时候,扳机鱼的大部队正悄悄将三个人包围。

这些鱼看样子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前后左右分成七八个小组,每个小组都大致排成箭头样的队形。这个小组忽而前进半米,那个小组忽而又后退几步。小组和小组之间似乎也有不错的呼应,一个小组前出时,左右的小组就在侧翼跟进。整个“扳机鱼阵”进退有序,摆出一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架势。“我们怎么惹着这些鱼了,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咬我们?”林晓雯大声喊道。“成群结队?他们这是摆的八卦阵吧?”魏宇同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鱼有这么聪明?”“扳机鱼很少成群结队的。这是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铃木也皱起了眉头。“怎么办?从空隙冲出去,抄近路回岛上!”魏宇同大叫着。“回岛上?”林晓雯显然还在犹豫,“那些人还没走……”“不回岛上,你想被这些扳机鱼咬得体无完肤吗?”魏宇同真的着急了,“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你干嘛要躲他们?”“你们看,这些鱼的颜色!”铃木的喊声中带有一丝颤音。

扳机鱼颜色众多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三人四周这七八组扳机鱼,颜色排列竟相当有规律。左前方那一组扳机鱼全都是黑白花纹,按顺时针看下去,第二组以红色花纹为主,第三组全都是橙色花纹,第四组是黄色,第五组是绿色,第六组是蓝色,最后是紫色……除了黑白的那一组,其余几组扳机鱼竟准确地排出了彩虹样的图案。

魏宇同顾不得多想这些鱼为什么懂得色彩排列的知识,他已经发现,身后那一组绿色扳机鱼正集体向自己的背上冲过来,旁边黄色那一组在侧后以同样的速度跟进,像是在为绿色组提供掩护。“快走!”魏宇同大喊。

铃木看见身前黑白和紫色的两组扳机鱼似乎有意向两边游开,包围圈让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他拉起魏宇同和林晓雯,朝缺口冲过去。

鱼群迅速行动了起来。绿色的扳机鱼已经冲到了魏宇同身后,在他的背上、大腿上、小臂上咬出了至少十几处伤口。魏宇同转过身,把一只脚蹼卸下来,拿在手上挥舞,在海水里翻搅出浪花和漩涡,好歹让扳机鱼的先头部队稍微离自己远了些。铃木身边的蓝色小组和林晓雯身边的红色小组也已经攻了上来。林晓雯喊叫着奋力甩开纠缠在自己右臂上的几条鱼,拼命朝缺口游去。铃木在林晓雯身旁左踢右挡,化解了鱼群好几次凌厉的攻势。

鱼群让出的缺口朝向北面,是背离小岛的方向。但三个人暂时管不了这么多,跌跌撞撞,狼狈地游出缺口。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好在伤得不重,只是浑身皮肉生疼。身后的扳机鱼群似乎并不着急追赶,而是一边逼近,一边有秩序地向两侧展开,形成一个扇面式的阵型,把三个人通往小岛的后路彻底封死。“这鱼是有指挥的!”魏宇同在和鱼群“作战”的过程里,一直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它们怎么会这么聪明,这么守纪律?”“指挥?”林晓雯半信半疑,“谁能指挥这么多鱼?变戏法吗?”“快走,它们冲过来了!”铃木话音未落,三个人身后扇面形的扳机鱼队列突然加速向这边冲来。那组黑白两色的扳机鱼分散成一列横队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几组扳机鱼依然保持着整齐划一的“彩虹阵型”。

林晓雯和魏宇同游得近乎脱力,不过一想到扳机鱼咬在皮肉上的疼痛,就埋头继续坚持。铃木庆臣游得快些,但又不愿一个人先逃,只好紧随在林晓雯的一侧,权当是个保护。

扳机鱼游动的速度比人快不少,但每次接近三个人的时候,先头的黑白扳机鱼总是试探性地攻击一番,然后就放慢速度,稳住整个扇面阵型,让三个人有个喘息和继续逃离的机会。一旦距离鱼阵超过五六米远,鱼群就再次全速冲刺,做下一轮的试探性攻击。

这么跑跑停停,三个人离小岛越来越远,水下的珊瑚礁盘也越来越复杂。鱼群看上去并不想把三个人就地围困,而是用这种攻一攻、停一停的方法将他们尽量驱赶到远离小岛的海域。“这不是个办法。我们得冲回去!”魏宇同说,“就那么几群鱼,拼着被鱼咬上几十下,差不多也就冲回岛上了。”“好像没那么简单。”铃木目视前方,“看前面!”

林晓雯和魏宇同几乎同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三人身后的扇面形鱼阵还未散去,正面十几米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鱼阵!看上去,这次扳机鱼排出的是个巨大的方阵。方阵正面已经形成,至少有二三十米宽。一组又一组的扳机鱼正不断加入到方阵的后排。和刚才的鱼群一样,方阵中每个小组的扳机鱼都有着类似的颜色,整个方阵正面所有扳机鱼也排成了一个近似彩虹的颜色序列。看得出,小组和小组之间的分工似乎更加细致,有的小组稍稍突出,作为方阵的箭头,有的小组则在方阵两侧逡巡保护。几条黑白条纹的扳机鱼在方阵前一两米的地方横向移动,像是在检阅整个鱼阵。“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鱼成精了吗?它们要干什么?”林晓雯这次真的害怕了。“后面鱼少些,我们向回游,找空隙冲出去吧!总不能被鱼困死!”形势紧急,魏宇同反而比刚才镇定了许多。至少,他必须在晓雯面前展示出男人的果敢和坚定。“又有一架飞机!”铃木对魏宇同的建议不置可否,反而用手指向天空。

西面的天空又飞来了一架水上飞机,看上去比刚才那架塞斯纳大了不少,机体纯白。飞机接近小岛后就开始转向,似乎也打算在小岛南边的海面降落。“那飞机上的人能看到我们,来救我们吗?”林晓雯奋力想跃出水面向飞机招手。“它转向南边了,估计看不见了。”铃木说,“不对,那飞机上也有蓝色的‘M’!”

突然,三人周围的海水像一瞬间被煮沸了一样,无规则地翻腾、波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翻滚的浪花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有无数蓝色光点在有规律地闪动。与此同时,身前身后的扳机鱼群像是得到了指令,整齐地保持队形掉头撤离。

海水卷起了海底的砂石,水体透明度急剧降低。三个人的身体被浪头抛得忽高忽下,魏宇同拉着林晓雯的手也被迫松开。渐渐地,海水的波动有了规律,浪花裹着身体,开始在很小的范围里打转。只一会儿,三个人所在的海面就出现了一个直径四五米的漩涡。

在巨大水流的带动下,三个人沿着漩涡边缘快速旋转,连水性好的铃木也无法游出去。几秒钟后,他们明显感觉到海水正向着漩涡中心沉降。漩涡外围的海水已经高出海平面一米左右,中心则形成了一个深达数米、龙卷风形状的竖井。浪花中的三个人就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任由这个突如其来的漩涡摆布。

就在三人身体急速下坠的一刹那,魏宇同平伸的手臂突然碰到了林晓雯的手。他下意识地重新拉住林晓雯,说什么也不松手。高速的旋转和下落中,三个人的五脏六腑都悬了起来,就像被人从万丈高崖推入了无底深渊。

卷六 专案组

陆婷婷苏醒过来的时候,视野里只看得见深灰色的天花板。她忍着后颈的疼痛,努力转动头部,尽量让视野更宽些。天花板向四面延展,似乎没有尽头,悬空的大梁和桁架看上去离自己非常远。作为一名天天和数据、测量打交道的工程师,陆婷婷可以准确估计出,这大房间的净高有三十二三米的样子。

自己这是躺在哪里?一间高大的厂房?还是一个空置的体育馆?隐约记得,自己是在查看莫尼埃尔号搁浅的情况,然后呢?然后出了事,轮船倾覆。然后,好像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安克齐?安克齐?安克齐怎样了?大家安全吗?”陆婷婷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你醒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的是中文。

脚步声临近,陆婷婷看见一个护士打扮的中国女孩儿走到了身边,圆圆的脸俯下来冲着她微笑。

看样子,自己是躺在病床上。不对,病床又怎么会放在空旷的大房间里?也许是因为出事后,医院的床位不够?想到这里,陆婷婷挣扎着用肘部支撑起身体。护士赶紧坐下来扶住陆婷婷的肩膀,让她顺利地直起身来。

原来自己是躺在一张急救用的担架床上,身上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这担架床所在的大房间,既不是厂房,也不是体育馆,而是一个巨大的飞机库房,横向有近百米宽。机库的左半边空着,右半边停放着一架银白色的喷气式公务机。五六个地勤人员正在飞机两侧忙碌。公务机的舱门大开,陆婷婷所躺的担架床就放在舱门外不远的水泥地面上。“你先坐好,别着急。”护士对陆婷婷说,“你的身体没什么大事。昨晚落水时,只是头上、背上、肩上被撞出了几处瘀伤,肺里呛水也不严重,幸好很快就被救上了岸。虽然昏迷时间长了些,还有轻微呕吐,但治疗及时,医生护士一直在身边,没事的。”“昨晚?昏迷?”透过机库敞开的大门,陆婷婷已经看到了外面明亮的阳光,“现在是几点?”“下午五点。”这声音并非来自身边的护士,而是来自陆婷婷身后,一个洪亮的男声。

陆婷婷想扭过头,可脖子、肩膀剧痛难忍。她旋即看见,四个穿着深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床边。“陆婷婷女士,你好。”一个男人用粗重的嗓音跟陆婷婷打招呼。“你好……你们……是谁?”陆婷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词。“我们来接你回国,回北京。”“北京?”陆婷婷似乎忘记了肩背的疼痛,她挣扎着下了地,这才发现,在担架后面,靠近那架公务机尾部的地方,还站着更多的人,其中三四个人医生打扮,其他的都穿着深色西装。更远处,四五个马尔代夫警察正在持枪警戒。“对,北京。你在马尔代夫的任务暂时告一段落,这架专机现在就接你回北京休息。”“任务?休息?你们是什么人?”陆婷婷睁圆了眼睛,“昨天港口出了那么大的搁浅事故。我是中海建的高级工程师,负责港口设计建设。这个时候,你让我回北京?你们开什么玩笑!”“陆婷婷女士,你好。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受外交部委派,全权协调处理此次搁浅事故的特派员,我姓崔。”粗重嗓音的男人从西服口袋里掏出工作证给陆婷婷看,然后手指身边一位体格魁梧的人说,“这位是中海建负责海外工程事务的薛总,应该是你的领导,你也许认识。”“不,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不知道公司有个薛总?”陆婷婷满脸狐疑地看着两个人递过来的工作证,“搁浅事故很严重,现场很奇怪,我必须亲临现场调查。现在,我还不知道事故的具体原因。人员、货物救援必须和事故调查同步进行。但……但是……这个调查……为什么会和外交部有关?”“陆婷婷女士,这起事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经济和政治影响。莫尼埃尔号货轮倾覆在E39码头出口处,船上的船员,参与营救的工程人员和水上警察有多人在轮船倾覆时遇难或失踪。我想,这已经超出了技术事故的范围,现在由外交部、中海建、能源部、安全总局联合组成的专案组正式接管与事故调查相关的一切工作。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我们现在就送你回北京休息。”“专案组?你们……你们是从北京专门飞过来的?”“是的,出事后第一时间我们就成立了专案组,今天中午就赶到了马累。除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人,专案组的其他成员已经在港口、航运公司、交通部、医院开始进行调查。”“这不可能。”陆婷婷始终保持着一个工程师的敏锐直觉,“出事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一刻,我在零点一刻赶到现场,轮船大约在凌晨一点倾覆。那时是北京时间凌晨四点。你们就算连夜成立专案组,召集人手,做准备工作,也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马累。”“请相信我们的工作效率。”崔特派员冷冷地说。“陆婷婷,这起事故事关中海建在国际上的声誉。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公司内部觉得,作为码头工程的总工程师,你继续参加此次调查并不合适。”那位自称是中海建薛总的男人插话说,他的普通话里带有浓重的陕北口音,“另外,考虑到你的身体情况……”“我的身体情况?作为总工程师参与调查不合适?”陆婷婷急了,“我从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公司领导。我想说的是,你的话有一点儿逻辑吗?我是码头建设的总工程师,我清楚码头内外的每一个细节。只有我,才有资格对事故原因下结论!”“不,我们不讨论技术细节。”崔特派员坚定地说,“这不是一起纯粹的技术事故,牵涉面太广,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国际影响我们都要考虑,甚至还需要马尔代夫安全部门的协助,以排除恐怖袭击的可能。综合考虑,我们认为,你还是回避此次调查为好。”“是的,这是命令,也是纪律。”薛总补充道。“命令?纪律?”陆婷婷有些茫然,“我的手机呢?我要给陈总打电话。还有,马尔代夫合作方的负责人呢?我也要和他通话,他们的工程师当时也在事故现场,我需要知道他们是否安全。”“陈总正在休病假,他的工作由我暂时负责。”薛总说,“我们已经联系过马方工程人员,不过对他们到底有多少伤亡、多少失踪不太清楚。在你回京休息和配合专案组调查期间,很抱歉,你最好不要与外界联系。”“你说什么?”陆婷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被调查了?被限制人身自由了?你们怀疑我在设计施工中失职?”“休息,只是回京休息。没有做出正式调查结论前,你还是码头项目的总工程师,你拥有全部的自由。”“那就还给我手机!你们凭什么禁止我和外界联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要给家里打电话!”一想到给家里打电话,陆婷婷心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给我手机!快给我手机!”“这个……”薛总有些犹豫。“嗯,你的手机应该在落水时就已经丢掉了。”崔特派员想了想说,“你用我的手机吧,给公司、家里报一下平安。然后,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实话,陆婷婷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一个叫做“专案组”的冷酷名词联系在一起。这个词听上去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她无法不想起自己的丈夫祁若衡。六年前,正是因为阴差阳错,参加了一个经济案件的专案组,才结识并爱上了自己的丈夫,那是一次既浪漫又不寻常的经历。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自己也成了某个专案组的审查对象。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些冷冰冰的穿深色西服的人——如此打扮的一群人围拢在一个受伤的女人身旁,这场景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陆婷婷无法理解,自己这样一个痴心于工程技术,满脑子都是力学公式的人为什么会成为审查对象。是不是应该服从这些人的指令,听话地坐上公务机飞回北京?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呢?

陆婷婷先给中海建陈总的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那一头的陈总嗓音沙哑,说话有气无力。陈总告诉陆婷婷,他对专案组的事情都清楚,因为有病在身,委托薛总配合专案组的工作,也请陆婷婷服从专案组的安排。陆婷婷试图争辩些什么,都被陈总用不疼不痒的官腔挡了回来。

陆婷婷又拨通了马尔代夫交通部工程局负责人的电话。和她担心的一样,马方昨晚参与勘察和救援的工程师有多人遇难或失踪,安克齐也下落不明。对方在电话里尽力安慰陆婷婷,同时也向陆婷婷证实,中国方面派来的调查人员此时正在交通部参与调查。

看来,眼前这一切并不是虚幻的,自己真的成了一起重大事故的责任嫌疑人。陆婷婷觉得大脑有些缺氧,她迷迷糊糊地拨通了丈夫祁若衡的手机。“谁?”丈夫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粗重,“谁?”

陆婷婷把手机放下,又拿起,不知道该跟丈夫说些什么。昨晚在浴室里见到的影像现在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是谁?婷婷吗?”丈夫的语气焦急了起来,“婷婷是你吗?他们打电话说马尔代夫出事了,我到处打电话,打你手机也打不通……”“我没事,我这就回北京。”陆婷婷终于开了口。“你没事?真的?是不是码头出事了?你没在码头?我都担心死了。”“没事。你……你还好吗?”“我?都好。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我去接你。”“不用接,是公司派来的专机,这就回去。”“哦,哦,那你一路平安。我在家等你。”“嗯……”陆婷婷看了看身边的专案组成员,低头思忖了一下,说,“若衡,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电话那头的祁若衡一阵沉默。“我再问一遍,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你都知道了?”祁若衡的语气有些紧张。“你说呢?”陆婷婷反问道。“我……我想……婷婷,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你身边有其他人吗?”“有。”“这事情电话里说不方便。婷婷,如果你都知道了,我想……我觉得……我跟你道歉……你懂吗?你回来吧,我真的惦记着你。你回来,我们把事情谈清楚,好吗?我永远爱你。”“嗯。”陆婷婷咬了咬舌尖,“那我没事了,我挂了。”“我……”祁若衡欲言又止。“对了。”陆婷婷又想起了什么,“马累这个事故,因为我是总工程师,现在事故调查的专案组就在我身边,我要配合他们回北京调查,也许,到北京后不能直接回家。若衡,你知道吗?这一次,我成了专案组的调查对象。对,专案组,若衡,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你说什么?什么专案组?”祁若衡一时语塞。

一旁的崔特派员有些焦急,用手指指飞机,然后摆手示意陆婷婷尽快结束通话。陆婷婷匆忙跟丈夫说了声“再见”,就把手机还给了崔特派员。她心里空荡荡的,一颗心悬着没有着落。

一小时后,隶属于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的湾流公务机驶离机库,在马累国际机场的跑道上滑行了一千多米,然后轻盈地离开地面。机舱外,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远远地勾勒出每个珊瑚岛礁的大致轮廓。机舱里,陆婷婷用额头顶住身旁的舷窗,眉头紧锁,对昨晚和今天发生的一切百思不得其解。

至今也没有人告诉我,港口的具体情形怎么样了,莫尼埃尔号怎么样了,到底造成了多大的伤亡。安克齐失踪了,这样的好人,愿真主保佑他平安。那位黑人船长呢?船长也是整个事件的一个关键人物,他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除了勘察造成轮船搁浅的具体原因,这次事故调查也应该全力查清楚莫尼埃尔号为什么突然离港。专案组想到这点了吗?

看上去,那个嗓音粗重的崔特派员还比较干练,可他和那个自己不认识的薛总都没有随机回北京。他们两个都会在马累现场负责调查?现在这架飞机上,有两个陪同的医护,有五个专案组成员,还有一个配有武器的安保。为了自己回京接受调查,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有必要启用专机么?莫非,专案组已经人为断定,这起事故我要负主要责任?

陆婷婷没有办法多想下去。她试着和身边的专案组成员聊天,但对方始终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对她提出的任何问题,都只是简单回答“回北京后再说”。没办法,陆婷婷开始整理专案组早就放在飞机上的两个大行李箱。那是他们在自己昏迷时去公寓取回的自己的全部随身物品。看得出,专案组的人很精细,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得井井有条,零散的化妆品、钢笔、手表之类也都归类收放。但像大多数女人一样,陆婷婷对其他人整理自己的私人衣物天生有一种反感和厌恶。而且,一想到公寓,就又想起昨晚浴室播放的影像,她禁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刚才通电话时,听丈夫的口气,那影像一定不是假的,丈夫一定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可究竟是谁把拍下来的影像偷偷放给自己看呢?特别是,那影像的拍摄手法,根本不像是普通的偷拍,倒仿佛是在丈夫知情时的有意跟拍。

E39码头的离奇事故,丈夫私生活的神秘影像,居然在同一个夜晚先后出现,两件扑朔迷离的事情交替着占据了陆婷婷脑海的绝大部分空间。她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径直冲到机上洗手间里,干呕了好一阵子。

还有,为什么丈夫在电话里对自己提起“专案组”全无反应?他今天是怎么了?六年前的那次专案组调查,可是自己和他相识、相爱的开始呀。

这六年里,陆婷婷最常向亲戚朋友炫耀的一件事就是和丈夫的恋爱经过。那年夏天,作为水工结构方面的专家,陆婷婷意外地收到了国家金融管理局和福建省检察院的联合通知,邀请她替补因病告假的导师参与专案调查。专案组的调查对象之一,是一个陆婷婷一见面就难以忘却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祁若衡。

那一年,祁若衡作为资深投资经理,主导了五家中外资本管理公司对一个名为夜空的旅游公司的注资。夜空公司在厦门注册,已经营多年,主要产品是为世界各地有财力的户外爱好者提供时尚、个性化、高消费的自助游项目,包括深海观光、短途太空旅行、极地探险等。

这一次原本相当正常的融资很快就暴露出了问题。先是有人揭发,投资经理祁若衡此前曾短时间出任过夜空公司的个人董事,整个融资过程有幕后操作的嫌疑。紧接着,又有知情人披露,夜空公司在南沙投资兴建的水下环保观光通道项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洗钱项目,整个观光通道的实际建筑花费和账面花费相差甚远,投资人的钱被某些幕后黑手私下瓜分。检察院在第一时间联合金融管理局成立专案组介入调查。因为涉及国内几个大型基金募集的巨额资本,这起案件在当时吸引了不少公众的目光。

陆婷婷对资本运作一无所知。邀请她参与专案组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核实南沙水下观光通道项目的建筑设计是否合理,其建筑费用是否符合类似规模的水下工程的实际需要。就在所有其他证据都不利于祁若衡以及夜空公司的时候,一向只看重数据和事实的陆婷婷完全没有顾及媒体上连篇累牍的鼓噪,在长达三个月的调查、分析后,给出了和其他证据截然相反的结论:夜空公司在南沙水下观光通道的设计和施工中,符合正常的水下建筑设计规范,建筑规模、结构合理,项目实施费用符合同等规模项目的正常标准。这个结论从专业角度否决了检察院对于夜空公司借该项目转移和侵吞资本的指控,一经公布,舆论为之哗然。

案件最终在缺乏有力证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作为一个局外人,陆婷婷并没有觉得自己与案件本身有多大关系,也没有觉得媒体和公众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她像从没有经历过这件事一样回到中海建上班——当然,除了那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祁若衡以外。

第一次见面,祁若衡给陆婷婷的感觉是,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虽然算不上帅气,但随处流露着非凡的才气、肚量和胆识,是那种举手投足都能让女生联想到“男人味儿”的人。最让陆婷婷为之心醉的,是祁若衡在言谈间流露出的,远超出其实际年龄的成熟感。陆婷婷甚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用“深邃”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与祁若衡交谈,有时候像是在和一位智者对话,有时候又像是在和一个大哥哥闲聊。陆婷婷分不清心底的真实感觉究竟是崇拜还是喜欢。

专案组调查过程中,陆婷婷从来没有正面向祁若衡表达过爱慕,但写在眼睛里的心思是藏不住的。当陆婷婷用自己客观的调查结论帮祁若衡洗脱嫌疑后,祁若衡当仁不让地开始了对陆婷婷的追求。陆婷婷故作矜持地拖延了两三个月的样子,两个人的恋爱就从那种既崇拜又喜欢的模糊感觉直线升温,迅速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在浓情蜜意的时候,陆婷婷总是不忘提醒祁若衡一句:“如果我没有替补进入专案组,这辈子,就没机会认识你了。”

这种时候,祁若衡总会回一句:“傻瓜,你以为专案组是什么好东西呀。古代搞政治运动的时候,‘专案组’就是整人小组的代名词。”

陆婷婷则往往会笑着说:“那正好呀,见到了你,我这辈子就是专整你这个老男人的专案组组长了。”

想到这里,机舱中的陆婷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原本幸福的婚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应有的意外?而且,家事和工作同时陷入混乱。几个小时后,在北京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安排呢?搁浅、倾覆、伤亡……唉……对了,昨晚,自己明明在海上看到了许多浮尸,那些浮尸是轮船倾覆前就漂在海上的,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海上为什么有尸体?”陆婷婷突然对机舱里的专案组成员大声说道,“你们知道轮船侧倾前,海面就已经漂着许多浮尸吗?那不是船员的尸体。这个情况,你们知道吗?你们有人对浮尸进行调查吗?我相信,这绝不是一起简单的技术事故!”

卷七 牧鱼人

魏宇同、林晓雯和铃木庆臣被漩涡裹挟着急速下坠时,只有水性好的铃木的意识还算清醒,他发现,水流正卷着三个人涌入海底一个狭窄的管道。管道不长,几次连续的碰撞后,几乎瞬时就跌入了一个开放的空间。铃木听到魏宇同和林晓雯的呼叫,然后就感觉到身体拍击水面的疼痛和紧随其后的更加剧烈的碰撞,整个人径直摔落在一池浅水里,背部撞在池底。他屏住呼吸,用双手使劲一撑,就从水中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两三米宽、七八米长的狭窄空间。尽管更多的海水还在从头顶什么地方涌进来,但脚下海水并不深,只没到了大腿。魏宇同和林晓雯在不远处也挣扎着从水中站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海水从头顶涌入并跌落的声音很大,魏宇同不得不扯着嗓子问。“海底。”铃木大声说。他已经大致看清,三个人所处的这个空间,是一个三面透明的舱室,可以从舱壁看到外面澄净的海水和五彩的热带鱼。舱室只有两米多高,拱起的顶部有两个直径半米左右的舱口,其中一个舱口还没有完全关闭,刚才三个人应该就是从这个舱口跌入舱室的。“海底?这……这是潜艇?”魏宇同环顾四周。舱室不透明的那一面,有一扇紧闭的金属舱门,舱门上满是锈迹。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响声,头顶的舱口完全闭合起来,海水不再疯狂地涌入,只剩下几道淅沥沥的水帘,舱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显然,这里距离海面并不远。充足的阳光从上面照射下来,经过海水和透明舱壁的折射,斑斑点点地波动着进入狭窄的舱室。三个人站在半米多深的水中相互打量,想起刚才被扳机鱼阵围攻时的惊心动魄,都不禁打了个冷战。

魏宇同和林晓雯的浮潜面镜、呼吸管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三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少被扳机鱼咬出的小伤口。咸水浸渍过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热辣辣地疼。林晓雯受伤最少,她翘起腿,卸下脚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泳衣。魏宇同试着用手敲打身边透明的舱壁。看上去,那舱壁相当厚,也许不止一层。铃木则趟着水走向侧壁的舱门,使劲推了几下,看没有动静,就主动放弃了。“这个,就是导游说的全玻璃观光潜艇吧?”魏宇同想起了导游在岛上推销过的潜艇观光项目。“水位在下降。”铃木的观察很仔细,舱室一头传来轻微的突突声,舱内的水面正逐渐下降。“这潜艇正在排水。艇里肯定有人。”“当然。”铃木肯定地说,“如果艇上没人,又是谁把我们吸进这个玻璃房间里的?”“有人?”林晓雯下意识地回头看不透明舱壁上那扇紧闭的舱门。“不用找了。”铃木用手指向左边的透明舱壁,“潜艇主人已经在向我们发消息了。”

透明舱壁外,一大群橙红色的鹦鹉鱼列队聚集。有了刚才被扳机鱼阵包围的经验,三个人已经不觉得鱼群列队有多么神奇了。可奇妙的是,这群鹦鹉鱼在舱壁外先是列成“一”字横队,然后迅速变换队形,只几秒钟的工夫,三人面前就出现了一行由鹦鹉鱼排列而成的英文字母。“我犹豫了很长时间。”这是那行英文字母的含义。“我没有义务款待你们。”两三秒后,鹦鹉鱼重新排列出了另一句英文。“天啊!”林晓雯的惊呼脱口而出。“你是说,潜艇上的人……用鱼跟我们打招呼?这是天方夜谭?”魏宇同也无比惊愕。“你是谁?”铃木没有理会林晓雯和魏宇同,而是用英文大声向没有露面的潜艇主人发问。“对我来说,您和您的同伴……”这一次要说的话显然太长,鹦鹉鱼一次没有排完一整句话,而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排出了下半句,“……不过是‘鹦鹉螺’上的乘客。”“好吧。”铃木耸了耸肩膀,无奈地笑了,他转向林晓雯,用中文说,“鹦鹉螺号,《海底两万里》。还记得内莫艇长吗?”“内莫艇长?”林晓雯本来没太看懂那句英文的意思,听铃木提醒,她几乎在第一时间想到了《海底两万里》中独角鲸一样的巨大潜艇,“我们被内莫艇长俘虏了?”“哈哈,没那么神奇。是这潜艇上的人在故弄玄虚。”

林晓雯睁圆了眼睛,手指着舱壁外说:“故弄玄虚?可他……他们……能指挥……指挥这些鱼……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我想……”铃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转而用英文大声说,“不肯露面的朋友,你应该不是这个节点的看门人吧?”

铃木的话音刚落,舱壁外的鹦鹉鱼突然四下散开,只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魏宇同和林晓雯搞不懂铃木所说的“节点”和“看门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话显然起了作用。又过了一小会儿,三人脚下的积水已经浅到只能没过脚踝。突然,不透明的那一面舱壁发出了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刚才还紧闭的舱门在三个人面前打开了。

从舱门里走出来的,并不是身材高大、前额宽阔的内莫艇长,而是一个头发蓬乱、脸庞狭小、戴着无框眼镜、身材瘦弱的男生。他穿着白色T恤和灰色短裤,长着一副典型的、毫无特色的中国面孔,除了眼睛还算炯炯有神外,脸上没有一处可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脖子上挂了一条细链子,下面似乎有一只圆形吊坠。手里托着一部小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发出的光亮在他胸前投射出一小块晃动的绿色区域。“你是谁?节点的事,你,怎么知道?”潜艇的主人说话一顿一顿的,但说的居然是中文。“你也是中国人?”林晓雯惊奇地说。

潜艇主人没有理会林晓雯,他的眼睛直视着铃木庆臣的脸。“我叫铃木庆臣,从东京来。”“跟我来。”瘦小的男生托着电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隔壁的舱室。

铃木好像心中有数一般,紧跟着潜艇主人走了进去。魏宇同和林晓雯四目相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怪事。林晓雯用眼神征求魏宇同的意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拉着她钻进了那扇打开的舱门。

这是一间全金属的舱室,一扇舷窗都没有,面积比刚才三面透明的观光舱小很多。舱室内密密麻麻堆满了导线、电脑主板、显示器、键盘和碗口粗的金属管道,舱壁上满是金属锈蚀和油漆剥落的痕迹。四个人挤在里面,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的空间。潜艇主人坐在角落里一个金属台子上,一言不发地敲手上的电脑键盘。舱门吱呀呀地关闭,看上去,关门的指令像是从他手上的电脑发出的。“您……住在这里很久了?”铃木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你……不是……节点的人?”潜艇主人并没有回答铃木的问题。“我像吗?”铃木反问道。

潜艇主人没有答话,回应铃木的只有连续不断的键盘声。“如果节点只是个幻觉,并不真的存在呢?”铃木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舱室里的一切。“不用看了。这儿……不是……节点的一部分。”潜艇主人的普通话发音很标准,但每说一个词都要有意无意停顿一下的说话方式让人很不习惯。“那么说,我们真的是在一条观光潜艇里?”铃木俯下身子仔细看墙边一块显示器上闪烁的曲线图案。

潜艇主人仍自顾自地摆弄电脑。“您不是节点的看门人。”铃木断言道,“您和我一样,都是这个节点的访客。”

潜艇主人还是没有答话。“你们在说什么?”林晓雯忍不住插了话,“铃木,你认识他?你故意带我们来这里?”“不,我从没见过他。”铃木继续端详显示器上的曲线。“那你们说什么节点,什么看门人,什么访客……怎么听上去像对暗号一样?”“暗号?”潜艇主人突然说,“不如说……编码。其实,到处都是……整个宇宙……到处都是符号和编码……生在其中,天天都在对暗号……或者打哑谜,不是吗?”“可问题是,有些人就懵懂地活在这些符号、编码里,有些人却能参透其中的奥妙。”铃木的话里也藏了玄机。“参透?有什么用?参不透,又能怎样?”潜艇主人的语气有些沮丧。“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林晓雯有些着急,一旁的魏宇同示意她别插嘴,但没有成功,“什么符号、编码?我只知道,这两天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奇怪。今天,连鱼都成精了,可以排出阵势来咬人……”“对了,说起鱼,你想看牧鱼吗?”潜艇主人突然跳下金属台,托着电脑走到了林晓雯身边。“牧鱼?”林晓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对,牧鱼。”

潜艇主人在电脑上敲了几个键,然后示意林晓雯看舱壁中央。林晓雯惊讶地发现,全金属的舱壁上突然闪烁起蓝色的微光,光芒中,有细小的蓝色光点在有规律地跳动。蓝色微光覆盖了大约一米见方的区域,随着光点跳动,这块区域渐渐变成了全透明的,通透程度与刚才那间观光用的玻璃舱室不相上下。在这个突然出现的“窗口”外,马尔代夫海底常见的几十种热带鱼正在自由地游动。“说个数字。”“数字?说个数字?”林晓雯不知道对方要自己做什么。“一个……五十以内的数,随便哪个都行。”“这……怎么像是在变魔术?”林晓雯看到潜艇主人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只好开口说,“十五。”

潜艇主人在键盘上敲了几下,然后示意林晓雯看窗外。海水里,突然有十几条鱼改变了游向,集体向透明的“窗口”游过来。它们在贴近“窗口”的位置,横向排成一排。让人惊奇的是,这十几条鱼几乎每一条都是一个独特的鱼种,整个队列从左到右居然是按照鱼的个头由小到大排列的。林晓雯一一点数过去,队列里鱼的总数正好是十五条。“哈哈,好玩,好玩。”林晓雯似乎暂时忘了身上的疼痛,高兴得像个正在看魔术表演的孩子。“所以,是你操纵扳机鱼来攻击我们的?”被冷落在一边的魏宇同突然发问,一双眼睛严厉地盯住潜艇主人。

潜艇主人歪了歪头,没有答话,而是快速打开了舱室尽头的一个小舱门,俯身钻了进去,一会儿又抱着一个布包出来。“毛巾、药棉、淡水。清洗下伤口。”潜艇主人把布包丢到魏宇同脚下。“是你让扳机鱼编成战斗队形的?”林晓雯拿起毛巾和清水,为自己和魏宇同清洗伤口。

潜艇主人没有回答。“所以,导游说小岛北面有危险,说的就是你和你的鱼群么?你在这海底故弄玄虚,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魏宇同推开林晓雯,向前迈了一步。“故弄玄虚?”潜艇主人看着魏宇同,“我在这里半年多了,如果不……制造些鱼咬人的事,让普通人……离这里远些,哪会有这许多清净?”“清净?”铃木直起身说,“你弄了这么大的扳机鱼阵来围攻我们,就不怕被他们发现?”“那……也是因为……你们离这潜艇太近,不得不请你们上来,起码,大家认识一下。”潜艇主人说。“你是把我当成他们的人了吧?”铃木问。“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把你请进来之前,我不认识你,当然……不能……把你当朋友。”“你把我们都当成了敌人,又用漩涡把我们吸进这见鬼的潜艇里来?”魏宇同有些激动,“告诉你,我和晓雯只是游客,来这里度假的游客!你藏在这里半年多,还弄神弄鬼地用鱼来伤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觉得你是什么好人。可我不打算管这闲事,我也不关心你和铃木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你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不想被警察逮捕,那就快送我们出去!”

潜艇主人眨眨眼,又陷入了沉默。“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让那些鱼排成阵型?”林晓雯似乎并没有因为被鱼咬而生气,“你到底是在变魔术,还是真的在……你刚才说的,叫做……牧鱼?”

潜艇主人看了看“窗口”外的鱼儿,低头敲了几个键。刚才排成一线的十五条鱼突然解散。不一会儿,一群蓝色的鹦鹉鱼聚集起来,整齐地排出了一行数字:“1916.04.30”。“1916年4月30号。你想说什么?”魏宇同警觉地问。“一千多年前的一天?”林晓雯接口道。“克劳德·香农的生日。他是信息论的奠基人,信息时代的开创者之一。”铃木说。

潜艇主人看看铃木,又用手指指魏宇同和林晓雯,示意铃木给这两个蒙在鼓里的人答疑解惑,自己则懒散地敲着键盘,指挥“窗口”外的鱼群散去,然后又神奇地让“窗口”恢复了不透明的金属原状。

卷八 科学犯

“好吧,我本来不想说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们不能总在这里打哑谜。”铃木干脆斜靠在舱壁上,然后挥手示意魏宇同和林晓雯坐下慢慢听。“这么说,你和他,”魏宇同指了指潜艇主人,“还真的有事瞒着我们?”“不,我从没见过他。”铃木说,“如果要瞒,也只是我单方面瞒着你们。刚才说到信息时代,如果从克劳德·香农时算起,到今天已经一千多年了。你们不觉得,这一千年的人类历史,有什么不对头吗?”“没什么不对头啊……全球经济高速发展,经济体之间平等竞争,贸易充分自由,国家间的贫富差距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小,战争的威胁从来没像今天这么远……历史学家不是说过,‘如此平和的时代里,任何历史都是经济史,任何科学都是经济学’吗?”“可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吗?看看您手腕上挂的防水相机,还是一千年前的数字成像原理,连存储卡都是一千年前的技术……”“你想说的是科技没有发展?这我当然知道,咱们用的汽车、洗衣机、电冰箱之类的东西,除了样子越来越好看,全都是一千年前的老技术。我还知道,这一千年里,工业界就没造出过几架全新设计的飞机,连波音都在吃老本,拿一千年前的图纸改改,就算是一个新型号。可现实本就如此。多少年了,科学家不是早就论证过了,科技发展早已到了智慧生命所能探寻到的极限,没可能在理论上有所突破了。一千年里,物理学几乎没发现什么新原理、新粒子,技术领域也鲜有新发明问世……”“问题是,您真的从来都没怀疑过?”“我?当然怀疑过。”魏宇同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每次感叹航空业停滞不前时,他都会随手在手腕上画个问号,“谁没有一点好奇心呢?可除了小孩子,没人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公开讨论这种问题。还有无处不在的科学法庭……你知道的,没有人想上科学法庭,没有人想成为科学犯。即便做梦想到这样的罪名,也会惊出一身冷汗……”“不容质疑的‘科技有界论’,对吗?”铃木笑了,“几百年来,普通人恐慌过,甚至歇斯底里过,学术界还搞过好几次全球范围的大讨论……现在,主流科学界早就盖棺定论了,对吗?”“这根本不是有没有盖棺定论的问题。”魏宇同纠正道,“这是人类的共识!况且,‘科技有界论’受联合国公约的保护,挑战科学权威的无知者迟早会被送上科学法庭的……那是个……那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科学法庭?毛骨悚然?”铃木机械地重复着魏宇同的话,“您亲身到过那儿?”“怎么会?我又不是疯子!我知道,要否定‘科技有界论’其实很简单,只要做出一项有突破意义的科学发现就行;但我也知道,这一千年里,无数人尝试过,却没有一次成功。敢于公开宣扬那些实验的,无一例外,都成了科学法庭的审判对象。”“那么,您怎么看今天这个奇怪的年轻人用电脑来牧鱼这件事?”“牧鱼?你想说什么?这是科技进步?这是物理发现?”魏宇同不以为然地笑了,“别逗了,这难道不是魔术吗?中国古代就有操纵金鱼的戏法了。”

铃木回头冲潜艇主人无奈地笑了笑。“不。”林晓雯插话说,“我觉得这不像魔术。没有哪个魔术师可以指挥几百条扳机鱼排成阵型攻击我们。宇同,你说呢?”“嗯……也许吧……可这和科技发展有什么关系?难道,全世界近一百亿人都蒙在鼓里,科技却在这小小的马尔代夫悄悄开花结果?而科技发展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奇怪的潜艇主人可以在闲得无聊时玩牧鱼的游戏?”“嗯,您只说对了一半,绝大多数人是被蒙在鼓里,但悄悄发展起来的全新科技可远不止牧鱼这么简单。”铃木说,“两年前,我也和普通人一样,虽然困惑,但从没怀疑过‘科技有界论’。那年冬天……唉,怎么说呢?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那一年,通信社安排我调查一起反科学的群体骚乱事件。那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古怪,我又偏偏遇上了那个疯子,那个所谓的科学犯。阴差阳错,命中注定我会被卷进……”“被卷进什么?”林晓雯问,“纠纷?阴谋?骗局?”“我不知道,这太匪夷所思了。有时候,人会有那种很奇怪的感觉: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久了,突然打开一扇门,会感到特别不舒服。我以为我发现了爆炸性的新闻,没想到,我眼睁睁看着那个疯子死去。他的名字叫山崎昌,是个负罪潜逃的科学犯。想来,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科学犯吧?”铃木叹了口气,眼睛里透出一丝悲凉。

两年前的冬天,关东地区刚下过一场雪,气温并不低,东京市内的道路尽是融雪后的潮湿和泥泞。铃木庆臣没有乘出租车,而是搭地铁从银座赶往新宿。昨天傍晚发生在七个地铁站内的骚乱事件很是蹊跷,虽然警方已经控制了局面,地铁也已恢复运营,但几条主要街道和商业区附近,仍不时有高呼口号的人群聚集,路面交通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铃木看过昨天赶到现场的同事发回的所有新闻素材。其实,骚乱的规模并不大,到每个地铁站闹事的也就是十几个人。他们强行闯入地铁站台,点燃火把威吓市民,在站台地面涂抹油脂,又架起梯子,试图焚毁站台的天花板。

从录像画面上看,这群人在站台上拉起了巨幅的标语,上面写着“让有界论见鬼去”、“世界没有尽头”、“解散科学法庭”、“释放科学犯”、“愚蠢的人类”、“愚昧的科学”之类的口号。看上去,这似乎又是一次普通民众质疑“科技有界论”的小规模示威,这种事情每隔几年就会遇上一次。大多数人会把这样的示威当闹剧来看,因为除了喊喊口号,没有哪个示威者真的懂科学,也没有哪个示威者能出示科技仍在发展的有效证据。

但昨天深夜,警方发布的初步调查结果让人大吃一惊:涉嫌干扰七个地铁站正常运营秩序的嫌疑人,竟无一例外是大学教师或科研人员,其中还有不少拥有教授头衔。

专业科技工作者的集体反科学骚乱?公众为之哗然,通信社方面也不得不加派人手进行更深入的追踪报道。铃木今天的任务,是与新宿警察署负责人会面,了解被拘捕的犯罪嫌疑人的最新情况。

地铁上的乘客不多,铃木有足够的空间在膝头摊开一叠厚厚的文件。他一大早就从法务省的朋友那里要来了近年日本接受过科学法庭调查或传唤的嫌疑人名单。从统计角度看,日本最近十几年涉嫌反科学罪的人数并没有显著增加,但职业科研人员所占的比例逐年上升,其中不乏知名的学者和教授。“这还真是很有趣啊。”铃木自言自语道。“先生,先生,买一面小镜子吧,手工制作,每面一百日元。”一个嗲声嗲气的小女孩打断了铃木的思考,她双手托着一捧卡通造型的迷你梳妆镜,睁大眼睛站在铃木面前。“梳妆镜?”铃木一愣,随即看到小女孩穿的花裙子上有女童子军的标志,“哦,女童子军呀。是你们自己做的手工吗?”

小女孩使劲点了点头。“做得真棒!看到这样好的手工,真是感动呢。”铃木夸奖道,“不过,漂亮的小镜子应该推销给十几岁的小女孩,当然,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可以。但,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就不需要了,因为我从来不用这种卡通镜子,明白吗?”

小女孩又使劲点了点头,却仍站在铃木面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怎么,你看我像是需要一面小镜子的人?”

小女孩再次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每个人都需要一面镜子。人的寿命有限,就算坐光速飞船,能到的地方也有限。可是,镜子里的世界却是无限的。不信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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