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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9: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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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拉迪亚德·吉卜林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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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海到大海

从大海到大海试读:

第一章

关于自由及享受自由之必要;将成泡影的目标和计划。

论事件之相异,罚入地狱的灵魂所受的折磨。

年轻人,当世界处于青春期,

万树流淌着绿意;

每只鹅均为仙鸟,

每位少女皆成王后——

那么,年轻人,

蹬长靴跨骏马,

远离故土去云游天下吧。

青春热血必有其挥洒处,

凡人皆有得意时。

我们大家都听命于人生需求。七年后,需求转向我说:“现在,你无须做任何事,你可以尽情享乐。我将解除套在你脖子上的束缚,期限为一年。用我这份礼物,你选择做些什么呢?”我从几个角度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首先,我打算去改革社会,可这好像不是一年半载能办成的事,而社会也不一定领情。然后我欣然着手考虑打造一座不朽的“胸像”,可是我又想,这充其量只能保存三个月,而我却要为此头疼九个月。这时,我深恶痛绝的人,一个云游四海者来访。他落座在我的椅子里高谈阔论,叙说他用柯克旅行社的票在印度度过的五个星期。他来自英格兰,却将礼仪风度抛进了苏伊士运河。“我向你保证,”他说,“你们这些人离身处其中的环境事实太近,不可能对其价值作出冷静的判断。你们太近了,而我——”他略一挥手,留给我完成这句话。

我上下打量着他,从头盔到甲板鞋,我看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寻思着印度,遭受诽谤却寂静无声的印度,被他这种人胡乱逛过的那片国土,其国民过于忙碌,无暇回击别人对他们的风俗礼仪的中伤。我注定要为印度讨个公道,向不亚于地球四分之三的疆土发出挑战。这念头使得牺牲成为必要(令人痛苦的牺牲),因为这意味着我也得成为一个戴头盔、穿甲板鞋云游四海的方士。为了我们这个小小世界的利益,我愿意忍受这些甚至更多的痛苦。我将“整天毫无顾忌地对所有事情大声作出判断”,我将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直至地球的心脏部位,回头再嗅伦敦的沥青味。

印度民众根本未向我发出指令,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自我任命为“美好自身委员会”的委员长。于是,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起了变化。正如人们所言,在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早晨,垂死之人环顾屋内,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面对此屋了,那么,屋子的面貌也会变得陌生起来。我曾有意避开生活的潮流,“我们的”任何利益我都没份儿。北方的桃树开始发芽了。人们说,山里下了大雪,热天便长不了。这与我无关。走廊上悬着布屏风扇,端坐着个拉扇人。公共建筑里安装着大量的冷气装置。铜匠在花园里唱歌。早熟的黄蜂在门把手周围嗡嗡低鸣,预报即将到来的酷热天气。这些我并不关注。我已死去,冷眼旁观往日的生活。

这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我这样生活了七年,或者说一天,我说不准该怎么算。我只知道,我可以看着男人们去办公室上班,而自己却十分惬意地安睡。我可以白天随时外出,夜间想熬夜到几点都行,因为每一个早晨我都不用辛苦劳作。如同获释的罪犯看待他刚刚离开的监狱,我怀着同样的心情领悟了问题,迄今为止我已经没有这种洞察力了。我还进一步看出,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的自私程度有多么严重。有人说,老天在下着不合季节的雨,来年会是个歉收的荒年。我感到悲哀。我担心雨水会冲垮通往大海的铁路线,那样会延误我启程的时间。此外,这个季节也将会疾病流行。我想象着,人生需求也许会后悔她赠予我的礼物,仅仅为开个玩笑,就将我从地球上除掉,而我尚未看到地球上有些什么呢。阿富汗边境在闹动乱,也许将动员一个兵团,也许许多男人会死去,留下他们的亲人在山区居住区为他们哀悼。我担心,载着我宝贵身躯航行于横滨和旧金山之间的汽船会被俄国军人截获。我祈祷着,为了我的缘故,就让哈米吉多顿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延期举行吧,这样我个人的快乐就不会受到妨碍。战争、饥荒、瘟疫将会给我带来如此的不便。我在伟大的女神——人生需求面前卑躬屈膝,卖弄地说:“这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我漫游世界时您别管我就得。”确实,每日挣钱糊口,因此我们的品行最为高尚。

我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人们,真的,我非常同情他们。他们劳作,他们必须劳作。我是个贵族,在我方便的任何时间,我都可以找他们,询问他们为何劳作,是否经常劳作。

他们嘟囔着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羡慕的眼神让我高兴。我不敢过于刻薄地嘲笑他们,我恐怕人生需求会扯着我的衣领,将我从他们身边那块仍有余温的地界拖开。当厌烦了所有认识我的人时,我逃到了加尔各答。我痛苦地发现,一年前,我曾正式诅咒过加尔各答,可如今它依旧是印度的大都市,依旧做着商业交易。现在,我要重复我原来的诅咒,希望这令人讨厌的城市土崩瓦解。

人们在过豪拉桥时,早上五点就得抽烟,那时既非夜间,也非白天,因为,老老实实地被的尼古丁熏得头疼总比受有害气味所伤要强。有个人问我,为什么会允许西姆拉大迁移的丑闻继续下去。这位仁兄虽然是卖苦力的,却还挺有头脑。我回答说:“这是因为这个下水道般的城市不适合人类居住,你们大家都犯了极大的错误,你们,你们的纪念碑,你们的商人以及你们的一切。”我欣喜地想到,几十万卢比花在了一个叫西姆拉的地方,用于建造公用办公大楼。还将花几十万卢比建德里至卡尔卡的铁路,以便文明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到达那儿。“那条铁路通车时,你们的大城市将死亡,被埋葬、被除掉。我希望这是给你们的一个教训。你们的城市将腐烂,先生。”可他却说:“人们被埋在这里时,如果是雨季,五天就变成了尸蜡。知道吗?他们皂化了。”我说:“去皂化吧,因为我憎恶加尔各答。”然而他却领我去了伊甸园,他恳求我,为了我自己的缘故,不要带着这种偏见去云游世界。我不高兴了,也不舒服。可是他发誓说我的坏脾气归于我“西姆拉式看问题的方式”。

世间凡人都对伊甸园略知一二,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认定伊甸园便是繁华奢靡的大都市。事实上大都市生活极其了无生趣。市民们头戴高耸的黑色大礼帽,身穿双排纽扣礼服大衣,在电灯炫目的光线下忧伤地走来走去,而其时他们本应该只穿着衬衫围坐在小桌旁,用冰镇的熟啤酒款待他们的妻子。

这是个闷热的3月的夜晚,我的朋友将自己裹在约定俗成的外衣里,和蔼地对我说:“你可以戴圆顶帽,但不能穿甲板鞋。我亲爱的朋友,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红色大道上抽烟——只要是你认识的人都会去那里。”

大多数人坐在花园外的马车里,喘着热气的马儿、马具和上过漆的马鞍形成一种氛围,笼罩着他们。其他人则踏着又湿又软的绿草,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直到疲倦为止。一个乐队在为他们演奏着曲子。“这就是你们所做的一切?”我问。“不错。”我朋友答道,“难道这还不够好吗?我们在这里和认识的每一个人相遇,和他或她一起散步,除非他们属于坐马车一族。”

头顶上是暖融融的天,脚底下是热辣辣的软草,微风懒洋洋地吹向四面八方,依稀闻到夹裹着的下水道的腐臭味。天边是一排排成堆的马车,电灯光刺痛了紧皱的眉头。这奇异的景象令人着迷。这些在劫难逃的人们无休无止地来回走动,因为只要有一个人逃进闪烁的灯影里,便会有二十人占了他的位置。戴着宽松帽的商船队成员、亚美尼亚商人、孟加拉平民、商店男女职员、犹太人、帕提亚人以及美索不达米亚人,全都聚在了那温热而发着恶臭味的地方。“我们就是这样自得其乐。”我的朋友说道,“总督侍从兰丝唐讷夫人来到这里了。”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向我宣读天堂里政府议员的名单。我思忖着,这些人无酒可饮,他们满身尘土,满腹忧愁,面色苍白,他们将继续如此来回走动,直至死亡。

我刚才这么说是犯了个错误。如同西布朗普顿,加尔各答不再是盎格鲁印度了。和孟买一样,它已经获得了一种精神姿态,那种姿态要早于野蛮的、尚未开化的印度几十年时间。一位聪明且值得信赖的金融家在谈及帝国时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在印度设立如此庞大的军队呢?看看这整个国家吧。”我想,他言下之意为环城路或女王路。那些日子里,当两个互不了解的城市之音传至伦敦,它们的建议得到采纳,麻烦也就随之来了。直到我第二次来加尔各答旅行,我一直无法解释《任期》杂志那刻薄的语调及有限的范围。我现在理解了,它们只是行政区报,理应受如此待遇。

在适当的时刻,我乘船逃离了加尔各答。人们把那艘船叫做“羊肉邮件船”,因为它将羊和邮件运至仰光。旁遮普的一半人和我们同行,他们去缅甸的宪兵队为女王效力。在唧唧喳喳的缅甸语和孟加拉语之中,再次听到刺耳的纯正北部印度语,真让人感到快意。

去仰光,然后乘坐“马都拉”号船,和我一起顺哈格利河而下,试着去领会那些领航员们所过的生活,那些奇怪的人们似乎只是通过对河的观察就能了解那片土地。“我在北山脊下停了船,水深六英寸,西南季风刮着,我就像在灵薄狱里等待着的死人,不知道将把这船引向哪里。”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么,你指望什么呢?”另一个声音说,“不应该都用暗光,无论如何,边界外的危险处给我闪两下红灯才好。哈格利河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河。哎呀,就在去年,迪加斯波号驶离了航道……”

哈格利河引航员满肚子奇闻逸事。如果得到适当的尊重,他会愿意叙说一二。假如他在航道作为一个“新手”干了六年,既未命丧黄泉也未老之将至,那么我想,他引导船只以每小时十二英里的速度在河中航行,送走重达两千吨的船只和几百名乘客,就能挣到差不多五十卢比。然后,他便带着你最后给他的赞扬离船而去,驾着拖船在河口游弋,直至找到另一艘汽船,并为之引航。他是很容易随遇而安的。

若干天以后,我已身在远海某处。我放弃了目标与计划。我写不下去了,不为睡懒觉而感到羞耻,一种十分美妙的懒散感统治了我。新闻业是一种欺诈,文学如此,艺术亦然。那艘摇摆着航行在桑得海德的双桅横帆引航船,留下了我的最后信息,传给那我已从中脱身的监狱。

我们已经驶入蓝色的水域,如同迸碎的蓝宝石,微风涨满了遮阳篷。今天早晨看见了三条飞鱼,早餐前的茶不如人意,船长人却相当不错。这些新闻足以令人激动吗?或者我来告诉你教授和指南针的故事?不过切莫外传。如果我确实能再次动笔,你会听到更多有关教授的故事。他在印度时,每天工作九小时。今天中午他对飓风和相关的一些事情产生了兴趣,要去他的船舱取指南针和一本气象学书。他踱进船舱,却在酒柜边驻足思索起来。“指南针放在一个箱子里,”他懒洋洋地说,“麻烦的是,要拿指南针就得把箱子从我的卧铺下拖出来。一想到这里,我觉着这么做不值得。”

他如此怠惰,说话语气里却不带一丝羞愧。我想责备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比起他来,我更觉得惭愧。“教授,”我说,“阿拉巴哈德有个叫《先驱者》的不起眼的小报,我应该为它写封信,非写不可的信。你可听说过什么荒谬不经的故事?”“我想知道安古斯图腊树皮制剂和威士忌混饮是否很苦。”教授把玩着酒瓶颈说道。

并没有像印度这样的地方,也根本没有叫《先驱者》的日报。一切不过是个令人厌倦的梦境。世间唯一真实的便是那水晶般的海,清洁干净的甲板,柔软的小地毯,温暖的阳光,空气里的盐味儿,以及无法计量、没有出息的懒散。

第二章

失去脚步声的河流及河岸上的金色神秘之物。描述人们如何去拜[1]谒十威大衮宝塔,却未见其形;前往勃固区俱乐部所闻之事太多。论混合饮料。

凡我亲历我皆有份,

所有经验即是丰碑。

瞬息间,

我移步之时,

人迹未至的地球边缘处

便永永远远从此间淡出。

有这么一条河,一个酒吧,一个引航员,还有许许多多神秘的海事。船长说,启程于加尔各答的旅程结束了,几小时后我们将抵达仰光。这条河的河岸低矮泥泞,树丛繁盛,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们的船让过几条摇摇晃晃的稻船时,我思忖道,我正在观察一条失去脚步声的河流,过去的三年里,我的那么多熟人曾踏上这旅途,却再未生还。有这么一个人,曾去开发缅甸北部,却在泯腊那边的低矮丛林里被一把缅甸大刀给残忍地“开发”了。还有一个人,他以女王的名义去统治那片土地。他没能统治一座小山,一条河流,反倒被拉下马来。有人被自己的仆人开枪打死了。还有个人坐在那里享用晚餐时被土匪给杀了。患丛林热病的人可列出一长串名单,忍受了孟加拉军队规章所说的那种“与服兵役必不可分的困难与匮乏”,丛林热病便是他们唯一的酬劳。我脑中闪过十几个名字:警察、中尉、年轻的平民、大贸易公司的雇员,还有探险者。他们曾沿河而上,如今都已亡故。一个新缅甸的工人站在我身旁,他将去仰光报到。他讲述了一些故事,什么没完没了地追捕逃逸的土匪啦,徒劳无功地在煤矿边缘地带刨来刨去啦,荒郊野外高尚而又悲壮的死亡啦,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金色的神秘东西在天际显露,美丽、耀眼、奇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形状既不像穆斯林的圆顶屋,也别于印度的尖顶寺庙。它耸立在一座绿色的小山上,山下是一排排的仓库、工棚和磨坊。我想,我们这些不受约束的英国人此刻是在哪一位新的神像之下呢?“那是老十威大衮(发音为大拱,不像经文里的那位神灵)。”我的同伴说。“该死的!”这似乎不该受诅咒。他先是解释我们为什么选择去仰光,接着又说我们为什么要继续前进,去看看这片国土还有些什么宝贵稀罕之物。在看到那景象之前,我这未经教化的双眼并没发现这块土地与桑德邦斯的外貌有什么不同。然而,他指着那金色的圆屋顶说道:“这就是缅甸,它和你所知道的任何国家全然不同。”“它是座著名的古老神殿。”我的同伴又说。汤岵至马纳德雷的线路已经开通了,成千的朝圣者蜂拥前来瞻仰它。在一次地震中,它的大金顶消失了。现在它顶部的三分之一用竹篱笆遮挡住了,“他们正在给它重新镀金,完工展现原貌时你应该来看看。”

为什么当人们第一次看到任何一件人间奇迹时,旁观者总会插嘴建议“你应该看看它……”在上帝的最后审判日,这种人被允许离开坟墓二十分钟,他们脸上泛着地狱之光匆匆上来,神气十足地对那些赤身裸体的小鬼说:“天使加百利开始传送好消息时你们本该看看的。”十威大衮究竟是什么,有关它的历史和考古有过多少书文记载,和我都没有干系。它矗立在那里,俯视着万物,仿佛在解释有关缅甸的一切,为什么男人们奔赴北方战死他乡,为什么军队频频调动转换战场,为什么伊洛瓦底舰队的汽船黑背鸥似的停泊栖息在江面上。

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个新地方。一个当地居民一见面就说:“这地方本来就不是印度。他们原本应该把它变成英国直辖殖民地。”

根据帝国的显著特征——换言之,从它的味儿——判断(应对之作出判断),他的话的确有道理。因为,虽然加尔各答有股臭味,孟买有另一种臭味,旁遮普的臭味则最熏人。这些臭味有种血缘关系,而缅甸发出的味儿完全不同。“那是什么味儿呢?”我问。那人说是“纳皮”Napi,也就是咸鱼,而这鱼早就该被埋掉的。导游手册说,人们无节制地食用这种东西……去过仰光的人,顺风所及之处的每一个人都会懂得“纳皮”为何意,否则,天知道那是什么气味。

是的,这是块崭新的土地,这里的人民懂得色彩,这块令人愉快而散淡的土地上,到处是漂亮的少女和非常糟糕的方头雪茄。

糟糕的是盎格鲁印度人是外国人,无足轻重。他不懂缅甸语,不过这并无太大的损失,马德拉斯人坚持用英语和他说话。顺带说一句,马德拉斯人非常出名,他们顶替了那些不愿干活的缅甸人。几年后,他们戴着戒指和脚铃回到家乡的海岸,其结果显而易见。马德拉斯人要求并得到了高额的工资,而且渐渐明白他们是不可缺少之人。缅甸人过着美好的生活,他们的女同胞们嫁给了马德拉斯人和中国人,因为他们能让她们过上富足的生活。当缅甸人想做事时,他便会去找个马德拉斯人为他干活。我不知道这位缅甸人支付佣金的钱从哪找来的,大家公认缅甸人绝不愿在正当的行业里作出努力。如果慷慨的上帝让你穿上了紫色、绿色、琥珀色或者深褐色的袍子,在你的头上裹上玫瑰红的头巾,将你置于空气湿润宜人的国度,在那里,稻子自己成熟,鱼儿跃出水面束手就擒,等着腐烂后腌制,那么,你还愿意干活吗?你会不会宁愿叼着方头雪茄烟在街上游荡,有什么就看什么?如果三分之二的女孩子都在轻启朱唇微笑,这些温文尔雅的少女还有其他的女人确实一个个都恰如国色天香,你会不会把你的时间花在追莺逐蝶上?

缅甸人就是这样做着他们该做的事,英国人却用言辞刻薄他们,毕竟,他们来到缅甸是想有所作为。出于第一印象,我个人盲目地偏爱缅甸。我死时将做个缅甸人。身上裹着二十码货真价实、产自曼达雷的英国丝绸,唇间叼着的香烟换了一根又一根。我喜欢说话时挥舞着香烟加重语气,高谈阔论,妙趣横生。我喜欢和一位杏色皮肤的美丽女郎一起散步,她的微笑洋溢脸上,妙语流出唇间,像年轻的少女应该的那个样子。当男人看她时,她不会拉下莎丽罩住脸,隔着莎丽挑逗地对男人杏目圆睁。我散步时她不会紧紧地跟定我,因为这是印度的习俗。她将怀着诚实善良之心去看世界。我将教她抽埃及最好品牌的香烟,而不再用卷心菜叶裹着碎烟草玷污那美丽的樱桃小口。

说真的,缅甸女孩非常漂亮,看着她们,我理解了许多我所听到的那些故事,比如我们在佛兰德斯的部队。

上帝真的会帮助那些不自助的人。我沿着一条不知名的街道走着,我被满大街恣意跳动的色彩吸引住了。南印度的拉杰普塔纳有着缤纷色彩,你可以在乡间任何一间会客室发现那是各种自然色彩的调色板。缅甸人的色彩搭配方式不太一样,女人的头巾、裙子和短上衣是三种鲜亮的色彩,男人的长袍和头巾色彩华丽。绿色植物环绕着黑色木屋,以此为背景,你可以得到你的色彩拼图。这里,无论在哪都没有任何艺术成规可言,色彩的组合取决于头顶上的太阳能。这就是处于伦敦雾霭中的人们偏爱淡绿色和暗红色的原因。无论给我淡紫色、粉红色、朱红色、青金色还是热血的红色,炙热的阳光都会改变它们,并使之柔和起来。我是刚刚发现这一点的。

一个马车夫自愿带我驾车兜风,这个有点滑稽可笑的小出租马车是为肥胖的缅甸小马量身打造的。我注意到人们对牲畜很友善。我们往城里的英国人聚居区驶去,欧洲移民住在那里很讲究的小房子里,那些房子像是用香烟盒的下脚料建造的,看上去仿佛一脚就能踹个四分五裂(相信漫游者的能耐吧,他能片刻间想象出一种理论)。正是为了避免这命数,大多数房子都建在木头支架上。这些房子绝不是什么宿营地,不平的地面和尘土飞扬微微发红的道路与印度帝国的任何一部分都不相同,也许除开奥特卡蒙特。

小马信步跑进了一座公园,公园里散布着别致的小湖,而小湖中点缀着几个小岛,一些身着法兰绒服装的欧洲移民正泛舟湖上。公园外面有几个叫人赏心悦目的小修道院。修道院里到处是身穿金黄色长袍,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修士,他们热烈、兴奋地交谈着,潜修如何隐逸,如何放弃肉欲及心中的魔念。每一个角落里站着三个小女学生,几乎和萨瓦剧院的戏剧场面一模一样:日本天皇驾崩、学校解散。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在笑——他们似乎在笑头顶上的天空,因为它是蓝色的。他们笑太阳,因为它在西沉。他们相互笑,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事儿可做。一个胖小孩的笑声最响,尽管他在抽方头雪茄,雪茄本应使他非常恶心的。

宝塔总是近在眼前,和我们在远处的河中第一眼看见的一样,闪耀光芒的神秘之物。然而,当我们离它越来越近时,它改变了形状,它展现在成百的小宝塔群中间。突然,山坡上出现了两只石膏巨虎(缅甸教规),它们是缅甸最伟大的宝塔的卫士。一大群快乐的人们身着漂亮的衣服穿梭其间,他们一起向一条碎石大道走去,这条道路伸展在两只巨虎之间,通往土坡顶端。道路台阶很奇特,它的大部分被一条廊道掩盖住了,或者说也可能是被柱廊围了起来,昏暗中可见一些镀金的沉重木柱。当我来到这奇怪的地方时已近午后。我发现,要想到达宝塔脚下,就得像攀登小山似的爬过一段长长的台阶。

我一生中有一两次见过这样的浪迹天涯的人们,他喘着粗气满怀妒羡地感叹:印度比他想象的广大得多,也可爱得多,而他只留了三个月时间探究它。我在仰光逗留的时间是按小时计算的,我在台阶下疾步行走,走马观花,无法即刻仔细全面地了解目之所遇,也许可以得到谅解。虎卫士的意义,主塔和无数小塔的灵性我无从知晓,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抽着方头雪茄的女孩子兜售用于佛像前的小棒棒和彩色蜡烛。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法理解,也无从解释。我所作出的唯一推断是,几天后,那个在地震中受损的大金顶将在狂欢的歌声里被升举起来放入原位,近半数的北缅甸人将会赶来观看这一盛事。

我在那两个巨兽之间的路上朝前走去。我穿过一个粉刷过的天井,来到一个平顶拱门前,拱门旁守候着一些跛子、瞎子和麻风病人。我路过时他们扯着我的衣服声泪俱下地讨施舍。先后消失在缓坡似的台阶上的人流对此却熟视无睹。我走进一个半明半暗的长长走廊,走廊两侧全是货摊,石头路面被人们的脚步踩得非常光溜。

在带屋顶的走廊尽头便是广阔的夜空,一段陡得多的台阶就从那里直通舍威大衮(顺带说一句,这才是正确的拼法)。一条色彩瀑布就在这梯级飞流而下,天色使它越来越暗淡起来。我在这里停住了,我面前有一个缅甸风格的漂亮拱门,拱门上装饰着中文题字。我荒谬地认为,再继续朝前走也不会发现更多令人愉快的东西。我还想了解,这样一个民族怎么还能够办报道土匪情况的报纸。我知道,大量的各种有关知识来自于坐在路边的那些人。这时,我看见了一张脸,这张脸很能说明问题。那下巴、面颊、嘴唇和脖子的轮廓,恰似罗马最难看的皇后再版本——那些诗人斯恩伯恩赞颂过的,我们时而见过其画像的十分懒散的女人们。在这挑不出什么像样毛病的轮廓之上是蒙古人种的鼻子,狭窄的前额和凹陷的闪光的小眼睛。我凝视着这张脸,脸的主人带着钦佩的傲慢神情反过来盯着我,他的一边嘴角皱了起来。接着,他高视阔步地向前走去。我看到了一张新的面孔,有了更多的感触和收获。“我得到俱乐部更深入地了解情况。”我说道,“可是这人似乎正是那种土匪类型的人物。有朝一日他可能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接着,过来了一个棕色皮肤的幼儿,幼儿在他的母亲的怀抱里笑着。见景而生情,我萌生了想握握那只小手的冲动,为达目的我便咧嘴笑起来。那母亲也笑着将那柔软的小手递过来。孩子笑着,我们大家一起笑着,笑似乎是这个国家的风俗。我们回到了已经黑暗的走廊,在那里,货摊的灯光闪烁着,几十个人在和我们同笑。缅甸民族一定是个性情温和的民族,他们把三岁小孩丢给一大堆泥巴玩偶或有接缝的老虎卫士照管。

事实上我并没有走进舍威大衮,但是,我同样感到快乐,好像进去了一样。

在勃固俱乐部,我发现了一个朋友(一个旁遮普人),我扑向他宽阔的胸膛,向他要吃的,要他招待我。他不久前刚接待了白沙瓦及世界各地的专员,不期而至的来访没有让他感到烦扰。可是他的家道已经完全衰落了。几年前在晦暗的北方,他总是入乡随俗地说本地话,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丹尼尔,主人带了几个储钱箱?”

我尚未投出的球从手中落下了。“天啊!”我说,“你怎么可能对你的nauker用那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南腔北调说话呢?它非逼得人尖声大叫不可。你可是个孟买人哪。”“我是马德拉斯人,”他平静地说,“我们这里都对仆人说英语,这不是很好吗?现在我们去看赛马,然后在这里吃饭。丹尼尔,拿上主人的帽子和手杖。”

肯定有几百个男人置身缅甸战争(世俗的事务中最不为人知又让人好奇的事件之一)之外,勃固俱乐部里似乎全是来往缅甸的男人,而他们的谈话不过是对征服遥远北方的喋喋不休的低声议论。“瞧见那边那个人吗?前些天在宗龙谷,他的头部受了伤,他十分强壮。他身边那个家伙是一个差不多被搜捕了一年的土匪。知道吗?他捣毁了芒苟的土匪帮,在稻田里捉住了土匪头。另一个人病了要请假回家呢,那人体内某处中了个铁块。尝尝我们的羊肉吧。我保证,这个俱乐部是仰光唯一可以吃到羊肉的地方。注意,你别对我们的仆人说本地话。喂,伙计!给主人再来点冰块。他们都是孟买人和马德拉斯人。北边前线有一些缅甸仆人。但是,真正的缅甸人绝不会工作的,他宁肯一门心思做个土匪小喽啰。“多少钱?”“可爱的小土匪。我们简称为达库(一种爱称)。那是鲳鱼。我忘了你们在北边没多少鱼吃。的确,我想仰光有它的优势。你付起钱来像是王子。一间普通的公用住宅,带有家具的小房子一百五十卢比。仆人工资二百二十或二百五十卢比,总共是四百卢比。我亲爱的伙伴,这里的清洁工一个月只赚十二或十六卢比,这样,他还是得去清扫别的房子。情况比基达还糟糕。希望到缅甸南部靠工资过活的人都是傻子。”

一个声音从桌子那头传来:“确实是傻子。缅甸北部却不同,你在那里能有指挥权和旅游津贴。”

谈话中间另一个声音道:“报纸上从不登那样的故事。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攻占堡垒时不像他们渲染的那样快。你们看,土匪头子格威设置了一个固定的陷阱,待我们接近它时,我们的人便前后受击。那场丛林仗打了个平手。请再来点冰块。”

接着,他们告诉我,一个老同学死在了敏哈拉堡垒的坡道下。有谁记得导致第三次缅甸之仗的敏哈拉事件?“我在他近旁,”一个声音说,“我想,他死在了艾的怀里,我说不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他死得安详。他是个好人。”“谢谢你,”我说,“我想我现在该走了。”我走到户外,走进闷热潮湿的夜晚,脑子里充斥着那些战斗、谋杀、暴死的故事。我已经来到了遮蔽着北缅甸的边缘地带,我宁愿放弃很多东西,以求沿河而上,去见一帮老朋友,那些如今被丛林弄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整整一夜,我梦见没完没了的楼梯,梯子下面蜂拥着成千的漂亮女孩,她们穿着华丽灿烂的长袍,我的眼睛看得发痛。楼梯顶部有个大金铃,在楼梯底下仰面朝天地躺着可怜的老迪,他死于敏哈拉,许多未刮脸的,穿着褴褛的咔叽军装的人在守护着他。【注释】[1]译者注:大衮,《圣经·旧约》中非利士人的主神,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

第三章

伟大的懒神居住于山顶,统治着大象城。伟大发明的历史以及伊基克顽皮的孩子们。

我为我的灵魂建造了一座气派的欢乐屋,

让其舒适地在此永住。

我说:“哦,灵魂,狂欢作乐吧,

亲爱的灵魂,因为一切顺利。”

就此打住,不再预先制定明确的旅游计划。在我的第一封信里,我告诉你们,我将直接从仰光去槟榔屿。此刻,我们躺在汽船里,离开了毛淡棉。汽船似乎并无特别的目的地。对于它为什么要去毛淡棉,我一头雾水。然而,船上的每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的流浪者,也就没有人感到不满意。想象一下吧:一船的人,时间不当回事,除了一日三餐,没有欲望,没有情绪,除非偶尔有蟑螂的跳动。

毛淡棉位于一个河口,这条河本该流经南美洲才对。当地人似乎以形形色色的船只为家。那些运煤的货船朝着四周美丽的群山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大腹便便的英国—印度邮船颠簸着行驶在河中。毛淡棉的游客稀少——少得可怜,以致除了货船很少有别的船从岸边发航班。

我告诉你们(切勿外传),毛淡棉根本不是这个地球上的城市。如果你们记得的话,在发现大象冢的那次值得纪念的航行中,水手辛

[1]伯达游览过该城。

逆水行舟,我们先看到一头大象,接着又有一头,岸边有个贮木场,它们在那里辛勤劳作。几个偏执的人拿着双筒望远镜说,它们的背上骑着看象人,这一点没有得到明确的证实。我宁愿相信我所看到的——一个昏昏欲睡的小镇,散落在美丽的河岸边的房子,居住此间的大象们,迟钝却认真地打桩解闷儿。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新锯倒的柚木味道,我们看不见大象在锯木,木头倒地的撞击声不时打破难挨的寂静。当大象们有了吃午饭的胃口时,它们便成双成对地游荡去找自己那一伙儿。它们并不费心问候我们及最新的邮件报纸,我们对此失望之至,可是当我们看见了一座大白塔时却振奋起来。大白塔位于一座小山上,四周环绕着几十座小宝塔。“这便是该游览的地方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紧接着又为自己的亵渎语言而战栗,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都不希望表现得完全像粗俗的旅游者。

毛淡棉的出租马车比仰光的小三号,那些拉车的小马和一只像样的羊差不多大。马车夫们骑着小马山上山下地跑。由于马车过于狭窄,道路极其糟糕,这样的运动倒是提神。这里的车夫同样都是马德拉斯人。

在第一段塔梯底下,我无可救药地深深爱上了一个缅甸女孩,若没有这个横生枝节,我会牢牢记住宝塔的模样。只因为汽船第二天中午就要起航,阻止了我永远留在毛淡棉并拥有一对大象。大象非常普通,它们在大街上游荡,我确信,一根甘蔗就可以得到它们。

我离开了这个非常可爱的少女,登上几级台阶,然后转身观看风景:水面、岛屿、宽阔的河流、肥沃的牧草地、带状的树林。我感到欣喜——我还活着。我脚下和头上的山坡闪耀着宝塔的光辉,有华丽灿烂的金色或朱红色的美丽宝塔,也有发着银灰微光的石塔,那是为纪念一位死于曼达雷的杰出牧师刚刚建成的。我头顶上方的远处隐约传来金铃般的叮当声,棕榈树梢间微风在絮语。我拾级而上,直至一处异常静寂,一尘不染的地方。这里,缅甸人的偶像星罗棋布,妇女们经常来此祭拜。她们低着头,嘴唇蠕动着,她们在祷告。我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脚上穿着甲板鞋,头上戴着头盔。我没有祷告——我咒骂自己身为四海云游者,四海云游者是粗野之人。但愿我的缅甸语足以让我向这些女士解释,若非这阳光,我会脱帽的。我绕着宝塔重步行走时感到羞惭而颜赧了。我将平心静气地记住这件事。可是,我却狠狠地盯着一些东西不放:看金黄色和红色的寺庙,庙里有镀金的漂亮佛像;看主塔底部佛龛里狰狞的塑像;看那些从铺着花砖的庭院裂缝长出来的小棕榈;看上面的大棕榈;我还盯着看那些低悬于四角,供妇女们用雄鹿角击打的铜铃。其中一个铜铃上用英文写着令人称奇的三行联句,那显然是铸工的作品,斯人完成了这件作品,现在已经去了,三十五年前,我们希望如此。

凡毁坏此铃者

必入大底狱(地狱)

且出来不得

我敬重不会正确拼写“地狱”的人。这说明他成长于亲切友好的教义氛围中。你们这些来毛淡棉的人得敬重这个铜铃,不要玩弄它,那样会伤害崇拜者们的感情。

宝塔的底部有四间屋子,屋内三侧排列着巨大的石膏塑像,每个塑像前燃着一根蜡烛。蜡烛与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争辉,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片淡黄色光线中,身处其间有一种非尘世的感觉。时不时,一个妇女蹑手蹑脚走进其中一间屋子祈祷,她的同伴们则全待在院子里。那些面对塑像祷告的人显得比其他人虔诚,因此,我判断他们的烦恼更大。对于真正的祭仪我一无所知,我们读过的那些装帧精美的英文书籍没有提及用红头麦杆指向金塑像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提到印度寺庙里崇拜者们撞钟的习俗。然而,那仪式一定很是祥和。首先,仪式是安静的,而且是在自然风景可能提供的最佳处举行。

在这种特定的场景里,魁伟的宝塔从有屏障的小山西面直插蓝天,小山俯临四种不同的动人风景:山下河中的汽船,左边光滑的银色河段,右边的树林以及陆地方向毛淡棉的屋顶。妇女们走动时衣服发出的簌簌声和低低的谈话声之间,夹杂着无数片金属叶片发出的清脆声响,那声响从高高的头顶上方落下,由微风拂着宝塔金顶之树产生。一座金塑像在阳光里眨着眼,描画的塑像越过崇拜者们的头顶直视前方。下面某个地方大头槌和刨子正懒洋洋地协助建造另一座宝塔,用于纪念地球之主。

使缅甸青年惊恐万状的是,教授拿着照相机四处游荡。而我坐在那里沉思冥想,几乎睡了过去,我有了两个值得注意的发现:其一,地球之主宰游手好闲,十足的懒散中夹带着煽动起些许宗教情绪,以保持其美好形象;其二,宝塔的形状最初源自一凸出的棕榈树干。远处的天际和我之间有一棵棕榈树,它精确地复制出一个小灰石建筑的轮廓。

第三个发现,也是最重要的发现,是我后来注意到的。一个肮脏的小顽童跑过我的身边,他穿着一件可算做工精美的丝袍,我在仰光时想要却没得到的那种。旁边一个人告诉我,那样的物件值一百一十卢比,比仰光的要价正好多十个卢比,当时我失礼地询问一个戴着钻石耳环的缅甸靓女,好像她是一个德里的小贩。“教授,”照相机的三脚架支到了近旁时我说,“这里的人们有点不对劲。他们不愿工作,也不全是土匪,可他们的孩子却穿着价值一百卢比的袍子到处跑,他们的父母都老实巴交。他们究竟是怎样谋生的呢?”“他们过得很潇洒,”教授说,“我只带了十二块感光板,我要多带些明天早晨时再来这里。你可曾梦想过这样的地方?”“没有。”我说,“它很完美。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在它无边的懒散里。”教授一边收起相机一边说道。我们不无遗憾地动身离去了,耳边萦绕着风吹着众多的铜铃发出的声音。

我们离开宝塔走了不到十分钟,便看见一个真正的英国演奏台,一个贴着“市政办公室”标签的简陋小屋,一排公共工程处平房,它们徒然地力图破坏风景。我们还看到了一个马德拉斯乐队。我从未见过马德拉斯乐队,他们言谈举止优雅,神态露着教养,穿着军装就像是英国兵。据说,他们阅读英文书籍,了解一切有关他们的权利,也包括特权。详情可以请教勃固俱乐部,进门后左侧从头数第二张桌子。

早晨来临了,我们的船沿河轻快地驶向槟榔屿,我看到大象们始终庄严却诡秘地戏耍着柚木。它们是这里的主要居民,也是统治者,其原因我不得而知。当教授要给它们照相时,它们不屑一顾地走开了。

我们现在往南朝槟榔屿驶去。船舱里和甲板上的温度都高达华氏八十七度。我们读完了所带的文学作品,喝了两百杯柠檬汁,玩了四十种不同的纸牌游戏(主要是单人纸牌游戏),组织了一场滚动抽彩(如果奖金是一千而不是十个卢比,我就不会得奖了),二十四小时内睡了十七小时。完全不可能写作了,幸亏“伊基克的野蛮人们”的故事使我们精神上感觉好一些。“你们以前肯定未曾听过这故事,我现在就开始讲述。”故事是一个德国的兰花搜寻者讲的。他去过世界大部分地方,刚刚在卢酾山区差点丢了脑袋。

伊基克在南美洲某处,巴西的后面或另一边,从前,森林里有一个土著人部落,土著人赤身裸体,绝对一丝不挂。他们有委屈,他们没有知识,也没有衣服。他们要将前者呈给伊基克总督阁下。然而,他们全裸的习俗以及要来的消息先到了一步,城里的西班牙上层妇女们一致认为这些野蛮人首先得穿上衣服。于是,她们举办了缝纫比赛,把成果(主要是围裙)及其使用方法提供给了那些野蛮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他们系着围裙出现在伊基克的总督和全体妇女面前,妇女们分列在教堂内的台阶上,总督没有同意他们的要求。你们可知道,这些自然之子做了些什么?一眨眼工夫,他们解下了围裙,将围裙绕在脖子上,如初入人世般地裸露着身体,在那些惊骇反感的伊基克女士面前跳起舞来,女士以扇掩目,逃进教堂避难。台阶空了后,野蛮人们脖子挂着围裙,喊叫着跳跃着撤离了,好织物可是值钱的财产。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力量,便在镇附近扎下营来。不可能派军队去打他们,也同样不可能让女士一出门便受到惊吓,没人知道这些野蛮人什么时候会冲上街道。总督无奈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伊基克安宁了。裸体就是真理,而且占据上风。“可是,”我说,“就此而论,一个或者两百个赤身裸体的印第安人有那么可怕吗?”“我的朋友,”德国佬说,“他们似(是)美国兰(南)部的印第安人,我告树(诉)你,他们衣服没拖(脱)光。”

我用手捂着嘴笑着走开了。【注释】[1]译者注:水手辛伯达——古代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中的巴格达富商,曾做七次冒险航行。

第四章

讲述我如何来到波米斯特岛以及保罗和维吉尼亚,如何在花园入睡。论观光之荒唐。

有人赞赏此岸世界之壮丽,

有人感叹先知预言的天堂;

啊,带上现金,花光存款,

别去管远处鼓声喧嚷。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性格里有些很不对头的东西。非洲号刚刚在槟榔屿海峡抛锚,我们的两个同船乘客便发起狂来,因为他们听说另一条船将即刻出发去新加坡。如果他们乘那条船,就会节省几天时间。天晓得时间对他们为什么那么宝贵。这消息使得他们冲进船舱去打行李,仿佛能否得到拯救全取决于此了。接着,他们翻过船侧,坐着舢板,热腾腾、喜洋洋地离开了。他们是去游览的,也许他们赢得了三天时间。那就是他们的乐趣。

你们可曾记得,在《我的小女孩》和《于是他们结婚了》里 ,贝赞特对波米斯特岛的描述吗?槟榔屿便是波米斯特岛。我坐在船上,看着俯临小镇,树木繁茂的群山,看着标志着韦尔兹利省的海岸线,绵延三英里的成片的棕榈树,得到了上述发现。空气柔和,透着深深的倦怠。我们的船侧有一些小船,船上载满珠光宝气的马德拉斯人——甚至有贝赞特提到过的那些人。狂风吹过水面,遮蔽了组成槟榔屿的一排排红瓦矮屋,接着,黑夜暗影随风暴而至。

我把我那测量世界的十二英寸计算尺放进了口袋,在码头登陆时,碰上了一个印度锡克教徒,我差点情绪失控地哭起来。这个美髯锡克教徒打着白色的绑腿,带着步枪。如同干渴之地的凉水,来自故国的脸庞也让人快慰。我的朋友来自乌姆瑞撒地区的江地亚拉。你知道江地亚拉吗?还是不知道?我开始讲述所有我能记起的来自遥远北方的消息:有关农作物、军队以及大人物的行动。而那锡克教徒面带微笑地听着。他远离故乡,在宪兵队服役,那是个不错的差使。他吹嘘起整个先遣团来。印度,我自以为我所憎恨的印度,离我们毕竟并不遥远,想到此,我感到了欣慰。

你们可知道,谴责乡村的一切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偏见?阿拉哈巴德竟有非常好的舞场,加尔各答为之惊讶。阿拉哈巴德则怀疑拉合尔是否真的有冰激凌厂,拉合尔却自以为白沙瓦人人枕戈待旦。与此极为相似的是,在仰光看到电车轨道也让我觉得好笑。离开毛淡棉后,发现文明的边界完全在意料之中。可是当我们面对长长的商业街时,虚荣心和无知使我们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街道两旁是两层楼的屋子,街上满是马车和商店招牌,尤其显眼的是那些人力车。

你们在印度根本见不到正宗的人力车。槟榔屿大约有两千辆,看上去没有两辆人力车是相同的,车身用漆画着粗线条的龙、马、鸟和蝴蝶,车把手用黑檀木及白合金制成,非常坚固,以至于车夫等乘客时就坐在把手上。

人力车夫们长期吃苦,很有耐心。为我赶马车的人相貌凶狠,别的人力车夫跑到他的鞭子范围内,他就鞭打他们,而且尽力要超过他们。我们要去离槟榔镇五英里处的瀑布。我以为,那些堵塞在浓密生长的可可豆中的楼房会遁迹。然而,他们的踪影却绵延许多街道,与加尔各答的帕克街和米德顿街很相似。在那里,介于印度平房和仰光兔笼之间的那种带百叶窗的房子,与小树一般大的植物和巴豆在争夺着生存之地。路边时而出现一座中国式的房子,六英尺高的中国灯笼悬挂在门口,照亮了朱砂、漆黑和金子镂雕的门厅。远处照管得体的花园里可以瞥见修剪别致的灌木丛。

我们插进大道,大道两旁列着成群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房屋,肃穆的椰树上椰果累累,树影投在房屋和大道上。热浪里夹着浓烈的草木味,而非雨后的泥土味。树丛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叫,我们正在走近的群山里传来隆隆的雷声。除此之外,四下里十分寂静,汗珠从我们的脸上滚落。“现在,你得走上那座山。”车夫指着一个管理妥善的植物园外围小栅栏说,“所有的马车都停在这里。”我们活动着像是灌了铅的四肢,呼吸沉重,每一口气都是在吸土耳其浴的蒸汽,土壤温暖潮湿,充满生机。那些不知名的树木也是温暖潮湿的。我太困乏了,读不了某个精力充沛令人讨厌的人所写的标签。上面的山坡上,水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可是我太困倦了,什么也听不见。山顶上飘着一片肥厚的云彩,就像一床鸭绒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一切。

午后他们来到了一片土地,

这里仿佛永远是午后时间。

我就地坐下,因为我发现往上走的路非常陡峭,台阶也很难走。[1]我得到了困倦的解释。我处在一个小峡谷的峡口,食落拓枣人就在这里坐下开始唱歌的。我明白了,瀑布和耳边的风儿“像做着困乏之梦的人在喘息”。

环顾四周,我无法用词语描述这里的特征。“我不会吹长笛,可我有个表兄会拉小提琴。”我知道有个人会描述。也许我要冒着精神被毒害的危险,可是在这样的气氛里,一切都无关紧要。好吧,去找左拉最糟糕的小说来,读一读他对音乐学院的描述。就是那种样子。几个月过去了,天气既无寒意,也无灼热之感,没有时间流逝的标记。只是我背负着强烈的痛苦,感到我必须“记”瀑布。于是,我沿着山坡上的台阶向上爬去,虽然每一块石头都在叫“坐下吧”。我发现了一条小溪从一块岩石表面往下流着,我坐着的岩石下面流着的溪水大得多。

接着,我们离开了此地去用早餐。胃总比任何情绪更可敬。在路上一转弯,植物园便被遮住了,瀑布的水声停了,那场经历也永远结束了。经历和方头雪茄烟非常相似,开始抽时通常很糟糕,抽到一半时感觉味道好极了,抽到烟蒂时便被扔掉,再也不会重新将之拾起了……

他叫约翰,有条五英尺长的辫子,真的辫子,还有丝绸的饰物。他在路边开了家旅店,给我们鸡吃,无辜的鸡肚里被强塞进洋葱和一些奇怪的蔬菜。在这之前,我们对中国人心存畏惧,尤其是当他们拿来食物时。

饭后吃半个几尼的凤梨,接着午睡。这种好事情我们印度人无法理解,可我不再是印度人了。你躺下等着时间过去。你毫无倦意,根本你就不愿去睡觉。你充满了一种神圣的睡意,全然不同于大热的星期天里浑身湿透的酣睡,也不同于欧洲早晨有效率的小睡。现在我开始轻视描述冷天气里午休的作家们。我知道了其真实含义。

我一直想买些东西,一件布裙,也就是腰布,一个烟斗,还有一个“地道的马来短剑”。布裙主要来自德国,烟斗来自当铺,没有短剑,除了那种小牙签似的东西,它们连马来兽皮都刺不穿。

印刷油墨气味的穿透力令人惊奇,它引着我爬上两级楼梯,进入一间杂乱而亲切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散放着翻印的文章,一台手动印刷机噼啪作响,以那种可爱的古老方式印着校样。一份印度公报似的刊物表明,英属海峡殖民地(即便是殖民地)也有自己的政府。我的目光捕捉到一个永远不变的漂亮的官方措辞,我为已经消亡的过去叹息。我们英国人多么相似!下面是一份报道的摘录:“原先遍布此办公室的中国式装饰已经被我们明智地用石灰水擦掉了。”

这就是我要来探究的事儿。他们打算如何处理整个槟榔屿的中国装饰呢?他们试图怎样将之清除?【注释】[1]译者注:食落拓枣人——希腊神话中,以懒散倦慵、安逸、不记事、不用脑为特点的人。

第五章

远东的门槛及其居住者。论英国社交场合名流之作用。

世界如何为我们每个人所造,

我们如何感知认识万物

往往是某一瞬间的思想产品——因此

当有人发表意见时

——即凭据思考成果,事情便是如此。“先生,我向你保证,在新加坡,这么热的天气很多年不曾有过了。三月总被认为是最热的月份,而这种天气相当不正常。”

我疲倦地应答那陌生人。“是的,当然。在别的地方他们总是说那样的谎话。别管我,让我淌汗吧。”

这是一间兰花屋,里面热浪滚滚,身上黏乎乎的,汗出个不停,白天黑夜毫无二致。新加坡是另一个加尔各答,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在郊区建造成排的廉价房屋,在城市他们将你推挤进鄙陋的住所。这些便是商业繁荣的永恒标记。印度时期早就结束了,我甚至不能再谈论当地人。除了法国人、荷兰人或德国人,再就是中国人了。不了解情况的人认为英国应该拥有该岛,其他部分属于中国和大陆,主要是中国。我知道,我被中国烟草熏透了时,触及了中华帝国的边界。那烟草是一种多脂、有光泽、细切的草叶,抽着烟草,里迈尔的店里充满了香味。

上帝引导我沿着海滩走,五英里范围内的航船景象尽收眼底,整整五英里的桅杆和烟窗。我来到一个叫拉富尔旅店的地方。这里的食物极好,屋子却很差。让旅游者记录下来吧。在拉富尔旅店用餐,在欧洲旅店睡觉。若不是离奇出现的两个身材庞大的女士,我就会那么做了。这两位女士高雅地身着睡袍,双脚搁在椅子上坐在那里。约瑟夫见此便跑开了。原来她们是来自巴达维亚的荷兰女士,那种睡袍是她们晚餐前的民族服装。“像你说的那样,即使她们穿着晨衣和长筒袜,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五点前,她们通常除了睡袍什么也不穿。”一个熟知该地习俗的人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倾向于他说的是事实。但是,我现在知道了“巴达维亚风度”的真实含义。女士穿着晨衣扰乱思想,阻碍人们仔细考虑新加坡的政治观点。新加坡现在有一批非常完善的堡垒,正乐观地等待得到一些九英寸的后膛枪以充实装备。殖民地人民的信任和依附的态度里有种非常可悲的成分,他们早就该怀有疑虑和敌意了。“我们希望本国政府也这么做,可能本国政府可以那么做。”这是歌里的合唱叠句,在英国人不能兴旺繁衍的地方,情况也必须如此继续下去。想象一个适合我们同族人永久居住的印度吧,考虑一下现在这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五十年前与宗主国割断了联系,铺设了五万英里的铁路,一万英里路线在测量中,而且可能每年都有赢余。这是煽动性言论吗?原谅我。然而,此刻我在阳台上向外看着那些来往船只,街道上的中国人,穿着宽大的法兰绒长袍和白色短上衣的英国人,他们无精打采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坐在藤椅里。这些人并非真的懒惰,我以后将尽力证明。可是他们懒散地闲逛,似乎十一点才去办公室,这对工作肯定不好。他们刚刚回家又在谈论回家,仿佛那是他们的权利。

哦,亲爱的人们,在印度受着闷热,诅咒着所有的政府,做一个英国人是件光荣的事儿。“命运公平地落在我们头上,是的,我们有优秀的遗产。”拿一张地图来,看看长长一段的马来半岛吧,它向南延伸一千英里,是不是?在那上面,槟榔屿、马六甲海峡和新加坡被红墨水谨慎地加了下划线。瞧见了吧?马来西亚每一个重要州府都有我们的常住居民。我们的影响控制着吉打州和暹罗沿线的一切。上帝先把金子和锡放入这块土地,然后放进英国人,他们到处开公司,获得特许权,然后继续前进。就在此时,仅一家公司就取得了两千平方英里的内部特许权,就是采矿权,那意味着几千名小工和像印度大煤矿获取物的固定经营,大煤矿的头儿们是有责任的君主。

铁路随着公司而来。迄今为止,海峡报纸一直辟出章幅谈论铁路。目前,在靠近半岛上一个叫海盗溪的文明地方,只有二十三或二十四英里的窄规格线路通了车。柔佛州的苏丹一直在——现在也还在踌躇,是否让步,允许铁路穿过他的国家,那条铁路最终将和海盗溪线路连接。新加坡下了决心,不久以后要在她与柔佛州相隔的一英里或一英里半之间架桥。用这种方式,将在考克霍大线路的南支线开始起步,比方说,从新加坡穿过一些小州县和暹罗,不间断地进入印度大铁路系统。这样一来,人们可以从这里直接订票去加尔各答。只要是时常用来讨论的,类似铁路计划的商业摘要,都可以充当几封信件内容,读起来也会极其枯燥无味。你知道那种风行于工程师中间的“购物”议论,那时,正在印度建一条通过非常知名地段的新线路,对它的运输潜能也许计算到了最终收益。这里的情况非常相似,不同之处在于无人确切知道测量前的国家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发展可能在哪里停止。这给谈话添了些风趣。对习惯于用印度人眼光看问题的人而言,说话者的大胆令人惊异。他们暗示“使半岛高速运转”,在这里建立通讯,在那里加强影响,只有上帝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然而,他们对这些小行动背后增加军队支持的必要性一字不露。也许,他们设想本国政府会提供军队,可是,听他们冷静地讨论着一些想法时,似乎真的令人奇怪。

一个晒得黑黑的人起身发言了,他对北婆罗洲感兴趣。他在山区拥有一些窑洞,其中有的九百英尺高,洞内竟然装满了陈年的海鸟粪。他给我讲吸血鬼的故事,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他平静地说:“北婆罗洲需要一百万劳工为之服务,到处都需要男人,半岛、苏门答腊岛要人种烟草,爪哇也要,到处都要。但是婆罗洲,也就是公司所在的省,需要一百万劳工。”帮陌生人的忙令人愉快,我感到说话时身后有印度支撑着。“就这件事而言,我们能帮你得到两百万或两千万。”我慷慨地说。“你们的人没用。”北婆罗洲人说,“如果一人离开了,必须要整个村子的人照顾他的需要。印度的劳动力市场对我们没有价值。苏门答腊人说你们的劳工既不能也不愿好好照管烟草。只有中国人才会做好这些。”

哦,印度,哦,我的故乡!继承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和古代优秀遗传代码竟会这样,你们的子孙都是“家里狠”,到了外边便被外国人嘲笑为废物。这儿有劳动力出口,通向丰富的晚餐之门。而在孟加拉,有教养的本地编辑在耸人听闻地报道移民“暴行”,也就是将几百人运至几百英里外的阿萨姆邦。

第六章

新加坡穿着考究的岛民及其娱乐;说明所有居住区完全相似。展示一个芝加哥犹太人和一个美国孩子如何可以毒害最纯洁的头脑。

我们不分离

我们是一个整体——

有希望有信念,

还有慈善心地。

当人们来到一个新的居住区时,第一件事便是去访问当地人。我忽视了这个程序,我更愿意在安息日前去和中国人打交道。这时我得悉新加坡人去植物园听民间音乐了。

岛上所有的英国人都聚集在那里。植物园是个有趣的去所,这里是对居民开放的唯一娱乐场所。所有的热带植物在那里一起生长,兰花屋用薄木板条做屋顶,仅能遮挡太阳光的直射。它容纳了来自马尼拉、菲律宾群岛和非洲热带的蜡白色壮观之物,昏昏欲睡的植物,显然,它们是从自己的木标签那里吸取可怜的养分。兰花屋内的气温与户外没什么差别,高温、潮湿、冒着热气。我宁愿放弃一个月的工资,只是我没有月薪——来换取一口清新的空气,呼吸从色萨沙滩吹来的令人窒息的热风,让旁遮普尘暴的黑暗替代流汗的植物,这些发出流汗声音的蕨类植物。

就在我深感于印度之遥不可及时,我乘坐的马车伴随着舒缓的音乐前进了。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印度居住区中间,不十分像阿拉哈巴德那样大,但是比勒克瑙漂亮得多。它俯瞰着山坡上的花园和下面的山谷。兵营四周草木葱茏。兵营食堂使人联想到令人渴望的冷饮,一队英国兵在四处走动。中心有浅色头发、风度迷人的夫人,和每个人搭话、四处煽情的丰满小女子,新近离家的老处女,穿着薄外套、带着赏玩狐、以豆为食、衣着考究的中尉。板凳上坐着肥胖的上校、魁梧的法官、工程师的夫人、商人及其家人等诸如此类的人们。男人们女人们我都遇见了,要不是他们与我完全陌生这一小小的事实,我会像对老朋友似地向他们致意。我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用眼角余光我能看见他们从彼此的衣服里拿股票;看见年轻人在路上遛过来遛过去,想和年轻姑娘们一同散步;能听见客气的对话,“你这么想吗”“不一定”等等。坐在出租马车里观看自己人,知道自己虽然清楚他们的生活,却毫不相干不能参与其中,真是件糟糕的事情。

现在我是个影子,唉!唉!

处于人性边缘之上。

我悲哀地对教授说着。他正看着某某夫人,或某个像她的人,情况都一样。“我周游世界就是为了发现这些人?”他说,“这些人我以前都见过。这是某某上尉,那是某某上校,另一个是叫什么小姐来着,确确实实是她,不过苍白得多。”

教授说中要害了。

仿佛雨刚停,妇女们谁都不准进山里。一个人生活得很幸福,直到他开始感觉不舒服,接着他感觉更糟,因为气候不能给他提供重新振作起来的机会——然后,他就死了。就像在印度那样,伤寒热似乎是通向死亡之门,肝病也是。平民区当然远离当地市镇,有着带走廊的漂亮平房。那里的妙处在于英国兵,可爱的、穿白色长袍的、时髦的、抽着烟、骂着人、一成不变的英国兵。他们听乐队的演奏,在集市上徘徊,在棕榈树间嚷着不宜说出口的形容词,仿佛是在麦因,第五十八先生(北安普敦郡)生活的地方。因此,你看,新加坡相当安全。

在花园里没有人和我说话,尽管我觉得他们应该邀请我喝一杯。于是,我溜回旅馆吃了六种不同的新鲜印度酸辣酱和一份咖喱饭。

我想回“家”!我想回印度!我很痛苦。每年的这个时候,纳瓦波号汽船就该闲下来了,可相反的是,一等舱的乘客有一百个,二等舱有六十六个。所有的漂亮女孩都在二等舱。科伦坡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两艘汽船相撞了。我们成了展览的动物。船长说,正常情况下,只会有十至十二个乘客。如果预料到了客流高峰,会提供大一些的汽船的。我个人认为,我们一半的同船乘客应该被扔到船外面去,他们周游世界只是为了取乐,那种消遣导致了草率、放纵想法的产生。无论如何,给我自由,给我大英印度的蟑螂吧。我们在甲板上用餐,通过公民投票改变就餐的时间,我们是统治一切的首领。你们知道远洋船运公司有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队的规则吗?你怎样必须倒立、双脚摇晃着接近船长;你怎样必须爬到乘务长面前叫他三声伟大的总管;你怎样不许在羊圈后面抽烟;不许站在甲板天窗处;船上图书馆开放时必须穿上干净的外套,还有,最不公平的是,必须提前一餐饭预定你午餐和晚餐所用的饮料。一个喝足了比尔森高级啤酒的人怎么能达到那种十足的优雅,那种需要预订晚餐饮料的优雅?这显示了人性的无知。远洋船运公司想要健康的竞争。他们称船长为司令,表现得好像允许你上船便是恩惠。再次要永远的自由和大英印度,去它的,劳工船和宫殿般的价格!

船上大约有三十个妇女,我一直带着些义愤观察着她们。她们策划企图累坏女乘务员——那个小巧可爱的女士。我想她们能达到目的。酒吧间九十英尺长,女乘务员一天要来回跑九个小时。工间休息时,她给虚弱的窈窕淑女送牛肉茶点,早九点至下午一点间淑女不吃东西活不了。今早,她走近我问道:“先生,我能拿走你的茶杯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是个真正的白种妇女,酒吧间挤满了粗陋的混血葡萄牙人。一个年轻的英国人让她拿走了茶杯,他递杯子时甚至没转过身来!这真可怕,它前无先例地教导我,我离神圣的东方有多么遥远。她站着对坐着的男人说话。

我们在印度通常被认为对仆人不客气。那些魁梧的白人太太小姐强求她们的姐妹所做的事情,我倒非常想看到一个清扫夫做其中的一半试试。她们要她四处送东西,甚至连个“谢”字都不说。她没有名字,如果你大叫一声“乘务员”,她肯定就会来的。难道这不是有失体面吗?

可是,我希望回去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遇上了一个芝加哥犹太人,我担心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人。船上挤满了美国人,但是美籍德国犹太人最糟糕。其中一人有钱,他从船头逛到船尾,邀陌生人喝酒,控制抽彩给奖,还有别的恶心事。

但是船上真正怪异的是一个没完全长大的美国人。我不能叫他男孩,尽管法定上他只有八岁。他穿着条纹夹克衫,和孩子们在一起吃东西。他幼猴似的外貌疲倦不堪——嘴周围和眉毛下面起着皱纹。他无事可做时应答着艾伯特这个名字。他连续不断地旅游,在印度过了一个月,到过君士坦丁堡、的黎波里、西班牙,在马背上和帐篷里生活了三十个日夜,历尽世间逍遥繁华之地,正如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的那样。他皮包着骨头,住在每日筹措资金安排抽彩的抽烟室里。我怕他,他却尾随着我。他以毫无表情的平淡声音开始告诉我抽彩给奖是如何创立的。我声称我知道,他不顾我的回答依旧喋喋不休。最后,为了报答我对他的耐心,他自愿告诉我船上所有人的名字和特点。接着,他穿过抽烟室的窗子消失了,因为门只有八英尺高,所以对那种反常行止反显得局促。对于某些事情,他倒是比我明白得多。而在另外一些方面,那种极易轻信如同两岁大的孩子。可是那双疲倦的眼睛永远是相同的。到他五十岁时还会相同。我说不出地为他难过。他所有的记忆混乱不堪。西班牙的事件卷进了土耳其和印度。总有一天让学校老师逮住他,看看是否可堪教育。我倒是非常想看到他从哪里开始学起。脑袋里已经装得太满了,别的东西就没有了存在余地。我想,艾伯特不过是个普通的美国孩子。他对我是个启示。现在我想见一个美国小女孩,但不是现在,不是此刻。我的神经被那犹太人和艾伯特扰乱了。除非他们恢复原先的气氛,我要转向横滨了。

第七章

说一说我如何到达中国,香港的景色如何一览无余,以及外间别处所闻所见。

过去的几天,在纳瓦波号船上和一些新的、非常奇怪的人一起度过。有来自南非的投机者,有本土的金融家,他们从不谈成百上千英镑以下的交易,我担心那全是虚张声势,还有远方中国港口的领事和中国航运公司的股东。正如我们的俚语不同于伦敦的俚语,他们的谈话和想法也与我们不同。我们这一船乘客的故事不会让你们产生什么兴趣的,那个精明的苏格兰商人欣赏唯心论,他求我告诉他神学中是否真的有神,西藏是否有许多他所相信的悬浮在空中的信徒。那个矮小的伦敦副牧师出来度假,他去过印度,相信那里的传教工作有进展。他相信教会传教士协会正在改变群众的思想与信念,上帝的福音不久将超越所有其他忠告。在夜晚焦虑不安难以入眠之际,他参透了生与死这个神秘而重大问题,期待着去一个没有富人的教区终生服务。

当你身处中国海时,注意把所有的法兰绒衣服放在手边。一小时后,汽船将我们从热带高温(包括刺痒)下转向阴冷的雾中,这雾如苏格兰薄雾一般湿。早晨将我们带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天地间的某处。海是一块烟灰色的玻璃,上面躺着红灰色的岛屿,我们头上五十英尺处盘旋着团团迷雾。舢板贴着水面行驶,如微风中秋叶般地飞舞,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岛屿并不稳固,玻璃般的水面冲刷着它们,卷起层层雪浪。汽船呻吟着、咕哝着、怒吼着,浑身湿透,叫人顿生怜悯。我也咕哝着,因为导游手册说香港有世界上最优良的海港。可我却看不清两百码以外的任何地方。汽船幽灵般神秘而敏捷地穿过雾带向港内徐徐前进,风的吹动使我们不时能瞥见显然离船不远的货栈和井口上的铁架塔,以及它们背后的山脊,这愈发显出船行的神秘。我们驶入许多平头小船中间,这些小船都由非常强健的人驾驶着。

整个香港建在海面上,其余的便是雾了。一条泥泞的道路无尽无终地在一排房屋前延伸。你待在屋子里,百无聊赖,这时,如果能发现哪怕一平方英尺无遮拦的海面,就要穿过马路,跳进海里去。这个国家运输船只增加得非常快,那么多脏兮兮的船只挤在码头,那些上等人只得将他们的小船吊在普通的船上面。他们被这众多的大汽艇弄得心烦意乱。

这些小艇定期航行,汽笛声声给人带来乐趣和逍遥,小艇颇受青睐,每家旅店都有这么一只。其余的小艇无人看管。大汽艇那边有更多数不清的汽船。其中五分之四属于我们。我在新加坡看船时感到自豪,可是我从维多利亚旅馆的阳台上观看香港船队时,心中涌起了爱国情。

一个旅游者变得多么自私和无所顾忌啊!我们有十多天将整个世界抛在船身外了,可是,进旅馆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约翰·布莱特死了,萨摩亚群岛遭到可怕的飓风的袭击。”“哦!真是令人非常悲哀。不过,对了,你说我的屋子在哪儿?”在家乡这消息将会被谈论半天时间。旅馆走廊走了一半我就被拉下了。

大厅里响着咚咚的搬运行李声音,鞋跟发出嗒嗒的声音,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意外出现了,与一个马德拉斯小仆人死缠烂打。“是的,我到处旅游。我现在要去上海和北京。我去过摩尔达维亚、俄罗斯,去过整个波斯、科伦坡、德里、达卡、贝拿勒斯、阿拉哈巴德、白沙瓦,那个关口的阿里清真寺、马拉巴尔海岸、新加坡、槟榔屿,香港这儿,还有广东。

我是奥地利籍克罗地亚人。我要去看看美国,也许还有爱尔兰。我总是在旅游。我是个,你们叫什么,寡妇。我的丈夫死了,因此我很悲伤,我总是悲伤,所以我就旅由(游)。当然我还伙(活)着,但那不是生活。你民(明)白吗?总是悲伤。你现在能告诉他们装我行李的船名吗?你旅游是找乐子?是这样!我旅游是因为我孤独悲伤,总是悲伤。”

行李消失了,门关上了,鞋跟在走道里嗒嗒地响过,留下我挠着头发出疑问了。那场对话是怎样开始的,又怎么结束了,有什么必要去见那些根本解释不了自己行为的怪人?我不会得到答案的,然而那场对话是真的,句句确切。我现在知道了善于写片段的小说家是从哪里得到素材的。

我走进香港的街道,踩在厚厚的泥浆里,这泥浆类似伦敦的那种,冷气穿透靴子。无数车轮的咔嗒咔嗒声就像有顶篷的双座小马车发出的声响。天下起了滂沱大雨,所有的先生都在叫人力车,他们这里称之为黄包车,风比雨更易生寒。这是我从加尔各答以来首次公正地提到天气。香港到处都是楼房,所有的房子里都有煤气。柱廊,圆屋顶你挨我挤,在这种气候里,这些不足为奇。英国人迈着英式步伐走路,目视前方,大步流星。所有主要街道沿线都有阳台,欧洲商店按平方码挥霍使用着平板玻璃。

注意:如同在西姆拉,到处都是一样。别相信平板玻璃商店。你每次购货都得为试装付费。

上帝将大河放在靠近大城市的地方,同是这个上帝又把主要大道放在了靠近大旅店的地方。我沿着不太陡的皇后街走着。举目所见,蓝天下其他街道都按克拉维里的样式依山顺坡而建,给教授提供了许多拍摄的好镜头。雨和雾遮住了景色。朝上攀延的每一条街道都消失在遮蔽山坡的白雾里,而往坡下延伸的街道则遁迹于海港的水汽中,两种景象看上去都非常奇异。“嘿依哟!”拉我的人力车夫吆喝着,让车停稳了。我走出车,先遇见一个留须的德国人,接着是从军舰上下来的三个快乐水手,然后是一个工兵中士,一个帕西人,两个阿拉伯人,再接着是一个美国人,一个犹太人,以及几千中国人,他们都背着些东西。最后我遇见了教授。“我听说他们在东京做感光板——瞬间感光板。你怎么想?”他说,“哎呀,在印度,只有勘察部的人才自己做感光板。想想吧,东京的瞬间感光板。”

我欠教授一块感光板已经很长时间了。“毕竟,”我回答道,“这使我想到,我们把印度想得过高是错误的。比如说,我们以为我们文明。让我们低调些吧。这一点就击败了加尔各答,它仿佛只是一个小村落。

千真万确。因为香港超乎寻常地干净,因为三层带阳台的房屋整齐划一,还有石头铺就的人行道。我碰见一个非常害羞的人,他在滨海路上照管一辆大车。可是往上看除了人力车之外没有别的车辆。香港抹去了我脑中对人力车的浪漫想法。它们应该是漂亮女士所用的圣物,而不是这样:男人们坐着它去办公室,身着礼服的官员们也使用它们,水手们试图两人并排挤进一车。我在兵营听说,确实有时将醉酒的违反军规者用人力车送到卫兵室来。“先生,他在车里睡着了,倒省了麻烦。”中国人自然有自己的市镇,他们的金黄色和红色招牌在皇后路上闪着光,他们小心翼翼地用使用得当的欧洲文字增补自己的语言。我只发现一个例外,是这样:

过分讲究的目(木)匠

还有西(细)木工

净价出售

上好的西(细)木家具

这些商店要吸引的是水手和古玩收集者,它们的经营十分红火。你来到这些地区时,先把你的钱都放进银行,告诉经理,无论你怎么求也不给你钱。这样你就会免于破产。

我和教授从“可胜”一直逛到“易经”,这两家出售成品家禽肉类商店都不错。不管是卖鞋还是卖乳猪的商店,门前都有一些招人注意的精致雕刻品或镀金的窗饰,每一样东西都奇异有趣,不同凡响。一块蜷曲缠绕的树根几刀便刻成了群魔似的东西。转动自如的球形手把和花檐口,暗红色和金色的粗琢石,竹编的屏风。所有东西都好,接缝、插接处和接榫精确无误。小工们编织的篮子形状很好,藤条扣件固定在磨光的竹套上,用细绳圈绕着,接头的地方也就不会松动。向人力车夫兜售饭食的小贩肩上挂着柜子,你可以将柜子的抽屉自由拉出推进。店铺里,木制小手泵的活塞在槽穴里精确地运行。

我研究着这些东西,而教授浏览着象牙雕刻品、丝绸刺绣品、镶嵌板、玳瑁壳透雕细工饰品、玉嘴烟斗,以及只有艺术之神知道的其他物件。“我甚至没想到这些人和他(指印度工匠)一样巧,和我惯常想的那样。”教授说着,拿起一件奇异的牙雕,牙雕表现一个小孩试图将一头水牛从泥坑里拖出来,水牛和孩子的整个故事全写在这坚硬的象牙上了。我们俩脑子里冒出了同样的想法:以前我们有一两次接近这个话题了。“光在想法上他们就高出他一百倍——别提功夫了。”教授说,他手拿一幅用木材和美玉制作的素描画,画中被卷入狂风的妇女力图护卫她的孩子。“是的。你难道没看出,他们为我们制作的东西只用了苯胺染料?而他随时都佩带着那些东西。是什么使这位中国店主从青绿色矮小橘树盆景中获得享受呢?”我在一堆廉价的中国勺子里挑拣着继续说道。所有东西在外形、色彩、实用性上都不错。我们头顶上的大肚子中国灯笼在风中晃动着,风柔和地摩挲着灯笼的油纸,灯笼并无反应,那穿绿衣服的店主也同样漠然。“你想买东西吗?这里有飘(漂)亮的。”他说着,一边装着烟斗,烟斗嘴上挂着个暗绿色的带有绿玉坠的皮烟袋,也许是真正的绿玉。他玩弄着一个棕色的木算盘,身边放着一本用油纸装订的流水账簿,印度墨水砚台、毛笔和放毛笔的瓷笔架。他在账簿上写下一个条目,然后,讲究地记下最近的交易。中国人已经这样做了几千年了,他们的生活及其体验对我就像对人类始祖亚当一样新鲜,感到不可思议。“想买吗?”店主写完最后一个花体字再次问道。

我用正在学的新语言说道,“我向(想)了解一条我关心的信息。知道这些事吗?有鬼怪吗?你?”“有什么?”“有一条(个)鬼怪吗?所有相同的幽灵?不知道?是这样的——你们的人堪(看)上去都同样能干,可是却把坏蛋做成同样的袖珍神像,不给任何解释。为什么这样呢?你们那么自相矛盾吗?”“不知道。两个半美元。”他说,手里掂量着一件精美艺术品。教授没听我们的谈话,印度人的命运使他感到心情压抑。“有三个种族的人很勤劳。”教授往下看着喧闹的大街说道。街道上人力车蹚着烂泥,广东话和其他混杂语言搅在一起,伴着黄色的雾,造成一片嘈杂混乱。“可是只有一个种族整个集体都很勤劳。”我回答。“印度人割断自己的喉管,然后便死去了。欧洲移民老爷们提供的工作太少,不能永远持续下去。这些人要么做工,要么四处找事做。他们一定有灵魂,否则,他们怎么阅历丰富。”“我不能理解,”教授说,“这些艺术家手艺比印度人好。你看的那件雕刻品是日本货。他们是更好的艺术家,更强壮的工人,无一例外。他们挤在一起,什么都吃,一无所有他们也能活下来。”“我整天都在赞颂印度艺术之美。”你想到这点时有些失望。但是我试图自我安慰:两国相距如此遥远,没有相比的可能。然而,精确性无疑是一切艺术的标准。“他们将征服世界。”教授平静地说。接着,他出去买茶叶了。

在槟榔屿,新加坡以及这个地方,我都没看见一个中国人在大白天睡觉。也没看见成群的男人显而易见无所事事地闲逛。所有的人都朝着确定的目标努力,虽然他掩藏了对艺术的热爱,上天知道得非常清楚,将他从物产丰富的黄土地里辨认出来。他喜爱小东西,若非如此,他为什么用那些离奇有趣的小坠装饰烟斗呢?他自己店铺的最后面摆设着自己收集来的零星装饰物品,如果你近前细瞧,每一件东西都很美妙。

真的有像香港这样的地方吗?人们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还没有看到。一次,云雾消散得一干二净,我看到一座花岗岩房屋像小天使般位于市镇上方一千英尺的高处。看上去仿佛是平民居住区的起点。这时有个人从街上走过来说:“看见这雾了吗?直到九月都会是这样,你最好离开。”我不走,我要在这个地方扎下营来,等雾消散,等雨停止。现在是四月的第三天,我坐在熊熊燃烧的煤火前,想着“严寒的高加索”——你们这些在远方受苦的可怜人。你们去整洁的办公室时,心里想着你们是在协助完成英国在东方的任务。这是个美好的幻觉,很抱歉我要打破它,你们征服错了国家。

第八章

有关詹妮和她的朋友。叙述一个人如何去见世面,如何在那里死去。有关生活的快乐以及科林斯·凯特的幸福。女人和霍乱的故事。

爱与被爱,我所祈愿,

可是,亲爱的,别对我那样,

休管我活着还是死去,

别了,别了!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疾病不是表达我这种情绪的字眼。它始于酒吧间的一句闲话,天知道是在哪里结束的。世间从事这一古老职业的妇女有法国人、德国人和意大利人,这并不奇怪,但是对一个生活在印度的人来说,发现英国女人也处于这个群体就是令人震惊的事了。当一个富裕的爸爸打发他的儿子去周游世界以增长才智时,我怀疑他可曾考虑到,那无知的人在同样缺乏经验的朋友引领下,会去那种地方闲逛。我倾向于认为他并未考虑。为了富裕爸爸的利益,出于所谓见识世面的真实愿望,带着重大罪孽,我遍游香港打发漫漫长夜。很高兴我不是那个自负的父亲,漂泊游荡的儿子自认为熟悉各地风土人情。世界各地的恶习想必非常相似,但是如果谁想从中获得乐趣,就让他去香港吧。“当然,情况远比旧金山好。”导游说。直到一个穿着黑色晨衣的胖子尖声叫着要“一瓶酒”这样可怕的东西时,我才开始理解某些难以言传的东西。我正在见世面呢。“世面”是件大事。它在于痛饮从远洋航运公司的乘务员那里偷来的甘甜香槟,在于和面色苍白的荡妇们相互说着粗话,她们毫不费力也毫无感情地荡笑着。不容易找到暗语中的真正“猛男”,照英语说,指的是老于世故的人,帽子戴在脑后,喝得半醉的年轻人。这在美国需要见习。我庆幸地听到了一种特别的美国方言,我对这语言的深奥和丰富感到震惊。去过里德维尔、丹佛和西部穷乡僻壤的一些女孩在小公司做活,她们像穴鸟似的喋喋不休,大口灌下有碍健康的饮料,弄得屋子酒气熏人。只要她们还能清醒地谈话,事情就还颇有趣味。那个对事情略知一二的年轻人当然也在那里。他乐意让女孩们曲意逢迎卖弄风情,于是那些轻佻女子也就如此这般,而他志得意满欣然接纳。于是有了插曲。

我来到另一家公司,这里的老板娘咳嗽着,那样子像是少了半叶左肺。尽管如此,她还是乏味地逗乐子,后来也拿掉了面具,开始打情骂俏。所有的笑话我在别的地方都听过。这是一种乏味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有新的笑话。那年轻人不时地翻起帽檐,解释说他是一个真“猛男”,可他不会受骗。头脑不坚强的人喝了一杯那种糖浆似的香槟酒,第二天早晨就成了“真猛男”。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男人们被人提供那种咝咝响的香槟甜酒时感到受了侮辱。老板娘咳嗽着将我们送进过道,然后进入寂静却健康的大街,第二场采访也就结束了。她病得确实很重,她宣称自己只能再活四个月了。“这一宿我们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举行这令人忧郁的接见会吗?”在第四个屋子前我问道,我担心又要听那讲述了三遍的故事。“旧金山要好些。你知道,是得逗一逗那些女孩子。四处逛逛,吵醒她们。这就是生活。你在印度从来没见过?”这是答话。“没见过,感谢上帝,我没见过。这样过一星期我就得上吊了。”我疲倦地靠在一个门柱上答道。这里的夜晚狂欢达旦,热闹非凡,屋子里酣睡的人是不被叫醒的。其中有个人整整三天纵情声色,现在正休养生息。其他的人则在做那千章一律的好事情。上帝始终保护着我。我以为,我脸上某种绝妙的严峻神色使每个人都把我当成医生或教区牧师,一个有资格身份的人。因此,我有幸免听了许多玩笑,可以坐下来思考如此甜美的生活。我想起了“汤米和杰里”里的牛津人用小型立式钢琴弹奏快步舞曲——你们看过老式的整版插图吗?而科林[1]斯·汤米和科林斯·凯特在一间铺了地毯的小屋里跳着庄严的萨拉班舞。女人是真实的女人,而且漂亮,就像我所熟悉的那些人。在麻木不仁的喧腾之后歇下来,她们的行为举止倒也很得体。“无论在哪儿,她们都被看做是真正的淑女。”朋友说,“这些事情处理得不错吧?”

接着,科林斯·凯特开始吼着再来些酒——现在是凌晨三点,令人惊骇的谈话开始了。

她们说自己是“同性恋”。这词在报纸上的出现频率不高。要理解其可怕的讽刺意味,听这词从处于那种环境中的她们嘴里吐出。我使出浑身解数暗示我欣赏生活,是个真正的猛男,我也不会受骗。几个人一起尽情玩乐是件令人陶醉的事,可是当四个人故意坐下来喝酒诅咒,不知何故就会出现乐趣全消的局面,随之便会感到嫌恶与厌倦。一夜的思考使我确信,在另一个世界这些女人不会经历苦难了,在此生她们有着地狱般的经历,我也浅尝了一番。仍然带着医生的名誉,我有责任从夜晚到黎明照看一个同性恋病人,记住,永远是同性恋。她颤抖着,濒临“振颤性谵妄病”的边缘。科林斯·凯特以后也会得这病。她的同伴醉熏熏地露面了。“哎,你说你从印度来,知道有关霍乱的事吗?”“知道一点。”我回答。提问者的声音嘶哑发颤,长长的停顿。“对了,医生。霍乱有些什么症状?上星期有个女人就死在街那边。”“死在街上?”我想,“可是我得记住这就是生活。”“她上星期死了,是霍乱。天呐,我告诉你,她六个钟头就死了!我猜我也会得霍乱,尽管我不可能得,是不是?我以为两天前我得过了,它让我十分痛苦。我不可能得了,是不是?人们从来不害两次霍乱病,是吧?哦,说是这样,交给你了。医生,霍乱有什么症状啊?”

我等她详细描述了她的病情,向她保证这些包括所有情况都不是霍乱的症状,以我的名誉担保,根本不会两次染上霍乱。这使她得到了两分钟的安慰。然后她一跃而起诅咒般地尖叫起来:“我绝不要被埋在香港。我怕。当我死于霍乱时,把我运到旧金山,埋在那里。埋在旧金山,旧金山的孤山!医生,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也答应了。外面鸟儿开始鸣叫,黎明之光勾勒出百叶窗的轮廓。“哎,医生,你可知道科拉·珍珠?”“听说过她。”

她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双手绞来绞去,在屋里四处走着,我怀疑她是否要这样无穷无尽地走下去。“唉!”她用感人的语气开始低声讲述,“年轻的杜瓦就在她的床垫上开枪打死了自己,把这里弄得血糊糊的一片。我是说真的血。医生,你不带手枪吧?萨维尔带。你不知道萨维尔,他是我在美国的丈夫。可我是英国人,纯正的英国人。我们来喝瓶酒吧,我很紧张。对我不好?有什么——不,你是医生。你知道什么能抗霍乱,告诉我!告诉我!”

她穿过屋子走到百叶窗前朝外望去,她的手放在窗闩上,振颤的手使窗闩打在窗框上发出噼啪声响。“我告诉你,科林斯·凯特喝醉了,她敞开酒量喝。她总在喝酒。你看看我的肩膀,上面两个横道的伤痕看见了吗?是一个人,一位先生,前天夜里留下的。不是我跌倒撞在家具上,是他用手杖打的,两次。那畜生,畜生,畜生!要是我喝醉了,我会打得他晕头转向。畜生!可我只是走进阳台,伤心欲绝地大哭了一阵。哦,那畜生!”

她在屋里踱着步,抚摩着肩膀啜泣着,仿佛那是一个动物。接着她又咒骂那男人。后来进入一种恍惚状态,她在昏睡中呻吟着、咒骂着那男人,哀号着女仆来给她的肩膀敷药。

她睡熟时并不讨人嫌,然而,她嘴巴抽搐着,身体颤抖着,一刻不得安宁。天亮了,看得清她的面目。眼圈发紫,面颊肌肉松弛,头痛与不安的痉挛折磨着她。我确实见了世面。可是我并不感到有趣,我只是看到了她的极度痛苦,我和带她来这里的其他同类人一样感到心虚。

接着她说起谎来,至少后来那个真正老于世故的人告诉我,那些是谎话。那些话和她本人及其同类有关,即使不真实,也肯定没有动机,她试图用和她过去相连的相册给事情镀金,一切都是悲惨和令人伤心的。我不是个老于世故的人,我宁愿相信那些故事是真实的,我感谢她赏光给我讲了这些故事。

我猜想屋子里不会有比她的脸更让人难过的景象。可是我想错了。科林斯·凯特真的一直醉着酒,她起身东倒西歪地走着,那情景实在糟糕,让人头疼,顿起恻隐之心。乱七八糟的家务料理出了点差错,镀金茶具和廉价的瓷器弄混淆了,于是佣人受到指责。我看她抓住蚊帐支撑着自己,看着无辜的白昼发生的罪过和恐惧场面。我听她嗓音沙哑口齿不清地咒骂着,我从未听过女人那样骂人。我感到惊讶,屋子没有被她的声音震垮。她的同伴插嘴了,但是被一连串亵渎话压了下去。屋里的六个小仆从退了出去,远离科林斯·凯特手脚能触及的范围。她的端庄漂亮使情况更糟糕。她的同伴倒在睡椅上颤抖着。凯特嘴唇肿着,摇晃着走来走去地骂天、骂人、骂地。如果阿尔玛·塔

[2]德玛能把她画下来——白色背景,黑色头发,闪光的眼睛,赤裸的双脚,我们应该能看到活脱脱一个人类女祭司。她的激情过去后再画她也许更好。早晨十点钟,手中的香槟酒杯举过头,摇晃着穿过房间,大叫着还要酒喝,这质量糟糕的饮料污染着整个房间的空气。她得到了酒,那两个女人便坐下来共饮。那是她们的早餐。

我很不舒服,感到痛苦,便走开了。关上门时,我看到那两人还在喝。“旧金山要好得多,”那真“猛男”说,“可是你看,她们相当不错。只要她们愿意,就能被人当做淑女。我告诉你,男人想在妓院开点眼界时,得睁大眼睛和她们打交道。”

我已经看了所有想看的东西,从今以后我不再理会这些事情了。旧金山或者别的地方也许有更好的香槟酒和酒徒,可谈话却是相同的,贯穿谈话始终的陈腐味也相同。如果这是生活,就让我不喝酒,不听淫秽的玩笑,稍带体面地死去吧。无论你如何看待它,它都是蹩脚糟糕的表演,太接近悲剧,不可能令人愉快。然而,它似乎让那个周游世界的年轻人感到开心,我无法相信它完全合适,除非它确实能使他更喜爱自己的故乡。

我的罪过更大。我并非受一阵激情的驱使,可是我冷酷无情地描述了这地狱般的生活,估量了这种不可衡量的痛苦生活。只用了区区三十美元,我就买到了超过我所求的信息,听到了令人惊愣的事情。那可怕夜晚的第三时段,得到了照顾那担惊受怕、半醉半醒女人的权利。

我们迈步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感到高兴,在我与天空之间有雾弥漫。【注释】[1]译者注:源自英国作家皮尔斯·艾根的小说《生活在伦敦》中的人物名。[2]译者注:阿尔玛·塔德玛,1836-1912,英籍荷兰画家。

第九章

与大班和将军的谈话证明,以何种方式能够成功地在海上野餐。

我欲起身前往一方,

那里有金苹果在生长,

在另一片蓝天下,

鹦鹉岛抛锚泊在那。

从外表看,香港如此生机勃勃,庞大富裕的城市高楼林立,夜晚灯火通明。我想知道这些是如何产生的。你不可能不花钱地以立方吨计滥用花岗岩,用波特兰的水泥加固峭壁,建造五英里长的码头,建立一个小宫殿式的俱乐部。我找到一个大班(指英国贸易公司的经理),他是岛上最大的大班,也是最正派的。他拥有船、码头、房屋、矿山及成百的别的东西。我对他说:“哦,大班,我这可怜人来自加尔各答,你们这里的生机让我惊讶,到处有人在算计金钱,你们的城市是从哪里发展来的?为什么白人们这么不安宁?”

大班说:“那是因为岛要大踏步前进,因为每样东西都得付钱。看看这张股票行情表吧。”

他让我看了一张约有三十家公司的表——大汽艇、煤矿、纺织、码头、贸易、中介,以及综合公司——除了五家公司,所有的股票都贴息,有的一百块,有的五百块,其他的只有五十块。“股票业不兴隆,”大班说,“它是件确确实实的事情。你在这里遇见的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掮客,都在创办公司。”

我往窗外看去,看到了公司是如何创办的。帽子戴在脑后的三个人谈了十分钟话。拿着笔记本的第四个人加入了谈话。接着,四个人一起冲进香港旅店去找用于创办公司的材料,你的公司就这么产生了!“从这些事情里,”大班说,“便产生了香港的财富。从牛奶场往上数,这里的每一个创意都值钱。我们已经渡过了艰难时期,收获期已经到来。”

他给我讲述陈年往事,带着同情的语调,因为他知道我理解不了。我所能断定的是,从理发厅到酒吧间,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国式的。男人们尽管创办了新加坡的大部分公司,他们却面朝金门奋斗着。单是新加坡没有足够的推动力,于是香港加盟进来。新公司的函件放在银行柜台上。我在搞不懂的利息迷宫里穿行,和男人们说着话,他们的心思在汉口、福州、厦门,甚至更远的地方,长江三峡那边,英国人在那里做着生意。

过了一会儿,我逃离了这些公司创办者,因为我知道我不懂他们。我往山上去了。若非大雾遮蔽了海以外的一切,香港到处见山。地上的蕨树萌芽了,杜鹃花点缀其间,四处是竹子。

我发现了缆车索道,它倒立在那儿,双脚在雾中摆动着。他们称之为维多利亚沟索道,用缆绳向上拖拉缆车。它以六十五度的角度将缆车拖上山进入缆车场。如果没见过瑞奇、华盛顿山、之字爬坡线的铁路及类似的东西,就不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可是我未曾坐过安南达尔到乔拉梅登的直线缆车,远处,缆车至地面的垂直间距五百英尺,引起我们不由自主的惊叹。不适宜坐在缆车尾部上山,尤其当下面雾气腾腾,看不清眼前两码外的景物时。除非被预先告知有视觉差,在座位上像看幻灯片似的看房屋与树木,效果也不佳。午餐前的这些还不如中国海上的长长波浪。

在城市一千二百英尺之上,我出了缆车,上了通往达尔豪西的军[1]事之路,印度有了盈余时,这条路就会如此称呼。然后,他们拿来一个美其名曰“花花公子”的东西,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好的叫法,他们称之为“椅子”。椅子除了太长,不容易转弯,比花花公子强得多。它有些像孟买的藤件,我们在马哈布勒修用的那种。你坐在柳条椅子里,低低地吊在十英尺长的木滑竿上,椅子还有防雨的遮帘。“我们现在,”教授拧着被大雾弄湿的帽子,“我们现在这是通往查卡瑞塔的雨中之路。”“不是,”我说,“我们是从索龙去卡苏里。看那些黑色岩石。”“胡说!”教授说,“这是个文明国家。看看那道路,看看那栏杆,看看那些排水沟。”

我希望再也不去索龙了。道路铺了水泥,栏杆是铁制的,和花岗岩接榫,排水沟也铺了。路不比山道宽,如果总督爱好散步的话,会维修得好一些。没什么景色。这就是教授带相机的原因。我们经过工匠们的身边,他们在拓宽道路。荒废的房屋门关着,坚固的石头小房子蹲伏在那里,按我们山上居住区的习惯起着好听的名字——镇角、峭地,诸如此类。看到这些,我心急如焚。

我们来到了风口,海拔一千八百英尺的地方,四十英里远的云层尽收眼底。那是最高峰,壮观的景色,岛上风景。

我们乘着那不可思议的索道车下了山,各自都尽可能佯装没有不高兴。我们开始寻找中国的墓地。“去幸福谷吧。”一个专家说,“跑马场和墓地都在幸福谷。”“那是木索瑞尔,”教授说,“我早就知道。”

我们先得艰难地走过朴次矛斯半英里的硬斜坡道,那就是木索瑞尔。非常坚固的三层楼兵营里,士兵们在阳台上向我们咧嘴笑着。所有穿蓝夹克衫的中国中队队员聚集在皇家海军海员俱乐部,他们朝我们微笑着。穿蓝夹克的是很好的人,非常健康。

顺带说一句,高地团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新兵呢?比如阿盖尔郡和萨瑟兰郡。苏格兰短裙和毛皮袋接纳身高五点九英尺、胸围三十九英尺的强壮年轻人?海军也接纳体格健美的人。我们的步兵团怎么过得如此蹩脚呢?

我们经由某些亡故的英国人纪念碑来到了幸福谷。这种事情过了一小会儿便不再能打动人了。他们只不过是大丰收的种子,我们孩子的孩子肯定将从中收获果实。这些人阵亡或患病而亡。竹墙将墓地与跑马场和大看台隔开了。

墓地很美,照管得也很仔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耸立着多石的山坡,以至于新近亡故的人几乎躺在那里可以俯瞰赛马场景。这里也不能免于教会冲突,他们分开埋葬基督教不同派别的人。一个教派将他们的墓墙涂上白色,另一个涂成蓝色。后者尽可能靠近跑马场看台,他们的墓墙写着弯弯曲曲的字母,“Hodie mihi cras tibi”。不,我不愿在香港跑马。大看台后面聚集着的那些嘲弄者们足以破坏任何运气。

中国人不同意让人看他们的墓地。我们翻过山坡上的一个个乱岩丛搜寻。我们穿过庄稼地、树林,再穿过一片庄稼地,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有白猪、黑猪,带裂缝的红石头,亡故者们就躺在村子那边。这是个很漂亮的地方。至少有五天时间,我研究了防水油布的不解之谜,研究了那个中国人。我理解不了他为什么选择被埋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他能看见时如何知道那里风景不错呢?然而当他不再能看见风景时他却得到了风景,他的朋友们在他的坟头上燃放鞭炮,这是他们为亲人送行的风俗。

那天晚上我和大班在一个豪华住宅里一起用餐。他们说加尔各答的商业王子死了,在商战中阵亡。大班的豪宅摆满了各种漂亮东西,鲜花比精雕细刻的橱柜更可爱。豪宅会使五十个渴求奢侈的年轻人幸福,也许能使他们成为作家、歌唱家和诗人。居住在豪宅里的男人们自负,有准确的判断力,他们身处雍容华贵中,谈笑风生地侃生意经。

如果我死时不能成为缅甸人的话,我愿当香港的大班。他见多识广,和王公贵胄交往密切。他有自己的旗子,并将之插在他所有的汽船上。

第二天,惠顾旅游者的良机将我送进一个野餐会,这是因为我迷失方向走错了房子。这全是真的,和我们盎格鲁印度人做事方式非常相似。“也许,”女主人说,“这是我们仅有的好天气。我们去大汽艇上吧。”

我们即刻登上一个新的世界,香港海港的世界,生动贴切的描述,我们的小艇叫先锋号。那个新将军(来自英格兰的印度行政长官,给我讲述过沃尔斯莱大人的事情)和他的副官(地道的英国人,和印度官员截然不同)也参加了野餐。他闭口不谈自己的职业,如果有了什么不悦的事情,他将之隐藏在他的小胡子后面。

海港本身是一个大世界。照片表明它的可爱,透过大雾瞥见的景象使我相信这一点。先锋号穿行在各种船之间:成行的舢板,栓链固定住的班轮,颠簸着的煤船,装备齐全、低低的美国巡洋舰,又大又丑的奥伦次船,几乎与其同名物一般小的金龟号船,变成军事医院的有三层甲板的旧船——英国兵如此换空气——还有成百上千由身背婴孩的妇女驾驶的舢板。我们在城市周围的海面航行,发现城市很大。我们看见高高的绿色山坡上有个未完工的堡垒。我视新将军如圣贤。他是位专家型将军,被特地派来处理防御工事的问题,这些我告诉过你吗?他眼睛闪闪发光,充满职业兴趣。大约他要发表意见。我满怀期待地慢慢靠近他,他说话了。“雪利酒和三明治?谢谢,我来点吧。海风让人感到有点饿,真不可思议。”将军说。我们在灰绿色的海岸下前行,看着气派的花岗岩乡间别墅,耶稣会神父和富裕的商人们就住在那里。这里如同西姆拉的马修拉,是高地,也是德文郡。天气异常阴冷。

先锋号从未在陌生的海域航行过,一边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座座小岛,另一边是犬牙交错纵深的主岛海岸。有港汊的地方,含沙的河才从这里流入海里,另一些地方则矗立着绝壁和海蚀的洞穴,回荡着海浪冲刷的隆隆声。海岸线的后面,群山高插入云,那是永远不散的雾。“我们要去亚伯丁,”女主人说,“然后去斯坦利,接着徒步穿过岛屿,经过提坦水库。这样你们能看到许多东西。”

我们驶入一个峡湾,发现一个渔村,村民皮肤晒得黝黑。村子在两个码头设了岗哨,还有一个锡克教的警察。所有的居民都是妇女,她们面颊红润,三分之一的船只由她们掌管,并照料所有的孩子,她们用红布裹着孩子,背在背上。

我们离开了中国渔村,驶入远处气候类似的罗查贝尔。蒲葵扇下的好人们呐,稍稍想一想吧,那云遮雾罩的陆岬绵延伸入铁灰色的海里,凉爽的微风吹拂着面颊,这时你就想坐在防波堤下,大口呼吸空气。我们发现了一个叫做斯坦利的村庄。可是它与亚伯丁不同。无人居住的棕色石楼从开阔的高地朝海凝视着,楼房后面是一段受风雨侵蚀的墙。这些建筑物原来是一座兵营,可现在“这是个废弃的兵营,里面的人全在墓地呢”。

我问:“哪一团?”“第九十二团,我想。”将军说,“可那是过去——六十年代。我想,这里建造了兵营,驻扎了许多军队,热病带走了大量的士兵。这难道不是个荒凉的地方吗?”

我的思绪回到了那块无人照料的墓地,墓地离沙利玛花园里贾汗[2]季的坟墓一石之遥,牧牛人和牲畜照看着军人们的安息地,最初占领拉合尔的就是他们。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非常强大,可是我们建造我们帝国的方式不经济,建造在死于疾病的累累白骨之上。“可是那防御工事怎么样,将军?那是真的吗?别的呢?别的?”“按状况来看防御工事是符合要求的,我们要的是人。”“要多少?”“岛上大约要三千,足以抵挡可能来的任何远征队。看看那些小海湾吧,岛后面有二十个地方可以让人登陆。”“可是,”我冒昧地问道,“理论上说,任何有组织的远征队到达这里前不应该被我们的舰队阻挡住了吗?反之,堡垒应该阻止一两艘不相干的军舰突然驶来、炮击和威胁。”“如果你继续那个理论,”将军说,“军舰也应该被我们的舰队阻挡住。这全是胡说。如果任何强权能将军队投到这里,你要军队把他们赶出去,而且,难道我们不是希望得到军队吗?”“那你呢?你在这里的任期是五年,对吗?”“哦,不!十八个月我就该离任了。我不想永远待在这里。我另有主张。”将军说,他爬上大石头去吃午餐。

那正是最糟糕的事情。这里有个尽职的将军,协助设计防御工事,他一只眼盯着香港,而另一只眼(右眼)盯着英格兰。他并没有自我卖弄颐指气使,以得到下一次英国事务中一个旅的指挥权,这就很通情达理了。他担心离家时间太长,担心会从进军中退出,然后……哎呀,我们在印度情况完全相同。香港拥有五百万吨煤,五英里长的航运线路、船坞、码头和庞大的民间居住区,还有四千万英镑的贸易及你所见过最好的午餐会。她有两个炮兵连的卫戍部队,一个步兵团,以及许多东印度炮兵,足以使炮台免于生锈。石匠岛位于香港与大陆之间,上面建有三个堡垒。香港本身有三个堡垒,还有三四个分散在别的地方。这些堡垒枪炮尚未完全补足。即便在印度,没有受过训练的炮手也不能控制堡垒。在一块岩石的背风处用午餐比殖民地的防卫要有趣。肚子空了时是无法谈论政治的。

风、雨和吃光了的空盘子结束了我们仅有的好天气,我们开始步行穿过小岛。

薄雾模糊了汽艇,我们嘎吱嘎吱地走过甘蔗地,路过一群肥猪,经过山坡上荒凉的阵亡士兵墓地,穿过一片沼地,走上一条高于海平面的山路。景色万花筒似的千变万化。草木丛生的路上,一簇簇灯心草滴着雨水,上下左右不见它物,只见薄雾和钉子似的大雨。不知流向何处的雨水冲刷着红色的山路,峡谷的三面被高耸的群山环抱着,差不多像座房子,峡谷底缓缓流着绿玉色的海水。接下去看到的是远景:海湾、白色沙滩、逆着暴风航行的红帆舢板,还可见到湿漉漉的岩石和蕨草。山顶间回荡着隆隆的雷声。

山路朝陆地方向转弯,将我们带到了一片生长着杜鹃花的松树林,他们称之为西姆拉的杜鹃花。雨不停地下着,仿佛这是山区的七月而非香港的四月。往回走时,我不得不爬一座土山,鞋后跟陷进了泥里。

那个用花岗岩修建的水库和两英里长的隧道为香港提供水源,我说不准它们是否值得参观。空气中的水汽很大,使人感到舒服,就是人们在想家的时候也是如此。

可是你去走同样的路吧,十英里,其中只有两段路是平坦的。乘汽艇去斯坦利那座废弃的兵营,穿过小岛,然后告诉我,你是否看见了那样荒凉却奇妙的景色。我要沿河而上去另外的地方,不能继续妙笔生花地描述了。【注释】[1]译者注:达尔豪西,1812-1860,1847-1856年间出任英国驻印度总督。[2]译者注:贾汗季,1569-1627,印度莫卧儿帝国第四代皇帝。

第十章

在日本十个小时的观光,其中包括完整地描述日本人民的礼仪、习俗,以及该国的历史、产品、艺术和文明。略去和阿桃瑶在一家茶馆用午餐之事。

你不能在空中舞枪弄棒;

也不能在湖中戏水划桨。

弃桨却在那里划出美丽的弧线,

一圈圈涟漪有节奏地荡漾。

今天早晨,经过一夜颠簸的痛苦,舷窗外展现出两块灰色的大岩石,岩石上布满绿色条纹,上面长着两棵深褐色的矮小松树。岩石下面有条船,为取得色彩与精美的效果,船是用白檀木造的。带有饰边的乳白色船帆迎着晨风飘动着,一个有着乳白色面孔、穿靛蓝色衣服的男孩在拉船缆。岩石、树和船组成了一幅日本屏风画。我发现,陆地不是给我的错觉。我们这片“富饶的棕色土地”为她的儿女提供了许多乐趣,可是,较之踏上一片新的国土,遇到一个十分奇怪,生活方式相左的民族,她的礼物便不能言多了。尽管以前的资料对此有描述,第一次看到这些情景,每个人都成了“呆鸟”。我来到了日本,有着细木手工艺和举止优雅人民的日本,樟脑、漆器和鲨鱼皮大刀来源地的日本。我身处一个——书上怎么说来着?艺术家的国度。当然,去神户前,我们在长崎只停留十二小时,短短的十二小时内,人们可以搜集到相当有趣的新经历并将之打包带走。

一个男人在甲板上和我相遇,他拿着一个五十页厚的淡蓝色小册子。他问:“你读过日本的宪法吗?这是天皇前些天亲自制订的,和欧洲的完全相似。”

我接过小册子,发现这是一部带有帝国菊花图章的完整宪法,一个集代表、改革、议员工资、预算评估和立法之大成的极好蓝图。无法仔细读,因为上面的英文非常蹩脚。

长崎四周的群山绿中透黄,和其他国家的绿色不同,我乐意这么想。那是日本屏风上的绿,松树也是屏风上的松树。城市本身几乎不能伸展于拥挤的海港。它躺在群山的怀抱里,它的商业凌乱而且已经荒废。

我走上码头,一个年轻先生用无可挑剔的英语告诉我他不懂我说的语言。他的军便帽上镶着镀金的菊花,身穿不合体的德国制服。他是日本海关官员。如果我们逗留的时间长一些,我会为他哭泣,他像一个多项混血儿:部分法国人血统,部分德国人,还有部分是美国人,文明的一份礼物。所有的日本官员似乎都穿欧洲服装,这些服装也从没有合身的。我想,天皇在制订宪法的同时制作了这些服装。它们最终会合身的。

一个脸颊红润,面孔像巴斯克人的漂亮小伙子拉着人力车把我送进了天皇戏剧院,赶上了第一幕演出。我并未停下来兴奋地大叫,我保持着印度人的尊严。我惬意地靠在天鹅绒的坐垫上,向歌伎咧嘴笑着,看她系着腰带,深黑色的头发上戴着三个巨大的发夹,脚上穿着三英寸高的木屐。她笑了,这笑容甚至像毛淡棉古塔上的那个缅甸女孩。她的笑,一位女士的笑,便是对我来日本的欢迎。人们能忍住笑吗?我想不能。你瞧,他们的街道上有成千的孩子,以至于年长者必然也年轻,以免小孩子难受。住在长崎的完全是年轻人,成年人比例相当少。一个四英尺高的孩子和一个三英尺高的孩子一起走着,后者牵着一个两英尺高的孩子,而那孩子背上背着个一英尺高的孩子,要是我说,这梯级一直排到六英寸高的日本小娃娃,你不会相信我的。就像过去常在伯林顿大街上出售的那种洋娃娃。娃娃们扭着笑着,他们被裹在蓝色的睡袍里,睡袍用腰带扎着,再扎在背负人的腰带上。如果你解开了那条腰带,小孩和比他大一点的哥哥立刻完全裸露在外了。我看见一位母亲这样做过。那完全就像剥一个煮老了的鸡蛋。

你若想寻找丰富的风格,色彩鲜明的店面和耀眼的灯笼,在长崎石头路面的狭窄街道上,你什么也找不到。可是,你若想得到房屋建筑的详细资料,粗略了解一下建筑者精通娴熟的技艺和罕见的品位,以及满足你其他的猎奇需要的东西,你可以找到你寻求的一切,甚至更多。

所有的屋顶都是铅灰色,都用木瓦盖顶或用瓦管排水。所有房屋的正面都是上帝造的木头颜色。既没有烟也没有雾,在晴天亮堂的光线下,我能看到最窄的小巷深处,就像往橱柜里看那样。

书本早就告诉过你日本房屋是如何建造的。主要由活动的屏风和纸隔间组成。每个人都知道东京夜贼的故事。他用一把剪刀当铁撬和三叉钻头,偷了领事的裤子。可是,所有出版物的叙述都根本不能让你理解房屋精致的装饰,以便你一脚踢进屋或用拳头捣烂房子。来看一家商店吧。店家卖米、辣椒、干鱼和竹制的木铲。店的门面非常坚固,由半英寸长的板条并排钉起来构成。没有一个板条是断裂的,每一个板条都是完美的正方形。店主似乎为这样全封闭式结构感到不妥,便在墙面的一半地方上镶嵌了许多四分之一英寸大小的方框,方框里嵌着防水纸。防水纸没有一点儿破漏,没有一条边线不成直线,在文明发达的国家,如果框子足够结实,就会安上玻璃的。那个店主穿着蓝色的晨衣,脚上套着厚厚的白色长筒袜,坐在后堂。他没坐在他的货物中间,而坐在一个淡黄色的垫子上。垫子用柔软的麦秆编成,边缘带黑色条纹。它两英寸厚,三英尺宽,六英尺长。店主躺在那里,蓝色的手臂在一个黄铜铸的大火盆上挥舞着。火盆上模糊地雕刻着一条古怪的龙。火盆里的木炭灰装满了,垫子上一尘不染。店主身旁有个绿色的皮烟袋,上面系着红丝线,烟袋里装着切得碎如棉绒的烟草。他将一根长长的黑红相间的漆烟斗装满,用火盆里的木炭点着,吸了两口,烟斗便空了。垫子上仍然没留下一点烟迹。店主身后是一个用竹子和珠子编的遮阴屏风,它遮住了房间。房间地面是淡黄色的,房顶用有木纹的雪松嵌镶板隔开。房间里除了一条血红色毯子什么也没有。毯子平整地铺在那里,就像是一张纸。屋子那边是过道,过道铺着磨光的木地板,地板擦得那么亮,反射出白色纸墙的倒影。过道的尽头(这位独特的店主也能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绿色的釉瓷盆,里面种着棵两英尺高的矮松。旁边的一个淡灰色碎纹釉陶瓷盆里有一枝杜鹃花,花的颜色血红,就像那床毯子。店主喜爱它,既为情趣,也为悦目,他把它放在了那里。他把屋子保持得纤尘不染,因为他爱干净,知道那样有美感。对这样一个店主我们能说些什么呢?

印度北部的店家兄弟也许生活在镂雕木的店面后,时间久了,店面的装饰也发黑了。但是……我想他不会在瓦罐里种什么,即便种什么,也只是为了让神和他的女人们高兴。

我们别比较这两个男人了,接着去逛长崎吧。

除了那个讨厌的坚持要当欧洲人的警察,日本的普通人并没有一味模仿西方那不合体的服装。年轻人戴着圆毡帽,有时穿外套和长裤,偶尔也穿靴子。在较大些的城市里,人们穿西装与其说是标准,不如说是例外。

接着,我赞赏起人们容光焕发的面貌,胖嘟嘟的婴孩的笑容,以及发生在我周围所有的奇闻逸事。身处一个爱清洁的国家,以陌生人的身份穿行在“玩偶之家”,这是件非常奇异的事。对身材矮小的人来说,日本是一个让人宽心的地方。没有人高过你,所有的妇女受到歧视,这是天经地义的。

一个古玩商在他门前的擦鞋垫上弓着身,我走了进去,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野蛮人而不是欧洲人。我靴子在街上沾上了厚厚的烂泥,可是他,干干净净的店主却请我从擦得亮亮的地板和白色的垫子上走进里屋。他拿给我一个脚垫,结果使情况更糟,因为我在垫子上苦苦擦鞋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屋角咯咯笑着。日本的店主不该这么爱干净。我走进一个约两英尺宽的木板过道,发现一个珍宝般的矮种树花园,花园有半个网球场大。我的头撞到了精细的过梁上。置身于这个四面是墙的幽雅之地,我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音。你们可记得摩尔斯维希夫人的布谷鸟钟和格里泽尔达连着布谷鸟一起带进来的大橱柜?我不是格里泽尔达,可是我的朋友,低声说话、穿着柔软的长外衣,他就是那布谷鸟,而这屋子便是那橱柜。下意识中我自鸣得意,我可以把这个地方踹个稀巴烂,可是这只能使我感到自己行为放肆、粗鄙、下流——讨价还价时非常不利的状态。布谷鸟男人让人送来清茶,就是你们在游记里读到的那种茶。茶使我尴尬得无以复加。我想说的是:“瞧,你们这些人,你们这里太干净了,生活过得太精致了,在被教会许多事情之前,你们的房子是不适合人住的,你们那些事情我压根儿就不明白。因此,我憎恨你们,因为我感到自己不如你们。你们轻视我和我的靴子,因为你们看出我是个野蛮人。让我走吧,否则,我就连根拔起你们的雪松木房子。”我真正说出口的是:“哦,是的,太好了。这是个做生意的奇妙方法。”

布谷鸟男人原来是个可怕的敲诈者。我感到燥热,不舒服,后来我走了出来,又成了在泥沼地上快步行走的大不列颠人了。你们从未莽撞地一头钻进一个三百美元的橱柜里,因此,你们不会理解我。

我们来到一个山脚,与那座矗立着十威大衮的山也许相似,一条悠长的灰色台阶直通山顶,天气不好,台阶看上去很黯然。四处横跨着独石牌坊,每个人都知道牌坊是什么东西。印度南方有。一个伟大的国王记下一个地方,他打算在那里建造一座巨大的拱门。可是,作为国王,他不是用墨,而是用石头完成此举,一种空气直透而过独立建筑式样,两根立柱和一个有十字交叉的横梁,高四十或六十英尺,宽二十或三十英尺。在印度南方,横梁的中间是隆起的。在远东,它的两端是喇叭型展开的飞檐。这样描述完全不是书中的样子,可是在一个新的国家,如果按图索骥,就会不得要领。蓝绿色或墨绿色的松枝沉沉地垂悬在台阶上方,老松树树干上有许多突出的瘤结。山坡上的树叶呈淡绿色,松树定下了色彩的基调,台阶上行走的身穿蓝色衣服的稀落人群,与整个色彩正好协调。没有阳光,我敢说,阳光反而会破坏这种协调。我们爬了五分钟,我、教授、还有照相机,回头一看,长崎的屋顶就躺在我们脚下,一片铅灰色和褐色的海洋,零星分散着一些柔和的粉红色,那是樱桃树绽放的花朵。环抱市镇的群山上散布着亡故者们的安息地,安息地周围生长着簇簇松树和柔和的竹子。“多么奇怪的国家啊!”教授说着,一边解开照相机的皮带。“你是否注意到,不管我们到什么地方,总有人知道怎么携带我的工具包。毛淡棉的马车夫给我提供光圈数,槟榔屿的那家伙也什么都懂,那个人力车夫以前见过照相机。很奇怪,是不是?”“教授,”我说,“这归于一个特别的事实,即我们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人。我在香港就意识到这一点。现在越发明白无误了。假如结果证明我们毕竟是平凡人,我是不会对此感到惊讶的。”

我们走进一个院子,里面一匹相貌凶狠的青铜马凝视着两头石头狮子。一群孩子在咿呀学语。有个传说和这青铜马有关。导游手册上可以找到。可是这畜生的真实故事是,很久以前,一个日本普罗米修斯用象牙化石造就了它,它有了生命并产下许多马驹,它的后代与前辈非常相像。长长的岁月几乎消尽了它们血液里的象牙成分,可是它身上却冒出淡黄色的棕毛和尾巴。时至今日,在长崎的小型驮马中,仍能发现这种青铜马的大肚子和奇特的马蹄。这些驮马带着装饰着天鹅绒和红布的驮鞍,后蹄上穿着草鞋,打扮得就像哑剧里的马。

我们不能穿过这院子了,因为有个指示牌上写着“切莫入内”。我们所见的庙宇是一个个高高的深褐色房顶,房顶用变黑了的茅草铺着,一排排波浪似地向后推,直至消失在植物中。日本人玩茅草就像人们玩做模型的黏土。在外行人看来,他们那么轻巧的基础如何能支撑房顶的重量,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走下台阶去吃午饭,同时,我心里渐渐作出了一个比较。缅甸是个好地方,可是他们那里吃一种叫“嘎那皮”的食物,而且那里还有一种味儿。还有,毕竟女孩子不像其他地方的那么漂亮。“你得脱下靴子。”武井说。

我向你保证,在茶馆里坐在台阶上费劲地脱沾泥的靴子是没有尊严的。你穿着长筒袜,脚下的地面玻璃般光净,一个漂亮的女孩想知道你愿在哪里就餐,这时的你是不可能文雅的。你们往这边来时,至少带上一双漂亮的短袜。如果你愿意,短袜用水鹿皮镶边,或者用丝绸做成。但是,别像我这样站在那里,脚上穿着廉价棕色条纹的那玩意儿,后跟有块织补,还想和茶馆女招待搭讪。

她们,她们三个都漂亮,充满青春活力,将我们领进一个房间,房间里装饰着一块金棕色的熊皮。壁龛(墙壁凹进处)里有一个画轴,画上一些蝙蝠在暮色里飞行。还有一个竹子盆景和一些黄花。木板天花板,只有最靠近窗户的那一边不同。那是用雪松的刨花编制的,一条紫棕色的竹子将之与天花板其余部分区别开来,竹子非常光亮,也许上过漆。伸手触摸一个机关,屋子的一边便向后闪开了,我们进入了一个真正的大房间。里面还有一个壁龛,壁龛框边八尺或十英尺长,不知用的是什么木头,纹理和“槟榔屿悬钩子”相同。上方用的是一段未剥去皮的树枝,镶在那里主要是因为它色彩斑驳,引人注意。这第二个壁龛里有个珠灰色的花瓶,这就是全部摆设了。房间的两侧糊着防水纸,横梁的连接处安放着几个有实物一倍大的青铜螃蟹。除了上过黑漆的壁龛底部,这里每一英寸木头都保留着自然纹理,没有瑕疵。屋外是个花园,花园用矮松篱笆围住,里面樱花盛开,光滑的鹅卵石路面,还有一个小池塘。

她们把我们单独留在了这干净美丽的乐园。我只不过是个不知羞耻、没穿靴子的英国人——白人赤脚时总会退化的——我在四壁间徘徊踱步,想推推那些屏风。就在我停下来研究一个屏风凹陷处的关键时,发现那是一幅镶嵌画,画面表现两只白鹤在捕食鱼儿。整个画面约三平方英寸,通常情况下绝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那些屏风构成橱柜,似乎家庭里所有的灯、烛台和睡袋都储放在那后面。东方民族能在橱柜里整洁地塞满东西,应该向这样一个民族鞠躬致意。我们沿着有纹理的上了漆的木头楼梯上了楼,进入那些摆放着珍贵工艺品的屋子,屋子里有些圆窗户,窗户不是朝外开的,为了好看,安装了竹子造型的窗格。过道的地面铺着乌黑发亮像冰一般光滑的木板,我感到羞愧。“教授,”我说,“他们不吐痰,他们不贪吃,他们不会吵架。一个醉鬼可以摇晃着直穿房间,然后滚下山,滚进长崎。他们不会有孩子。”说到这里我打住了,楼下满是孩子!

侍女们端着茶点进来了,茶盛在蓝瓷杯里,糕点放在红漆碗里。这种糕点可以在西姆拉的一两家茶馆里得到。我们摊开四肢,笨拙地坐在红地毯的垫子上,她们给我们筷子夹糕点。这是个吃力的任务。“就这么多了吗?”教授发牢骚了,“我饿了,点心和茶该在四点钟用的。”说着,他用手偷偷地挖了一块蛋糕。

她们回来了,这一次是五个人,带着独脚、四英寸高、正方形黑漆的案台。这是我们的餐桌。桌上有满满一红漆碗的盐水煮鱼和海葵。至少那不是蘑菇。筷子和用金线系着的纸餐巾。一个小扁碟里躺着一只熏制的小龙虾,一块看着像约克郡的布丁,尝着像甜煎蛋的东西,一种卷曲的亮晶晶的切碎了的东西,它曾经有生命,可是现在被盐渍过了。她们离开了,但是并非空手而去,因为你,哦,阿桃瑶带走了我的心,我在十威大衮宝塔下给予那缅甸女孩的同一颗心。

教授抬起眼皮,一言不发。筷子占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只有侍女的回来分散了他的部分注意力。阿桃瑶有着乌木般的黑发、玫瑰红的脸颊,整个人像是精致瓷器做成的。她对我笑着,因为我咽下了用于吃生鱼片的所有芥末调料而泪流满面。她从一个约四英寸高的很讲究的瓶子里给我倒了些清酒。你用一些非常淡的白葡萄酒,试着加上糖和香料,别去管调制问题,等到它半凉了,你便得到了清酒。给我的清酒盛在那么小的茶碟里,我冒昧地让人添了八次或者十次,最终还是喜欢阿桃瑶。

在生鱼片和芥末调料之后端上来的是一些其他种类的鱼,鱼是和腌萝卜一起煮的,筷子夹起来非常滑溜。侍女们围成半圆跪在那里,教授的笨拙让她们兴奋地尖叫起来,确实,想优雅地斜靠在那里,差点儿打翻了餐桌的并不是我。吃过竹笋后,又上来一盆带有甜汤的白色豆子——确实非常好吃。试一试用一双编织针把豆子送到你嘴里,看看会发生些什么。鸡肉和芜菁甘蓝巧妙地在一起煮,一碗雪白的去骨鱼,外加一堆米饭结束了午餐。我忘了一两道菜,但是,当阿桃瑶递给我一个小小的装满稻草似的烟草的日本漆烟斗时,我数了一下,漆餐桌上有九道菜,每个盘子代表一道菜。然后,我和阿桃瑶一人一口地轮流抽起烟来。

非常尊敬的朋友们,你们在所有的俱乐部和食堂里可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吃完一顿丰盛的午餐后,懒洋洋地倚靠在垫子上抽烟,一个漂亮女孩为你装烟斗,四个女孩用你不懂的语言赞美你。你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四下打量着这雅致的室内,看着屋外的矮松和淡黄色樱花,看着阿桃瑶兴致勃勃地笑着,因为我从鼻子里喷着烟。看着靠在那金棕色熊皮垫子上的那些天皇的侍女们。这里的色彩、形态、食物、舒适以及美感足以让我回味半年时间了。我不再愿当缅甸人了。我要当个日本人,当然总是和阿桃瑶在一起,在散发着樟脑味的山坡上一间摆设着做工精细的家具的房子里。“嗨嗬!”教授叫道,“有比这生于斯老于斯更糟糕的地方。知道我们的汽船四点起航吗?”

现在,我已经把心留给了松树下的阿桃瑶,也许,到神户后才肯将它收回。

第十一章

对日本的进一步思考。内陆海、优秀的烹调术、护照及领事馆等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某些其他事情。

罗马!罗马!那不正是我得到好香烟的地方吗?——一个旅游者的回忆录。

哎呀,这不完整的书面语!我还有许多想告诉你们的事:有关长崎和在街道上发现的送葬队伍。你们应该听说过这样的事:死者被放在木制轿子里,轿子在轿夫的肩膀上摇荡着,穿白色衣服的女人跟在后面哀号,穿黄袈裟的和尚重步走在前头,小男孩们在旁边奔跑着。

我在脑海中准备了道德思考、政治形势的见解和一章有关日本前途的完整论文。现在,除了茶馆里的阿桃瑶,我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事。

从长崎出发,我们乘远洋船运公司的汽船经由内陆海去神户。也就是说,过去的二十小时里,我们一直在穿越一个巨大的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湖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大的有四英里长两英里宽的岛,小的有三角帽形状的小丘,不比一个像样的草垛大多少。库克先生和他的儿子要额外收取一百卢比才肯带我们穿过这一水域。可是他们不知道如何经营这自然美景。无论在什么天气里,这些紫色的、琥珀色的、灰色的、绿色的、黑色的岛屿,价值远远超过所付费用。过去半小时里,我一直坐在一群大叫着的旅游者中间。我思忖着怎样能让你们对他们有些了解。当然,这些旅游者难以形容。他们每隔半分钟就说:“哦,哎呀!”五分钟后又互相叫着:“喂喂,你不认为这一路景色差不多吗?”接着,他们就用扫帚柄打板球,直到一处罕见的美丽景色使他们停下来再大叫:“哦,哎呀!”如果岛上出现的橡树和松树多起来,到奈尼托湖的航程将还有三百英里。我们还没接近奈尼托湖。大船沿着水道行驶,海面死一般寂静,我可以看到浪花飞溅高达十英尺,打在悬崖边,发出回声。

现在我们来到了一片水域,这里岛屿密布,看上去都是坚固的土地。边远的暗礁周围的急流形成的水面湍急,我们正在穿越该地区,船险些要撞上一块坚硬的岩石。船上有个人挽救了我们。我们驶出礁群,向另一个岛驶去,就这样一个岛一个岛地驶下去。后来,我们在左右摇摆的船头观景,疲劳得眼睛直发酸,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人也下到船舱了。毕竟不能在大冷的整个晚上重复着“哦,哎呀”!你们来日本时,可以舒服地在三个月内,甚至十周内做到穿过这不可思议的海,看看最初显示出的惊愕如何很快变成雅兴大发,然后兴致又如何变成漠然无动于衷。我们从长崎带了牡蛎来。较之外壳粗糙的海星,我对今天晚餐上的牡蛎外观更感兴趣。海星产自一个小岛,小岛在如盘满月的抚摸下苏醒过来,旋即幽灵般地从银灰色海面上消失。的确,这是个充满浪漫色彩的神秘之海,舢板的白帆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可是,如果乘务员用咖哩烹调那些牡蛎,而不是连壳端上来,那悬崖和倾向水面的岩石的朦胧美都安慰不了我。今天是四月十七日,我穿着外套,龟缩在厚毯子下面,手指冷得几乎拿不住笔。这使我能斗胆询问,你们的冷气装置是如何工作的。

两天以后,我们到了神户(离长崎三十小时)。这里的欧洲部分是一个未加改造的美国市镇。我们沿着空荡荡的宽阔大街走着,街道两边的房屋是用劣质灰泥粉刷的,房屋带有科林斯式的木头柱子、木头阳台和走廊。在青灰色天空下,一切都是青灰色的。它们守卫着被误称为遮阳树的未经处理的绿色树苗。事实上,从外观上看,神户极其美国化了。即便是只看过美国图片的我,也立刻认出这是缅因州的波特兰。它位于群山环抱中,山多是光秃秃的,给人的大致印象是偏远。

在我继续往前走之前,允许我称颂一下东方旅馆的老板,杰出的贝郭先生,祝他平安。他那里可以就餐。他不仅仅让你吃饱。他的咖啡是美丽的法国咖啡。他给你佩力提糕点当茶点(可是更好),包括在正餐内的普通酒也很好。杰出的贝郭先生和贝郭太太!如果先锋号是个宣传广告媒体,我会写一章社论,论你们的土豆色拉,你们的炸鱼,你们受过高级训练的饭店职员,他们穿着蓝色的贴身衬衣,这么多人看上去都像是没披天鹅绒斗篷的小哈姆雷特,他们满足着客人们未说出口的愿望。不,应该写首诗,一首赞美美好生活的叙事诗歌。我在槟榔屿的东方旅馆吃过最稀罕的咖哩,在新加坡杂物旅馆吃海龟肉记忆犹新,也让我后悔不迭。在香港的维多利亚旅店,他们给我吃鸡肝和乳猪,我始终会加以赞美的。然而,神户的东方旅馆比这三家都好。记住这一点吧,你们游荡了四分之一的世界,胃里油水很足,也会记住的。

我们从神户出发,通过各种道路去横滨。这使护照成为必要,因为我们在这国家内旅行,而不是乘船沿海岸航行。我们沿着铁路线旅行,这条至本州中部的线路也许完工了,也许没有。完工与否,这概念总是可以给我们起到指路的作用,不然我们就不会顺着这条铁路走而另寻别的道路了。那将要用二十天左右,包括四十或五十英里坐人力车、一段湖里的航行,我想,还有臭虫。注意:如果你想在这个乐园里旅行,来日本时先在香港停留,转寄一封信给驻东京全权特使和公使概要说明你选择的路线。为方便起见,你可以给出你打算去的最后两个地方。写上有关你的年龄、职业、头发颜色等等你能想起的细节,请他们将护照送至英国驻神户领事馆等着你。给那个有着一长串头衔的人一周时间准备护照,当你抵达时,你会发现护照可以供你使用了。不过为保住你的虚荣心,写清楚些。我的文件是写给一个叫凯施瑞戈先生的,瑞德嘉德·凯施瑞戈。

就像在长崎,街面上到处都是小孩。也就像在长崎,每个人都在笑。我们帽子拿在手里,穿过一条小道,走进了一家古玩店。小道上有石雕灯笼和木雕鬼脸,鬼脸古怪得无法形容。一个面带笑容的人接待我们,在坠子和漆器中间他也变老了。他领我们看早已作古的大名的旗帜和勋章,而我们因无知惊诧得张口结舌。他领我们观看一只巨大的神龟,他把木雕龟斜倾着给我们展示最微小精致的部分。他领我们看了一间又一间屋子,走着走着,光线越来越暗了。我们一直走到一个环绕着木结构回廊的小花园。一套套古代盔甲在黑暗中朝我们龇牙咧嘴,古剑在我们脚下叮当作响,和剑一样古老精巧的烟袋在某个看不见的架子上幽幽晃动,挂在篱笆上的破烂织锦礼服上,数不清的佛像眼睛、红龙和耆那教的“泰尔桑卡斯”、缅甸的“伯隆”对我们怒目而视。占有的喜悦闪现在眼中。老人给我们看他的财宝,从安在海蚀的木头上的水晶球,到一个个装满象牙雕和木雕的橱柜。我们也变得富有了,仿佛我们拥有了摆在面前的一切。不幸的是,艺术家名字的唯一线索仅仅是几个潦草的日本字,因此,我说不清是谁用奶油色象牙构思了这些作品:被一条墨鱼弄得尴尬万状的老人。让士兵为之捕鹿的牧师,牧师想着自己享用鹿肉,同伴干活,在得意地笑着;嘲弄地盘在无颚头骨上的一条细蛇,头骨上腐迹斑斑;拉伯雷式幽默的獾子,它倒立着,尽管不到半英寸长,却逗你笑得脸红。还有在打小弟弟的小胖男孩,刚刚搞了恶作剧的野兔。还有,还有几十个这样的小品,它们源自牵动人心的欢乐、轻蔑、经验等各种情绪。我手里握着几个,朝已故的雕刻家阴影使了个眼色。他已经安息了,可是他用象牙刻出了三四个我一直用冷冰冰的文字寻找的印象。

英国人奇特,与众不同。他买上一打这些东西,放在一个塞得满满的橱柜顶上,它们在那里像是一堆难以名状的象牙。一周后,他就忘了它们。日本人把它们收藏在一个漂亮的织锦袋或一个素净的漆盒子里。等到二三知友来喝茶,他便慢慢地把它们拿出来,让它们在轻松的笑声中和慎重的碰杯声里得到观赏。然后,他又把它们放回去,直到又来了情绪再把它们拿出来。这就是欣赏我们称之为古玩的方法。在日本,每个有钱人都是收藏家,可是你在最好的商店以外是不会找到大批的“好东西”的。

在那个离奇有趣、光线半明半暗的地方我们待了很长时间。我们离开时再次感到难过。这样一个民族竟然有“宪法”,其十分之一的年轻人竟然都穿欧洲服装。神户港里泊着白人的装甲舰,大街上四处走着三五成群的海军上尉,他们目光短浅,身上的制服松松垮垮。“我们这样合算,”教授说,他的脑子还在木屐店里,“这样做是合算的:我们与日本建立一种国际宗主国关系,免去他们受侵略和被合并的担心,尽他们所愿付给这个国家钱,条件是它只要保持稳定,继续制作漂亮的东西,让我们的人学习。把整个帝国放进一个玻璃柜里,上面做上记号:‘不必参赛,展品A’,这样做是合算的。”“唔,”我说,“我们是什么呢?”“哦,我们通常是遍布世界的欧洲移民。我们的工匠在某些行业可以做得同样好。但是你在欧洲找不到这样的城市:到处是干净、能干、优雅、有设计头脑的人。”“我们去东京和天皇谈谈此事吧。”我说。“我们先去一家日本剧院吧。”教授说,“旅行中开始就谈严肃的政治为时过早。”

第十二章

日本剧院和雷猫的故事。同样谈及安静的地方和大街上死人的事情。

我们穿过泥浆路,冒着大雨向剧院走去。剧院里几乎全暗了,观众深蓝色的衣服似乎吸收了煤油灯微弱的光线。除了日本警察身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捍卫道德及张伯伦阁下的日本警察在楼座上拥有一角,他一人占了三把椅子。他身高约四英尺八英寸,圣赫拉拿岛上袖手旁观的拿破仑也不比他更引人注目了。他咕哝了几句,恐怕我们违反了日本宪法的原则。他同意给我们一把椅子,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一枝缅甸方头雪茄烟。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雪茄会呛掉他的小脑袋。

剧院正厅有五十排座位,每排坐五十人及与其有亲属关系的孩子,楼座可以容纳一千二百人,这就是剧场的规模。建筑和别的房屋一样,是一件精致的细木工艺品。屋顶、地面、横梁、小道具、走廊、隔间全是用原木做的。剧院里的一半人都在抽小烟斗,每隔两分钟他们就弹掉烟灰。于是,我想逃跑了。在旅行中的任何地方都不需要付这样的代价:被公开处以火刑而死。可只有一个小门,演出期间有人在那里卖咸鱼。无法逃脱。“是的,确实不安全。”教授说,这时四下里火柴闪着,发着嚓嚓声,“可是如果幕布被舞台上那未遮盖的油灯点着了,或者你看到这木楼座着了火,我就把咸鱼柜踢开,我们就能走回家了。”

伴随这温暖的安慰,戏剧开始了。从上方垂落的绿色幕布被迅速拉开了,三位先生和一位女士以对话开场,对话的语调介乎于嘟嘟囔囔和耳语间。如果你想了解他们的服装,就看看最近处的日本扇子女孩。当然,生活中的日本人,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但是舞台上的日本人穿着僵硬的丝织服装,每个线条都像画出来的一样。当那四个人坐下来时,一个小男孩跑到他们中间,帮他们固定服装上的装饰,这里拉出一个腰带结,那里整一整裙褶。服装华丽,而故事情节难以理解。我们把这剧叫做:“雷猫,或丑角的尸袋和惊人的老妇,或巨大的萝卜,或多余的獾和晃动的灯光。”

一个穿着黑色和金色的丝织服装,拿着两把剑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模仿着一个叫亨利·欧文的无名演员的步法。对此,我不知道他是认真的,便高声笑了起来,直至那日本警察严厉地盯了我一眼才停住。接着那双剑男人向那日本扇子女孩求爱,其余的人物像希腊合唱队那样评论他的行为。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重音符打错了地方,引起了争斗。双剑男人和穿朱红色华丽服装的人在管弦乐队音乐的伴奏下对打起来。乐队的所有乐器是一把吉他和能打出滴滴答答声音的什么东西,不是响板。等男人们的仗打够了,小男孩就拿走了他们的武器。然后,他考虑到这场戏需要光亮,又拿来一根十英尺长的竹子,一头燃着无遮盖的蜡烛。他将这工具举在离双剑男人的脸一英尺左右的地方,透着担忧的眼睛随着那男人的每一个动作转动,像放在打字机旁的孩子那样。接着,那日本扇子女孩同意了双剑男人的求爱,然后,发出了可怕的尖声大笑,变成了一个丑恶的老妇人——一个男孩拿下了她的头发,她自己完成了其他动作。就在这可怕的时刻,从一片乌云里出现了一只镀金的雷猫,它在吊景区的铁丝上一直跑到楼座中心。一个戴着獾尾的男孩嘲弄着双剑男人。于是,我懂了。双剑男人得罪了一只猫和一只獾,日子不太好过了,因为,直到今天,这两种动物及狐狸都是黑色巫师。可怕的事情随之而至。布景每隔五分钟就换一次。舞台上方挂着块绿色的薄纱,后面用绳子吊着两排蜡烛,牵动绳子,让蜡烛朝相反方向运动,便得到了最美丽的舞台效果。这除了产生很好的神秘感外,还使一位观众眩晕起来。

然而,那双剑男人比我悲惨得多。那坏雷猫在他身上下了符咒,我实在弄不清楚那意图是什么。他成了胖脸的卑微丑角,老鼠之王。在其他老鼠的帮助下,他用让人笑破肚皮的形体动作吃着一根有魔法的萝卜,直到再次变成男人。接着,他的所有骨骼被抽走了,还是那雷猫干的,于是他倒下成了一堆可怕的东西,由那个举着蜡烛的小男孩照着,直到有人对一只有魔法的鹦鹉说话他才能复原。一个身上长毛的大恶棍和一些不知是什么人从他身上踩过去。然后他成了个女孩,可是他躲在一把阳伞后面又恢复了原形。这时大幕落下了,观众在舞台上四处跑着,人群流动着。一个小男孩以为他能从给演员提白的舞台一侧一个跟头翻到舞台对面去。在没人注意他的剧场前,他非常严肃地开始表演,结果他那双圆胖的小腿一挥动,就朝一旁翻过去了。没有人在意他。楼座里那些彬彬有礼的人们理解不了,为什么当那孩子用木屐当剑,模仿着那双剑男人大摇大摆地走着时,教授和我笑成了一团。演员们当众更衣,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帮忙换布景。如果他们都愿意,小男孩为什么不能自得其乐呢?

过了一小会儿我们离开了。雷猫还在向双剑男人施加邪恶的符咒,然而很快一切都将被纠正。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最终总会有正义的。卖咸鱼和卖票的人这么说。“这是年轻演员的好学校。”教授说,“他将明白不加约束的坏习惯任其发展会成什么样。就此而言,英国舞台有各种诀窍和特殊习惯。就是放大了三十倍,也是完全能认出来的。你打算如何描述它?”“日本滑稽歌剧的未来尚待书写。”我大言不惭地回答,“不管天皇态度如何也要写。獾的形象尚未在英国舞台上出现,也还未使用艺术面具作为正统剧的附加道具。想象一下吧:将雷猫作为一个表面滑稽而寓意庄重的歌剧题目怎么样?开场时,一只有魔力的乖猫住在伦敦一茶叶商人的家里,他踢他,想一想——”“时候不早了,”传来冷冰冰的回答,“明天我们还要去附近的一个庙宇看歌剧。”

伴随明天而来的是毛毛细雨。顺带说一句,太阳到现在已经躲藏了三个多星期了。他们带我们去的想必是神户一个主要的寺庙,他们告诉了我它的名字可是我没记住。站在你对之一无所知的宗教祭坛前是令人烦恼的。大家都读过,也一定目睹过印度教的仪式典礼,可是,这里信佛的人们以什么方式祈祷呢?在神的殿堂里他们怎样祭拜呢?书上说的是一码事,眼睛看到的是另一码事。

寺庙看上去也就是个修道院,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只是几十个孩子发出的咿呀说话声打破了安静。它远离大道,静静站立在一堵坚固的围墙后面。一大片陡而倾斜的屋顶,错落有致,如同想象中的王冠。有的地方呈铜绿色,茅草在时间老人的抚摩下成熟了,屋瓦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屋檐底下的那个人像,他行善,是个神的信徒。他用木头刻了一颗心脏放进身体。后来木头开花了,长出波纹图案,燃起生命的火焰。拉合尔市郊区的某处有一片迷宫般的墓地和修道院步行道,叫“查居巴戈特的楚巴拉”,建于何时无从知道,湮灭隳颓也无人问津。这座庙宇很庞大,里里外外干净得纤尘不染,祥和安宁的气氛一如旁遮普庭院。僧人们在墙的四周开辟出众多花圃——这些花圃也许有四十英尺乘二十英尺那么大。尽管地状各异,但每一个花圃里都有一个养着金鱼的小池塘,一两只石头灯笼,岩石小丘,雕刻着铭文的平板石碑,盛开的樱花和桃花。

石头铺的小路穿过庭院,将建筑物连接起来。最漂亮的花圃是位于庭院中央一块用浅墙围起来的场地,里面有座十到十二英尺高的金色碑牌,上面是青铜铸的深浮雕女神像,女神穿着飘逸的长袍。小石路之间的空地上散放着一些雪白的鹅卵石,白鹅卵石上涂着红色,它们在地上写下了“多么幸福”的字样。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拿走它们,出于满意或者失望。

通过一座木桥可以抵达寺庙。庙本身已黑下来了,但仍有足够的光线让人看到一百个描金绣银的屏风,华丽的棕色屏风色彩柔和,上面的图画十分逼真。在佛教祭坛上,司法神坐在金铃和古老的青铜像中间,花瓶里插着花,壁上挂着横幅和壁毯。如果你见过这景象,就会开始理解,为什么罗马天主教曾经在这个国家那样兴盛过,而且还将在所有业已存在着详尽的宗教仪式的国家兴盛起来。一个热爱艺术的民族能从美丽的东西里得到抚慰。他们肯定有一个神,正如在岩石、沼地、乌云密布的环境里生息的民族在风暴里祀奉他们的神灵。他们献上人类的反叛精神做祭品,供严厉的神灵享用。你们还记得伊基克的野蛮人故事吗?给我讲那故事的人还告诉我另一个故事,其他地方那些好人们。他们也是什么都不穿的淳朴的南美人。他们在一个有双下巴的黑人耶稣会神父面前举行他们自己的敬神仪式。在一个关键时刻,有人忘记了仪式,或者是一只猴子侵入那林中圣地,偷走了神父仅有的外衣。不管怎么说,荒唐的事情发生了,好人们开怀大笑,便一哄而散溜达去了。“可是你们的神会怎么说呢?”耶稣会神父问,他们的轻慢使他震惊。“哦,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们忘了仪式,不能参加仪式,一切都做错了。可是他非常英明,非常强大。”这便是回答。“唔,那不能作为理由。”“当然能。他也轻松愉快而且笑了。”好人们说着,用花儿互相投掷起来。

我忘了这件逸事的确切意义,还是回到寺庙来吧。一排头戴金冠的塑像隐藏在一片壮丽斑斓的色彩之后,这些塑像很常见,人们不会料到,在远东的日本能见到印度教的黄油贼克利须那神和打夫婆卡莉。“这些是什么神呢?”“他们是其他的神。”一个年轻的牧师说。每当人们问起他的宗教信条,他都不以为然地哈哈笑起来。“他们很老了。很久以前他们从印度来,我想他们是印度神,可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喜欢羞于谈自己宗教信仰的人。有一个故事和这些神有关,那牧师不愿告诉我。所以我瞧不起他,径自走开了。我离开寺庙直接走进了修道院,这个修道院由精致的屏风,光洁的地板和棕色的木质天花板组成。除了我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声音。后来我听到一个屏风后面有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那牧师从一堵在我看来是废墙的墙后溜了回来。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老的牧师,他在就着木炭暖手炉打盹。这形成了一幅画面:在一个透着暗白色光线的白色防水纸活动屏风前,身着橄榄绿长袍、秃头泛着银光的牧师低着脑袋,他的右边是一个坏了的黑漆架,上面放着他假装用来干活的印度墨水和毛笔。再往右是一张淡黄色的竹桌,上面有一只橄榄绿的冰裂纹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几乎变黑了的松枝。这里没有花朵。牧师太老了。在这幅阴沉的画面后方立着一个华丽的小佛龛,金色和朱红色的。“他每天在这里为这小屏风画一幅新画。”年轻的牧师说,他先指指他的前辈,再指了指墙上一个空着的小屏风。老人令人怜悯地笑了笑,他搔了搔脑袋,递给我他今天画的画。画上是一片大水漫过多石的土地,两个坐在小船里的人正在帮另外两人爬上一块被水淹了一半的岩石上去。即便是我也能看出老画师已没有力量了。他年轻时一定画得很好,画面上那个靠在船舷上的人物的动作与意图鲜明,而其他人物就很模糊了,一双可怜的老手在抖着画画时,线条便偏了方向。我还没来得及祝愿这位艺术家晚年幸福,在身边安宁平和的环境里安然仙逝,就被那年轻人拖到了神龛后面。他指给我看另一个更小的祭坛,祭坛朝着一排架子,上面放着许多写满日文的金漆小灵牌。“这些是怀念死者的灵牌。”他哈哈笑着说,“牧师有时在这里祈祷——为那些死者,你懂吗?”“完全懂。在我来的地方人们把这叫做弥撒。可是,你向人们展示你的宗教信仰时不该笑的。”“哈,哈!”年轻牧师又笑了。我顺着昏暗的过道跑开了。过道地面光洁,两边是退色的屏风。我来到朝街的主院,教授在用照相机抓拍寺庙前门的镜头。

过来了一支队伍,四个人并排踩着稀泥重重地走着。奇怪的是他们表情严肃,毫无笑容。然后我看到一群白衣缟素的妇女走在一个小木轿前面,也听到了她们的声音。木轿由四个人抬着,轻得让人猜疑。他们低声唱着一首歌,一首悲痛的哀歌,以前我曾听过一次,那歌声出自遥远的印度北方一个当地人的口中。一只熊抓伤了他,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的朋友们抬着他走时,他为自己唱着悼歌。“死人了,”我的人力车夫说,“在送葬。”

我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男人、女人、小孩沿着大街拥过来,哀歌声渐渐变弱了时,他们便一齐附和着唱起来,队伍前进了。有一半的哀悼者只在肩上挂一条白布,死者的直系亲属从头到脚都穿白色。“唉嗬!哦嗬!啊嗬!”他们低低地哀号着,唯恐破坏了落雨的韵律。他们消失了,全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妇人,她跟不上队伍,只好独自走。她低声哼着:“唉嗬!哦嗬!啊嗬!”

院子里的小孩们成群地围在了教授的照相机前,有个孩子天真的脑袋上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非常严重以至其他孩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他站在一个角落里抽泣着、抽泣着,仿佛心要碎了。可怜的小嘎子!

第十三章

说明我以何种方式被带到威尼斯,爬进一个魔鬼堡垒,参观一个锡制器皿展览,洗一次淋浴。有关少女及卡口式罐盖,农夫和他的土地,人种学理论以铁路的速度产生。在京都结束。

信徒脑袋里有许多精美却让人困惑的精神食粮。

克里斯多佛·北方“嘿,去大阪吧。”教授说。“干嘛?我在这里相当舒服,午餐我们有龙虾肉吃。而且,无论怎么说,外面在下大雨,我们会淋湿的。”

我被拖进了一部人力车,在雨里被运到了火车站。这严重地违反了我的意愿,因为我想一边按导游手册胡编日本的故事,一边享用神户东方旅店的美味佳肴。尽管日本人作了最大的努力,也没能把他们的火车站建得可爱些。他们预订行李票的方法借自美国人,窄规格的铁路线、火车头和全部车辆是英国式的;旅客运输的调度严格按高卢人的方法,铁路官员的制服是来自周边国家的杂烩式样。旅客倒是非常令人愉快,大部分是改造过的欧洲人,和坦尼尔为《爱丽斯漫游奇境记》第一页所画的插图上的白兔一模一样。他们穿着整洁的小斜纹软呢套装和浅黄褐色外套,拿着女士用的那种黑皮革和镀镍的手提袋,他们戴着纸和赛璐珞做的立领,立领绕脖子一圈,想必有十三英寸。他们穿四码的靴子。他们的手上,极小极小的手上,戴着白色的棉手套。他们从玲珑的小烟盒里拿出香烟来抽着。这就是年轻的日本,当今的日本。“哇,哇,上帝是伟大的。”教授说,“本能地四肢伸开躺卧在软垫子上的人却穿欧洲服装,仿佛这些服装属于他,这不合情理。如果你注意一下,他们最不适应的是鞋子。”

正在这时,一个天青石色的火车头碰巧悠哉悠哉地开进了月台,不知何故,车头挂着一节混合车厢。我们进了英国式的一等车厢。没有双层顶和遮光帘,也没有不起作用的冷气装置。这是一个伦敦西南部的车厢。大阪离神户大约十八英里,位于大阪海湾头。火车被允许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驶,并在沿线各站停留。你们得知道,铁路线延伸在群山和海岸之间,河水和山洪从山间直冲下来,冲在它们自身形成的凸起的河床上,河床上得建堤坝或桥梁或——也许我弄错了,应该修隧道才对。

车站的建筑是黑瓦、红墙和水泥地面的。从信号控制杆到运行李的手推车,所有的设备全是英国式的。跨轨信号架的官方颜色是黄棕色,很像凋谢了的菊花颜色。售票员的制服是带金线条的尖顶军便帽,带黄铜纽扣、下摆很长的黑外衣,镶着马海毛黑边的裤子,小山羊皮的靴子。对于穿这样衣服的人你是不能无礼的。

然而乡间风景让我们大开眼界。想象一下肥沃的黑土地吧。土地被施了过量的肥料,人们几乎完全用铁锹和锄头耕作。如果你(在想象中)将田地分割成半英亩的地块,你就能对耕作者劳作用的简单工具有个概念。可是我能写的并不能让你们想象出引人注目、繁茂整洁的田野,精细的灌溉系统,以及作物栽培的精确性。没有混合栽培的作物,田垄的分界处没有浪费土地,土地的回报也没有差别。井水提取装置表明,各处田里的水深十英尺以内。丘陵地带的斜坡上,未用灰浆涂抹的石头整齐地砌在那里,挡住了梯田间的每一滴水。断水口以相同方式构筑。稻秧插在田里,很像棋盘上摆着的棋子。茶树就像是栽培在花箱里的植物,水积在芥菜间的条播沟里,就像在木槽里一样。当紫色的豆荚沿着芥菜向上攀援生长时,它们就会被适当地掐头控制。

我们在海岸边看到了几乎绵延不绝的市镇,那里有各种工厂的烟囱。内陆像是一床绿色、深绿色和金黄色的百衲被。即便在雨中,景色也很美丽,完全是我想象的日本图画那样。只是我和教授同时想到了一个缺陷:这些土地被反复耕种,农作物想增产就很难,除非付出更大代价。“霍乱?”我看着井水提取装置问。“霍乱。”教授说,“一定是霍乱。你看,全是用污水灌溉的。”

我觉得我和农民们立刻成了朋友。那些戴宽檐帽子、穿蓝色衣服的先生们用体力种地,除非借用村里的水牛耕泥泞的水田,他们知道天谴的含义。“你认为政府向那些菜园征收多少税?”我问道。“空话,”他平静地说,“你别打算描述日本土地的使用。看看那黄色的芥菜吧!”

沿途芥菜成片,它们沿着群山向上延伸,直到深色的松林处,在涨水的河岸和棕色的沙洲上蔓延,至铅灰色的海岸边才渐渐稀少起来。尖顶的棕色茅草屋深陷在这些种植的植物中。大阪的工厂烟囱群之间蔓延的也是芥菜田。“大阪是个很大的地方。”导游说,“那里有各种制造业。”

大阪建在一千零八百九十四条运河、河流间,有同样多的水坝和拦水设置。我说不准那大量的烟囱是什么意思。它们和稻子棉花有关。可是日本人大肆发展贸易不见得是好事。我不愿称大阪为“伟大的贸易中心”。

不知什么原因,大阪只有一家为英国人开的旅馆。他们把它叫做朱特人旅店。在这里,两种文明的观点碰撞,其结果很糟糕。建筑完全是日本式的:木头、瓦片、从上到下的活动屏风。可是家具风格却是混杂的。以我的房间为例,壁龛是用磨光的黑棕榈树干制作的,做工精巧,挂着一幅画了几只鹳的画,可是地板上的白色垫子上却铺着布鲁塞尔的地毯,使脚趾感到刺痛,让人愤恨。阳台悬垂于河流之上,河流箭一般地劈开两岸,岸边有一排排房屋。日本的细木工匠们将河流圈进了市镇里。从阳台上我能看到三座桥,其中一座是带格子梁的大桥,还能看到第四座桥的一部分。我们处于一个岛上,如果想乘小船还有码头。

说到水,请听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书里都写到过,日本人虽然很爱干净,习俗上却有些不拘小节。他们经常赤身裸体地男女同浴。在神户东方旅店的僻静地方我有了对这种习俗的体验,不屑一顾。我在朱特人旅店要洗澡,那谦卑的侍者领我走过阳台,上楼来到漂亮的洗浴室。洗浴室位于走廊的一个僻静处,里面装满热水和冷水,有细木橱柜。自然,就像餐厅门不会上门闩一样,洗浴室的门也没有门闩。如果我被欧洲大浴室的墙遮挡住了,我也不会在乎。可我正要脱衣洗澡时,突然一个漂亮的姑娘开门进来了,说是她也要洗澡,就当着我的面从我身边潜入浴缸里。你穿得一本正经,戴着眼镜时,很难对着一个女孩把门关上。她推测我不高兴,便咯咯笑着退了出去,而我闹了个面红耳赤。我感谢上帝让我在男人不适应双人浴的环境里长大成人。英国帕丁顿游泳场浴室的经验也会帮我的忙,可是我直接来自印[1]度,与这一幕相比,戈黛娃夫人不过是个多愁善感的、跳芭蕾的女孩。

天下起了雨,雨季到了。教授发现了一个他一定得看的城堡。“那是大阪城堡,”他说,“争夺战打了几百年。去看看吧。”“我在印度看过一些城堡。雷壕,角德坡——到处都有。我们再吃点熟马哈鱼吧。这地方的鱼不错。”“贪吃。”教授说。

我们穿过四千零五十二条运河以及别的一些地方,小孩子们在流速很快的河水里嬉戏,没有一位母亲对他们说“不”。后来,我们的人力车停在了堡垒壕沟的外面,壕沟深三十英尺,铺着巨大的花岗岩石板。远处矗立着堡垒的墙。这样一座堡垒!墙高五十英尺,可整个儿没用一点灰泥。墙面也不垂直,却弯曲成像军舰的那种弧度。他们知道中国的曲线,我见过法国艺术家在书中写到,用来描述被魔鬼包围的鞑靼城。可能人人都知道它,但那不关我的事。如我所说,那种生活对我而言是全新的。石头是花岗岩,过去人们把它当做泥土一样使用。砌成城墙的石块,剖面长二十英尺,宽十二英尺,厚度同样。不用黏合剂,相接处严丝合缝。“日本建造了这样的堡垒!”我叫了起来,对身边耸立的采石场生出敬畏来。“石砌技术。”教授咕哝着用手杖猛击一块足有十七立方英尺的大石块。“他们不仅建造了它,还占有了它。看看这个吧,火!”

石头从某个地方被劈开了,呈古铜色。劈开处显示出是火的作用。那些攻打这些巨墙的军队想必遇到了麻烦。印度的堡垒我了解,伟大[2]君主的堡垒我也见过,可是北方的阿克巴城堡,南方的辛地安城堡都没有按这种式样建造——没有装饰,没有色彩,只考虑雄厚的防御实力和线条的尽可能纯粹。也许堡垒在阳光下看起来没这么可怕。在淫雨霏霏的铅灰色天气里,这种建筑风格显示出它与大自然的一种精神契合。驻军的兵营、司令官的小洋楼,一小片桃园,两只鹿,这些在这个地方有些不相关。这里应该住着来自山里的巨人,而不是尼泊尔族士兵!虽然日本的步兵站着不动时会被错当成尼泊尔族士兵,可他们不是。我猜想,驻地的哨兵属于第四团。他们的制服是黑色或蓝色的,带有红色贴边。肩带上用布缝上该团的号码。下雨必须穿外套,可是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带背包、毯子、靴子和双筒望远镜。背包是牛皮的,上面留着牛毛。靴子的两边缀着皮制扣带。厚重的土制毯子被卷成U型,放在背包顶部,背在背上正合适。在通常放饭盒的地方有一个黑皮盒子,形状像双筒望远镜。这肯定是我的错觉,可是我只能记录我所见的情况。步枪枪栓安装在枪体侧面,刺刀是一种罕见的利剑,安在枪口,是英国的样式。厚外套下面的弹药袋绑在前面的皮带上,分两层捆住。白色的裤腿套很脏,以及尖顶帽,完成了全套装备的描述。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要不是害怕那大刺刀,我会更细致地观察他的。他的武器保养得很好——无论怎样算不上毫无瑕疵,可他的制服会让英国上校发疯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没有一处合适,只有风纪扣那里还像回事。我悄悄打量着护卫队。扇子和讲究的茶具与兵营的概念不相称。某个远方的军团里有个喝醉酒的违反军规者,我可以叫出他的名字。他不仅会从这个护卫队跑掉,还会带走步枪架以外的所有装备。可是,这些小男人总是很文雅,从不喝醉酒。他们爬上高地站岗放哨,堡垒里生着蓝色的火。他们可以为地狱之门站岗。

我爬上堡垒的顶部,纵目驰怀,三十英里的乡间美景尽收眼底。景色主要有淡黄的芥菜田和苍绿的松树林,庞大的大阪城渐渐消失于薄雾中。导游非常喜欢工厂的烟囱。“这里有大规模的工业品集散地,过来看吧。”他说。他把我们从高处带下来,让我们看该国引以为荣的地方。荣耀以这些形式表现:螺丝锥、锡杯、打蛋器、显影液容器、丝绸、纽扣以及所有可以缝在卡片上、售价为五又四分之一便士的日用杂货。大规模的日本人自己制造所有这些东西,而且为之自豪。就成品而言,他们没什么要向西方学习的。他们凭直觉知道如何优雅地将货物装箱,如何包装器皿。这个大型商品交易中心有四个大工棚,它们围着一个中心大楼,楼里面只有屏风、陶器以及为特殊活动出租的细木家具。我欣喜地发现普通人不喜欢小刀、铅笔或仿制的珠宝。他们不去光顾这些工棚,却谈论着屏风。

先脱掉木屐,这样屋子里的镶饰地板就不会遭殃了。我看到的所有雅致物品,只有两件留在了记忆中。一件是一个灰色屏风,表现充满恶意与怨恨本能的六个魔头。另一件是一幅单色的粗线条简笔画,画的是一个樵夫与向下弯曲的树枝搏斗。自从那位艺术家放下手中的笔,已经过去两百年了,可是当老人喘着粗气竭尽全力干活时,你几乎还能听到樵夫劈砍坚硬树枝发出的刺耳声音。还有一幅勒格罗斯的画,画面是壕沟里躺着一个垂死的乞丐,那幅屏风也可能暗示了这内容。

下了一夜的雨,不结实的阳台下面,河水以每小时八英里的速度汹涌向前。第二天早晨,太阳穿过云层露出脸来。对每天和太阳打照面的你们来说这微不足道,可是我自从三月以来就没见过它,并为此感到烦躁不安。满园桃树惬意地舒展着湿漉漉的枝干。美丽的少女们系上了她们最漂亮的绉丝腰带——浅黄褐色的、粉红色的、蓝色的、橙色的、淡紫色的,每一个小孩子都带着一个更小的婴孩,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嬉戏玩耍。在庙里一个鲜花盛开的的花园,我用价值[3]两分钱的糖果创造了丢卡利翁的奇迹。孩子们立刻蜂拥过来,后来我担心把所有的母亲也招来,便不再给他们糖果了。他们甜甜地笑着,点着头,跟在我身后小跑着。四十个大孩子,大的帮着小的。日本小孩从来不哭,从不打架,从不做泥巴馅饼,住在运河岸边的小孩除外。然而,上帝唯恐他解开腰带结,变成光头天使。在他出世前就颁布了禁令,日本小孩绝不能、绝不能擤他的小鼻子。尽管有这个毛病,我还是喜爱他们。

太阳甫出,新芽初吐,整个大阪的商业歇息了。每个人都和朋友一起去了茶馆。我也去了,我先沿着河边的林荫道跑步,观看造币厂。这只是一座坚固的花岗岩建筑,外表普通,他们在这里制造美元和类似的钱币。沿着林荫大道极目远眺,樱桃树、桃树和洋李树枝丫上开着粉红色、白色和红色的花朵,形成了一条天鹅绒般柔软的彩带。怒放的花朵只是美丽春色的一部分,垂柳则通常是装点着水边。造币厂每天可以生产一万美元,然而坐拥富城带不来三个星期的樱花再度灿烂。除菊花外,樱花是日本的花王,也是日本的骄傲。前世积德,使我恰好赶上这三星期的中间时段。“这是日本的樱花节。”导游说,“所有人都过节。他们也会祈祷,去茶馆。”

现在你可以用花朵盛开的樱树把英国人从头到脚裹住。第一天过后他就会开始抱怨花的气味了。正如你们所知,日本人安排了许多纪念花朵的节日,这当然值得赞扬,因为花朵是最能宽恕的神。

日本人的茶馆文化使我感到愉快,然而我却不能完全理解这种快乐。茶馆界付钱给大阪的一家公司,让他们用木头和钢铁在市郊建造了一座九层宝塔,宝塔周围设计了精巧的花园,到处挂上一串串血红的灯笼,因为哪里有好看的景色,日本人就会到哪里来,坐在垫子上喝茶、吃甜食、喝清酒、谈天。说句实话,这座艾菲尔塔根本不好看,但是周围的环境对它形成了补偿。它尚未完工,但下面几层已经摆满了茶摊,坐满了喝茶的人。人们显然在赏景。

从大阪,被运河分割成块的、泥泞的、迷人的大阪,教授、崖马古吉先生(导游)和我乘火车去京都。京都离大阪一小时路程。在路上我看见四头水牛拉着四套铧犁在耕田,这种耕作方式很有观赏性,但同时也是低效的。一头水牛必须耕完半块日本稻田。也许它们被养在山脊上,需要时才被牵下来。教授说,我叫做水牛的实际上是阉牛。和一个注重准确性的人一起旅游,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他的准确性。我们在火车上就日本人争辩着,争辩日本人的现在与将来。“他穿我们的服装难道不伤害自己的感情吗?第一次穿裤子时他就没有产生抵触情绪?哪一天他放弃外国习惯会不会变得明智些?”这是我对着景色和教授提出的几个问题。“他是个婴孩,”后者说,“一个大婴孩。我想,他的幽默感是变化的真正起因。可是他不知道,一个民族一旦穿上了裤子,就再也脱不掉了。你看,‘文明的’日本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人会有更多的发展。读读里德笔下的日本吧,了解一下变化是如何产生的。有一个天皇和一个将军,他们是‘罗伯特·弗雷德瑞克先生’,他想当总督,而且——”“让将军见鬼去吧!我见过贵族阶层的人,也见过市井百姓阶层的人。我想见的是拉其普特人阶层,过去常佩戴古玩店里那种司空见惯的剑的那种男人。那些剑和拉杰普塔纳马刀的用途差不多。用那些剑的人在哪儿呢?给我看一个日本武士吧。”

教授一言不发,却仔细研究着路边站台上的一个个脑袋:“我觉得那高高隆起的额头、棒球状的鼻子、距离很近的双眼——西班牙类型,是拉其普特人血统,而有着德国面孔的日本人是‘卡特瑞’,较低阶层的人。”

于是,我们讨论起人的种类及性格来,而对这些人我们一无所知。后来我们认定:一、日本民族长期坚持佩剑,正如拉其普特人是礼貌的典范那样,因为他的朋友也武装着自己。二十年前他们放弃了佩剑的习惯,而他们颇为拘谨地表现出的教养正是源于这一习惯。二、这种教养再过一代就会消失,或者至少要受到严重损害。三、有教养的日本人模仿英国人的生活方式,情况会更糟并败坏其邻居们的兴致。四、试想日本将不再作为一个单独国家存在,而会成为美国制造纽扣钩的一块封地。五、情势如此,而且在两三百年内一定会发生这种事情,教授和我幸运地及早来到了日本。六、我们对一个国家尚未稍加了解便作出结论,这是愚蠢的。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京都。微风吹拂,樱花满街飘飞,我们也感到心情舒缓。日本的市镇,至少在南方的省份,看起来十分相似,灰黑色屋顶的海洋里,点缀着防火仓库的白墙,商人和富人们将他们的重要财产储存在仓库里。庙宇的屋顶打破了普通屋顶形成的平面,斗拱飞檐,远远看去就像是许多毡帽。京都占据了一块平原,几乎完全被树木繁茂的群山包围了,在见过西瓦利克山脉的人眼里有似曾相识之感。从前它是日本的首都,如今人口二十五万。它被设计得像个美国市镇。所有的街道互相以适当角度交错。顺带说一句,这正如我和教授之间一样。我们在详细阐述有关日本人的理论,但我们的观点却不一致。【注释】[1]译者注:戈黛娃夫人,11世纪初英国一位贵妇,相传为促其丈夫减轻人民赋税曾裸体骑马通过考文垂的街道。[2]译者注:阿克巴,1542-1605,印度莫卧儿帝国皇帝。[3]译者注:丢卡利翁,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之子,与妻子皮拉一起逃脱了宙斯所发的洪水,夫妇俩从肩头往身后扔石头,石头变成男男女女,从而重新创造了人类。

第十四章

京都,和某些中国茶叶商贩交谈后如何爱上了那里的美女头领,进一步描述在一个大庙里,我如何在五十三个地方违反了十戒;在卡诺和一个木匠面前低头;带我去阿拉施玛。

如果我能描绘所见,

匆匆的世人会与我一同凝视;

可既然笔有负于我,

没能描画出除去面纱的地球之美,

我唯有向读我文章的人们祈祷——

慷慨接受我拙笔写就的事实。

我们在你所见过的最离奇有趣的旅馆里与六十个欧洲移民相伴。旅馆位于山坡上,俯瞰整个京都城,旅馆附近还有个典型的日本式花园。修剪得奇形怪状的茶树、刺柏、矮松和樱桃树与一池池金鱼、石头灯笼、奇怪的石雕、柔软的草皮混杂在一起,以三十五度的角度排列。我们后面是松树,红黑色的松树覆盖着山坡,稀稀落落地一直绵延到市镇。茶叶园在旅馆下面一百码开外的地方,里面种满了樱桃树。

我一直在观看照在树丛和市镇上的午后阳光,观看拥挤的樱桃树大街上色彩的变幻。我轻声哼着歌,因为天是蓝的,我在蓝天下充满活力,大脑的想象力也随之活跃了起来。

太阳落到了群山后面,天即刻变得很冷。系着绉纱腰带,穿着丝绸外衣的人们却没有停下他们有节制的嬉戏,第二天京都的大庙里将为樱花节举行重大仪式,他们在为仪式做准备。天色暗淡了下去,天际一片深红,我看到三个日本小孩排成一排,他们戴着模糊的头饰,系着巨大的腰带,试图头朝下挂在一个竹子横杆上。他们做到了。快要闭上的天眼严肃地注视着他们,显出的轮廓效果好极了。

晚餐后,一群中国茶叶商人聚集在抽烟室,他们谈起了自己有趣的“采购”。他们用的不是我们的语言,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茶园的事情,了解烘干翻转等茶叶制作过程,不知道了解茶工在最繁忙的季节累断了锁骨,差不多在同时,疾病也袭击了那些干活的劳工们。这些茶商是些快乐的人,有机会得到了来自内地的一千箱分级茶叶,拿到伦敦市场销售。他们打心眼里厌恶印度茶叶,可还是对它表现出审慎的尊重。下面便是一个福州人隔着桌子向我提出的那种意见。他自己买了很多茶叶。“你可以谈论你们印度的茶叶,阿萨姆和康格拉,或不管你把它们叫做什么。可是我告诉你,如果它们在英国牢牢占领了市场,医生们就会和它们过不去,先生。它们将会在医药上被禁止。不禁止才怪呢。它们完全损害了你的神经,不适合人类饮用。它们就是这么回事。尽管我不否认它们在国内卖得很好。可是它们不能长时间保存。我在伦敦见到的那种茶叶三个月后就成了干草。”“我想你这就错了。”汉口人说,“我的经验是印度茶叶比我们的茶叶存放时间长得多。可是,”他转向我,“如果我们能使中国政府免去关税,我们就能打败印度茶叶及任何其他的茶。我们可以以每磅三便士低价的价格出手。我们的茶叶不掺假。那是你们在印度玩的诡计。我们的茶叶和你们的一样纯,每一箱分级茶叶都和样品一模一样。”“那么你可以信任你们在当地的货主啦?”我打断了他。“信任他们?当然能。”福州商人插嘴说,“中国没有你们所理解的那种茶园。农民种了茶叶,买主们每个茶季都来用现金向他们买茶叶。你可以给一个中国人一万美元,叫他生产你自己那种有特殊商标的茶叶,按样品生产。当然,那个人在许多方面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可是他明事理,不至于欺骗一家英国商行。你的茶叶收回来了,当然,一千只装了一半的箱子。你也许打开五只,余下的未经检查便送回国了。可是它们都和样品不相上下。这就是生意,就是这样。中国人是天生的商人,意志力非凡。做生意我还是喜欢中国人,日本人没用,不是那种能处理一万美元的人。日本人很可能会携款逃跑,或者想这么做。”“日本人没有商业头脑。”烟雾后面传来一个男低音。“可是你们可以和他做生意。日本人是看不到鼻尖以外东西的小商贩。”

这些中国商人一边啜着饮料,一边讲故事,金钱、货物、箱子的故事。中国的茶叶分级古怪,茶叶质量会上下波动。尽管所有商人的说法与之相反,我仍怀疑某种贵族气派的漠视细节的态度与之有关。商人们再次把中国说成发财之地,只待开发就可得到百倍报偿的土地。他们告诉我,中国政府以考虑周到的亲切方式帮助私营企业更紧地抓住公共劳动部的订单,这些订单正飞向海外。这些听起来令人愉快。可他们言谈流露中的希望与差不多可说是满足的语调最为奇怪。他们是挣钱的富人们,喜欢他们的生活。你可知道,当我们两三个人聚集在自己贫瘠荒凉的土地上时,我们如何齐声叹息,郁郁不乐。平民、军人和商人都是一样。第一个是过度操劳而累垮了的人,第二个是头脑很清醒的乞丐,第三个是没什么特别的小人物,他们总是为他们认为不切实际的政府争吵。从某一点上看,我知道,我们是在印度的一个糟糕又可怜的团体,可是直到我听到人们谈论财富、成功、金钱、享乐或舒适的生活,以及用金钱保证常去英国的旅行,我才知道拿什么来衡量我们的衰落。他们的朋友们似乎不会非自然地迅速死亡。财富使他们能够平静地经受生意上的灾难。是的,我们在印度是些可怜人。

巢里的麻雀还未醒来,空中连续不断的响声便将我从熟睡中惊醒过来。那是种咬着舌头发出的咕哝声,特别沉闷怪异。“那是地震,山体要滑坡了。”我一边说着,一边采取着防卫措施。那响声再三重复着,我争辩说,如果那是地震的先兆,事情就卡在半道了。早饭时人们说,“那是京都的大钟,就在旅馆隔壁不远处的山坡上。要知道,以英国人的观点看,作为一口钟,那是个失败。钟敲的不是时候,音量相对来说也不大。”“我第一次听到它时,它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不经意地说着,出门上了山。山和树沐浴在阳光下,心中充满阳光,眼里充满喜悦。一个流浪者有了一个月纯粹的赋闲时光,在第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走进群山,抽着烟思考着问题,闻着喜马拉雅雪杉树和雪茄烟的混合气味,你知道那种纯净的快乐吗?那便是我的感受。我穿过一片布满紫罗兰的草地,走进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日本小墓地,全是残断的和长了青苔的碑。后来我在山坡上的一块低凹地里发现了卡罗托大钟,二十英尺高的绿铜钟挂在那个屋顶奇特的棚子里的木梁上。

顺带说一句,木梁是日本的大梁。这些梁是大树上最好的部分,用青铜和铁加固。用指节轻轻敲击钟沿,它离地面不到五英尺,这大怪物就会发出沉重的喘气声。用棍子敲它就会在它黑乎乎的圆顶里发出连绵不断的尖尖的回声。钟的旁边用六根小缆绳固定着,上面挂着一个撞锤,撞锤是用十二英尺长的圆木裹着铁做的,锤头直指钟肚上的菊花深浮雕。上帝总是照顾闲人,这时,由于他的垂青,男人们开始敲钟,六十下。六个男人大声喊叫着来回晃动着撞锤,直到它聚集了足够的冲力,然后放松缆绳使撞锤冲向菊花。受撞击的铜钟发出的隆隆声被下面的土地和后面的山坡吞噬了,所以钟的音量和钟的大小不成比例,就像那些人说的那样。一个英国鸣钟比它要响三倍,可是却产生不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震动。那种震动穿透方圆二十码的岩石和松树,像远处发生的震动,穿透听者的全身,在他脚下消失。我忍受了二十响钟声便离开了,我一点儿也不为自己将它错当成地震而羞愧。从那以后,我在远方多次听到这座钟的响声。它在喉咙深处发出“当——”的声音。一旦听过这声音,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京都大钟就说到这里吧。

屋里的一段雕石楼梯将你带到琼庙,复活节的星期日,我在仪式开始之前到达那里。正好看到樱花游行队伍。在同一时间,在罗马一个叫圣彼得的地方他们也有一个特别仪式。仪式就这么开始了。庙的正面宽三百英尺,纵深一百英尺,高六十英尺。巨大的屋顶盖住了全庙。除了瓦,整个建筑物没有石头,除了坚硬如铁的有三百年历史的老木头,什么都没有。支撑庙顶的柱子有直径三英尺的、四英尺的和五英尺的,而且没用任何涂料,它们呈现出木头的自然纹理,渐渐消失在暗褐色的高处。十字梁用的是华贵的有木纹的木头:雪松、樟木、以及巨松心材。它们根据需要被用于这伟大的建筑。一位木匠——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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