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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9: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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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运刚

出版社:成都时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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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匪事(浑水)

川西匪事(浑水)试读:

发生在民国川西古镇的爱恨情愁——代序

阿烈

大财主何府二少爷娶媳,路上被土匪抢亲,年轻漂亮的水香,一夜之间成为匪媳,又因土匪间火拼,变成寡妇,欲活无路,欲死不能之时,遇一魁梧健壮的石匠,点燃爱火,深夜私奔,触怒了众匪帮规,被土匪追杀……

那些爱恨情仇的事,那些川西血性男儿,刚烈女子,充满江湖恩仇与豪情的故事就这样展现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米运刚的长篇小说《浑水》,一部揭秘川西袍哥侠义与狰狞、凶残与复杂的江湖传奇。

关于袍哥,这是一个难以用三言两语对其性质作出“好”与“坏”的判断的民间组织,该组织以“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德为信条,有很强的煽动性和凝聚力。袍哥组织的每一个码头又分五个堂口,以接纳不同身份的人入会。“仁”字堂口专门接纳社会上有面子有地位的人物,“义”字堂口则接纳有钱的绅士商家,“礼”字堂口接纳手工业者与流氓无产者,“智”“信”两堂则接纳社会最底层的普通百姓。这是一个组织严密、分工精细并以职业和身份为归依的帮派组织。

奇怪的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加入袍哥组织,比如娼妓、烧水烟的、修脚匠、搓背理发的和曾演过女角的男艺人就不能参加,母再嫁、妻有外遇的男子也不许参加……每个堂口,又按职位高低分成“十排”,头排就是这个堂口的舵爷,“二排”叫“圣贤二爷”,“三排”叫“当家三爷”,“五排”叫“管理五爷”。“四”和“七”这两个数字袍哥所忌讳,堂口中不设四排和七排。袍哥分“清水袍哥”和“浑水袍哥”两种。“清水袍哥”是那些参加了袍哥组织,但不干违法乱纪勾当的一般百姓,“浑水袍哥”则纯是一些歃血为盟、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侠士与土匪。袍哥中的许多大人物都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的人,其江湖豪性与流氓本性暴露无遗。

小说《浑水》再现了民国时代袍哥组织与官府、百姓之间发生的惨烈故事:“存天理,天人欲”,年轻漂亮的寡妇成了土匪活生生的“贞节牌坊”;官府与土匪同流合污、豪取豪夺,强抱乱淫;外患内乱中各码头的仇杀血战……演变成一股滚滚浊流。

从小说中可强烈感受到袍哥戒律甚多,刑罚甚严,动辄挖心掏肝、“三刀六个洞”,进入袍哥要“上刀山下火海”。他们既打家劫舍也杀人越货,他们昼伏夜出,结交非常的人,做些非常的事。他们奸人妻女如喝凉水,杀县官、杀财主、杀乡邻、杀远方过客、杀自家兄弟,吃人心肝,“口角流血”却如同嚼青菜萝卜,无不让人不生惧意。而恰恰这等可以舍身取义又杀人如麻、吃人不吐骨的凶悍残忍之人,却被旧政府委以地方保安团之任,让他们维护社会活安保护百姓安全!读《浑水》,看袍哥人物肖人龙、曾肥牛,一县之长的杨子明时时要讨好他们;一师之长的王裕铭也不敢大鸣厂六方之地保护独生子脱险,还得送枪弹为礼;政府派去剿匪的队伍也往往有名无实,互送礼物,虚晃两枪应付了事……由此可知那个社会之怪状。

作者在小说《浑水》中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人物,读之可信,如在眼前。如肖人龙阴狠凶残而又疼爱子女(包括义子义女),杀人奸人无数却又告诫手下“兔子不吃窝边草”,敢于杀死新赴任的县官又能与杨子明、何应文虚以逶迤,爱他的兄弟伙却又将背叛自已的肖华明挖心肝活祭易显昆,甚至生吃肖华明的心肝……人们视他是魔,又视他为神,他是一只张大网嗜血成性的毒蜘蛛,他就是他肩头那只怪眼凶鹰。这就是袍哥中的龙头大爷,他手中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就是罗江的“土皇帝”。《浑水》中主要人物如此,其他人物也都个性鲜明。何应文老谋深算,治家甚严,恩怨分明而又毫不显露;杨子明圆滑世故,诗书不离口,游弋于肖何的仇隙之间便宜取事;刘四狗残忍狠毒,但不贪女色讲义气;林长子贪色却又孝顺;水香温柔娴淑但外柔内刚;刘石匠朴实坚强心地仁厚;甚至王裕铭、王德海、李子路、杨运桥、狗招子、易娇儿、肖小王、何浩、何渝、田旅长,无一不棱角分明性格各异。《浑水》还为我们勾勒出了民国年间川西北的民风民俗,如撵旱魃、祈神求雨,栽秧唱山歌,男女青年寻找爱情唱山歌,行船过江唱山歌,婚嫁时新娘要“坐歌堂”等等。许多民风民俗早已绝迹,年轻一代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浑水》再现了这些民风民俗。

读《浑水》,看得出作者有扎实的生活基础,收集了众多流传在民间的袍哥的真实故事。《浑水》的语言很有特色,读来有声有色,品之有滋有味。听说米运刚先生准备写一个川西袍哥匪事系列,比前期热播的《关中匪事》《关中侠事》更匪更我,并门身某影视公司有意向拍成更血性更硬朗的川西匪剧,这无疑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2004年11月25日

引子

罗江县城北云盖山下,一群送亲队伍在热闹的鞭炮唢呐声中款款而来,那龙凤花幡,那如阁如楼的大花轿和一长溜送亲小轿,那约两里路长闪悠闪悠的抬货,伴着沿途不尽不绝赞羡不已的“啧啧”声,洒下一路喜气一路香风。“叭!”“叭叭!”突然,云盖山头响起了几声刺耳的与喜庆气氛极不相称的枪声,接着,冲下来二十多个头缠黑布手端长短枪的汉子,“都不准乱动!动就打死他龟儿子!”

长蛇般的队伍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开始还以为是鞭炮声,可二十多个蒙面汉子显然不是迎亲的人,“噫!棒老二大天白日打抢人了!”“县城脚边上打抢人了!”“还看准了这丰厚的嫁妆!”

一个胆大的轿夫上前说道:“不知是哪个码头的好汉,既到了罗江就请到何府喝杯喜酒,今天是何府二少爷的大喜日子,说不定还能与何老爷叙谈叙谈!”“叙谈你妈的个×!老子抢的就是何烂眼家的新娘!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跟老子摆聊斋,先给你尝点辣子水水!”话音未落,“叭”一声响,轿夫的大腿中了一枪。

其余人脸色惨白,忙跪着叫饶命。“老子不要你们的狗命,都给我滚!”如听到圣旨,人们“轰”一下子跑了个干干净净,伤腿轿夫在别人的搀扶下也迅速地向何府挪去了。

握手枪的领头人高兴地笑了三声,摘下了蒙在头上的黑布。这是一个白净端正十分英俊的青年,只有那迅速转动的眼珠子不时透出冷冷的杀气。“都说何家的东西动不得,何家的女人抢不得,嘿嘿,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何家的新媳妇老子睡定了!”青年把枪插在腰间边说边走拢花轿,一把拉开轿帘扯下新娘子的红盖头。这是一个貌美如花但惊吓得颤抖不已的女子,那水汪汪的眼中满是恐惧满是泪水。妈妈再三叮咛:未进何府万万不可私自下轿,否则就会冲撞煞神,一生就会有没完没了的病痛灾难,为此,她早上都不敢喝水也不敢吃得太饱,要不,她也可能早下轿跑了。这些轿夫咋就跑了呢?何家咋就不来人呢?她心中已绝望了。“不要怕不要怕!老子想你都想了一年多了,跟着我,吃香喝辣不比跟他何烂眼的儿子差!”青年边说边疼爱地抚摸着女子。“幺哥!快点走了,万一何烂眼来了咋办?”身边的一个人叫道。

是呀,何府的人怎容你在眼皮下抢了新娘抢了嫁妆?何府的人岂由你任意揉捏!二十多个人都说:“幺哥,快点走吧!”“慌个球!快快抬起回七里桥,老子今天要拜堂了!,虽是喝斥,但声音中满是欢喜,说罢,戴上黑布,一群人抬着花轿嫁妆飞快地跑了。第一章七里桥边1

刘石匠挑着他的大大小小的锤子、錾子到了罗江县七里桥。

他不相信安岳县旺发客栈几个江湖客的话。“七里长桥一洞拱”,他修了半辈子桥,大桥、小桥,平桥、拱桥,板桥、石桥,有墩的桥、无墩的桥;也见过、听过不少有名的桥:赵州桥、平安桥、寸金桥、驷马桥,可从来没听过、更没见过只有一洞拱的七里路的长桥,而这座奇桥就在罗江县,必须去见识见识,看那桥是咋修的。妻子既不在,也就不必向谁辞别,装下几件换洗衣服,几个麦面蒸馍,说走就走。

刘石匠傻乎乎地站在罗江县西门外新观音山下的七里桥边,他怀疑指引他到这里的小伙子整他的冤枉:“这咋可能就是七里长桥?”可桥头石碑上的大字十分醒目,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三个大字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就是“七里桥”。他用脚一量:一十二步,用墨线一坠:一丈不到!“这座桥其实也很一般,那桥下倒可能有些古怪!”声音轻轻的好似蜜蜂。刘石匠转过头,一个女人,两眼灰灰,怀中娃娃吃着奶,一只小手将另一只裸露的雪白的奶子抓出了几道红印子。“你是石匠,錾磨子吗?”声音仍是那么轻,像蜜蜂。“嗯。”

两扇石磨子对于刘石匠来说当然是小菜一碟,可他却錾得十分仔细、认真。

这倒并不是因为那似蜜蜂声音的媳妇皮肤细嫩,眉、眼、嘴长的位置恰到好处无可挑剔,十足一个美人,而是因为她灰灰的眼睛,头上还扎着白线——戴着孝,更由于那个蜜蜂般的声音告诉他:前年有几个脚夫大冷天在桥下摸弄了半天,手冻红了,他们呵一呵又在水里摸弄。问他们摸啥子,不说;请他们上来烤火,不烤;走时却相互。嘿嘿”笑个不停,甩了一句让住在桥边的人家两年摸不着头脑的话:“这桥修得稀奇!”

桥有啥稀奇?一些石墩子码拱成桥,这种桥刘石匠不知修过多少座。可话又说回来,刘石匠修了那么多桥却没有一座出名,而这座毫不起眼的“七里桥”却让那么多人口头传说而又心中猜测,说不定桥下真有啥建筑特点呢!可建筑桥梁上的古怪特点对那些脚夫有啥用?他们宁愿冻僵也要下去,恐怕真的还有其他啥“古怪”。

刘石匠有些不屑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一种高超匠人面对别人的粗陋制品的笑,笑中有得意,也有鄙薄,在笑中刘石匠认识到自己的价值:“我刘石匠毕竟不是一般的石匠!”

河下是一尺多深的淤泥,泥下垫有石板。探摸了许久仍不见奇特的东西,但刘石匠还是一点点地摸着。听师傅说过,世上有些匠人读过《万法归宗》《玉匣记》之类的奇书,修房子时,在梁上多打一凿子或少打一凿子,屋中就会生古怪,要么是房顶上天天有人撒米撒砂,要么家人床头的被子枕头甚至姑娘媳妇的骑马带会突然挂在大门外房檐上,以致让远远近近好心的恶意的人来指手画脚看稀奇;修桥时在桥上多砌一块或者少砌一块石头,石桥便会莫名其妙地摇晃,过桥的人会捡到或者丢失大块大块的金银,甚至还会看见桥下河中沉浮着金银绸缎满汉全席,于是便有人下河打捞,自然是啥捞不着。虽然自己从未见过,但师傅说有,那肯定就有。这桥下淤泥中是不是多了一块或少了一块什么石板呢?如果真是,不是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将来自己修桥时,也做一点这样的手脚,看着那些人莫名其妙地高高兴兴地下河打捞,而又莫名其妙地失望诅咒,刘石匠会觉得很开心的。当然,最好不要出人命,那么,就不能在那些水深水急的河上修筑桥梁时做这些手脚了。

刘石匠有些兴奋了,虽然这种事被别人认为是缺德的,可作为干了十多年且准备再二三十年的刘石匠,还是对这种“缺德事”很感兴趣。与年曾苦苦央求师傅教一些《万法归宗》《玉匣记》中的古怪技艺,可师傅总说自己不会,即使会也不教。可蜜蜂般的声音不是说许多脚夫曾下河摸弄过什么东西吗?一定是他们看见河中有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见财起意,本是人之常情,摸到一块金子、银子,摸到一匹绸缎,不是比肩挑背磨辛苦奔波强多了?他们摸的是财物,我刘石匠可不会那么傻去摸水中月镜中花,我摸的是财物的爹娘老子——那个古怪的机关。

手触到一个洞,碗口大。桥下咋会留个洞?原来古怪就是这么个洞么?一个在桥墩边沿二尺五左右的洞,这洞距桥面有七八尺吧?一会儿仔细量一下,洞有多深呢?如果手能触到洞的底,那就只有两尺多;摸不到底,一会儿向那个蜜蜂声音的女人借一根晒衣竿再来量。“哎呀!”一阵钻心的疼痛。刘石匠忙缩回手,手指被啥东西咬了几个细小的洞。“蛇!咬我手的是蛇!”随即,刘石匠感觉中指麻木了,手掌麻木了。“这怕是一条毒蛇!”心中一阵恐慌,虚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忙向河坎爬去。突然一阵恶心,眼睛一黑;刘石匠倒在了河坎上。2

天好蓝,那雪白的云在蓝天上更显得美丽,白云在走呢,一会像群飞奔的马,一会像怒目相向的怪兽,一会又如谁将棉花扯散铺在了空中。山梁上星星点点的黄花、白花、红花似在与空中的白云默默对话,掐一朵花别在胸前别在狗招子头上,狗招子好漂亮哟!可她就不愿有人在她头上扯呀插呀的,抓过手狠命一咬,钻心地痛呢,漂亮的女人就是狠心,把手指都咬断了。咬断了不打紧,被漂亮的女人狗招子咬断,断了也是舒服的,她要是没有心,会咬自己的手么?“打是心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她为啥不咬张牛儿的手?为咬李火生的手?张牛儿、李火生不是老给狗招子当奴仆么?又是背背篼又是扛锄头又是提鞋子。那鞋子才好看呢,小小巧巧像两个小笋壳,可还要红些亮些,也有一股香呢,闻一闻吧。呀,为啥又咬断了一根指头?咬断就咬断吧,狗招子又用冰敷住了自己的伤口,冰凉凉的十分舒服。那冰块好大哟,足足有屋子大小,太阳一晒,化了,一滴滴铿锵有声不偏不斜滴进了嘴里,这冰水是热的苦的,滴进嘴里又溢了出来,狗招子用那双白嫩的手为自己揩嘴角,这手多可爱,我也咬她一下。“哎哟,你咬我手干啥?”声音尖而细,咋不像狗招子的声音?刘石匠松开咬着的手,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蜜蜂般声音的女人正在给自己喂药。

那双眼睛仍是灰灰的,头上仍然扎着白线。但灰灰的眼睛此时多了些血丝,多了些惊喜。“你昏迷了两天,多亏秦先生的药见效。”声音仍然轻而细,蜜蜂般好听。刘石匠想起了在七里桥下石洞中被蛇咬的事情,抬起手一看,缠有纱布,纱布黑黄如土色——那是药染成的。刘石匠艰难地梭下床,“扑咚”一声跪在地上:“感谢大姐救命之恩,我刘石匠……”眼泪流进嘴里,咸咸地冲淡了口中的苦药味。

这个脸蛋白皙、声音如蜜蜂般轻细、眼睛灰灰的女人叫水香。

水香是个苦命的女子,大凡漂亮女人都苦命,怪只怪古人写下了“红颜薄命”的断言。

前年,水香出嫁了,新郎是罗江城内“兴和”绸锻庄的何家二少爷。早听媒人说何家是罗江县有名的财主,有几百亩田地几十个铺子。二少爷在成都省读书,雪白的衣褂、雪白的骏马街上一走,让多少姑娘媳妇魂不守舍。媒人说攀上何家就等于进了天堂,父亲也就不会再去当那么个受气的保长,母亲也就用不着用裤腰带串起钱来天天数个数了;水香进了何府还可随二少爷上成都省读点洋书,穿点洋布,看点西洋镜了。

花轿刚到云盖山就被一伙人截住了,其中一个小伙子双手提着枪让人把新娘子抬到七里桥后竹林中的院子,又在院中点响鞭炮点燃香蜡,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连扶带压地让水香与那个提枪的小伙子拜了堂。最让水香吃惊的是,神龛下坐着一个老头,五十来岁,十分凶恶,手中“哗哗”地滚动着两个铁弹子,肩上歇着一只怪眼凶鹰,一声干咳便惊掉了房顶上的尘尘。第二天水香才知道这个老头子便是罗江县乃至川西几县令人闻风丧胆的袍哥舵爷肖人龙,昨夜已成为自己新郎的英俊小伙子叫易显昆——肖人龙的贴心豆瓣小老幺。

早听人说肖人龙天不怕地不怕,年轻时就亲手杀死过一个到罗江县赴任的县官。

还听说肖人龙的枪法很好,一颗子弹打死过四个人。一次绑“肥猪”,交人换银元时中了对方圈套,肖人龙决定杀“猪”,一枪向那快与丈夫相拥的女子打去,子弹从女子左胸射出来又射进男子右胸,女子手中的幼儿落在岩石上,脑浆流了出来,女子肚中还有四个月的胎儿呢。

何家自然不要已是二手货的水香了,但何家是何等人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扬言要让“不落教的龟儿子”尝点辣子水水。

敢抢别人媳妇截人家花轿的易显昆有肖人龙撑腰,哪会怕别人给喝“辣子水水”?

最让水香伤心的是爸爸妈妈让人带话。从此以后不准水香回娘家,他们也不会到易家来看她了。水香不明白,和肖人龙的小老幺拜堂不是我水香的错呀!谁叫他何家连新媳妇都保不住?这时的水香是那么需要娘家人的劝慰开解。

其实这个易显昆还是不错的,听说他在外面很歪,没有人惹得起,可对水香却又是哄又是诓,从不生气,回家后就到水香身边亲热不够磨蹭不完,家中满缸满仓满箱满柜的,几年也吃不完穿不完。

何家二少爷虽说家中富有人才出众,可水香没和他见过面也不知道他是光脸还是麻子。听说媒人的话是信不得的,张幺姐就是听信了媒人的话,“小伙子是百里挑一的,不耍钱不喝酒,家里有从来没数清的银元”,结果嫁过去就倒了八辈子的霉,是不耍钱不喝酒,可烧鸦片烧得鼻龙口水眼屎吊吊;银元是从来没有数清,因为家中一块银元也没有。

既然做何家二少爷的媳妇无望,就安心做肖大爷的小老幺易显昆的婆娘吧,让水香不满意的就只有那个快要远嫁的妹子易娇儿。易显昆父母多已去世十几年了,妹子常跟易显昆兄弟伙摩肩搭背打情骂俏。哥哥易显昆不是不知道,可他从来不管不问,难怪别人说:父母死的早了,缺少管教,养儿养女就男盗女娼。但水香不敢把这话说给易显昆听。这个妹子老是防贼似地盯着水香,易显昆常跟肖大爷上绵阳下成都拜会刘三麻子、杜老爷,常几天不回家。妹子却常把一个姓林的瘦高汉子带回家,一回来就关进睡房嘻嘻哈哈哭哭笑笑,有时床铺“吱吱嘎嘎”剧烈地响着,淫荡的笑语声惹得水香心慌意乱,关上门躺进被窝拼命地压住心慌去想家中的父母:父母年龄也大了,哥哥是个残废人又不争气,那何家一定去给父母打了不少的麻烦。父母真不认自己了么?一年多了都不来看一下。易显昆也真够狠的,他不去也不准我回娘家。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水香伤心了,泪水涌出来了,便咬着被角低低地啜泣。每当想起这些,就听不见那屋中的任何声音了。

易娇儿却经常指东道西,说:“当婆娘的要对得起自己的男人,不能走东家串西家和其他男人说话。”还说:“如果对不起易显昆就对不起肖大爷,肖定爷眼中揉不进砂子,这是川西几个县无人不知晓的。”那话倒好像水香趁易显昆不在家就偷人养汉子而又被她捉了双似的。水香从来不愿与人争长论短斗胜负,虽看不惯听不惯这个妹子,却仍是文文静静无声无息地缝衣做鞋煮饭喂鸡喂猪。“她毕竟要远嫁了,何必与她计较,但愿她远嫁江油后不要再肆无忌惮与野男人胡乱搞。”水香心里想。

最让水香高兴的就是丈夫易显昆回来。丈夫回来后对她百般宠爱百般温存,况且每次回来都要带回一对玉镯一只银箍什么的。水香不是一个贪婪的女人,但她也不是一尘不染的仙女,她会高兴地把这些东西戴起来给丈夫看,看够了就压在首饰匣中,她已压了半匣了。“虽说你是我抢回来的婆娘,但我们总是拜了祖宗行了大礼的。”没说这番话时,他都在捉住水香那对白而嫩大且翘的奶子捏玩,直到水香喊痛为止。水香便会趁机对丈夫说:“为了肚中的娃娃,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易显昆每次都贴在肚皮上听,然后对着水香肚脐眼说:“儿子,你老汉不会做坏人!”

丈夫不在家时,有时水香会在七里桥边呆呆地看着桥下的流水,那流水浑浑浊浊的。原本水是清净明亮的,不知流到哪儿就被泥土染成这般颜色,水香会莫名其妙地叹一声:“这是命中注定的!”

七里桥是川陕官道,南来北往的人很多,水香有时碰上几个二十里外娘家那边的人,便会热情地把他们邀请到家里,又是泡茶又是煮红糖醪糟荷包蛋,可来人总是客气又恐惧地谢了,盯着她隆起的肚子,几句问答一完便逃跑一样挑着箩筐背着背背篼走了。可每当来人将她给父母准备的一些东西带走后,水香心里也会快活几天清爽几天,父母心中不可能没有女儿,女儿心中不可能没有父母。

儿子周岁时,易显昆没有回家,五天前肖大爷让他带了几个人去安县秀水河与周气包周大爷谈一笔生意去了。午饭后,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哭丧着脸跪在了肖人龙面前,结结巴巴半天才说清楚事:易显昆被打死了,死在干河子边上。

水香一听丈夫被打死了,顿时脸惨白眼珠上翻倒了下去,怀中的儿子“哇……”地哭了。醒来时,见肖大爷威严冷峻的面孔中更比平时多了一分阴沉,正在询问情况。

通过分析,易显昆可能是被秀水河周大爷所杀,因为跟他谈生意时曾在桌子上拍了亮锤,方圆几十里还没有人敢给周气包拍亮锤的,何况还是一个小老幺;也可能是河坝场万作森万大爷的人干的,因为万作森有一个手下在秀水河为争一个女子被易显昆打了一巴掌;甚至还有可能是罗江县何家的人干的,因为前一天有人见过何家张大管家在秀水河喝茶。但是,干河子边上一声枪响后,几个人鸣枪吆喝威吓,始终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别说人影,那几里路宽的河面连野狗都不见一只。

打死小老幺就是直接砍去龙头大爷的手臂,削去龙头大爷的鼻子,打狗伤主人,肖人龙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派人四处明查暗访,伺机报仇。这些人东查西访,不管有无结果仍然吃喝嫖赌快活自在。水香酒苦了,白日里易过,晚上躺在床上搂着儿子就想丈夫,虽说自己是被抢过来的,夫妻名份不正,可也是拜过天地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水香总把易显昆对自己好的事翻来覆去想,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流泪。

有几个易显昆的兄弟伙常常来问她缺啥,来了就不想走,眼睛总往水香脸上、胸脯上看。那个瘦高瘦高的林长子自从易娇儿远嫁江油后就很少来了,可是每次来后就最爱惹水香吃奶的儿子,摸摸小脸蛋摸摸小手,有时像是无意之间摸到水香的奶头上,摸到就一捏,水香往往躲过后就要喊一声“肖大爷!”还真管用,姓林的明知肖大爷没有来也规规矩矩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更是失魂落魄。小伙子名叫肖华明,肖人龙肖大爷的远房本家,曾因痴痴地盯着水香被易显昆打了两耳光,要不是有人拦得快,易显昆还会毙了肖华明。易显昆死了后肖华明便常来,来了后就痴痴地看水香,那眼神,仿佛要将人吞了似的。水香很感谢肖大爷,因为给易显昆开过大灵后,肖人龙对所有兄弟说:“以后要多照看易老幺的婆娘;但是话说在前头,有哪个敢占易老幺婆娘的便宜,他就是杀死易老幺的凶手!”所以那些“见天不说×,太阳不落西”的人在水香跟前也不敢太过分,但是邻居们也不敢到水香家里来走动了。

水香的爸爸来过一次,给外孙带了些小衣、小帽、小裙、小裤,临走时说:“既嫁了易家,生是易家人死是易家鬼。安心带好儿子,少出家门少惹事。”这个小保长是很守旧的。3

刘石匠能下地走动了,他想报答水香的救命之恩,便摇摇晃晃地给水香挑了满缸子水,劈了满灶门柴。这时两个扛长枪的人给水香送来一口袋米,一扇猪板油,临走时却盯着刘石匠冷笑个不停,直把刘石匠笑得冷汗直冒。第二天一个挎短枪脸膛漆黑带着伤疤的汉子来到了刘石匠跟前,水香进厨房煮荷包蛋去了。这个汉子就盘问刘石匠:“家住哪里?到这儿来干啥?为啥不走?”盘问个没完,最后离开这里,不准再回来!”刘石匠不太会说话,但在这个时候在命令声中也用不着多说话,会说话多说话可能反而要坏事。“你真的要走?”黑脸汉子走后,水香问他。“要走!”“上哪里去?”

“……”“这天真热!”“真热!”刘石匠边回答边看着门外,几瓣桃花飘摇坠地,两只雏鸡似吓了一跳,而后又去追啄地上的落花。

刘石匠不想告诉水香自己的婆娘狗招子也是一个漂亮女人,更不想告诉她狗招子带着才两岁的娃娃跟着一个满身流气的连长跑了,那家,也没得多大意义了。“罗江县修城墙,你去采石场做好么?”“采石场?”“嗯!”“嗯!”

采石场领头的是中江县的石匠周麻子,刘石匠很快和周麻子成了朋友,这是由于刘石匠技术精湛周麻子性情豪爽。每次酒后便是天南地北,天南地北之后便是“哥俩好四季财”,再后周麻子就鼾声大作,刘石匠却默默地看着山下:水香的屋子还有灯光,这个眼睛灰灰声音如蜜蜂的苦命女子还没有睡,还在缝衣洗衣煮饭洗碗?刘石匠忘了那个黑脸汉子的命令,踉踉跄跄地走出工棚走下山走进水香的屋子。水香给他擦了一把冷水脸,一个冷战后头脑清醒了不少,刘石匠便挑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缸满了,盆满了,锅也装满了。水香找出两件衣服,让刘石匠换下了那已满是圈圈团团白色盐霜的衣裤。

这是易显昆的衣服,黑色阴花府绸,周麻子说穿上这衣服就像是少爷了。

水香也常常上山来看刘石匠,送洗干净的衣服送鸡蛋送腊肉。水香一走石匠们就叽叽喳喳半天,问刘石匠和这女人干了几回,问这女人胸脯那么高耸颤动,两只手可捧得下那两只奶子?“呸!”刘石匠不想与他们瞎说乱扯,更不愿亵渎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口痰吐在岩石上,一伙人闭了嘴,另一伙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不敢再下河探寻七里桥的古怪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那古怪仍时时牵扯刘石匠的心。他和周麻子一起去过几回,每次都要在桥边站立许久,揣度许久,只见乳黄浑浊的水面上偶尔冒出一两个气泡,却从未看见有啥值得人下去打捞的东西。如果桥果真修得古怪,桥下真有啥幻影有啥东西,咋七里桥边的人就从没看见过?除挑夫外,水香也再没见有人下桥捞过啥东西。“怕是那些脚夫在桥头歇肩不小心落下啥东西在河里,打捞不着就故意扯把子弄玄虚。”周麻子的话刘石匠也是有些赞同的,于是打消了再去探寻的念头。这辈子不在那些古怪法门上动脑筋打主意,难道就做不成好石匠么?整人之心不可有,不管你是善意还是恶意,也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师傅的话说得对:“人整多了,生个娃娃没屁眼!”那天要不是有心去探寻古怪,将来好没有恶意地去做一做“缺德事”,也不会遭毒蛇咬了。噫,说不定那蛇就是菩萨指使来教训我的!想到此,刘石匠一阵心悸,暗暗合十念佛。

口中念着佛,心中又想起水香了:如果不是那条蛇咬我,我怎么会在水香床上睡两三天?怎能使得她用白嫩的手给我喂药喂水喂饭擦嘴擦脸?说来还得感谢那条毒蛇呢。想到此,刘石匠又回头看那桥下:如果这时再被蛇咬伤,水香会对我更好!“你用不着报恩了,明天就离开这里,不准再回来!”黑脸汉子的话又回响在耳边直撞进心里。刘石匠想起那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下不知死过多少人呢!水香,你真不该嫁给这个袍哥小老幺,虽然有吃有穿,可你有太平有欢乐么?

午饭时,天下着大雨,一个石匠山上就嚷:“快去看,七里桥边淹死一个女子,那女子多好看啊!”

刘石匠一听,丢下饭碗冒着雨向山下跑去,“一定是水香!一定是水香!”刘石匠边跑边念叨,雨水从头发上流进眼里义流进嘴里,咸咸的,他弄不清这雨水中是否还有汗水和泪水,可眼前全是那灰灰无神的眼睛和头上的白线,耳边全是蜜蜂般的声音,这时刘石匠竟感到这声音如蜂蜜一般的甜,眼神全是可怜巴巴地向他求助。

七里桥边已围了一些打伞戴斗篷的人,刘石匠用力挤了进去,一具惨白僵硬的女尸躺在桥头。这女子是个小孩,约莫十一二岁,五官端正,只是嘴唇乌黑,耳中浸出丝丝血水,血水被雨水一淋,流进泥浆中就辨不出来了。原来不是水香,刘石匠暗暗松了口气。

刘石匠感觉有人在拉他,回头一看,是水香。水香戴着斗篷披着蓑衣,不是隔得近刘石匠还真就认不出来了。“你咋不戴顶斗篷?”“搞忘了!”

刘石匠换了干衣服喝了点姜汤想上山去了,水香却坐在门口不让路,低着头梳弄睡熟在摇篮中的儿子的黄细头发。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荷包上绣着一对鸳鸯,鸳鸯在荷叶下交颈而眠,十分安然十分惬意。刘石匠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愣在那儿一功不动。猛然,水香抬起了头,那眼睛中无神的灰色消失了,明亮清纯,充满渴望。水香站了起来,伏在刘石匠肩上,两手紧紧地抓住刘石匠的臂膀,指甲抠进了肉里,刘石匠感到了一丝舒服的疼痛。

他僵了一样地抱着女人香软的身子,跟她一起瑟瑟发抖。突然,刘石匠抱起水香,向床边走去,揭开蚊帐把水香轻轻放在床上。水香徽微闭住双眼,脸蛋彤红犹如水中的荷花枝头的芙蓉,嘴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真正的舒心的发自肺腑的一丝笑意,那是久旱的稻禾面对将要降下的雨露的笑意,以前刘石匠从未见过。刘石匠轻轻用水香手中那块手帕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俯下身子,细细地欣赏着这张脸,这的确是一张迷人的睑,似乎一吮就可吮出蜜,一弹就可弹出血来。

久久地,刘石匠给水香盖上被子,关上蚊帐,身子慢慢转了过去,一步步走出门去了。

歇了十多天,刘石匠没有去看水香,水香也未上山来看刘石匠。

采石场的工作很辛苦,开石块錾石墩打石条,锤声铿锵号子苦涩,石匠们除去大声说粗话野话脏话就是闷声喝酒,闲下时就想家想娃儿想婆娘,一碗酒一袋水烟一两个荤龙门阵便将劳累消除,也将时间打发了:这中间周麻子是最活跃的,也许是因为他两个儿子都长成半桩子学手艺了,也许是因为他是领头的,每次荤龙门阵都是因他而起:“周哥,你上次说龙台那个大屁股女人和你咋样了?”“麻哥,‘出家人一根金箍棒,睡到半夜干发胀’,你说用河里的凉水冰就能消胀,是真的吗?”“周叔……”一起开头,就要说到大半夜。半夜后工棚里无人说话了,可几乎所有床铺都在“悉悉索索”翻身不停。

刘石匠有时掺在里面笑笑,可一笑就有人抢白他了:“你笑个球!山下那么水灵灵的女人等着你,你不去享用,与我们在这儿打干牙祭!”“你龟儿子不敢去,怕那女人把你连毛吃了?”“他龟儿蔫蔫的,那东西怕没有用!”“他不去你去试试!”每当这时,刘石匠就破例骂娘骂先人,周麻子便吼一声:“闹个球,快睡,明天送石料进城,活路还多得很!”

刘石匠不是不想下山也不是不想水香,他想,既然肖人龙那么凶,我下去岂不是要遭殃,更害了水香?这几天他抽空打了一套石碓窝,想送下山去让水香舂花生舂黑桃舂花椒,可一想起她那原本灰色而今明亮清纯充满渴望的眼睛和那黑脸汉子黑洞洞的枪口就有些犹豫。十多天她都没上山来,不知是恨我还是生了啥病?刘石匠下定决心明天不去运送石料,要下山去看水香。

天亮后,周麻子一伙都送石料去了,刘石匠把碓窝用草绳拴上提好刚欲出门,门却关上了。刘石匠抬眼一看,门上靠着一个女人,是水香,头上依然扎着白线,只不过眼睛里没有了灰色却有了火焰,眼圈黑了脸颊瘦了,四目对视无话可说。突然水香扑到刘石匠怀中,刘石匠手中的碓窝落在了地上,石杵也随即落下正掉进石臼,石杵与臼一声碰撞竟迸发出几点火星。水香的牙咬进了刘石匠肩上的肉,咬得很深,可刘石匠却未哼一声。

采石场今天很静,工棚中那声声“吱嘎”声和喘息呻吟声倒比往天的锤錾声和粗野号子声显得温馨。起初刘石匠和水香并无半点意思,也许是黑脸汉子的枪口镇住了他们,同时也开启了那一扇神圣的门;也许是洗衣挑水过程中洗去了陌生挑来了熟悉,洗去了客气挑来了真诚,那情感的滋生是谁也始料不及的,而又是谁都可预想得到的。刘石匠是水香接触的第二个男人,虽不如易显昆风流有钱,可水香感觉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完完全全能属于她的男人,安全靠得住,既不担心他在外杀人放火被人杀,也不担心他会去歌楼妓馆喝花酒抽大烟,搂着那些骚女人睡觉。他绪实有力,有手艺,只要有手艺,走遍天下也不会饿死人。真得感谢那个黑脸汉子刘四狗——肖人龙的杀手易显昆的八拜兄长的一句话,让水香重新打量观察眼前这个言语不多干活认真曾被自己救过性命的石匠。他的眼神常常盯着自己就走神,水香心口“扑扑”直跳,水香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整天心慌意乱脸烧心跳,盼望见到又害怕见到曾抓住自己手咬,口中喃喃“狗招子”叫个不停的石匠。这种感觉当初坐上大花轿嫁给何家二少爷时没有,与易显昆夫妻几年常常盼他回来时也不曾有,她知道这是一种病,一种心病,一种从戏台上见过听过的病。可刘石匠也许嫌自己是个寡妇是个不吉利的人,也许怕那黑脸汉子刘四狗,把自己丢在床上就独个儿跑了,这算啥嘛!水香羞愧得恨不得一死,哭了一场睡了半天,要不是儿子醒后哭闹着喊饿,水香真想睡上三天三夜。她发誓不再去找刘石匠了,当寡妇就当寡妇,肖大爷不是说了“三年孝满后给她重新找个婆家”么?可肖大爷给找的还不是些杀人放火抢东西的人?水香真有些厌恶这些人了。管他的,三年后再说。可脑中还是忘不掉刘石匠。昨天黑脸汉子刘四狗送粮来说:“听说那个野种还没有离开罗江还来找你?老子哪儿碰上他就叫他哪儿发财!”今早她再也睡不下去了,头没梳脸没洗就跑上了山。

下午周麻子回到山上找刘石匠,可四处找遍了都不见人影,又让人到七里桥边水香家里去看,回来说门上了锁,那女人和儿子都不见了。

周麻子坐在石墩上一袋一袋地吸水烟。“龟儿子也听到了风声?走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撞上肖大爷的枪口!”第二章浑水袍哥肖人龙1

这是一块山坡地,地里有许多石块,长有许多茂盛的玉米苗。罗江县城北门外肖家湾多的是这种地,地虽贫瘠了点,可由于人们的勤劳,庄稼还是长得很好。农人们大挑大挑地将人畜粪肥挑进地里,掺着汗水心血殷殷地淋下,再将杂草啥的清除掉,这玉米这庄稼还能不好?

不过玉米没成熟前特别是大热天里,很少有人上山地玉米行中去看。然而,一个生着酒糟鼻子眼睛有点斜的媳妇来了,这是山坡下肖家的媳妇,她的男人是一个气力弱小但却十分阴狠的人,结婚几年了,也不见媳妇打过一个屁,于是这媳妇挨了不少打。前些日子,请了一个医生兼算命先生的人来,捣鼓了几天,又关门嘀咕了几天,今天,这媳妇居然上山下地来了。她没有像一般农夫那样去扯扯草,捋捋被风吹倒的玉米秆,也没有去数一数这块玉米地挂了多少红须,去细看一看红须蔫了玉米棒子胀了。她四处看,那眼睛像是贼人似的,滴溜溜地转,无人,连野兔也无一只,她便将手放在嘴边,“咕咕一…”,像斑鸠的叫声从她嘴里发出来,“咕咕——”,又是一声,“呱呱——”,后面传来青蛙般的叫声,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二人一见就如同数月不见荤腥的牢中囚犯见了一大碗回锅肉一般,扭在一起。这有这块块石头的地立即就成了床,那已一人多高的玉米秆就成了褥子席了。许久许久二人起身相互搓去对方肉身上的泥条,穿上还算不太脏的农裤,理了理头发,又“咕咕——”“呱呱——”地从原路离去,山地依然清静如常。

不久,这个肖家媳妇几年不见隆起的肚子,求神拜佛求送子娘娘也没有隆起的肚子奇迹般隆起了。又过了几天,肖家隔壁五大三粗的靠打短工卖力源的周福儿挑水时连人带桶跌进厂汶江河。

元宵刚过,肖家媳妇生下了一个儿子。儿子生下地就惊大动地地哭叫,搅得产妇一阵阵心痛,阴狠瘦弱的当家人一阵阵心烦,接生婆说这准是一个歪种,塾师李二先生却说这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小子,是人中龙凤,将来肖家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于是建议起名肖人龙。一席话让产妇的酒糟鼻子喜歪了,那眼睛就更斜了,可原本该笑该喜的当家人却一点也不笑不喜,脸,更阴沉了。

肖人龙果然是个小歪人,常常偷东家一只鸡西家几个蛋,常常把同龄或大龄的伙伴打哭又惹笑;肖人龙果然有富贵命,小伙伴自愿尊他为王让他骑上扬鞭跃马,自愿将自己家中或别人家中的东西拿来“进贡”;肖人龙又是一个孝敬的人,不管是偷的或别入进的“贡品”从不自己享用,全拿回家交给了父亲母亲,于是便赢来了父亲的“哈哈”母亲的“乖乖”。

一个大早年,家中来了两个人,说是来替城中何家收账。父亲说大早年庄稼欠收无钱还,请缓一缓。来人说不敢做主,因为何家的老太太过世要花很多钱;另一个说收不回钱自己难交差。父亲的脸阴了又晴狠了又笑,最后只得把刚买回的两截衣料拿出来抵账,那可是给肖人龙和他母亲做过年衣服的呀。收账人把衣料装进提篼盖好盖子便走了,还没进城,收账人觉得有啥臭味,又见提篼冒着烟,急忙打开一看,糟了,肖家抵账的布料和一个账本已烧焦了一半!见两个人急得跳上跳下,远处山坡上的肖人龙喜得直在地上打筋斗。

几年后,父亲病死了,肖人龙便到城中一个车马行干活去了。这个车马行常帮客人运送货物,肖人龙跟着车马走南闯北,见了些五花八门的事,听了些稀奇古怪的传说,偶尔还可以看上一两台好看的川戏,他便十分高兴,干得十分卖力。

一天,正要给一个掌柜运送货物到潼南去,肖人龙的母亲来了,还给儿子买了两个大糖油糕,高呼大叫儿子快来吃油糕,说这糖油糕要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就掰开油糕喂给儿子。热热的油糕热热的糖,一掰开就滴滴答答流了下来,滴到了车上的货物上。掌柜一见大急,忙过来一掌将这个酒糟鼻妇人掀了一个趔趄,一跤仰跌在地上,头,撞在了另一辆车的车轮上,血,流了下来。

肖人龙忙跑过去扶起母亲,晕了一会儿的母亲忙抓着儿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中说着“没事”,又弯腰去寻那跌落在尘土中的油糕。

肖人龙狠狠地转过身来,那两眼仿佛要射出火来。对面几个背着刀的人却嘻嘻哈哈起来,一个说:“这娃娃还孝顺哩!能有这么一个儿子很不错哟!”另一个说:“要有这么一个儿子,岂不就要有那么一个难看的婆娘?那样的婆娘莫说跟我睡,多看一眼也觉得恶心!”掌柜的走上前来倒十分谦和,说这是何家的货物,值一千多个大银元,哪个赔得起?情急之下手重了点。说着拿出几个铜板,让肖人龙扶着母亲去医一医。

肖人龙站立了一会儿,头上的青筋渐渐平了,紫红的脸色渐渐退了,嘻嘻一笑,接过铜板扶着母亲上街去了。

路上,肖人龙与掌柜及几个背刀的人混了个老熟,大人们摆荤龙门阵冲骚壳子时,他居然还插上两句,惹得一个人跑了过来:“看你这娃儿嫩嫩的,莫非已经长大了?”边说边往肖人龙裤裆中摸去。

晚上,歇息在射洪县。酒足饭饱过后,人们都去歇息了。第二天,本阳老高了却不见人起床,店老板带唱的呼喝声叫了几遍也不见起来。店老板好奇,忙打开门看:“妈呀,不好了!”原来几个人全躺在床上吐白沫。店老板吓慌了,认识在自己客店那咋得了?忙请来县中最有名的医生,几番折腾,终于救活几个,一个喝酒太多的人死了。

醒来后,人们发现,每个人身上的钱包都不见了,肖人龙也不见了。

肖人龙报了仇后,拿着钱四处乱跑,不久钱用光了,他便帮丰谷井一个盐贩子,守盐井,一守就是几年。这个盐贩子在当地是一霸,人们叫他陈龅牙。陈龅牙娶了一个小老婆,很风骚。小老婆常常叫肖人龙上街买瓜子买糖果,一次还搂着肖人龙说她腰疼,要肖人龙给揉揉,肖人龙就给她揉;她又说胸口闷,也要揉揉,肖人龙又给她揉。正在这时,陈龅牙闯了进来,一见屋中场景,暴跳如雷,骂着骂着便要抽身边的枪,肖人龙见状不妙,越窗而逃。

路上,听人说青城山上有一个老道士武功了得,肖人龙想:要在世上混,就必须有武功有刀枪有人马,于是,便上了青城山。说来有缘,别人找不着老道,肖人龙一上山老道就在天师洞迎接他了,说是算过,令天有缘人要来;还说真仙要度有缘人,功夫要传有缘人。老道便倾囊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特别是铁弹子功夫、当今的长短火枪功夫一并传给了肖人龙,又把随身多年的一头怪眼神鹰交给了他。

这鹰已随老道走南闯北几十年了,曾数次救老道于危难之中,它有火眼金睛钢嘴铁爪铜翅羽,一嘴可啄穿铁板,一翅可扇掉人的耳朵;它能察颜观色,能辨别谁是敌谁是友。多年前,老道的一个徒弟突然回来了,而且对师父格外亲热,这头鹰却怒目圆睁铁翅猛扇,老道就多了个心眼,将徒弟孝敬的糕点掰了点喂山鸡,山鸡扑腾几下就死了。原来,徒弟果然是受仇家支使来暗算老道的。

几年后,师父羽化了。

安葬了师父,肖人龙径直来到了丰谷井,他忘不了陈龅牙的那个小老婆。熟门熟路,果然就到了故地见着了日思夜想此时却守着孤灯的那个风骚女人。那一晚,别说多消魂,肖人龙以为人在仙境,简直忘了身处险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次日午时,睡梦中的肖人龙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惊醒,顾不上那同样惊慌失色的女人,抓起衣服便去开窗户。刚打开窗户,一梭子子弹射了进来,看来外面的人已堵住了窗户,肖人龙还了一梭子子弹,狠劲将手中铁弹子打了出去,只听见“轰隆”“哗啦”“哎哟”声大起,窗外,盐棚井架垮塌了,肖人龙忙飞身跳出窗户夺路逃了出来。

初试武艺,果真不凡,肖人龙再不怕何家的人报复厂,就径直回到了罗江。

母亲已经死了,据说是被官府派人抓去问话,吓死的;何家老太爷也死了,现在当家的叫何应文,一个比白己略大却十分干练的人。

肖人龙背着枪扛着鹰手里把玩着铁弹子在罗江城走了几个来回,便有了旧时的朋友和新出道的袍哥小子尾随上来。不久,县城四周的浑水清水大爷也来结交了,吃喝玩乐,肖人龙忙得小亦乐乎。

一天夜晚,一个兄弟带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悄悄说是县长大人人的师爷,说有几句体己话想与肖人龙说。肖人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县长大人的师爷能有体己话跟自己说?莫不是为过去的事来抓自己了?可枪口对准鼻脸时,那人依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不见丝毫惊恐丝毫恶意。一番长长的寒暄过后,来客终于说出了来意,那是让肖人龙惊愕万分又喜悦万分的一件事。

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形势变幻莫测,官府人员如同走马灯一般,不知是省府京城哪位官员的意思,罗江县的县长即日将要撤换。常言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罗江虽是小县,可几年来,县长大人还是捞了不少油水,说换就换毫无理由,能甘心吗?既然天下大乱,官员也时有死于匪患的,何不想法除去新县长?除去后,虽说又可能重新委派人来,但至少也得一年以后了,万一被重新委派的人害怕不敢赴任,自己岂不正好继续连任下去?但杀新任县长,自己是万万不能露面的,手下的人都不能路面,派谁去呢?师爷便推荐了肖人龙。

杀县长,杀朝廷命官?这可不是杀一两个押货人那么简单的事,弄不好,这一百多斤就全报销了,上面一旦知晓,还躲得脱逃得脱么?古戏上那些杀朝廷命官的哪一个有好下场?有的还殃及父母兄弟家族亲戚。

不过,给的赏也的确不少,黄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大洋,两大盒呀!还有二十支快枪一箱子弹。特别是县长的小老婆,那可是十足的美人呀,比陈龅牙的小老婆不知要好上多少倍,脸那个白嫩呀,身段那个苗条呀,说话声音虽听不懂,但那浪劲早就让肖人龙胡思乱想了,别说赏给自己,就是睡上一晚上也让人快活死了。

获悉了新县长来的时间,了解了年龄相貌随从和马车样式,肖人龙便做了充分准备,独自一人到了白马关王家大山。为防万一,肖人龙叫最贴心的两个兄弟去守破庙子,心想不管他从成都来还是从绵阳来,都逃不出自己的手心了。

王家大山地势险要,山陡林密,道路坎坷弯子特急特多,别说马车,就连鸡公车甚至挑担岁行的人走到这儿都得小心翼翼,慢行慢走,在这里伏击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肖人龙选好一个急弯,轻轻在岩石后卧了下来。“扑棱棱”,一只十分美丽的红羽翠花鸟飞了起来,这鸟一飞,惹得肩头上的鹰也一扑棱棱一乱扇翅膀。肖人龙举起枪想把这只鸟打下来,只打断翅膀,关在笼子中一定好看。忽然想到不可,这只鸟不就是一只美丽的彩凤么?这可是吉祥的鸟,杀吉祥的鸟办事不吉利,特别是凤。一千多年前庞统率军在这里激战,见一只彩凤在山坡坠落,不就听说那里叫落凤坡而中箭埋骨异乡么?肖人龙爱看戏爱听评书,对三国的故事更是感兴趣,他挺佩服的就是诸葛亮庞统关羽张飞这些英雄,武士有勇谋士有谋,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本也与这些英雄无二。智杀辱母人勇闯丰谷井不就是谋勇兼备吗?而今天,布阵破庙子伏击王家大山,不就是当年诸葛亮庞统的再现吗?想到得意处,禁不住哼起了诸葛亮的唱词“山人略施拇指计,定叫周郎魂不归”。忽然,肖人龙发现那盘旋的鸟是一个人,一个羽扇纶巾容貌清古的人。肖人龙揉揉眼定睛再看,却哪里有鸟有人?林木萧萧古道茫茫,肖人龙大奇,这是咋回事?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咯吱咯吱”地缓缓驶来。近了近了,看那车那随从,是新县长无疑。肖入龙迅速点燃几串鞭炮分东西南北甩到了来人四周,人群大乱马儿大惊,人乱了四处奔逃,马惊了就乱窜了,眼见得车要向山岩下翻去了,几个胆大的人忙斩断套绳抓住车辕,车稳住了,人却吓了个半死。立即,斜斜的车门挤出一个人来,黑色礼帽洋绸长衫秀郎眼镜,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白净面皮,没错,是新上任的县长!

新县长连声喝问:“怎么啦?怎么啦?”可喝问还未完,肖人龙的满梭子子弹已全部射出,头上胸上腹上连中数弹,人一挺一僵,硬硬地倒了下去。随从仿佛明白是咋回事了,三两个忙救人,四五个向枪响处边射击边包抄过来。可岩石后除了卧倒的乱草空了酌皮蛋壳鸡骨头渣子外,哪还有人的影子,肖人龙早就飞窜进树林溜走了。

县长果然没有食言。这天晚上,肖人龙的住所中抬来了两盒金条一箱子弹二十支快枪,那简陋的床上被窝中,躺进了那个娇滴滴的县长的小老婆。这女人确实是个好货,可老不高兴似的。

有兄弟劝肖人龙还是出去躲一躲,避一避风;也有人说躲啥,这事哪个晓得?他县长还敢告去?一躲岂不是不打自招了?肖人龙红光满面大声说道:“球!我怕哪个?”

肖人龙没有躲授意进垂带吓带骗地买下了城北一个大财主的两进大院,买下肖家湾几十亩田地,买下城中几个铺面开起了赌馆烟馆,还买了几支枪,身边又多了一些酒肉之友亡命之徒,肖人龙当上团总当上舵爷了。

几年后,县长升迁了,奇怪的是,那娇滴滴的县长小老婆也不见了,一定跟县长去了。2

肖人龙是一个英雄加恶魔、保护神加白骨精的人物。他常常把吃不完粗细米粮鸡头鱼尾,穿不了的长袍短褂小帽窄衣让那些穷人自己来拿。他杀人不眨眼,却可以在路头路尾主动笑吟吟地给小伙子老大爷甚至像于山贵李长水这样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长工敬上一袋水烟;他可以四处抢掠,却让金山铺鄢家岭罗汉场白马关大大小小的土匪棒老二不敢到肖家院子周围十里内捡走一根草,而保住了一方平安;他可以左拥右抱,见到漂亮女人当晚就会让这家夫死妻辱,却从不在周围拈花惹草,甚至有一个轻浮女子自以为长得美艳长得风骚主动给肖大爷递送秋波投怀送抱,却被肖大爷几个耳光打得本似桃花的脸变成了猪肝,并让那女子的丈夫把她捆回去用针去扎她的那个阴喑部位,当然丈夫不会狠心去扎,却捧来五色礼品向肖大爷道歉赔礼;他甚至还亲手将一个跟他多年的兄弟打得半死,原因是这家伙将山坳中一个哑巴老人的牛牵去卖了而逼得老人上了吊。当地一个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对人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此之谓也,作恶减寿减福行善添福添寿,功过起于斯抵于斯。”

他随便走到哪里都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肖大爷您好早!”“肖大爷请吃杯早茶去!”“肖大爷今天气色很好,一定又有啥喜事!”可恭敬招呼的同时两眼却怯怯盯住他肩上的怪鹰和手中不断滚动着的铮亮铮亮的铁弹子。

肖人龙近来心情很不好,先是易显昆的死,接着易显昆那个漂亮婆娘水香失踪了。他恨死了那个不知名的杀手和知名的刘石匠.发誓找着后就要活祭易显昆。“小老幺”是一个具有特殊身份特殊地位的人,在袍哥圈中,他既是龙头大爷的幺兄弟又是龙头大爷的干儿子。其他无论是三排还是二排的大爷,若与龙头大爷同排坐或在龙头大爷杯盘中拈了食吃,哪怕一丁点儿,也会因无大小无上下无尊卑而被罚跪挨鞭处以堂规;而小老幺若这样做了,哪怕再过分些,却会被认为可爱,是与龙头大爷亲热。

肖人龙的确对易显昆感情深厚,这是由于易显昆兄妹是他肖大爷亲手抚养大调教好的。易显昆的父母本与肖人龙沾亲带故,又对他有恩:他杀了罗江县新县长后,省府派人来查案情,不知怎么就认定是他肖人龙。易显昆父亲在何家“兴和”绸缎庄当账房,去向何老爷报告账目时听见省府官员与何老爷谈话,说要派军队来抓肖人龙这个“胆大包天的土匪”,易显昆的父亲立即假装回家取换洗衣服,急急忙忙跑来肖家院子报信。肖人龙当然不怕官府来抓,其实,官府也始终没有来过,但是,肖人龙却深深地记住了易家的恩情何家的仇恨。

易显昆十多岁时,父母染病身亡,肖人龙就常派人送吃送穿,或把他兄妹二人接到肖家院子玩要,教骑马教打枪。易显昆很调皮也很听话,常常在他身前身后呼伯叫叔扯出小鸡鸡用尿划大字,在他听川戏时给他提烟袋,可转过身又把成都的名角花旦的裤裆给戳破。肖人龙把易显昆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贴心豆瓣,十五岁未到,肖人龙就宴请五路八方的袍哥舵把子正式收易显昆为“小老幺”。

罗江城内城外,五乡六县的漂亮女人原本不少,可易显昆偏偏看中了何家二少爷的新媳妇水香,说他已见过几面,而且每见到一次心就像猫抓一样。也许为了报复何家,易显昆抢了花轿后,肖人龙亲自到易家那“天地君亲师”牌位下受了这对强扭成的夫妻的叩拜,“那女人也的确漂亮又无轻佻之色,难怪小老幺一见就爱上了。要不是他这娃儿看上了抢过来,我看见了也不会放过的。只可惜这娃娃是个短命鬼……”每想到这些肖人龙就会难受得伏在桌上歇上一两个时辰。其实,肖人龙真想过:等些时候,让水香搬到自己家中来住。如果合适,干脆把她收作第五房。每当想起水香,肖人龙就脸放红光。因为水香的长相、身材特别是那端庄的神态,都是肖人龙所见过睡过的女人所不能及的。虽说是小老幺的婆娘,可小老幺死了,收在自己身边有啥不可,唐明皇李隆基不是还占了儿媳杨玉环?不过这话不能说出口。然而,水香却和一个远方来的石匠跑了,这还了得!肖人龙暴跳如雷:“抓回来老子要用这对狗男女活祭我的小老幺!”可派出去查的人和各路码头帮忙查的人纷纷回来了,回来就摇着低垂的头叹气说不见踪影。“老子就不相信他们会上天人地会变乌龟!”一些兄弟前来相劝,这事“八年不朽,十年不烂,总有找到的一天”。

这里边只有一个人没有劝说却仍在查找,这个人就是黑脸汉子刘四狗。

刘四狗本名叫刘四龙,黄水河边的人,龙头大爷肖人龙刚“龙”,刘四狗还能叫“龙”么?肖大爷虽没有说啥,但他的八拜义弟易显昆给他说了,那就改吧,改什么好呢?改名“狗”吧。狗可是好东西,十二属相在龙后却在猪前,古代孟尝君那样的强人能人还要让一个下属学狗叫,正是这声狗叫才让孟尝君完成任务立下大功,说穿了还是狗的功劳。孙悟空保唐僧上西天取经消灭了多少妖怪?有虎有象有雕有鱼虫,可就是没有狗,而二十八宿中有狗,天神二郎神身边也有狗,说明啥?说明狗是神不是怪,是胜利的壮士不是失败的战俘!所幸的是改名划!躁摊霜别人叫得更加响亮,自己也应答得更加精神。不久,由于一件偶然的事更让刘四狗的名字不胫而走,名扬四方至少名扬川西了。

那是一次到成都去给杜老爷拜寿,肖人龙肖大爷由于发疟疾打摆子不能亲自去,刘四狗拿着片子押着礼物到了成都,杜老爷是上通天下通地黑白两道无人不尊的人物,收下礼问候了肖大爷的病情,还拿出一个灵验的药方交给刘四狗。可一个独眼龙号称简阳菜花蛇的人却冷嘲热讽挖苦,说肖大爷眼中没有杜老爷,也就没有了川中同道;说刘四狗只不过是肖人龙的一只狗,到杜府让人蒙羞;还说肖大爷定是守着闺房绣花了。几句话不对劲双方就翻了脸,独眼龙枪还没抽出,“砰!砰!”两声枪响,独眼龙的两只耳朵就多了两个透明窟窿!“强将手下无弱兵”“快枪第一刘四狗”的赞誉还没等刘四狗回到罗江,罗江县的茶馆酒店已传遍了。这一下刘四狗大长了面子,肖人龙肖大爷更长了面子。“你能?有快枪刘四狗能么?”“肖大爷能教刘四狗快枪法,为啥不教你?你算啥?”于是,刘四狗当上了肖人龙的三排内堂管事,地位仅在龙头大爷肖人龙之下。

刘四狗要找水香和刘石匠有他自己的办法:不去求各路大爷不去热闹地点侦察,偏偏到那修桥补路砌城墙的工地上去找。他知道石匠不可能离开石头,离开石头就不能养活他自己,也不可能养活水香母子。他找到几个熟悉而且他认为可靠的四处錾石头挣钱的石匠,许以一百个大银元的重酬让他们一有消息就昼夜回来报告。但他听说肖大爷想重新收一个小老幺心里就不好受,到易显昆坟前烧了些纸钱默默说了一会话,说着说着这个杀人眼不眨打人眉不皱的汉子居然哭泣起来。“哭个球!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刘四狗抬头一看,天清月朗树影婆娑,哪有半个人影?提枪四处看了看,确实没有人,他才想起:这是前几天肖大爷在肖家院子对他们说的话。

可肖人龙这几天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闻也不问,新小老幺人选已确定。大小仪程和请客的一切事务任由刘四狗去办理,他却躲进了二老婆房中听二老婆念佛诵经了。

肖人龙的大老婆由于难产早死,后又娶了三个妻妾,一个比一个妖娆,一个比一个勾魄。这些平时被肖人龙称为“宝贝”又被称为“贱货”的女人有来自成都川戏班的,有来自安县雎水关前三月三拉干爹干妈的人群中的,而这个二老婆却是罗江本地一户有田有地的罗家二掌柜的独生女,这个女子嫁给肖大爷后,常常唠叨:“作孽!作孽!”便不受肖大爷喜爱,十天半月难得进她房中一次,来也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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