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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8: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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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莫泊桑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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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精选

莫泊桑小说精选试读:

西蒙的爸爸

晌午的钟声刚刚敲过,小学校的大门就打开了。孩子们蜂拥冲向校门,你推我搡,都要争先挤出去。不过,他们并不像平日那样马上走散,各自回家吃饭,而是走出几步就站住了,聚成几堆,开始窃窃议论。

原来,这天早晨,白朗绍特大姐的儿子西蒙入学了。

这些孩子在家里都听大人谈过白朗绍特大姐。在公开场合,大家虽然很敬重她,可是在私下里,他们的母亲提起她,怜惜中总有几分轻蔑。他们受到这种态度的感染,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西蒙呢,他从不出门,也没有在街上或者河边上同他们一道玩过。因此,他们不认识他,也谈不上喜欢他,只是听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说的一句话,便又惊又喜,立刻就传开了。“要知道……西蒙……哼,他没有爸爸。”

那个大孩子讲这句话时挤眉弄眼,一副狡黠的神情,表明他知道老底儿。

白朗绍特大姐的儿子,也走到校门口了。

他有七八岁,脸色略显苍白,穿戴挺整洁,样子腼腆,几乎有点拘谨。

那几堆同学还一直交头接耳,用狡狯而残忍的目光盯着西蒙,正像要搞恶作剧的孩子那样,就在他走出校门要回家的当儿,他们慢慢地围上来,终于把他团团围住。西蒙站在圈子中央,又惊讶又惶惑,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那个散布消息的大孩子一看得逞了,就十分得意,问西蒙:“喂,你叫什么?”“西蒙。”他答道。“西蒙什么呀?”对方又追问。

这孩子给问得蒙头转向,又说了一遍:“西蒙。”

大孩子冲他嚷道:“名叫西蒙,还得有点什么……西蒙,这不是姓……”

孩子眼泪都要流下来,他第三次回答:“我就是叫西蒙。”

那些淘气鬼哄堂大笑,那个大孩子更是得意忘形,提高嗓门说:“大家都瞧见了吧,他没有爸爸。”

一时鸦雀无声。孩子们都惊呆了,小孩子居然没有爸爸,这件事真离奇,太怪了,简直不可能。他们把他视为怪物,视为违反天理的人,同时他们也感到,自己母亲对白朗绍特大姐的那种始终无法理解的轻蔑,在他们心里增加了。

西蒙则靠到一棵树上,以免瘫倒,他呆立在那里,仿佛被一场无法弥补的灾难打蒙了。他想辩解,但又无言以对,驳不倒他没有爸爸这样可怕的事实。他面无血色,最后索性冲他们嚷道:“不对,我有爸爸。”“他在哪儿?”大孩子问道。

西蒙没话说了,他的确不知道。孩子们兴高采烈,哈哈笑起来。这帮乡下孩子近乎禽兽,这时产生一种残忍的欲望,就像同窝母鸡中,一旦有哪只受了伤,其他只就会群起而攻之,将其鹐死。西蒙忽然瞧见邻家寡妇的一个孩子,而且他一直看着那孩子同自己一样,也是孤儿寡母过日子。“你也一样,没有爸爸。”西蒙说了一句。“胡说,我有爸爸。”那孩子回答。“他在哪儿?”西蒙反驳道。“他死了,”那孩子不无骄傲地高声说,“我爸爸,他在墓地里。”

这帮淘气鬼中间,立刻升起一片赞许的嗡嗡声,就好像爸爸葬在墓地里,就抬高了这个同学的身份,从而压垮那个没有爸爸的同学。这些顽童的父亲,大多都是恶棍、酒鬼、窃贼,都虐待妻子。现在,这些合法的孩子推推搡搡,越挤越紧,仿佛要把这个非法的孩子挤死似的。

有一个孩子站在西蒙对面,这时突然伸出舌头嘲弄他,嚷着:“没爸爸!没爸爸!”

西蒙扑上去,双手揪住他的头发,并且连连踢他的腿,那孩子反过来也狠狠咬了他的脸蛋儿。场面一片混乱,等两个交手的孩子被拉开,西蒙已经挨了揍,衣裳撕破,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而那些淘气鬼则围着鼓掌喝彩。他爬起来,下意识地拍拍沾满尘土的小罩衫,这时又有人冲他嚷一句:“去告诉你爸爸好了。”

西蒙一听这话,心里就完全泄气了。他们比他强壮,揍了他,而他确实感到自己真的没爸爸,根本没法儿回答他们。他的自尊心很强,竭力忍住涌上来的眼泪,忍了几秒钟,实在憋不住了,这才哭起来,浑身急促地抽动,但就是不哭出声来。

敌人都幸灾乐祸,欢欣雀跃,就像野人狂喜那样,很自然地手拉起手,围着他边跳边重复喊叫:“没爸爸!没爸爸!”

然而,西蒙猛地停止哭泣,他怒不可遏,正好脚下有石子儿,他就拾起来,狠命朝折磨他的人掷去。有两三个挨了石子儿,嗷嗷叫着逃跑了。他的样子十分可怕,其他孩子也都惊慌失措了,吓得纷纷抱头鼠窜,如同乌合之众,一碰到情急拼命的人,就全变成懦夫了。

现在,只剩下这个无父的小孩子了,他撒腿朝田野跑去,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随之便发了狠心。他要投河自杀。

原来,他想起一周之前,有一个靠乞讨为生的穷鬼,因为没有钱而投了河,捞起来的时候,西蒙也在场。他平时觉得,那个可怜的家伙又脏又丑,十分悲惨,现在死了面无血色,长胡子湿淋淋的,眼睛平静地睁着,神态很安详,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围观的人说:“他死了。”有个人却补充说:“现在他多幸福啊。”西蒙也要投河,那个可怜的人没有钱,而他没有爸爸。

他走到河边,注视着流水。河水清澈,只见几条鱼追逐嬉戏,有时轻轻跃起,捉食在水面上盘旋的飞虫。他只顾看鱼,就不再哭了,觉得鱼儿捕食的技巧很有意思。不过,风暴平静了,有时还会狂风骤起,吹得树木咯咯作响,然后消失在天边,同样,“我没有爸爸,我要投河”这个念头,还不时浮现,带来强烈的痛苦。

天空晴朗,气温很高。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草地上。西蒙流过眼泪,一时感到惬意和倦怠,很想躺在暖洋洋的草地上睡一觉。

一只小青蛙跳到他脚下,他想捉住,却让它逃脱了。他追上去,扑了三回都没有捉到,最后总算抓住它的两只后爪尖,看着小动物要挣脱的样子,他不禁笑起来。小青蛙收拢两只后腿,再猛力一蹬,两腿突然绷直,如同两根棍子,而金眼圈的眼睛鼓得溜圆,前爪则像两只小手一样舞动。这令他想起用细长条的小木片钉成斜角的玩具,也是这样用力一拉,就牵动钉在上面的小兵操练。于是,他又想起家,想起母亲。心里非常难过,又哭起来,浑身一阵阵颤抖。然后,他跪到地上,像临睡前那样祷告,但是抽泣得太急,又太厉害,他完全受其控制,无法祷告下去。他什么也不想,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心思完全放在哭上。

突然,一只沉甸甸的手按在他肩头上,一个粗嗓门儿问他:“你有什么事儿这么伤心啊,小家伙?”

西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留着小胡子、满头鬈曲黑发的高个子工人和蔼地瞧着他。西蒙眼睛里充满泪水,答道:“他们打我……就因为……我……我……我没爸爸……没有爸爸。”“什么?”那人微笑着说,“可是,人人都有爸爸呀。”

孩子还伤心地抽泣,吃力地又说道:“我……我……我没有。”

那工人听了,神色严肃起来,他认出这是白朗绍特大姐的儿子。他虽然到这地方不久,但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她的身世。“好啦,”他说道,“别伤心了,孩子,跟我回去找你妈妈吧。会给你……一个爸爸的。”

两人一道走了,大人拉着小孩的手。那人脸上又浮现微笑,能见见那个白朗绍特,倒也不错,据说她是当地数得着的漂亮姑娘。也许他内心深处还这么想:一个失身的姑娘,很可能再次失身。

他们走到一所非常洁净的白色小房门前。“到啦,”孩子说,接着又叫了一声,“妈妈!”

一个女人走出来,工人立刻收敛笑容,他一眼就看出,同这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儿姑娘,是绝不能开玩笑的。只见姑娘一脸正色,立在门口,似乎不准男人跨进门槛,走进这个她已经被男人骗过一次的房屋。于是他怯阵了,摘下鸭舌帽,结结巴巴地说:“喏,太太,我把您孩子送回来了,他在河边迷了路。”

西蒙急不可待,扑上去搂住母亲的脖子,刚开口说话就又哭了:“不是迷路,妈妈,我想投河,因为其他孩子打我……打我……因为我没爸爸。”

年轻女子满脸烧得通红,心头有如刀绞,她紧紧搂住儿子,眼泪止不住簌簌往下流。那人站在一旁,也为之动情,一时不好走开。不料,西蒙突然跑过来,问他:“你愿意做我爸爸吗?”

一阵冷场。白朗绍特大姐倚着墙,双手按在胸口,沉默不语,忍受着羞耻的折磨。孩子见那人不答应,又说道:“您若是不愿意,我还要去投河。”

那工人便把这事儿当作笑谈,笑着答道:“好哇,我非常愿意。”“你叫什么名字?”孩子又问道,“等别人再问起来,我好回答他们。”“菲力浦。”那人回答。

西蒙沉默了一会儿,要把这个名字刻在脑子里,然后才心满意足,伸出手臂,说道:“好吧!菲力浦,你是我爸爸了。”

那工人把孩子举起来,突然亲了他两边的脸蛋儿,随即大步流星匆匆走开了。

第二天上学,迎接西蒙的又是一阵嘲笑。放学的时候,那个大孩子又要故技重演,可是西蒙像投石子似的,将这句话劈头甩给他:“我爸爸,他叫菲力浦。”

周围的同学都高兴得狂呼乱叫:“哪个菲力浦?……什么菲力浦?……菲力浦,算个啥呀?……你那个菲力浦,是从哪儿弄来的?”

西蒙不再搭理,他怀着不可动摇的信念,以挑战的目光注视他们,宁愿皮肉吃苦,也不肯在他们面前逃走。还是老师给他解了围,他才回家。

一连三个月,高个子工人菲力浦经常从白朗绍特家门前经过,有时看见她在窗前做衣服,就鼓起勇气上前搭讪。姑娘则客客气气地回答,但始终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也绝不让他进屋。然而,他同所有男人一样,总好自鸣得意,以为姑娘同他说话时,脸色往往要比平时红一点儿。

可是,名声一旦扫地,就再难恢复,动辄遭人非议。尽管白朗绍特处处检点,倍加小心,当地已经有闲言碎语了。

西蒙倒是非常喜欢他的新爸爸,几乎每天忙完了活儿,傍晚都同新爸爸一道散步。他也按时上学,从同学中间穿过时神气十足,根本不理睬他们。

不料有一天,那个带头攻击他的大孩子对他说:“你撒谎,你没有一个叫菲力浦的爸爸。”“怎么没有?”西蒙非常冲动地问道。

那个大孩子搓着手,又说道:“因为,你若是有爸爸,那他就该是你妈妈的丈夫。”

这个推理很正确,西蒙心慌了,不过他还是回答:“反正他是我爸爸。”“这有可能,”大孩子嘿嘿冷笑,说道,“不过,他还不完全是你爸爸。”

白朗绍特的儿子垂下头,他边走边想,去菲力浦干活的地方,卢瓦宗老头的铁匠铺。

铁匠铺就像完全被树木遮住,里面很暗,只有大炉子的红火光一闪一闪,映照五个赤臂打铁的铁匠,而铁砧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那五条汉子站在那里,像满身火焰的魔鬼,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捶打的烧红的铁块,而他们迟钝的思想则随着大锤起落。

西蒙走进去时没人瞧见,他轻轻拉了拉他的朋友。他朋友回过头来,活儿立时停了,所有人都仔细地打量他,就在这不寻常的寂静中,响起了西蒙细弱的嗓音:“告诉你,菲力浦,刚才米修德家的那个大小子对我说,你不完全是我爸爸。”“怎么这样说呢?”工人问道。

孩子一片天真地回答:“因为你不是我妈的丈夫。”

谁也没有发笑。菲力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额头放在粗大的手背上,而手掌则撑着顶住铁砧的锤柄头。他在沉思。四名伙伴望着他,西蒙焦急地等待,他在这些巨人中间显得更小了。忽然,一名铁匠向菲力浦说出了大家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白朗绍特是个正经的好姑娘,虽然遭受不幸,但是很刚强,人又规规矩矩,嫁给一个厚道的汉子,准能成为像样的媳妇。”“这话一点不假。”那三个附和道。

那个工人接着说道:“不错,那位姑娘失过身,难道这能怪她吗?肯定那人答应娶她,我就知道好些像她这种情况的姑娘,如今都受人敬重。”“这话一点不假。”那三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那工人又说道:“可怜的女人,靠自己把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从那事之后,她除了上教堂再也不出家门,又流了多少眼泪,也只有上帝知道。”“这话也一点不假。”其他人应声说道。

随后,大家都沉默了,只听见风箱吹炉火的呼呼声。菲力浦猛然俯下身,对西蒙说:“去告诉你妈,今晚儿我要去跟她谈谈。”

他推着孩子的肩膀,把他推出去。

回头又干起活来,五只大锤,都准确落到铁砧上。他们就这样打铁,一直干到天黑,一个个强健有力,欢实活泼,都像够份儿的大锤。不过,正如在节日里,主教堂的大钟比其余的钟敲得更响一样,菲力浦的锤声也压过伙伴们的锤声,他一下一下,不住地抡锤,打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眼睛闪闪发亮,站在四溅的火星中间,劲头十足地打铁。

他到白朗绍特家敲门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了。他换上新衬衫和过节的外衣,胡子也修过了。年轻女人来到门口,面有难色,说道:“菲力浦先生,天都黑了,这时候来很不合适。”

菲力浦想回答,但是张口结舌,在她面前不知说什么好。

她又说道:“然而您完全明白,不能再叫人议论我了。”

这时,菲力浦突然说道:“只要您愿意做我的妻子,还怕什么议论呢!”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他似乎听见昏暗的屋里身体瘫倒的声响,就急忙走了进去。西蒙已经上床睡下了,但他清晰地听见接吻声以及母亲悄悄说的几句话。接着,他突然感到被他的朋友抱起来,他的朋友巨人般的臂膀将他举起,大声对他说:“再见到同学,你就告诉他们,你爸爸,就是铁匠菲力浦·雷米,谁再敢欺负你,他就拧谁的耳朵。”

第二天,学生都到校了,快上课的时候,小西蒙站起来,他脸色发白,嘴唇打战,用清亮的声音说道:“我爸爸,就是铁匠菲力浦·雷米,他说了,谁再敢欺负我,他就拧谁的耳朵。”

这回,谁也不笑了,因为,大家都认识那个铁匠菲力浦·雷米,有他当爸爸,哪个孩子都会感到自豪的。

羊脂球

一连数日,溃军的一股股队伍,纷纷穿过这座城市。那根本不算队伍了,完全是散兵游勇。那些人胡子拉碴,又长又脏,军装也破烂不堪,既没有军旗,也不能成为团队,只是拖着脚步朝前走。他们都显得神情沮丧,力尽筋疲,再也不能想什么,再也不能拿什么主意了,仅仅凭习惯机械地移动脚步,一站住就会累趴下了。他们大多是应征入伍的性情平和的人、安分度日的年金领取者,一个个都被枪支压弯了腰;还有年轻而敏捷的国民别动队员,他们容易惊慌失措,又能立刻斗志昂扬,他们随时准备冲锋陷阵,也随时准备溃退逃跑;此外,他们中间还零星夹杂着穿红色军裤的士兵,那是一次大型战役中被击垮的师团的残部;身穿深色军装的炮兵,同各种步兵排列在一起;有时也能看见一名龙骑兵的闪亮的头盔,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跟随脚步比较轻快的步兵,显得十分吃力。

随后,游击队也一批批穿城而过,每队都起了英勇的称号,诸如“败军复仇队”“坟墓公民团”“敢死队”等等,不过,他们的样子倒像土匪。

他们的官长,也都是从前的布商或粮商、油脂商或肥皂商,临时充当军人,因为钱多或者胡子长,就被任命为军官,全身披挂着武器、法兰绒绶带和军衔。他们讲话声如洪钟,经常讨论作战方案,大言不惭,自以为肩负着危难的法国的命运;不过,他们有时也惧怕手下的士兵,那原本是些亡命之徒,勇敢起来往往不要命,但是奸淫抢掠,无法无天。

据说,普鲁士军队就要开进鲁昂城。

当地的国民卫队,两个月来一直在附近树林中,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有时开枪打死自己的哨兵;哪怕荆丛里有一只小兔子动一动,他们就立刻准备投入战斗。现在,他们都各自逃回家中,那些武器、军装,在方圆三法里之内用来吓唬路碑的一整套凶器,都突然不翼而飞了。

最后一批法国兵总算过了塞纳河,要从圣赛威尔和阿夏镇的方向退往奥德梅桥。走在最后的是将军,左右由两名副官陪伴,徒步行走。率领这样的乌合之众,他实在回天乏术,一筹莫展;而且这个以勇武著称、战无不胜的民族,竟然遭此惨败,全线崩溃,他裹在其中,也不免感到茫然失措。

此后,城中便是一片寂静、一片静悄悄而又惶惶不安等待的气氛。许多大腹便便的市民,在生意场上丧失了男子气概,现在惴惴不安地等待胜利者,他们心惊胆战,唯恐敌军看见他们烤肉的铁钎或者大菜刀,就说是窝藏武器。

生活似乎停止了,铺子都关门闭店,街上阒无人声。偶尔有个居民上街,也被这种沉寂吓坏,便溜着墙根匆匆离去。

就在法军撤完的第二天下午,不知从哪儿冒出几名轻骑兵,穿城疾驰而过。不久,从圣卡特琳山坡就黑压压下来一大片人,与此同时,另外两股侵略大军,也像潮水一般,出现在达纳塔尔和布瓦纪尧姆的两条大道上。这三支大军的先头部队,恰好同时在市政府广场会合。随后,德军大部队开到,一营一营,从周围的大街小巷列队出来,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得路石咯咯作响。

一种陌生且喉音很重的声音所喊的口令,沿着房舍升起。那些房屋看似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可是在关闭的窗板里面,一双双眼睛却在窥视胜利者:那些胜利者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根据“战时权法”主宰着全城人的财产和性命。居民守在昏暗的房间里,都惊恐万状,如同遭受大灾大难,发生强烈地震,什么智慧和力量都无能为力了。是的,每逢事物的秩序被打乱,安全不复存在,原来受人类法律或自然法则保护的一切,遭受一种无意识的残暴力量的蹂躏,人们就会产生这样惶恐的感觉。大地震将一个地方的所有人压死在倒塌的房屋之下;泛滥的江河同时冲走淹死的农夫和耕牛的尸体以及房屋的梁柱;同样,打了胜仗的军队就要屠杀自卫的人,押走俘虏,以战刀的名义抢掠,用大炮的轰鸣感谢上帝;所有这些可怕的灾难,让我们无法再相信永恒的正义,也无法按照我们所接受的教导那样,再相信上天的保佑和人类的理性。

德军小分队挨家敲门,然后进了屋。这就是入侵之后的占领。战败者从此开始尽义务,必须热情招待胜利者。

过了一段时间,最初的恐怖一旦消失,气氛又重新平静下来。在许多家庭里,普鲁士军官都和一家人同桌吃饭。有的军官也很有教养,并且出于礼貌,替法国惋惜,说自己本不愿意参加这场战争。房主自然要感激普鲁士军官的这种感情,何况说不上哪一天,还要仰仗他的保护呢,把他侍候好了,也许能少摊派几名士兵来吃饭。既然什么都要听命于这个人,又何必伤害他呢?那样干不是勇敢,而是鲁莽。现在的鲁昂市民,已没有大胆鲁莽的毛病了,不像当年那样,因英勇守城而使这座城池闻名遐迩。最后他们还这样考虑,只要不在公开场合同外国人亲近,在自己家里客气一点儿并不为过。这也是他们从法兰西文明礼貌中得出的至高无上的理由。到外面,彼此成为路人,可是回到家里,大家都愿意交谈;每天晚上,大家守着炉火取暖,德国军官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就是整个城市,也渐渐恢复了常态。法国人固然还不大出门,可是大街小巷挤满了普鲁士兵。况且,那些蓝色轻骑兵军官,身上佩带的杀人的大家伙拖在马路上,虽然显得盛气凌人,但是比起去年也是在这些咖啡馆里吃喝的法国轻骑兵军官来,对普通公民的蔑视态度并不算特别厉害。

然而,空气中多了点什么,多了点难以捕捉的陌生东西,那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外国气氛,如同扩散的一种气味,异族入侵的气味。这种气味充斥家家户户和所有广场,改变食品的味道,使人产生远行到野蛮而危险的部落的感觉。

胜利者要钱,要很多钱。居民总是如数缴纳,他们也的确富有。不过,诺曼底商人越富越抠门儿,出一点血,拔一根毛,看着自己的财富有一点儿转到别人手中,他就特别心疼。

可是出了城,沿河流往下游走两三法里,到克鲁瓦塞、埃普塔尔或比萨尔一带,船夫和渔人能经常从水底打捞上来德国人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军服里泡得胀起来,有用刀捅死的、用脚踢死的,也有脑袋被石头砸烂的,或者从桥上被人推下水的。河底的淤泥里,埋葬了不少野蛮而合法的暗中复仇,那是不为人知的英勇行为,不声不响的袭击,比白天打仗还危险,但又不能扬名。

须知对外敌的仇恨,总能武装起几个义无反顾的人:他们为了一种信念,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总而言之,入侵者在全城实施严格的纪律,并没有干出一件传闻他们在挺进中所犯的暴行。于是,城里人胆子壮起来,那些商人又蠢蠢欲动,心中渴望做生意了。有几个商人在还由法军据守的勒阿弗尔港有大笔投资,他们打算从陆路先到迪埃普,再乘船转到那个港口。

他们利用认识的几名德国军官的影响,从总司令那里获得离城特许证。

有十名旅客订了座位,车行派一辆四驾旅行大马车送一趟,决定星期二天亮之前动身,以免招来人围观。

这一阵上了冻,地面冻硬了。到了星期一下午3点钟的光景,北风劲吹,刮来一片片乌云,大雪纷纷扬扬,从傍晚一直下了一整夜。

凌晨4点半钟,旅客们在诺曼底旅馆院内集合,准备上车。

他们还睡眼惺忪,虽然披着毛毯,还是冻得浑身打哆嗦。昏暗中彼此看不清楚,他们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了厚厚的冬衣,看上去就像身穿长袍的肥胖神父。有两个男人倒是相互认出来,第三个人又上前搭话,他们便开始交谈。一个说:“我带老婆一道走。”另一个说:“跟我一样。”第三个说:“彼此彼此。”第一个又说:“我们再也不回鲁昂了。如果普鲁士军逼近勒阿弗尔,那我们就去英国。”他们气味相投,也都有同样打算。

然而,始终没有人来套车。一名马夫提着一盏小灯,不时从一扇黑洞洞的小门里出来,又立刻钻进另一扇门里。马厩地下垫了草,马蹄撞地的声就不大了;一个汉子骂咧咧地同牲口说话的声音,在旅馆楼内都听得见。一阵轻微的铃声表明有人在弄马具,不久又变成持续不断的清脆颤音,节奏随着牲口的动作而变化,时而停止,接着又突然摇响,并且伴随马蹄掌踏着地面的闷声。

门猛然关上,声响戛然而止。这些市民身子冻僵了,都沉默下来,直挺挺地伫立在那里。

绵绵不断的白色雪幕闪闪发亮,不停地朝大地降落,抹掉了万物的形状,给万物蒙上一层冰雪的泡花。城市一片沉寂,埋葬在冬天下面,什么也听不见了,唯闻这种难以捕捉的、模糊而飘浮的下雪的窸窣之声,与其说是声响,不如说是感觉,微屑淆杂混合,似乎充塞天地,覆盖了世界。

提灯笼那人又出现了,他牵着一匹不愿走而垂头丧气的马,将它拉到车辕里,搭上套,转悠了好半天才系好,因为他一手提灯照亮,只能用一只手干活。他正要去牵第二头牲口,看到所有旅客都站着不动,满身都是白雪,就对他们说:“你们干吗不上车呢?到车里起码避避雪。”

自不待言,他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这话就蜂拥过去。那三个男人先把妻子扶上车,随后也上去了。另外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彼此没有讲话,上车就坐到余下的位置上。

车厢的底板铺了厚厚的干草,脚可以插进去。坐在里头的那几位太太带了烧炭的小铜暖炉,这时点燃了,然后低声列举暖炉的好处,讲了好半天,无非彼此重复早已知道的事情。

旅行车终于套好了,本应套四匹马,考虑到路不好走,就套上六匹马。这时,外面有人问道:“全都上来了吗?”车里有人应了一声:“全上来了。”于是启程了。

马车行驶得很慢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移动,轮子陷在雪中,整个车厢哀鸣,发出低沉的吱吱咯咯的声响。几匹马打着滑,呼呼喘息,浑身冒热气,而车夫的大鞭四面飞舞,不停地打响,时而卷曲,时而伸展,活像一条细长的蛇,又突然抽在一个滚圆的马屁股上,那匹马的后臀就往上一拱,猛地用力拉车了。

不知不觉天亮了。被车里一位地道的鲁昂旅客刚才比作棉花雨的鹅毛大雪,现在已然停了。乌云里透出一道污浊的光线,而厚重的乌云反衬得雪野格外明亮耀眼,地面上忽而出现一行披上霜衣的大树,忽而出现一座顶着雪帽的茅舍。

车厢里,大家借着黎明的这种凄清的光亮相互好奇地打量。

车厢最里面的最好位置上,有鸟先生夫妇面对面坐着打瞌睡,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人。

鸟先生从前给人当伙计,趁老板破产,就把店铺盘过来,从而发了财。他以极便宜的价格,将极劣的葡萄酒批发给乡村的小贩,因而在熟人和朋友的眼里,他是个非常狡诈的奸商,是个诡计多端、快活俏皮的真正诺曼底人。

他这奸商的名望已十分稳固,以致有人当作笑谈。例如有一天,在省政府的晚会上,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气、文思敏捷而犀利、专编寓言和歌谣的作者图奈尔先生,看到女士们有点困倦,就提议玩“飞鸟”游戏;这一说法立即飞遍省督的每间客厅,然后又飞到全城的每家客厅,让全省人开心大笑了一个月。

此外,鸟先生爱搞恶作剧,爱开文雅和下流的玩笑,也是出了名的,因此哪个人提起他,无不立刻补充一句:“这个鸟家伙,真是无价的活宝。”

此公身材矮小,挺个球状的大肚子,肩头顶着鬓髯灰白的一张红赤赤的脸。

他的老婆则人高马大,麻利果断,说话嗓门又高,遇事又能当机立断,在店铺里代表秩序和算术。而老公则凭着插科打诨,给店铺增添活跃的气氛。

挨着这对夫妇坐的一位更有派头,出身阶层要高一等,他就是卡雷-拉马东先生,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棉纺行业名望很高,开了三座纺织厂,授予荣誉团骑士称号,又是省议会的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他一直是善意的反对派首领,唯一的宗旨就是先攻后和,拿他本人的话来说,也就是拿武器虚晃几招,然后要价高些,再附和多数派的主张。卡雷-拉马东太太比丈夫年轻得多,成为鲁昂驻军的那些贵族军官的安慰。

她坐在丈夫的对面,身子蜷缩在毛皮大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可爱,那么秀美;她瞧着这破破烂烂的车厢,眼里充满了沮丧的神情。

坐在她身旁的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和夫人,这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伯爵是个派头十足的老绅士,并且着意修饰,竭力突出他的相貌与亨利四世国王的相似之点;根据他的家族引以为荣的一种传说,亨利四世曾使布雷维尔家族的一名女子怀了身孕,那女子的丈夫便得以晋升伯爵,并擢升为省督。

在省议会里,于贝尔伯爵跟卡雷-拉马东先生是同僚,不过他在省里代表奥尔良保王党。他同南特城一个小船主女儿是如何结为良缘的,这始终是个迷。伯爵夫人也的确雍容华贵,比谁都善于应酬,据传她曾得到路易·菲力浦的一名公子的垂爱,因而整个贵族阶层都趋之若鹜,她的沙龙在当地也首屈一指,是唯一保留昔日风流情调的场所,一般人是难得进去的。

布雷维尔家庭拥有的全是不动产业,据说每年收入高达五十万法郎。

上述六人是这辆车旅客的核心,是社会上收入稳定、生活平静、有权有势的阶层,同时也是信奉宗教、讲究道德、有威望的正人君子。

也是巧得出奇,所有女客都坐在同一条长椅上;伯爵夫人旁边还坐着两名修女,她们掐着长串念珠,口中咕哝着《圣父经》和《圣母经》。一位是老修女,满脸麻坑,就好像迎面贴近中了一排霰弹似的。另一位修女身体极其羸弱,一张病容的俏脸长在痨病胸脯的上面:这样的胸脯受贪婪信念的啮食,能使人情愿殉教并产生宗教幻象。

这两位修女的对面坐着一男一女,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男的谁都认识,人称民主家高奴代,是上流社会人士最怕的人。二十年来,他泡在具有民主风味的所有咖啡馆里,在啤酒杯中浸染他那棕红色的胡子。他和弟兄朋友们,吃光了他那当糖果商的父亲给他留下的可观的财产,便急不可待地盼着共和国的诞生,以期获得他为革命干了那么多啤酒之后应有的地位。9月4日那天,也许有人故意捉弄他,他真以为自己被任命为省督,不料走马上任时,成为办公室唯一主人的那些侍役,却不肯承认他的资格,逼得他退避三舍了。其实,他是个挺厚道的家伙,乐于助人,而并无害人之心,于是他又以无比的热忱,全力组织守土的防务,动员百姓在平野上挖了许多坑,砍倒附近林子中的所有小树,在每条路上都布下了陷阱。他对自己营建的这些防御工事非常满意,等敌军快要开到时,他就急忙撤回城里了。现在他又想,勒阿弗尔更需要他,那里亟待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那女的是个人们所说的粉头,因过早发胖的体形而出了名,诨号叫“羊脂球”。她个头很矮,浑身圆滚滚的,肥得流油;十根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只有每个骨节细了一圈,皮肤绷紧而发亮,好像几串短香肠;胸脯特别丰满,顶着衣裙突出一大团。但是她细皮嫩肉,招人爱看,依然秀色可餐,有不少嫖客光顾。她的脸蛋如同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下面那张小嘴里,两排细牙亮晶晶的,嘴唇曼妙而湿润,吻起来一定甜美。

据说,她还有许多难以估价的妙处。

大家一旦认出她来,几个正经女人便交头接耳,说什么“婊子”啦,“社会耻辱”啦,等等,虽然窃窃私语,但是声音却很高,引得她抬起头来。她扫视同车的旅客,目光毫无惧色,充满了挑战的神情,逼使大家立刻噤声,纷纷低下头,唯独鸟先生还色眯眯地偷偷看她。

不大工夫,三位女士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就突然亲近了,几乎成为知心朋友。面对这个无耻的卖淫女人,她们觉得必须拧成一股绳,以显示为人妻室的尊严,因为合法爱情向来傲视淫乱野合。

那三位男士,也因为有高奴代在场,出自保守派的本能而靠拢了,从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金钱。于贝尔伯爵说起普鲁士军打来使他蒙受的损失,再加上牲畜被掠,庄稼不收等等可能造成的损失。但是他神态自若,不失亿万富翁那种自信,仿佛这些损害只会妨碍他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的棉纺业损失惨重,不过他早就留了一手,将六十万法郎汇往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鸟先生,他也早有安排,将窖藏的普通葡萄酒全数推销给法军后勤部;这回他前往勒阿弗尔,就是打算领取国家欠他的一笔巨款。

这三位相互迅速交换友好的眼色。他们社会地位尽管不同,但是凭着金钱彼此引为兄弟,同属大富豪的共济会,手插进裤兜里都能弄得金币哗哗直响。

驿车行驶的速度慢极了,到了上午10点钟,还没有走出四法里。有三段爬坡的路,男士们都下车步行。大家开始担心了,原定到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难以赶到了。每人都眼巴巴地眺望,但愿途中发现一家小酒店,讵料驿车又陷入积雪中,费了两小时才弄出来。

大家越来越饿,饿得心里发慌,可是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酒店都没见到。这不奇怪,一来普鲁士军队逼近,二来饥饿的法国部队经过这里,吓得所有的小买卖都关了门。

车上几位先生到路旁农舍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连面包也没有弄到,因为农民生性多疑,早把存储的食品藏起来,生怕大兵饿急了,见到什么就抢什么。

将近下午1点钟,鸟先生公开表示,他饥肠辘辘,实在饿得不行了。大家也都跟他一样,早就饿了,想吃东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了。

不时有人打个呵欠,紧接着就有人效法,于是大家轮番打起来,有的张着嘴巴声音很响,有的则文雅地捂住往外冒热气的大口,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性情、教养和社会地位。“羊脂球”好几次弯下腰去,仿佛要在裙子下面找什么东西,但每次都踌躇一下,看看旁边的人,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每人的脸都苍白而抽搐。鸟先生说他肯付一千法郎买只小火腿。他老婆抬手似乎要劝阻,随即又平静下来。她一听说浪费钱财就心如刀割,甚至听不出这是玩笑话。伯爵说道:“老实讲,我真觉得不舒服。我怎么没有想到带些食品呢?”于是,每人都同样责备自己。

高奴代倒是随身带了满满一壶朗姆酒,他请大家喝一点,却被冷淡地拒绝了。唯独鸟先生接受好意,喝了两小口,递回去时他还道谢说:“还真不错,暖和一下身子,还能止止饿。”两口酒下肚,他的情绪转佳,就提议像歌谣里唱的乘坐小船那样,把最胖的旅客吃掉。这种影射“羊脂球”的说法,几位有教养的人听了刺耳,谁也不应声凑趣,唯独高奴代笑了笑。两位修女不再诵念珠经,双手插进大袖子里,始终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疑是向上天奉献天赐给她们的苦痛。

熬到3点钟,只见周围无边无际的平原,没有一点村落的影子,“羊脂球”这才急忙俯下身,从座位底下拉出蒙着白色餐巾的大篮子。

她从篮子里先取出一只陶瓷小碟、一只小银杯,再取出一个大瓦罐,里面装着两只切好的并结了一层冻儿的整鸡;大家瞧见篮子里还有一包包好吃的东西,诸如肉酱、水果、甜食,准备的食品足够旅途中吃三天,而不必沾一点旅馆厨房做的东西。几包食物之间还露出四瓶酒的长颈。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小口吃起来,同时就着诺曼底地区叫作“摄政”的小面包。

所有目光都注视她了。接着,香味扩散,大家的鼻孔都张开,嘴里涌出大量的津液,耳朵下面的腮帮子也绷得发痛。几位女士对这窑姐儿的蔑视更凶了,简直要把她杀死,或者把她扔下车去,把她连同酒杯、篮子和食品,统统扔到雪地里。

然而,鸟先生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装鸡的瓦罐,他说道:“不错,这位太太比我们想得周到。有的人总是样样都能想得周全。”“羊脂球”听了,抬头看着他:“先生,您想吃点儿吗?不吃东西,从一早熬到现在,可真够呛!”鸟先生点头致意,又说道:“说心里话,我不会拒绝,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战时就说战时的话,对不对呀,太太?”接着他环视一下周围,又补充说:“碰到现在这种情况,有好心肠的人肯帮忙,何乐而不为呀!”他有一张报纸,便摊在面前,以免弄脏裤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他总带在身上的小刀,用刀尖挑起一个裹着冻儿的鸡腿,用牙齿撕开,细细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引起车里一大声痛苦的叹息。

这时,“羊脂球”又和声细语,请两位修女分享这顿便餐。两位修女立即接受,她们咕哝两句道谢的话,眼皮也不抬就迅速吃起来。高奴代也欣然接受“羊脂球”的邀请,连同修女一起,把报纸摊在膝上,就拼成了一张临时的饭桌。

几个人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大吃大嚼,大口吞下去。鸟先生单独在一边,也吃得非常卖力气,他还低声劝老婆如法炮制。鸟太太抵制了许久,后来肠胃一阵痉挛,她也就屈从了。于是,鸟先生十分委婉地问他们“可爱的旅伴”,能否允许他给自己太太拿一小块。“羊脂球”蔼然一笑,说了一声:“当然可以,先生。”就殷勤地把罐子递过去。

打开第一瓶红葡萄酒之后,却出现一个难题:只有一只酒杯。大家只好轮流传递,将杯沿儿擦一擦再喝。只有高奴代例外,无疑他是有意献殷勤,单在“羊脂球”唇迹未干的杯边喝酒。

周围的人都在吃东西,而食物散发出香味,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和卡雷-拉马东夫妇被逼得透不过气来,忍受着以坦塔罗斯命名的酷刑。那位棉纺厂主的年轻太太,忽然叹息一声。大家都转过头去,只见她的脸色像车外的雪一样白,那双眼睛一合,额头一耷拉,便不省人事了。她丈夫吓坏了,恳求大家救护。慌乱中,谁也没有主意。这时,年纪大的那位修女扶起病人的头,将“羊脂球”的酒杯贴到她唇上,喂了她几小口葡萄酒。美丽的太太这才动了动,睁开眼睛,粲然一笑,声音微弱地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修女怕她再晕倒,就逼她喝下满满一杯酒,并且说道:“这是饿的,没有别的原因。”

这样一来,“羊脂球”脸色涨得通红,样子十分为难,她看着四位饿着肚子的旅客,结结巴巴地说道:“上帝啊,我想冒昧请这几位先生和夫人……”她没有说下去,怕招来一场侮辱。这时,鸟先生说话了:“嗳!在这种时候,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帮助。来吧,两位女士,不要客气,见鬼,让吃就吃吧!能不能找到一所房子过夜还不知道呢!按照这样走法,明天中午之前,恐怕也到不了托特。”他们还犹豫不决,谁也不敢为此负责,说一声“好吧”。最后,还是伯爵做出决断,他转向胆怯的胖姑娘,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说道:“好吧,夫人,我们就领情接受了。”

万事起步难。难关一过,大家就肆无忌惮了。转眼工夫,一篮子东西全吃光了。篮子里本来还有鹅肝酱、肥云雀酱、一块熏牛舌、克拉桑产的梨、主教桥镇的蜜糖方面包、精制的小点心,以及满满一杯醋腌黄瓜和洋葱,这是“羊脂球”和所有女人都最爱生吃的蔬菜。

吃了这个姑娘的东西,就不能不同她讲话了。于是大家闲谈,起初还端着架子,后来看到她很有分寸,大家也就放松多了。德·布雷维尔夫人和卡雷-拉马东太太极善交际,显得雅人深致,蔼然可亲。尤其是伯爵夫人,具有高贵夫人的风范,降尊纡贵,高洁而不可染,显得格外善气迎人。反之,又高又壮的鸟太太,却有一颗宪兵的心灵,她说得少,吃得多,始终是一副气恼含愤的神态。

大家自然而然谈起战争,讲述普鲁士军的暴行、法国军民的英勇行为。所有这些逃跑的人,却大肆赞扬别人的勇敢。不久,又谈起个人的经历,“羊脂球”讲她为何离开鲁昂,她那种激愤真实可信,言辞十分激烈,大凡妓女要发泄内心的愤慨往往会这样。她说道:“起初我以为可以留下来。我家里储存了很多食品,宁肯供养几个大兵,也不愿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哪知我一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普鲁士兵,可就控制不住自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我感到耻辱,哭了一整天。哼!我若是个男子汉!我从窗口望着他们,只见那些肥猪戴着尖顶头盔,若不是女仆拉住我的手,我就会扔下家具砸他们。后来,有些要住进我家里,我扑向头一个进来的家伙,掐住他的脖子。要掐死他们并不难!如果不是有人揪头发把我拉开,我就会把那家伙结果掉。出了这事儿,我就不得不躲起来,终于有机会离开,这才跟大家同车结伴。”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父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无赖”臭骂了一通。

不料,“羊脂球”听了,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拥护拿破仑皇帝。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他的位置上去试一试,肯定更狼狈!他那人,正是你们把他出卖啦!如果是您这样的泼皮无赖来统治,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啦!”

高奴代却毫不动容,脸上始终保持那种唯我独尊的轻蔑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那些粗话快要脱口而出了,于是伯爵挺身干预,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率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伯爵夫人和棉纺厂厂主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从心灵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又跟所有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排场的专制政权,这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大义凛然的妓女的吸引,觉得她和她们的感情十分相近。

一篮子东西吃光了。十张嘴吃这一篮子东西,毫不费劲就一扫而光,颇为遗憾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之后,谈话还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渐渐冷下来。

夜幕降临,周围越来越黑了。一个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尤其怕冷,“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禁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太太脚炉从早上点着,炭已经换过多次,现在她愿意借给“羊脂球”烤一烤,“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感到双脚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太太和鸟太太也分别把脚炉借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的腾腾汗气,同时也照见大路两旁的积雪,仿佛在摇曳的光亮下向后移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不过,“羊脂球”和高奴代之间,突然有点动静。鸟先生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似乎瞧见那个大胡子男人急忙向旁边一闪,就好像他重重地挨了不声不响打来的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便是托特镇。马车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四次停车歇息,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小时。驿车驶入镇里,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旅客不寒而栗,那是刀鞘触到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喊叫什么。

尽管驿车已经停稳了,可是谁也不下车,就好像大家都料到,一出去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盏车灯。灯光突然照亮整个车厢,只见两排面孔都惊恐万状,都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边,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高挑儿的青年,身材瘦长得出奇,一头金发,而军服紧紧裹住身子,就像女人的紧身胸衣一样,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布军帽,看上去倒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胡子也长得出奇,直挺挺的长胡须向两边伸展,越来越细,到两端仅余下一根极细的黄毛,不知所终。那两撇胡子压住他的嘴角,将两边的面颊拉下来,给嘴唇印上一道垂下的深纹。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让旅客下车,口气很生硬:“里(你)们还铺(不)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她们是圣洁的女子,一向百依百顺。伯爵和他夫人也下了车,后面跟着棉纺厂厂主和他太太;接着就是鸟先生,他推着大块头的老婆,脚一着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但主要不是表示礼貌,而是出于谨慎。对方跟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只是看了看他,并不搭理。“羊脂球”和高奴代座位虽然挨近车门,却是最后下来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要表现出凛然难犯的气概。胖姑娘竭力控制自己并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摆弄棕红色大胡子,手有点颤抖,就好像要英勇就义似的。他们两人就是要保持尊严,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人都多少代表一点祖国,而目睹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样子,他们心中都同样产生反感。因此,“羊脂球”这边,要竭力显得比同行的正经妇人态度还高傲;高奴代则感到自己应当做出表率,他的整个态度表明,他在继续从设置路障开始的抗敌任务。

他们走进旅馆宽敞的厨房。德国军官吩咐他们出示总司令签发的离城特许证,核对了每个旅客的姓名、相貌、职业,又对照证件久久地审视所有人。

接着,他突然说了一句:“号(好)啦!”随即走掉了。

大家这才长出一口气。他们还感到饿,早就叫旅馆备晚饭,起码要等半小时才能做好,趁两名厨娘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看客房。客房排列在一条走廊里,另一端有一扇玻璃门,门上写着“厕所”。

大家正要入座吃饭的时候,旅馆老板亲自跑来了。他从前是马贩子,人很胖,患有哮喘病,嗓子眼里有痰,总发出嘶嘶声和呼噜呼噜声。他父亲传给他佛郎维这个姓氏。

老板问道:“哪位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羊脂球”打了个寒战,回过头去:“是我。”“小姐,普鲁士军官要立刻同您谈话。”“同我谈话?”“不错,如果您就是伊丽莎白·鲁塞小姐的话。”“羊脂球”一阵心慌,想了一下,就断然回答:“有可能是找我,但是我不去。”

她周围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猜想这人命令的缘由。伯爵走过来,说道:“您这样做不妥,夫人,要知道,您一口回绝,不仅会给您本人,也会给您所有旅伴招来很大麻烦。永远也不要抵制最强大的人。叫您去一趟,肯定不会有丝毫危险,无疑是要补办什么手续。”

大家都随声附和,恳求她,催她快点去,都竭力开导她,终于把她说服了,谁都怕她一意孤行,把事情弄复杂了。最后,“羊脂球”说道:“毫无疑问,这可是为了诸位我才去的!”

伯爵夫人抓住她的手:“我们都感激您呀!”“羊脂球”出去了。大家等她回来一起吃饭。每人心中都有点遗憾,如果叫到自己,而不是让这个性情暴烈、动辄发火的姑娘去,那该多好,于是每人都默默准备,等轮到自己时讲哪些烂套子。

可是刚过十分钟,“羊脂球”就回来了,她呼呼喘气,脸涨得通红,气得火冒三丈,几乎语不成句:“噢,这个流氓!这个流氓!”

大家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讲。在伯爵一再追问下,她才大义凛然地回答:“不,这同你们毫不相干,我不能讲。”

于是,大家围着一个高高的汤盆坐下来,盆里散发白菜汤的香味。虽然受了一场惊,这顿晚饭吃得还是很高兴。苹果酒不错,鸟先生夫妇和两修女为了节省,全喝苹果酒。其他人都要了葡萄酒。高奴代则叫了啤酒,他喝啤酒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如何开瓶子,如何让酒起泡沫,如何斜着杯子仔细端详,再举起杯子,对着灯光鉴赏一番酒的颜色。喝的时候,他那保持他爱喝的啤酒色的大胡子,似乎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那双眼睛乜斜着,紧紧盯住酒杯,那副神态就像在完成他生于世上的唯一职责。也可以说,他奉献终生的两种伟大的爱:淡色啤酒和革命,在他的思想里相互接近,仿佛有了亲缘关系。因此,他品尝这一个就不能不想到另一个。

佛郎维先生和他老婆在餐桌另一端吃饭。那男的呼哧呼哧喘息,像一个破火车头,胸膛里通气实在不畅,根本无法边吃边说话。然而,那女的却没有住嘴的时候。她讲述普鲁士军刚到时给她留下的各种印象,讲述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讲的话。她憎恨他们,首先因为他们费了她不少钱,其次因为她两个儿子当了兵。她特别爱跟伯爵夫人说话,觉得跟一位贵妇交谈非常荣幸。

后来,她把嗓门压低,要讲一些难以启齿的事。她丈夫不时打断她:“佛郎维太太,你最好还是闭嘴。”然而,她根本不予理睬,继续说道:“没错儿,夫人,那些家伙,除了吃土豆和猪肉,还是吃猪肉和土豆。别以为他们干净。才不干净泥!恕我冒昧,他们到处拉屎撒尿。他们操练起来,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您是没有见到啊;他们全到田地上:向前走,向后转走,向这边拐,向那边拐。干什么不好,在自己国家里种种地,修修路也好啊!可是不干,夫人,那些军人,对谁也没有好处!难道可怜的老百姓养活他们,就光叫他们学会杀人吗!不错,我不过是个老太婆,没有受过教育,可是看着他们从早到晚在那里踏步,累得筋疲力尽,我心里就总琢磨:有的人发明许多东西,对人有好处,但另外一些却吃苦受累,只是为了损害别人!老实说,杀人,不管杀普鲁士人、英国人、波兰人,还是法国人,难道不是作恶吗?——您要是向损害您的人进行报复,那就不好,要被判刑。可是,用枪屠杀我们的小伙子,就跟打猎似的,难道就好吗,就该把勋章奖给杀人最多的人吗?喏,真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高奴代提高嗓门儿说:“如果是进攻一个和平的邻国,那么战争就是野蛮行为;如果是保卫自己的祖国,那就是一种神圣的职责。”

老太婆低下头,说道:“是的,如果自卫,那是另一码事。不过,是不是应该杀光拿战争取乐的所有帝王呢?”

高奴代眼神一亮,说道:“讲得真棒,女公民!”

卡雷-拉马东先生沉思起来。尽管他狂热地崇拜那些名将,但是这个乡下女人的常识却令他想到,这么多人手闲置不用,空耗财富,豢养这么多力量而不生产,如果都调动起来,用到要费时数百年才能完成的大工业上去,会给国家带来多大富足啊。

这时,鸟先生离开座位,过去同旅店老板低声谈话。那个胖子边笑边咳嗽,还不时吐痰;他听了对方逗乐的话,大肚子快活得起伏跳动,当即向鸟先生订购了六大桶红葡萄酒,等开春普鲁士人走了就交货。

旅途劳顿,刚吃完饭,大家就回房歇息了。

然而,鸟先生处处留心观察,他扶妻子上床躺下之后,就来到门口,对着锁孔忽而贴着耳朵倾听,忽而用眼睛窥视,要发现他所说的“走廊里的秘密”。

过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赶紧观望,只见“羊脂球”换上镶白边蓝色开司米睡袍,显得更加肥胖了,她端着一支烛台,走向走廊里端的厕所。但是,旁边的一扇门开了一条缝,过了几分钟,等“羊脂球”回来,高奴代穿着背带裤跟在后面。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接着停下不走了。“羊脂球”好像守住门口,坚决不让他进去。鸟先生干着急,听不见他们讲什么,后来他们提高了嗓门儿,他才听见几句。高奴代百般央求,说道:“瞧您,干吗这么傻,这有什么关系呢?”“羊脂球”气愤地答道:“不行,亲爱的,有的时候,就不能干那种事,何况在这会儿,简直就可耻。”

高奴代大概一点也没听懂,还问为什么。于是,“羊脂球”发火了,声调也更高了:“为什么?您还不明白为什么?普鲁士人就在这座楼房里,也许就在隔壁房间,还问为什么?”

高奴代没话讲了。有敌人在附近,这个妓女便不肯同人寻欢作乐,这种爱国主义节操,不能不在他心中唤起颓唐的自尊。因此,他只是搂着她亲了一下,便蹑手蹑脚回客房了。

鸟先生欲火升腾,他离开锁孔,在房间里猛然往上一纵,又去戴上睡帽,钻进躺着他妻子硬邦邦身体的被窝里,一个亲吻将她弄醒,悄悄说道:“心肝儿,你爱我吗?”

这时,整个楼房鸦雀无声了。然而过了不久,不知从哪儿传来鼾声,也许是从地下室,也许是从阁楼里传来的;那鼾声很有力、单调而有节奏,是一种低沉而悠长,犹如锅炉里气压升高而抖动。佛郎维先生睡着了。

原定次日8点钟动身,到时候大家都在餐厅会齐了。然而,那辆驿车却孤零零地停在院子当中,篷布顶盖了一层雪,既没有套马,也不见车夫。马厩、草料房、车库全找遍了,踪影皆无。于是,所有男士决定上街去搜寻,说罢一道出去了。他们来到教堂前广场,只见两侧低矮的房舍里都有普鲁士兵。他们看到的头一个士兵正在削土豆皮。再远一点儿,第二个士兵在给理发店洗刷屋子。还有一个满脸胡须的士兵正在亲一个哭闹的小孩,把孩子放在膝上摇着,哄孩子停止哭闹。那些肥胖的乡下妇女的男人都去当兵打仗了,她们则打着手势,告诉那些听话的胜利者该干什么活儿,例如劈柴火,往面包片上浇热汤,磨咖啡,等等。有一个士兵居然给女房东洗衣服,因为女房东是个手脚不灵便的老太婆。

伯爵十分诧异,便向一个刚从教堂神父住宅出来的执事打听。那位老信徒回答说:“唔!他们可不是坏人。听说他们也不是普鲁士人,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来的,究竟什么地方我说不好。他们抛下老婆孩子,全都离开家乡。哼,打仗,他们并不觉得有趣!那边的女人也挂念男人,肯定经常哭泣,他们那里跟我们这里一样,也要闹饥荒了。这里还好,眼下不算太苦,因为他们并不作恶,还像在家里一样帮着干活。您瞧见了吧,先生,穷帮穷,就该这样……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战胜者和战败者这样和睦共处,高奴代见了非常气愤,马上就走开了,他宁愿回旅馆躲进客房里。鸟先生开了一句玩笑:“他们来补充人丁。”卡雷-拉马东先生则讲了一句正经话:“他们是在补偿。”他们还是没有找见车夫。最后,发现他在镇上的咖啡馆里,正同那位军官的勤务兵亲热地坐在一起。伯爵招呼他,问道:“不是命令你8点钟套车吗?”“不错,可是,后来我又接到另一个命令。”“什么命令?”“根本不让我套车。”“是谁给你下这样的命令?”“这还用问,当然是普鲁士指挥官。”“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这我就不清楚了,还是去问问他吧。不准我套车,我就不套车。——就是这码事儿。”“是他亲口对你讲的吗?”“不是,先生,他的命令,是旅馆老板向我传达的。”“什么时候?”“昨天晚上,我要去睡觉的时候。”

三位先生极为不安,回到旅馆。

他们要见佛郎维先生,可是女仆回答说,佛郎维先生有气喘病,10点钟以前向来不起床。他甚至明确规定,除非失火,否则绝不准提前叫醒他。

他们想见军官,也是绝对不行的。那军官虽然住在旅馆里,但只准许佛郎维先生一人跟他谈民事。大家只好等待。女士们各自回客房,干些琐屑的事情。

厨房高大的壁炉炉火很旺。高奴代让人搬来一张小方桌,送来一瓶啤酒,便在壁炉脚下坐定,掏出他那烟斗。在民主党人之间,那烟斗和他享有同样的威望,就好像它为高奴代效劳就是为祖国效劳。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非常精美,积了厚厚的烟垢,跟主人的牙齿一样黑,但有浓郁的香味。整个烟斗弯弯的,油光锃亮,由主人的手把玩熟了,也给主人的仪容增添了十足的神气。高奴代端然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时而盯住炉火,时而凝视杯中的一层泡沫。他每喝一口,就得意地用又瘦又长的手指掠掠油腻的头发,同时吮吮挂在髭须上的啤酒沫。

鸟先生说是要活动活动腿脚,跑去向当地零售商兜售他的葡萄酒。伯爵和棉纺厂主则谈起政治。他们预测法兰西的前途,这一个相信奥尔良王室会重新掌权,那一个认为会出现个无名的大救星,在国破家亡之际会有英雄出世,也许会出个德·盖克兰,出个贞德吧?或许再出个拿破仑一世吧?哼!如果皇太子不是太年幼的话?……高奴代微笑着听他们讲话,俨然一副已知命运谜底的神态。他那烟斗香烟缭绕,充斥整个厨房。

10点钟敲响的时候,佛郎维先生露面了。大家急忙问他,可是他只回答两句话,一字不改地重复两三遍:“军官就是这样对我说的:‘佛郎维先生,您去告诉车夫,明天不准套车。没有我的命令,那些旅客不能走。您明白吗?好了。’”

于是,他们要面见军官。伯爵给他送上名片,卡雷-拉马东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姓名和所有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传话,说他同意午饭之后接见这两个人,也就是说要等到下午1点钟。

几位女士又来了,大家虽然心神不安,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身体好像不适,神情也极度不安。

喝完咖啡的时候,勤务兵来叫这两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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