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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20:3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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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茂智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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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窝窝,银窝窝

金窝窝,银窝窝试读:

序诗

你晓得这青山哪个垒的?你晓得这些树哪个栽的?你晓得这条河流到哪里?你晓得瑶山人哪里来的?……——译自瑶族《盘王大歌》

第一章

花溪镇新上任的镇长孟儒林,与花溪镇最漂亮的女子冯樱桃时隔八年之后再次相遇,曾经的恋情无可避免地碰撞出绚丽的火花,最终促成了这对有情人。

孟儒林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无意之中重新捡回失去的珍宝。

那天,他正在樱桃家的木楼里听她爷爷讲古。

他没有想到银棚寨这座百年老木楼就是樱桃的家,也没有想到留他喝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的冯天宝老人就是樱桃的爷爷。

被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灌醉,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但没办法,自诩能喝几杯的年轻镇长孟儒林偏偏败在了老人的手下。事后有人说,那是孟镇长的计谋,故意输酒让老人高兴的。

因为这次醉酒,银棚寨乃至整个金棚村一直滞后的移民工作出现起色。银棚寨人对天河水库扩建逼迫他们搬迁一直抗拒,他们的抗拒是无声的,却是具体的,不通人情的。他们把寨子通向山外的吊桥桥板拆了,只留下五根孤寒的铁索;他们用平时打鱼的小渔船过渡,上船时都有暗语,暗语就是他们日常使用的瑶话:“明哈捞?”回答是“淳宝!”意思是“去哪里”、“回家”,设若答不出来,那注定不是瑶山人,船是不会撑你过去的;他们甚至在内部,重新关闭了老围子的旧铁门,把与金棚寨连接的通道也堵死了……这样被封闭得铁桶一般的寨子,因为孟儒林这次醉酒,被重新打开!

还是因为这次醉酒,孟儒林与冯樱桃两个年轻人旧情复燃,重拾旧爱!

这还得感谢樱桃的母亲冯春蕾。

冯春蕾是金棚村小学的老师,与孟儒林多次见面,彼此认识。

调任花溪镇镇长之前,孟儒林是县委综合调研室主任,经常跟随在县委书记身边。每年春节前夕,他都要陪同县委书记看望全国劳模,而冯春蕾恰恰是全县教育系统的全国先进教师、劳动模范。因为这层关系,孟儒林到了花溪镇,在履新后第一次与学校老师见面的会上,见到了冯老师。得知她是银棚寨人时,也就有了亲自去拜见她的理由。

接下来的一切,自然顺理成章。孟儒林也就有了跟天宝老人喝酒的机会,也才有了与冯樱桃邂逅的机会。

“队伍过花溪街的时候,已经前望不到头,后看不到尾了。那队伍长长的,哈哈,就像小时候看的蚂蚁搬家,真的,就像蚂蚁搬家!千千万万的人,老少都有,男女都有——你都不晓得这么庞大的队伍是怎么聚拢来的。”

说起自己当年跟乡亲们一起出瑶山找祖居、寻活路的事,八十八岁的冯天宝很是兴奋。他把手里端的酒杯,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微红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光亮,而更光亮的是他眼角的泪花。“花溪街开杂货铺的奉修成是个瘸子,听说队伍要过来,早把几十年积攒的银圆铜板用褡裢装了,背在肩上,随时跟队伍走。一看见队伍,他站在店铺门口老远就喊:散光,散光!东西都不要啦,随便拿,随便拿!——散光,散光!队伍里的人把铺子里的草鞋、斗笠、蓑衣、油布伞、马灯、盐巴、洋火(火柴)、洋油(煤油),能用得着的都带上,能带走的都带走,奉修成店铺也不关,拐着腿,跟着队伍就走了。花溪街上百来号人,一下子就走空了。”“花溪街过来是梨花寨,小小的寨子,

户人家,三兄弟。三兄弟在同一年里结婚成家,同一年里添丁入口,还都是双胞胎。队伍过来的时候,三兄弟带着老婆守在路边,一人背着一个背篓、提着一个包袱,背篓里装着一样大的孩子,包袱里带一些衣服干粮。队伍到了眼前,他们笑一笑,身子一动,一下子就卷了进来。后来这三兄弟,老大和老二都去参了军,可惜,那年在衡阳城跟日本人拼命,兵败城破,一个都没活着回来。老三留在寨子,一个人养着三家人,现在梨花寨已是一个百十来人的大寨子了。”“红石滩人最多,队伍过来的时候,他们自己举着一面旗,放了双排铳,燃了鞭炮,大家还喝了茶水,吃了油炸粑粑……他们加入进来,队伍又长了一大截。盘秀姑九十二岁,是远近闻名的仙娘婆,他儿子奉三狗七十

岁,说要留下陪她,她不肯,硬要跟着走,她的三个孙子没有办法,一路上只有轮流背她,好在她还有五个曾孙,年轻,力气大,背着她一路跟着,半步没落下。”“队伍一路走,一路还有人加入进来。来的人问一句:牧明哈捞?——你们去哪里?答的人一般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指一下队伍中的旗帜。队伍里有三面大旗,旗面用的是黄色的锦缎,上面绣的是盘王。盘王啊,那是我们的祖先!有眼睛的人一看这队伍,一看这队伍中的旗帜,立时就明白了,知道是‘淳宝’——回家,‘淳宝,七宝都!’——回家,回千家峒!知道的人哪怕背着一捆柴,挑着一担草,把柴草往路边一扔,就挤进队伍里来了。一有人加入,队伍里就有人打起马力哨,紧跟着,队伍前头、队伍后面就响起了马力哨,那哨子吹的真的是神,哨音打着转弯,绕来绕去,一锅烟的时间停不下来!”

说罢,冯天宝把酒杯举了起来,接着又放下去。放下去的时候,他扯了搭在肩上的罗帕,擦了擦眼角。

火光红红的,映照着他的脸,映照着他亮亮的眼睛。他看了一眼正望着他、等着他一路说下去的孟儒林,笑着说:“来,喝酒!”

孟儒林明显有些醉了,他经不起这醇厚的苞谷烧的酒力。不过,他今天高兴。天河水库扩建移民工作开展两年多来,作为政府工作人员,他是第一个在银棚寨的木楼里喝酒的人,也是第一个听到天宝老人开口说话、第一个听老人说自己故事的人。

孟儒林把酒杯端起来,跟老人轻轻一碰,一仰脖,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老人把酒也喝了下去。酒呛了他一下,老人忍不住咳嗽起来。在火塘边煮着茶的冯春蕾赶紧走过来,把一条毛巾递过去,给老父亲擦脸。她捏着拳头,在父亲的后背一上一下地给他捶背,说道:“阿爸,不准说那些老旧的事情!”

冯春蕾是金棚小学的教师,也是二十多年前大瑶河一带第一个考到中南民族学院的大学生。在中南民院就读的学生,一直是作为民族干部重点培养的,可谓前程远大。还没毕业,县里就来人找到她,跟她谈了毕业后的工作去向。原本她被安排在县政府机关,但她执意要回家乡教书。她嘴上说是因为家里有年老的父亲要照顾,其实她心里有更深的想法一直没对人说。十年后,北京一家国家级教育杂志的记者来采访她,她才说了她放弃从政回家当“孩子王”的缘由。

她说:“瑶山没文化的太多了,没文化的悲剧太多了!”她说她只想像她爷爷冯大同当年在瑶山点燃革命火种一样,把文化这颗松明子点燃,把整个瑶山照亮!没过多久,北京那家教育杂志以“瑶山‘松明子’”为题,报道了她扎根瑶山、奉献乡村教育的事迹,还在封面配发了她的照片。紧接着,她又作为教育界英模代表到首都北京参加了全国先进教师表彰会。

这次能走进天宝阿公的吊脚楼,能跟老人家喝酒聊天,还真是靠了冯春蕾老师帮忙。

孟儒林很庆幸自己跟冯春蕾老师有过见面之缘,因为冯老师的帮助,自己才有机会走进银棚寨,才有机会在银棚寨落下脚来。这次好不容易能打开天宝阿公的话匣子,孟儒林不想这么轻易放弃。他求助似的看了冯春蕾老师一眼,冯老师摇摇头,回以他淡淡一笑。

春蕾明白,阿公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会像山里奔腾的溪流,谁也阻挡不住。“年轻人,你晓得‘七宝都’吗?——不晓得吧,你不是瑶人,当然就不晓得嘞!我们,只要是瑶人,没有不晓得‘七宝都’的!”天宝阿公呡了一口酒,咂咂嘴唇,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一首歌:

盘古开天置大地,

树立乾坤万万年;

瑶人要回千家峒,

叶落归根要还原。“千家峒,瑶语讲就是‘七宝都’,那可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呐——”

天宝阿公说:“我们的队伍走到天河口的时候,东水源那边过来有一千多人,岭西那边又过来一千多人,晓得我们九江十八寨的要过来,早在天河渡口归拢了十二条大船几十条小船,还怕不够用,就把几十张连子排在河面上连成一路,当浮桥用,我们几千上万号人,坐船的坐船,过桥的过桥,没费多大工夫就全过来了。十几面大旗呼啦啦地把大家聚在一起,各路带头的合计了一会儿,一致推选我父亲冯大同当头人。我父亲还没来,他们就推他当头人,大家都相信他会来,一定会来!“队伍走到广西边界的白沙河,我父亲才追上来。他来的时候,骑着一匹矮脚马,穿着一件灰白长衫,背着一个蓝花包袱和一把油布雨伞。他一跳下马,那马就跪倒在地,然后四脚朝天,嘴里直吐白沫,只有出气的声音了。看得出,父亲很焦急,气喘吁吁的,连那匹马倒地也没顾得上看一眼。他的身板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瘦弱,走到人群里,根本认不出他来,就像瑶山里的一棵杉树,立在满山的杉树林里,一点也不起眼。奇怪的是,大家偏偏选他当头人。他的嗓门很洪亮,上万人的队伍里,他站在山坡上喊一声,就像平地里响起了春雷,句句都让人听得实在。我跟银棚寨的几个熟人在一起,他们鼓动我去见我阿爸,我没有去,有点害羞,怕别人笑话我。“我想等队伍安歇下来,再去见我父亲。可队伍莫名其妙又往回走,领头的人传回话来说,冯大同劝阻大家暂时不去千家峒,要大家从哪里来仍旧回哪里去……”

讲到这里,天宝阿公又端起了酒杯,凑到嘴边要饮酒的时候,却又把酒杯放下了。

他说:“我现在都还在想,要是那一次不转回来,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真的到了千家峒?”天宝阿公用眼睛看着孟儒林,又看着冯老师。

冯老师说:“千家峒究竟在哪里,现在都没一个定论!千家峒,想必就是一个传说吧!”

天宝阿公明显不满意冯春蕾的回答。他看着孟儒林,用眼睛问他。

孟儒林回避着老人询问的眼光。千家峒到底有没有,如果有,到底在哪里,他真的一无所知。

天宝阿公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没有找到千家峒,我真的不甘心啊!春蕾,你不能说没有千家峒,你爷爷都说有,那定是有的!”“千家峒那真是个好地方啊,那是祖先盘王指引给我们瑶人居住的好地方。据说那里四周是山,只有一个洞口进出,里面田土广大,水源又好,水田里结的稻谷像花生,旱地里长的花生就像菠萝,种出的棉花就像天上的云朵。那里没有官府盘剥,不用交粮纳税;那里的人亲如兄弟姐妹,从来没有争斗和战争……唉,这么好的地方想起来就美啊!可惜了,上万人的队伍,说散就散了,走到半路,说散就散了。这都怪我父亲,要不是他劝阻,说不定还真的找到了千家峒;要是真的到了千家峒,这九江十八寨、这整个大瑶山的瑶人也就享福了,我们银棚寨、我们冯家也就少了这几十年遭的苦,受的罪……我父亲、春蕾的爷爷冯大同就不会被捉去砍头!唉,这都怪他,怪他自己,好好的千家峒不找,偏偏要组军去抗日!好好一个人,把命都丢了!”

灯光映照下,天宝阿公的眼睛里有泪光闪耀。他抬手抹了抹眼睛,笑笑说:“唉,还真的老了,竟说些旧事,旧事!来,喝酒,喝酒!——小孟,你还能喝吗?”

孟儒林早就不能喝了。但他还是举起酒杯,跟老人碰了一下,两个人把酒一饮而尽。

这次醉酒差点要了孟儒林的命。桌上的菜肴还没撤,他就身子一歪,滋溜到了桌子下面。他听见天宝阿公大笑了三声,说这小伙子不错,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三

第二天早上孟儒林醒来,第一眼见到的竟是冯樱桃!

他以为是在做梦,樱桃掐了他一把,疼得他尖声叫起来。“樱桃,真的是你吗?”孟儒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就是八年前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冯樱桃。

樱桃没有答话,只是微微一笑。她说,昨晚家里的大黄狗噜噜吃了你吐出来的酒食,醉到现在还没起来。孟儒林看了懒慵慵蜷缩在火塘边的噜噜一眼,还真是像冯樱桃说的醉了酒的样子。

后来樱桃问孟儒林,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能让她阿公把他留在家里喝酒,能让她阿公开口说了那么多话?

孟儒林笑笑说,人生讲的是机缘,他到花溪镇来,到银棚寨来,就注定要与花溪镇、与银棚寨的人相识,也就注定要跟天宝阿公有相交的缘分。就像他八年前与樱桃相识,八年后再次相遇再次重逢一样,这不奇怪。

孟儒林确认眼前的姑娘就是曾经对他倾心相恋的瑶家女子冯樱桃,他用颤抖的声音问她:“樱桃,你还好吗?”

樱桃用含笑的眼睛看着他,调皮地反问道:“你看呢?”

见樱桃含笑的样子和她的装扮,孟儒林猜想现在的樱桃已不是那位差点沦落风尘的瑶山弱女子,而是一位洗尽铅华、已经成熟了的都市丽人。

孟儒林说:“知道你现在很好,我很高兴!”

樱桃说:“我真的很好吗?”

孟儒林点点头说:“一定是!”

樱桃顿了顿,幽幽地说:“也还算好吧!”她看着孟儒林的眼睛,看了好久,仍是幽幽地说:“那次,幸亏你救了我!”

孟儒林看着樱桃闪着泪光的眼睛,仿佛看到当年的那个晚上,在东莞那家名为“一帘幽梦”的夜总会门口见到的樱桃。那时的樱桃也是这样眼含泪水,就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拉着孟儒林的衣角,然后扑通一声,用受伤的双腿跪在了孟儒林的面前。

八年前,孟儒林参加工作不久,得到一次青年干部外出谋职锻炼的机会,在东莞一家房地产公司谋得一份做企业文化经理的差事。那天夜里,孟儒林刚从公司加完班,被公司一位副总带到公司外面吃夜宵。吃完夜宵,孟儒林步行回家,路过这家夜总会,正好遇到樱桃从三楼的窗户用床单结成的布条子逃命。这个刚刚年满20岁的美丽姑娘被人骗到夜总会,当天夜里被老板以一万元的价格卖给一个嫖客。樱桃死命不从,情急之下,用头猛击那个狗头,把那个家伙撞晕,然后把床单、被单撕烂结成布条,从三楼的窗户爬了下来,在最后纵身一跃时扭伤了脚。幸好这个时候遇到了孟儒林,便哀求他把她救离苦海。

孟儒林知道这种地方的危险。他实在不忍心这样好年华的姑娘陷在这样的污泥浊水里,也就决定豁出去,救下她。他见姑娘双脚受伤走不动,便一把背起她,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地方。他担心姑娘出去,会被夜总会那班打手认出来,就把她当自己的妹妹带进公司,交给自己部门一个女同事,让她安排樱桃住下来。过了一个星期,见樱桃安全了,就说动人事部门的领导,把樱桃安排在公司文印室做资料员。

在与樱桃相处的日子,孟儒林才知道她是来自风城的老乡。樱桃告诉他,她的家在瑶山深处的花溪镇,刚从省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因为听信同学的话,想先到外面锻炼一下自己,自谋职业,没想到却被骗进了那样的地方。

樱桃是个懂得感恩的姑娘,知道孟儒林一个人在公司,经常加班,也就把为他清理房间卫生、洗衣服这样的事包揽下来。每周总有两次到孟儒林住的宿舍,帮他做这些家务活。除了这些,她十分珍惜孟儒林带给她的这份工作,一个人把文印室的工作处理得清清爽爽,让公司上下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子都满意得不行。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樱桃执意要请孟儒林出去吃一顿晚饭,正儿八经要表示感谢。说是出去吃饭,其实也没出公司。孟儒林担心夜总会那班人找她,嘱咐她不要外出。樱桃听他的,不肯走出公司大门半步。那天吃饭的地方,她早看好了,就在公司小区一个业主开的小酒馆。那天晚上正好有台风,突然停了电。酒馆老板点燃两根矿烛放在桌上,照着他们吃饭。樱桃点了几个好菜,还要了一瓶红酒。吃饭前,樱桃送给孟儒林一件新衬衫,说是用自己挣的第一份工资买的。孟儒林有些生气,说:“樱桃,你这是干什么?”

樱桃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孟儒林说:“樱桃,用不着的,何必这么生分啊!”

樱桃说:“哪是生分啊!正是因为不生分,我才送你!”

孟儒林说:“傻妹妹,你工资才多少钱啊,请我吃饭还送我衣服!”

樱桃说:“钱多少,都是我的心意!要是没有哥哥,樱桃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么一说,樱桃的眼里立刻滚出一串串泪珠来,砸在桌子上,雨点一样叭叭直响。

孟儒林见樱桃这样,扯了餐巾纸要去帮她擦拭,却被樱桃拦住了。

樱桃很是任性地说,我就是要让哥哥看见我的泪水,要哥哥知道,妹妹每一滴泪水都是干净的!

孟儒林听了,心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疼痛起来。看着烛光映照下的樱桃那艳若桃花般的脸庞,看着那长长睫毛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滚落而下的一颗颗泪珠,想到这样一个纯洁美丽、可心可人的女子,要是落在那样的魔窟里,遭人蹂躏践踏,那该是多么让人伤痛的事啊!

老天有眼!

孟儒林的心被樱桃的眼泪砸痛了。他说:“樱桃,我收下你的礼物了,谢谢你!”

樱桃眨着噙满泪水的眼睛,高兴地笑了。

那一晚,他们喝完了整整一瓶红酒。

樱桃问:“还喝吗?”

孟儒林说:“不喝了,醉了!”

樱桃撒娇地笑了笑,说:“我也醉了!”

其实两人都没醉。

回宿舍的路上,孟儒林送她。送到樱桃住的宿舍楼,樱桃却不上去,然后送孟儒林。送到孟儒林住的楼下,孟儒林停住脚,叫樱桃回去。樱桃说,我看见你回了,看见你房间的灯亮了,我再走。

孟儒林说,那怎么行。如是,又送樱桃。

这样来来回回三趟。到了孟儒林楼下,樱桃说她口渴了,送孟儒林上楼,然后讨杯水喝。

孟儒林说,我给你买一瓶吧,又送她到她的宿舍,半路在一家小卖部真的给她买了一瓶水。

走到樱桃的楼下,樱桃不动了,也不说话。她靠近孟儒林,拉住他的手,在他脸颊上柔柔地亲了一口。在孟儒林电击一样晕眩的那一刻,这个端庄美丽的姑娘羞涩一笑,然后回转身,直往自己住的楼上跑去。

后来,他们又在一起。樱桃说:“儒林,你是真正的好人,世上稀缺的好男人!你问我凭什么这样说,是吧?那天我们只喝了一瓶酒,都没喝醉。你怕我喝醉,还抢着多喝,换成坏男人,准会把我灌醉。还有,还有,你送我,直到我上楼,房间的灯亮了才走。还有,还有,我送你,你不让我上楼,不让我进你的宿舍……你真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男人!”

樱桃说:“谁找到你做丈夫,那绝对很幸福!”

孟儒林不好意思地看着樱桃。

樱桃丝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相信是真的!可惜,哥哥有了意中人了。”

孟儒林很有些奇怪,问她怎么知道的。

樱桃笑着说,这不奇怪,从你对我的态度就知道,你应该是名草有主了!樱桃说,在我这样的美女面前,你都能像传说中的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就知道你是有了女朋友的人,所以说,我很羡慕那个人,羡慕那个人有你做丈夫,该是多么幸福!

孟儒林承认,自己在风城有了女朋友。

樱桃从那天知道孟儒林有了女朋友之后,也就真把他当亲哥哥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福分,但能有他这样一个好男人做自己的哥哥,她的心里也像乐开了花。而从此,在樱桃心目中也就有了一个既定的男人模子,除非今后自己再遇到孟儒林这样的男人,她才愿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四

然而,没有谁想到,两年后,当孟儒林结束外出谋职锻炼,奉令回到县委机关,他的女朋友顾颖宁却成了别人的新娘。

让他愤恨的是,把她当新娘带走的竟是邻县调来的一个副书记。那个丧偶不久的老男人,以为顾颖宁解决公务员身份为条件,很快就把她弄到了手。这位县委副书记在调离风城的同时,在风城最豪华的酒店摆下结婚酒宴,堂而皇之地与顾颖宁成了夫妻。

这让孟儒林分外受伤!

孟儒林与顾颖宁是大学的同学。从大一开始,两人就开始恋爱。那时,孟儒林是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兼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写得一手好诗,在一次文学社举办的校园青春诗会上,孟儒林朗诵了他自己创作的一首诗歌,他的才情让顾颖宁倾倒崇拜得一塌糊涂,然后两个人就相爱了。大学毕业,顾颖宁和孟儒林双双回到家乡。孟儒林考入县委机关当文秘,顾颖宁通过事业单位招考进了文化部门,因才艺出众、人又漂亮,成为县里各类重要演出活动必不可少的节目主持人。顾颖宁的父母一直希望她做公务员,在仕途上能有所作为。顾颖宁也觉得做公务员才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在事业单位苦死累活一辈子,丁点意思都没有。因此,她每天最关注的就是公务员招考的消息,只要在自己选择范围内的区域,哪里有招考,她都去参加。但不知为什么,她屡考屡败,最终还是没有被录用。

后来,顾颖宁的父母托了熟人关系,把顾颖宁从文化部门借调到县委办文秘室做机要员,负责给领导传递文件批阅。

顾颖宁的美貌和机灵在县委机关可以说是有目共睹,人人称道,大家都羡慕孟儒林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友。

顾颖宁也想凭借这个机会,通过领导的赏识,帮助自己实现从事业编转到公务员行业的愿望。但现行体制限定,公务员缝进必考,也就没有通融的余地。

但也有例外,同她一起在文秘室工作的女孩子,突然有一天离职到了邻县一个乡镇,通过乡镇换届选举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选为副乡长,成了堂而皇之的副科级干部。这让顾颖宁很是振奋。她对孟儒林说,你在县委书记身边工作,是书记大人的秘书,你找个机会跟书记说说,让我也到乡镇去参加选举,解决公务员身份,这样也免得自己在县委机关被视为勤杂人员,在人前人后遭难堪。

孟儒林知道书记做事的原则,不会为下属冒这样大的风险。明知这样,何必自取其辱,孟儒林断然不会找书记开这个口。孟儒林的态度,让顾颖宁怨恨了很久。为此,两人经常闹别扭,结婚的事自然也就一拖再拖,不能如期提上日程。

这个机会最终给了那个丧偶不久的副书记。

在风城,这个外地来的县委副书记一直绯闻不断,他所联系的单位多是文化、广电、卫生和教育,都是美女如云的地方,这些地方但凡有出色的女子,他都会想办法染指一番。他的结发妻子,哪受得了这种轻慢和侮辱,但她偏生是个涵养极好的书香门第女子,每回发现丈夫的风流事,除了在家里闹腾一番,也只能独自生闷气。这样日积月累的怨气积累,难免不出疾病。就在这个副书记动了心事,要把县委机关这个每天给自己送文件的顾颖宁纳入自己的猎艳计划时,妻子在检查中发现患了肝癌。一气二急三恐惧,没到三个月,这个半生屈辱的女人就一命呜呼了。

妻子一过世,这个副书记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单身男人。在外面,他经常以“未婚青年”自居,频频向外界透露自己急于续弦的焦渴。但这个时候,他的心思恰好用在他垂涎已久的顾颖宁身上。他了解到,县委机关这个美丽的姑娘,正在渴求进步,一心想爬上公务员这个平台,成就她自己做一名行政官员的梦。一次,趁顾颖宁前来送文件的当口,他一把拉住她,然后很强势地把她拖入自己的怀中。顾颖宁一脸的惊慌和恐惧,拼命挣扎。她想呼叫,但他的嘴唇已被这个疯狂的男人用一张大嘴捂住。“颖宁,别多事,只要你听我的,我会让你如愿以偿!”这个男人知道眼前的猎物最需要什么,焦急中仍很是从容地向猎物发出了让她顺从的诱饵。

顾颖宁摇头。“孟儒林帮不了你,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把你孤零零一个放在县里,自己远走高飞。傻姑娘,只有我把你的事放在心上,也只有我可以帮到你。”

他松开了自己的嘴巴,他从嘴唇的温度已经感受到了顾颖宁的屈从和驯服。他说:“你不就是要一个公务员身份吧?在县里,很简单,这事我帮你办!”

当这个男人再一次疯狂地向她发动进攻时,顾颖宁没有再抗拒,而是很顺从地配合他、迎合他。

事后,这个男人在档案上帮她处理好了一切,让她成为事实上的公务员。接着,让她参加了全县青年干部培训班,给了她在仕途上角逐的机会和舞台。

从那天起,顾颖宁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了那个帮自己改变命运的男人,那个丧偶不久的县委副书记。

顾颖宁中断了与孟儒林的一切联系。

两年时间过去,孟儒林如期归队回到县委机关,意外地接到顾颖宁派发的婚礼请柬。

看到新郎的名字,孟儒林明白了自己败退的原因。

他没事的人一样,随同事一起附了一份贺礼,但没有出席那个婚礼。他回到家里,捂着被子扎扎实实睡了三天。

这个可怜的男人啊!

当轮到冯樱桃问他过得可好时,孟儒林的眼睛仍是好一阵发涩。他强忍着泪水,把自己回到县里的故事讲给冯樱桃听。

樱桃抬头看了屋顶很久,幽幽地说:“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为什么没有再联系我?”

没等到孟儒林回答,冯樱桃接着说:“我知道,我不配,因为我只是一个瑶山女孩,一个打工妹!”

孟儒林没让她再说下去,他断然打断她的话,对她说:“樱桃,一个男人受的伤,特别是一个男人在女人那里受的伤,是无法也不可能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弥合的。樱桃,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在做什么吗?告诉你,这些年,我都是在一个人悄悄地缝合自己的伤口!”

樱桃问:“伤,好了?”

孟儒林说:“好了伤疤心还疼!我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唉——”樱桃叹了口气,然后笑笑说:“我跟你一样,也还是一个人过!”

孟儒林问:“这么多年,还没找到意中人?”

樱桃说:“没遇到好的,不想轻易把自己嫁出去!”

孟儒林说:“我也觉得,遇到一个好的,很难!”他说,现在的女人都好现实,不光看你的地位、工作,更看重你有没有房子、车子和票子。现在的年轻女孩更直接,只要有钱,能给她优越的生活,哪怕你是二婚三婚,哪怕给人做小二小三小四,都愿意。她们的名言是:“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骑在自行车上笑!”“确实是!这是一个越来越现实的社会,很多女人都这样认为,靠奋斗吃苦,不如靠青春陪舞;凭自己努力,不如嫁对男人!嫁对男人,也就是你刚才说的有权有势有钱有房有车的男人,省得她们自己奋斗几十年。——但我,不!我要靠自己的奋斗,创造自己的幸福!”

樱桃告诉孟儒林,她仍然在原来的公司,只是不再是一个普通的文印室资料员,而是公司新开发的楼盘“蓬莱岛”负责物业管理的副总经理。“蓬莱岛”是这家著名房地产公司进军养老产业领域的新型地产项目。“蓬莱岛”名副其实,处在江州之上,亭台楼阁,绿树掩映,与世隔绝,宛如仙境。在公司多年,樱桃已从公司普通文员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高级管理人才,深得公司创始人器重。“樱桃,我知道你是位好姑娘!”孟儒林看着樱桃,想起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特别是在爱情、婚姻上的遭遇,内心里曾经无数次地怀想当年与樱桃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心里感觉,自己与樱桃的分离,应该就是人生中的错过。

老天垂怜,让他们再次相逢!“樱桃,吃饭了!”就在他们再一次陷入沉思与回忆之中时,樱桃的母亲冯春蕾在楼下叫他们吃饭了。

饭桌摆在厨房里,火塘里燃烧着大块的劈柴。天宝老人坐在火塘边,吸着烟袋里的旱烟。一看那袅绕不散的烟雾,就知道老人起得很早,吃的旱烟不只一袋两袋。见了老人,孟儒林问了一声好,便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昨晚出丑了,喝醉了。

老人说,年轻人难得醉,能醉也是好事!

孟儒林夸奖老人的酒量好。

老人说,现在老了,不行了,要在从前,你这样的后生要十个八个排队来才能拼得了我!他说,有一年清明,他到天鹅洲为父亲扫墓,恰巧遇到李坤虎领着金棚寨的人给邱克礼父子扫墓,李坤虎把他留在金棚寨吃酒。金棚寨人知道他喝酒厉害,就拿酒跟他斗,想让他当面出丑。那场酒斗得真的狠,金棚寨能喝酒的轮番上场,开始是用竹筒喝,后来用海碗喝,一个一个来跟他拼,但都没能喝过三碗都败下阵来。斗酒不行,他们就决定划拳。没想到天宝划拳更厉害,十二杯一圈划下来,天宝最多喝一两杯,用他的话说,这一两杯酒也仅是解解口干。这场酒喝的,从中午到晚上,天宝最后还是醉了,但金棚寨醉的人更多,除去没上场喝酒的,都趴倒在地上。

老人说,金棚寨从来跟银棚寨人有仇,那次是变着法子要害我,但都没得逞。这次,他们又拿天鹅洲上我父亲冯大同的坟墓说事,要挑动一场争夺天鹅洲的大事。哼,我不怕,天鹅洲上我父亲的坟,他们不敢动一寸土!

孟儒林说,要是水库扩建要迁坟呢?

那也不行!冯天宝的回答很是坚定。他说,父亲冯大同就是邱克礼害死的。当年,祖辈为了金棚寨这块祖居的地盘,为了葬他父亲这丘坟的天鹅洲,银棚寨跟金棚寨打了一场恶仗,双方都死了人。

孟儒林见老人如此愤恨,赶紧转移话题。他问,这次金棚寨人到镇政府聚众闹事,您老人家也晓得?

天宝老人说,当然晓得,一个村的两个寨子,大小事情我都清楚。

那金棚寨的人这样做,又是怎么回事?孟儒林又问。

老人说,他们闹的目的,就是不服气我父亲是烈士,要让邱克礼和他两个儿子也能享受烈士的待遇,能跟我父亲一样光宗耀祖!老人愤愤地说,这怎么可能?我父亲是共产党,是堂堂正正的革命烈士,他是被邱克礼下令砍的头,被抓的时候他身上被邱克礼的枪兵打了十八颗子弹。

孟儒林说,听说邱克礼的两个儿子都是死在抗日前线,一个是在长沙保卫战中死的,一个是衡阳保卫战中战死的,可有此事?“唉——”老人长叹一声,说:“邱克礼的两个儿子都是一等一的虎将,是我们瑶山人中的英雄好汉。两个后生回来,都没一具全尸,就是两个瓦罐子装的骨灰。下葬的那天,大瑶河九江十八寨的人都来了,都来送这两个英雄。尽管金棚寨与银棚寨有仇,但银棚寨人心里清白,国是国,家是家,邱克礼再坏,但他的这两个老虎仔都是为国家尽的忠,他们像当年的岳飞那样,精忠报国,拼了自己一身血肉,跟日本人拼命。唉,邱家两个后生都很有出息,一个是团长,另一个也是团长,一个守长沙,一个守衡阳。守长沙的是他的小儿子邱崇武,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收尸的只捡到一个人头,眼睛都还睁着,身子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了。守衡阳城的是大儿子邱崇德,跟着方先觉师长的一个师,守着一座孤城,跟数倍于己的日本军队打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弹尽粮绝,援军都还没到,他的一个团后来都战死了。听说,邱崇德是被日本人的机枪打死的,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全身像一个竹筛子没一块好肉。”“国是国,家是家,邱家这两个后生那是没说的,金棚寨跟银棚寨再有仇,但对邱家这两个后生我们都在心里记着,没有半点不尊敬!”天宝老人说罢,吞下一口烟,把烟袋收了,站了起来。

一家人开始吃早饭。

听了老人刚才的一番话,孟儒林知道,金棚寨与银棚寨关于天鹅洲的纷争,应该是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孟镇长,估计你以后会常来吧?”樱桃笑吟吟地故意这样问他。“当然,我想听老爷爷讲故事。”孟儒林很是郑重地说。他喜欢这个老人,这是一个让人快乐、内心没有丝毫杂念的可爱的老人。时间的沧桑,流水一样的淘洗,让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变得无比透明。

孟儒林很有信心破解金棚村移民工作被动的难题。他的心情由此变得轻松愉快,更重要的是,他从与樱桃的交谈中,感受到了樱桃对自己未曾消减的热情。他内心对男女情感的封闭和冷淡,也像走进了樱桃家暖融融的火塘,开始冰释,重新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温暖。

回想三天前,自己到任花溪镇第一天遇到的事,曾经让他窘迫,让他困惑,让他一度对自己能否撑下去感到怀疑,让他对长期在乡镇工作感到担忧和恐惧。走出樱桃家的百年木楼,面对门前升起的朝阳,他在心里问自己:“这,算不算打开了局面?”

第二章

孟儒林从县委办综合调研室主任走马上任花溪镇镇长那天,金棚寨和银棚寨的人为了三丘无主坟茔打得热火朝天。

孟儒林的车到了天河渡口,刚上轮渡,就接到镇党委书记鹿鸣从市里打来的电话,要他火速赶往金棚寨!

因为事情紧急,鹿鸣在电话里没有丝毫的客套,她说:“你到金棚寨直接找李金龙,你什么都不用说,要他无论如何把事情摆平,出了任何问题由他负责!——孟镇长,不好意思,你刚上任,就让你去处理这样的麻烦事!”

早听说花溪镇党委书记鹿鸣是个风风火火的能干女人,一通电话就让孟儒林领教了,鹿书记做事的确干练爽快。

李金龙是金棚寨的村支部书记。孟儒林从司机小唐那里刚把李金龙的电话搞到,李金龙的电话就来了。李金龙在电话里说,他刚听到金棚、银棚两个寨子闹纠纷的事,正从县城往家里赶。

孟儒林知道,鹿鸣书记在市里已打了电话给李金龙。

鹿鸣书记还真是心细。在心里,孟儒林对鹿鸣又多了一层好感。

车过了渡口,就算真的进了瑶山了。车在山里一路盘旋,但无论如何绕来绕去,公路之下总有一条大河。这条静静流淌的河,就是大瑶河!“你不到瑶山,你不晓得这世界有多大!”这是孟儒林第一次下乡时,县委马书记对他说的话。

孟儒林跟县委马书记第一次下乡,是去县里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叫码头铺镇。这个镇在湘、粤、桂三省(区)边界,是典型的一脚踏三省的边界小镇。车行到半路,要爬一个叫金钩岭的大山,孟儒林感觉自己晕车了。马书记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就叫司机停了车。他关切地问:“小孟,是晕车了吧?”

孟儒林无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拉开车门,往路边的密林里跑去。孟儒林有晕车的毛病,一晕车就要方便,方便完了,把肠道疏通了,一切也就好了。果然,等他再上车来时,已是一身的轻松舒畅。

马书记没有因为等待而不耐烦,只是担忧地说:“小孟,你不到瑶山,你不晓得这世界有多大!你看看,就一个县,坐车就要几个小时,爬一座山就要晕昏人的头。以后要经常下乡,小孟啊,你怎么办?”

孟儒林说:“书记,那你坐车,我走路!”

马书记大笑起来。

孟儒林见自己的玩笑没有让书记感到反感,自己反倒觉得有些荒谬,就接着补充说:“如果书记觉得走路慢,那就跟古时那样,让我骑一匹马跟着你,倒也快活!”“你这小子,就一个标准的文人味道。”马书记说了句,就不再吭声了。车到山顶,然后往山下跑的时候,孟儒林听见坐在后排的马书记已经开始发出微鼾。他睡着了。

从这一天起,孟儒林就被马书记带在身边。五年后,马书记升迁到市里。离任前,他向接任的县委书记童剑提出建议,适当时候可将已是县委办综合调研室主任的孟儒林安排到条件最艰苦的花溪镇任职。马书记私下里对人说,花溪镇目前移民工作任务繁重,社情民意复杂,各种矛盾尖锐突出,是最能考验人的地方。孟儒林这小子心有韬略,能成大事,让他到花溪镇,就是要磨一磨他身上的迂腐气,给他补上基层工作的历练。

天河水库扩建工程是国家“十二五”重点水利工程,也是国务院确立的一百七十二项重大节水供水工程之一,被誉为全省水利“一号工程”,总投资一百三十多亿元。经过省市县十多年的努力争取,天河水库扩建工程于两年前正式上马,而其中最繁杂、最艰难的移民工作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通过前期的调查摸底,水库扩建工程移民工作涉及全县八个乡镇一个林场四十九个行政村,移民户达5835户,共有移民27640人(动态)。孟儒林在县委主要领导身边,不可能不知道移民工作的艰难。既然是组织安排,加之县委童书记跟他谈话时也有倚重和磨炼他的意思,尽管感到委屈,他也只能服从。

按照规划设计要求,水库枢纽工程的拦河大坝已按计划填筑至264.17米高程,而移民安置因政策调整延误了很长时间,明显落后于工程建设进度,这就迫使库区位于264.17米水位线以下的移民必须赶在汛期到来之前,全部实施应急搬迁。一路上,时不时有帮助移民搬家的大卡车驶过。与水库同步进行的还有库区道路复建工程,参与路桥施工的工程车来往穿梭,水淹地带伐木区也在加紧抢运木材,加上挂点包村负责移民工作的县直各单位的车辆,一路上人来车往,原本就不宽敞的公路显得十分拥挤,经常出现塞车堵车现象。一路停停走走,孟儒林赶到镇政府时,已临近上午11点。

还没下车,就听到镇政府大院里人声鼎沸。司机小唐焦急地说,孟镇长,镇里真的出大事了!正在这时,鹿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急吼吼地询问他现在的位置。

孟儒林说,他刚好到镇里。

鹿鸣说,很好,现在两个寨子的人都闹到了镇政府大院,你赶紧去处理一下,尽快疏散聚集的群众,市里坐镇指挥天河水库扩建工程的市委常委郭庵平带着水利部长江委、省水利厅和省市移民局联合组成的移民工作督导组会在12点之前到达花溪镇,在镇里停留吃中饭并现场督导移民工作。

果然出事了!

孟儒林的车刚在镇政府门口一露头,一大群人就齐声吆喝着涌了上来。“孟镇长,怎么办?”小唐回过头,看着孟儒林,问他要不要下车。

孟儒林没有答话。他扭动车门的把手,抬脚正要跨出车门,车门却嘣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拉开。“看是哪里来的领导,要他给我们金棚寨一个说法!”人群里有人高声嚷嚷。

孟儒林走下车来,瞬间就被人群裹挟住了。“维护公民权益,惩治打人凶手!”“移民不可欺,我们要公道!”“维护移民权益,抗议非法拆迁!”“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安宁!”“守住家园,捍卫祖先!”

……

孟儒林在县委办六年,跟着县委书记经历过一些突发性群体事件的处置,但自己亲身面对,自己亲临现场应对解决,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也不知道现在镇里的工作人员身在何处。

他是新上任的镇长,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他很快镇定下来,摆脱了人群的推搡拥挤,在政府大院的中心位置立地站稳。然后举起双手,不停地用力挥动,高声说:“乡亲们,镇定,镇定!有什么问题,好好说,我们一起解决!”小唐很是机灵,从车上下来后三下两下就赶到了孟儒林身边,他在人群中大声喊道:“大家安静,安静,这是新来的镇长,孟儒林孟镇长!有什么事,大家跟孟镇长说,请大家不要吵,不要闹!”“镇长算什么!我们的问题镇里解决不了!我们要县长、县委书记给我们答复,我们要市长、市委书记给我们答复!”人群中又有人大声叫嚷,跟着更高的声浪再次喧腾起来。

孟儒林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他环顾四周,他需要寻找一个制高点,需要从人群中尽快走出来,需要用更强有力的声音让大家安静下来,让喧闹的人们听到他的声音,让他能清楚地知道大家的诉求是什么,需要他去解决什么样的问题。正在他焦急的时候,手臂被人拉扯了一下。他一看,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俊俏的年轻女子。她说:“孟镇长,我是副镇长李迪。”孟儒林点点头,两人握了握手。李迪靠近他,跟他耳语道:“鹿鸣书记不在家,这事来得突然,来的人都是金棚寨的人,起因是一栋旧房子和三座无主坟墓,金棚寨跟银棚寨两个寨子发生纠纷,金棚寨被伤了五个人,等会你说几句,叫金棚寨推选五名代表到镇政府三楼会议室,通过正常渠道向镇政府反映问题。”说罢,递过来一个话筒,还提示他,话筒的电钮已经打开。

孟儒林很是感激地看了李迪一眼,有她在,有她刚才交的底,他心里踏实了很多。

孟儒林接过话筒,随着李迪和小唐从人群中导出的路,走到办公楼的台阶上。他向人群扫视了一眼,拱了拱手,说:“各位乡亲,我是新来的镇长——对了,还没正式通过选举,是代镇长!我叫孟儒林,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这么多人在镇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这样吧,请大家推选五名代表到镇政府三楼会议室,我把情况了解清楚,再给大家一个答复!初来乍到,请大家多多关照,给我一个面子!”“我们的人都伤了,生死不明,谁的面子比人的性命还重要?我们不答应!”“对,我们不答应!”“不答应!”“还我公道!”“惩治凶手!”

……

孟儒林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是一片叫嚷和呼号。

孟儒林再次举起话筒,叫大家肃静。他说:“我刚才听明白了一点意思,就是我们寨子的人被打了,是吧?人被打了,这是大事,必须认真对待,严肃处理。大家来的目的,也是为了把事情处理好!这样,我还是重复刚才的话,请大家推选五名代表到镇政府三楼会议室,我把情况了解清楚,再给大家一个答复!”

没等人群里有人说话,他接着说道:“人多嘴杂,大家聚在一起气性高,事情越闹越讲不清楚,也不利于事情的解决。请五名代表跟我到三楼会议室,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保证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人群里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孟儒林趁热打铁,点了刚在人群中闹得最凶的五个人。那五个人环视众人,众人用眼睛看着他们,用手势和眼神鼓动他们,赞成他们。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就跟着孟儒林上了三楼。

孟儒林走到三楼,朝楼下喊:“李镇长,李镇长,招呼大家去办公室喝茶!”

把孟儒林引进会议室的李迪应了一声,就往楼下去。

临下楼,正好看见李金龙。她拉住李金龙,耳语道:“李支书,你来得正好,你赶紧去帮帮孟镇长,鹿书记不在家,他刚来,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你放心,有我在,保准没事!”李金龙趁势用嘴巴碰了碰李迪的耳朵,笑了笑,径直往楼上去。走到楼上,他还回头看了李迪一眼。二

在孟儒林来花溪镇当镇长之前,金棚寨就出过一件大事。

因为这件事,花溪镇原党委书记喻明臣被就地免职。起因自然是水库移民搬迁的问题,问题出的地方还是在金棚寨!

金棚村是花溪镇最大的行政村,辖金棚寨、银棚寨、天鹅岭、野鸡坪、三沟岔、牛角湾、樱桃冲七个寨子,人口有一千二百多人,这大大小小七个寨子中,数金棚寨人数最多,有六百多人,这不仅在花溪镇,就是在整个瑶山林区,也算是人数较多的寨子了。金棚寨不像瑶山别的寨子那样允许女子招郎上门,也就保持了寨子姓氏的单纯,全寨子一直保留邱、李两姓。

虽是两姓,金棚寨却只有邱氏宗祠一座。因为李姓在金棚寨人数也极少,而在金棚寨并不久远的历史上,李姓先祖仅是邱家的一个长工。即便是后来邱家败落,李姓人家成为金棚寨真正的原住民,但邱氏宗祠一直沿袭至今,未能更改。据传,金棚寨的李姓先祖因为娶了邱家的千金小姐才有了金棚寨李姓一脉,李姓先祖立下家规,不管今后如何,不可对邱家有半点不敬。因此,在金棚寨,邱李渊源颇深,历来亲如一家。

金棚寨一直面水而居,因土地稀缺,村人多以垦荒渔猎过活。经过近百年的垦荒屯田,金棚寨水田旱地拥有量大增,村民大多放下裤脚上岸,以耕作为主业,以渔猎为副业,成为大瑶河一带最为富庶之地。20世纪70年代,因为兴修天河水库,金棚寨首当其冲,将家园从岸边往山上迁移,再次成为以渔猎为主的山民。尽管后来政府帮忙兴办了林场,开垦了农田,但毕竟田少地薄,日子多数过得拮据。在“农业学大寨”,大兴水利开垦农田的年代,寨子里曾有人提议将寨子面前的天鹅洲开垦出来,每人可以增加近半亩的高产农田,但却被寨子里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李坤虎以命相搏劝阻了。

大瑶河由大瑶山万千涓流汇聚而成,一路汤汤而来,流经金棚寨时,正好与金棚寨山后流出的花溪河交汇。两河交汇处,凸立着两个巨型山包,因形似游动的天鹅,故名天鹅洲。据说,有一年大水,整个寨子都被水淹没得无影无踪,但寨子前面的天鹅洲却水涨船高,一直浮在水面,洲上的邱家宗祠也安然无恙。有风水先生说,天鹅洲就是传说中天下少有的息壤,纵是涨天河水,也淹没不了它。天鹅洲如此神奇,自然成为难得的风水宝地,洲上不仅有邱家祠堂,还有邱家的祖坟。为了天鹅洲,金棚寨跟银棚寨争斗了上百年,甚至出过人命官司。因此,在李坤虎看来,天鹅洲是邱家的立宅基业,也是邱家祖先的归葬之地,更是金棚李家的发家之所在,轻易不能动土,更不能损毁另作他用。当年,族中的李益民凭借自己是当红的造反派头子,以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名义回到村里,鼓动村里的人拆掉邱家宗祠,挖平邱家祖坟,要把天鹅洲改造成高产良田。经不起李益民软硬兼施的挑拨鼓动,寨子里的人还真的跃跃欲试,趁族中长老李坤虎在县城住院治病的机会,出动劳力把天鹅洲上的芦苇砍了个干净,然后一把火烧了。得此消息,李坤虎连夜从医院赶回来,他举着锋利的划皮刀,怒吼道,谁再胆敢在洲子上乱动一草一木,他见一个砍一个!李益民自认为自己大权在握,谁敢如此冒犯,他亲自带着公社民兵营数十人枪前来助阵。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天鹅洲难保。就在这时,银棚寨的冯天宝带着其他寨子数百人蜂拥而来,赤手空拳筑成人墙把李益民带的民兵挡在外面。他们的理由是,天鹅洲上埋着革命烈士冯大同!

李益民不承认冯大同是烈士。他说,冯大同的坟墓与在“镇反”中畏罪自杀的大土匪邱克礼的坟墓排在一起,就是革命的叛徒!

冯天宝拿出一张人民政府签发的烈士证,证明父亲冯大同是在大革命时期入党、为革命献身的革命先烈,这才镇住了李益民,使他乖乖地把民兵撤了下来,从而保住了天鹅洲。

经过这件事,一向以仇家相对的金棚寨与银棚寨关系出现缓和。在李益民得势的那些年月,七个寨子的人在冯天宝和李坤虎的统领下,联手抱团,互相帮衬,使得李益民始终不敢染指金棚村。尽管后来,李益民以“煽动封建复辟,对抗革命群众”的罪名把李坤虎捉拿,甚至把他当作“土匪、恶霸邱克礼的孝子贤孙”投进监狱,但因为有冯天宝,李益民对天鹅洲实施“毁坟造田”的计划还是落空了。

再后来,天河水库上马,金棚寨整个寨子往后山移,但天鹅洲的邱家宗祠、邱家坟墓和冯大同的衣冠冢还是没有移动。说来也怪,1973年大瑶河爆发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洪灾,天鹅洲上也仅是漫过一次大水,但很快就水过鹅毛一般无声无息。

天鹅洲真的神奇!

而这一次,天河水库实施扩建,整个水利枢纽工程选在原坝址下游约185米设新址建设,坝顶高程由原来的114米增至324米,水库正常蓄水位由254米增至313米,灌区灌溉面积由原来的12.3万亩增至113.35万亩。为了确保工期,项目在得到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两个月后即举行了盛大的水库枢纽工程开工典礼,国家水利部部长、省委书记、省长以及省市相关厅局领导参加了开工典礼。

自工程启动开工两年后,工程截流阶段导流洞工程、水下隐蔽工程已按设计要求基本完成,并正式通过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和省水利厅的联合验收,随即开始大坝下河填筑项目施工。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因为新坝施工,原有大坝作为围堰已失去了汛期应有的泄洪功能,而导流洞设计流量远远无法应对库区和上游春夏暴雨带来的严重汛情,根据水利勘测设计部门和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要求,位于库区264.17米回水线以下的移民必须在汛期到来之前,完成应急搬迁。按照市水库扩建工程协调领导小组办公室和县水库扩建工程指挥部的要求,全县所有移民乡镇、县直挂点包村移民单位迅速进入应急度汛攻坚阶段,全力组织移民开展应急搬迁。

风城县委书记童剑、县长林菲在市委书记、市长组织召开的移民应急度汛搬迁工作推进会上立下军令状:确保在汛期到来之前,库区水位线264.17回水线以下的移民全部搬迁,确保库区移民不因洪灾死伤一人,实现安全度汛!

会议之后,各移民乡镇带头将政府机关实施搬迁。与此同时,县直各挂点单位移民工作队第一时间进驻所包村组、农户,动员、组织移民开始实施应急搬迁。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花溪镇党委书记喻明臣因为在处理金棚村移民应急搬迁出现群众闹事和镇政府机关搬迁迟滞等问题被问责,当即被就地免职。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鹿鸣被诫勉谈话,以党委副书记身份代行书记职责。一周后,镇政府机关连同所有镇属单位整体搬迁到镇政府新址——晒鱼滩,镇长鹿鸣正式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孟儒林从县委办综合调研室主任调任花溪镇党委副书记、代镇长。

孟儒林在县委核心机关工作,对喻明臣被免职一事当然清楚。

他的免职,直接原因是金棚村金棚寨群众抗拒政府实施应急搬迁,借寨中一老者病故葬坟一事,与镇政府工作人员和移民工作队员发生冲突,而镇党委、镇政府在善后处理中处置不力,导致金棚村及库区移民聚众到县政府静坐游行,造成恶劣社会影响。

事情发生后,孟儒林以县委综合调研室主任的身份参与了事情的调查。深入了解之后,孟儒林发现,事情原本就没有媒体炒作的那样严重。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

金棚寨七十三岁的村民邱桂华因突发脑溢血死亡,他的两个儿子邱正高、邱正富不听移民工作队员的劝阻,执意要将父亲安葬在已属水库淹没区的天鹅洲上。挂点该村负责移民工作的县直单位主要领导,接到移民工作队员的电话,赶紧将情况报告给镇党委书记喻明臣。

邱正高、邱正富兄弟俩原本就对移民搬迁有意见,移民队员历时两年做工作,要他们在《移民搬迁安置协议》和《移民搬迁安置补偿协议》上签字,都被拒绝了。兄弟俩是金棚寨有名的“刺头”和“钉子户”,他们不仅自己不签字,还煽动村里其他村民不签字,使得该村移民工作很难展开。喻明臣得到报告,当即召开镇党委会议,认为这是打开金棚寨移民工作被动局面的一个好机会,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使金棚寨的群众服从移民安置,尽快实施搬迁。会议决定,由直接挂点该村的镇党委书记喻明臣带队,镇政府除留守值班人员外,所有工作人员以及挂点该村负责移民工作的两个县直单位移民工作队员全数进驻该村,实施重点突击和攻坚。

喻明臣带人赶到金棚寨,按照当地习俗,买了香烛纸钱,亲往停放死者灵柩的邱家宗祠祭奠,却遭到死者家属的拒绝。邱正高兄弟俩自然知道他们的来意,话语生硬地说,你们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金棚寨不欢迎你们!

喻明臣赔着笑脸说,我们代表政府,对老人家的去世表示哀悼,死者为大,即便是有再大的怨气,祭奠死者总是应该的。但不管怎么说,邱氏兄弟就是不肯让他们进去。喻明臣见邱氏兄弟如此不近人情,也就作罢。他放下香烛纸钱,叫人把村支书李金龙找来。邱家老大邱正高顺手就把那些香烛纸钱砸向喻明臣,说这些东西他们父亲领受不起,叫他带回去烧给自己的父母。这可惹恼了喻明臣,他本想发作,但考虑到人家正在办丧事,也就强忍下心头的怒火。偏在这时,村支书李金龙头上扎着白帕,肩上扛着一柄铁锨,领着一群人从外面回来。他问李金龙从哪里回来?李金龙说,去挖金井,邱家老人明日辰时要下葬呢。

喻明臣自然知道“金井”是什么,就是埋灵柩的坟墓。

看李金龙的架势,定是被主家封了“丧头”,也就是抬灵的十八兄弟的头。一问,果然是。

喻明臣问:“金井挖在哪里?”

李金龙说:“天鹅洲!”

喻明臣问:“知道天鹅洲是水淹区吗?”

李金龙说:“知道。劝不住,主家非要把老人葬在那。”

喻明臣问:“为什么?”

李金龙说:“主家说那里风水好!”

喻明臣说:“美国白宫风水好呢,怎么不把金井挖在那里?”

李金龙没有吱声。

喻明臣说:“你是支部书记,竟然还这样,难怪村里的工作做不下去!”

李金龙说:“我也是金棚寨人,没有办法!”

喻明臣没好气地说:“快叫人去把天鹅洲刚挖的金井填了,叫邱家另择风水宝地,只要不在水位线以下,选哪里都行!”

李金龙很为难,说主家已这样定了,择这丘地还付了大价钱,何况金井已经筑好,只等明天吉时下葬。

喻明臣说:“这样做,你们不是故意为难吗?明知道天鹅洲上已有的坟要外迁,现在还把新坟葬进来,这难题谁来解决?”

李金龙说:“他们都说天鹅洲不沉水,再大的水也淹不了。”“这话谁说的?”喻明臣气得不行,问道。“老辈人都这么说的,还有,风水先生也这么说。”李金龙答道。“真是无稽之谈!”喻明臣说,“反正我不管,天鹅洲不得新葬坟墓,原有的坟墓也要按公告时间如期迁出,李金龙李支书,这事由你负责!”

李金龙说:“这事我可不敢负责!”

喻明臣说:“你不负责,谁负责?”“我负责!”突然,一个声音传来,瓮声瓮气的,有些气壮如牛的味道。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邱家老二邱正富。这家伙五短三粗模样,板寸头,满脸横肉,短颈上套一圈金链子,露出一口黑牙,走路像老鸭公,撇着粗腿粗胳膊,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莫看这家伙这般模样,却在花溪街开着一家名叫“瑶山春”的酒楼。瑶山春酒楼做餐饮也做旅馆,在花溪街上独此一家,生意很是兴隆。除此之外,因为交际的人缘广,路子宽,邱正富也兼做一些林木生意,在当地算得上是很有些钱的大老板了。喻明臣刚来花溪镇当书记那阵,这邱老板也很讨好他,后来他把镇里机关食堂、招待所恢复起来,来人吃饭住宿都不在他酒楼,这邱正富也就与他结了怨。

喻明臣一看是邱正富,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有点麻烦。他知道邱正富是知道这事的,也就明确告诉他,这个时候在明明属于水库淹没区的天鹅洲葬坟是不行的。

喻明臣说,政府关于水库移民安置的布告上已清楚地写明,凡属于水库扩建水位线以下的区域不得再行葬坟、建房和搭建与补偿范围有关的生产生活设施。原本已建的房屋都要按期拆迁,已有的坟墓都要按期迁坟,怎么还能再把坟墓葬在那里呢?

邱正富没有多余的回答,只是说了三个字:“我喜欢!”

喻明臣见不惯他的蛮横气,也就重复了三个字:“那不行!”

邱正富厚嘴一咧,露出满嘴黑牙,嘿嘿笑着说:“金井都已挖了,你奈我何?”

喻明臣说:“那你就去挖好了,反正葬坟是绝对不行的!”

邱正富说:“那我葬了,又怎的了?”

喻明臣说:“那后果自负!”

邱正富听罢,从李金龙手里夺过铁锨就迎面向喻明臣劈来。幸亏李金龙眼明手快,赶紧迎上去,双手拼命抵住了劈来的铁锨。李金龙喊道:“喻书记,你快走!”然后对邱正富喊:“正富,你莫乱来,出了大事,还真得你来负责!”

李金龙在金棚村做了近三十年村支书,可以说没有谁敢不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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