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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8:4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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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衍振

出版社: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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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发迹史(上)

曾国藩发迹史(上)试读:

第一章 曾国藩第一次见道光帝

初见道光帝

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五月,大清帝国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鸦片战争一触即发,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大清国的最高统治者道光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就在此时,在翰林院实习期满的曾国藩,已是囊中羞涩,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道光帝最终的面试。

他的同事、翰林院庶吉士陈启迈、白殿壹、洪洋、刘向东,也是各怀心事。

翰林院主要负责编修国史,为皇帝讲解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凡新科进士,中状元、榜眼、探花后,当时就可以授给官职,其余优秀之人则进入翰林院学习,名为庶吉士。曾国藩即为其中一员。

庶吉士虽非正式官员,却能享受七品官员的待遇,待三年学习期满后,经皇帝亲自面试,各人的去向也就一朝明朗,或留京为官,或被派到地方上任职。

翰林院庶吉士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但就是这些天子门生,学业结束前不打点好关节,也不能如期引见(接受皇上面试,相当于毕业考试)。按照规定,没有人带你去见皇上,你就只能窝在会馆里干耗时光。更让人郁闷的是,这期间不仅没有分文俸禄,你还需自己掏腰包解决食宿问题,其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陈启迈与洪洋的家境相对殷实,两个人原本花钱就有些大手大脚,距离学业结束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就开始四处活动打点。今天请礼部堂官,明天请吏部郎中,连宫中一名在御膳房当差的太监,也懵懵懂懂地得过他俩的五十两银子:“一点小意思,不要嫌少啊!”

白殿壹和刘向东比不过陈、洪二位,但也在学业结束的头一天,每人给恩师穆彰阿送了二百两的礼金,求恩师跟礼、吏二部的人言语一声,尽量把引见的日程往前排。穆彰阿也乐于做顺水人情,笑呵呵地说:“你们放心吧!老夫心中有数。”

五个人当中,三十岁的曾国藩最没钱。

一则他出身农家,至今尚未还清进京赶考时借的银子。二来他平时木讷,不擅交际,百两以上的银子,钱庄和会馆都不肯借给他。何况庶吉士借钱,原本就是钱庄的大忌。当值的京官借贷尚要考察偿还能力,不拿俸禄的人借贷,又无大臣担保,钱庄是断断不冒此险的。尽管十两二十两的不在此例,却又办不成任何事情。

四处活动的陈启迈与洪洋很快便由内阁通知开具履历,次日午时引见,引见大臣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庆、吏部左侍郎敬爱。

引见当天,内廷就传出消息,陈启迈分发江西,洪洋分发广西,都是遇缺即补的候补知县。两个人回来后都是垂头丧气,银子没少花,结果却不理想,江西、广西皆为穷省,靠做官发财一途先就打了折扣。一个月后,白殿壹与刘向东,也由吏部侍郎敬爱指引,入宫陛见。

引见后,白殿壹被外放到湖北做候补知县遇缺即补,刘向东被指发湖南,也是候补知县,省份较江西、广西要好些。两个人好一顿欢喜,接连请吃了三天花酒才打点行装离京赴任。

没过几天,期满该过班引见的庶吉士只剩曾国藩。曾国藩尽管每天照常去翰林院值班,但心里却盼着吏部的引见通知,可等来等去,就是不见通知的踪迹。曾国藩心里清楚,这是没有送礼的结果。吏部不上报,皇上又日理万机,如何能知道还有一名该引见的庶吉士没有引见?吏部往后拖引见的日子,说穿了,就是干耗庶吉士曾国藩的银子。

吏部轻轻一拖,六个月便悠悠地过去,曾国藩存在手里吃饭的银子已一文不剩。所幸会馆的账房总管没有催债,否则就很难堪。

这时曾国藩最大的消遣便是读史、写字,背大清律例。他看书的习惯是一本书没有看完,就不看其他书。每有心得体会便记录下来,他在读书笔记中写道:“读史可以参透世事兴衰的因缘,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掌握为官处世的精髓。”几天后,曾国藩收到刘向东的来信,信中说自己已拜会湖南抚院,近日会告假去湘乡,代他看望家人云云。

短短一封书信,看得曾国藩眼泪在眼眶打转,满嘴什么滋味都有。

四月十六日,吏部通知引见的文书终于下到翰林院。引见的时间是次日午后,引见大臣是礼部右侍郎扭喧、吏部右侍郎嬴默绶。

看到吏部的文件,曾国藩一改往日愁容,兴冲冲回到会馆,引得茶房都生了好奇之心,忍不住追问:“翰林公今天眉开眼笑,莫不是有了什么大喜?”“明日午后过班引见。”曾国藩微笑道。“嗬!”茶房也跟着高兴起来,“这可是大喜事!小的可得通知伙房,晚饭给翰林公加个菜!”晚饭桌上,会馆果然免费给曾国藩加了个猪杂碎。曾国藩知道,这是会馆的老例,也就不客气,趁着好胃口,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

第二天午后,曾国藩跟在两部堂官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圆明园中的勤政殿。

道光帝已升座多时,两部侍郎进殿后先跪倒在地,曾国藩便也急忙跟着跪倒。吏部嬴侍郎双手把曾国藩的履历呈了上去,太监总管曹进喜接过履历递给了道光帝。

依照惯例,道光帝先把曾国藩的履历看了看,然后随口说一句:“曾国藩,你抬起头来,朕有话问你。”这就是面考了。

曾国藩急忙抬起头来,心里却是怦怦大跳。道光帝向曾国藩望了一眼,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面相不雅,难成大器。

曾国藩虽眉清目秀,偏偏天生长了一对三角眼。道光帝对长三角眼的人素来反感,认为这种人非婪即狠,难成大器。道光帝印象中,好像历朝历代的反王们都长着三角眼。“曾国藩,”道光帝忽然开口问道,“你给朕说说,做官的第一要义是什么?”

曾国藩略微思索后,小心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学生以为,做官的第一要义无非是个‘廉’字。”“嗯?”道光帝一怔,接着反问,“持平公允不重要吗?比方说你断官司,不持平不公允,怎么能服人哪?朕交办的事如何能办好啊?”

曾国藩低头道:“回皇上话,皇上教训的是。但学生以为,做官以不要钱为本,官员不廉无以持平,不廉更难谈公允。请皇上明鉴。”

道光帝想了想,又问:“曾国藩哪,你到地方上去做知县,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

曾国藩朗声道:“回皇上话,开民智与清诉讼,当是重中之重。”“这倒新鲜!”道光帝笑了笑,用手指着曾国藩说:“放着钱粮不管倒要开民智,你给朕说说,如何要先开民智啊?”

曾国藩忙道:“皇上圣明。开民智是为了让百姓懂法守法。民智不开,百姓势必愚昧,地方上的治安断难良好。而钱谷都是有记载有数字的东西,早晚清理,效果应该一样。”“照你所说,百姓知法才能守法。朕问你,乾隆朝和珅位至将相,参与制定了许多法令,可到头来他仍然犯法。这应该怎么解释呢?”

听了这话,曾国藩全身一抖,额头冒出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索了一下道:“皇上圣明。犯官和珅知法但目中无法,眼里只有银子。官员不廉已是犯了王法,祸灭九族当是他咎由自取。从古到今,官员堕落贪字始!”

道光帝不再言语,提笔在曾国藩的履历上批了一行字,道:“下去候旨吧。”曾国藩忙叩头退出。

两部堂官跪着没敢动,他们在等圣谕下达。道光帝在曾国藩的履历上批的是:“面相不雅,答对却明白,能大用。”

曾国藩在殿外等了一刻钟,踌躇不安,两部堂官才退出殿来,面带喜色向曾国藩转达圣谕:“庶吉士曾国藩,即日起实授翰林院检讨。”

曾国藩愣住了,想不到自己三十岁时成了清朝的实缺从七品官员。

写诗引发关注

事后,曾国藩才从旁人的口里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陈启迈和白殿壹等人引见的内幕。

道光帝召见陈启迈和洪洋时问:“朕自登基,灾荒便接连不断,国库日渐亏虚,你们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洪洋抢着回答:“回皇上话,学生已经想出办法了。”

道光帝一见洪洋说话响亮,毫不怯懦,心头登时一喜,笑道:“你大胆地讲吧。”

洪洋道:“谢皇上!皇上如放学生做了地方官,学生便增加漕粮地丁。如果现在的章法是亩收纹银一两,学生到任后,就亩收纹银三两或四两,直到皇上满意为止。”

道光帝听了这话,愣了许久,又转头对陈启迈说:“你讲讲吧。”

陈启迈马上答道:“回皇上话,皇上如果让学生去做地方官,学生先把境内应收的所有钱谷都让师爷们办理清楚,然后再考虑加税加捐。当然,学生要办的事情皇上如果不同意办,学生就不办。皇上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

道光帝当时就在洪洋的履历上批道:“答话倒不怯场,一分明白,九分糊涂。”

道光帝给陈启迈的评价是:“讲话有些颠三倒四,人还算老实。”

于是,把洪洋分发去了不毛之地广西,把陈启迈分发到稍强些的江西。在这两个省份当官,谁也别想发财。

道光帝召见白殿壹和刘向东时是这样问的:“广西和广东这两个省朕让你们挑,你们想上哪个省啊?”

两个人一齐回答:“但凭皇上指派,学生无权挑选。”

道光帝提笔就在两个人的履历上分别写上了“人还实诚”四字。

引见结束,都分发了好省。

紫禁城的御花园是皇帝赏花的所在,围墙外游动的除了亲军便是护军,寻常百姓莫敢驻足。但那花香是随风游动的,尤其万紫千红的季节,整个京城都弥漫着香气。

康熙爷以前,花园里的建筑还不怎么多,也极少能见到皇帝驾临,常来这里逛的是嫔妃和阿哥们。如果皇帝要看花,则常由花房的太监早晚摘了新鲜的送过去。到乾隆爷的时候,这里的建筑开始多起来,最显眼的,当数前书房、南书房和后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并没有几本书,有的倒是大臣们匆匆的身影和侍立在门外太监们那木木的表情。乾隆爷晚年的公事,有三分之一是在这里办的。

这一年酷热难耐,道光帝住进了御花园的后书房。

在这三个书房当中,后书房是最凉爽的一个,几棵金柿树挡着前窗的阳光,后墙的通风口又比前书房大。当大学士们的居室里到处都摆满冰块时,后书房的道光帝则靠大蒲扇来消暑。当然,这是御前太监的职分,无需道光帝亲劳的。但这也足以显出道光帝的节俭。

道光帝幼时,即已对祖父乾隆爷爷的奢侈铺张心存疑虑,曾对自己的老师潘世恩说过“糜银过甚终究为祸”的话。到嘉庆时,国势果然日落千丈,多亏了拿下一个和珅,才不致让嘉庆帝饿着。那时道光帝就知道,轮到自己时,是绝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因为好日子都让乾隆爷爷和皇阿玛提前取了去。光耗银巨大的千叟宴,乾隆爷就摆了两次,此间在全国各地建的行宫、驿站、阁楼,更是无计其数;一部《四库全书》,既因抢救了中国传统文化而扬了美名,又因兴师动众浪费库银而让百姓心有余悸。

太阳彻底地沉下去了。随着霞光的消散,微风送来少许的凉意。街道上的人也开始多起来。人们都在悄悄地谈论广西流行痘瘟的事。御花园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近几日最烦的也是这个。

痘瘟俗称天花,是中原大地的传统绝症。由晋而唐,由唐而宋元明清,几乎朝朝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后来,民医圣手发明了人痘接种法,人们才不再谈痘色变。但此种方法只限于达官贵人、上层阶级。到康熙朝,朝廷才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开始在各省大力推广人痘接种法,力求从根本上消灭痘瘟。

但民族成分复杂的广西百姓却偏偏不买朝廷的账,任你说破嘴,坚决不种痘。起始,康熙帝还以为是督抚诱导不力造成的结果,竟连撤了两任巡抚。但结果仍不理想,广西百姓照样信巫信神不种痘。从雍正以下,也只好听之任之;年年发放的痘苗,独广西可以不领,领也徒劳。

现在,广西终于大面积流行痘瘟了,且来势凶猛,大别于两湖;两湖上年爆发痘瘟是因水灾所致,而此次广西爆发痘瘟则是自然天成。

道光帝严令广西巡抚衙门派重兵守境,严防广西百姓四处乱窜。广西的邻省也是日夜巡逻,其总督、巡抚比广西巡抚还紧张,无不视痘如虎。

痘瘟加上周边的封锁,广西的巫医神汉愈发有了市场,劫匪路霸也开始结伙成会。

道光帝的晚膳,摆在了御花园后书房;随着漱口茶撤下去,四盘新鲜的水果便端上来。道光帝望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来块冰糖西瓜吧!”一个小太监麻利地退出去,眨眼间便捧上一盘西瓜。道光帝放下奏折,随手拿过一块西瓜,看了看,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目光重又回到案头的折子上。

这是广西巡抚衙门八百里快马送过来的折子,广西瘟情严重,盗匪横行,赈灾与剿匪,刻不容缓。众所周知,广西山多林密,地薄人稀,加之民族众多,历来是皇家治理的难角。派充过去的几任巡抚,无不去也匆匆归也匆匆,走马灯似的。频频换封疆,百姓烦,皇帝也烦。

这时一个身穿华服、步履稳健的老太监匆忙忙地走了进来,马蹄袖交叉一摆,双膝往案前一跪,低着头,双手把一张纸举过头顶道:“启禀皇上,这就是传遍京师的那首诗,奴才求内务府誊写了一份,请皇上过目。”

老太监姓曹名进喜,是大内总管,也是道光帝身边最得意的公公。御前当值的小太监赶忙把纸接过来。

道光帝道:“下去吧。”“嗻!”曹公公响亮地说了声,便慢慢地退出门外。

道光帝再次拿起广西的折子,看了许久才放下,接着又拿起笔,似乎要在这个折子上批点什么。“唉!”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又把笔放下,随手拿起的则是小太监刚放在案头的那张龙纹纸,轻轻吟起来:男儿三十殊非小,今我过之讵是欢!龌龊挈瓶嗟器小,甜歌鼓缶已春阑。眼中云物知何兆,镜里心情只独看。饱食甘眠无用处,多惭名字侣鹓鸾。——湘乡曾国藩

道光帝把诗放回案头,回手拿起一块西瓜吃起来。

夜风渐大,花草已有些许摩擦之声,眼望着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煞是凉爽。后书房里的道光帝,这时已微仰靠着椅子休息了。趁这当儿,御前当值的太监们赶忙把西瓜撤下去,又换上几盘新鲜的水果。“这个曾国藩哪……”道光帝的嘴里忽然嘟囔了一句。

守候在旁边的太监们全都吓得一激灵。看看道光帝,他还是仍仰靠着,半睁着眼在沉思。太监们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敢言语。

衣着寒酸的七品官员

京城的早晨是最好的时光。空气潮潮的湿湿的,猛吸一口,能让人从头凉到心底,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头天夜里有雾,空气会更加清新,树枝上、地面上便满是已聚拢成团团蛋蛋的沙尘粒子。这是京城极特别的一道景观。鸟儿随着和风蹿上蹿下,喳喳地叫,欢闹得不行,仿佛这好光景是它们用嘴叫出来的。说也奇怪,等它们的叫声停了,当空挂着的必是毒辣的日头,一朵云儿也没有,赛过蒸笼。

道光帝的龙辇早早便停在了翰林院的大门口。今天,他忽然决定要抽查一下国史编纂的进展情况,完全是兴致所至,不用提前通报这是乾隆爷传下来的规矩,怕的是学者们偷懒儿。

道光帝出行一改老例,除了一名随侍的太监和四名贴身侍卫,便是八名轿夫。不仅庞大的仪仗没有,连开道官、龙伞也通统不用。道光帝是大清国唯一的简行皇帝。

进到二门的时候,翰林院学者们忙碌的身影已清晰可见了,道光帝看到这些,几天来的烦闷霎时被赶得无影无踪。

随侍在左右的太监曹进喜,这个最会察言观色的老太监,发现皇上的眼角溢出了笑容,于是就抢前几步,不失时机地高喊一声:“皇上驾到……”

曹进喜的这声呼唤尾声拖得中气十足,一直拖到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文庆出来跪迎才止住。随着文庆的抢将出来,正在忙碌的学者们都霎时停住不动。

一切礼毕,大小翰林们才各就各位。

三门是翰林院的见习房,有当年是科恩准庶吉士五人,由四名检讨(满汉各两名)和两名侍讲学士(满汉各一名)负责。庶吉士的课业也无非是学习编修国史、习字写诗,程朱理学自然也在其中。然后,便是跟着大人们学着办公事。

盛世修史,别的衙门可以破败,作为大清唯一的国史编纂机构的翰林院,却不能不庄严,因为这是国运昌隆的象征。庶吉士们穿戴整齐自不必说,保养得也都非常好,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拖在脑后,个个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尽管一色调儿的镂花金座夏朝冠,五蟒四爪袍褂,绣有黄鹂的补服,却处处显示着天子门生的优裕,洋溢着皇恩的浩荡,对前程无不充满着信心,一派学仪天下、经纶满腹的样子。

道光帝在案前落座,侍读学士赵楫马上便把近期翰林院的选题捧上来,无非八股诗词几篇几首、圣人古训有几部要刻印,都用正楷字誊在龙纹纸上。翰林院的侍读、侍讲、修撰、编修及四名检讨齐刷刷分站两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道光帝很随意地翻了翻眼前的日课,忽然随口问了一句:“曾国藩有什么新作没有啊?翰林院检讨已是极重要的差事了,怎么能说‘饱食甘眠无用处’啊?”

道光帝这一句不轻不重的问话一出口,在他本人没什么,但在学子听来不亚于晴天里起了霹雳。因为他们知道,湘乡曾国藩只是一个刚升授四个月零三天的翰林院从七品检讨!在那个年代,不要说从七品,就算四品以下的官员,又有哪个人皇上肯牢牢地往心里记呢?而道光帝现在竟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曾国藩”三个字!

中等身材着七品官服面相却不雅的曾国藩,从右侧的检讨行列里一步跨出,往案前一跪,朗声道:“微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微臣有负圣恩,微臣请罪。”“抬起头吧。”“谢皇上赏恩!”

道光帝细细望下去,见案前跪着的曾国藩比引见时略微有些发胖,气色也较从前红润,只是那双三角眼,仍然让人怎么看都不舒服,如果不是有双浓眉遮在上面,简直没个人样儿。道光帝有些后悔把这个人留在京城。再看曾国藩的装束,七品补服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在肘弯儿处,却明晃晃缀了对大补丁,和周围人比起来,不仅寒酸,简直就是故意出丑!道光帝的脑中突然出现乾隆年间,为能在皇上眼里博得节俭的美名声而刻意长年穿旧官服的江西巡抚的影子,那江西巡抚尽管极尽搜刮之能事,但怕事情败露,就一味地装穷弄酸,进京面圣也要穿成讨饭的一般,非要从乾隆帝口里穿出“廉洁”二字来不可,使得整个江西官场人人尚旧,惹得夷商大呼:“江西让丐帮占据啦!”

道光帝心存了那巡抚的影子,问话的语气难免就不顺了:“曾国藩哪,你的官服已经很旧了,怎么不换一件呢?翰林院不仅要学仪天下,还要威仪天下。你身为七品检讨,就是我大清的官员。你现在这个样子在翰林院出出进进,让天下人怎么看我大清国呀?诸位说,朕讲的对不对呀?”“谢皇上圣谕!”侍讲学士及检讨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曾国藩,你说呢?”道光帝不看别人,专问曾国藩。

曾国藩的额头已布满了汗珠,他极小心地答道:“皇上说的是。微臣对不起皇上的圣恩。但微臣以为,皇上升授微臣做翰林院检讨,无非是让微臣在专心编史著书的同时研究古今圣人治世治人之理,饱读圣贤之书,以备将来到地方上做一个清正廉洁、爱民如子、造福一方的好官员。如果抛弃学问操守而光靠仪表服饰来装点翰林院的门面,微臣那样做就有负皇上的天恩和大清国的期望了。何况微臣也不愿举债装扮自己而刻意讨好皇上。请皇上明察。”

听了曾国藩的话,道光帝微微怔了怔,接着又问道:“曾国藩,朕来问你,你现在身为检讨,已从国库领取薪俸了。你的薪俸除掉日常开销不可能买不到一件新衣服吧?做人要笃实,不能取巧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平静地回答:“谢皇上圣谕!微臣自引见得蒙皇上天恩实授检讨后,当日即从国库领到全年俸禄三十三两皇银。微臣因过班引见拖后半年,已欠会馆食宿银七十贯。微臣用庶吉士服改裁七品官服费银三十贯,做补服裤靴费银一两三贯。余下的银子除了交给会馆,又为祖上祠堂捐香火银二两,孝敬高堂祖父母六两,孝敬父母四两。学生把两个袖子上缝上大补丁,是想写字时减少摩擦,以此延长官服的寿命,这样就可以挤出些银钱为本人和湘乡的子侄购一些有用的书。微臣得蒙天恩在翰林院办差,万万不敢存有丝毫侥幸心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取巧。请皇上明察。”

一席话,倒把道光帝说得高兴起来。他望了望曾国藩那双怎么看都别扭的三角眼,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曾国藩哪,这件事就过去了。朕来问你,‘饱食甘眠无用处’是怎么回事啊?”

曾国藩边叩头边沉稳地回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有负圣恩,望皇上恕罪。”

道光帝长叹一口气:“咳!朕自登基以来,无一日不苦心积虑想恢复我大清康乾盛世。朕唯望尔等用心读书、办事,君臣同心同力维系国运。尔等再不要空发议论了。都起来吧,朕也累了,该回宫了。”“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翰林院里老少翰林们的激昂声音传出很远。曾国藩站起身时才发现,汗水已经把衣服湿透了。

拒绝送礼

曾国藩,乳名宽一,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十月十一日亥时。老家是湖南湘乡荷叶塘都,世代务农,到他祖父曾星冈时略有薄产;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出生时,曾家已能雇起两个长工了。

曾麟书三岁的时候,家中遭了一场大变故,因宅基地和湘乡的一位大乡绅闹了场官司。因曾星冈不识字,又没有如数递上润笔费,让一位代写诉状的老秀才给捉弄了一把,有理的事硬让他的生花妙笔给写成了无理。星冈公到了县衙才知道被人耍了,因诉状不占理,曾星冈自然败诉。大乡绅还当着曾星冈的面儿奚落他:“在湘乡还有敢跟本老爷斗的人?我的两个儿子可都是秀才哟,哪个不知道?秀才,那可是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垒出来的哟。连秀才都供不起就想打官司?哼,真昏了头了吧!”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把原本活蹦乱跳的曾星冈一下子气病在床上,半年才下地。

这场失败的官司,耗去了曾家五十多两银子,加上被霸占去的宅基地,统共拢起来,恐怕得二百两开外。二百两银子对曾家可不是个小数目。曾家元气大伤,不久便辞退了一名长工。

两年后,曾星冈力排众议,把最后一名长工也辞掉,然后求人在长沙雇了名六十岁的老秀才,专教已到入学年龄的长子曾麟书习字。不为别的,只为争口气。自此以后,曾家自然也有了“子曰诗云”的琅琅读书声。只可惜曾麟书天生愚笨,那八股文字怎么也写不到花团锦簇,到了娶妻生子,仍然是名童生;等到曾国藩兄弟几个出世直到入学年龄,曾麟书还不见有一丝的出息。

曾星冈就知道,指望儿子振兴家族是不可能的了,就把主要精力花在几个孙辈身上。专辟了一个书馆,美其名曰“锡麒斋”,又花高价从长沙聘了私塾老手陈雁门,一名六十二岁的老秀才,手底下出息过两个举人门生。曾星冈一心巴望能从孙辈中出息个人来,而对儿子麟书,则从此不闻不问。

曾麟书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更加勤奋地读书写字。一次次地进考场,进了十六次之多,还是不气馁。到第十七次进场的时候,连学政大人都被感动了,于是给点了湘乡县县首,总算进了县学,成了秀才中的一位。尽管已是四十三岁的高龄秀才,也算给曾家老小和自己妻儿争了一口气。此后,每逢曾家有什么大事小事,也敢往人前站了。

陈雁门的确是育人有方的私塾高手,尽管只在“锡麒斋”执了五年的教鞭便因年老体弱而归籍养病,但经他手陆续举荐的几名私塾先生,确实都高出曾麟书许多,名气也和陈雁门不相上下。这期间,曾麟书也被邻都的大户人家请去坐馆,偶尔回家,也不敢过问儿子的学业。

名师果然出高徒。曾国藩二十三岁入县学,旋入涟滨书院求学,又进岳麓书院深造,终于二十四岁中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跟父亲曾麟书比,曾国藩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

入秋后,京城气温陡降。路面上的热气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灰蒙蒙的尘土和乱叮乱咬的蚊虫。会馆里寄宿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一部分官员放了外任,另一部分官员因为升了职,也到外面单赁了屋来住。

住会馆的翰林除曾国藩外,还有梅曾亮、胡林翼等人,他们分住在湖广、四川等会馆里,人称穷酸十翰林,这些人都是本分的农家子弟。稍富的算胡林翼,因为没有合适的房屋可赁,暂于会馆屈居,每晚也只是除了吃花酒就是叫局子。曾国藩与其他八人则绝少有这闲钱。

曾国藩这时正向翰林院编修、当时著名的书法家何绍基学习楷书,闲暇就和太常寺卿唐鉴、太仆寺少卿倭仁等探讨义理之学,无非孔孟程朱。

这一天,翰林院收课早,加上各衙门都在闹哄哄地筹商秋狝(秋天进山打猎)事宜。自从道光帝即位,年年秋季筹商秋狝,年年都因道光帝心痛银子,而不得成行,所以一过偏晌,翰林们便就没了约束,曾国藩就直接回会馆。

等他回到会馆时,一封宴席请帖已在他的案面上恭候多时了。翰林院侍读学士,自己的顶头上司赵楫,因老父来京看儿子,在老八王胡同的大菜馆订了几桌酒席,诚邀翰林院的所有官员次日午后务必赏光。

一见这帖子,曾国藩的头一下子就涨大了许多。

在做庶吉士的三年里,曾国藩参加了上百次的生日及官员升迁宴席,为随这样的份子,湘乡每年都要给他多寄上百两的银子去应酬。有时银子汇不及时,他就从几家会馆开办的钱庄里高息抬银,待银子到后,再归还。如此周而复始,几年下来,他不仅没有往家寄过钱(他虽然不领俸禄,但每逢节庆的恩赏也有一些),倒是由家里把成锭的银子掏给了他。

这时候,曾国藩的账上仅存铜板一百七十枚。会馆是年前会账,一年之内不用考虑吃饭问题。衣着在一年之内大抵可糊弄过去,不需额外破费。但他在琉璃厂张三丰古玩店相中的一函宋版万历年间陈怀轩的存仁堂刻本《鼎刻江湖历览杜骗新书》,如果不及时去取,不仅订银白交,一件爱物也要转易他手。何况,去随礼份子也没听说过谁拿铜板去应景。与其拿着铜板前往,不如不去,否则让下人赶出来更难看。

再次向会馆的钱庄借贷吗?尽管居京的小官小吏大多数是这么过来的,可曾国藩不愿意。他此时虽拿七品官的俸禄,全年才三十三两,但因家小均在湘乡,没有过大的开销,一个人是完全够用的。会馆是既包三餐又包杂役的,一年下来,凭他节省的工夫,总还能挤出几两捎回湘乡孝敬祖父母、父母,有时还能买上一两本的宋版书收藏。曾国藩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但是,一遇随礼份子这样的事情,他马上便捉襟见肘。有心不去,有眼里不顾上宪颜面、同僚情分之嫌;见帖就去,又随不起礼份子。更有一点让曾国藩不解,上宪大员们的宴席帖子都来得特别蹊跷,像父亲进京看儿子这种事,也值得满天飞地发帖子吗?人情人情,在人情愿。

尽管赵楫是曾国藩的顶头上司,但因曾国藩长相不雅,赵楫对这个下属一直是心存反感,背地里还给他起了个很难听的诨号“吊死鬼”,是专指曾国藩的那双吊梢眉、那对三角眼而言的。

受挫之时,乃长进之机

当天傍晚,曾国藩约了最好的几个朋友来会馆商谈赵楫这件事。他一个人不去,太显得突出;让人做了活靶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最先到的是国子监正八品学正刘传莹,随后跟进的依次是翰林院从八品典簿胡林翼、翰林院从六品修撰陈公源、翰林院正七品编修梅曾亮、邵懿辰,还有两位因吃花酒而不能到场。来的这五位除刘传莹是一榜特科出身外,其他的人都是满腹经纶的翰林公。

在会馆不像在衙门,自然随便多了。几个人让茶房添了凳子,又每人要了碗盖盖茶,便坐下来说话。曾国藩是主,自然先讲话:“各位年兄年弟,不知可曾得到赵大人的邀帖?”一听这话,刘传莹马上接口道:“国子监的人都收到了帖子,翰林院的还能落下?!”

胡林翼笑道:“赵大人的父亲到京,做下属的,就算他不发帖子,照理也是该到场的。赵大人非比其他大臣,古话讲不怕官就怕管,我等每年的考评均系他的手笔啊!”

梅曾亮转头问了曾国藩一句:“涤生,你的意思呢?”

曾国藩沉吟道:“与多疑人共事,事必不成。与好利人共事,己必受累!赵大人这次摆席,我不想去!他生性多疑,眼里又只有满人,这样的人,还是有些距离好!”

胡林翼道:“涤生啊,我等同在一个办事房里办事,你不去,别人怎么好去?去看赵楫的父亲,为的可是我们自己的前程啊!”[1]

刘传莹这时接过话茬:“我是原本就不打算去的。我一个特科出身的人,原本就没多大的前程,不巴结他怎的!涤生说得有道理,像赵楫这种专以巴结满人为能事的人,还是有些距离的好!”听了他的这番话,胡林翼和梅曾亮都没有言语。

陈公源这时却开了口:“要我说呀,咱们看看情况再说吧,大不了,送他五两银子又能咋的!富不了他,也穷不了我们!”

胡林翼和梅曾亮对望了一下,双双道:“我俩可得先告退了,两江会馆关门早,晚了,又得满京城找客栈了。”刘传莹与邵懿辰略停了停也告辞了,陈公源和家小单独租了民房住,晚走早走无妨,就陪曾国藩又喝了一杯茶才拱手辞去。

曾国藩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后,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学士文庆和他两个人任值。当然,守门的侍卫照常守门,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下了差走出办事房,他和文庆打了个照面。“下官给文大人请安。”曾国藩一边施礼问候,一边闪在一旁。

文庆却猛地立住脚,道:“怎么,赵大人的父亲进京你不知道吗?”曾国藩忙躬身回答:“下官知道。”

文庆用眼上下望了望他,脸一沉,没再言语,背起手就走了。

曾国藩好生奇怪,心道:“看这样子文庆是给翰林院全员放了假,但他本人为什么没去赴席呢?……大概像他这种级别的满贵高官是不屑看什么赵令尊的;侍卫们也没有去,茶房也没去,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面上的,反倒让赵大人生气。”

曾国藩一头想一头进了会馆,倒把坐着的茶房吓了一跳。“怎么,您老没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说今天没人在会馆用晚饭吗?小的赶紧给您老下碗面。”

曾国藩气愤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想不明白,同为汉人,又同在一个办事房办事,大家伙何以要携起手来愚弄自己呢。

到了办事房,曾国藩受命誊一份“皇考”,一连誊了三遍都没有通过,赵楫每回都是在上面批两个字:“重誊。”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国藩整整誊了一天才交卷。

曾国藩就知道,这一年的考评,是不会有好内容的了,但心中却自诩平生长进,全在承辱受挫之时。这天晚上,曾国藩刚刚回到会馆没多久,就有人来问茶房:“曾大人可是住这里?”

茶房抬头看,来人打扮得非比寻常,急忙打了一个躬,满口应承:“对对对,小的给爷带路。”

还没到曾国藩的门口,茶房就喊了起来:“曾大人,这位爷找!”

曾国藩打开门一看来人,急忙双手一抱拳道:“张总管辛苦!本官这厢有礼了。”

被称为张总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寿了!我来传相爷的话,大人今天晚上过相府一趟,相爷新近得了个好玩儿的东西,拿不准是不是上好的。”

曾国藩急忙道:“相爷吩咐,本官岂敢怠慢,我们现在就走吧。”

两个人谦让着一前一后走出会馆。茶房在后面愣愣地看,暗自猜测来者是谁。

这个张总管名叫张继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穆彰阿府里的总管家。在当时京师的官场,凡是想见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见张总管。如果张总管瞧你不顺眼,你不仅见不着穆中堂,恐怕连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有人仗着自己是九门提督的门生,就试过一把,不仅未进穆府的大门,还被守门的侍卫给打了一顿,最后还是九门提督替他摆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许人也?读过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间权势最大的一个人物叫和珅,官居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九门提督,又获了一个公爵;而道光年间最得势的人物就是穆彰阿,他的势力虽比不上和珅,但在当时官场,却是一等一的人物。

当时官场的情况是:县怕府道,府道怕督抚,督抚怕军机,军机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穆彰阿,字子朴,号鹤舫,这一年五十八岁,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嘉庆年间的进士。穆彰阿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直至大学士。

曾国藩会试的主考官、大总裁、阅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两个人有师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满人贵族里素有才名,有几件军国大事处理得比较漂亮,曾对穆还是相当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见,自中进士那次到府上谢师起,这是第四次。曾国藩素忌与满官交往过近,怕被汉官瞧不起。

跟着张总管到了门外,曾国藩一眼就看到了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轿车,漂亮、宽畅、气派自不必说,单是那四匹枣红色的蒙古马,就非一般官员敢养的牲物。这四个精灵的个头、毛色、身材的长短,简直让人分辨不开。

曾国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华丽的马车,竟然紧张得一路都在出汗。不一会儿,就到了穆府的门前,曾国藩和张总管跨出车门的时候,正迎见新科的几名进士乐滋滋地往外走。曾国藩心想,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进龙门的士子们。照常理推算,应该是前来谢师的。

进了穆府大厅,牛高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和两个道士模样的人说话。曾国藩抢前一步,边施大礼边道:“下官曾国藩叩见恩师!”“哈哈,涤生来了,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烟袋,赶忙招呼曾国藩,“最近怎么不来看老夫啊?”曾国藩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回恩师话,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镜海先生学习义理之学,向倭仁倭大人学习国学,向何绍基先生学习书法。请恩师见谅。”

穆彰阿笑道:“难得难得,天下士子都像你这样,何愁国运不隆,文运不盛啊!涤生哪,在老夫看来,唐鉴是天下皆知的理学大师,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认的国学高手,不要说你,就是老夫也是经常请教的啊。不过,要讲书法嘛,你的字已经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从楷书入手。纵观我朝,圣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讲,除圣祖外,老夫唯对乾隆年间大学士刘墉的一手好字赞赏不已。涤生哪,你不妨也寻本帖子临临看。”

曾国藩道:“恩师指点的是,下官记住了。”拱手时不经意手腕上的一块癣疤露了出来。

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见此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敢问阁下,翰林公可是湘乡曾麟书先生的大少爷?”曾国藩拱手答道:“正是晚辈。”

老道面露喜色,点点头道:“贫道在长沙云游时,常听湘乡的人传说,老夫人生大人之时,乃祖竟希先生曾梦有巨蟒入怀,院中一棵百年老槐无因而枯,可有此事?”曾国藩急忙站起身,说道:“晚生的曾祖父梦巨蟒入怀纯属湘乡人谣传而已,子虚乌有,院中老槐干枯倒是真的!”

这时右手的老道也开了口:“贫道也听说,曾大人落地之时全身癣疥,似鱼鳞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确否?”曾国藩脸上一红:“晚生的确如此。晚生来京师前,看过不少名医,却都无可奈何。想不到这疾病如此顽固,就是现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药涂抹后方能入睡。”

穆彰阿这时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三位倒把老夫讲糊涂了!涤生啊,有人从长安给老夫送了一样东西,你来看一看。”说着便命人拿来一个油布包,油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幅古字。见曾国藩与两位老道齐围拢来,穆彰阿兴致勃勃道:“说是西晋陆机的真迹,我也拿不准了。涤生,你给老夫好好看看。”

曾国藩凑近一看,这时已看清案面上摆着著名的《平复帖》。

写告示拒绝参加官场应酬

曾国藩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时,闲暇专喜好古玩,尤喜爱字画。就为这个,他拜湖南翰宝斋老掌柜齐师傅为师,专门学习鉴定古玩的知识。对古字画的用笔、用纸、用绢及装裱逐一研究,硬是练就了一双好眼睛,连搞了一辈子古玩鉴定的齐师傅也不得不夸一句“火眼曾”。

翰宝斋是一爿老字号古玩店,齐家三代经营,后堂收藏有上千件的古字画真迹。唐摹本《兰亭序》,曾国藩就是在这里看到的,唐伯虎及宋徽宗的真迹也各有小幅在案。

曾国藩来京里会试时,古玩齐为了鼓励他,特意选了一件宋丞相蔡京的斗方送给他。

点翰林的第二天,曾国藩来穆府谢座师。礼毕抬头的时候,他见座师的墙上挂了一幅中堂,古色古香的很像是一幅古字画。在大学士家里,刚刚入翰林的曾国藩不敢有丝毫的越轨举动,但是又禁不住那幅画的诱惑,告辞的时候,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座师道:“恩师,学生有一个请求,但又怕恩师怪罪。”

穆彰阿一愣:“曾翰林你讲吧,你是初次来老夫这里,老夫焉有怪罪之理?”

听了这话,曾国藩用手往墙上一指:“学生想好好看一看墙上的这幅画。”

穆彰阿一听这话,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竟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于是就很高兴地答应了:“好啊,你走近前来看吧。”

曾国藩大着胆子走到墙边,这才看清这是一幅唐朝周昉的仕女图。从用笔用纸用绢看,都是唐时风格。曾国藩在古玩齐那里见过周昉的摆扇仕女图,而这幅却是鼓琴仕女图。

曾国藩一路看过去,渐渐地沉浸在这幅画当中,他边看边道:“快把放大镜拿过来。”穆彰阿既诧异又惊愕,只得把案上的放大镜递过去。曾国藩接过来,看了许久才说:“可惜了!”“什么?”穆彰阿瞪大眼睛问。

曾国藩边看边摇头边说:“可惜啊,我看不到落款。”

穆彰阿这时情绪却出奇地好,他拿过画杆,亲自将画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到案面上。

曾国藩把放大镜贴在画上反复观瞧,许久才直起身,自言自语:“可惜了,这幅赝品!”“什么?”穆彰阿终于忍无可忍了。曾国藩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忙跪倒磕头:“学生该死!请恩师恕罪!”

穆彰阿喘着粗气冷冷说道:“这幅画是赝品?哼!老夫眼拙了?”

曾国藩早就听说穆中堂是京师八旗子弟中鉴定古字画的高手,所以只管磕头,再不敢言语。过了好半天,穆彰阿长出了一口气:“曾翰林,你起来吧,老夫并没有怪罪于你。来来,你给老夫说说这幅画。”

曾国藩站起来后,红着脸道:“谢恩师不怪之恩,学生学识尚浅,再不敢妄言了。恩师就不要再羞臊学生了!”穆彰阿脸一沉,手抚胡须自言自语:“老夫年近花甲,最见不得有始无终的事情!”

一见这个情形,曾国藩才无奈地说道:“整个画卷,学生都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这落款有些疑问。恩师知道,唐时宣纸较粗糙,而落款处的宣纸纹路却较细腻,这定然是把原款提掉,后补的款。看这宣纸的成色,像是明人所为,请恩师明察。”

穆彰阿拿起放大镜认认真真地看起来。过了半晌,穆彰阿抬起头,冲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快快摆酒,老夫要与曾翰林一醉方休!”

听了这话,曾国藩的一颗心才嗵地落了地,两个人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现在面对《平复帖》,曾国藩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手拿放大镜,一点一点地看这《平复帖》,穆彰阿和两位道长都屏住呼吸等待结果。《平复帖》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所书的一封信牍,内容是对贺循、吴子扬、夏伯荣三位朋友的品评。曾国藩看到的《平复帖》,用秃笔写于麻纸之上,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其字体为草隶书,转折处很少顿挫,边嵌古签题:“晋陆机平复帖”。

推敲结束后,曾国藩直起腰来长出一口气,欣喜地说道:“恭喜恩师,这确是西晋陆机的《平复帖》!”“哈哈哈……”穆彰阿的笑声在客厅里四处回荡。穆府上下都知道,这是相爷极欢喜时才发出的笑声。只是近几年,穆老相爷这样笑的时候越来越多。

从相府回来,曾国藩一眼便看到门房有一封写给自己的帖子,打开一看,原来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满官金正毕为老姨母过寿诚邀京官全员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为辅导皇子专设的机构,后来也改作编著国史了,是和翰林院属同一机构而分设的两个衙门。两处人来往比较密切,而金正毕与赵楫又最为知心要好。

曾国藩一看见帖子,手腕子就先酸了,厌恶之感也一下子涌出。

他知道,赵楫的宴席既然没参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寿宴也就不能参加。以此类推,从此以后,凡是京官的各种类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参加。厚此薄彼,是官员之间相处的大忌。谁要占了这条,谁在京师就不得容身。或许,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也就谁也不得罪了。

主意已定,曾国藩随手便把帖子放过一边,仿佛放下一桩心事。他到茶房那里要了半盆热水,他要用热水搓一搓因抄写过度已经肿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时活血化淤,几天内就别想稳稳地握笔了。他不办公事,赵楫不把他告到文庆那里才怪呢!

哪知道,不经热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热搓之后,许是血液散开的缘故,倒大疼大痛起来。曾国藩不得不让茶房打着灯笼,到对面的药铺买了贴止痛膏药贴上,这才略有缓解。

曾国藩越想越气,已经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在一张八行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个告示:“曾国藩出身贫寒,长相不雅,箱内无银,虽任检讨一职,却是七品小官,俸禄有限,除衣食住行,已无盈余,即日始,凡京官上宪、同僚坐席陪酒应酬之事,概不参加,请帖亦不收存。见谅。”次日早上,他就把这告示方方正正地贴到会馆的柱子上。

没过多久,曾国藩就因“办事糊涂,办差敷衍”,遭到御史参奏,被道光革去翰林院检讨实缺,成了翰林院候补检讨。每天虽也照常去翰林院点卯,却没了实际差事,没了俸禄,境况竟不如庶吉士。依礼向赵楫等上宪请安、道乏时,这些人不仅把脸扬起老高,嘴里还总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嘲讽、讥笑的话来。曾国藩几次被弄得尴尬万分。

以往的同僚、同乡,有几个与他很是不错的,此时也不知是怕丢了自家头上的乌纱帽,还是怕上宪怪罪,影响自己的前程,竟然也开始躲他。他有时想凑过去说句话,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个理由走开,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在苦闷与孤独中,曾国藩写了这样一首诗:今日今时吾在兹,我兄我弟倘相思。微官冷似支床石,去国情为失乳儿。见惯浮云浑欲语,漫成诗句未须奇。径求名酒一千斛,轰醉王城百不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用毛边纸装订了几个本子,给自己订了一年的日课册,决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日课册被他命名为《过隙影》,其实就是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日记:“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备“念念欲改过自新”,以求进取。无缺分、无俸禄、无同乡、无朋友的这个“四无”期间,曾国藩只能自己和自己讲话。后来这一日一篇的《过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瘾,再难割舍。

与此同时,曾国藩的遭遇激起了部分有较高社会地位和职位的官员的不满。这些人虽不在翰林院供职,但讲起话来,还是有些分量的。著名国学大师、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鉴先生,当时对曾国藩道:“涤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实国家之幸!老夫当寻机会在皇上面前为你开释。”倭仁、吴廷栋等唐鉴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后为曾国藩鸣不平。

看到这些,曾国藩的心才稍有安慰。[1]清朝另一种入仕途径,不考文章词赋,根据相貌应对选拔录用的一种选官制度。

第二章 一夜连升四级

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

皇家寺院里的钟声悠远而漫长,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典(皇太后寿辰)就在这样的钟声里开场了。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国庆还和往年一样,在京的官员每人赏一碗面条,给有功的督、抚们赏上两件黄马褂,武将们中优秀的赏个“巴图鲁”(荣誉封号,意为勇士英雄)算了,但大学士穆彰阿却认为不妥。

穆彰阿郑重其事地给道光帝上了一道奏折:“皇上自登基以来,无日不操心费神,勤俭克己,更是超过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寿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圣国的国庆非小夷小邦可比,岂能一碗面条了事?尤其是战乱之后,为向小夷小邦显我天朝强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慑。只有这样,国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小瞧我天朝。”

驻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从边疆发来奏折,极力怂恿皇上轰轰烈烈地举行国庆,并且强调说,悄悄地过国庆,虽有了节俭之名,却也算示弱于外夷了,举国上下都无光。

道光帝拗不过大臣们的苦劝,只好勉强同意,但还是告诫承办大典事宜的顺天府:“凡事能俭就俭,断不可勉强。”顺天府正三品府尹一连叩了八个响头,一连说了八句“臣一定遵旨办理”,这才喜滋滋地退出。

大典的前奏曲在顺天府的操持下,正式拉开了序幕,先是清理临街店铺的招牌,顺天府工部办事房规定:“凡京师店铺招牌,限五日内一律到城南李记招牌铺统一样式,统统更新换好,不许到其他招牌铺制作。有违抗者,轻者封锁铺子,重者罚银入狱,无论铺面大小,概莫能免。”

规定里所谓的李记招牌铺,就是奉天府工部衙门张尚书的老泰山和大清国工部衙门匡侍郎的小内兄合开,专为商家制作招牌的铺子。据说,仅皇太后这一次生日,“李记”就把钱挣海了,就算李记招牌铺十年不接生意,也不会倒闭。

此规定当天即张贴出去,五日后,就有专人一条街一条巷地验视,好不认真。

有几家自认为招牌是新做的,只是样式有违,想蒙混过关,店主便被捕快锁拿,最终费了上千两的银子赎罪不说,还照样把旧招牌砸碎,到“李记”做了新的,这才了事。

临街的墙面刷上了新洋灰,不临街的民房也抹上了新泥巴,一派万象更新之景。大菜馆、大酒楼、大戏园子,更是张灯结彩,连欢乐场外面挂的大红灯笼,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买崭新的挂上。顺天府这时讲的话是:“十天再造一个大京城!”

顺天府这样一闹,虽然百姓叫苦不迭,尽管京师仍然还是以前的京师,但气象的确焕发了一种活力。办完了这些,官府又挨着店面逼人捐资,说要统一购买黄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抢在这几天铺上新沙子。皇太后的吉日,谁敢道个不字!

长沙会馆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两银子。曾国藩住的湖南会馆仗着里面住着几位翰林,名誉理事又是当朝的三品大员太常寺卿唐鉴,这一百两银子的捐款便想赖掉。哪知道顶了三天,会馆管事的就被顺天府首县的捕快拿了去。一百两的捐资不仅分文未少,赎人又花了七百两。

管事的放出来后,越想越有气,便去找唐鉴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面为自己也为湖南人讨个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仅公道话没有讨出一句,到最后,竟然让唐鉴连湖南会馆的名誉理事也给辞了。

唐鉴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权重,不宜再做什么理事,虚名害人、害己、害同乡。”

任管事百般苦劝,唐鉴只是摇头,再也不肯答应。

其实唐鉴也有他的苦衷,他只跟曾国藩一人说过。那是曾国藩到唐府向唐鉴请教圣人思过的工夫时,唐鉴语重心长地讲出这样的一番话:“圣人思过重在慎独,慎独的工夫重在独字上。独而不慎,无以思过。大清乃太祖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轻德。惟当今圣上,重德而轻武,偏偏又天灾人祸不断,权臣则阳奉而阴违。德臣难施展,权臣又当道,为今之计,退而求其安,方不致丧节丧德,也能保全名声。

老夫久历京师,官至九卿,场面经过无数。大清国是满人的天下,我汉人决难伸腰,行事办差,惟满人马首是瞻,老夫穷居高位,也仅是混口饭而已。老夫不擅从政,却喜欢育人,趁现在圣上不厌,老夫不久就要辞官南归了。涤生啊,你还年轻,听老夫一句话,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无论居何位置,都要急流勇退,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为人,和时下的官场,如何能融啊!水至清则无鱼,官至清则遭忌啊,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不变的理!”

曾国藩知道,唐鉴这官做得比较委屈自己,在官场急流勇退是迟早的事。无论是谁,官运极盛时,公私事格外顺手,一唱百和,然而闲话也由此而生,怨谤因此而兴。与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御史吴廷栋等几位,哪个不是满腹的学问!但在官场,除倭仁籍隶蒙古沾点皇亲无人敢小瞧外,几乎个个噤若寒蝉!

曾国藩想一阵,悲一阵,气一阵。他心道:“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什么要做官就做个廉官,要做人就做个君子,全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仅仅因为拒绝参加宴席,实缺都给丢掉了!现在连吃饭用度都要向家里人要钱,还扯什么廉官、君子,边际都不着啊!”

大典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第一批进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抚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爷、亲贵们,随后到的是偏远省份督、抚的专差和驻藏将军延龄的八百里专折。

道光帝见到延龄的专折后吃了一惊:莫非西藏又有骚乱不成?打开一看,原来是延龄为参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于赴京途中拜发的问安奏折。奏折中写道:“奴才离藏已四十余日,正在日夜兼程赶往京城。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奴才不伺候在身边哪行!祖宗的在天之灵,不剐了奴才才怪!”

看完奏折,道光帝的脸都气白了。边疆事繁,非内地可比,擅离职守,如何得了!他提笔在延龄的折子上批了“糊涂”两字,又立时传谕军机处拟旨,将延龄降二级处分,仍回本任,令其迅速返藏,半刻不得延误!

圣旨发出去不久,蒙古王爷、西藏四名噶伦所派的专使及朝鲜王府的特使,也一并进了京;英吉利与美利坚等夷邦虽也派了使节乘了船来,道光帝却没有接见,礼物自然也没有收。道光帝这么做,据说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劝起了作用。

穆彰阿诚恳地说:“夷人都长着黄毛蓝眼钩钩鼻,吓着皇太后可不是好玩的!七十岁的人,哪能经得起吓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画地道:“我天朝圣国乃礼仪之邦。夷人的两条大长腿生下来就不能弯曲,到了贺寿时,百官都跪请皇上、皇太后的安,他们却站着,这成何体统!传出去,有损国威呀!”

面对质疑须冷静

大典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有亮,顺天府的亲兵们便在京师的各条道路上设了哨,京官们这一天也都起得特别早。曾国藩虽是候补检讨,也早早地来到翰林院候着。这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谁都不想错过。错过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等到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两旁已是站满了人。京城的百姓个个都清楚,从道光帝登基,这么大的场面还是第一次出现。大家都伸着脖颈盼着、等着,比皇上本人还急。

最先走进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爷朱英那泰,有仪仗、有马队,老王爷坐在没遮拦的大轿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一见这情景,街两旁观看的老人们就感叹:“王爷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爷搞的那几次盛会,朱英那泰王爷是何等地有精气神!头昂起老高,腰杆子直直的,两个大眼珠子,简直就是两盏明灯!仿佛是一晃儿,头发白了,眼皮下塌了,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爷进到紫禁城以后,朝鲜国的特使也带着礼品坐着大轿来了,特使大轿的后面还跟着十顶花轿,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看热闹的百姓们可就纳闷了:“怎么着,这十个女子也是礼品?咱万岁爷可不好这个!”

守街的亲兵们马上低声喝止众人:“闭嘴!再说割舌头!”

一队一队朝贺的人整整过了一上午,到了傍晚时分,才轮到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庶吉士们进拜。

曾国藩一整天滴水未进,此时已饿得头晕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饭还是继续等,却忽然传谕觐见。曾国藩神情马上为之一振,说也奇怪,竟不觉得饿了。

曾国藩等一班翰林们在礼部堂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的时候,龙座的两边已是站满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员们。蒙古王爷及朝鲜王爷的专使们并不在这里,好像已领到别处用饭去了。

礼部堂官高喊一声:“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翰林们就齐刷刷地跪下去,一齐照葫芦画瓢,待皇上说一句“下去吧”,礼部堂官就高喊一声:“谢恩!”翰林们就一齐叩头,然后便退出来。正要退出的曾国藩,却被兴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曾国藩哪,你到前面来,朕有话问你。”道光帝用眼扫了扫那些脸呈惊愕色、侍立在两旁的王爷、大臣们。曾国藩硬着头皮,匍匐着跪到前面来,心开始七上八下地跳,额头已有汗冒了出来。“朕听说你在会馆贴了个声明帖子,说什么不再参加任何官员的宴席了,有这事没有啊?”道光帝表情凝重地问。“回皇上的话,有这事儿。”曾国藩低头回答,猜不透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难道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你也不参加吗?”

曾国藩浑身一抖,赶忙回答:“回皇上话,国宴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自然要参加!”“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办事,成天挖空心思弄这些。我大清国,岂能容你这种小人招摇!你倒是说啊!”

道光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曾国藩听来却如五雷轰顶。曾国藩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他略静了静,壮起胆子回答:“回皇上话,微臣参加皇上的寿宴和皇太后的寿宴是因为皇上不是官,皇太后也不是官。”“那朕和皇太后是什么?”“回皇上话,皇上是万民之主,是我大清国的主宰!而皇太后是国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是必须参加的。”“曾国藩哪,”道光帝缓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算你还有良心,这个问题朕就不问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身为大清国官员,为什么不参加其他官员们的宴席呢?该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国的官员吧?”

曾国藩叩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微臣进京城几年来,参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种类型的宴席,凑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两银子了。微臣慢慢发现,许多官员名为庆寿宴、贺喜宴,实为敛财宴。微臣就一年参加过两次一个人的生日宴。微臣斗胆问皇上,母亲生子,有一年当中分两次生的理吗?微臣于是决定,再不参加什么寿宴了,此风断不可长啊!微臣尽管现在成了不拿俸禄的候补检讨,但既蒙天恩点了翰林,以后就免不了出去做官,为皇上办事,为百姓办事……己已不正,谈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负圣恩哪!请皇上明察。”说到动情处,想到自己为此所受到的打击,曾国藩眼圈一红,那泪再难控制,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道光帝说一句:“下去吧。”

曾国藩正要起身谢恩,却见一人突然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说了一句“皇上息怒”后并哽咽不止。满殿的文武大员都被闹得一愣,细细一看,却原来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辅的满大学士穆彰阿穆老相爷。

道光帝急忙扬了一下手:“穆彰阿呀,快起来讲话。”“谢皇上!”穆彰阿站起身,后退一步,“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乃奴才的门生,黄口孺子信口雌黄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气,作为他的座师有不可推卸的教导不力之责任!奴才罪不可恕啊!”说完他又跪下,边叩头边道:“奴才替曾国藩领罪了!”

满殿的人全都震惊了,听穆中堂的口气,这哪里是领罪,分明是替曾国藩求情。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国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说了。咳!曾国藩这个人哪,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都下去吧,朕也累了,想静一会儿,朕晚上还得陪太后和几位王爷看戏呢!”道光帝懒懒地闭上眼睛。

曾国藩临起身时,偷偷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这一望竟令他心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脸色竟不如旁边坐着的老太后红润。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袭上了曾国藩的心头。

道光帝原名爱新觉罗·绵宁,后改旻宁,是大清入关后第六代皇帝,即位时已三十九岁。其父嘉庆帝即位时,国家财力已被乾隆爷铺张殆尽了,所以才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的民谚。一个拥有众多疆土的大清国的库银竟抵不过一个奸相的私财,那情形也着实让人觉着寒酸。嘉庆帝靠和珅的家财维持了几年,等传位给道光帝时,户银已不足千万,接近不继的边缘。

道光帝做皇储时,对国政的种种弊端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接位后,首先把节俭作为第一要事,严禁奢侈之风。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兰秋狝,道光帝即位时声称,木兰秋狝糜银过甚又沿途扰民,缓办,但一直未办,又对全国的吏治大刀阔斧地来一番整顿,换了几位不中用的督、抚,革了若干名务虚不务实的大学士。

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学士曹振镛、吏部尚书英和及礼部尚书黄钺,曾被道光帝称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军机首辅曹振镛的“多磕头少说话”的滑头做法,让道光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调整了军机班子,把比较敢说话敢施政的穆彰阿升为首辅大学士。

所以说,道光最初的十几年,是大清国人事更换最频繁的时期。有时一天同时革除两名大学士,有时又一天同时升授四五位督抚。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没有,乾、嘉的操劳却全都给了道光帝,道光帝怎么能不苍老呢?

在曾国藩眼里,道光皇帝就像北京的护城河,有古铜色锈迹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说不清他何时要散发污浊,更摸不准他哪一天能焕发活力。

连升四级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即曾国藩由实缺翰林院检讨成为翰林院候补检讨的六个月后,一道圣旨降临翰林院:“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耐劳克俭、学识出众,着升授翰林院侍讲、詹事府行走。钦此。”

翰林院侍讲是从五品官员,詹事府行走无品级,是虚衔。曾国藩等于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个衙门办公。三十三岁的曾国藩,忽然间便跻身于中层官吏的行列。

满朝文武诧异,曾国藩也诧异,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诧异。

曾国藩依例进宫谢恩,太监曹进喜给他透露了内情,皇上之所以把他连升四级,一则得力于他在大典中应对得体,皇上存了怜才惜物的念头,一则源于大学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鉴等人的有力举荐。知道这些后,曾国藩的两行热泪悄悄地流向心里。

会馆已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员住会馆是与大清官制相违背的。通过会馆的介绍,曾国藩在前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租了一处小四合院:先是门房,门房的后面是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间,曾国藩的书房、卧室都有了。最让曾国藩满意的是,左右的墙外,各有一棵大槐树,乱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凉。这个院落只有一个缺憾,有官员来访,轿子只能停在院外。

检讨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着太不成样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间江西巡抚第二了。所幸的是,湘乡捎来的银子还有二十几两的余头。他于是拿出二两来,一股脑儿给了裁缝,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补服就制备得齐齐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觉得精神多了。但跟着就出现了民谣,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儿一大怪,五品顶戴走着来。”

这原本是讥讽曾国藩的话,是由那些满族官员编排的,无非是说,曾国藩身为五品官员竟然每日走着去翰林院当差,给大清国抹黑了云云。这其中也不乏赵楫、金正毕等人的口舌。这些流言传到曾国藩耳朵后,他权当耳朵里塞了鸡毛。

听说曾国藩立门开府,户部尚书英和便把自己的一个跟班推荐给曾国藩做门房,门房姓陈名升,也是湖南人。碍于英和的面子,曾国藩不得不将此人留下来。

因为升了官,又单赁了房子雇了门房,曾国藩的开销一下子加大了,他这时急需家中能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两银子,一则还债,一则维持日常用度。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哑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仅不能给家中人以好处,反倒继续向家里要银子。

收到曾国藩的家书后,其父曾麟书喜不自禁,兴冲冲地给曾星冈报喜:“爹,来喜报了!宽一升了官了!”曾星冈翻了翻眼睛,“麟书啊,不是爹看不上你。你现在也是个相公,走路说话就不能稳当一些呀?”

麟书笑着说:“爹说的是!儿子以后一定注意。您孙儿升官,儿子是高兴的。爹,您猜这回宽一升了个什么官?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啊!”“你别蒙爹,你以为朝廷的官说升就升啊?宽一引见这才多长时间哪!”

曾麟书急道:“爹,儿子说话您怎么总不信哪!”

曾星冈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时,从外面涌进来十几名听到消息的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跪在曾星冈和曾麟书的面前说:“恭喜大少爷升官,恭喜老太爷寿比南山!恭喜老爷福如东海!”曾星冈先是一怔,好半天才挥挥手说:“好了,都起来吧。”

曾星冈转头对麟书道:“竹亭啊,告诉厨下,今儿改善伙食。”麟书先答应一声,想了想又说:“爹,依着儿子,莫不如杀口猪……”

曾星冈道:“年不年节不节的,杀猪干什么?你忘了这个季节正是猪上膘的时候吗?”

曾麟书仍然笑着说:“爹,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呢。儿子的意思是,杀上一口猪,四乡八邻的老亲四少都通知到,就这机会好好办一办。您孙儿这次升的可是五品官哪,一下连升了四级呀!可这官却不是想升就能升的呀!”曾星冈扬扬手对下人说:“记着,大少爷的事你们不许张扬。有胆敢仗势欺人的,可别怪我曾家薄情!都下去吧。”

众下人退下后,曾星冈用手指着儿子说:“竹亭啊,你能不能听爹一句话不张扬啊?让人笑话呀。你要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百姓,你可是秀才呀。”

麟书辩道:“爹,你知道五品官多大吗?比县太爷整整大三级呀!这样的大好事不张扬张扬,谁能知道啊!儿子都想让人给县太爷也捎个信儿呢。”

曾星冈大喝一声:“你敢!”回手抓过拐杖,指着麟书说:“你给我跪下!”

麟书急忙跪倒说:“儿子也不是成心要惹爹生气呀。”

曾星冈说:“竹亭你听着,以后,不管宽一做了多大的官曾家的人都不准张扬。还有,你少和衙门的官人来往。只要家里人安分守己,不出外招摇,宽一的官才能做的安稳。你记住了吗?”麟书一边磕头一边说:“儿子都记住了,儿子再也不张扬了!”

曾星冈叹了一口气说:“竹亭啊,不是爹看不上你,爹是怕你一时糊涂毁了曾家也毁了宽一呀!你起来吧,给爹讲讲宽一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

麟书忙站起身展开信说:“宽一说,他已从会馆搬到外面去住。上次家里给他借的银子,等俸禄下来他就让人捎回来。他还说,他现在的俸禄是年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年底还有恩俸。扣除他在京里的陈欠……”

再说曾国藩这厢,凭空飞下来个五品顶戴,给了他无限的慰藉与希望。在《过隙影》中,他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廉洁自律,方能上对得起天、皇上、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亲友、子侄。只要坚守一个廉字,就算做事偶尔有失公允,也不会惹来麻烦。”然而,曾国藩字迹尚未干,门房陈升已喷着酒气捧着一包银子进来了。“爷!”陈升乐颠颠地把银子掼到书案上,“一百两银子,您老一年的俸禄哩!怪不得英爷总说当官好,当官真是好!”“谁送的?”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1]“一个高个子没有胡须的瘦戈什。”陈升不耐烦地回答。“人呢?”曾国藩望了望门外。“走啦。”陈升好生纳闷,“银子送来,不走干球!”“没说什么或留什么吗?”曾国藩好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把银子白送给别人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没说什么话呀!银子留下还说什么话呢?”陈升闭着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爷,小的见了银子先顾了买酒,把汉子留给爷的一封信给落门房了。我这就去取来给爷看。”陈升边走边用手捶头:“看我这记性!”

陈升撞开门出去了,看着陈升东倒西歪的身影,曾国藩险些被气炸了肺,他强压着一腔怒火,等陈升取来信函后,赶紧把信展开,原来是浙江乡试将临,皇上虽钦定了主考,却没有拟出副主考的人选来。

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学士、曾国藩的座师穆彰阿穆中堂的一个出五服的本家侄子,来信讲,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荐穆同任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时让穆同给曾国藩透个底风,能否让曾国藩见皇上的时候(曾国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给皇上和皇子们讲“四书五经”,此阶段曾国藩见皇上的次数相对多于其他的官员)再给美言两句,加点筹码。因为,历届乡试的副主考,均从翰林院和礼部选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规矩。

穆同还透露皇上最近很是赏识曾国藩,说曾国藩对“四书五经”讲解得透彻、理解得深刻,当朝不多见。并申明这话是皇上亲口对穆中堂讲的,百两纹银是薄礼,待从浙江回来再重重答谢云云。

拿着书信,曾国藩心道:“皇上赏识我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连升四级便是佐证,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了。尽管皇上私下里连让曹公公找了自己两次,问的话也无外是‘最近写什么没有啊’,‘读什么书啊’,‘你对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极其平常的话。但是,一个从五品官员能入当朝天子的眼帘,这已让满朝的文臣武将感觉出非同一般了。”

仔细思索一番后,曾国藩提笔给穆同写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词委婉,无非中堂大人交办的事下官拼力办云云,比穆同写得还虚,但再三申明,银子是不能收的,无功不受禄也。信的结尾,曾国藩讲,如穆大人执意如此,下官只好如数上交了。

封好信后,曾国藩吩咐陈升道:“你把这封信和这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搁了,现在就去吧。”

已经醒酒多时的陈升,把信先揣进怀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郑重其事,又拿过银子掂了掂,迟疑了好半天才道:“爷,这银子您老没动吧?”

曾国藩警觉地把眼睛一瞪:“怎么……”“爷,”陈升嘀咕着说,“这本来是一百两的,可我用了几钱银子打了酒喝了。爷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爷就再添点银子吧,送过去也好看些。”“你?”曾国藩瞪大眼睛,气得浑身乱抖,“你好大的胆哪!客人的银子你也敢动!把信掏出来,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那几钱银子就作你的工钱吧!”

在选人用人方面,曾国藩有三大原则、四个标准。三大原则一是选人切勿眼光过高,二是首选忠义血性之人,三是德才兼备以德为本。四个标准是:第一要有治民之才,第二要不怕死,第三名利心不能太强,第四要能吃苦。如陈升之流,若非碍于情面,他早就想将他逐出府门。

听了曾国藩的话,陈升也愣住了,他歪着脑袋道:“咋,你才五品官就这大脾气,人家英大人……”曾国藩不容他说下去,劈手夺过信,用手往门房一指道:“陈升,还用我帮你收拾铺盖吗?”陈升愣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爷就离开这里又能咋的!”

撵走陈升后,曾国藩袖起已添足的银子和信直奔长沙会馆,他只好让会馆的茶房代劳了。

等曾国藩赶回府上,已经是入夜时分,进房间后,直觉癣疾发作,通体刺痒,整整痒了一夜未眠。这与生俱来的怪病,把曾国藩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陈公源来访。

陈公源籍隶山西,是曾国藩上两科的进士,涉猎较广,琴棋书画,无所不能。陈公源善谈,吸纸烟,尤好藏书,与曾国藩情趣比较相投,也颇谈得来。因为两个人都是独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国藩去寻陈公源,便是陈公源来找曾国藩。

曾国藩把门子陈升的事跟陈公源讲了一遍,陈公源也被这大户人家用过的奴才给气得不行。陈公源无意间见曾国藩床上血迹斑斑,知道国藩的癣疾定是大发作了,于是也不言语,只管掏出根纸烟衔在嘴上,用随身带的火镰燃着,却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笑道:“涤生,我一心烦的时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试试。一文钱够吸一个月,你又不喝酒,何以解忧?唯纸烟耳。”

曾国藩迟疑地把纸烟接过来用口衔住,也学陈公源的样子,抿着嘴刚吸一口,立时就咳起来,咳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他把纸烟递给公源道:“这东西太辣,我没这口福,咱们还是围上一局吧。”说着就摆上围棋。

陈公源道:“涤生,你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爱,抽根烟权当消愁了不中?这纸烟还是挺管用的,人家满人的女人中还有吸的呢!你再吸几口滋味就出来了,既解乏又解困,是个好东西。”

曾国藩知道陈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几口,果然觉着五分地受用了。

从这以后,曾国藩就开始吸纸烟了。

善待下人却遭老臣参奏

送走陈公源后不久,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们相约都来贺喜。

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宪、同僚、同乡们交往,曾国藩可谓煞费苦心,他守着受礼但不收礼金、不参加他人宴席的信条,让这些翰林公们每人书写了一副对联,这样一来,既不扫大家的兴,又避免了受礼一说。场面不尴尬,宾主又都相宜,皆大欢喜。

参加各种宴会题写对联、警语的方式,很快在京城达官贵族中蔓延开来,渐成时尚。有人说始作俑者是曾国藩,又有人说不是,曾国藩仅是一名穷翰林小京官而已,影响力没这么大。不管是与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点喜欢上曾国藩了。

一向喜欢热闹的胡林翼笑道:“涤生啊,我们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墨迹我们固然要留下,但贺礼也是要送的。你现在已是五品的官员了,‘五品顶戴走着来’,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县令还有轿呢!我们给你凑顶轿子钱吧!也算给我们长长脸,也省得一些人乱嚼翰林院的舌头。”

梅曾亮也道:“我们都有轿子,你却没有,我们脸上也无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着去办事房的?传到当今圣上那儿,别误会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烦!?”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禄一年才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过一百几十两的样子。这么点钱,除了穿衣服吃饭买几部书看,我用什么养轿夫啊!湘乡一共才百十亩地,又一半儿是山坡,几大房合起来几十口人要吃饭,真有银子不继的那一天,我这宅子都可能赁不起啊!穷京官穷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点积财过活不是?”

这话触到了邵懿辰的痛处,他愤愤地说:“这几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儿是由民族差别引起的。旗人生下来就有俸禄,我们汉人……”

胡林翼接过话头道:“涤生,听说英中堂给你荐了个门房,我咋没见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相府用过的人我用不起呀!各位,有合适的给我再荐一个吧。没个门子,不能总让会馆的茶房给我跑腿儿学舌吧?如果还住会馆自没得说,我现在出来立门开府,还让人家跑腿儿学舌,没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涤生啊,门子的事情,我们自会给你留心的。”说罢话锋一转:“我们不是在八大院订了桌酒席给涤生道喜吗?时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涤生啊,这回你该放下架子了吧!我可是专给你点了碗八珍豆腐啦!我们几位可是都没乘轿啊!”

曾国藩知道这回不能再推辞了,何况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楼大饭庄,没有美酒佳肴,吃一顿也用不了几两银子,于是道一声“稍候”,进卧房换了一件便服,随着众人走出去。

五天后,陈公源给曾国藩引荐了一个叫周福禄的同乡,来给他做跟班门房。周福禄长相挺斯文,也粗略识得几个字,年约五十多岁,还没有胡子。

为了不让陈升之事重演,经周福禄同意,曾国藩将他改名为周升,以示告诫之意。对于周升,曾国藩一有闲暇便与他谈古论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言传身教;主还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间的隔阂却是越来越小了。这也被士子们称之为奇。因为满人主奴之间的界线是极其分明的,无人肯混淆,这是满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为这不顾体例的事,英和还正儿八经上奏参了曾国藩一本,说曾国藩身为大清国官员,不顾身份,不懂规矩,待下人如兄长,视奴仆若亲人,有违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经据典说,仆可以买卖,官员可以买卖吗?任其胡闹,国将不国了!恳请皇上重办该员,以正国风。伏乞皇上圣鉴。

望着这不伦不类的奏折,道光帝长叹一口气,提笔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迈,老糊涂也。”折子退回军机处,在京城一时传为笑谈。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从此,英和与曾国藩的关系就恶化了。

曾国藩立门开府后的第四十天,湘乡老家的长工南家三哥便赶了过来。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点偏亲,说是长工,曾家却谁都不把他当长工看:割麦时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麦,渍麻时便一起渍麻。到了年底,曾家总要分过去几担粮食酬劳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办的事情,总让他去办。长沙他是常去,曾国藩点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

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练就了一双快腿。这次进京,他给大少爷带过来五坛腌菜、五双布鞋和五十两银子。南家三哥把银子交给曾国藩后,用手指着坛子和鞋道:“大少爷,老太爷说,这五坛腌菜是特意给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没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补啊!鞋是老太太和几房少奶奶赶做出来的,也不知合不合脚。”

曾国藩把一坛腌菜打开黄泥封口,见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儿、苦瓜根儿等,品样达十几种之多,花花绿绿,非常好看。他用手抓起一根扔进嘴里,边嚼边道:“住会馆这几年,可把我馋坏了。以后,有进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儿,缺鱼缺肉都不打紧,只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头全靠它下饭呢。三哥呀,怎么没有带些苦菜呀?”“啊,大少爷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边说边打开包袱,从里面一摸便摸出一个小包袱:“这是干苦菜,做菜时让厨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开胃呢!大少爷呀,小的没想到您离家这么久,还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爷和老爷这回可该放心了。”“嗯?”曾国藩被说得一愣,“老太爷和老爷说什么了吗?”

南家三哥道:“其实也没什么,小的从家里动身时,老太爷特意交代,让小的别动声色,看大少爷吃腌菜时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如果喜欢,就把苦菜拿出来。如果不喜欢,苦菜就别往外拿了,大少爷肯定是忘了本了!”“咳!”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以前我不让家里捎腌菜,是因为会馆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兴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这种做法的,恐怕还没有!”“是啊,靠着几十亩薄田不仅养活了几十口人,还供出个大翰林!全国都少见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腌菜的确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话得从曾国藩的太爷曾竟希说起。

曾竟希是靠给大户人家打短工的积蓄买得五分田的,十几年的光景便累到二十几亩。为了让菜地多出些银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儿、菜叶来制作。如果菜根儿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净了代替,总要填满十几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见也最不值钱的大路货,湖南几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来腌菜,但曾家却把好的都卖掉,只用苦瓜根儿来腌菜。

亲戚邻居们见曾家已过得有些气象,都认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节俭。曾竟希却说:“菜根儿补肾,苦瓜根儿去火,都是宝哩!”曾家什么都在变,气象也是一日胜似一日,但这腌菜的内容却一直没有变。湘乡人都说:“曾家吃菜根儿是吃顺口了!”他们哪里知道,为了能让曾国藩安安稳稳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紧肚皮过日子。

谨记教诲,勤俭持家

就在这一年,正四品鸿胪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钦授浙江乡试副主考。

在翰林院见到礼部的咨文副本,曾国藩感觉出了座师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为穆同虽说也是出身两榜,但却是武科,惯玩拳脚,他是一个“四书五经”一窍不通的人。这样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协助主考组织一省的乡试,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会是哪个呢?

至于穆相让曾国藩也帮衬几句穆同的话,曾国藩答应是答应了,但却没有做,他也不敢做。但当朝一品大学士、军机处首辅、道光帝眼中敢说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还是越发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学问上是个大白丁,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过的道光帝也应该有所耳闻。曾国藩偏偏是京城里公认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宠的时候,除非他帮衬几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实现。这笔误记了的糊涂账,竟然使曾国藩仕途顺利了许多;想给曾国藩出点难题的人,因碍于穆老相爷的面子,也都作罢。

穆同身为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禄一百五十两、米一百五十斛之外,还有世袭的一份俸禄,也将近二百余两,再加上恩俸,一年的总收入不会低于七百两。有士大夫阶层的收入,他为什么还如此看重这趟皇差呢?[2]

原来,钦命典试的官员不仅要从户部领取不菲的程仪(主考一般为两千两,副主考为一千两),乡试结束时,地方上还有一份礼金赠送。乡试主考一般由两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须四品以上的官员)或三品以上文职大员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乡试结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钱来孝敬,一般为两千两银子,这等于又拿了一份程仪;至于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级了,但也要是文章出众之人出任(穆同这种特殊情况除外),一般孝敬一千两银子,也和程仪相等。无非一个公开,一个不公开罢了。礼金多由一省的督抚或学政来转交,名为辛苦费,实带有贿赂的意思。当时有民谣说:“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炕”。主要说的就是这种灰色收入。

其实,这种不成文的规矩早在康熙年间就出现了,只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数目。那时候,京官赴省主持乡试,有的省给一千,有的省给两千,还有的送五百,主要是看肥省还是穷省。那时的乡试主考官还没程仪一说,只是由户部出些往来盘缠,年终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

康熙帝为了杜绝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专让户部设了程仪一项。官员们自是三呼万岁,口称皇恩浩荡奴才们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钱仍然照拿,否则这三年一遇的乡试,就不能很好地完成;只是不再明目张胆了。

康熙帝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这项措施,自认为做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却没有收到分毫效果,国库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笔银子。

这一年的考评,曾国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以翰林院侍讲兼署翰林院侍读。

随着官阶的提升,曾国藩的社会地位也提高了,社会兼职于是多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乡会会长、湖南赈灾会执事、湖南会馆执事、长沙会馆馆事等,达十几种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这棵大树好乘凉,身为其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国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运去金变土,运来土变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着一件向曾国藩袭来,挡也挡不住。道光帝亲自点将,钦命曾国藩充任四川省乡试正主考,从五品官做乡试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则由官拜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赵楫充任。赵楫官阶倒比曾国藩高,为从四品,这又是自清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

隔了一天,户部便将两千两银子的程仪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体震惊。胡林翼、陈公源等一般下属嚷着要吃曾国藩的花酒,曾国藩一笑置之。回到住处,望着这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湘乡荷叶塘。

道光十四年(公元1834年),二十四岁的曾国藩在湖南乡试得中第三十六名举人。道光十七年入京会试,不中,只得怏怏返乡。在金陵书肆闲逛时,他万没想到,这里竟有他梦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问书价,不由一喜一忧。喜的是,怀里的银子正和书价吻合;忧的是,购了《明史》,便没了回家的盘费。

他双手攥着硬硬的银子,在书肆犹豫了许久,徘徊了老半天,一连走店门两次,终于还是咬着牙把书买下来。他一边把书小心地一册一册放进担子里,一边悄悄地问书肆的伙计:“小兄弟,这里可有当铺?”

伙计用手往斜对面一指道:“那不是?”接着又吃惊地问他一句:“爷莫不是为了买书要当衣服吧?爷呀,书不看不要紧,衣服不穿咋行呢?”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挑起《明史》步出店门。他挑着《明史》走进当铺,当掉长衫,这才到码头与人合伙搭了个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钱正和他当长衫所得的钱相吻合。他心里想的是:“坐船不穿长衫可以,碰到《明史》不买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读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觉,中途只吃了船家的几个火烧。

当曾国藩挑着书一晃一晃地走进家门时,已是狼狈不堪,全家人还以为他遭了劫。

这时的曾家,为供曾国藩求学,已花去了银子无数,积攒的家底几近无存,就差借债度日了。转年偏偏又是闰年。闰年有恩科,可以联袂会试。

为了能让曾国藩不错过二次进京赶考的机会,星冈公卖了三次地还差着十几两的缺口,曾麟书也急得连着几夜不能入睡。曾麟书时年已近知天命,他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气数,不要说进士,就是举人,也是无望了。但是,他要从儿子身上补上这缺憾。儿子已经是举人,离进士只一步之遥了。可是,银子……

这天正好南五舅来探望星冈公,见曾家大小愁眉不展,知道是为子城进京的事发愁。南五舅没有言语,回家后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种的一条尚未长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贱卖了,并连夜把这卖牛钱送到曾家。尽管这十几两银子曾麟书很快便还了过去,但这件事,却给曾国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自己这进士,中得不易呀!

临进京时,曾国藩就已下定了决心:这进士考不中便罢,若中了,就一定十几二十几倍地报答亲人、家乡人对自己的厚爱。可是几年下来,他非但没有实现这理想,相反,倒让家里又给自己填补了偌多银两。

尽管星冈公一再压着家里人不准讲闲话,还一再在信里给孙子打气,说不经清苦贫寒,磨砺不出好官,但曾国藩的心里一直不好受,亲戚们也都有老大的意见。

中试第二年的八月,曾国藩请假回湘谢师省亲,家中的一场争执使他铭心刻骨。

这时的曾家,在星冈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长工了,而曾国藩的弟弟们也都请了先生,在湘乡,俨然一副大家气派了。这都是星冈公持家有道所致,没一笔外财,十几缸菜根儿所制的腌菜便是佐证。

话题由曾麟书提起来的:“宽一点了翰林,翰林可都是应着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过几个翰林!湘乡这十几年里出过一个吗?点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我看趁宽一回来,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扩一扩,房子也就势修缮一下,再给宽一起一个书房吧,以后回来省亲也有个待客的地方。预计要买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宽一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来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个道台、知府什么的。就算是知府吧,还愁没有银子用吗?就算将来放个最不济的县太爷,三年还能弄他几万雪花银子哩!”

此时的曾麟书,仍长年在外坐馆,已是一把胡须的人了,拖着一口长腔,教着七八个乡间子弟,一年得个三五十两的束金,口里整天“之乎者也”个没完。曾麟书深知,科举道路的艰辛,所以对功名看得尤比别人重些。儿子替老子争了光,他自觉有种优越感,所以就先行发言。“是啊,妹丈说的是这个理儿。”曾麟书的内兄江超益,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说,“子城点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况生子城时老爷(指曾国藩的曾祖竟希公)梦见蟒蛇入怀,院里老古槐也枯死了。子城肯定还是个大号的星宿哩!修修门面再起几套院子我看行。”“那我明天就安排备料,早动手早利索。”曾麟书的二弟曾骥云快人快语。此时,全家都相信出了个翰林公,好日子就快来了。

看着大家兴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乱讲一通,比较冷静的老太爷曾星冈终于咳嗽了一声。这是星冈公要说话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过,厅堂马上便静下来。

老太爷满头银发,雪白的胡子飘飘洒洒,两只三角眼永远都有一股寒光射出来,不怒自威。曾国藩的形象和祖父极其相像。

曾星冈用手抚了一把胡须,他说话的声音绝对不像年已古稀的老人:“庄户人的本分是什么?老祖宗曾参虽然是个圣人,但没过三代就已经败落下去以农为业了。到宽一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农桑为业。庄户人的本分是种田种麻,种好田渍好麻,想办法让田里多打粮食、多出麻。而吃皇粮当官的职分是什么?是替皇家办事,替百姓排解冤屈。“无论何朝何代,都越不过这个理儿。宽一现在仅是点了个翰林,前程还早着呢,离当官更差一大截子。别说眼下当不了官,就是立马放了知府知县,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养活。做官不能长久,有铁打的衙门,听说过铁打的官吗?种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你们几个知道皇上给县太爷的俸禄是多少吗?才三十几两银子呀。刚才麟书说,最小的县太爷一年也能有万儿八千的进项,做这样的官老百姓还有活路吗?我家几代人受官府欺压,难道还要让宽一欺压别人吗?再者说了,没有当官就先想到弄银子刮地皮,这怎么能当好官呢,这样的贪官从古到今又有几个有好下场呢?订下的那块地明天就去交订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缮扩充了。至于再给宽一起几间会客用的房子,反正现在也不急着用,也等一等再说吧。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招摇不起呀!”

曾星冈的一番话,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国藩把祖父的这番话作为他一生的座右铭,时时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个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个曾参一样的大圣人;种田,就做个百里挑一的好庄稼把式。

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几年来,为了能让自己这个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读书、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紧腰带过日子。湘乡达到曾星冈年岁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给备顶小轿,但星冈公就是坚持坐躺椅而不乘轿子,嫌轿子费银子。早就该修缮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检讨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缮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说星冈公持家有方,多数人则说曾翰林家真能装穷。最近听弟弟们来信讲,连最亲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门了。“门槛高了哩,儿子在京里做着大官,大把的银子往家里偷着运,还装穷,是怕穷亲戚登门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说,心里很是愤慨。可是南五舅的大恩,曾国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怀的。

道光帝派曾国藩主持四川乡试

望着这白花花的两千两程仪,曾国藩喃喃自语:“滴水之恩涌泉报,涌泉报啊!”他摊开纸,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不孝男国藩跪禀祖父母并父母亲大人及叔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奉皇上圣谕,授不孝男为今岁四川乡试主考,此举不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让满朝文武惊讶。大清开国至今,已历八朝,尚未有一次乡试由五品官员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员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积了何等阴德,竟让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典试程仪已付男手,为两千两,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师五载,一直节衣缩食,唯恐糜银过多招致亲友怨愤,而家族上下却为此背上偌大的虚名,好似每年都能偷运一些金元宝回去藏起来,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决定留下四百两以作入川回京之盘费,余下一千六百两悉数由回乡省亲的长沙籍翰林院检讨张维元兄带回去。

请按此数分配:南五舅二百两,如不收,则由父亲用此银买上几亩好田转赠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惨,不孝男如不抓紧报答卖牛送男进京之恩,怕要来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两,由诸弟中一位买些实惠的东西分赠给邻居们,让他们也沾些天恩。请再拨出五十两专供祠上花费,以消男五年来对祖宗之大不敬。还有哪位亲友男没有想到请父亲做主办理。

愚男谨记祖父大人的教诲,抱定‘做官不做敛财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贪赃枉情之念,以报皇恩。不孝男在京觅得几本请帖,颇好,一并捎回,望诸弟临习时万莫弄乱。这几本前代的请帖已存世不多,至嘱。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谨记我祖‘不走夜路,不独爬恶山’之遗训,总会佑我顺利入蜀的,请大人及诸弟勿念。男谨禀”

正午时分,道光派人来传他到御花园的后书房里,见面之后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四川乡试约定于九月中旬,你准备何时动身入蜀啊?川路崎岖,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回皇上的话,”曾国藩垂手低头回答,“臣想不日请旨入蜀。走山东河南,然后转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总能到成都。臣拟于明日同赵大人到礼部请调乡试题目,请皇上定夺。”“嗯,”道光帝点点头,“你想得很周密。不过嘛,朕自登大位以来,还没有出过京师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兰秋狝,因糜银过甚,沿途扰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来,惭愧呀!四川是偏远的省份,同时又是大省,朝廷对那里的情况只知表不知里,对民情吏治,朕只能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折子中来了解。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露出欣喜的脸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这些,肯定就已经有了相应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谢过皇上!”随即跪地磕头,说道:“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苍生之福!”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这个汉人不是在恭维他,是在讲肺腑之言,脸上难免生出一种豪气。他沉吟片刻,才道:“曾国藩哪,起来讲话吧。”见曾国藩爬起来,接着说道:“你认为要把四川治理好,应该从何处下手啊?”

曾国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话,臣对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但臣以为,历朝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务。像贞观盛世,我朝康乾盛世,无不在吏治上下工夫,成效也显著些。”

听了曾国藩的话,道光帝心下甚喜,赞许地点点头:“曾国藩,朕看你最近又长进多了。朕想让你明日就动身。关于四川乡试的考题嘛,就让赵楫一个人负责好了。朕给你配两名侍卫先行入川,怎么样啊?”

曾国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为何让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笑道:“你现在已经是五品官员了,官职不算小了。朕让你先行入川,是想让你替朕实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亲自实地考察一下。现在看来,朕的这个想法是过于天真了。这也是朕让你入蜀典试的原因。”

曾国藩一听这话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领旨!”

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领旨呢?难道要抗旨不遵?”

曾国藩道:“臣不敢。臣斗胆问皇上一句,您让臣用什么身份去四川呢?”

道光帝一笑:“这还用问,四川乡试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国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话,四川乡试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过京师一从五品翰林侍讲,出京也是临时的乡试主考,名不正言不顺,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问:“那依你的意思……”曾国藩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考察几省的民情吏治岂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来,要做这样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员不可!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来:“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说说情况,这差就算交了。”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这样的话,臣就敢领旨了。”

道光帝离开龙书案,长叹一口气道:“咳!好像是这样。要真是这样,朕让肃顺随便从宫里派个人也就行了。曾国藩哪,朕可是对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谢皇上。”曾国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带着一名太监便走了进来。“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曾国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开圣旨,一字一顿地念道:“内阁奉上谕: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于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顿时感觉千钧般重。曹进喜扶起曾国藩,笑道:“曾大人,皇上让奴才转告大人,大人一路务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让圣上失望啊!”

曾国藩明白,道光帝是担心自己仗着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于是急忙道:“请公公转告皇上,本官谨记皇上教诲,绝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进喜这时对着身后的太监道:“三儿,给大人吧。”又对曾国藩道:“皇上特意从内务府给大人又拨了两千两银子,请大人点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复命。大人哪,为这多拨的两千两银子,奴才也给大人说了不少好话呢!”

曾国藩急忙对周升道:“周升啊,快接过来送进内室,再拿二十两让两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银子放进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已是托了二十两银子。曹进喜假意推让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两银子收在怀里,说道:“曾大人一路保重。”同当值的太监推门出去了。

曹进喜知道曾国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赏多赏少全不在意。这也是曹进喜区别于其他太监的地方。曾国藩和周升把两位公公送到门外上轿。

到了晚上,曾国藩秉烛拟就《补侍讲缺呈请谢恩状》,向皇上表明心志。谢恩状封缄好后,曾国藩让周升将银两打点了一下,又让他在贴身衣服里面缝上一个布兜,是专为揣圣旨的。周升乐颠颠地翻出针线包,又手忙脚乱地剪了一块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闲置的,拿针在手,仿佛拿了一个棒槌,咬牙切齿地缝了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兜的样子。曾国藩是边看边笑。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次日一大早,整个京城尚在梦中,曾府门前的巷筒子也还有些黑暗,一名御前太监领着两个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曾府。

曾国藩已用过早饭,周升正打开大门往外扫树叶子。无论睡多晚但必须早起,这是曾星冈给曾家大小定的规矩,几代不变。“奴才叩见曾大人,”当值太监同着两个人和曾国藩见过礼,“这两位是皇上让肃大人派过来保护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顺风。大人如无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监说完,也不等曾国藩客套,转身便走了出去。周升连太监的面容都没看清,更谈不上送。曾国藩心头一热:皇上想得太周到了!

曾国藩让周升在书房放了凳儿,重新和宫里来的两个人见礼,请教尊姓台甫。

个子高些的一边施礼一边道:“恩赏四品顶戴御前二等侍卫卑职长顺,受散秩大臣奉宸苑卿肃大人之命,特为大人伴差入蜀。”矮个子的刚要讲话,长顺却抢先一步说道:“台庄,和卑职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顶戴三等侍卫。”

曾国藩一愣,半天做声不得。长顺口里的肃大人,便是当今郑亲王端华的弟弟肃顺。肃顺是宗室,字雨亭。于上年考封三等辅国将军,授散秩大臣、奉宸苑卿,管理紫禁城内的侍卫和紫禁城外的护军。台庄也不是寻常侍卫,他的祖上不仅得过“威猛巴图鲁”封号,还赏穿过黄马褂。以上这些,不独曾国藩知道,京师百姓也都知道。

其实,从这两个人一进来,曾国藩就发现这不是两个等闲人物。且看长顺的装束:长顺原本脸长眼大,加之年纪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偏偏戴着顶大檐帽子,虽是短打扮下人模样,腰间竟吊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这块玉佩,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宫内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儿也奇巧得很,纹路不仅细,图画也特别清晰耀眼,决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裤,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衬子,要是伺候他的人少,决难这么干净利落。

台庄的年纪和长顺不相上下,虽也是青衣皂裤,但一看脑后的那条油光铮亮的辫子,不吃大鱼大肉断难长成。尤其是两个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应,说白了就是目中无人。曾国藩越想越蹊跷,这哪里是伴差保护,分明是随行监督!

曾国藩的一颗心,开始一点一点悬起来。他同时告诫自己,此行一定要锐气藏于胸,和气浮于脸,才气现于事,义气示于人。[1]满语。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护卫(武弁),简称“戈什”,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属下均设有此职。[2]出远门旅行前,亲友送出的在旅途中的花销。

第三章 出差途中顺手端掉贪官

平原县里探风声

一顶小轿和两骑人马出了京城。

马上的人一高一矮,一副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内四品二等侍卫长顺,满洲镶蓝旗人,爱新觉罗氏,矮的是大内五品三等侍卫耶和那拉台庄,正红旗人。两个人都是三等辅国将军、散秩大臣肃顺的部下。轿里坐的自然就是曾国藩,只见他一身的商人打扮。

曾国藩不会骑马,动身前,长顺只好到街上给他雇轿子。大街上随处都是仨一堆俩一伙的闲轿子,轿夫们凑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闲聊、等生意。

长顺大踏步走过去,拽过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也不讨价还价,张口便许以二十两的纹银抬到汉口,把两个汉子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因为他们走一趟汉口,累得臭死,最多时才能挣到八两的脚钱。如今的脚钱更是稀烂贱,连六两都赚不到。长顺一张口就是二十两,竟把两个人吓得好半天不敢搭腔,以为是逗闷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来找茬儿。长顺性子急,又连着问了两个轿子,都没人敢言语,全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笑,有的竟然抬起轿子就走。

长顺只得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曾府,对曾国藩道:“大人哪,卑职出二十两银子都叫不到轿子。”曾国藩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知道是长顺出的脚钱把人吓走了。他也不当下说破,只管打发周升去街上喊轿子。

一刻光景,周升还真叫来了轿子。长顺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大门口果然停着顶小轿,两个轿夫正在上下忙活着擦轿呢。长顺心道:“莫不是花三十两吧?”便好奇地说:“爷可是惯走江湖的,你要敢讹咱爷们儿,小心狗腿!”

一个略胖些的轿夫忙住手道:“爷,您老既惯走江湖就该知道,现在走一趟汉口,满京城都是六两银子管吃住。可刚才那位爷,六两银子死活不管俺俩吃住,俺俩扣掉吃住,等于只有四两的余头。爷,您老还说俺讹人吗?”

直到长顺把曾国藩扶上轿,他心里还在纳闷:“六两能雇着轿子,二十两咋就雇不到轿子呢?看样子,钱多真能咬手!”

走了两日,一行人才进保定城,长顺、台庄已和曾国藩混得相当熟了。两个人对曾国藩不仅恭敬,几乎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不反驳。

曾国藩心想:“大概是皇上对他们有话。”想到这儿,他的一颗心便彻底放下了。“长侍卫,”曾国藩突然拉开轿帘说:“找一家干净的客栈,我们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长顺、台庄自无话说。轿夫们便抬着曾国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寻觅客栈。

按大清官制,文官品级再小也可称大人、老爷,侍卫品级再大,也不能称作大人,只能称侍卫,就像品级再大的太监也只能自称奴才、外人尊称一声公公那样。等级是极其森严的,无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团一伙的大多都露宿在街头或小门小户的屋檐下。保定府衙门口设的救灾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锅里好像还有热气在冒,仿佛刚刚施过粥。

看着眼前这情景,曾国藩的眼圈渐渐地红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万端。

旻宁这皇帝当得难哪,从亲政开始,全国各省就轮番干旱,今年尤甚,干旱面积达八个省份。不怪老百姓都传说,旻宁是火龙转世,旻宁在位大旱不止。看这几年的光景,真冲这话来了。曾国藩心里犯嘀咕:“难道旻宁真像百姓说的,是火龙转世?”

当天晚上,曾国藩一行五人住在保定府“福”字号客栈。

保定是直隶总督治所。直隶因为有拱卫京都之责,总督一职多由满大臣担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汉人担任直隶总督的。所以,直隶的事情,几乎都是皇上亲自过问,没有哪个汉人敢染指。曾国藩知晓个中利害,所以在直隶除了晚上歇息几乎没有停留,只管一路往前赶,风景也顾不得看。

二十天后,总算出了直隶,进入山东地面。这才放慢脚程,一路走一路观光。

山东无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庄挨得都很近,有时两个村子只隔着一条窄路,一到饭口,满天都是炊烟和红薯、芋头味儿。懒懒走动的人群也都破衣烂衫,有流民,也有龇着一口黄板牙的当地人。庄与庄的衔接处,总有怀抱粗的大槐树或大柳树亭亭立着,也分不清是哪个庄的,更不知是村头还是村尾。槐树或柳树的下面,偶尔有人摆上几张桌,向过往的行人卖上几碗茶水,收几文辛苦钱,倒是方便得很。

曾国藩看时辰离晌午尚早,碰巧路边正有个茶摊儿,便用脚跺了跺轿板,吩咐一声落轿,想喝碗茶水歇歇脚再赶路。长顺和台庄先扶曾国藩坐下后,两个人便绕到轿子的后面去哗哗地解手,轿夫们则掏出毛巾喘息着擦汗。

曾国藩见守茶摊儿的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家,都有七十岁的样子。老丈光着个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着个分不清颜色的旧毛巾,一瘸一拐地一字斟满五碗水,口里说着“慢饮”,又忙着去抹另外一张茶桌。老婆婆头上扎条乌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边用手拉风匣,一边往灶里添煤火。可能是煤里的泥掺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凑到灶口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头一脸。老婆婆抬起头,曾国藩见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多半是被烟呛的。

两个轿夫已把毛巾掖进腰里,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长顺和台庄这时也一边系腰带一边坐下来。长顺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皱眉道:“哎?可有大枣什么的?”显然是在对老丈讲话。

老丈犹犹豫豫道:“公子啊,枣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贵些,要两个大钱一斤。”

台庄一听,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往桌上一扔,道:“照这些银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银子,只掂一掂,便仿佛烫手似地又放回原处,尴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儿没有这么多枣子啊!”

长顺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叹口气,面有难色:“小老儿找不开银子啊!”

台庄笑道:“你先把枣子拿出来呀!咱也没让你找银子啊。”

老丈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一张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枣子,打开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银子却没有动,只是拿眼望了又望。五个人的面前眨眼工夫便堆起一座枣山。

曾国藩笑道:“老人家,够了够了。银子您老就收起来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声,边收银子边说:“小老儿也就腆着脸收了!看几位爷的阔绰劲儿,敢则是前头县衙的人吧?”曾国藩剥了个枣子填进嘴里,边嚼边问:“老人家,这是哪里地面哪?县衙的人常来吗?”

老丈答:“俺这里是平原,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俺这乡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又不年不节,县衙的人来干吗呀?小老儿是看几位阔绰,随便说说罢咧,是当不得真的。”

长顺一听前面十里就是城关,便放下枣子对曾国藩道:“老爷,咱们还是往前赶赶吧。在城关,吃食也多些。”

曾国藩笑一笑,知道长顺对这穷乡僻壤不太感兴趣,也只得随手抓了两把枣子放进轿里,口里说一句“老人家忙吧”,便上轿前行。

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前面果然遥见一座城楼,城墙虽然有些破旧,城楼上方的“平原”二字却煞是醒目。轿夫脚下加快了步子,很快便通过冷冷清清的城门。

曾国藩在轿里奇怪地想:“午时未到,正应该是人多的时候,进城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平原县是个古县,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很大,据说大汉皇叔刘玄德就曾做过这里的县令,三千岁张翼德还在这里鞭挞过督邮。

曾国藩走到这里原本是午时,本不该歇脚的,但一行五人从县衙门前经过时,曾国藩听说这是县衙门,就挑起轿帘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倒看出了他的好奇心来。他发现宽敞的县衙门前,不仅看不到告状喊冤的人,连衙役们也影儿都没有一个。

曾国藩让落下轿子,走出来,看了半天,和他相对的只是门两侧蹲着的两头石狮子。

众所周知,大清从嘉庆末年就进入了不太平时期,打官司告状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地的大小衙门口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像平原县的情景,怎能不让人奇怪呢?“老爷,”长顺已这样称呼曾国藩多日了,“咱赶路吧!一个破衙门口咋就值得您看了又看呢?!”曾国藩苦笑了一下,回身上轿,但却对长顺道:“长管家呀,我们就在平原歇吧。”长顺现在扮演的是管家的角色,而曾国藩自然就是商行的大掌柜了。

为什么夜晚不能上街?

在离平原县衙不远的龙门客栈,曾国藩等人歇了脚。

偌大的龙门客栈,也冷冷清清,住的人连一半的房间还不到。长顺、台庄倒是喜得抓耳挠腮,因为他们走这一路的所有客栈都是满满当当,挤得不曾有一宿好觉睡。曾国藩倒是愈发奇怪了。

轿夫走了大半天累了,简单吃了口饭便开了房间躺到床上。曾国藩等三人则要了两荤两素四样菜,又要了个山东的大杂烩,长顺、台庄二人今天特意让店家多烫了一斤酒,好啃猪蹄儿的台庄又到街上的熟肉店包了八个肥猪蹄,三人就边吃边喝边谈闲话。

曾国藩因为有癣疾喝不得酒,一沾酒身上的癣疾就大发作,只能慢慢地啃猪蹄儿。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店家的话也多起来。“看这位爷的举止,小的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开大铺子的。”店家笑着问曾国藩。

曾国藩微微一笑,没言语。长顺这时道:“掌柜的,你看我呢?”

店家歪头看长顺和台庄,见他二人吃东西的狼吞虎咽劲儿,就满脸堆笑道:“小的肯定,二位爷是这位大爷的伙计,怎么样?猜得不错吧!”一句话说得曾国藩三人全都笑了起来。“动问掌柜的,”曾国藩放下筷子道,“这平原县,倒是太平得很哪。我们几个路过县衙门,竟没有看见一个打官司告状的;我们在直隶,大小衙门口告状的人排成长龙。全国都像平原县这样,那真是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啊!”“哼!”吃饭的人中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哼了一声。

曾国藩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汉子,乌黑的面皮,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脸的络腮胡子,戴顶破毡帽,正在下死力地咬手中的那卷煎饼,一副不解气的样子。咀嚼的时候,两个耳朵也跟着动。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招呼一声:“小哥,过来一起吃如何?”“破毡帽”警惕地望一望曾国藩,冷冷道:“谢了,我这天生咬煎饼的嘴,吃不得牛肉肥猪蹄儿!我这四川巴蜀人要能顿顿吃上大煎饼,又何至于来平原天天挨板子!”

店家忙道:“客官省省嘴吧,这话真传出去,您老就走不出平原县了。您以为平原还是以前的平原哪?”

见“破毡帽”不再言语,店家转身又对着众人道:“吃罢饭喝完酒,各位都早早歇吧。俺平原县天一擦黑就清街,碰到准头上,打板子罚银两整你个两手空空,干做冤大头。俺家在平原开了三代的客栈,从没骗过人。”

曾国藩和长顺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言语,坐下怏怏吃起来,各揣满腹心事。吃完饭后,曾国藩略在房间床上躺了躺,对长顺道:“长管家呀,这平原难得来一趟,听说大汉皇叔刘玄德曾在这里做过县令呢,我俩是不是逛一逛啊?”

长顺站起来道:“还是老规矩,台庄看行李,我陪爷逛。”

走出客栈的大门,曾国藩吃一惊,大街上果然有衙门中人穿着皂衣皂裤在四处巡街,除这些人之外,看不见一个百姓。天刚见黑,正该是人们饭后闲逛的时候。如在京师,此刻最热闹。他和长顺对望了一眼,慢慢踱到街上,很快三五个衙役火燎燎地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当中一个奔跑如飞的小衙役最早来到曾国藩的面前,捕人的链子往两人的头上一搭,喜滋滋地尖声尖气道:“这回总算有米下锅了,谢两位爷了!跟大爷回衙门吧。”

曾国藩正要讲话,见又有四个胖大衙役气喘吁吁地来到近前,其中一个用手一指先到的那位,瓮声瓮气道:“吃独食不仗义,哥几个平分!”另外三个人急忙道:“自然平分!跟他啰嗦啥!”

先到的那位小衙役尖着嗓子急道:“这两个明明是我抓的,怎么能平分呢?你们抓的又何曾给过我!四位大爷呀,这两个就让小的这一回吧!你们吃干的,俺喝碗粥还不行吗?”“让你个鸟!”一个高个子衙役一拳把先到的那位打倒在地,又劈手把套在曾国藩、长顺二人脖子上的链子摘下来,往地面上一掼,愤愤地道:“你听着,这两个肥佬是我们哥四个逮的,没你的事儿!我数三声,赶紧给我滚!”

瘦小枯干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双手抱住头狼狈逃窜。

长顺这时笑道:“你们几个争来争去,把爷都闹糊涂了!抓人也该有个理由不是?!”

高个子先把手中的链子哗啦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给你看理由。俺平原县是山东省最太平的县,大堂上都有吏部叙优[1]的文告呢!”说着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往长顺手里一塞道:“边走边看吧。俺张老歪从来都是公事公办,没难为过人。”

长顺展开那张纸,送到曾国藩的眼前,曾国藩见写道:安民告示

因旱灾匪乱,防流民窜境,为安全计,本县全境酉时净街;净街后有胆敢游玩闲逛者,处以杖二十,罚银十两,老幼不论,按人头算。若想免杖,添银五两。皇亲国戚,一律平等。平原县正堂启

看完告示,曾国藩心道:“怪不得平原看不见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进城来惹麻烦。”

长顺大声道:“爷,咱到大堂上开开眼也无妨。刘大叔坐过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国藩笑了笑,他知道长顺把刘皇叔理解成刘大叔了,就顺势道:“想不去,由得我们吗?”

四个衙役笑眯眯地把曾国藩、长顺带进县衙的公堂之上。厅堂虽不甚大,倒也干净整洁;正对面悬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地面上摆满了各种刑具。靠东墙根儿,已有十几个人犯跪着候审,十几根大蜡烛照得大堂白昼一般亮。

曾国藩心下纳闷,别的衙门都是昼忙夜伏,这平原县倒是昼伏夜忙,看那县正堂汗流满面的样子,已知道很是忙过一阵子了。

曾国藩和长顺被衙役们牵到墙根儿和其他人犯跪在一处。大内出来的长顺先还觉着别扭不想跪,被大个子衙役一拳打得醒过来,也只得挨着曾国藩乖乖跪下了,嘴里还嘟囔着说:“爷跪天跪地跪皇上,进个小县衙也要跪,这算什么事呢?”

曾国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闭上嘴,抬起头来看那太爷审案子。

那太爷审案子也有别于其他衙门,什么也不问,先就掷下一支签去。衙役们也不去捡那签,只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后就画押,接着就是下一个。真个是干净利索,简洁明快,令曾国藩大开眼界。

一刻光景,就轮到了曾国藩。那太爷正要掷签,门外忽然走进两个衙役来,直奔大堂,一边一个附在太爷的耳边说:“昨晚大人看过的那个,小的们弄来了,请大人示下。”全不顾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里一样。

那太爷霎时红光满面,边脱官服边喊:“李师爷,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随那俩衙役兴冲冲地下堂去了。

后堂马上便转出一个人来,小眼睛紫胡须秃脑门儿,不用说就是那李师爷了。但见那李师爷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顶戴,这才大模大样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审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一支签刷地扔到曾国藩脚前,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国藩架起来,一个附在曾国藩的耳边道:“拿五两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个读书人,你就多掏五两吧。二十板子,够你养半年的了。”

曾国藩道:“我认掏了,免了吧。”

那两个人就跑上堂去,拿过一张供纸和笔来,道:“画押吧。”曾国藩细细看那供纸,见写着:“人犯触犯了平原县正堂的告示,自动认罪,认罚银十两,免打银五两,共十五两。”

曾国藩画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边问:“你是现在就掏还是让爷们去取呀?”

曾国藩一愣,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衙役笑笑道:“现在掏呢,就是十五两,当堂释放。要劳动爷的身子骨儿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费一两银子,这是俺平原县衙的规矩。不过呢,你要听小的话,还是多破费一两银子,让爷陪你走一趟吧。真的当堂释放你,你出衙门十步都不到,保准还得被抓回来。二次进来,你破费的可就是三十两的数啦!”

曾国藩道:“烦你告诉堂上,我那伙计也免打吧,求几位爷跟我们去取银子。”

几个人走在街上,曾国藩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觉好似出了阎罗殿一般。曾国藩对跟在旁边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着一个违法的有额外的好处吗?”

那衙役龇着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说了吧,衙门不给我们发薪水,全衙门包括师爷在内三十几号人全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不瞒二位,一年下来,赶巧了,仅这一项也有百八十两的收入。”“这么多!”曾国藩吃了一惊,“赶上京里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们的太爷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才伸出一根指头道:“总不会少于这个数吧!”

这回连长顺也吃惊了:“什么,能弄一千两?”“一千两?”衙役一撇嘴,“一千两俺太爷就不花几万署这破任了。看准了,这叫十万两啊!”这回是曾国藩发懵了,他小声问衙役:“照小哥这么说来,这要让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爷不得蹲大牢吗?”

衙役一笑道:“山东巡抚是俺太爷的亲戚,何况俺家太爷的银子也不能独吞,要分一半打点呢,别说府、道、巡抚,俺太爷京里还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爷这样的硬角儿,怕在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哟!满山东光四品的候补道就有十六七个,哪个得过实缺!有的穷得就剩卖裤子了!”

长顺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点儿敢捞银子罢了!比那和珅恐怕还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长顺辩解道:“和珅是谁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像俺家太爷这样的官儿,再穷的地面都能整出银子,这就是能耐!听说抚院就要保举俺家太爷进京引见呢,回来还不得弄个五六品的顶戴!像这样的官,下人跟着也有奔头儿!”

说着话已到客栈门前,三个人走进客房。曾国藩付了银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发走,正要关门,店家一闪身进得房来。“几位客官,不听小的劝,破财了吧?”店家压低声音说,“俺这平原县不比别处呢。出了平原县就好了。咳,何苦呢。”摇了摇头推门便走。曾国藩忙摆了摆手:“掌柜的,来来来,我们聊几句。”

店家是个闲不住的人,一见曾国藩诚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壶茶来,边喝边说多滋润!”

曾国藩笑道:“也好,茶钱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着茶具进来,后面跟着小二;见这屋热闹,午时吃饭的“破毡帽”也挤进来。曾国藩让店小二也给“破毡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饭的样子,好像也在平原县犯了规矩吧?”

掌柜的抢着说道:“岂止是犯了规矩!这位客官原来是兄妹两个,现在,连妹子都搭进去了呢。这位客官天天上县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几回了!咳!”“破毡帽”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

曾国藩道:“小哥,有话别憋在心里,说说好受点儿,你就说说吧。虽说帮不上什么,说说也能亮堂点儿,对不对?”

掌柜的也劝:“客官,你总这样也不是事儿呀,说说心里兴许就能好受点儿,没准,大伙儿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破毡帽”的两眼一下子溢满了泪水,他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讲起来。

在外办事以谦谨为主

“破毡帽”姓鲍名福字春霖,四川奉节人,来山东投亲不着,和妹妹鲍妍要到湖南去找投军多年的弟弟鲍超。为赶脚程,到平原县已是天晚,就因为在大街上寻客栈多逗留了一会儿,兄妹俩被衙役们抓进大堂。鲍福脾气躁,在大堂上和县太爷顶撞了一两句,被打了四十杀威棒,又被罚了二十两银子,妹妹则被领进后堂单审了。

后来,师爷出来告诉衙役们把人释放并送到龙门客栈,并告诉他,明天才能释放他的妹子。哪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月,鲍福天天去要人,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就是不放人。

鲍福恨恨地说,他明天就准备去知府衙门喊冤,他鲍福不相信,在大清国没有说理的地方。听了他的一席话,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连长顺、台庄也恨将起来。

长顺道:“大清还有这样的县太爷!百姓咋能不反哪!”

台庄也骂道:“这种官,就得见一个,剐一个!”

等到聊完,人散去,曾国藩对长顺道:“长侍卫,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吧?”

长顺想了想,问:“曾大人想怎么办呢?”

曾国藩道:“在外办事以谦谨为主,我的意思是想请长侍卫骑马回京一趟,把山东及平原县所发生的事情跟肃大人说一下,怎么办,请肃大人奏请皇上。我和台侍卫就在这龙门客栈等着。你回来,我们再前行如何?”

长顺想了想,道:“曾大人,您老不是有皇上的特旨吗?干吗不……”

曾国藩一笑道:“长侍卫呀,你怎么犯糊涂了呢?本官只有参奏权,却没有革职权哪!何况,小小的平原县的背后,站着的可是抚院哪。让我一个五品小京官去参巡抚,不是以卵击石吗?我看我们就在平原耽搁几日,你辛苦一趟吧。皇上只凭巡抚的折子断是非,像平原县,都快成拦路抢劫了,吏部还为他叙优!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啊!山东出了个平原,山西、河北再出几个平原,百姓可怎么活呀!食加反是个‘飯’字,没食就反哪!”

长顺想了想道:“就按大人的意思办吧。不过,大人还得写个折子,省得卑职和肃大人说不清道不明;最好让鲍福也写个状子,我一并带给肃大人,也算个依据。”

曾国藩道:“难得长侍卫想得这么周全!好,烦你去把鲍福叫来,我先把他的状子写好,再连夜给皇上写折子,你明儿一早就动身。山东的吏治是要彻底地整治一下了!”

长顺答应一声走出去。曾国藩则让台庄向店家借了文房四宝,准备夜战。长顺打点整齐,便骑马奔京城而去。见长顺越走越远,曾国藩这才让台庄陪着在平原县的四周逛了起来。

平原的古建筑很多,寺庙也很多。当时各地大兴崇拜关羽之风,平原也不例外,到处都是关帝庙。曾国藩和台庄走了几处寺庙,但都破败得不成样子,有的连门都没有,只吊着个竹帘子挡风寒。进香的人也极少,三个关帝庙,总共才见到八个进香的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吃奶的孩子。古碑古字虽有一些,又都残缺不全,根本提不起人的兴致。

曾国藩不由想起一句古话:“吏治废,百业废!”如今看来,此话果然不假!

白天里,平原县衙是不见一丝动静,凡路过这里的百姓都绕着走,唯恐惹麻烦上身。市面的店铺与街两旁巷子里做买卖交易的人都小声细气,尤其是巷子里的人,更是左顾右盼,交易成了,便匆匆离去。

这时候已近午时了,曾国藩和台庄都有些饿了,正巧路边有一爿卖胡辣汤带馒头的小店,两个人于是就走进去。曾国藩给台庄叫了一碗胡辣汤,自己要了碗不放辣子的,又让店家摆上两个馒头,这才坐下边吃边喝。一会儿,又走进两个人,也一人要了碗汤,一边急促促地喝汤,一边小声地嘀咕:“喝了汤赶紧回客店,平原可比不得别处,惹不起呀!”

另一个道:“还有三车枣子,压到猴年马月呀?”

先头说话的又道:“我们就上午赶早儿贱卖,下午歇息,平原这地方邪乎!”

侧耳听了一阵,曾国藩暗想:“看来,到平原卖东西的人,自己都悟出了门道。”

吃完饭结账时,曾国藩问小二:“店家,咱平原夜里净街,白日里也净街吗?”

店小二伸出头望了望门外,才道:“夜里净街是逮闲逛的人,午后净街是逮买卖人。平原县衙规定,只准上午沿街叫卖,下午继续叫卖的就是犯了王法了。逮住一个就是十两银子二十板子呢!乖乖,俺这铺子现在就得关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和台庄走出铺子,回头一看,小二真的开始打烊了。两个人走回客栈,台庄嚷嚷着累了,让伙计开了房,放倒了身子歇息。

曾国藩独自走到柜前问店家:“动问掌柜的,我们来的那天,我那伙计在午后买了几个猪蹄儿。刚才我们俩在街上听人说,平原县过了晌午后就不准做买卖了,怎么还有敢卖猪蹄儿的?不怕连打带罚吗?”

店家笑道:“除了客店和挂红灯笼的外,其他商家午后都得关门。但那卖猪蹄儿的是入了教的,有大鼻子蓝眼睛撑腰,借一百个胆子给县衙门,吓死他也不敢惹!听说,和附近山上的强人都有来往呢!还是个什么帮会。敢罚敢打人家,除非他不要命了!”

曾国藩头脑中一下子闪现出水泊梁山开酒店的朱贵来。他真有些替皇上忧愁了。看样子,平原县不仅仅是敲诈盘剥涂炭生灵这么简单,官匪勾结也是个关键。

见曾国藩默默不语,店家小声道:“洋人拔个毫毛都比俺腰粗,巡抚、钦差都不敢惹哟!再参加个什么帮什么会,那还了得!”

三十几天以后,长顺由京城返回,道光帝带给曾国藩的话是:“山东及平原的事情朕已知道。”这是道光让肃顺带给曾国藩的话。

曾国藩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出发了。一行人还没出山东地面,就已听路人纷纷传说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原县令被就地处斩,处斩那天,平原百姓放了一天的鞭炮,比过年都热闹。然后就不见下文。又走了几日,路人传说的还是山东换了巡抚、平原换了县令,仍是不见下文。这时,曾国藩已进入河南地界了。

山东的事情无论处理到什么程度,曾国藩都算尽了自己的职责。他推测肃顺肯定知晓其中的内幕,但肃顺就是不露皇上的一点口风。

曾国藩心想:“难道皇上真的只是换掉一个巡抚、处斩一个县令,便把这天大的一桩案子给摆平了?”

曾国藩离京后,道光帝一天晚上批折子时少穿了衣服,染了点风寒。太医配了几剂发汗的药,服后也不大见效,汗没有发出来,反倒加了咳嗽一症。尽管这样,道光帝仍不敢耽搁政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后照常批折子。

这天刚服了药,道光帝正披着衣服想事情,太监进来禀报,散秩大臣肃顺求见。道光帝一惊,急忙宣召。礼毕,肃顺把曾国藩的折子和鲍福的状子呈上。

道光帝阅毕,顿时吓出一身汗来,多日缠身的风寒,竟被撵跑了。

道光帝把折子合上,抬头问肃顺:“肃顺,曾国藩所奏可是实情?山东闹成这样,朕怎么一丁点儿风声不闻?可真是怪!”

肃顺道:“曾国藩所奏,长顺均亲身经历,句句是实。平原的百姓确无活路!”

道光帝就说一句:“平原的事情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明日早起让长顺回平原,四川的乡试不能耽搁呀。”肃顺只得跪安退出。

道光帝立即传谕大学士军机大臣穆彰阿,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英和进见。

穆彰阿、英和进来后,道光帝随手便把曾国藩的折子摔过去,愤愤地道:“你们荐的好官!山东就差造反了!”穆彰阿如坠云里雾里,英和也愣成个木桩子。

穆彰阿小心地把折子打开,快速地浏览一遍,脑中开始想对策。

当时的山东巡抚是满洲人麟魁,人送绰号“会玩太岁”。

麟魁原来是直隶的布政使衔按察使,是在英和的力荐下,又走了穆彰阿的门子,才放到山东任所的。麟魁在直隶时就是爱钱之人,到了山东更有了施展的天地,每年都有二十几万两的银子送进京师孝敬各方各面。仅英和一个,他就要打点上十万两,穆彰阿也年年能收到五六万两,只有大清的主宰道光皇帝一两也得不着。

麟魁到山东两年,不仅山东巡抚衙门连着两年被吏部叙优,境内各府县的衙门叙优的也较别省多。很快,麟魁在道光的心目中,成了大清一顶一的能员。道光帝有时竟这样想:大清能多几个麟魁该多好啊!

穆彰阿把折子递给英和,英和一目十行地看起来。“皇上,”穆彰阿终于想出了主意,“想那曾国藩乃诚笃老实之人,断不会妄奏。平原县如此大胆,麟魁有直接责任。依奴才想来,麟魁几代受我皇恩,断不敢纵容属下胡作非为,其中定有隐情。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霍地站起身,大声问:“穆彰阿,依你说来,麟魁无过反倒有功了?再让吏部给他叙优一次?”

穆彰阿急忙跪在地上道:“请皇上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先将麟魁他革职押赴来京,待查明真相之后,再重重办他!这样的人不办他,王法何在啊?!”

道光帝道:“你和英和下去抓紧拟旨,将麟魁革职押解来京。所遗巡抚一缺,暂由山东布政使程矞采署理吧。平原县令嘛,也一同押解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脑袋!”

英和担心引火烧身,这时开口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一个小小的平原令,用不着大动干戈,就地处斩算了,也让平原百姓知道朝廷执法如山,是不姑息酷吏的。”

穆彰阿也附和道:“英天官想得周详。就地处斩平原令,正显我皇的爱民如子。”道光帝看了看穆英二人,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挥挥手:“拟旨去吧。”

麟魁被押解进京后,自然是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平原死鬼的身上,绝不承认同流合污一罪,只讲对下属失察。道光帝这时才知道,那平原令是斩得太早了,等于成全了麟魁。案子只好就拖下来。

最后,据说又是穆彰阿替麟魁求情,说麟魁自感对皇上不住,甘愿倾几代才赚下的一百万两家财买条活命。英和又在旁边替麟魁说好话,道光帝才同意照麟魁说的办理,以失察罪将他革职又加罚银一百万两。麟魁虽然保了条命,但政治生涯是彻底结束了。

不久,麟魁带着余下的几十万两家财和一大群妻妾,回奉天享清福去了,真正成了“会玩太岁”。至于穆相爷、英天官在这件案子中又得了麟魁多少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凡有一技之长者,都不敢轻视

到了河南开封府,曾国藩决定逗留几天。

开封府,俗称东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赵匡胤的发祥地,又是战国魏,五代梁、晋、汉、周,金以及后金的都城,有七朝故都之称。名山胜寺不仅颇为壮观,古迹宝刹也很有几处。仅就相国寺、龙亭翰园的碑林、禹王塔,就是曾国藩早就心驰神往的所在。曾国藩不来则已,既来了这里,安肯就走?这是天下读书人的通病。

但长顺和台庄却独对这里的风味小吃、风尘中的烟花女子感兴趣。

两个人陪曾国藩只游了一天龙亭翰园的碑林,见曾国藩又是拓又是摹,忙得不亦乐乎,午饭都忘了吃,两个人就真真腻烦透了。回到客栈,台庄私下里和长顺嘟囔:“真搞不懂这个翰林公,一块石头板子,能摸出个鸟来!成天价写,与其这样……”

长顺被吵烦了,只好向曾国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庄个浑球,他让卑职给揍了,现在哭呢!”这话一出口,倒把曾国藩吓了一跳:“长侍卫,这怎么行?为的哪般要如此惩罚台侍卫?”

长顺故作气愤地说道:“大人,台庄这个浑球,他说跟着大人看风景,一见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说,气不气人!卑职就替大人惩罚他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瞎说!”

曾国藩忽然一笑:“长侍卫,你见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

长顺忙道:“回大人的话,其实,卑职见了山神像也……但肃大人让我等保护大人的安全,我们必须听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着,您说是不是?”

曾国藩知道长顺和台庄想单独玩几天,就顺水推舟道:“长侍卫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呢单独逛相国寺,你们两个结伙开开心心玩一天,晚上我们再在客栈会齐。”“那怎么行呢?”长顺很认真地说,“肃大人要是知道了会怪罪下来的呀!”

曾国藩道:“肃大人是让两位保护我,但也没说不可以单独行动呀?何况,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俗语呢!”

长顺当天晚上喜得买了好肥的三个猪蹄子请曾国藩,台庄也高兴地花了银子熏了两只驴耳朵凑热闹。

天亮后,长顺、台庄便起了床,早饭也没用,只向曾国藩请了声安,便飞也似地离了客栈,眼望着奔烟花柳巷而去。

曾国藩暗道一声,大内侍卫尚且如此,绿营官兵又当如何!独自吃完早餐,曾国藩携上几两银子也出了门。初夏的开封,已是出奇地热。曾国藩摇着竹骨扇,一边看街景,一边向相国寺踱去。开封的人口虽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织,很有个老古城的样子。

曾国藩走走停停,午时才赶到相国寺,人却是愈发地多了。

山门左边,一溜二十几位玩把式卖艺的在叫场子,围的人虽不多,叫得却挺欢;山门右边,则被卖膏药、字画的人占据着;右边再远一些,就是测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着一块红布,不声不响地做钓鱼状。

曾国藩沿着山门右边一路看过去,三十几处膏药摊子,摆得花里胡哨,治各种病的膏药都有,独没有治癣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挂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摊子,待曾国藩把症状一说,那守摊儿的先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儿;趁着曾国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语。曾国藩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画来。

卖字画的也参差不齐,有的技法相当不错,风光能看出远近,鸟兽能看见绒毛。有的就明显是初学者,也画虫,也画鱼,却又画得虫不是虫鱼不是鱼,一问,说是夷人画法。其中有个摊子,挂着一幅四尺中堂,画的明明是只猫,下面落款却是“虎啸山峰”四字。

曾国藩见摊主五十几岁的样子,梳着根细小焦黄的辫子,满脸刻着藏污纳垢的皱纹,两个睁不开的小眼睛,下面吊着个红得发紫的大鼻头儿,一颗上翘的牙齿突出唇外,周围是几缕打卷儿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旧长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没有系,瘪瘪的前胸袒露在外面,脏兮兮的。曾国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样子,百无一用是书生,说得也有道理呀!读书人读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可怜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务些实际,糊口尤其难!可不就是百无一用吗?!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摊主夸口道:“这是预交了银子的,给钱也不能卖,再画可也。俺们读书人最讲究诚信二字,一两银子画一幅,便宜着呢!”

曾国藩看了半天,笑问一句:“老大真能逗,这画上的明明是猫,咋能叫‘虎啸山峰’呢?”

摊主眯起眼睛看曾国藩好半天,才辨认出说话的人下巴长着胡子,还戴着顶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对三角眼,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个好人。

摊主先用鼻子哼一声,许久才不屑地说:“不是跟客官夸口,别看俺没见过虎,可俺照着猫就能画出虎!这是祖传的呢,画了三代,还没谁敢说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说成猫,啥眼神儿呢!”

自称读书人的摊主一口气派了曾国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国藩哭笑不得;其他的看客也被他逗得乱笑一气。曾国藩私下揣度:“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会画虎敢吃街头这碗饭?!还说是预交了订金的,鬼才信。看样子,‘俺们读书人’四个字也当不得真。”

曾国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脚软肚子疼,挨挨挤挤,来到一个专门现画现卖梅花的摊子前,驻足观瞧起来。引起曾国藩注意的并不是梅花画得如何好,而是守画摊的年轻人。那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梳着根粗粗的大辫子,短打扮,皂布靴,两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个惯闯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脚下还放着一套用油毡布包着的古书,虽很珍惜,分明也要卖。

曾国藩蹲下身子,把那古书打开一看,却是《公瑾水战法》。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讲的全是三国东吴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战之法,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曾国藩愈发奇怪了,站起身冲那汉子拱一拱手:“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公瑾水战法》是难得的私家珍藏本,不会很多,为什么要卖呢?”

那汉子看了曾国藩一眼,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不瞒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阳渣江人,外出访友不慎失盗,流落在此。此书乃祖传之物,有识得货的换个盘缠而已。”听口气,倒像个读书人,也不知是练摊儿的人放出的手段,还是在讲真话,让人听起来实诚。

凡有一技之长的人,曾国藩都不敢轻视。他扯过一条闲凳子,同那汉子一齐坐下,和颜悦色问道:“谈了许久,尚没问仁兄尊姓大名,访友如何还带着书?”

汉子抱拳道:“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过合肥县梁园巡检,离任后得痨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败似一日,所幸还留有几亩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书乃家父所传,在下常带在身边,为的是随时翻看。”

曾国藩又问:“可曾进学?”

彭玉麟脸一红,讷讷道:“原先倒也中了个秀才。只因玉麟脾气不好,得罪了教谕,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国藩重新拿起那本书问:“仁兄想必已把这套《公瑾水战法》烂熟于心了。”

彭玉麟答:“闲时倒是常常翻阅,多少知道一些,烂熟于心不敢当。听仁兄谈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问一句,仁兄在何处当差?听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乡亲吧?”

曾国藩将书放回原处,双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国藩,正是湘乡荷叶塘人,现在京师翰林院当差,此次是奉御旨去四川主持乡试。”“失礼失礼!”一句话说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边行大礼一边道,“原来是曾大人,闻名久矣!请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两个人你谦我让,惹得两边的人都往这边看。

曾国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讲话,市面忽然起了骚动,很多人都向一个字画摊子围拢过去,其他守摊的人也都伸长脖颈观望。曾国藩与彭玉麟也跟着站起来。“好像什么人在争吵。”曾国藩悄声说。“这两天总这样,没生意,光看热闹了。”彭玉麟答。显然,他已在此处蹲了两天。

已有守摊的人开始往热闹处挤。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来。”便随手拾起书揣进怀里,一步一步地靠过去。

曾国藩见彭玉麟把书揣进怀里,脸上不觉一红。

曾国藩本是个喜静不喜闹的人,见彭玉麟往前凑,有心想说一两句阻止的话,又碍于初次见面,何况彭玉麟对自己还存着戒心,有些话就更不好出口,也只好跟着走过去。

挤进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处,两个人就相视一笑。再一看争吵的人,却正是把虎画作猫样的手艺人正陪着小心挨[2]一个绿营把总的训斥。

听了一会儿,曾国藩才听清原委:原来是把总提前交了银子让画匠画只镇宅虎,画匠竟给画成了猫样。把总让画匠赔一两银子,画匠却只想把预收的银子退回去了事。

绿营把总见画匠死活不肯赔银子,就瞪起眼睛道:“爷也没说非让你赔银子,只要你立马给爷画一张虎出来不就结了?爷还给你掏三十个大钱!”

那画匠讷讷辩说:“爷就饶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就会画这样的虎,再画不出别样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马给您老画一张群狗打闹图如何?那狗画得好着呢!”

把总一把揪住那画匠的大衫衣领,啪啪就是两大巴掌,骂道:“你不赔爷的银子,还耍贫嘴!爷今天活剥了你!”

画匠被打得缩成一团,连连哀求:“爷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银子呀。”

这时,人群的外面忽然走来一名公差模样的人,穿着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横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么人。

惩治兵痞张保

公差神气活现地走进人群,边走边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斗殴,看爷不把你们一个一个都关进大牢去!”画匠一见公差,仿佛见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爷快来救命!”

把总却抓得更紧了,恶狠狠道:“爷今天让公差抓你进大牢!”

公差急忙抬头,正和把总打个照面。把总眼望着公差道:“三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给爷评评理,咱出三十个大钱让他画只虎,他竟然画了只猫充数!爷让他赔一两银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赔,还说赔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问画匠:“总爷说得对吗?”

画匠此时还被抓着衣领,他边挣边辩白:“他让小的画虎才出三十个大钱,小的承认画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让小的赔他一两银子?”

公差大喝一声:“你放屁!总爷现在是吃俸禄的人,只让你赔一两银子扯平,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从前,你少说也得赔总爷十两银子才甘休!你快拿银子让总爷走路,时间长了,总爷真把你送进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关进大牢!”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说出这么几句不讲理的话来。他正想抢前一步替那画匠讨个公道,身边站着的彭玉麟已握着拳头走了进去。

彭玉麟往公差面前一站,大声问:“小的想问差官一句,究竟是总爷理亏还是画画儿的理亏?”“咋?”公差大声吼道,“你小子难道想进大牢里住几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只是想说句公道话。”“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爷说公道就公道!”忽然话锋一转:“爷怎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着哇,爷有生意了!你先跟爷到衙门走一趟吧。”说着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闪在一边,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条律法,要传我进衙门?”

公差顺袖里摸出一条链子来,边抖边说:“回籍养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盗,据家人所报,是个操湖南口音的飞贼干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爷走一趟,进了衙门有你分辩处!”链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里喝一声:“跟爷走吧!”

彭玉麟边往下脱链子边叫:“哪有这样办案的公差!”

把总这时讲话了:“三狗子,把这个画猫的无赖也一并抓去,他不赔我一两银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马上道:“一并进衙门去见府台大人。总爷烦你也走一趟吧,见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说话。”

把总高声道:“爷自然要走一趟。”冲着画匠一指:“走,跟爷上衙门去!”

曾国藩一看事情要闹大,也看出公差和把总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礼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咋?你也想上大堂?”“在下不曾犯法,进衙门做什么?我只想对老哥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无凭无据,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开封府不是大清地面?”“哎呀!”公差细细端详起曾国藩来,接着一笑,“真别说,你这口音听上去也是湖南那边的,还长着对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辈!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总爷,你帮俺一把,这三个东西全得进官府说话。”

曾国藩知道再辩无用,只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冲着彭玉麟笑笑:“我们两个怎么都是湖南人呢!”画匠先还扭着不想去,被把总又打了两巴掌,这才乖乖地跟着走。

到了衙门口,公差先进去禀报,不大一会儿,里面就一连声地喊升堂。把总骂咧咧赶着三人往里走,一进二门,正迎着公差出来,几个人就在差官的带领下,七拐八拐地进了大堂。

曾国藩早就听说开封府是座倒坐衙门,包青天在这里审过皇亲国戚,还铡过负心郎陈世美。但今天的开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面的知府衙门一样,是坐北朝南相。想这开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

来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两侧有五六个人拄着水火棍在站班。公差喝令三个人跪下,两班衙役也跟着喊:“跪下……!”声音拖得长长的,这是堂威。

画匠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是冲上面磕头又是喊冤枉。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画匠,也跪倒在地,等候问话。

曾国藩急忙冲着堂上的知府施礼道:“学生是有功名的人,请府台大人明鉴。”

知府未及说话,旁边站着的把总却雷鸣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吗?你给爷跪下吧!”飞起一脚便把曾国藩踹倒在地。

曾国藩见开封府审案不合体例,刚要讲话,知府却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下面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来!那个喊冤的人先说。”

画匠就诺诺怯怯地讲起来。趁画匠叙述事情原委的当口,曾国藩开始端详那知府。

知府五旬开外的年纪,身体瘦削,蓝顶子,着四品官服,说起话来声音响亮,一听便知久于断案,是个老州县出身。左首站着的刑名师爷,也有五旬左右年纪,拖着几根不长不短的花白胡须,想必也是个有功名的人。因灯光较暗,曾国藩又在堂下跪着,两个人的面目都看不真切。

这时画匠已经叙述完毕,把总怒道:“卑职让那狗杀才画的虎是要送到上面去的,他却画了只猫糊弄卑职。卑职只让他赔银子一两,并没有多要。这狗杀才,竟一两银子也不出,真气死卑职了!卑职有心打死他的,但在开封府地面,出了人命,于老府台面上总不好看。”

知府大声问画匠:“常三,你可听真切?”

被称作常三的画匠回道:“请大人做主啊,小的实在是拿不出一两银子。”

把总冷笑一声说:“等大板子打烂了屁股,别说一两,十两也肯拿了。狗杀才!”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大声道:“府台大人,学生有话说。”

知府一拍惊堂木,瞪圆眼睛吼道:“人犯跪着讲话!”

两侧衙役跟着喊:“跪下!”

曾国藩想也没想,顺势从怀里便掏出圣旨,大喝一声:“开封府听旨!”见知府尚在犹犹豫豫,堂上堂下也在发愣,曾国藩只好追问一句:“圣旨在此尔等还不跪下!开封府目无王法吗?”

知府这才像醒过神似的,几步跨下大堂,扑通一声跪倒在曾国藩的面前;所有人一见正印如此,也都抢着跪下。

曾国藩这里已一字一顿地读起来:“开封府听宣!钦命翰林院侍讲、钦点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入蜀途中,考察当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贪赃枉法者,有权请旨革除。钦此。”

曾国藩话音一落,堂上已响起“谢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恭迎钦差曾大人!”的喊声。

曾国藩走到知府的面前,把圣旨往前一递,道:“府台大人验一验吧,别再是个假冒的曾国藩。”知府边叩头边说:“下官不敢,请上差大人恕罪。”

曾国藩把圣旨重新揣进怀里,双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过此地,适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翰林院侍讲曾国藩给大人施礼了。”说着深施一礼。

知府手忙脚乱,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喊:“快给上差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和知府落座,师爷赶忙侍候上一杯热茶。把总这时也涨红了脸爬起来,两手垂着站到一边,再不敢拿大。“请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这位总爷和彭玉麟同为人犯,何以竟许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没有按着司法程序办理,只听了这位总爷的一面之词便行判决,大人总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审案的吗?”

知府脸一红,许久才道:“上差听禀,这位总爷非比他人。我想请上差后堂说话,本府细细禀与上差,如何?”曾国藩知道知府有难言之隐,就道:“悉听尊便。”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来到后堂,师爷又赶忙斟上新茶,然后退出去。

知府这才向曾国藩拱一拱手,道:“启禀曾大人,那把总姓张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亲。英大人的来头,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无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时,张保就是开封一霸。英大人来到河南,见张保闹得太不像样子,便让开封的总兵清同清军门赏了个外委把总给他做,其实是只拿银子不出操的。这张爷虽是开封一霸,也讹过生意人几次钱财,所幸没有人命在手,也就没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对。本府的苦衷,还请大人体谅。”

知府正堂一口一个大人,把曾国藩叫得不好意思起来。曾国藩沉吟片刻道:“府台大人,听大人刚才所讲,这张保为民称霸从军是痞,这种人如不严惩,势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处治的可能就不是一个张保了,连英大人怕也脱不了干系。大人哪,下官讲得可对?”

知府想了又想,许久才道:“上差认为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英大人的面子总要过得去呀?”曾国藩道:“依着下官,申报巡抚衙门,将张保革职!这样对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处。请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经意地正了正头上的顶戴,仿佛下了大决心似地长叹一口气:“就按上差的意思办吧。那……彭玉麟呢?”

曾国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则,张保的手里就有人命了!请大人升堂断案吧。下官明日还要赶路。”“上差吩咐的是,本府这就升堂,请上差监审。”知府边说边站起身,诚恳相邀。

曾国藩迈步同着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国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着原来的师爷。张保还是老样子,大模大样在堂下叉手站着。

知府当堂坐定,一拍惊堂木,先高喝一声:“大胆的张保,还不给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岂能容你张狂!”

两边衙役一齐喊:“跪下!”

张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知府不容他讲话,厉声喝问:“张保,你可知罪?”

张保摇摇头:“卑职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里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扰乱地方的状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面子上都替你压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还敢胡作非为,竟然闹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乌纱,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乌纱;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来,将你之所为行文巡抚衙门,即行革职。张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来人哪,将镇标外委把总张保的顶戴摘下来!”

衙役们答应一声,过来便将张保的顶戴摘下。张保愤愤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着曾国藩,两眼满是仇恨和怒火。

知府判道:“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擅离军营滋扰地方,民愤极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顶戴,待本府上报巡抚衙门后,再行处治!张保,回军营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本府不送了!”

张保走后,知府接着说道:“画匠常三技艺不精,姑念他贫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侠仗义,着实难得,给予当堂释放。来人哪,将常三与彭玉麟当堂释放!”

知府回头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却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着捉人的公差。知府会意,一拍惊堂木道:“公差刘三狗子胡作非为,按律当斩。姑念他尚有一六十岁老母需要将养,从轻处治。来人哪,将刘三狗子杖责五十,逐出公门,永不叙用!”

眼望着那公差可怜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国藩笑着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断案果然干练,下官尚有公干,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栈了。告辞!”

知府忙说:“万万不可,本府还未给大人洗尘呢!”

曾国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扰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别过。”说毕,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两个人便一齐走出去。知府送客不及,只好作罢。

曾国藩的交友原则

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谢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道:“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忙道:“难得大人如此夸奖!大人真有用得着草民的那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听大人的语气,似对玄学有些研究。草民现在想领大人到一个去处,去见一个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兴趣?玉麟来时曾问过一卦,今天想来,一丝不差,大人何不也问一卦?”

彭玉麟这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得回去收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让大人破费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在一旁看热闹。

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在边品茶边朗诵《道德经》。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发围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团乱蓬蓬的黄胡子挂在胸前,鼻子一翘一翘,隐隐有老子之风。

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道:“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

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在老者的面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

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

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工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说道:“老夫平生所学尽在这捆纸上,望日后好好揣摩。”

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

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话毕,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来,合上双眼,再不言语。

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雪琴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公瑾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发作一番,这就注定他一生与酒无缘。

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

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曾国藩接过彭玉麟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的也是四句偈语:粼粼水面中,随蟒护龙庭。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

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发现是一部相人的书,近乎《麻衣神相》之类。

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在下真怀疑是遇见了江湖术士。先不管他,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谨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

大清从努尔哈赤开始就一直强调马背上的功夫,皇子们来到世上认识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长矛之类。所以,史学家称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马背上的。而于水战,甚至连水战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国藩在京师的这几年,参加过几次八旗举办的会操大典,绿营的会操也参加了两次,却一次也没见举办过海上演习。大清的水战几乎是空白。对此,曾国藩忧心已久。现在,彭玉麟不仅把这部《公瑾水战法》读得熟、吃得透,而且谈了许多自己的设想,许多设想曾国藩都是第一次听到。曾国藩开始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人了。

很晚的时候,长顺和台庄才醉醺醺地回来。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

彭玉麟急忙向长顺、台庄请安问候。几个人又重新落座。

长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在眼里,暗想:“长侍卫果然不同于一般侍卫!”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长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

长、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乎乎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

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

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绝非等闲之辈。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发誓似地说:“玉麟就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癣疾!”

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一直谈到后半夜。等到彭玉麟告辞之后,曾国藩又从行李中,拿出记事手扎,写下了自己的交友原则:“讲信用、无官气、有条理、少大话的人,可以结交!”[1]品评官员的机构,叙说官员的政绩、优点。[2]明代及清代前中期陆军基层军官名,也可称百总。

第四章 干掉官场潜规则

打击报复者

曾国藩与彭玉麟作别时,向彭玉麟赠银二十两做盘缠。二十两,已足够彭玉麟回乡。彭玉麟连连道谢,并提出要把《公瑾水战法》留给曾国藩,但曾国藩坚决不受:“雪琴哪,这部兵书你已参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边的好了。”

两人惺惺相惜半天,才分道扬镳。曾国藩和长顺等人在开封又逗留了两天,这才启程前行。出了开封城门,走不上一里,便是一个山冈,山冈下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则是几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围住,一看就是会操的场地。再看辕门外飘扬在半空中的纛旗和侍立的绿营兵,就更加确信,这就是开封驻地的兵营了。兵营紧挨着官道,进开封出开封必经此地,起到看守门户的作用。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兵营旁的官道一露脸,在辕门外巡逻的四名绿营哨兵便拦在前头。“怎么啦?”长顺骑在马上愣愣地问。

一名哨兵虎着脸道:“不咋,只是问一问,是商轿还是官轿,轿里的人姓甚名谁?”

曾国藩听着声音颇熟,就掀起轿帘往外观看,这一望倒望出他一团怒火来。

他在轿里大吼一声:“大胆兵痞张保,你竟敢擅自设卡拦截本学差,意欲何为?你不要命了吗?”张保抬头一看,见是曾国藩,不禁大喜过望,回头就冲另一个人道:“快去喊弟兄们,这人就是冒充钦差端了兄弟饭碗的人!”

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营房奔去,进了营房不一刻,便领出三十几个舞刀弄枪的绿营兵扑了过来。曾国藩等人霎时便被团团围住。

长顺和台庄不知就里,赶紧飞身下马,两个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紧紧护住轿子,唯恐绿营兵伤了曾国藩。长顺大声喝道:“大胆狂徒,本侍卫在此,看哪个敢动曾大人!”

台庄武艺虽差些,这时也叫道:“不要命的只管上来!”

张保分开众人,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气焰嚣张地大叫:“杀你们这几个鸟人,就跟张爷在开封地面踩死几只烂蚂蚁一样。弟兄们,给我打!打出人命由张爷顶着!”

听了这话,长顺气得一蹦老高。他把腰刀冲着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时候,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张保的腿关节上,口里随后骂一句:“让你尝尝本侍卫的拳脚!”张保冷不防遭此一脚,更没想到长顺出手这么快,疼得他大叫一声,晃了三晃,仰面倒了下去。长顺这一手,让众兵丁大开眼界;骚动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

这时,过来两个人来扶张保,哪知非但没有扶起来,那张保倒越发杀猪挨刀一般地呼天抢地起来。显然,张保的腿是被踢断了。有哨兵见势不妙,连忙急惶惶去营房搬救兵。

不一会儿,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三十几名侍卫气势汹汹地奔出营房。曾国藩定睛一看,见来人着三品顶戴,孔雀补服,显然是名游击,游击是从三品武官。

有人抢着向走来的游击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张爷的腿被踢断了!”

那游击看样子有五十五六岁,腆着大肚皮,肥头肥脑,一看就知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人。只见他大摇大摆走了过来,看了几眼正在叫唤的张保,忽然把手一挥道:“敢在开封地面撒野,胆量真够大的!传令下去,不管是商是民,把他们统统弄到营房捆起来,轿子一发砸烂!等爷爷喝足酒,先把他们脚筋斩断,再慢慢地消遣。总要给英大人一个交代!”

长顺尽管职务不高,但毕竟是皇宫里边的人,场面见得大,接触的官员也大,他可不管什么游击不游击,此时此刻眼里只有曾国藩,因为这是肃顺交给他的任务,不敢有丝毫差错。

长顺先向台庄招呼一声“护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气,一个筋斗竟翻过人群,轻轻落在那游击的身边。好个长顺,右手把那游击往怀里一拉,左脚跟着飞出,嘴里喝道:“大内四品带刀侍卫长顺在此,你小子给我跪下吧!”话音刚落,游击便扑通一声被踢跪在地下。

那游击先觉着眼前一黑,左手跟着一疼,耳边突然响起“大内带刀侍卫”等字眼儿,身子先就软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脚跪倒在地,心下才彻底明白:“自己闯祸了!”

试想,不是大内来的人,又有哪个敢如此对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当地的知府太尊、省里的巡抚大员,见了他也要称他一声大人呢!长顺把那游击打倒在地,反手解下皇宫侍卫专用的腰牌,往游击眼前一晃,道:“可看真切?”

游击一见长顺手中的腰牌早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边磕头边道:“本官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们,请恕罪。”话毕,趁长顺不注意,回头猛吼一声:“还不把那张保抬回去!”也不等长顺来扶,一个人费力地爬起来。

台庄这时却大吼一声:“慢!”他心里想的却是:“可不能白受这一场惊吓!”竟然撇下曾国藩,几步跨到张保的跟前,一弯腰,伸手抓住那厮的右手,嘴里说一句:“长大人断了你一条狗腿,爷再断你一只手臂吧。看你还能横行霸道!”说着话,手上一用劲,就听咔嚓一声,竟生生把一条胳膊扭断。张保大叫一声,两眼一翻便昏死过去。

那游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长顺扭过头来,对他怒目而视:“等爷办完公差,回来再消遣你!”随后扶曾国藩上轿,在众多营哨兵的注视下,起轿继续前进。

轿子走出两箭地,曾国藩这才把在开封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长、台二侍卫讲了一遍。台庄恨恨地道:“早知道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断他的一条胳膊,太便宜了。”长顺也对只踢断他一条腿后悔不迭。

几个人说说笑笑,一路不再停歇,当晚便进入通许地界。在通许住了一晚,便赶往洛阳。

每次歇息时,曾国藩洗完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鉴》反复研读,细细揣摩。曾国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经》与《麻衣神相》都久已装在他的心里,这本《冰鉴》看起来自然也不会太费力。《冰鉴》着重于阐述全面的相人、识人之术,不仅对人的面、发、眼、眉、鼻、口、耳等器官有详细的论述,还对人的言、行、举、止有细致入微的剖析;虽为一家之言,倒也精辟。直到这时,曾国藩才相信,赠他书的那位老者确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彻之人,断难著出此书。终于进洛阳城时,曾国藩已对《冰鉴》烂熟于心。

曾国藩含冤入狱

一进洛阳城门,曾国藩就闻到阵阵花香,顿觉心旷神怡。城门左侧的一大块地里,先就被人挤挤挨挨地栽上了鲜艳的牡丹,辉映得半壁城墙都红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几口香气,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尽管这里也遭了大旱,又发现了蝗虫,但毕竟是文化名城,几朝故都,人们走路也好,交谈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

长顺在马上道:“老爷,咱们这回可以歇上几天了!洛阳的牡丹花会可是天下闻名哩!”

曾国藩笑道:“可别像在开封,歇出事故了!”

两个人的笑意还没有褪尽,就见二道城门边呼啦啦拥出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正好停在曾国藩的轿前。轿帘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轿来。

曾国藩此时正满面笑容地边看景色边和长顺说话,猛见一顶绿呢大轿挡在前头,不觉一愣,右脚下意识地踏了踏轿板。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里氏,字香岩。一榜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过半年光景。曾国藩对英桂原是认得的,英桂对曾国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没有几个旗人把汉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长侍卫。因为长顺是肃顺身边的人。所以,长顺刚过二道城门,他便急忙带人闪了出来。

见英桂从轿里走出来,长顺愣了一下,刚要行礼,师爷已跑在他前头高声喝道:“翰林院侍讲、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轿跪伏在地,边磕头边道:“翰林院侍讲曾国藩接旨。”

长顺、台庄也滚鞍下马和曾国藩跪在一边。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国藩,这才不慌不忙地打开锦缎圣旨,高声诵道:“据河南巡抚和春奏报称:经河南按察使英桂、开封总兵清同、游击肇衍等查实,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曾国藩等一路招摇,打着钦差旗号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门办案草菅人命,因受贿不成恼羞成怒,竟指使随行人等,将开封镇标外委把总张保左腿打断,右手致残,民愤极大。着河南巡抚衙门作速遣员先头拦截,不论何地何时,即行将曾国藩拿下,暂由巡抚衙门看管;着二等侍卫长顺、三等侍卫台庄即行回京复命,待查实后再行问罪。钦此。”

曾国藩没等把圣旨听完,便已昏厥过去,隐隐约约听英桂说了句:“把人犯扔进轿子里,送巡抚衙门大牢!让英某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迷迷糊糊的,曾国藩感觉被人架起来又塞进轿子里,以后怎么样他就不知道了。

等到曾国藩醒过来时,已在巡抚衙门的牢里了。牢里没有其他的人犯,只他一个人趴在湿草堆上。曾国藩四周看了看,见房间窄小,就知道这不是大牢该是小号;种种迹象表明,皇上尚未给他定罪。曾国藩坐起来,眼里已是溢满了委屈的泪水。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确切地说是被英桂诬告了!

曾国藩站起来冲到牢门前连连大叫:“来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讲话!”空喊了半天,见无人搭理,曾国藩气得只好用手猛摇木栏门。他就不信,偌大个牢房会无人看管。

终于,从旁边亮灯的小房里,走出一个凶狠狠的狱卒来。那狱卒牛高马大,秃着个大脑门子,一对大眼睛里满是凶光,绝非善良之辈。此人脾气十分火爆,未及走到牢门前就早已破口大骂:“你要死的人嚷什么嚷!你要跟英大人讲话英大人跟你讲吗?你这个假钦差,你再嚷,看爷不赏你一顿大棒!”

曾国藩知道这人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主儿,于是就长叹一口气,只好依然坐下去。看样子,撞进这个凶神恶煞的手里,只能听天由命了。

见曾国藩乖乖地坐下去,那人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还有几多力气喊?不扒你一层皮,爷算没说!”调转头,重新回屋里去了。

曾国藩渐渐地冷静下来。明天过堂,英桂将怎样处治自己呢?

一只肥大的老鼠,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护栏的缝隙中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了,仿佛在向新进来的人示威。曾国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脚试着踢那乱草,果然又踢出三只老鼠。三只老鼠懒洋洋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仿佛很不愿意,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去。曾国藩两眼瞪着三只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曾国藩怀里的圣旨,以及随带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连一两银子都未给他留下。长、台二侍卫也不见踪影,估计是在巡抚衙门饮酒作乐,也可能回京复命去了。曾国藩作为一名翰林,天子门生,从五品侍讲,尤其还是该年四川乡试钦命的正主考,这样的人无论犯什么法,于情于理都该解京由刑部问罪。曾国藩依稀记得,圣旨好像说的是“暂由巡抚衙门看管”,并没有“关押”等字眼。英桂怎么把他给扔进牢里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钦命的乡试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么不法事被地方参奏,暂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给地方督抚关押,大清开国以来还是第一次。要么是皇上当真想治该主考大臣的罪,要么就是地方办案官员在挟私报复。除开这两点,曾国藩想不出别的理由。

曾国藩冥思苦想,彻夜不眠,还是想不通。是皇上糊涂当真想治自己的罪,还是英桂仗着自己是满人贵族子弟,在挟私报复呢?最让曾国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抚和春,如何就只听英桂一个人的话,连查实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参奏呢?大学士们也糊涂了吗?穆彰阿不是保举过自己吗?他不会这个时候病倒了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一个胖墩墩的狱卒拎着篮子来送饭。

这是曾国藩平生第一次吃狱饭,觉着好奇又觉着新鲜。急忙接过来,却是一个黑糊糊的窝头和一碗浑浑的水。曾国藩知道窝头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来漱口还是用来喝的,他就拿不准了。狱卒退出去后,曾国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觉出咸咸的,这才明白原来是汤,拿起那黑窝头咬了一口,却是牙碜得倒胃。这哪里是面做出来的,分明是用土捏的。

尽管早已饥肠辘辘,但曾国藩还是把“饭”推向一边,心中默念起《冰鉴》的章章节节,以此来抵抗饥饿。背诗背书确能打发光阴,他以前试过,蛮好使。一会儿,曾国藩便沉沉睡去。

狱卒来取篮子的时候,曾国藩隐约听那狱卒念叨:“第一次没人吃,第二次没人剩。”说完,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果然,待第二次把饭篮子送进来以后,曾国藩不仅吃得精光,那浑浑的汤水也全部灌进肚子里了。第三次曾国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仅窝头一点儿没感觉牙碜,汤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还欠些,没有饱感。

曾国藩在狱中得出了一个真理:“大凡人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享得够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来,全在其次。”但他终于开始有些隐隐不安了,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狱中过了几天几夜,但是……英桂为何迟迟不提自己过堂呢?不过堂,人犯怎能签字画押?不过堂,又岂能把案子弄个明明白白?案件稀里糊涂,人犯又不签字画押,岂能定案!但是英桂为何不提自己过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给忘了?他作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长官,是有权提审的呀。巡抚衙门如何也不见一丝动静呢?难道都在等皇上的圣旨?

曾国藩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苦苦地熬煎着。一天除了盼那三顿递送的还算准时的窝窝头外,就是默念《冰鉴》,默念“四书五经”,默念《古文观止》以及唐诗宋词。尽管这些他已是默诵得很熟了,尤其唐诗宋词,因朗朗上口,让他的嘴吟诵得发麻。

他想家乡的亲人,想荷叶塘的一草一木。他想起小时候,祖父带他到八斗冲去捕鸟的片段。

四岁那年,他已能背诵三十余首唐诗。曾星冈听得高兴,破例带他去捕鸟。他记得很清楚,祖父捕鸟用的工具是片网眼很细的大网,到了八斗冲,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网支起来,网上面放了些稻谷一类的东西,便领着他隐藏起来。他当时好不兴奋,好不紧张,两眼瞪得跟铜铃似的。他不相信一张大网便能捕到满身都透着灵气的鸟,他以为爷爷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惊呆了,他发现鸟儿不仅抢着往上落,而且一个都跑不掉。最让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这些鸟儿时,竟然还有十分精灵的鸟往下落,全然不知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笼子的鸟,乐得曾国藩又蹦又跳,尽管他也知道这些鸟不是用来吃的,拿回家后要由祖母和母亲在院子里放掉,但仍然极其开心。曾星冈捕鸟,是因为鸟吃庄稼,作为庄稼人不捕便是罪过;祖母和母亲放飞,是因为鸟也是生灵,祖母和母亲都是极其虔诚的佛门俗家弟子。这事直到现在还让他疑惑,几穗稻谷就能让鸟豁出命吗?或者它们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断断不会害它们命的?

潮湿的大牢使他的癣疾爆发到了极点,牢里的一面泥墙被他蹭得血迹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满了稻草、泥土,已与牢外的乞丐无二。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墙南角那只马桶,生了根似的,从没有见人洗刷过。狱厨往来送饭都要捏紧了鼻子,只呼气不吸气,临阵对敌一般。如果在以前,曾国藩肯定要上下呼吁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吗?”但他现在算彻底明白了:犯人的确不能再算人了!农家养猪主人要定时地清圈,可这牢里,清过圈、换过草吗?没有!

曾国藩自己认为在英桂的大牢里度过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其实,只是十几天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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