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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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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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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

租界试读:

引子

民国二十年 五月十九日凌晨 二时二

四分

舱壁剧震,汽笛声短促两响,小薛睁开眼睛。床单蒙在他头上,潮音宛如另

个世界的雷声。而床单下的这个世界仍旧暖和,仍旧……只是轻轻晃动,特蕾莎赤裸的脊背也在黑暗中颤抖。好一阵他才明白过来:船在重新启动轮机。

舱外浓雾弥漫。看不见星光,此时若是踏足甲板,多半像一脚踩到梦里,眼前漆黑飘渺,身体冰冷,可疑的湿滑地面,身体方位感失灵,甚至对身体本身都不敢说很有把握……听得见海水涌动,却看不见它在哪里,黑暗无穷无尽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几百米外的那只趸船浮标上,隔着一万层黑纱,灯光微弱闪烁。

正涨潮。领航员已登船。宝来加号。右舵十

度调整船首,船尾向左侧微摆,险些碰到那艘意大利巡洋舰利比亚号几小时前刚刚放下的深水锚索。邮轮昨天夜里停到长江口这片临时锚地,位置大约在北纬31度和东经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岛海面。

轮船全速驶离锚区。两小时后,长江口潮汐会涨至最高点,要抓紧时间通过“公平女神”航道。航道北侧是一大片隐藏在水底的沙滩,航道底下也全是泥沙。退潮至最低时,某些水域深度不足

十英尺,宝来加号重达七千五百吨,吃水将近二十

英尺,必须在涨潮时抵达吴淞口的另一个临时锚地。

这条航道刚开始通行巨轮。从前,大型船舶从长江口进入黄浦江走最北面那条航道,绕过暗沙和长兴岛,水域更加诡异莫测。前年,宝来加号差点在那里一命呜呼,宣告它十五年海上服役生涯的终结。在冬日的浓雾中,它一头撞上阿默斯特暗礁。这段暗礁丛生的海域曾让无数船只遭难——“阿默斯特”这名字本身就来自一艘在这里撞沉的英国小型巡洋舰。

宝来加号被送到上海的船坞,今年一月刚出厂,首航马赛港。回程停靠海防,然后是香港,现在它又再次回到上海。

邮轮在吴淞口外再次停机。一小时前,它差点又碰上麻烦。一艘德国货轮朝长江口外驶去,与它擦身而过——pass port toport,领航员会在当天的日志上写下这句。江面浓雾笼罩,他没有听到对驶船只桥楼喇叭的呼叫声,等他看到对方左舷红灯时,两船几近擦碰。右舵十五度,宝来加号紧急实施避让动作,险些被挤出航道,陷进导沙堤侧的淤泥中。

门缝透入微弱红光,小薛拉开舱门,他吓出一身汗,对驶而来的巨轮像座移动的大厦,陡然向他倾覆过来。

他钻回到床单底下。特蕾莎睡得像头母兽,鼾声绵长,偶尔抽搐两下。他用指甲搔刮她的脊背,掠过那两块肩胛骨中间的一大块紫色云雾般的斑点。【长江口航道图】

他陪她旅行。他知道她的名字,可除此以外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到一些含糊的词句——那又怎样?人家只不过希望他是个称职的情人,又没让他当情报人员。“她对古董珠宝具有丰富的知识”,“她有一块墨绿色的翠石榴石,马尾状的花纹泛着黄金般的色泽”,“她喜欢一根接一根抽香烟,尤其是在床上”,“她在香港和西贡认识一些神秘的人物”。其中有些说法纯粹出自他的职业想象——陌生人总会刺激他的想象力。他是个摄影师,靠向上海租界里大小报纸杂志零星出售作品为生。运气好的时候,一张抢劫杀人案现场的照片可以卖上五十块钱。

初次相遇是在一个枪杀现场,边上就是尸体。第二次是莉莉酒吧,招牌写着“Lily”,就在虹口,隔壁是挂着灯笼的按摩室——当时他觉得她跟按摩室里那些“巴黎女子”没什么两样(“巴黎女子”在灯笼上)。

其实连这名字他也刚知道。在河内的大陆饭店,他听到别人这样叫她——特蕾莎。在这之前,他只知道大家都叫她梅叶夫人。他渐渐猜想她是个白俄,人家都说她是德国人。可他被她迷住啦,在上海的礼查饭店,在河内的大陆饭店……那些阳台和回廊有多宽敞,还有吊扇,挂得那样高,你都找不到风是从哪里吹来的。空气里全都是腐烂的热带水果散发出的淫荡气味,风会吹开浅绿色的窗帘,吹干身上的汗水。他差点就会爱上她,要不是……

现在是退潮时分,船要在临时锚地停上十二个小时,等下一次涨潮时才能继续航行,进入黄浦江。到时候会有另一位领航员登船。

他掀开床单,跳下床,穿上衣服走到舱外,这才发现离靠岸还早。天际线渐渐露白,寒风直往他的领子里钻,他扭头往餐厅走,他需要喝杯热茶。

右侧船舷。另一个大菜间。冷小曼也打算悄悄起来,不要惊动枕边的曹振武。按照计划,她这会该去电报室,有条紧急电文必须发送。

曹振武是她的丈夫,此去香港身负机密使命,为某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安排行程。他如期回上海,是要在租界里等候那位党政要人,陪同他绕道香港从新圳回广州。

曹振武的鼾声忽高忽低,如同他的脾气,时而暴躁时而温顺,捉摸不透。冷小曼此刻望着他,滋味复杂。她有些伤感,可不是为他。她也曾试图从日常生活中寻找理由,她作出努力,想要憎恨他。她把他身上让她讨厌的地方全都想个遍,从中却得不到什么决绝的力量。可是,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是那些更崇高的理由,更耀眼的词句,难道不对么?泊吴淞口候领水十时前上岸码头照旧 曹

值班电报员将电文发送至呼号为XSH的上海海岸无线电台,收电人林有恒先生,身份是中国旅行社的接待人员。半小时后,位于四川路B字21号的电报局大楼内,夜班服务生推开玻璃门走到柜台前,把电报纸交给已在那里等候两个多小时的林先生。

大餐厅舱门紧闭。小薛回到房间,她还在熟睡中。他本来已打定主意,要把她扔在一边,不理她,不住她的房间,不睡她的床。她那样嘲笑他。他甚至去订好一个

等舱位。他怒气冲冲跑出饭店,步行到码头,站在一棵棕榈树下,鞋底粘着块跟唾液搅在一起的槟榔渣,望着码头旁那些穿着黑色短褂的安南小贩,闻到空气里那股让人头晕的汗臭味……不知为什么他又回到饭店。

她根本就没打算来找他,她知道他会自己乖乖回来。他年轻,她比他大上个七八岁,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那人是谁?那个家伙是谁?他问她。陈先生,她告诉他。在香港,她独自出门,一整天把他扔在旅馆。最初他以为那是些俄国人,那些不得不卖掉最后几件首饰的白俄。从香港去海防,他在船上看到过这家伙,这个陈先生。特蕾莎装得不认识他,他一路和他们同行,一直到河内,在饭店大厅里,小薛亲耳听到那家伙喊她——特蕾莎。他下楼,只是来买包烟,谁知刚巧就看到,他看到她走进那人的房间。

一直到半夜她才回房间。他质问她,愤怒地把她推在墙上,掀开她的裙子,扯开那条丝绸衬裤,伸手进去摸她。她甚至都顾不上洗澡。她朝他笑,直到他问她:他是谁?为什么他从香港一路跟着我们?

她甩开他,嘲笑他,你以为你是谁?他以为自己爱上她。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她抽烟的方式着迷,她不用烟嘴,不用玛瑙烟嘴,或是青绿色玉石烟嘴,烟草粘在鲜红的唇弧上,蓬乱的黑褐色短发朝她苍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

他坐在床边,她在酣睡。床头柜上是她的手提袋,以前他从未翻看过她的东西。他打开袋子,圆窗透进灰白曙光,一块黑乎乎的铁器,他伸手拨到袋口,那是一支手枪——

袋子被人夺走,屁股上给踹一脚,特蕾莎坐在枕头上,他跌落地毯。舷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变得橙红,她坐在逆光里望着他,赤裸的肩膀鲜艳透明。他觉得鼻子发酸,站起身来,抓过照相机,转头朝舱门外走。

江面浓雾散尽,水光闪耀,太阳把白漆甲板照得血红。他下到底层甲板,往船首走去。缆绳,防雨布,按单数编号排列的救生艇……人群拥挤在船舷旁,正是日出时分。

这里有几张桌椅。可帆布潮湿,没有人坐——再说,这会,也没别人,船头上风更大。他倚靠舷栏,七八艘轮船呈扇形停泊,船头一色朝西南吴淞口方向。近处是一艘美国邮轮,“PRESIDENT JEFFERSON”,江水拍打船体,水线上方,漆成橙红色的船壳上溅满水珠,好像某种无毛巨兽的皮肤上渗出的油汗。漂浮的垃圾聚集到水线周围,海鸥盘旋,在寻找腐烂食物。他朝虚空中咒骂,自我怜惜迅速转化成一股怒气。

白影飘过眼角,一小块丝绸——手绢。在船舷外侧飞舞,像一团白色的水母在风中鼓缩。他转头,有个女人臂靠船首另一侧舷栏,黑呢大衣,绿黄格旗袍(在大衣下摆处窄窄露出一条边)。太阳从长江口外的天空照过来,撒满左舷,撒在她的头发上,脸颊上几点晶光闪烁,像是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面孔苍白,阳光照进她的瞳仁,眼泪被混合成某种金色的水珠,他想,是哪部电影吧?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该是哪部电影里的女主角吧?他愣愣地望着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钟声敲响,餐厅在召唤客人。冷小曼用手背抹一下脸颊。她看看他,这个一肚子脾气不知要朝哪里发的家伙,她扭头要走,看到那台照相机,肩带拖得长长,一直挂到肚子上。镜头盖翻开,手指按在快门上,她疾步离开。

领航员在八点三十分左右,从左舷梯登船。他负责引导邮轮进入跄口航道,顺黄浦江上行,最后停泊到此次航行的终点站,陆家嘴以东、黄浦江北岸的公和祥码头。早两个月,他原本可以到中午再上船,下一次潮汐涨至最高水位是下午二点多钟。

提前登船纯粹是因为港务管理处最近下发的那份文件。文件由港务总监亲自签署,要求全体领航员早上七点三十分前必须进办公室。每天一大早,船务代理公司会把当天进港船只的领港通知书交到这里,由办公室分配给上班的领航员。这就像领取一天的口粮,他们说。

领航员联合工会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大家严格照办。要不然饭碗就会被别人抢走啦,工会头头说。近来有一些冒牌的领航员登上进港船只,没有执照,缺乏必要的水域知识,仅凭在船桥上跟船长拍拍肩膀,再加上对折价格,就能擅自带船进港。这些业余选手纯粹是乘虚而入,事情说来话长。

两年来世界性的贸易萧条使银价持续下跌,领航员整天在办公室里哭天抹泪。一百年来,他们的服务价格始终都按银两计算(别人家的港口都用黄金来结算工钱)。这做法如今就很吃亏,干同样的活,收入按汇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万水跑到这里不就是为挣钱么?联合工会向港务总监诉苦,总监却不闻不问。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据条约,发出正式照会,声称将于民国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领港权利。港务总监本人也需要寻找新饭碗,哪里还顾得上大伙儿?联合工会不得不发起罢工,让那些船只塞满黄浦江吧,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叫大嚷。罢工的结果,不但没让服务价格涨起来(等这场世界性贸易萧条过去之后吧,负责调查的海关巡视官员是这么说的),反而在港口里弄出一大帮冒牌领航员来。

最后就弄成这样,最后就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去办公室,领取口粮——实际上是抢口粮。

他不是单独前往登船,在港务办公室外的浮码头上,

个身穿短褂的中国人登上另一条快艇,两条船一前一后靠上宝来加号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帮会人物,他看到他们身上带着枪。

帮会大先生派来的人走到舱门口时,曹振武早就梳洗完毕,吃过早饭。两名保镖把他的箱子提到舱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间沙发上,冷小曼站在门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为什么不守在家里,偏要跟他跑出来,一出来却又老摆出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忽然打个寒战,走过去打开箱子,取出一条红色围巾包在头上。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行程不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请青帮出面保护。他不准备等船停靠公和祥码头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从陆家嘴南面的金利源码头上岸,那是在法租界,那是大先生的势力范围。

两条小艇同时驶离大船。一条船上坐着个法国人,他是信使,定期从河内保安局乘坐火车转道海防来上海,随身携带须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长亲自签收的密件。另一条船上坐着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镖,还有四个帮会打手。不久以后,那位太太声称头晕,坚持要爬到舱口“透透风”。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个快要锈烂的铸铁梯子上,梯子沿堤向江里伸到潮线以下。码头边的水面上泛着灰白色的泡沫,漂浮着腐烂的木块,还有几片菜叶。这是渔行码头,他看到隔壁金利源码头上坐着几名脚夫,脖子上挂着铜制工牌,只有领到铜牌的工人才能进入外档码头。他望着东北方向的陆家嘴,黄浦江在这里突然向南来个大转弯,东岸的陆地被航道围出一个尖角,有人说,那块尖嘴型的岸角上从前居住着

姓人家,所以叫六家嘴。现在那里可不止六户人家,各大洋行都在那里圈地建造仓库栈房,沿岸连片污黑的高墙,孤零零几块乡下人的油菜地,好像那一嘴烂牙上,还烂出几只牙洞来。他觉得自己没法看清从陆家嘴转弯过来的小船,附近的江面上密布大小船只。报纸上说,浚埔局在那里实施工程,往江里抛石卸土,要填平那里的水底深坑。

今天凌晨,他用伪造的证件从海岸电台领取船舶无线电报。他已将电文内容向老顾报告:目标将按预定计划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才是今日之星,其余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顾福广凌晨时还在浦东烂泥渡。一行三人雇小船过江。租界当局规定,过江客运由少数几家华洋商办轮渡公司专营,严禁违法私渡。但狭长曲折的黄浦江里,还是有人冒险私自载客渡江。

他们坐在一辆栗色“配极”四门轿车里,汽车停在金利源码头大门口。

林培文看见两只小艇一前一后从转角冒出头来,他看见快艇舱口站着一个女人,扶栏的克罗米镀层光芒闪烁,红色头巾在江风中飘舞。他转身离开,从铁丝网破洞钻出渔行码头。他走到那辆“配极”车旁,摆手示意。

戈亚民跳出汽车,消失在人群里。外滩路的码头出口两侧人头簇拥。林培文看到那个记者,鬼头鬼脑的样子特别显眼。

李宝义站在人群里。说记者是有些抬举他。《亚森罗宾》报馆的雇员从未超过三个人。三日出一刊,每期四开一大张。他得到消息,一大早跑来观望。这消息极其惊人,他不敢独占,没那胆子。他在茶楼里把消息卖给几家大报的记者。这会,人家正站在他边上,还有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架着照相机。

法租界老北门分区捕房的程友涛探长带着几名巡捕走进大门。今天有要紧人物上岸,帮会负责贴身卫护,他的责任是驱赶闲杂人等,封锁栈桥外的浮码头。汽车要从栈桥直接开上浮码头。“配极”车看见巡捕出现,缓缓驶离码头出口。

顾福广站在太古路的南侧,长衫底下藏着一支勃朗宁M1903手枪,塞在他那条灰色哔叽裤子的左口袋里,口袋是另外缝制的,格外深,手枪藏在里头,十分妥帖。背后那幢没有窗户的古怪建筑是顺昌渔行的冷冻库房。顾福广很担心,他突然发现情况不妙,栈桥已被封锁,没人可以随意出入浮码头。如果是车队,如果车窗拉上帘子……

林培文站在对面街角,正朝这边张望。老顾身后,沿外滩路继续向南,隔开两条与太古路平行的窄街,在小东门大街和法租界外滩路交叉口的铁栅门旁边,有巡捕房的哨所。再往南,外滩路进入华界的那一段,路名变成外马路,外滩路和外马路交接处街心的那幢楼房,是上海特别市水上警察分局大楼。林培文此刻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两个单位。顾福广站立的位置是最佳观察点,对面金利源码头大门口发生的所有事件尽收眼底。在太古路靠洋行街的另一头,停着那辆栗色的“配极”。

冷小曼已上岸。她也发现情况不妙。那是三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他们坐中间那辆,曹振武在她边上。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弄清她坐哪辆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她瞬间作出决定,这会她倒一点都没犹豫。

程友涛探长站在浮码头上,迎接客人。他要曹振武的保镖交出那两支盒子炮。法租界地盘不允许普通市民携带无照枪支,安全问题由帮会担保。

汽车缓缓离开栈桥,绕过大楼向门口驶去。

十点刚过,李宝义发誓说他听见江海关的钟声,那是后来他在茶楼里告诉小薛的。

这时鞭炮声响起来,从码头大门北侧排成一长列的黄包车后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事后,巡捕房证实那就是鞭炮,挂在金利源码头外围墙的铸铁栅栏上。那一小段地面上满布纸屑,散发着浓烈的硝磺气味。租界巡捕对鞭炮的爆炸声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在近来小规模的游行暴动中,鞭炮被大量应用。这样的爆炸并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但连续不断的炸裂声足以把现场弄得一片混乱。

一辆黄包车冲出队列,拦住冷小曼坐的那辆汽车。车窗是打开的,她摇下窗子,把头伸出窗外,把食指插到舌根上,使劲呕吐起来,那是船上的早餐牛奶。汽车急停,她的头晃动一下,吐出的东西飘落在车门上。她没有看到黄包车后的戈亚民。车门被人猛地拉开,她跟着一起倒在车外的地上,她听到枪声,像锥子刺痛她的耳膜——

外滩路两侧林立的高楼为鞭炮的爆炸声带来极佳的回音效果。但顾福广来不及欣赏鞭炮造成的混乱,他关心的是结果。看到冷小曼从车里跌出来,他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她此刻的心境。

当最后决定是由戈亚民,而不是她做出致命的一击,没有人为她庆幸。尽管冷小曼向组织表示过她有同样的勇气,尽管组织上认为,汪洋——也就是她的前夫在狱中的壮烈牺牲,很有可能与这个前广西军官,这个一度担任北伐军驻上海军法处处长的曹振武有关。顾福广还是决定由戈亚民来执行报复计划。行动的效果是最重要的,必须当众处决。幸亏他制定计划时,没去考虑直接在浮码头上开枪,要不然对方封锁栈桥这一手,显然就会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他当时只是想要个更醒目的行动现场。顾福广知道戈亚民为什么那样激动地争夺这一任务,曹振武下令枪决的不仅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精神导师,还是至今占据——因为已死去而更加占据冷小曼整个内心的人。【金利源码头刺杀现场】

戈亚民几乎是把手伸进汽车后座里开枪的,毛瑟手枪里的三颗子弹全部打在曹振武身上,最后一颗甚至直接命中太阳穴。

对曹振武本人,那当然是最后的一击。但对顾福广来说,那不过是第一击,是对租界、对上海发出的第一个极富威慑力量的信号。

在场的法租界巡捕毫无反应。来不及反应。事后,在针对这一事件召开的多方会议上,他们只是对人家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

同样,青帮派出的

八名保镖也措手不及。他们分头钻进前后两辆汽车,刚刚坐定。如同舞台上幕布降落,那半分钟内所有人都短暂松懈下来,致命时刻稍纵即逝,刺客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南京派驻上海的某个研究小组对这一事件展开调查,在内部会议上有人提出,巡捕房要求曹振武的保镖交出手枪,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此外,有人还提出应该对这批青帮打手做详细调查,曹振武何时何地上岸,这详细情报是通过什么渠道透露给刺客的呢?但这项提议不久就自动取消。因为随后的调查很快发现,曹振武的太太曾在邮轮暂停吴淞口时通过海岸电台发过一份电报。针对她的调查随即展开。证据一项接着一项轻易找到,她的让人惊讶的奇特历史,她在香港朝上海发出的电文,她的红色头巾,还有她的呕吐。可她本人早就失踪。她的照片被人印到报纸上,租界小报对她大做文章,试图用很多疑问句式把读者的思路引到更加香艳传奇的方向去。

有人拿来那个中国旅行社职员在电报局登记的表格,可查无此人,线索就此中断。更重要的线索是那个名叫李宝义的小报记者,但南京方面能够做的事不多,这个人是租界居民,只能让巡捕房去调查。巡捕房送来的审讯笔录显然被重新整理过,还附有一份由老北门捕房程友涛探长撰写的简报,结论是,李宝义本人与暗杀组织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报馆接到匿名电话。在事件发生后的当天下午,又收到一只牛皮纸信封。该记者有帮会背景,他很滑头,事发前就把消息卖给别家报馆,事后还把信封里的东西连同故事一起卖给几家在租界里声名卓著的中外报纸,没有在自己那份小报上刊登,并无触犯新闻检查条例情事。南京方面没有人为此着急,毕竟,有关部门与法租界巡捕房更加全面的合作正在协商中。

而那个杀手,无论是南京还是巡捕房,或者青帮,都不可能从他身上挖出什么情况,因为他在射出三颗子弹之后,竟然掉转枪口,又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巡捕房的验尸官后来发现,他在朝自己开枪之前,还咬破舌头下的一颗蜡丸,蜡丸里包着一点氰化物。开枪只是毒药之外的另一重保险。一民国二十年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

时十分

马立斯茶楼像个船舱。把房子弄成这样也不奇怪,租界里有些上年纪的欧洲商人就喜欢这一套。给自己加个船长的头衔啦,在房子里弄点舷窗啦,在墙上挂个舵盘啦。要是更准确一点说,它更像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六角形塔楼。楼梯弯弯曲曲,扶手还包着一层黄铜皮,三楼的大间三面都是宽窗,朝东北方向任哪扇伸头,都能看见跑马场。

茶楼里吵吵闹闹,活像一个马厩。事实上,在被改造成茶楼以前,它的确就是一个马厩。楼下的大门嵌着两块黑铁,圆形,马蹄状,李宝义进门前都要摸它一下。

马立斯茶楼就像是租界里小报行业的票据交换所,因为它靠近跑马厅。天气好的时候,你站在朝北的窗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台旁售票摊公告牌上色彩缤纷的数字,摇号啊,赔率啊。人群还没进场,三五成群簇拥在跑马总会大门口。李宝义朝跑马场内眺望,赛马晨跑练习用的内圈黄土跑道上,一匹皮色黝黑的小母马被人牵着,在空地上懒洋洋走动,偶尔从浑圆的屁股缝里掉下几块马粪。好像看到什么宝贝,马夫赶紧用叉子捡进竹篓里。

呸,李宝义吐掉沾在嘴唇上的茶叶末,这地方连茶水都像马尿。前天,礼拜六,一大早老北门捕房的巡捕就找到他家里。他几乎是被人从睡梦中拖出去的,从那个油煎咸鱼的味道总是散不干净的亭子间拖出去,塞进黑洞洞的车厢后座。然后又再次被人拖出来,一直拖进那个四壁煞白的小房间。这都怪他晚上不关房门。他又何必关上门呢?那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再说,陌生人怎么能堂而皇之从弄堂的房门进来,穿过天井绕过后楼厨房间,又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还不惊动楼下杨家那个多事的老太婆?可人家是巡捕。穿着号衣,领口贴着番号,挂着铜哨警棍,谁又能拦住这帮家伙?

所以直到被人掀开蒙头的被子,李宝义都还睡得很香甜。来人很客气,请他穿上衣服。只是到车子七拐八绕,停到一幢红砖楼房前,又被人一把推下车时,他才一下醒觉,问人家:你们是谁?

到这时候,人家就不会那么客气啦,伸手给他后脑勺上来一个巴掌。房间里的人他认得,是老北门捕房的程探长。程麻皮他很熟,说起来大家都在青帮,一样是白相人,可人家是大人物。他跟人家讲场面话,把家门先生报出来,可人家根本就不理他,一样吃拳脚,一样滚钉板,他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程探长。他什么都不知道。开枪之前,他确实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要不然他当然会报告巡捕房,他是好市民。好吧,就算他不是好市民,他也没那胆子呀。他只是得到消息说,那天上午在金利源码头将会有重大事件发生,匿名电话是早上七点就打进来的。为什么一大早就去报馆?因为他根本就没回家,他整晚都在牌桌上。为什么一个匿名电话就会让他相信呢?别家报馆的记者又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他说不清,他的肩膀又被人压住——可他真的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人家。大概是语气,电话里对方的声音很阴沉,他觉得话筒里有一股冷气往外冒。但他又怎么能让别家报馆的记者相信呢?这很简单——他的后脑勺上被人重击一拳,程探长的手下不喜欢这种轻佻的语气——可记者不就是这样么?记者不就是听到点风就是雨么?

程探长放他回家。临走时程探长告诉他,要不是看他先生的面子,要不是他李宝义还算聪明,没在《亚森罗宾》上刊登那篇声明,把这故事通通卖给别家报纸,这次他可就完蛋啦,他多半要在龙华警备司令部的监狱里蹲上几年。金利源枪杀案发生后,租界报纸上有大量报道,居然还都附有暗杀组织的告上海市民书,根本不把设在东亚旅社的上海特别市党政军联合新闻检查处放在眼里。

茶楼上客人渐渐多起来,他坐在北窗口,小薛在桌子对面,八仙桌上放着小薛的照相机。“谁让你不在呢?前一天晚上我就到处找你,当天一大早我还到茶楼上来找你,就是找不到你。”

李宝义这会说的是实话,他没把实话告诉程探长。

小薛显然有些懊恼,谁让他没赶上,这消息只能卖给别人啦。小薛再一次逐张翻看那些照片。有几张在报纸上刊登过,有几张小薛还没看到过。这是《时事新报》的记者拍摄的照片。人家冲出一套来送给李宝义。

小薛最喜欢拍的就是这类场面。自杀者的尸体几乎占据半张照片,从对角线开始的整个右上部分。倒在汽车尾部悬挂的备用轮胎旁。地上全是黑色的液体,还有那支手枪。《申报》把它叫作自来得手枪,另外有些小报写成盒子炮,似乎更加耸人听闻。另一张照片上,镜头越过巡捕的脸,越过帽檐,越过高举的铜哨(离镜头太近使它看起来像一枝凋谢的黑色花朵),抓拍到打开的车门,还有车座上的尸体。车门下露出黑色大衣的一角,这是那个女人。这女人是那冤死鬼的太太,有一张照片拍到她茫然若失的面孔,她的手撑在地上,头在用力向上抬起,嘴角还残余着刚刚呕吐出的食物。李宝义在《密勒氏报》上还看到过另外一张,那是翻拍的旧报纸,文章报道曹振武先生的婚礼。有家报馆从巡捕房获得内线消息,说曹振武的死跟他的太太有关,这个女人现在是巡捕房的通缉要犯。“这个女人——我在船上看见过她,我拍过她。比这张好多啦,他们拍得不好,照相机不行,技术也差一点。”小薛评论说,现场实在太混乱,《时事新报》的摄影记者显然无法对准焦距。“带来我看看。”“别想好事……”小薛有些走神,他又接着说:“你们先付钱,五十块一张。”

李宝义觉得兴趣不大,那是上个礼拜的事啦,整整一个礼拜,租界报纸上连篇累牍跟踪这起事件,如今大家早已厌烦啦。就只有小薛还在来劲,就只有他还在兴趣盎然。“这个女人——竟然是共产党,”小薛还是抓着这事不放,“他们到底怎么找上你的?”“在路上拦住我,把我请上车。”他又在吹牛。他在街上走,有个女人上来就打他耳光,咒骂他,还没等他弄清怎么回事,有人就上来劝架,有人把他拉上车。人家是把他绑架走的。可他不好意思告诉小薛,那有些丢脸。“他们长什么样?”“红眉毛绿眼睛么?笑话——你没看见过共产党么?几年前整条大街上都是他们。”

想起那个人,他就有些害怕。四十岁左右,在房间里也没脱下那顶礼帽,眼睛是从帽檐的阴影下盯着他看的,一根接着一根抽香烟。他一点都不敢嬉皮笑脸,这个人比巡捕房更可怕,他从来不问你,可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越是客气,李宝义就越害怕,像是稍有一句不慎,他就会开枪打死你,他把枪放在桌上。

那个人警告他,不要动歪脑筋,不要想着偷偷去报告巡捕房。所有的要求都必须做到,早上九点他要在金利源码头,他要把所有的事情看在眼里,他要好好写那份报道。他们还要来找他的,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可后来人家并没有再来找他,人家只是给他送来一只牛皮纸袋,袋子里有一纸声明,代表中国共产党处决反革命分子曹振武,声明下方签署他们的来头:中国共产党上海特别行动部暨群力社诸同志。此外,袋子里还有一颗子弹。这是人家在对自己的信用作出保证,看到这个你还能不信?为什么不用两颗呢?两颗会不会比一颗更有说服力?

他可不敢“来函照登”,他还是要动点歪脑筋,他把牛皮纸袋里的告上海市民书转手卖给好几家报纸。他认为这也是完成人家的要求,这甚至是做得更好,不仅满足,还大大超过人家的要求,这些报纸可比他那家《亚森罗宾》好多啦,名气也大得多。他当然会收点钱,他本来就是干这行的。他甚至把故事还转手卖给一家外国报纸,各位同志,难道不想再来点国际影响?租界里的高等华人只看外国报纸,按月签支票预定,早上佣人会去后门信箱拿出来,送到客厅里。要是人家来找他,他还可以告诉他们,租界的外国报纸一旦刊登,那就好像在新闻检查处的闸门上松开一个螺丝,第二天,所有的华文报纸都会转载。这样一来,岂不更好?

他没把这些事都告诉小薛。这事已过去好久啦,该忘记啦。别人也不会再来找他。今天早上在茶楼,过来向他打听的也就只有小薛。而小薛显然是对那个女人更感兴趣。临走时,他要李宝义把那几张有这女人的照片全都送给他,尽管他看不上《时事新报》的照相机。这没问题,这不再是新闻啦。都拿走吧,全都拿走,整个故事一共卖掉八十多块钱,够满意的啦。这女人的名字想不想知道?“我知道,她叫冷小曼。”

小薛匆匆走下楼梯。二民国二十年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 十时五十分

小薛一路走,一路还想着那女人。他就是想不起来她像谁。他一部部回想看过的电影,可那些多半都是外国女人。他想一定是因为某个神态,某个场景,某一句对话——可他根本就没跟人家说过话。报道铺天盖地,他快分不清此刻脑中的形象还是不是最初船舷旁的那个……

在马霍路,有人拍他肩膀,重重一记,照相机滑落,他疾弯手臂勾住肩带。是白克。

白克是美国人。粗壮的手指上一层层蜕皮,像广东腊肠,指甲灰暗。“醋酸。”那天在酒吧,白克告诉他。

白克展开手掌,手背朝天,放在酒吧间小圆桌上,桌布茶渍斑斑,好像刚被这双手揉搓过。你可以化名,可以蓄起胡子,但你没法换掉你的手指头。他们现在有一种方法,拿你的手指蘸点油墨,印到白纸上,装成硬册放进档案柜。你这辈子就没办法混下去,你跑到哪里,警察都会找到你。你又不能切掉手指——醋酸是好办法,不痛,虽然要泡上半个月。白克在酒吧说这些话时,他们刚认识一个月。

小薛是在小赌场轮盘桌上认识他的。公共租界一禁赌,赌场呼啦啦全都转移到法租界小弄堂。在这种场子里,一般很少会看到洋人。白克像个螳螂,又高又瘦,在每张赌桌旁叉开手。这很显眼。租界里任何显眼的人,小薛都不会轻易放过。好比说,你自己的地盘上跑来个奇怪的家伙,难道你不好奇?

白克是横渡太平洋的美国逃犯。可他在赌场里的姿势像是刚来海外就职的外交官,他左手托着右手臂的肘部,右手食指竖在脸颊边,敲打太阳穴。附庸风雅——就像刚毕业的英国公学生。

在跑马场门口,白克把他往里拉。他有小道消息,听说上午最后一场跳浜赛有暗盘,马主和骑师对赌。哥萨克骑师打算用两匹赛马左右夹住“中国勇士”,它那众人皆知的短程冲刺力量毫无机会发挥,而“黑酋长”将会跑出大冷门。人群挤在从铁门到看台的空地上,兴奋得像群疯子。像是上帝等不及末日那一天,提前在跑马总会召集罪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凭马票决定。

尖啸声,安装在看台两侧的扩音喇叭里一阵嘈杂。有人在说话,先是英语,随后是本地话——“赛马总会董事决定,下午加赛一场跳浜”。

欢呼。人群拥过去,这是最让人兴奋的时刻,任何响动都会引发旋涡,把人群吞噬到旋涡的中心。

小薛突然改变主意,他这会又不想挤进这疯子堆里。他谢绝白克,掉头朝爱多亚路方向走,他想去庄园餐厅吃点东西,休息一会。下午,特蕾莎会在礼查饭店等他。四楼的前舱套房,十二块钱一天。

薛是私生子。父亲是法国人,拎着一箱旧衣服从马赛上船。他坐在西贡和广州的酒吧间里,整天向人吹嘘他那些花样,最后终于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薛的广东母亲面色暗淡,穿着她的花纹暗淡的中国大褂,鬓角直插入高耸的硬领里。认识薛的父亲之前,她从未穿过这种式样的衣服,因此日后她再也不肯在衣服上花样翻新。她一直在薛的苍白的肋骨上不停摇晃(就在那个卵形的景泰蓝小盒里),用一根粗壮的银项链挂在薛的脖子上,项链已被薛的汗水弄得斑驳乌黑。即使在他最忘乎所以时,即使一串串特蕾莎半懂不懂的中国脏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时,他母亲仍然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摇晃。

大战期间,薛的父亲在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激情驱使下,跑到凡尔登前线法国军团的战壕里,扔下他在上海挣下的全部家当,扔下他的中国情妇,还扔下小薛,他没有回来。那年小薛才十二岁。不能说那人不爱他们母子俩,他从战场写信到上海,跨越千山万水的邮袋里常常装着一小叠照片。有一张照片上,祖鲁人军团正在集体祭祀,他从没见过那么多黑人,浑身上下只系块兜裆布,举着木棍,缩肩弯腰神色陶醉。小薛最喜欢抽烟斗那张,胡子拉碴,衬衫袖子从肩膀上整个撕下来,是夏天的战壕。有张照片里站满脱得精光的男人,军装挂在墙上,他父亲站在淋浴隔间门口,冲着照相机傻笑,手摸在肚子下那堆毛发上。这张照片被他母亲偷偷藏起来,他是一直等到母亲去世之后才看到它的,照片背后写着一串法国字:Poux—Je n'aipas des poux!他怀疑他母亲一直没改嫁,这张照片帮过不少忙。

那年冬天,他父亲身穿大衣肩挎水壶站在成排尸体旁。尸体是最多的,像在杀牛公司,排成一行行,有时候也像垃圾,堆在板车上。说实话伤员比尸体更让人害怕,有个家伙全身包裹纱布,单在脑袋上露出三个洞眼。

他父亲是个业余摄影家,他对小薛的影响绝不止这些。可以这样说,他从战场上寄回来的照片(作为一份精神遗产)直接影响到小薛的摄影趣味,如今他那样喜欢给死人拍照,拍抢劫杀人的现场,拍那些被刀子戳、被子弹打穿的伤残肢体,拍沉迷于赌博的疯子,拍酒鬼,拍摄那些人类最癫狂失常的状态,跟他父亲寄回来的照片有很大关系。

他母亲给他留下一小笔钱。小薛在一个月内就花掉大半部分。他让黄浦江边的一家美国洋行帮他从纽约订购照相机,那是架4×5的Speed Graphic,Compur镜间快门速度最高可达千分之一秒。这是最好的新闻照相机,可以抓住子弹射入头颅前那一瞬间的景象。

在认识特蕾莎之前,拍照是他的最大嗜好,赌钱顶多排在第二。特蕾莎差点取代那第一的位置,他试过把特蕾莎跟他最大的爱好结合到一起,那的确相得益彰。

在莉莉酒吧,她迅速吸引住他的目光。

她有点儿醉,“半杯格瓦斯,再倒满伏特加。你知道我要什么,你,公爵。”她在叫嚷。“公爵”是酒吧的白俄侍者,也是酒吧的老板。

她的嗓音圆润低沉,适合哼唱那些古老的歌曲。当时吧台上的唱盘正在温柔地旋转,她坐在沿街的窗边,黑色的雕花铸铁,蓝色的菱形玻璃,玻璃上有个铬黄色的裸体女人。外面下着雨,地面油湿,泛着红光。一曲既罢,她就会疯狂地晃肩拍掌。

他以为是他在勾引她,让他吃惊的是,他很快就变成人家的战利品,连同他的照相机。只用一个礼拜,特蕾莎就把关系整个颠倒过来,这只能怪他自己,他从来就缺乏抵抗别人的意志,一切都随波逐流,弄到头来,别人怎样说他就怎样做。

今天下午,特蕾莎会在礼查饭店四楼的房间里等他。在床上——如果她已在浴缸里泡得够久,把自己泡得像一杯添加过粉红色果汁的热奶油。她跨出浴缸,就像一头刚从池塘爬上岸的小牝马,蹦跳着跑到床上。她有一种租界里那些白俄男人少有的气度,那些声称自己曾是亲王公爵或是海军准将的男人啊,庞大的身躯畏缩在酒吧间阴暗的角落里,一个被彻底打败的北方部族。而特蕾莎,她把小薛推倒在床上,几下弄直他,英武地跨坐在他上面,身体前后摆动,一条手臂腾空挥舞,好像挥舞着哥萨克骑兵的马刀。

他确信他爱她,要不然他也不会冲她发脾气,他也不会追着她,质问她。他想象她在旅途中春心荡漾——东南亚潮湿温暖的季风会助长她的欲望,她觉得他还不够满足她。她就偷偷从旅馆房间里跑出来,走进别人的房间。他又想象那个躲在房间里的男人才是她的老朋友,而他自己,则不过是偶尔春风一度的过客。他想象她在别人的身体下高举双腿……这类想象折磨着他,让他羞愤交加。

可渐渐他又觉得自己并不爱她。他把自己往坏的地方想,把自己想成一个拆白党。他把事情想象成他在两下里都占着便宜,因为她很有钱,她也很慷慨。这么一想,他又好受许多。

可他还是想弄明白,她偷偷跑出去见面的到底是什么人。她不告诉他。他一问她,她要么就发脾气,要么就扑到他身上,她甚至忽略他的问题,根本不理会他。他开始幻想着自己偷偷做一番调查,可他又不知怎么弄,他根本就不是这种鬼头鬼脑的家伙,他认为李宝义也许是那样的人,可他自己不擅长。三民国二十年 五月二十七日下午 一时二十分

起初,引起萨尔礼少校注意的是那个白俄女人。租界警务处——本地人称为“巡捕房”——追踪每个进入上海的外国人,为他们建立档案。“梅叶夫人”,这是个奇怪的叫法,既不代表她的名字,也不能揭示她的来历。大概只是那些中国人这样叫她,她总是和中国人打交道。

她是从大连坐船来上海的,那之前,大概是海参崴。作为一个南方人,萨尔礼少校从未踏足过那些北方地区。少校是科西嘉人。而今科西嘉人占据着整个警务处里所有的重要办公室。

警务处档案室里有一些文件,在一份签名为“西人探目1 19”的报告中,记录着这女人的真名:Irxmayer Therese。报告中说到,这个姓氏来自她已死去的丈夫,显然,从这个德国名字里看不出她是个俄国犹太人。

此外还有些字迹模糊的便条。有关这女人的最早记录就是这些东西。文件签署日期大多是在她刚到上海的两个月里。其后,她便从警务处那帮下级探员的视线中消失。

一个月前,在薛华立路警务处大楼东侧的草坪上,距离那群妇女的藤编茶桌三十多米的地方,马丁向他提起一件事。马丁是英国人,在公共租界警务处那边,干着一份跟萨尔礼同样的工作。草地上正在举办一场里昂式滚球比赛,警务处中下级警官们特别热衷于这项运动,奖品是一只奖杯和一箱三颗星的白兰地酒。马龙督察手掌向下握住铁球,摆动手臂抛出决定性的一球,有人跑进比赛场地,用一头固定长绳画出圆圈,计算赢家的球数,警官家属纷纷从藤椅上站起来,数到第五个球时,围观者欢快地叫嚷起来。

殖民地官员身处异国他乡,自成一个小圈子。有时候,他们相互之间利益攸关的程度,要大大超过他们与万里之外的母国的关联。萨尔礼自己就常常收到一些警告,在茶会上,在一些小型的联席会议上。一切都建立在那种私下的方式上,那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可你不能把大英帝国殖民当局属下的香港警察部门太当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太当真,你怎么可能完全相信他们,完全相信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Youmay have noticed……或者,It would appear from subsequent investigation……

马丁打扮得像个游猎骑士,但他从口袋里掏出的可不是什么未知国度的神秘地图,一张纸而已。那是一封长信的最后一页。内容是关于某个香港陈姓商人的可疑行迹。他在海湾周围一些渺无人烟的背风小渔村里出没,鸦片、酒,常规走私货物的可能性逐项排除之后,事情转到香港警务处政治部手里。在结尾处,信件顺便提到某个德国女人和她的贸易行(Irxmayer & Co.)。香港那边的英国人发现,这个女人住在上海法租界。

不久,在河内的殖民地保安局每周例行由邮轮送来的函件里,对一次不太成功的搜捕行动作出详尽描述。粗心大意的印度支那激进分子(有时候从事阴谋活动的恐怖分子实在是太疲倦)竟然把一张便条放到旅馆房间的枕头下面。真正的情报,河内保安局没有丝毫犹豫assez généreux, nous voudrions dire,把原件转交给香港的英国同行。没有意义含混不明的推测,没有装腔作势的客套话。只有一个香港的邮政信箱号,Post OfficeBox No.639。

轻而易举就能查出,邮箱的使用者是个三十出头的贸易商,陈子密(Zung Ts Mih),香港的同行立即意识到此人早已是监控对象。深入调查后发现,行事稳重的陈先生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很难真正弄清他的血统。港口的水手酒吧里有传闻说,尽管有个华人名字,陈先生顶多只能算半个华人。而他的父亲本身也是个“British subject of mixed blood”,文件用红色原子笔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右上角画着一个巨大的弯曲箭头(好像马戏团小丑歪向一边的帽顶),箭头指向一个方框,方框里写着“Siamese”。

至少有三个河内保安局所关注的对象,与陈先生保持密切的联系。英国人声称出于某种监控策略(萨尔礼少校认为这不过是英国式的傲慢、姑息和疏忽大意),只是对他们进行跟踪和拍照,并未实施逮捕。明星人物是Alimin(阿利敏)先生(照片模糊不清,戴黑领结的西式上装,土著人那种宽大的过膝短裤、格子棉布的围裙,浓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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