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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10: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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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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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公案(下)

施公案(下)试读:

第三七一回 数载归来一朝死去 百身莫赎两个含冤

却说杨大富自闽、浙贩卖杂货,颇获厚利,捆载而归。这日到家,父母、妻子自有一番阔别情怀,天伦乐事。杨大富先给父母请安己毕,又问了许多家中情事。他父母也问了许多福建、浙江各处的风景,彼此俱诉说了一遍。他父母因儿子平时最喜吃活卿鱼,今儿子老远的归来,当下便命媳妇吴氏烹鱼烧笋。吴氏既奉翁姑之命,便去烹鱼烧笋,一刻儿俱已齐全。真个五味调全,又煮了两壶酒,于是父母、妻子团聚一桌,心下更加喜悦,大家俱各畅快,说不尽那天伦之乐,骨肉之欢。因此大家就痛饮起来,直至日落西山,才算吃毕。一会子点上灯火,所有杯盘碗盏,均有吴氏撤去,亲到厨房收拾一番。杨大富即与父母在室中闲谈。不一刻,吴氏将锅碗收拾清楚,也就回转堂中。老夫妻见媳妇收拾已完,此时已有初更时分,便暗存了一个爱子之心,因与大富说道:“我儿沿途辛苦了,你早些睡去罢!为娘的为父的,今日多饮了两杯酒,也有些困倦起来,也要去睡了。”他们说罢,便同杨士兴提灯进房。这里小夫妇也就拿了灯,一同进房安寝。这一夜被底情柔,枕旁私语,自然说不尽那千般恩爱,万种绸缪。常言道:“久别当新婚”。其言虽傻,其情的确。一宿无话。

哪知器满招覆,乐极生悲。等到次日天明,吴氏一觉睡醒,因昨晚婆婆吩咐早些起来,代丈夫检点物件,不敢违背。一经梦觉,便即起来,又低低的唤大富道:“你醒醒,我起来了,你独自再睡一会罢!”唤了好几声,只是不应。吴氏因笑骂道:“懒郎!怎这般好睡?敢是假装不醒么?你会假装,我偏要将你唤醒。”因即隔着被向大富身上摸了一回,哪知大富仍是不醒;又觉得他身体板硬。杨氏暗自疑惑道:“如此乱推,何以还不醒来?这也奇了,为何摸他身上,这身子是板硬的?不似昨晚上床时那样身体。就便熟睡不醒,也不至如此板硬,难道有什么怪事不成?”愈想愈疑,因将手探入被里,向大富身上一摸,哪知遍体冰冷,毫无一点热气。吴氏这一吓,可实在吃惊不小。复又向大富脸上一靠,也是冰冷透骨,鼻孔呼吸毫无———原来杨大富早已死去。吴氏此时,真如半天里打下一个霹雳一般,本来要痛哭一场,怎奈惊恐太甚,过于着急,不但哭不出,连话也说不出口。好容易挣了一会,才大声说了一句:“不好了!”这一声可实在惊诧之至。说这句话,便呆立床沿,第二句话再也说不出。

却好对房里老夫妇也早睡醒,忽听媳妇喊了一声:“不好了!”那种声音急诧得极。老婆子便大声问道:“媳妇!你为着何事,如此大惊小怪?究竟什么事不好了,这样来吓人?”老婆子问了好几声,见对房中只是不答应。因说道:“怎么不答应,难道真有什么不好的事么?”杨士兴道:“敢是媳妇睡魔了?”老婆子道:“不是睡魔。我刚才听见媳妇低低喊大富的,怎么会睡魔?”因又喊:“大富所为何事?”哪知再喊不应。老婆子着急道:“其中必有缘故,我倒去看看,究竟为着何事如此惊诧?”一面说,一面穿了衣服,赶即开了房门,来到对房去推房门。里面闩着,推不开来。便又在房外大声喊叫。儿媳还是不应。只得将门打开,走进房内一看:只见他媳妇吴氏瘫在床面前地上,面如白纸,口角流涎,已是吓昏过去。老婆子一见,已吓得魂不附体,赶忙上前,一面去拉媳妇,一面喊儿子道:“大富!你还不快些起来,你媳妇子昏过去了。快起来去取姜汤。你昨日才回来,究竟为着何事,与媳妇吵嘴?敢是你将他推跌了么?”一面喊说,一面已将吴氏扶坐起来,复又喊杨士兴过来,帮同看视。杨士兴听说,也就抢走过来,嘴里唧唧哝哝,说道:“好好的夫妻,为什么吵起嘴来?况且昨日才回来,就便媳妇有什么不好,也不应就吵闹得这快法。”说着,已进了房,看见老奶奶扶着媳妇;又见媳妇面如纸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杨士兴见着不忍,只得骂着儿子道:“你这该死畜生!你不在家,为父母的,全亏你媳妇小心服侍,并没有一件不贤孝的事情。你为什么才到家中,就将媳妇气得如此?还不给我快快起来,去烧姜汤来灌。”骂了一顿,哪里见大富答应?杨士兴也就疑惑起来,正要上前去拉他,只见他媳妇叹了一口气,说了两字:“苦呀!”说罢,又不言语,惟有两眼流下泪来。老婆子见此光景,只得劝慰,说道:“我儿不要如此。儿子有什么委屈你的事,只管对为娘说明,有为娘代你理直,切切不可如此气恼!”此时吴氏虽然口不能言,却已醒转过来,耳内听姿婆如此说法,真正文不对题,连忙摇头,又将手指着床上。老夫妇误会其意,还是疑惑儿子给她受了委屈,仍然絮絮叨叨“有为娘代你理直……”的话头。吴氏实在着急,这才死命的说出两句话来,带哭道:“娘呀!他……他已是死了!”老夫妇见她说出一个死字,便大惊问道:“哪个死了?”吴氏又连哭带说道:“你儿子好端端的,不知何时竟死在床上了。我好苦呀!”老夫妻一闻此言,老婆子便大哭起来。杨士兴还不相信,暗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夜就死呢?”一面说,一面走到床前,将被掀开,近前一看,果然僵卧床上。再用手向他身上一摸,直是体冷如冰,毫无呼吸。于是杨士兴就大哭起来。老婆子见老头子大哭,知道儿子真死了,愈加痛哭不已。吴氏是不必说。翁姑婆媳一齐跌足捶胸,哭儿的哭儿,哭夫的哭夫,嚎哭之声,直达户外。

这一哭即惊动了左右邻舍,那些族下不知所为何事,也就打门进来,见杨士兴等嚎哭不已。大家先问了个大略,然后将士兴等劝住了哭,复又细细问了一遍。大家也是疑惑: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昨日才回家,今日就会死,其中必有缘故。内中有个族长,是杨士兴再从的堂叔,此人性情奸猾,刁恶非常。平时人家无事,他况且寻事去做,好于中取利;今见士兴家闹出这样一个大祸事来,他却有了主意,居心想在这件事上得一注大横财。当下因即冷笑,说道:“大富昨日回家,今日便死,其中也没有什么缘故,显系身死不明。此事非报官相验不可。”又望杨士兴说道:“你们只知道乱哭,就算代儿子申了冤不成吗?你媳妇平日虽然贤孝,可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在我看来,这其中必然有些不妥。还不快些将吴家的人唤来,我们大家也好说话,给你儿子申冤!”杨士兴夫妻听了这番话,半疑半信,也只得着人到吴家送信。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二回 未亡人明心求殉节 刁族长得意代鸣官

话说杨士兴听了堂叔杨怀仁这番话,不免半信半疑,因暗道:“不论是身死明与不明,也该去吴家送信。”因立刻着人前去。原来吴家也是阜宁县的大族,在有名的吴家甸。这吴氏之父,名唤吴有德。他妻子李氏,膝前有两儿一女,女儿就许配杨大富为妻。这吴有德为人忠厚非常,实在是个有道长者。家里也有些薄薄的产业,在吴家甸居住,就要算他是个首富。自女儿嫁到杨家之后,除非家中有婚丧喜事,才将女儿接回来过两日,事完之后,又将女儿送回夫家。虽常有穷人说道:“你女婿久不在家,就留你女儿多住一两个月,也不算什么事。”吴有德听了这些话,便与人争论道:“女婿在家,将女儿接回来多住些时日,他翁姑自有女婿侍奉。女婿不在家,便仗着我女儿侍奉他父母。我若将女儿接回来,则女婿的父母又靠谁人侍奉?”这是向旁人说的话。及至向他女儿所说,皆是叫她善事翁姑,留心家务。却好吴氏也从未违背,总是唯唯听命,所以在杨家也极其贤孝。这日吴有德正从外面回家,忽见杨家有人前来送信说,女婿于昨日回来,今一早不知如何便会身死,请他赶紧前去。吴有德听了此话,真是半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因问来人道:“究竟大富因甚病死的,你可知道么?”来人道:“听见说大富是身死不明,所以请你老人家赶紧前去商议。”吴有德只得进内,大略告诉妻子李氏一遍,李氏也吃惊不小。当下夫妻两人即刻出了门,雇了一辆车子,趱赶前去。吴家甸距杨家庄有二十余里,不一会已至杨家。

未入大门,吴有德夫妻便一路哭了进去。杨士兴夫妇见亲家已来,吴氏见父母俱到,于是大家又哭起来。惟有吴氏哭昏了几次,真是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好容易慢慢劝住了哭。吴有德先问了一遍,如何身死情形,杨士兴即大略告诉了一遍。吴有德又细细问了女儿一遍。吴氏也就细细将始末根由,哭诉了一遍,因道:“我的爹妈呀!你女儿也不要活了,就此随你女婿一齐儿死了,免得你女儿有冤无处申,死了丈夫还落个不美之名。不如从此一死,也可表表心迹!”说着,就一头向壁上撞去。杨士兴的妻子在旁看见,赶紧抢上一步,将吴氏一把拉住,说道:“我儿!你不要如此,你的心迹,为娘是知道的,是非自有公论。好在你爹妈俱已在此,我儿子虽说死得不明不白,总不能够说是你害死他的。大家商议起来看,如何代我儿子申冤!不然,你的冤枉也无处申,我的儿子也不知因何而死?”吴氏听了这番话,虽觉得有理,总以死了干净,免得随后纠缠,口口声声,直是要死。吴有德明知女儿绝不能得个水落石出———女婿到底因何而死,所以存了这个心,因道:“我的儿!你切切不可寻死觅活,虽然痛夫心切,你翁姑却无甚他意。但是女婿身死不明,连我也有些疑惑。在我看来,倒是去县里报报案,请县官前来相验一回,你也可明一明心迹。就是女婿也可弄清他是因何身死。你若现在死了,在知道的,说你是大义殉夫;在那不知道的,还说你畏法身死。你此时可死不得,等将来有了水落石出,你那时再死不迟。”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吴氏本来决计殉夫,甘心死节,现在听了父亲这些话,忽然大悟,暗道:“我此时可实在死不得,就便我没有良心,也要代丈夫申一申冤枉,才对得起他。”因此一悟,也就将死抛在一旁,专等报官相验。

那杨怀仁初意说了许多唆使的话,本想吴有德暗暗买嘱他,便好得些钱财,再来说项。现在听见这番说,这报官相验一层,反出在吴有德之口,因道:“我这侄孙昨日始回,今日便死,其中显有情弊。不怕你亲家见怪,光景非鸣官不行。”吴有德听说也道:“你老人家言之差矣!我本来也是此意。但是报官一层,从无母族去报之理。亲家翁是分不开身来。此外又无人可去,在我看来,莫若就烦你老人家进城一走。好在你老人家也是杨家族长,此事也应该问的。我等当在尊府,恭候本县到此相验,好见个明白。事宜早办,就请你老人家进城一走罢!”杨怀仁被吴有德这番话,说得顿口无言,又不好说不去,只得答应着前去报县。说着,当即出大门,匆匆的直望城里而来。进了城,到了县门。却好这日是被告之期,便请人写了一张状词,即刻呈递进去。阜宁县接到这案,见是“谋毒亲夫”重案,当即准词,饬令:预备尸场,听候相验。杨怀仁见准了词,也就即刻出城,直奔杨家庄送信。当有本庄地保预备尸场,听候县官前来相验。

到了次日,约有巳牌时分,阜宁县带同差役、仵作乘轿而来。及至杨家门口,降舆而进,即刻升坐公案。先提原告杨怀仁略问数语;又提被告杨吴氏至公案前,略问一遭。吴氏便将前后的情形,哭诉了一遍,因道:“小妇人丈夫身死不明,总要求大老爷申雪!”阜宁县正欲下问,杨士兴便跪在地下,向上说道:“儿子杨大富身死不明,求老爷从公申雪!”阜宁县向下问道:“你是何人!”士兴道:“小人是死者的父亲。”阜宁县道:“你叫什么名字?”士兴道:“小人名唤士兴。”阜宁县道:“怎么那状词上不是你的名字?何以怀仁反是原告?本县可不明白。”士兴道:“怀仁是小人从堂叔父,小人因不能分身进城,所以请叔父怀仁前去喊冤。”阜宁县道:“原来如此。”一面问话,一面察看吴氏动静;只见吴氏跪在地下嚎啕痛哭,实在不是谋害亲夫的情状。而且吴氏端庄诚实,哀毁之至,又非那淫泼一派。阜宁县此时已知道其中定有奸人唆使。又将杨怀仁望了一回,觉得杨怀仁颇非善类之人。看了一遍,因饬令仵作:悉心检验,据实详报。仵作答应下去。不一刻,喝报上来:验得尸身肚腹青紫,委系中毒身亡,余处并无伤痕是实。阜宁县据报,复走出公案,亲视一周无误。因命填了尸格,饬令先行收殓。所有原、被告带回衙门再讯。毕竟杨吴氏是否谋害亲夫,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三回 法外推情恩准视殓 事后报案意图雪冤

话说阜宁县令姓颜名继祖,山东人氏。是个两榜出身,屡膺要缺,清白自持。而于这命案上,尤不肯卤莽从事,惟恐有冤抑等情。所以颜县令沉吟良久,因望杨士兴道:“尔子虽然中毒身亡,其中不无冤抑。据本县察看,尔媳亦非凶恶之妇。本县此时却不能草草定案,即谓尔媳谋死亲夫,必须带回衙门彻底根究,才能定谳。尔子既已身死,尔可妥为收殓,本县将原、被告一并带往衙门审讯便了。”杨士兴听了这话,感激非常,因跪下求道:“求大老爷公断,总期儿子含冤得白,大老爷便朱衣万代了。”颜县令点头,正欲饬差将原、被告带往,忽见吴氏跪下哭诉道:“小妇人求恩暂免带往,俟丈夫收殓已毕,小妇人亲视含殓,稍尽夫妻之道,然后再奉提听审,按法处治。若此时便去,小妇人实在不忍。自小妇人嫁夫三月,丈夫就出外经营,一别三年,未克稍尽妇职。满望此次回家,得遂偕老初愿。不料昨归今死,此为小妇人意料之所不到,抑亦小妇人命该如此,猝失所夫。虽是不美之名,小妇人亦惟有一死报之,使地下人知我无他,小妇人纵死亦得瞑目。若竟舍此而去,即使仰邀冰鉴,小妇人并无谋害亲夫情事,发放生还,那时小妇人虽有余生,对于地下人多有负疚。所以求大老爷恩准亲视含殓,趁此相对片时,聊当相伴。过此以往,须等大老爷治罪之后,未亡人伏法之时,才可得见于地下呢!”说罢痛哭不已。吴氏说了这一番话,不但吴氏自家痛哭,就是杨士兴夫妇、吴有德夫妇,以及左右邻舍,杨家本族人众都哭起来。就是颜县令也不免涕泪滂沱,闻之酸鼻,因暗道:“这样一个贤德妇人,说她谋害亲夫,本县实在不信。又何以尸身实系中毒身死,真令本县难办此案了。也罢,且准她亲视含殓,再行带往复讯便了。”心中想罢,因吩咐道:“姑念你一再哀求,从宽:着俟尔夫殓后,即行到署候讯。原告杨怀仁着暂行看管,一并候提。”颜县令吩咐已毕,打道回衙。

这里杨士兴便请了许多人,进城制备棺木衣衾,诸事已妥毕,然后入殓。吴氏三番二次哭晕在地,那一种可惨情景,虽铁石心肠人,也没有不见此垂泪的。杨士兴夫妇,吴有德夫妇,一是痛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媳妇如此哀痛,又不象是她谋害的神情;一是痛女儿死了丈夫,还落个不美之名,免不得匍匐公堂,出乖露丑。大家俱有心事,也是哭个不了。又听吴氏哭诉道:“我的亲人呀!你把我抛得好苦!我担不美之名,还是小事,究竟你因何而死?死得这不明不白,叫人好不伤心!但愿你这不白之冤,早些儿申雪出来,你这不肖的妻子,就死也可瞑目。我的夫呀!你这魂灵儿须要有些灵验才好哇!”一面诉,一面哭,真个哭得死去活来。吴有德夫妇也再三劝慰道:“我儿!你的心是唯天可表的,只要县太爷断明女婿究竟如何中毒,我儿就可落得个清白身子了。就便此时殉了节,终久是不明不白,也不知谁是谁非。在我看来,还是养着些精神,明日好去公堂上辩白的好。”吴有德夫妻劝说了一回,吴氏才算隐忍。此时已是天晚了,大家安歇一夜。吴氏虽然睡在铺上,哪里睡得着,却又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两只眼睛已是红肿合缝。大家也俱起身。吴氏垢面蓬头,麻衣如雪,勉强吃了点饮食,度度正气,便催着翁姑父母率领她进城,亲自赴县报到。杨士兴夫妇、吴有德夫妇也不便拒却,也就收拾预备出门。杨士兴又在庄上雇了两辆小车,给吴氏等人乘坐。吴氏又到大富灵前磕了两个头,哭诉了两句,然后上车,直望城中而去。

不一会到了县衙,由杨士兴报到已毕。颜县令知道,立刻传谕:值日班好生看管,并将原告提到,听候午堂审讯。差役答应下去。不一刻已至未末申初,额县令升堂,书差衙役齐立两旁。县令命先带原告杨怀仁听审。差役即刻将杨怀仁提到跪下,望上叩了一个头,说道:“侄孙被吴氏谋害身死不明,求大老爷申雪。”颜县令问道:“尔说你侄孙被吴氏谋害,尔何以知其底细?”杨怀仁道:“小的居已死侄孙家间壁。十六日见侄孙作客归来,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过了一夜,就会身死?若说他因急病所致,又何以早不得病,迟不得病,偏在第一日回家,第二日就得病而死?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而况侄孙妇自从嫁与侄孙之后三月,侄孙便出外作客。平时见侄孙妇外似庄严,内实轻佻,难免毫无外遇。求大老爷严加审讯,必得其情,俾侄孙不至含冤莫白!”颜县令道:“尔说侄孙系为尔孙妇谋害,尔能指出实据么?”杨怀仁道:“小的不必再指实据,大老爷已验得尸身肚腹青紫,委系中毒身亡,此即谋害的真凭实据。但求大老爷严讯,自能水落石出。”颜县令道:“本县看尔孙妇痛夫甚切,并无乐生怨死之意。恐怕尔侄孙并非尔孙妇害死,其中另有别情罢!”杨怀仁道:“大老爷明鉴。在大老爷已经验得中毒,若非侄孙妇谋害,难道还是侄孙自己服毒以寻死吗?再不然,父母将他害死?天下万无此理。若谓自己服毒,侄孙在外经商,获利甚厚,又无不了之事。今始归来,正好叙天伦之乐,何以自寻死地呢?总求大老爷明察。”颜县令道:“据尔所言,尔的侄孙定是尔孙妇谋害无疑了。本县可有一事不明白,尔侄孙身死,何以他父母不来喊控,偏是尔前来代他申冤,这是什么道理?”杨怀仁道:“大老爷明鉴。小人既为杨氏族长,是凡本族无论大小事件,理应小人出问,何能置身事外?而况堂侄痛子情深,已三番两次欲自寻死地。小人见如此情形,侄孙已身死不明,何能眼见堂侄自觅死地,置之不问?又因堂侄委顿不出,特地嘱托小人报案禀控。不平之事,外人尚可代疱,何况一族,又何况一族之长乎?大老爷未免错怪小人了!”颜县令被他抢白了一番,本待急欲申饬,又因他所说并非无理;而且杨大富实系中毒,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且待问明之后再作道理。因此暂为隐忍,不及中伤,当下说道:“尔且退下,带杨士兴问话。”杨怀仁答应,退下一旁。差役将杨士兴带到,跪在下面。杨士兴向上叩了一个头。颜县令问道:“尔子身死,据尔叔禀控:谓系尔媳谋害。在本县看来,尔媳似非狠毒之人,未必下这毒手。究竟尔媳当尔子在外经商之时,有无流动隋事?尔终日在家谅可知悉,尔不妨据实陈明,本县令好代尔子申冤。”杨士兴哭诉道:“若说儿子不在家,媳妇也不曾忤逆,也能操持家务,并没有什么不安之处。不知为什么儿子才回来,她就下此毒手,将儿子谋害死了。总求大老爷申冤!”颜县令听罢点点头,又命退下,便叫带吴氏听审。毕竟问了什么情形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七四回 疑案难明县令宿庙 宝物未获总镇寻踪

话说颜县令先将原告杨怀仁,同杨士兴二人问了一遍,先后命二人退下,即令带杨吴氏听讯。不一刻,差役将吴氏带进。颜县令望下看去,只见吴氏垢面蓬头,麻衣如雪,悲痛之状,有奄奄欲绝之势。低着头一步步望前慢慢走进,到了堂上,向公案前跪倒,便向上磕了一个头,匍匐在地,口中哀哀哭诉道:“小妇人蒙恩提案,求大老爷明镜高悬,从公判断。只要生无负屈,死不含冤,小妇人虽罪拟凌迟,也不算愧对亡夫于地下了。”说罢,哀哀哭泣不已。颜县令见此情形,闻此言语,真是目不忍见,耳不忍闻,酸鼻痛心,莫此为甚,因暗道:“照此看来,若说这个妇人会下毒手,谋死亲夫,本县虽死也不相信。但这所中之毒又是何故呢?诚如杨怀仁所言,断不会自寻死地。此种疑案,好令人难明呀!也罢,且待本县恐吓她一番,看是如何,再作道理。”因问道:“吴氏!尔夫中毒身死,据尔夫族叔祖,谓尔谋害毙命。尔究因何事将尔夫谋死?尔可从实供来!若有半字含糊,本县言出法随,三尺法棍决不宽恕的!速速招来,兔受大刑吃苦!”吴氏在下面听了这番话,痛入骨髓,便哭诉道:“大老爷,冤枉!小妇人虽不读书,也曾粗知大义,岂有忍心害理,谋死亲夫,自罗法网?但亡夫既已身死,小妇人亦百喙难辩。好在小妇人本系未亡人,夫死随之,自古所尚。惟望大老爷将亡夫究竟因何中毒,以致身亡,一一剖明。小妇人虽死之年,犹生之日。若令小妇人招出如何谋害,小妇人亦不知如何招法。大刑俱在,唯有待死以报亡夫于万一耳!小妇人当亡夫方死之时,即欲相从于地下,怎奈觅死不得。总以人言可畏,皆言小妇人一死,显系畏法身亡。因此忍死偷生,苟延残喘。一俟亡夫含冤得白,小妇人当死于公堂之上,用以自明。若大老爷定谓小妇人实系谋害,加以大刑,治以国法,小妇人亦所甘愿。不死于亡夫方死之时,而死于国家公堂之上,则从夫之义,殉节之情,较之自导死地者尤胜百倍!大老爷应如何讯断之处,总求赐以一死便了。”说罢,嚎啕痛哭不已。

颜县令听了这番话,好生不忍,又暗道:“照此情形,听此言语,实在是个烈妇。本县若定照谋害亲夫例严刑拷问,不但这妇人冤沉海底,便是本县亦不免要受冥法。若不讯明,不但原告不肯了结,就是死者亦不甘心。虽非死于吴氏之手,究竟这所中之毒从何而来,本县也要求个自信。”沉吟良久,忽然想道:“我何不如此,或者可以明白。心中想罢,因饬令:“将原、被告分别看管,听候本县复讯。”差役将杨怀仁、杨士兴及吴氏带下。颜县令亦即退堂,走入书房,好生不乐,专等晚间好去办事。你道颜县令想出什么法子?要去宿庙求神指示,好知孰是孰非。颜县令所说如此如此,便是宿庙求神。用过晚膳,便斋戒沐浴换了衣,带了一个书僮,背着一个行李,就出衙门,直望本邑城隍庙而去。入庙以后,焚香点烛祷告一番。然后就命书僮将铺盖在大殿上打开;又命书僮先自回去,明早天明再行来接。书僮去后,颜县令即就大殿旁侧睡下,以觇梦示。

始则翻来覆去,不能合眼。好容易蒙胧睡去,但觉己身走人一处,非寺非庙,地方并不宽大。内里走出一人,古服古装,便向自己通名问姓。自己问问那人姓名,只见那人道:“在下姓金名介,字花封。久仰清操,欲见无由。今幸辱临寒舍,在下增光多矣!某酷嗜诗词,有近作一首,敢求赐教。不卜尚蒙俯赐一顾否?”颜县令当即拱手敛容谢道:“先生高才。既蒙见教,敢不拜读。即乞示阅。”那人便在袖中出一纸,递与颜县令。颜县令接在手中一看,见是一幅花笺,上写着一个题目是:《村居小饮》。以下便是一首七绝,因读道:紫荆花下碧栏边,正是江南春暮天。有酒一樽鱼一尾,陶然醉卧便神仙。

颜县令将诗读毕,因赞道:“即景生情,古音古节,的是村居雅致。先生殆有意隐乎?”那人正欲回答,忽见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风过处一声长啸,一只斑斓猛虎迎面扑来。颜县令不暇顾及那人,望里面躲去。不意心急力软,足下又被石子一绊,跌倒在地。因此惊道:“我命休矣!”这一声喊,急出一身冷汗,忽而惊寤醒来,乃是南柯一梦。即披衣而起,走下大殿,但见月明在天。走上殿打坐一回,又将梦境及诗句默悟一会,似与所办之案,文不对题。因暗道:“难道求神指示,即此梦境么?果如此,好令我索解不得。”停了一会,又觉有些倦意,因倚枕而卧。才一合眼,便见殿上所供城隍站立在前,以手指道:“尔能关心民瘼,慎重人命,不肯草率从事,求之近今,不可多得。吾神已令稽察司显示案情,尔可回衙细悟之,自会明白。倘仍不解得,可趋晤漕督施某,请其解说,自能彻底澄清,两无冤屈。好自为之,吾神去也!”说罢,拂袖而去了。忽然惊觉,已将天明,又将神示各语,将梦中诗句,在花笺上写出。照字逐句再四推敲,细细研究,毫无领悟。又将幕友请到,大家参悟一回,仍然未得真解。因此大家商议,便叠成文卷,预备详请施公办理。这且不表。

再说黄天霸,自受施公用了激将法,他便往各处明查暗访,缉那盗御马的强人。先在附近一带州府县、城乡内外留心访查。一连访了三四日,并无消息。又亲往酒楼、妓馆查访一番,仍是终无消息。这日,走到海州一座酒楼,这酒楼名叫醉白楼,乃是海州城里第一座有名的酒楼。是凡绅商仕宦经过海州,无不到此痛饮。更有一种自酿美酒,名唤玉壶春,此酒甘美出奇,比那玉液金波尤胜百倍。而且物美价廉,每两只须大钱六文,只要将此酒倾在杯中,固然酒花错落,颜色动人,那一种芳香,尤足动人,不饮而醉。及至饮在口中,不但香沁心脾,还可使浊者能清,迷者能悟,所以此酒有如此妙处,这酒楼因此生意之盛,亦甲于海州。真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闲话休提。黄天霸上得酒楼,就向南窗子口拣了座头。当有小二上来问道:“老爷还是一人小饮?还是请客?”天霸道:“咱便小饮。你这店内有什么下酒的时新小菜,及顶好的美酒?”小二道:“你老爷若问小菜,俺这店中最时新的,是竹笋、鳜鱼;此外鸡鱼肉鸭,无不俱全。还有牛肉脯、鳝鱼丝,听老爷点用。若问好酒,小店最出名的是玉壶春。”天霸听说,便点了一样牛肉脯,一样竹笋红烧肉,又命将玉壶春先打两斤,随后再添。小二答应下楼而去。天霸忽然向东一看,只见靠着东壁墙一张桌子上坐一人。毕竟此人为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五回 醉白楼道士泄机 漕督府贤臣聚议

话说黄天霸在醉白楼才拣下座位,令小二去拿酒来,忽然掉转头来向东一望,只见靠着东壁以下一张方桌子,上坐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鹤氅,淡黄色面皮,大鼻梁,阔口,两道浓眉,一双秀眼,虽然道家装束,飘飘然,却实在不凡。靠着桌子,有一面白布招牌,上写着:“知机子善相天下士”。两旁又有两行小字,上写一行是:“能知过去未来事”;下写一行是:“善识穷通寿夭人”。黄天霸见了那人,觉得他生得不凡,好生惊异,因即频频注目。道士瞥见天霸如此,也就将目先径送过来,直对天霸看视。天霸被他看得心下有些不耐烦起来,因就对面喝道:“呔!你这道士,为何频频注目看着咱家?难道咱家脸上与众不同么?”那道士见他喝问,因即冷冷的答道:“长官何以局量如此褊浅?长官不看小道,怎么知道小道看长官?而况小道这招牌上写着是:‘善相天下士’。即使小道擅看长官,亦与招牌上五字相合,长官亦何必见怪?又何必见恼?然小道推察长官之意,长官固存着一肚皮的心事。殊不知长官的心事非私事,乃公事;且不但公事,而且是奉旨紧要的公事。小道本欲趋前为长官一卜,又不敢冒昧,恐触长官之怒。或者长官见了小道的招牌,亦将就小道一决趋向。哪里知道反触长官之怒?”黄天霸被那道士一番抢白,本待欲极力发作,又听他这些言语,却是道着自己的心事,不若且问个明白。主意已定,当即改容谢道:“某不识道长能知过去未来,言语冒犯,尚望见宥!某还有一言动问,据道长所说之话,是知道某的心事。但不知某有何心事已现于色?乞道长一言,究竟是否?”那道士便也笑道:“长官心事,小道虽不能尽知,却也略知一二,长官此时这件心事,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失物虽然未获,又不知失落何方。但不过费些时日,吃些辛苦,自然就有头绪。一有头绪,那时就好办了。长官的心事,可是如此么?”天霸闻言,暗自吃惊不小。因道:“他既知道我如此心,他必知道那盗马的人。我何不细细一问?或可凭他言语,前去找寻,有何不可。”因敛容谢道:“道长既如此高明,何不请来同坐?得以畅聆大教呢!”那道士亦欣然允诺。却好小二已将酒菜送上楼来,天霸又叫小二添了一副杯箸,便邀那道士入席,又让那道士坐了首席。天霸便满斟一杯,送至那道士面前,然后方自斟酒。

三巡酒罢,天霸问道:“道长幸勿吝教,乞即明白一言,卜着失物落于何处?系何人所盗?限日能得人赃俱获,某定当重谢,决不食言。”那道士笑道:“长官少待,候小道一卜,以决趋向何如?”天霸道:“便请赐教,少时再当奉饮。”那道士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课筒,内藏金钱三枚,先将课筒执在手中,默祷了两句,然后将课筒摇了三次,金钱亦倾倒三回,然后照着卦爻,自己先解了一回,方才向天霸说道:“小道据这卦爻上看来,这所失之物,却非寻常人盗去。要去寻找,必须向西北方追寻。但这地方,三面皆水,一面是路,若由正路进去,曲折连环,甚不易行;若由水路而去,亦复连环曲折,不易出入。所失之物,虽在那里,毫未损坏,但暂时不能到手。即使有人领路到了那里,亦还有一番大大的周折。这是小道据卦爻上所断。若照长官尊容上看来,早晚必可得一个实在的消息,其中还须有人帮忙前去,方可成功。小道句句实言,长官不必疑惑。”天霸听罢,即谢道:“多承指教,事成之日,当再奉谢。”于是二人痛饮了一回,用了饭食,天霸还了酒饭钱,与道士下楼而去。道士亦再三致谢而去。

天霸下了酒楼,与道士别后,心中想道:“我已出来好些时,大人在衙门内,必然记念。我何不先回去一走,将此话与大人禀明,然后再出来到各处缉访呢?”主意想定,当即向淮安而去,不日已到。大家先问了有无消息?天霸便将道士的话,向大众说了一遍。这才进内,到了书房,给施公请安已毕。施公命他坐下,便间道:“贤弟出去,将有半月,曾否有些消息探出?”天霸道:“消息却不曾探访出来,倒是在海州醉白楼酒馆内遇见一道士,那道士颇有些气概。末将便与他阔谈起来,哪里晓得他早已知道此事。他说能知过去未来,末将便请他一决。他便代末将卜了一卦,据说照卦爻看来:所失之物,现在西北方,并未损坏,如寻此物,须向那一方寻去。但是那个地方,三面是水,一面是路。若由正路进去,亦是曲折连环;若舍陆而水,亦复连环曲折,出入甚不容易。设使有人带路,到了那里边,有一番大大的周折,急切断不能到手。他又说:照末将面上的气色看来,早晚必得有实在消息。既得消息之后,还须有人帮助前去,方能成功。据那道士所言如此,末将因思西北方地方甚大,必须慢慢踩访,方可探其下落。又恐大人记念,所以先自回来一走,将此事禀明,再行出去明查暗访。”施公听了,甚为喜悦。因命施安道:“你可出去将他们大家请进来,斟酌斟酌。再到黄老爷衙门内,将褚老英雄请来。”施安答应。不一刻,关太、李昆、计全、李七侯、何路通、朱光祖、金大力、王殿臣、郭起凤等人已进来。又停了一回,褚标与贺人杰亦复来到。大家施礼已毕,褚标便向施公问道:“大人叫唤小人,有何吩咐?”施公道:“并无他事。只因黄天霸方才回来,说起一个道士能知过去未来,他便请了道士卜了一卦。据那道士说:这所失的物件,可向西北方去寻。但是那个地方三面是水,只有一面是路。若从正路而进,却是曲折连环,颇不易走;若从水路而入,也是连环曲折,出入颇难。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地方?有如此许多曲折连环,连环曲折。本部堂因此请老英雄及诸位贤弟进来,大家斟酌一回,或者这个地方黄贤弟不知道,诸位中有知道的,便可说出来,好设法前去。但不知褚老英雄及诸位贤弟,照那道士所说这曲折连环地方,可有知道的么?”褚标首先说道:“据老民看来,虽据道士所言,却亦不可深信。他怎么就知道这地方三面是水,一面是路,皆是曲折连环,不易出入呢?这总是江湖卖术的通病。”忽见朱光祖在旁说道:“弟倒记起一件事来。”毕竟朱光祖说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六回 忽悟前言具供死状 细推诗句莫解冤情

却说朱光祖在旁说道:“小弟在二年前,听得江湖上朋友所说:窦耳墩有个儿子叫窦飞虎,其人本领异常出众,他却安分守己。他所住的地方,就叫作连环套。今照那道土所言,什么曲折连环,莫非就应在此地?但是这窦飞虎从来不做这些事的。果是窦飞虎将御马盗去,不是小弟多嘴,还是褚大哥前去一走,当面与窦耳墩要回。只因窦耳墩那老儿,与褚大哥也有些交情。如今诸大哥前去,只要与窦耳墩说明,窦飞虎究竟是个小辈,不能回绝褚大哥的面子,或者御马要得回来。若令黄贤侄亲去,他虽与天霸并无仇隙,究竟因天霸的父亲黄三太,三打窦耳墩,其中不免有些违碍之处。恐怕因此,顺事反成逆事了。褚大哥你老的意见,尚以小弟之言为是么?”

褚标正欲待言,忽听外面喊冤之声,不绝于耳。施公即命施安出外询问。施安答应出去。不一刻,进来禀道:“外面喊冤的叫作吴其士,因他女儿为采花大盗先奸后杀。该盗临去时,留下一枝白绒扎就双燕子的花为凭据,其父到此喊冤,求恩公代他女儿申雪!”施公听罢,将眉一皱,因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御马盗去,尚未得有消息,现在又出了一件采花杀人盗案。这从哪里下手?先办哪一件是好?而况这采花大盗又是谁人?偏又留下一枝双飞燕花来,皆是令人恍惚。”只见朱光祖上前复又说道:“大人放心,这件案不难破获。这留花的人,民人虽未曾见过,却也已是早知其名。见了此花,即知他的名号。此人绰号就唤双飞燕,专擅采花本领,比那蔡天化亦不相上下。蔡天化有运气的功夫,这双飞燕却惯用一对倒刺钩,百步之外,百发百中。任你什么兵刀,总敌他不过的。但此人行迹无定,不知他现在何方,也须暗访明查,打听踪迹,然后方好动手。”施公听说,因即说道:“朱壮士既如此说,本部堂之意,拟请褚老英雄先往连环套一行;朱壮士与天霸亦齐同往。若探得御马果在那里,即烦褚老英雄向窦耳墩要回,先结了一宗公案。若再能沿途访出双飞燕的踪迹,就请褚老英雄与朱壮士、天霸就近会议,应如何捉拿之处,悉听裁夺。若打听不出实在踪迹,就先将御马一案结清,然后再捉拿双飞燕归案。不知褚老英雄尚肯屈驾,以助天霸一臂之力否?”褚标道:“大人吩咐,怎敢不遵?但有一层,虽据朱老兄弟说得如此容易,若御马不在连环套;或御马果在那里,老民也进去面索,窦耳墩竟不肯交,那时大人可莫怪老民做事不力。总之,老民竭力去做,此时却不能预定,还求大人宽恕。”施公道:“但得老英雄允准,本部堂已感激不尽。如若御马实在连环套,窦耳墩又看老英雄的金面,三言两语,便即取回,固是大幸;即或不然,本部堂只好再想他法,何能怪及老英雄不力?老英雄但请放心!惟愿此去,御马取回,双飞燕又被拿获,二案齐破,本部堂当再竭诚奉谢便了。”褚标道:“大人说哪里话来,老民当诚心竭力去做,何敢言谢?特恐老朽无能,有负大人吩咐。只要大人不罪老民,便感激无地了。”说罢,便即告辞。大家亦即同退出去。施公又命施安,即刻吩咐差役伺候升堂,带吴其士审问。施安答应,也就传出话去。

施公少停一刻,便自升堂。吴其士趋赴堂上,向公案前跪下,先磕了一个头,然后哭诉道:“生员吴其士求青天大人代女儿申冤,捉拿强盗。”施公当下问道:“尔系何处人氏?家住哪里?你女儿为何被强盗所杀?可一一从实说来。”吴其士道:“生员祖居山东济南府,近因就幕徐州,故将家眷移寓村城居住。不意本月初八日早间,有婢女兰香到女儿房内有事,瞥见女儿床前有血迹一堆。婢女即颇为惊讶,便走向面前看视,又将帐幔掀开去呼唤女儿。哪里晓得掀开帐幔,已见女儿被杀身死,赤身倒卧床上。婢女一见,惊喊生员之妻子何氏进房亲看。生员的妻子闻声赶去,果见女儿被杀。因思女儿遵听母教,何以赤身露体,仰面而卧?当时即颇生疑虑起来,因此检察私处,已为污辱。彼时当由生员妻子用被覆上,喊生员进房。生员才进房门,忽见帐幔上插着一枝白绒扎成的双飞燕,见了此花,便想到是采花大贼所留记号。本日即往铜山报案。当蒙县主到房检验,验得果系强奸不遂,先奸后杀身死。铜山县亦即俯准,饬差缉获正凶,所有绒花存案备质。无如县差虽不敢疲玩,大盗实在难擒。因思大人素著威严,又兼台下将士甚多,皆是武艺出众之人,故此匍匐求恩,申冤雪枉,擒拿大盗,以申国法,而慰亡魂!”说罢,复叩头不已。施公道:“据尔所言,已赴县投报,何以该县并未申详到来?须候本部堂札饬该县详报情形后,本部堂当为尔严加缉获便了。”吴其士见施公已准严缉,这才起来从容退下。

施公正欲退堂,忽见承发房书吏送进两角公文,递呈上去。施公一看,却是两件申详公文。一件封面上写着铜山县谨封,一件写着阜宁县谨封。施公先将铜山县那封申文拆开,看了一遍,即是申详吴其士女儿被采花大盗先奸后杀一案。施公看毕,摆在一旁。又去拆阜宁县那封申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细细揣度一会。因暗说道:“据这申文上所详情节,这阜宁县却是一个关心民瘼的好官。就是那女人也似非谋害亲夫之辈;何以诗句上又令人恍惚,不可思议?倒叫本部堂殊难测度了。也罢,暂且退堂,容再寻思这诗句上的道理。”暗自说罢,将这两件公文拿在手中,即刻退堂进去。

你道阜宁县这件公文,却是何事?原来就是杨大富中毒身死,杨怀仁控告杨吴氏谋害亲夫,阜宁县宿庙求神那宗案卷。阜宁县因解悟不出诗句上的隐语,又不敢擅自讯断,妄作解人,故此叠成文卷,申详上来,求施公指示。施公退堂以后,即将那两件公文带入书房后。更了衣,施安又泡了一碗茶,送到施公面前。施公喝了两口。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七回 观书消遣顿悟诗词 报病传医密询底蕴

话说施公将阜宁县申详的那件公文,据详推究。又将颜县令梦中所看的诗句反复推敲,终不能解。正在寻思之际,忽见施安来请吃饭。施公便站起身来去用晚饭,一会儿用毕,净面漱口,吃了两口茶,就在书房内一面散步,一面又推敲那首诗的语意。左思右想,还是悟解不出。当时就在书架上顺手抽了一本书,携至书案上,就灯下观看。见书签上写着本草六反第三函,原来是一本药书。施公坐定,就翻开来从第一章看起,上面皆是说的某药与某物相反,不能同用,某物又与某药相仇,服下立毙。施公看至第八页第三行,只见上面写着:荆芥不可与鲫鱼同食,如误食者,必然肚腹青紫,中毒而毙。施公看到此处,忽然触悟那诗句,第一句:“紫荆花下碧栏边”,因道:“这定是荆芥。”第二句:“正是江南春暮天。”想道:“此时却是荆花大开。”第三句:“有酒一樽鱼一尾”,又道:“难道他所食的鱼,是鲫鱼么?何以大家同吃的,旁人偏不中毒,偏他一人中毒呢?”末句那:“陶然醉卧便神仙。”想道:“这是他吃醉之后去睡觉了,这便神仙三字,一定含着死字。”施公解悟一会,颇有领会,便欣然写了一道饬知,饬令阜宁县即日带同杨怀仁原、被告人等来辕,候本部堂亲提详讯。将这饬知写毕,命施安发了出去。自然星夜前往,可不必交代。一宿无话。

次日,朱光祖、褚标、黄天霸便进来告辞,前往连环套打听消息,及饬拿双飞燕一案。施公答应,当又与褚标、朱光祖道了辛劳;吩咐黄天霸诸事小心。三人唯唯而退。且按下黄天霸等前往连环套不表。

再说阜宁县虽然将杨大富这一案申详上去,但不知施公是否准驳,不免心下悬悬。又于无事之时即去推敲那四句诗,终想解悟出来,就代他将冤判别清楚,便可使他回家守节。因此日盼施公那里来文,或亲提面讯,或遵谕结案,就如此急上加急,已有了一个多月。施公的下行公事尚未见到。颜县令颇费踌躇。不期看管押所的家丁,这日禀报上来,说:“杨吴氏近日呕吐异常,不沾饮食,已是大病起来。”颜县令一闻此言,即刻传到官医,代杨吴氏诊治。官医奉命,哪敢怠慢。也就即刻到了押所,先代吴氏将两手脉细细按过,觉得吴氏六脉平和,并无大病。唯细按左关,脉起如珠,却是一派喜脉;不时呕吐,此乃胎气上冲所致。官医看毕,因暗地问明看管押所家丁,此是何案?那家丁即将原委告诉了一遍。那官医道:“烦你回明县太爷,就说在下已经代这犯妇看过,无须服药,细按该妇,六脉皆是和平;惟左关脉起如珠,却是一派喜脉。照此脉象看来,受孕不过一个多月。胎气上冲,以致不时呕吐,毫无妨碍的。”说罢,官医告别而去。那家丁听说此言,不敢隐瞒,即刻进了衙门,据情在颜县令前陈说一遍。颜县令不听此言犹可,一听此言,心下好生惊讶,登时神沮色变,叹道:“此事本县见理不明,还说杨吴氏是个节妇,哪里知道他已怀孕在身;据此说来,这杨怀仁告他谋害亲夫,是未必无因了!”说罢,长叹不已。那家丁在旁说道:“老爷不必因此一言,就委屈贤妇。且据医生所云,细按此脉,受孕不过一月有余。在小人愚见,揣度吴氏之夫,也不过死了一个多月,难保非受孕之日,即该夫回家之时。老爷明鉴,可再参酌一番,果以家人中之言为然,则该妇既有身孕,亦足为该妇可喜。况据那医生所说:‘左关脉起如珠。’家人之意左为男,右为女,说不定还是男喜。苟能如此,将来也可为死者留存一脉,且可坚该妇守节之心。若疑惑到不实不尽上去,在家人看来,未免冤屈该妇了。家人还有一个主见,可以立见分晓,但不知老爷意下如何?”颜县令道:“你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好待让我斟酌。”那家人道:“此事必须请太太将该妇之姑传进去一问,便知虚实了。”颜县令闻言,已明白此话,因道:“尔之主意甚好,我即进去与太太说明。尔便出去将该妇之姑传来,以便太太问个明白。”那家人答应出去。颜县令也就即刻回进上房,将这番话与太太说明。颜太太亦颇乐从。

到了次日早晨,吴氏之姑王氏已传进来,见了颜太太先磕了头,站在一旁。颜太太便命他坐下。王氏道:“民妇蒙太太呼唤,有何吩咐?”颜太太道:“我唤你进来,没有别事。只因你媳妇在押大病,呕吐时作,不沾饮食。据看管家禀报上来,老爷即命医生去诊。据医生诊视,你媳妇脉象,说是并非有病,是喜脉,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因此看管家人又据医生的话禀报老爷。我家老爷在先看你媳妇,并非谋害你儿子的人,今闻他已有身孕,老爷便疑惑起来,说你儿子久不在家,何以你的媳妇就有孕呢?照此看来,显系你媳妇是有外务,将你儿子害死了。现在老爷要照谋死亲夫例,治你媳妇的罪。我因此与我老爷争执,请老爷暂缓定罪,等我将你传进来问个明白,究竟你媳妇平时为人如何,是否端正贤孝?你与她为婆媳,自然是知道的。你必须从实说来,告知于我!”王氏听罢,忙即说道:“太太的明鉴。若论这个媳妇,平时那种孝顺,民妇是更不必说了。不知道何以冤祸临门,儿子才回来第二日,就中毒身死。所以民妇等也是半疑半信。若论医生说,我媳妇已有身孕这件事,这句话确有些凭据。不瞒太太说,我那媳妇的天癸,儿子回来前三日,才算干净的。依此看来,就是我儿子回来之日,这一夜我媳妇受孕的。还求太太在老爷面前将此话说明,求老爷开恩。但请老爷将儿子的冤枉判明,留着我媳妇不要治罪。一来随后让我媳妇回家,我老两个人有人侍奉,二来媳妇现在既已有了身孕,将来生男生女,生一个出来,儿子虽死,还有这一条根。如果是个男的,那不必说,自然抚养成人,靠他传宗接代;若是女的,也是我儿子的一点骨血。所以民妇总求老爷公断,俾儿、媳两无冤枉才好。”颜太太听了这番话,又夸赞王氏一番,又叹惜吴氏一回。因道:“我知道了,将你这话告诉老爷便了。”王氏又磕了个头谢过,又复说道:“民妇还有一事,要求太太开恩。媳妇现在押所,既这样呕吐不止,不思饮食,民妇却是放心不下。想求太太恩典,向老爷说知,准民妇到押所一看。”不知情意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八回 探寡媳老妇哭监 奉来文贤令押解

却说颜太太听罢道:“你却是一番怜爱媳妇的好意,我可不能自主。是否能令你前去,须要问老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叫人去与老爷说。”因即喊了一个仆妇,使她去颜县令那里告知。哪知颜县令早已藏在附近处所,听得清楚。仆妇走到颜县令面前,就将颜太太使她前来的话,说了一遍。颜县令也是允许。那仆妇来说明,王氏便千恩万谢,告退出去。这里颜县令与颜太太又议论一番。颜县令又道:“吴氏这身孕,据王氏所说,虽然的确无疑;惟恐案结之后,吴氏分娩之时,杨氏族中不免又有一番议论。必得想个法儿,此时代他预先留下地步,以杜将来人之多言才好。且待我慢慢想来,再作计议便了。”颜太太在旁也极称是。不表颜县令处处留心,矜孤恤寡。且说王氏出了县衙,先去会着杨士兴,将以上的话告诉一遍,杨士兴也无话说。王氏便往押所而来,到了门口,并无阻挡。原来颜县令已着人招呼过来。王氏一直进去,见了媳妇,便想起儿子,好不悲惨。又见媳妇那种情形,更加伤感不已。吴氏一见婆婆进来,止不住抱头痛哭,道:“娘呀!莫非是与你不孝媳妇,梦中相见罢!你媳妇累得你儿子送了性命,我是百身莫赎。但是你老人家偌大年纪,将来依靠何人早晚侍奉?媳妇已是不孝,还累及我的亲娘到此看我,你媳妇更加有罪了。”自己说了一遍。王氏见他如此,本来有一肚皮话,要与媳妇谈谈,因此反而一句说不出来,只是相对而哭。

姑媳二人正在哭得难解难分,忽然走进一禁卒,向王氏喝道:“你这老太婆好不知进退!你虽然是奉了太爷之命,到此看你媳妇,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容得你两个人这样的哭起来?你进来时候儿也久了,还不给我快些儿出去么?”一叠连声赶王氏出去。王氏被禁卒这一阵大喝,更是有话不能说了。还是吴氏在旁,带着哭向禁卒哀告道:“公差爷!且不必动怒,让我婆婆与奴家稍谈片刻,随当请我婆婆送些茶钱敬与公差爷笑纳便了。”那禁卒听了这番话,因故意说道:“不因为你婆媳两个这般苦恼,哪里容得你进来?既是如此相商,你们有什么话,可赶紧儿讲完了出去。”王氏连连答应道:“多谢公差爷,我说完了话使出去的。”那禁卒说着,也就走了出去。王氏才抢进一步,向吴氏耳畔低声问道:“为娘的昨日被县令太太喊进去告诉我,说是你近日呕吐时作,不思饮食。此间看管的人,报与县太爷知道。县太爷即命医生代你诊治。后来据医生说,你不是病,是恭喜了,才有一个多月。因此县太爷便疑惑起来,使县令太太将我喊进去问。为娘的已代你说明白了。我听见这句话,所以不放心,好容易求了太太,转求县太爷,才准我到此看你。我的儿,为娘的记得你那月事,不是我大富回来的前三日么?我儿你可实告诉了我,好使我放心。”吴氏听了这句话,不觉面红过耳,羞愧难胜,因道:“这总是你媳妇作的孽,你老人家还问他作什么呢?无论是与否,好在你媳妇打定主意,只等县太爷判明你儿子如何中毒身死,我便随你儿子去了。只不过可怜娘日后无人侍奉,亦说不得这句话了。何必生在世间,被人家耻笑,连父母翁姑都不能兼顾,问什么别的事呢?”王氏听了这番话,却是一悲一喜。喜的是儿子虽死,现在媳妇已有身孕,将来还可生个遗腹子孤儿,传宗接代;悲的是媳妇负屈含冤,口口声声皆是要死,因此又不免流了许多眼泪。因道:“我儿,你的心我已明白了,听说县太爷已详报出去。好在县太爷是个最清不过的青天,将来不致使你含冤负屈。就是为娘的,现在已深自懊悔,大不该听信人言。为今之计,我儿既有了身孕,更见我儿子死得苦。可怜为娘的,将来无人侍奉。能得托祖宗保佑,你日后生个遗腹子,一来为我家传宗接代,二来为娘的,也可有人侍奉。我的儿,你切切不可存那寻死的心。我儿子已死,这已是挽回不来的了;你若再死去,使为娘的尚有什么指望呢?劝你好好的保养,不要糟蹋了身子,等事结之后,就可回家,虽说不能如儿子在日一家团聚,到底也算骨肉重圆。我的儿,听为娘的话是不错的。我也不能与你多谈了,过两日再进来看你罢!”王氏说了这番话,吴氏也无他言,只说了一句:“娘呀!怎怪得你老人家?这皆是你不孝的媳妇命苦,带累了杨氏一家。你老人家也可早些出去罢,免得那班人再罗嗦。”说着,又催了两次。王氏无奈,只得别了媳妇,含着两眼的泪,悻悻而去。吴氏见婆婆已去,自己又暗恨了一回,哭泣了一回,暂且按下。

再说颜县令这日接到施公来文,令他将杨怀仁控告侄孙媳谋害亲夫一案,即率原、被告,人证,尸属、尸亲,及犯妇母家人等,一并解往淮安,听候亲提讯问。当下颜县令即刻备了申文,报起解日期,交来人带回呈缴。一面将原、被告,尸亲,以及吴氏之父吴有德,一并传齐,即日押解前往。当下颜县令又找了两只船,一只是自己坐的,一只是给原、被告人等及差役坐的。这日押解动身,开船而去。却好顺风,不过一日时光,已抵淮安城下,将船停泊。当即饬差先将杨吴氏、杨怀仁押解进城,分别寄交山阳县官寓羁禁;其尸属人等,亦着来差妥为看管,听候提讯。颜县令这才上岸,坐轿进城,先到漕督衙门禀见。当有漕辕巡捕官禀报进去。施公闻说原、被告,人证,俱已由阜宁县解来,现在辕门候示,当即传见。巡捕官传谕出来,颜县令即便趋进。一见了施公,请安已毕,站立一旁。施公命他坐下,有人献了茶。颜县令禀道:“卑职自奉大人亲提的公事,已将杨怀仁,杨吴氏,原、被告,人证,俱已解到,现在寄交山阳县,分别羁押,听大人明断!”施公道:“据贵县来文详诉各节,足见贵县慎重民命,钦佩之至。现已解到,候本部堂明日午堂亲讯便了。欲知如何审出实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七九回 因疑案县令诉前情 秉公心贤臣听冤讼

话说阜宁县蒙施公奖励了两句,并属令听候亲提审讯。颜县令当下禀道:“卑职查得该氏,实系端庄自守。谋害亲夫,似非出于该氏之手。但氏夫杨大富,又系中毒身亡。因此卑职详讯数次,该氏既不辩驳,亦不呼冤,惟有声称将故夫因何中毒身亡实在情形判明后,该氏即欲从夫殉节。卑职因此宿庙求神指示,或可得知底细。不意蒙神所示诗句,卑职推敲忖度,殊难悟解。放此申请大人定可否,仰求先为教诲,卑职就感激之至了!”施公道:“本部堂在先亦殊费解,后来偶阅药书,见有荆芥与鲫鱼相反,若食者立毙,因而才将那诗句解悟出来。虽然如此,还有可疑之处,候明日讯问时,再作计议。”颜县令听了施公这句话,登时也解悟过来,因又道:“大人卓识,卑职实在惭愧。今已有头绪,便好为该氏解脱冤枉了。尚有一事,还要求大人代该氏预留地步,以免他日之患。昨因该氏在押抱病,卑职即传官医诊治。据官医诊看,谓氏已有身孕,才有一个多月。卑职反复推究,与该氏故夫回家之日,身死之期,亦颇相合。将该氏之姑王氏密传到县,询问各节。据氏姑所言亦颇确凿,并谓:‘该氏既有身孕,还算杨氏不幸中之大幸。’据称如此,是该氏委无别项情事无疑。原告杨怀仁,系该氏再从叔祖,其人奸险异常,今若不为该氏留下地步,将来生产遗腹,难保不生枝节。所以卑职再三思虑,总想代该氏免绝后患,方可得安。愚昧之见,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施公听罢,先点了点头,再说道:“贵县成人之美,本部堂何乐不为,明日一并计议罢了。”颜县令唯唯告退出去。施公也就回了书房,当日无话。

次早辰刻,阜宁县也早来到。施公亦即升堂,正面坐下。颜县令坐在旁侧。施公即命先带杨怀仁听审。当有原差将怀仁带到,跪在下面。施公望下问道:“你唤杨怀仁?”答称:“小的便是杨怀仁。”施公道:“杨吴氏是你何人?”怀仁道:“是小的侄孙媳。”施公道:“尔控告吴氏谋害亲夫,是将你侄孙谋害?”怀仁道:“大人的明鉴。正是侄孙被其谋害。”施公道!“尔既知尔侄孙为尔侄孙媳谋害身死,可将当日如何谋害情形,对本部堂据实禀来,本部堂好代尔侄孙申冤。快讲!”杨怀仁道:“大人听禀:只因侄孙娶媳三月,即出外经商,一去三年。于本年三月初八日,才由外路回家。那日到家时,甚是强健,不意当夜就为吴氏谋害身死。次日早晨,方才知觉。小的因侄孙身死不明,这才赴县禀报。蒙县太爷恩往相验,据仵作验得尸身肚腹青紫,实系中毒而亡。可怜侄孙三载离乡,一旦回家,即遭谋害。堂侄又系独子养亲,吴氏存此辣手狠心,实为族人共嫉。总求青天大人严讯吴氏,为侄孙申冤!”施公听罢,因道:“杨怀仁,尔与杨士兴同门居住么?”杨怀仁道:“小的住在士兴家西首,算是紧邻,却不同住。”施公道:“据尔所说,吴氏谋害亲夫,尔当有些实据了。尔究竟有何实据?可对本部堂说来。”杨怀仁道:“大人若问实据,小人却不敢妄说。但吴氏平日甚为流动,因此生疑。这请大人明鉴:若非吴氏谋害,何以侄孙前一日回家,第二日即中毒身死呢?这是千人共见,非是小人敢妄指的。”施公道:“本部堂只有一事不懂。尔侄孙上有父母在堂,何以他父母不去首告,偏是你前去首告呢?”怀仁道:“小的忝居族长,族中凡有事,理应小的承管。今侄孙为侄孙媳谋害,小的首先控告,此亦义不容辞。”施公道:“原来你是个族长,所以你要首告。但本部堂看你这人似非忠厚之辈,难免其中无藉端敲诈之处。你且退下!”杨怀仁只得跪在一旁。施公又命:带杨士兴。即刻,杨士兴带到,跪在下面。施公问道:“你唤杨士兴?”答称:“小的是杨士兴。”施公道:“本部堂问你儿子如何被你媳妇谋害,可将实情诉来,本部堂好代你儿子申冤。”杨士兴道:“小人的儿子,前一日由外路归家,次日即死于床上。小的当时并不知道,还最小的妻子王氏在房里面,见媳妇喊了一声:‘不好了!’那声音颇为惊诧,小人的妻子闻声而去,打开媳妇房门,见媳妇已昏晕在地,不省人事。当时小人的妻子,即招呼小人前去。小人进房一看,见媳妇如此,还道儿子与媳妇吵闹,将媳妇推倒在地,跌晕过去;并且还骂了儿子两句,呼唤儿子起来,去取姜汤来灌媳妇。哪知再唤不应。一会儿,媳妇醒过来,见小人在那里骂儿子,他便摇手,又指着床上。小人不知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叫小人去拖儿子。小人正欲前去,媳妇忽然挣出一句话来,说是:‘儿子已死了。’小人与妻子这一听,便走向床前将被掀开一看,果然死在床上,小人夫妇即悲恸不已,大哭起来。小人的堂叔也就来了,问及情形,他便说:‘其中定有缘故。何以你儿子昨日回来,今日就会死呢?怕是你媳妇谋害死的,此事非报官相验不可。’小人听堂叔所说之话,也甚有理,因即请他进城报县。后来县太爷到小人家内相验,果然验出是中毒身死,所以小人就相信不疑了。今蒙大人饬提前来,还求大人代儿子申冤,此就是小人的实情。若说媳妇如何谋害,小人却不知道。”施公道:“还要问你,这媳妇平日待你等夫妇如何,可端正不端正么?”杨士兴道:“小人是从来不撒谎,有一句说一句。若说媳妇,平日待小人夫妇也还孝顺,举动也还端庄,并不似人家那种不孝顺、不端庄的人。不知她怎么会把儿子谋害死的?”施公道:“据你所说,你儿子定被你媳妇谋害身死无疑的了。”杨士兴道:“小人也不敢说定是媳妇谋害的。但是儿子中毒是实,还求大人公断。”施公道:“你且跪在一旁,候本部堂代你儿子申雪。”杨士兴移跪下面。施公又命带杨王氏。少刻,杨王氏带到。施公问了一会,杨王氏所供的,与杨士兴相同。施公也命她跪在一旁,听候发落。这才命带杨吴氏,当有原差答应,一会儿,将吴氏带进,向公案前跪下,先磕了一个头,然后匍匐在地,哭诉道:“求大人明镜高悬,从公判断,但为亡夫,死无冤枉,小妇人虽万死不辞。”施公听说便道:“吴氏!你可抬起头来,本部堂有话问你。”吴氏答应,将头微微抬起。不知施公问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〇回 折疑狱吓煞族叔祖 断遗腹恩及未亡人

话说施公见他泪痕满面,悲痛难胜,颇觉可怜,因问道:“吴氏,尔可将自从你丈夫回家时,以至身死,其中所有情形,及所食的饮食,一一详诉明白,本部堂好给你丈夫申冤,代你辩白。不可稍有半字不实,快讲。”吴氏因又磕了一个头说:“丈夫大富,自三月初八,由外路回家。小妇人翁姑,因丈夫在他乡日久,家乡风味久不领略,又因丈夫平日喜吃鲫鱼,命小妇人挖取了许多竹笋。于是烹鱼煮笋,翁姑父子夫妇,一家团聚饮食,当时甚是快乐。直吃到日落才吃毕。大家都有酒意,小妇人即收拾杯盘清楚。此时已是上灯时分。小妇人的翁姑,因丈夫沿途辛苦,即命丈夫早些去睡,因此大家提灯进房安睡。不意小妇人次早起来,见丈夫死于床上,当时小妇人即惊慌起来。婆婆闻声,即至小妇人房里看视。彼时小妇人已吓晕在地,后来被婆婆唤醒;此时公公已被婆婆喊进房内。大家一见丈夫死在床头,便大哭起来。那时小妇人痛夫心切,只想随丈夫同死。不意有夫族叔祖见此情形,说是:丈夫昨日回来的,何以今日就死?显系为小妇人谋害。小妇人亦不敢赖。当下将小妇人父母请来。小妇人父母也无从分说,只好听报官相验。哪知县太爷来验,果系中毒身亡。小妇人亦不知如何中毒。但是小妇人嫁夫从夫,夫死理应同死。即谓小妇人谋害,小妇人亦不敢辩,好在同一死法,有何足惜?惟恳求大人将丈夫如何中毒身亡判明,小妇人死亦感恩不已。”施公听罢道:“但本部堂看你似非谋害亲夫之人,本部堂又何能委屈你这贤妇?可知你丈夫中毒之故,本部堂早已知道。且再问你,你家厨房离正屋有多远,院落内有何花木?再对本部堂一一说来。”吴氏道:“小妇人家中厨房,只离正屋相隔一间院落。这院落之内,也无别样花木,只有荆芥一棵。”施公点点头,因又道:“你等由正屋去往厨房,可走荆芥树下经过么?”吴氏道:“这荆芥是有架子的,平时出入都要走荆芥架子下经过。”施公道:“你那日在厨房内将鱼煮好,端回正房,是荆芥花下经过,曾有荆花落入鱼碗之内么?”吴氏道:“小妇人将鱼煮熟,端入正房,并未见荆芥落入鱼碗之内。后来去厨房内添汤,复走出来经过荆芥架下,忽然一阵狂风,将荆芥花吹得纷纷落下,鱼碗内也曾落了许多。”施公道:“曾将荆花拣去么?”吴氏道:“小妇人当时并未拣去———因手内还有别物,到了正屋,才将荆花拣去。”施公道:“你拣去后,还有别人吃这鱼汤么?”吴氏道:“彼时翁姑饭已吃完,只有小妇人丈夫一人饭未吃完,因用这鱼汤泡饭的。”施公道:“这一碗鱼汤,你丈夫哪里一人饮尽了,还有余剩下来的么?”吴氏道:“不曾剩余。丈夫将饭吃毕,那鱼汤还剩了半碗,是婆婆又叫丈夫喝了罢!因此丈夫就喝完了。”

此时施公在那里问吴氏,堂上跪着的那些人,即堂下听审的人,皆不知何故?个个暗道:“何以专问荆芥花与鱼汤,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其中有道理么?”正在疑惑,忽听施公喊道:“杨士兴,你听本部堂告诉你,尔的儿子并非尔媳妇将他谋害身死,乃系鲫鱼汤吃死的。”杨士兴道:“大人明鉴。小人却有些不懂。小人及小人的妻子媳妇皆吃鲫鱼,何以都不死,独有儿子被鱼汤毒死?好使小人不能明白。”施公道:“你无须多言,听本部堂将中毒的缘故告诉你,自然明白。尔等所食鱼汤,内中无荆芥花;尔子所食的汤,有荆芥花落下,所以因此身死。本部堂且问你,尔子末后所食鱼汤,尔可曾看见尔媳妇将碗内荆芥花拣出去么?”杨士兴道:“小人亲眼看见我媳妇拣去的。”施公道:“尔等曾喝此汤么?”杨士兴道:“小人等皆不曾喝,只有儿子一人喝的。”施公道:“尔等皆不曾喝?”杨士兴道:“小人等皆不曾喝。”施公道:.“这就是了。你可听本部堂说,荆芥与鲫鱼本来相反,若是荆芥与鲫鱼并在一处,不知道的误食下去,必然肚腹青紫,中毒而亡。尔子误食荆花鲫鱼汤,所以身死。本部堂还有个效验与尔等见证,尔等方知杨大富非吴氏谋害,实系误食荆花鲫鱼汤而死。”

施公说着,即命差役速去街上买两条活鲫鱼,药铺内买二两荆芥穗,立等应用。又命到厨房里取一口锅,拿一个火炉,及木柴之类,听候应用。又命人在外面牵一只狗来。各人遵命去办。一会儿俱已齐备。施公即命人将火炉烧着,把锅放在火炉上面,又把两条活鲫鱼,二两荆芥穗,放入锅内,然后将水倾入,去煮鱼汤。一回儿鱼汤煮好,将锅从火炉上端在一旁。等那鱼汤将冷,令人将狗牵至锅面前来吃。不一刻,狗倒在地下,乱滚乱叫,又一刻,狗死。施公见狗已死,又命人将狗翻在地下,看那肚腹,果然青紫不堪。忽听施公道:“杨士兴尔可相信你儿子不是你媳妇谋害死的么?”杨士兴道:“大人的明鉴。小人相信了。若非大人如此神断,不但儿子有冤难申,连媳妇还要冤沉海底的。”杨士兴话未说完,杨王氏又向上连连磕头道:“小妇人蒙大人的神断,不但代儿子申了冤,代媳妇雪了枉,保得媳妇性命,还可保得我媳妇的遗腹呢!”说着又连连的磕头。施公正欲设法代吴氏保全遗腹,难得他婆婆先说出口,这就更觉好办了,心中不觉大悦。因故作正色喝道:“王氏你何得胡说?据尔等所说,你儿子娶亲只有三月,便即出外经商。一别三年,始于前月初八日回家。尔媳妇哪里来的身孕?这不是胡说?来给我将王氏拖下去掌嘴!”王氏听说要打自己的嘴巴,因极口呼冤道:“求大人开恩!不是小妇人胡说,媳妇实在是有了身孕。计算起来,将及两月,实系小妇人的媳妇从儿子回来后才有身孕。”施公道:“本部堂万不能信,你且跪在一旁,候本部堂验明,方可相信,如果不实,再行掌嘴!”当传官医到堂来细细验脉。不一刻,官医传到,当堂给吴氏细验两手六脉。当下官医喝报:“验得该氏左关脉起如珠,是受孕将近两月,而且是个男孕。”施公道:“你验明白吗?”那官医道:“医生验明确实,毫无虚假。”施公道:“你敢具结么?”那官医道:“医生愿具切结。”施公便命官医具下切结。官医退去。施公正欲与杨怀仁说话,忽见吴氏跪在下面,向上面磕了个头,口中说道:“今蒙大人神断,将小妇人夫妇两重冤枉,俱已判明。小妇人生不能报答大人,只好结草衔环于地下了。”说着,立起身来,便向堂上柱子上一头碰去。毕竟吴氏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一回 贤臣恤寡节妇请旌 总镇知风强徒遁迹

话说吴氏一头向庭柱上撞去,施公一见知道不好;却好吴氏的父母站在一旁,赶着抢上一步,将吴氏抱住,幸而未曾撞着。施公见有人将吴氏救下,心中好不赞叹,因问道:“尔是何人?”吴有德答道:“杨吴氏之父。”施公道:“你叫什么名字?”吴有德道:“小人名唤有德。”施公道:“尔居然有一个节烈的女儿,可羡!可羡!本部堂就将你女儿交付与你,听候本部堂发落。”吴有德才赶紧跪下,磕头道谢毕,又站立一旁———去防女儿再要自尽。只见施公向吴氏说道:“尔之节烈,本部堂已知道。现在尔之冤枉,也算判明,何必再寻自尽?原知妇人以殉节为重,但是你现有身孕,尔夫又无兄弟,可以接嗣大宗。难得尔尚有遗腹,将来生产下来,也可传宗接代。况且尔平时又克尽妇道,侍奉翁姑,亦极孝顺。尔若此时但以殉夫心重,将来尔之翁姑,又有何人侍奉呢?尔须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善事翁姑,即是尔夫虽死,也要感激你代他克尽孝道。本部堂再代你请旨旌表,日后果系生下男孩,还可令他读书,功名上进。尔有这许多大事,许多好处,在你一人身上,何必定要殉节呢?须遵本部堂的好话,不可再存妄想。”吴氏立在一旁,听了这许多劝慰的话,也是感激不已,只得谢道:“蒙大人恩典,小妇人焉敢不遵!夫死妇亡,理所应得。既承大人谆嘱,小妇人当谨遵恩命。以后自当格外善事翁姑,代亡夫克尽子职便了。”

施公闻言,更加赞叹,因又向杨士兴道:“你媳妇节烈可嘉,尔等当谨善视。不得因她系无夫之妇,又感于世俗之谈,说她‘命不好’了,将你子妨死等语。须知你媳妇如此孝顺,如此节烈,在那世家之中,也就难得。而况出在尔等乡村之中?本部堂尚且敬重尔媳,尔等倘敢故违,有什么闲言闲语,本部堂一经访出,即提从重严办。”杨士兴道:“小人断不敢待媳妇不好,而况媳妇是我杨氏门中第一个贤孝节烈的人。小人等若薄待了媳妇,也对不起小人的儿子。当谨遵大人恩命。”王氏也说道:“小妇人当作儿子一样看待,能于日后生个遗腹孙子下来,那就更感大人的大恩了。”施公见杨士兴夫妇如此,心下十分喜悦。因又将杨怀仁喊到面前,向杨怀仁喝道:“你现在可相信你侄孙非你侄孙媳谋害死的么?”杨怀仁道:“小的此时相信了。”施公道:“若非本部堂给你侄孙媳判明,吴氏的一条命,岂不被你冤诬而死?本部堂本来要办你一个诬告的罪名,姑念你尚无别项情事,从宽发落;着重责二十板,以惩将来好事生非。”杨怀仁听说,更加吓得胆战心惊,哀求道:“小的知罪,惟求大人格外宽恩,以后再也不敢如此。”施公还是喝令要打。此时吴有德复跪下求道:“杨怀仁虽然诬告小人的女儿谋害,但彼时小人也不敢不信。现在既蒙大人判明,好在女儿并未谋害,还求大人格外宽恩。杨怀仁以后当不敢再如此藉端生事了。”施公见吴有德也代他苫苦哀求,方转弯说道:“姑看你代他哀求,着令当堂具下切结,以后断不藉端生事,始准从宽释放。”杨怀仁在旁跪道:“小人具切结,以后再也不敢如此。”施公答应,当下杨怀仁具了切结。施公令:杨士兴等退下,即日回家,好生宽待吴氏。施公也就退堂。阜宁县跟随进去。施公道:“可了结此案,你可回去。”次日即禀辞回署。这里施公也就代吴氏请旌表。吴氏怀胎十月,居然生了一个遗腹儿子,后来抚养成人,还进了一个阜宁县学的生员,这也算吴氏能尽节孝的报应,这也不在话下。

回头再说黄天霸同着褚标、朱光祖三人,前往连环套,探听盗御马的消息。一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已走了半个多月,却不曾打听出来。这日走到一个所在,忽见前面有镇市。天霸便向褚标道:“褚老叔!咱们到前面那座镇市上歇一会儿,再向前进罢!”褚标道:“便是咱也有此意,咱们可赶到那里去歇罢!”说着,三人走了一会,已到了面前的镇市。天霸就在这镇上街口,寻了一座大酒楼。只见牌上写“集贤居”三字。天霸与褚标、朱光祖等三人,进得店堂,上了楼,在窗口一张桌上坐下。当有小二上来问道:“你老还是饮茶?还是饮酒!”天霸道:“先泡两壶茶来解解渴,然后再打酒来。”小二答应下去。一刻工夫,送上两壶茶来,又打了三盆面水,在各人面前放下。褚标等洗净了面,然后坐下来喝茶。小二站立一旁伺候。褚标便问道:“这镇市唤什么名字?哪一县所管?”店小二道:“这镇市叫桃花镇,系济宁州所管。”褚标道:“原来这就是桃花镇。人说济宁州有座桃花镇极其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却是一个好地方。”因向窗外观看街上的人景,只见往来杂众,车马喧阗,实在是个冲衢要道的景象。看了一会,小二又向天霸问道:“你老还是拿酒?还是再等一回儿?”天霸道:“你这店里有什么好酒?”小二道:“原泡高梁是顶好的。”天霸道:“你就给咱打二斤。”小二道:“你老用什么菜?”朱光祖道:“你可将你店内顶好的菜,随便取两样来下酒。”小二答应下楼。一会儿拿了两壶酒,四碟菜,摆在桌上。无非是鸡、鱼、牛肉、蛋之类,这也不必细表。三人便饮起酒来。正在吃得高兴,忽听一片吵闹之声;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似摔了许多碗碟。黄天霸首先向楼外一看,只见对街一座酒楼上拥着许多人,在那里吵闹相打。

黄天霸看了一看,但见内中有一人,身体魁梧,相貌不俗,身穿一件白缎绣花直缀,头戴一顶英雄巾,脚踏一双薄底快靴,是个武生打扮,接着一人在那里厮打,口中嚷道:“咱将你这囚攮的打死,方知道爷爷的手段!难道我是过路人,就应该被欺负么?”说着,又是几拳头打下去。只听底下那人哀求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求爷爷饶恕!再打可是要死了。”黄天霸正不知所为。忽见店小二在旁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自从上月到了这里,已有二十余天。每在酒馆内专门与我等作对,稍不遂意,便即相打。听说住在桃花庵,又不知他来此何事?但有一层,只要将他伺候好了,可真是银钱毫不吝惜,三两五两,十两八两,只管乱使。”朱光祖在旁听说,便望天霸使个眼色。天霸会意。褚标此时也看出来了,于是三人不追问。毕竟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二回 黄天霸大闹桃花庵 马如龙独战吕祖殿

话说黄天霸等三人,才上得对过酒楼,已不见厮打店小二的那人。你道这人是谁?就是双飞燕。他因闻得施公着令黄天霸去到连环套要那御马,他便想也去送信与窦耳墩。后来到吴其士家采花,将那吴其士女儿杀死,他即预备赶往连环套。走此经过,却恋着一个妓女,因此在这镇上耽搁下来。这桃花庵是这镇上第一个大寺院,双飞燕所以也住在庵内,他一来恋着妓女,二来他又想打听有什么好女子、好妇人,便又采花。不意在那酒楼上,正打得那小二叫苦连天,哀求不已,瞥眼看见黄天霸等在对楼上,目不转睛望他。他这一见,虽然认不得黄天霸,自古道:“好汉识好汉,英雄识英雄。”他已猜着九分。又见朱光祖望黄天霸丢了个眼色,他格外明白。因此撇了店小二,便下楼去。他又料定黄天霸必然打听他的住处,故此去到庵内好作准备。所以黄天霸等到了那里,已不见双飞燕的踪迹。当下便向褚标说道:“那人已不见了。咱们还得前去那里才好。”褚标道:“咱们且走到那里,探听探听是否那人,再作计议。”天霸、朱光祖答应。

于是三人出了那酒楼的门,又问明那个桃花庵的路径,一齐前去。不一会已到,三人便走进庵门,果然里面金碧辉煌,好一座庙宇。三人信步而进,直走到方丈。当有住持僧迎接进去,彼此坐下来谈了片刻。褚标正要探问,忽见打店小二的那人走了进来。褚标一见,即低问那和尚:“大和尚,你可知道此人姓什么?”那和尚道:“据他说是姓马。”褚标道:“大和尚,可知他哪里来的?”和尚道:“他说从淮安而来,又说从徐州而来。”褚标正盘问和尚的细底,瞥眼间又不知那人去向。因与黄天霸道:“此人定是那人了。”天霸点头称是。褚标又向和尚问道:“向来认得他么?”那和尚道:“本来不相识,因他住在这里才认识的。”褚标又向和尚道:“我等有一句话奉告:此人是著名的一个采花大盗,名唤双飞燕。我等俱是淮安总漕施大人那里的人,近因奉了大人之命,出来访拿他。不意他住在你这庵内,我等即刻就要去拿他,所以先告诉你一声,你可不必怕。但是他现在住的什么地方?你可告诉我,好让我前去。”和尚道:“原来这姓马的,还是个采花大盗!僧人从那里得知?他却住在九十九号屋内,在后殿西首廊下,门口有方横匾,上写着‘吕祖殿’三字。”褚标听说,记在心中。当下天霸等三人,也就将外面大衣脱去,各人拿了兵刃,跳出方丈,直向吕祖殿而来。

此时正是六月十三酉末戌初之候,月色正明,他三人顺着路径,到了吕祖殿门口。褚标站在门外,黄天霸首先入内,朱光祖一个箭步,上了房檐,顺着房垄来至屋后,在屋上接应。天霸走入屋内,趁着月光,便去寻九十九号。转弯抹角,过了月亮门。只见对面走出一人,天霸定睛一看,正是双飞燕。此时打扮却不是在那酒楼上的装束,但见他身穿紧身衣靠,头扎英雄包脑,脚踏薄底快靴,手拿着一对倒刺双尖钩。因大声喝道:“来者可是天霸小子么?”天霸答应道:“既知老爷的大名,还不早早受缚?免得老爷动手。”双飞燕道:“你若能赢得咱爷爷手上家伙,咱爷爷任你处治。”天霸道:“好大胆的贼子!你到处奸人妇女,又将吴其士之女杀死。今奉总漕施大人之命,特来擒你。你还敢恃强抗敌?不要走,看刀!”说着,就是一刀砍去。双飞燕大笑道:“好小于,来得好!”说着,即将左手刺钩向上架住,右手一起,那把钩已放了出去,来打天霸。天霸见来势凶猛,即将手中刀拔回,对准刺钩向上一迎。只听当啷一响,将双飞燕的钩拨在一旁;趁势一刀,向双飞燕左肋下刺去。双飞燕左手的钩往下一磕,靠着刀就要来绞。天霸看得清楚,不敢怠慢,将刀一挈,急急一个箭步,纵到双飞燕背后,一转身,就从他后肋送进一刀。双飞燕也就即转身过来,将天霸一刀让过,起右手钩来刺。天霸复一纵,到了双燕左边,用了个旋风刀,直向双飞燕腿上搠到。双飞燕两钩合就一齐舞动,认定天霸前后左右上下,钩绕进来。天霸的那口单刀,也算用法精明,遮拦格架,来破他的双钩。哪知双飞燕的双钩,实在神妙莫测,把个天霸直杀得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刀之功。天霸杀得性急,尽力杀了几合,知道敌他不过,便急急拨开一钩,撒腿跳出圈外,当时就取出飞镖,预备去打。哪里知道双飞燕亦早防备,怎容得天霸发镖,他却早已赶了过去,仍是双钩齐下。口中喝道:“好小子!你打量用镖来打爷爷,可知道你爷爷早已识破你那诡计。往哪里走?看钩罢!”话未说完,钩已应声而到。黄天霸只得仍然用刀来敌。二人又杀了一二十个回合。黄天霸看看抵敌不住。

却好朱光祖在屋上看得真切,一声大喝道:“双飞燕!你休得逞强!咱祖爷爷来取你的狗命!”说着手舞双刀,从半空中跳下来。手起刀落,直向双飞燕顶门砍到。双飞燕见屋上又下来一人,他那敢怠慢?一面敌住黄天霸,一面留神顾着上面,正在预备招架,已见朱光祖双刀到,逼近顶门;双飞燕此时,可是万难招架,只得一甩手,向天霸甩手一钩,复将腰一弯,向斜刺里一蹿,让过朱光祖的双刀。朱光祖双刀扑下,却扑了个空,险些儿误砍到天霸身上去。朱光祖才算立定脚步,双飞燕已将双钩飞舞回,复向朱光祖钩来。黄天霸一见,从斜刺里接住。接着朱光祖也就舞动双刀,齐杀过来。三个杀在一团,真个是将遇良材,棋逢敌手。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朱光祖一声喝道:“好强盗!你不要逞能,看镖!”双飞燕听说看镖,疑惑朱光祖也有暗器,便分了一点神,防备镖打。那知哪里有什么镖来?却是朱光祖用的诈敌之计,居心想吓他一吓,他一定要分神在这镖上,便可趁这空儿刺他一刀。那里知道双飞燕未见有什么镖来,他知道是诈语,也就无意提防,仍是死力接战。黄天霸实在杀得兴起,便拚命与他死杀。朱光祖亦不遗余力,拚命上前。三人又杀了一会,只见黄天霸喊了一声道:“好强盗!咱老爷杀你不过,你休得来追!”双飞燕就急急赶来。朱光祖怕天霸有失,也就赶下去杀。双飞燕赶得切近,只见天霸手这一扬,毕竟双飞燕曾否中镖,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三回 双飞燕败走桃花庵 老褚标夜宿松林甸

话说双飞燕正赶黄天霸,忽见天霸手这一扬,知道放了暗器,急急预备留神躲让。哪知天霸的镖,已到了面前。双飞燕说声:“不好!”赶着将身子向偏一让,算是让了过去。接着天霸又是一镖打来,双飞燕久知天霸是传家的镖法,百发百中,今幸将他第一只镖躲过,连着又是一镖过来。双飞燕知道难让,正在打点主意,还想闪让,那第二只镖已认定右足打到。双飞燕即刻向上一纵,离地有三尺多高,那只镖又被他让过。却好朱光祖已赶到双飞燕背后,乘势就是一刀,向双飞燕连肩带背砍下。双飞燕知道朱光祖已至背后,说时迟,那时快,他已跳在一旁。朱光祖见这一刀落空,复进一步去砍。双飞燕接住,又斗起来。此时黄天霸又复上来助战。外面褚标等了一会,见里间毫无动静,又不知胜负如何,因也提了朴刀,走了进去。转过月亮门,早看见他三人在左首那方大院落内厮杀,正是杀得难解难分,不分胜负。褚标飞舞朴刀,一声大喝道:“好小子!认得褚标么?”话犹未了,已从人丛中砍杀进去。双飞燕一闻此言,赶着留神,急拨开黄天霸的刀,顺手还了朱光祖一钩。正要撒腿就走,却好褚标刀已经向面门砍到。双飞燕此时可急了,将右手钩一起,接住了褚标的朴刀,左手钩先向朱光祖虚晃一钩;朱光祖才待让开,他便趁势向黄天霸甩去。黄天霸不曾留意,肩膊上已被双飞燕的钩搭住了。双飞燕见打中了天霸,一面拦住褚标的枪刀,一面使足了劲,就将搭着天霸的那把钩,向怀里一拉。天霸说声:“不好!”肩膊上衣已被他拉下一块来,幸喜不曾伤动皮肉,只将紧身衣靠却拉破了一块。朱光祖、褚标二人见天霸已中了双飞燕的兵刃,便一齐拥上来,不分皂白,乱砍乱杀。双飞燕见不是势头,当即抖擞精神,将褚标、朱光祖二人的三口刀分开,自己即从平地将足一顿,犹如一条黑影一般,立刻飞上屋檐,乘势就揭起片瓦来,望下一摔。黄天霸、朱光袒见他上屋,他二人也就要赶了去,只见摔下七八片瓦,黄天霸、朱光祖略停滞了一刻,双飞燕就在这些工夫,已撒腿蹿房越屋,一溜烟逃走。等到天霸、朱光祖二人上了屋檐,急急赶下,双飞燕已走得远了,追赶不及。黄天霸还不肯舍,仍急急的向前面赶去。赶了好一会,只不见踪迹。天霸道:“寺内不就这一片地方,这忘八羔子走向哪里去了?”原来双飞燕上房檐后,他便到方文内寻住持和尚,要与他说话。不意和尚不在方文,他只由方丈之内墙上越蹿而去。黄天霸等又寻了一会,仍然不见他,只得届怏怏而回。下了房檐,仍请朱光祖分头去赶,他亦用力赶去,只不见个踪影,未免心下不乐。此时已将五鼓,大家见捉不住双飞燕,只得齐回方丈,歇息片时。

那方丈却备了许多早点,请他们受用。黄天霸等杀了一夜,正在腹中饥饿,却好和尚备出点心,正可以疗饥。于是大家吃了一饱。此时业已天明,三人穿好外衣。天霸道:“咱们这会儿向哪里去呢?可恨双飞燕这厮,又被他逃走,甚是可惜!不免往后又是费周折了。”褚标道:“这也没法,只好再为查访,能将他的住处访明,那就容易设法了。咱们此时,只好先向连环套打听御马的消息,再作道理。”天霸答应,便与朱光祖三人,一齐出了桃花庵,直往连环套而去。沿途趱赶,戴月披星。这日,因贪赶路程,过了投宿之处,无所止宿。褚标等三人正在犹疑,打点主意,忽见东北角有座松林,劲节参天,浓荫匝地,约有千万株松,却是好个所在。就从松林里面,隐隐的露出烛光。天霸道:“那松林内定有人家,咱们到那里借宿一宵。”于是三人走了一刻,进了松林。只见松林内有三五人家,茅舍竹篱,颇有脱尘之概。黄天霸仔细看见末了一家,屋内尚有灯光。即向褚标说道:“那家定未睡觉,你老前去打门。只要将门打开,有人出来,见了你老偌大的年纪,与他商量借住一宿,定然应允。若是小侄前去,他们见了少年的人深夜前去借宿,断不敢相留。”朱光祖道:“黄贤侄这话倒说得不错。褚标哥就去打门罢!”

褚标答应,即走到有灯光的那家门口,先用手在大门上拍了两下,只听得里面有人问道:“夜晚更深,哪个前来打门?有什么要事?”说着,好似走出来开门的声音。少刻,只听里面先把门闩拔下,又听吱呀一声,门已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老者,苍颜白发,约有六十岁开外年纪,手上执着一个手照,先将手照向门外一照,口中问道:“是哪个到此敲门?有什么事?”褚标见问,便上前先拱了一拱手,然后说道:“老丈,是俺等惊扰。只因贪赶路程,走过宿头,无处落店。故此冒昧到府,意欲奉商暂宿一宵,不知尚肯容纳否?”那老者先将褚标上下打量一回,见他也是白发苍颜,与自己年纪访佛,谅非歹人,因说道:“寒舍蜗居,恐不堪老丈下榻。既然无处投宿,有屈一宵,谅也无妨。”褚标便谢道:“既蒙老丈相留,已是感激之至。但某尚有同伴二人,现尚在林外立等,未知老丈尚可一齐容留否?”那老者道:“贵同伴的现在何处?就请老丈将二位请来便了。”褚标见那老者已经答应,心下甚喜,当下就将朱光祖、黄天霸邀来,一齐进内。那老者将大门关上,手执手照,在前引路,过了院落,便是三间客堂。那老者将手照摆下,便请褚标等坐。褚标等三人也就与老者行了礼,然后问道:“老丈尊姓大名?某等多多冒昧,尚乞弗罪!”那老者道:“某复姓东方名亮。相逢萍水,亦人之常,何罪之有?尚不曾请教三位尊姓大名,仙居何处?”褚标道:“某姓褚名标。这位姓朱名光祖。这位便是姓黄名天霸。现同在总漕施大人标下。只因近来往北直一带访案,贪走路程,因此造府投宿,得见尊颜,这真三生有幸了。”那老者听了褚标这番话,当下惊讶问道:“原来就是诸位英雄,某闻名久矣!惜未能一见尊颜。今见尊颜何幸如之。但有失迎迓,尚求见宥。”当下谦逊了一回。东方亮即起身向褚标说道:“失陪片刻,便即出来。”褚标道:“请从尊便。”东方亮转身入内。原来他进去喊了人烹茶造饭,款待褚标等人。不一刻,复又出来向褚标道:“诸位沿途辛苦,戴月披星,想尚未用过晚饭。某已办了水酒,请英雄能赐光么?”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四回 樽酒言欢为长夜饮 是非代白作不平鸣

话说东方亮入内,嘱令家人制酒备饭,款待褚标等人。你道这东方亮究是何人?何以与褚标等素昧平生,一见便如此殷勤款待?原来东方亮也是个年高有道的隐者,因闻褚标等忠义之名,今日一见,故如此殷勤相待。闲话休表。不一会,已由庄丁拿出两壶酒、四样菜,调开坐位,请褚标等依次坐定,自己便在下首相陪。家丁在旁挨次斟上酒。东方亮执杯在手,让道:“乡居市远,盘无兼味,聊备村醪,恐不甚适口,幸勿见笑。”褚标等亦再三谢道:“某等夜半更深,前来打扰。既蒙容纳,已自不安。老丈又复多情,赐以酒食,某等更加感激,只好容图后报了。”东方亮道:“老丈说哪里话来,某久仰诸位英雄盖世,忠义为怀,亟思一识尊颜,稍慰平生渴想。乃半以道途多阻,半以俗务羁身,欲去无由,因此牵绊。今者难得相逢邂逅,正可作永夜之谈了。”褚标道:“老丈高义,世所难得。但某等以萍水相逢,过蒙厚待,心甚不安。”东方亮道:“不必过谦了,我们吃酒罢!”于是大家吃了一会酒。

东方亮又道:“某有一事,敢问诸位,施公为世之名臣,朝廷之柱石,所谓至公无私,清如水,明如镜,比之龙图阁学士亦不过如是。天下凡有冤屈者,莫不思得施公而一剖之,以为可以明白,可以申冤枉。街谈巷议,妇孺皆知,施公之声望,可谓至大且远。施公之神明,可谓至奇且精。但不知非所辖者,如有冤枉可能向施公而一诉奇冤么?”褚标等听了这话,暗道:“这老儿问的话,可奇怪。难道他有什么冤枉,要去大人处申诉么?”因问道:“老丈你不知道,我们施大人是位钦差大臣,并巡按大人。凡有民间冤屈,只要有原告前去,无不准词的。哪怕就是隔了省分,也可移知本省督抚,将案卷调去审问的。老丈忽然问及此话,难道老丈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东方亮道:“某寄情泉石,啸傲烟霞,日与老妻、稚子作布衣暖,菜饭饱,以乐晚年,哪里有什么冤枉?不过于耳闻目睹中,有件极不能平的事。若非施公神明,恐今生今世不能判断明白;便是来生来世,也不能申此冤枉。久有此意,欲去淮安告状,恐怕公因越省渎诉不准;待欲京控,又怕京中无施公之神明断者。因此负屈含冤,已将半载,若再延时日,不免要定成死罪了。”黄天霸道:“敢问老丈,这受屈的究是何人?系为何事呢?”

东方亮道:“说起来也甚可惨。离此不远,有一市镇,名田家集,系属固始县所管。集上有一家药材铺,唤作大生堂。店主姓沈名天成。这沈天成夫妇两个,他妻子梅氏,生得颇为美貌,年约二十开外。这天成却是续娶;前妻并无儿女。这大生堂的生意颇好,店中除伙计以外,沈天成有个表弟姓杨,名唤式玉,也在店内帮同沈天成管理帐务。三月间,沈天成就命他表弟出外办货,约一个多月。杨式玉办货回来,见他表兄已经身死,药铺亦复关歇不开,店中伙计全行歇去。杨式玉这一见,自然惊慌无地,追问表兄如何身死?他表嫂梅氏说是‘患痧而亡’。杨式玉就有些疑惑,而又死无对证,也就罢了。那杨式玉也未回家,当日仍在表兄家内住下。因为表兄虽死,各伙计虽然辞歇,店中还有些帐目要盘查一番,该还的还人家,该讨的讨回来,好为寡嫂将来过日子。杨式玉这个好存心,也不算坏。哪里知道第二日一早,即有本集地保陶三,说杨式玉杀毙寡嫂,将他拖到县里报案。固始县因人命重案,随即到集上相验,果见有个无头的女尸横在房内。因此固始县即将杨式玉讯问了几堂,叫他招出如何杀毙表嫂?这杨式玉受刑不过,只得屈打成招。固始县又要叫他将人头交出,他哪里交得出来?两次三番,受尽苦楚,到现在还不曾将人头交出。诸位你看他可冤屈不冤屈么?”黄天霸道:“据老丈所言,这杨式玉既受此冤枉,难道他无家属,不去上宪那里控告么?”东方亮道:“这杨式玉并无家小,只有一个老母,今年有五十多岁。她也曾到府里喊冤,怎奈府里不准。又往省里控告,依然批驳下来。真所谓:天高皇帝远,有冤无处申!居心欲往施公那里告状,又恐越省渎诉,还是不行。因此在家,坐而待毙。”黄天霸道:“这陶三家离沈天成家有多远?他又何以知道沈梅氏是杨式玉杀死呢?”东方亮道:“陶三家紧靠沈天成家宅后。据陶三所报,系这日早间,因见沈家后门口有血迹一条,因此追问。又去沈家探视,才知道梅氏被杀。”黄天霸道:“何以晓得梅氏被杀,确系杨式玉所杀呢?”东方亮道:“据陶三所说,当沈天成在日,这杨式玉便与他表嫂不睦,时常吵闹,有要将她害死之说。却好他表兄已死,沈家又无旁人,定系挟仇将她杀害。陶三因贴近紧邻,恐将来受累,因此前去投案,将杨式玉捉去。”黄天霸道:“这陶三现在还住沈家宅后么?”东方亮道:“并未移居,还住在原处。”黄天霸道:“据老丈所说,这杨式玉的冤枉,恐是一定无疑了。但不知杨式玉这人平时行为如何呢?”东方亮道:“若问杨式玉的为人,虽然才二十多岁,却甚忠厚老实。通田家集的人,没一个不知道的。现在他遇了这件事,通集的人也没有一个人不给他喊冤枉,却是没法。”天霸道:“虽然如此,好在杨式玉不曾将他表嫂的人头交出来,就固始县再糊涂些,总不能定案。施大人那里原可去告。怎奈路途太远,他一个老母怎能去得呢?我们施大人秋间要请陛见,不过九、十月便要进京,那时必走此处经过。可命杨式玉的母亲就近拦控,施大人也可就近准词审问。”东方亮道:“照尊驾说来,没有人头,是不能定案的?”黄天霸道:“俗语说:‘捉奸捉双,拿贼拿赃’。何以见得是他所杀呢?因此虽已成招,却无真实凭据,所以不能定案。”东方亮道:“施大人究于何时才可驾临此地呢?”天霸道:“至迟十月,就要从此经过了。”东方亮道:“那时诸位还同来吗?”天霸道:“某等都要来的。”东方亮道:“那就好了。这事非是某多言,实在见那杨式玉是个好人,不是杀人之辈。今遇此难,未免可怜,究竟有无冤枉,必待施大人一断便可明白了。将来大人来此,杨式玉的老母前去控告,还求诸位就中照应才好。”黄天霸道:“那倒不须嘱托。”说着,东方亮又劝了一回酒,然后才撤去残肴,大家安歇。

不一会,真果东方已亮,天霸等起来预备动身。东方亮又做了许多早点,请他们三人用饱,然后告辞而去。后来杨式玉的老母,果然等施公陛见进京,道经河南,他便前去告状。经施公将杨式玉判明冤枉,又捉到奸夫淫妇,将固始县参革结案,此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褚标、黄天霸、朱光祖三人离了松林甸,只望连环套而去。你道这连环套在什么地方?说来可实在不近。当时窦耳墩专在北路一带做马贼。后来被黄三太镖打之后,他便远走他方,逃至张家口外,择地而居,就寻了这座连环套。这连环套不但三面皆水,曲折连环,而且山岭参差,高耸天外。周围有四十多里方圆,上面还有关寨。窦耳墩就择了这个地方住下;又聚集了许多江湖上绿林中的朋友,在此地又做了一个寨主。平时分遣各头目下山打劫大注之财物,上山使用,却从未破过案。因他这地方,那些捕快固然不知道,就便有一两个知道的,也不敢来,因此颇觉相安,比那从前做马贼的时节,还更安逸。毕竟黄天霸何日才进连环套,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五回 老褚标患病在中途 朱光祖设计诱强寇

话说黄天霸、褚标、朱光祖三人,直望连环套而去。这日走至天津不远,寻了客店住下。忽然褚标在路大病起来,一连三四日,不但是腹泻不止,而且寒热交作。黄天霸、朱光祖二人,好不急躁。好容易到了七日,才算退了寒热,腹泻也算止了。天霸便与朱光祖道:“我看褚老叔病虽渐好,还须养息才好。将褚老叔送回淮安,连环套让我一人独去。朱老叔意下如何呢?”朱光祖道:“将褚大哥送回淮安,虽是极好,但恐怕混进不行,连环套须得他前去走一走方好。”天霸道:“我亦知道不可无他。但是病虽稍退,若再沿途受些感冒,他是有了年纪的人,可万不能再病了。莫如送他回淮安去,他老人家固可养息,我等亦可放心。愚见还是送回去的好。”朱光祖道:“我却有个主意在此:赶紧修书一封,着个妥当人,连夜赶回淮安,请大人将关参将、计都司、李五爷派来。留一人在此,专门与褚大哥调理病症;其余同往连环套。事成之后,再一同回淮安,不知贤侄以为然否?”黄天霸道:“如此所为,往来也须一月,岂不有误日期么?”朱光祖道:“赶得快,来往二十日足矣!等他们到来,再行一同前去,也还不迟。”二人正在互相议论,忽见关太、计全、何路通、李昆四人走进店来。黄天霸一见,好生诧异,因急问道:“诸位兄长何以也到此地?”计全道:“不期在此遇见,真是巧极了。只因大人于贤弟走后,忽然有个朋友从京里出来,便道淮安,到衙门里去拜。大人随即相见,闲谈中说起连环套一事。大人的那个朋友因说:‘连环套这个地方,尚在口外张家口。’大人听了此话,第二日即命我等前来,为的是恐怕贤弟等不知连环套在口外,难于探访。不意在此遇见,正好一起同行了。但不知贤弟也住这里呢!”黄天霸闻说,心中好不喜悦:因得了连环套的所在,免得沿途探访地名。因将褚标害病的话说了一遍。计全这才知道,因又同至褚标房内问病,又将来意说明,褚标也甚喜欢。

当日大家商议,即留李五爷在客店内与褚标作伴,其余同往张家口连环套,探访御马消息。过了一日,黄天霸、朱光祖、关小西、计全、何路通五人,辞别褚标、李五,直往连环套而去。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至口外,沿途问明路径。又走了一日,已离连环套不远。黄天霸等寻了客店住下,当有小二进来招呼。晚间无事,计全便问店小二道:“我等闻得这里有座连环套,这里面地方甚是广大,我等意欲进去一游,不知你可能带我等进去么?”店小二一闻此言,先将舌头一伸,说道:“你老可真奇怪,什么地方不好去游玩,偏要到连环套去,这个地方也可去游得的么?”计全道:“我等闻得那里甚为热闹,怎么去不得呢?”店小二道:“你老真是所闻不实了。这连环套是个强盗窝,怎么你老要去那里?俺们可实在不懂了。”计全道:“怎么连环套现在变了强盗窝了?我可不知道。但是那里有多少强盗?为首的姓甚名谁?”小二道:“俺也不知道为首的是哪个,姓甚名谁,更加不清楚了。若问如何厉害?但听人说:‘个个皆会飞檐走壁,武艺精强。’俺却不曾见过。”计全道:“你可知道那里有什么规矩么?”小二道:“也曾听说这连环套三面皆是水,只有一面是陆路。内中曲折连环,不认得路的,走了进去,必然走不出来。而且山下皆有人把守,进出的人皆有腰牌,若无腰牌,除非头目不问,其余总要盘查的。不但盘查,而且还要当奸细看待。虽是强盗,规矩却是极其厉害。”计全道:“你可知周围有多少地方么?”店小二道:“周围四十里,皆是连环套所管。由平地直到山顶,听说共有三道关寨。把守的极其严密,若无腰牌,虽插翅也不能进去。”计全道:“原来如此,我们误听人言了。若不细细问你,误到那里,还要险遭不测呢!真所谓‘欲知山下路,须问本方人’。这真是古语不错了。”计全将连环套大概问明,店小二也就出去。

计全便与大家商议道:“据店小二说来,这连环套如此严密,怎么能进去呢?”黄天霸道:“计大哥不必过虑,任他龙潭虎穴,俺们既到了这里,还能不进去么?无论他怎么把守严密,总要设法进去的。好在已知道路径,今夜便可前往探听一回,再作计议。”朱光祖道:“老贤侄!你倒不可孟浪。窦耳墩这老儿可非寻常的小辈,你家令先尊大人那种盖世英雄,还须三次才将他打服降了,即此也可知他的厉害。此时老贤侄若将他当为寻常小辈看待,孟浪前行,恐伯于事不成,反受其累。必得大家商议个妥当计策,然后依计而行,方免后虑。只要进去将那御马的消息打听出来,那御马果在那里,却就易于设法了。”黄天霸道:“据老叔所言,好谋而成,固是极好之事,但不知计将安出呢?”计全道:“愚兄倒有个主意在此:明日可即离此地,换一家客店。将我们带来的人,全装着车夫模样。再在本地雇一二十辆小车,车上多装石块,又用包袱盖好。贤弟扮作保镖装束;我等也装着保镖人,押着小车走他山下经过。他见了这许多银两,岂有不来劫掠之理?那时再并力与他们一战,务要将他头目擒一个过来,然后再作计议。却不可将车子的物件,被他看出破绽来,那可不好行事了。”黄天霸道:“此计虽好,哪里去雇这许多小车呢!”朱光祖道:“小车倒不难,只须有钱便雇得到。不过须请本地人去雇,我等恐怕不行。还有一说,计贤弟说须要离此地,重换一家住下,好去办事。我的愚见,客店也不须重换,不妨将这店内的主人请来,告诉他明白。”大家答应,于是便将店主人唤进。

原来这店主人姓陆,名唤松云。陆松云走到房中,先问了黄天霸等尊姓大名,然后问道:“客官呼唤,有何吩咐?”计全道:“我等没有别事,只因连环套是个大盗的窝巢,往来客商,无不受他的大害。我等并非客人,乃系奉旨前来,剿灭山寨。方才听你家伙计所说一切,奈他那里防守甚严,外人不易进去,因此我等设计前去诱他。现在却少一物,非贤东代办不可。所以相烦一办,却不可稍露风声,使该盗知觉,我等枉劳心机。”陆松云道:“不知诸位官长所需何物?请即吩咐便了。”计全道:“烦你代办小车十几辆,沙袋二三十条,石块千余斤,后日都要齐备。”不知陆松云能否答应,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六回 黄天霸解饷诱贼 朱光祖借牌还刀

话说陆松云听说此话,因道:“既承诸位官长到此捉拿强人,剿灭山寨,为我们地方除害,小人们且感恩不尽,理应稍竭微劳。但是长官所要各物,这车辆尚可如期应命,沙袋也还可以设法,惟有千余斤石块,后日断不能如数全有。长官能展限一日,小人便好去办了。”朱光祖道:“稍迟一日,却也无妨。但不过务要机密,万不能稍露风声。倘若泄漏风声,那时可不能怪我等毫不容情了。”陆松云道:“长官但请放心,小人若稍漏风声,甘愿治罪。”朱光祖大喜。陆松云也即出去。到了第四日,俱已全备。这日,黄天霸改扮了保镖的装束,朱光祖、何路通、关太、计全,也各改扮随行保镖的模样。大家饱餐已毕,暗藏了兵刃,将沙袋所装的石块,分装上十二辆小车,车上插着保镖的旗号,命车夫推着车辆,出了店门。黄天霸等在后押解,直往连环套而去。走了约有半日,早望见一座高山,但见峭壁悬岩,由山根上去,大概有二十余里。山顶上并不见什么房屋,唯见树木森森,上蔽天日,这山势好生险峻。天霸一面前行,不一回已离山根不远。

天霸正在凝神观看,忽听一声梆子响,山中冲出一队喽兵来,后面有四个大汉皆骑着马。为首一人,身长八尺开外,猪肝道:“某被擒之人,敢劳如此?前者冒犯,亦望恕罪无知。”天霸色面皮,颔中一部钢须,手执朴刀;后面跟随三人,皆是强盗形容,满脸的穷凶极恶之状。只见为首的那人,一声大喝道:“你等听着!快将买路钱送来,放你等过去。若有半字不肯,可知道你爷爷的厉害!”黄天霸一见,也就迎了上去,喝问道:“你是何人?快通名来,咱爷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那为首的强盗道:“好小子!要问咱爷爷的大名,你且听了。咱乃连环套大王郝天龙的便是!这后面三位,是咱爷爷的三个兄弟:郝天虎、郝天彪、郝天豹是也。你是何人?快快报名过来,好待咱爷爷送你归阴。”黄天霸大怒道:“咱乃保镖大师傅王雄是也!你不必多言,快放马过来厮杀。”郝天龙闻言大怒,大喝一声,飞舞朴刀,拍马过来。黄天霸也舞刀相迎。两人战未数合,郝天龙已是抵敌不过,正要败走,早被黄天霸伸过手去,将郝天龙生擒下马,命车夫将他绑了。郝天虎三人一见哥哥被人生擒过去,大家一齐并力杀上前来。黄天霸抖擞精神,便迎住郝天虎,计全、朱光祖、关太、何路通也就齐来迎敌。战未一刻,郝天虎等固然力不能敌,且又寡不敌众,皆被黄天霸等杀得大败而去。黄天霸便要赶杀上山。朱光祖道:“老贤侄不必性急,现在已经捉住一个。咱们欲进连环套,就在捉住的那人身上。咱们可先将他带回去,再作道理。”天霸道:“现往哪里去呢?”朱光祖道:“咱们来的时节,见离此三四里赂有一客店,咱们且回到那客店住下,再作商量。”

天霸当下答应,吩咐车夫,将车辆回头赶去。他便押着郝天龙一路回来。不一会,已到客店。黄天霸等将车辆安下,又将郝天龙放在一旁。走进房间,当有店小二招呼已毕。黄天霸便问朱光祖道:“朱爷,你老方才说欲进连环套,就在此人身上,但不知如何设法,乞道其详。”朱光祖闻言,即走到黄天霸面前,附耳低低说道:“只须如此如此,便可知里面的消息了。”天霸听说大喜,即刻同朱光祖、计全、关小西、何路通五人,来到郝天龙房里。只见郝天龙四马攒蹄捆在那里。黄天霸即上前亲解其缚,向他躬身一揖,道:“某多多冒犯,幸勿见罪!”郝天龙也还礼答道:“某被擒之人,敢劳如此?前者冒犯,亦望恕罪无知。”天霸道:“岂敢!岂敢!”随即送郝天龙到房间重新施礼。郝天龙又与朱光祖等人见礼已毕,然后坐下。天霸又命店小二送上茶来。天霸复问道:“好汉在这连环套,还是独守此山?还是另有寨主?”郝天龙道:“俺不过率领兄弟四人。多蒙寨主之情,在这连环套当了四个头目,镇守四座寨营。俺家寨主平时却不出来。”天霸道:“但不知贵寨主姓甚名谁?镇守此山有几年了?”郝天龙道:“俺家寨主姓窦名耳墩,到此已有多年。从前专在北路一带,做些买卖,江湖上也大大的有个声名。还有个小寨主,名唤飞虎,也是武艺精强,江湖上也有些名望。”黄天霸道:“我道是谁?原来就是窦老英雄,某闻名已久矣!常要去拜访,恨无其便。今幸到此,明日当竭诚去拜他一拜。但不知这山上那四座寨栅如何严密,某可能上山么?”郝天龙道:“若问这四座寨栅,第一道名叫飞豹栅,是俺四弟把守;第二座名飞彪栅,乃俺三弟把守;第三第四这两座名飞虎、飞龙,却是俺与二弟分别把守。平时无论什么人,欲进大寨,却不容易。俺们上山有个规矩:是凡在山的人,上自俺等兄弟,下至小喽罗,每人都有一面腰牌,出入须要验明腰牌无误,方准放他行走。若无腰牌,就便是自家人,也要当作奸细办的。因此人人腰间备有腰牌一面悬挂。尊驾若要上山拜访寨主,俺便即日回山告知俺三个兄弟,如见尊驾一到,叫他们即刻开栅便了。”

此时朱光祖在旁见郝天龙身旁挂着腰牌,因暗与黄天霸打了个手势。天霸会意,也就指着那腰牌与郝天龙道:“尊驾这腰间所挂的,莫非就是腰牌么?”郝天龙道:“正是腰牌。”天霸道:“如要上山拜道,就以此物为凭据?”郝天龙道:“即以此物凭据;若无此物,就干例禁了。”黄天霸道:“既如此,某明日要上山拜访寨主,虽有尊驾之言,可请令弟开放进去。若令弟那时偶然不在那里,某无此腰牌,不但不能进去,还恐有干例禁,那不是空跑一趟么?某意敢请尊驾这腰牌一用,到山之后,即便奉还。不知尊驾尚可见允么?”郝天龙笑道:“尊驾未免过虑了。既然如此,这腰牌借与尊驾有何不可?”说着,便从腰间摘下来,递与天霸。天霸道:“某还有一虑:今虽承尊意肯借腰牌,若某到了宝山,寨主爷不肯相见,那不还是空跑一趟,有负某的诚意么?”郝天龙道:“尊驾如实意前去,俺家寨主断不会不见的;即使有什么话说,俺当一力荐引,断不至有负尊驾之意,但请放心。”天霸道:“能得尊驾先为我荐,咱便毫无他虑了。”郝天龙大喜,当即辞别。原来郝天龙是个莽夫,被黄天霸这一番说项,把个郝天龙说得糊里糊涂,把腰牌送与天霸,道谢而去。黄天霸将他送出门外,转身回来。朱光祖又向天霸用话激道:“老贤侄,现在腰牌虽有了,但是那山上实在不容易上去。虽然郝天龙有此一番说话,强盗的心却不可测度;万一郝天龙明日又变过来,那时老贤侄身入殓地,恐怕不便。在我看起来,还是不进去的为妙。”天霸一闻此言,直急得七孔生烟,三尸冒火,大叫一声道:“俺黄天霸若不将御马探听出来,誓不相见!”说着掉转身便气冲冲而去。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七回 联交结强盗苦陈词 探情由总兵假献马

话说黄天霸被朱光祖这一番话,激得他三尸冒火,七孔生烟,也不管他是虎穴龙潭,便负气出门而去,暂且不表。再说郝天龙别了天霸等人回转山寨,走到半路,正好遇见郝天虎等,带了许多喽兵,重新赶到杀来。郝天龙一见便喝住道:“兄弟不必如此!那姓王的却是好人。为兄的被他捉去,以为性命难保。哪里知道,他不但不与我为难,反而给我亲解其缚,与我谈了半日。我将寨主大名说出。他原来久慕寨主的大名,要来拜望寨主。将为兄的腰牌借去,说是明日一定到山给寨主拜望。”说了,当下便一齐回转山头。

到了次日,窦耳墩便将郝天龙等传至大寨。大家参见已毕,窦耳墩道:“近日山下有什么肥羊从此经过?”郝天龙道:“并没有什么肥羊。”窦耳墩道:“诸位贤弟,既然无有生意走此经过,还须到各处张罗才好。不能坐吃山空。”郝天龙答应道:“早晚当去远方打听便了。”正说之间,只见有个巡山喽兵拿了一封简帖,走到窦耳墩面前跪下,说道:“启大王爷!山下现有一个姓王的,说是久仰大王的姓名,前来拜访,不知大王可招呼进来么?”窦耳墩闻言,因问道:“此人有多大年纪?”喽兵道:“约有三十岁开外。”窦耳墩道:“他还带什么人来?”那喽兵道:“就是他一人,并无伙伴。”窦耳墩道:“这可奇怪。他既未带有伙伴,怎么独自到此?他是一个小娃娃,又何以知道俺的名望?你去向他说,就说我不见,叫他好好回去罢!”郝天龙在旁说道:“大哥,在小弟的愚见,还是见他的为是。”窦耳墩道:“贤弟!你此话怎讲?”郝天龙道:“大哥有所不知,人家既有心前来拜访,哪管他年纪大小?不必说那姓王的有三十多岁,就是他十几岁,只要他竭诚而来,也是他一片好心。若不将他请进来,显没了俺们江湖上义气,而且要被他小量了俺们。所以小弟愚见,还是见他的为是。”窦耳墩道:“据贤弟所言,这姓王的是要见的?”郝天龙道:“要见的。”窦耳墩道:“见得的?”郝天龙道:“见得的。”窦耳墩道:“既然见得,就烦贤弟与咱一同出去相迎。”郝天龙答应。窦耳墩又命众喽兵排队迎接。众喽兵答应一声,即刻排起队伍,大寨内又奏起乐来,大吹大擂,窦耳墩迎接出去。

你道黄天霸如何上得山来,只因他有了腰牌,因此毫无阻挡。黄天霸正在寨外等得心急,忽闻大吹大擂,鼓乐齐鸣,知道山上有人迎接出来,他便留神观看,但见:前面走的四人,便是昨日会见的郝家兄弟。后面一人,身长八尺开外,五色脸,凹眼睛,尖鼻梁,扫帚眉,颔下一部红须,实在相貌狰狞,穷凶极恶;身穿一件洒花直裰,脚踏粉底乌靴。黄天霸正自凝神观看,忽听一人招呼道:“来者莫非姓王么?”黄天霸一闻此言,知道是郝天龙的口音,因抢进一步,答道:“在下便是王姓。哪位是寨主?”郝天龙指着窦耳墩道:“这便是俺家寨主。”黄天霸便即上前,欲与窦耳墩行礼。窦耳墩当下拦道:“且请大寨内坐下谈心。”黄天霸答应,窦耳墩便让天霸前往大寨。不一刻,已到了大寨,彼此行礼已毕,窦耳墩让天霸上座。有喽兵献上茶来。天霸开言说道:“在下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早欲前来拜访,恨无便到此。今日便道经过,一来拜望;二来特献一匹好马与寨主乘坐,但不知寨主爷尚肯笑纳否?”窦耳墩道:“俺与尊驾向未谋面,何敢擅收宝马?但不知所得之马,何谓宝马?可能一闻其详么?”天霸道:“寨主若问此马,虽不能算龙驹,也要算得一匹马中的良骥。俺因此马非绝大英雄,人中豪杰,恐不能消受。某素仰寨主英名,故愿献此马以为坐骑。这匹马某本无意而得,昨经过张家口,偶在马市闲游,忽见这匹马身长丈二,离地高有八尺,浑身毛片雪白如霜,四足开张,大如盘盖,两个呼风耳,高竖顶门,真好一匹坐骑。某见此马,便要出价去买,可恨那卖马的高抬其价,说要一千银方可出售。某一时性急,见故意居奇,便存了一个盗马的心思,使他一两银子都取不回去。因于夜间到马市,轻轻的将马盗了出来,某便骑上那马飞奔而走。哪知此马放出一身绝技,其快似飞,真个是逐电追风,日夜可行八百里。某亦明知此马虽然盗了出来,也是难带回去。若欲送与他人,实在又不能割舍。因仰寨主大名,所以特此奉献。但寨主不可小量此马,务要笑纳的。倘若见外不收,不但令进献之人生愧,且埋没此马的宝贵了。而况此马真不易得,寨主爷可肯笑纳否?”

窦耳墩见说,哈哈大笑道:“原来尊驾得了这匹马,就将它说得如此宝贵。在俺家看来,也不算什么希罕。俺家现放着一匹不世的宝马,真要算得价重连城,名唤‘日月骕骦’,日行千里,比尊驾的这匹马,可是要宝贵百倍了。”天霸此时闻得此言,心中暗喜道:“果然此马被他盗来。既有着落,那就易于设法了。”因问道:“寨主爷既夸得这‘日月骕骦’马,如此宝贵,但某不曾亲见,总有柴不肯相信。某以为咱这匹马,就无处寻觅,哪里还有‘日行千里’的马么?恐怕是寨主爷故作此说罢!若果真有此马,可能赐咱一看,好给咱见识见识。”窦耳墩道:“尊驾如不肯信,俺家就将那马牵出,给尊驾一观便了。”天霸道:“既如此,便请寨主爷牵出来与在下一看。”窦耳墩当即命人将“日月骕骦”马牵来。当有喽兵答应前去。不一刻,已将马牵至寨内。窦耳墩即请黄天霸去看。天霸只得极口赞道:“果是好马,不愧寨主爷居奇。但是寨主爷这匹马,系从何处得来,可能一道其详么?”窦耳墩道:“尊驾不知,此马乃当今万岁之叔梁九公千岁的坐骑,向在御马房喂养。俺家久已羡慕,因此将它盗来。”黄天霸道:“这匹马就是御马。现在被寨主所盗,难道当今万岁就罢了不成?也不追问么?”窦耳墩道:“尊驾此话又不明白了。御马房既失了马,哪有不追问之理?但是他不知道是俺所盗,又向何处追问呢?”天霸道:“若是有人知道这匹马现在这里,到京里报上一信,当今万岁便即刻发兵前来,那时寨主爷能不将此马交出否?”窦耳墩道:“果能有人知道,俺家别有道理。哪怕他发兵前来,只要寻不出此马,他又能奈我何?”天霸道:“敢是寨主爷到了那时,又将此马藏在他处,使官兵搜不出来,或是闻风而逃么?”窦耳墩道:“俺实不相瞒,只因有一家,可以去寄在那里。不但寄在那里,俺还要去送信:说是此马是他所盗,俺便可以置身事外。自古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只要有了真赃实据,还怕他赖不成?不是他盗的,到了那时,见有原马在此,也是他盗的了。不然何以这匹马就在那里呢?即使有人实在知道是俺所盗,将俺捉去,俺也要将他扳上一扳,说是他使俺去盗,也要将他扳倒,使这一家问罪。”黄天霸道:“寨主爷如此所为,莫非这一家与寨主有仇么?”窦耳墩道:“俺若与他无仇,何必要去移害?”天霸道:“但不知那家姓甚名谁呢?”毕竟窦耳墩说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八回 争胜负窦耳墩定期 决输赢黄天霸讨战

却说窦耳墩因天霸问他这仇人的姓名,当下便道:“尊驾有所不知,这人虽非血海冤仇,也算仇深似海。只因当日有个黄三太那老儿……”天霸听他说了一句,便变色问道:“黄老英雄怎样?”窦耳墩道:“那老儿俺与他向无仇隙,他做他的镖客,俺依俺的买卖。这日因打擂台,他将俺三次打败,因此俺的名望被他败了!”天霸道:“据寨主所说,到底他老人家算得是个老英雄,天下闻名了。寨主既被他老人家打败,就该自悔,才是道理。为何要出这等毒计,前去害他?”窦耳墩道:“你这话说得太不近情了。你可知道谁不要名?谁不要脸?那老儿虽有了声名,俺家可不能名闻天下;不但如此,而且被江湖上朋友耻笑。你道这仇恨可深不深么?俺家久思报复,恨未得便。现在将御马盗来,移害他一家性命,才出俺心头之恨呢!”天霸道:“寨主爷!俺且问你一人,现在那总漕施大人,此人究竟如何么?”窦耳墩道:“那施不全俺家亦久闻他的大名了。”天霸道:“这施大人还算是清官么?”窦耳墩道:“他要算是大大的一位清官。”天霸道:“还是清官好?还是赃官好?”耳墩道:“自然清官好,哪有赃官好的?”天霸道:“你既知道清官好,你怎么不怕清官呢?”窦耳墩道:“俺又不去惹他,为什么要怕他呢?”天霸道:“你虽不去惹他,就是你移害于人的恶计,若被施大人知道了,也不能轻恕于你。就便施大人不知道,难保黄老英雄不去他老人家那里申诉?既到他老人家那里申诉,这要经他老人家讯问,也不怕你不招出实在口供来。那时虽要移害于人,恐怕未必能够。”窦耳墩道:“就便施不全知道,或是黄三太那老儿去告,不必说施不全没处寻俺;即使将俺寻到了,只须俺咬定牙关,硬栽那老儿主使,施不全又能奈我何?”天霸道:“据你所说,施大人死也不怕的。你可知道黄三太老英雄早已去世么?”窦耳墩道:“那老儿死了?”天霸道:“他老人家去世了。但是他老人家虽然去世,却有个儿子,现在要算得是国家的栋梁,施大人心腹。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畏,四海闻名———一个大大英雄黄天霸么?”窦耳墩道:“原来那老儿已死,可是便宜了他。若说他的儿子,也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未必有什么能为,你不必说他的儿子如此的厉害。”此时天霸正是怒不可遏,免不得大声说道:“你说他儿子是无名小辈,你可曾会过这黄天霸么?”窦耳墩道:“俺虽不曾会过,料想也甚平常。”天霸道:“你要会他么?”窦耳墩道:“俺又何必会此小辈?”天霸此时实捺之不住,因大声喝道:“窦耳墩!你这老儿坐稳了。你可认得漕标副将,遇缺升补总兵官,咱老爷黄天霸么?”

窦耳墩一闻此言,大惊失色,因也怒道:“黄天霸!你这小子,休得口出大言,须知俺爷爷不是好惹的。”天霸道:“俺老爷哪管你好惹不好惹,只要你将御马速速献出,俺老爷与你万事甘休;若再有半字含糊,可莫怪咱老爷有些对不起你。”窦耳墩道:“天霸,你休得猖狂,你可知道俺的双钩厉害么?”天霸道:“咱也不管你双钩单钩,只要将御马火速送出,咱爷爷或可看你的薄面,不加罪于你;若再自恃武艺,难道你有钩,咱老爷没有刀么?”窦耳墩道:“天霸!俺家也不与你辩此口角。尔若赢得俺的双钩,再将御马复盗出去,俺家便从此撒手,永不再做此等买卖。只恐你徒有虚名,赢不得俺爷爷的双钩,盗不出御马,那就是一个没用的小子了。俺也不与你计较,尔可再叫别人前来会我,尔不必再到俺大寨了!”天霸道:“咱若赢不得双钩,盗不出那御马,唁也不算是个赫赫有名的黄天霸。但是咱今日手无寸铁,不便与你争论,明日吾来擒你便了。”窦耳墩道:“既如此说,君子一言,快马难追。”天霸道:“明日定来会你便了。”黄天霸说罢即辞出,独自下得山来,当即赶回客店。

朱光祖一见便问道:“所访各节,究竟有无消息?”天霸道:“御马也曾见过。原来就是这窦耳墩老头儿所盗;他因为与小侄的父亲有夙仇,要将此马来送到咱家,扳害俺全家性命,现在小侄已经与他说明。他说:只要小侄赢得他的双钩,便将御马送出。小侄也与他说定:明日会他,与他比个高下。如小侄赢得他的双钩,不怕他不将御马交出,若再有翻悔,咱可不能善自待他了。”朱光祖听说,当时眉头一皱,又将头摇了一摇。天霸道:“叔父如何这等模样?敢是料小侄不能赢他的双钩?还是怕他不还御马么?”朱光祖道:“俺倒不甚怕他不交出御马,只愁老贤侄赢不得他手内双钩。”天霸道:“他的双钩就怎样厉害么?”朱光祖道:“贤侄有所不知,他的这双钩,却非别样兵器,名曰‘虎头倒刺软索钩’,百步之外,钩人兵器,百发百中。人若碰到他钩上,这人定然肉绽皮开,筋酥骨断。而且他这一对虎头钩,曾用毒水煮过,所谓见血封喉。人不被他钩上,却不要紧;若皮肤被他钩被,只须七日,浑身定然发肿而亡。他却有解毒的妙药。所以昔日你家尊大人与他比试擂台的时节,曾经与他讲明,不准带着兵器,只比拳脚。后来被你家尊大人暗用金镖,将他打败。因此与你家尊大人有如此仇隙。他今既约你前去,与他比试,贤侄又答应下来。如若不去,必然给他耻笑;如若前去,他这双钩,贤侄定然赢不得。非是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其实那人双钩真是厉害。贤侄既与他约定,明日前去,务要格外留心,万万不可勉强,更万万不可凭自己生性!能赢得最好,设若不能,可赶速回来。好在御马既有着落,即使赢不得他的双钩,咱们大家再设计策,总要将御马取回。不然,贤侄有违旨之罪,就是咱也无面目回见大人。贤侄宜见机而作,不可任性而为。”天霸听朱光祖说了这话,知他是一片好意,也就唯唯应命。

黄天霸安歇一夜。次日一早,即便起身,饱餐已毕,便约朱光祖等,一齐前去。走了一会,已到连环套山下。天霸即向朱光祖等道:“诸位可在此稍等一回。”朱光祖慨然答应。但见天霸装束停当,取了单刀,藏了镖囊,飞身上马。各人亦带兵器。黄天霸一骑马,便飞到山前,高声大喝:“上面听着!你可速报知窦耳墩那老儿,就说漕标副将升授总兵黄天霸老爷,特来与他比试。叫他速速下山,比个高下。”那巡山喽兵一闻此言,即刻飞报进去,到了大寨,就将黄天霸说的话,告知窦耳墩。窦耳墩闻言,也就命人备马,他便将钩提上马,直望山下冲来,与天霸比试。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八九回 使双钩败走黄天霸 设妙计暗算窦耳墩

话说窦耳墩提钩上马,冲下山来,早见黄天霸立马以待。黄天霸一见窦耳墩出来,大怒喝道:“该死的匹夫!大胆的强盗!不思悔过,反要移害于人。擅盗朝廷的御马。咱老爷今日到此,还不早早下马受缚,难道真要与老爷比试么?”窦耳墩闻言,也大怒道:“好杂种!你休得多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赢得咱老子手上的双钩,咱老子自然将御马交出,让你去朝廷立功;若赢不得咱老子的双钩,不但休想御马,还要使你磕个四方头,方饶你性命。若道半个不字,休怪俺老子无情,将你擒获上山,替那黄三太送死。好小子!你快放马过来便了!”黄天霸闻言,“哇呀呀”一声大喝,因骂道:“咱老爷若不将你这无耻的老匹夫捉住,碎尸万段,誓不为人!”说着将马一拍,飞纵过来,举起一刀,直望窦耳墩劈面砍去。窦耳墩一见,黄天霸举刀砍来,哈哈大笑道:“来得好!”说着将右手虎头钩一起,就向天霸的刀上来迎。天霸也知他的双钩厉害,哪里能将手中刀给他的虎头钩搭住?随即将刀向怀里一收。窦耳墩一刺落空,不曾将天霸的刀钩住,当下即飞起左手的钩,向天霸刺来。天霸见这来势甚猛,即便将马向旁边一领,那马从窦耳墩身旁擦过。天霸就回身反手一刀,向窦耳墩连肩带臂砍下。窦耳墩说声:“不好!”赶着将左手钩向里一收,又将右手钩向背后来迎天霸。天霸已打定主意:“任你双钩厉害,我总不与你对面交战,专在你背后乱砍。难道你有后眼,可使双钩么?”天霸见窦耳墩已回转身来,左手钩刺到,天霸也不去迎接,又将马一拍,从窦耳墩右侧闪躲过去,趁势又是一刀,直向窦耳墩右肋下刺进。窦耳墩道:“好小子!来得好!”说着就将右手的钩,向天霸的刀上一磕,准备碰上去,就这一绞,哪怕你刀法再厉害,总要被他绞落下去。天霸见了这钩磕将下来,知道他要来续刀,便又将刀向怀中一收来,窦耳墩的钩落空之时,复一刀认定窦耳墩胸前刺到。此时窦耳墩右手的钩不及来迎,只得将左手钩复又来迎。天霸这一次又未刺中,他的钩复又刺来。天霸暗想道:“我与他如此战法,怎能赢得他的双钩?不若冒险与他试一试看,单看他双钩怎样厉害。”主意已定,一面将钩让过,一面喝一声道:“窦耳墩你这老儿,看你老爷的刀罢!”说着就一路花刀砍进去,只见前八刀,后八刀,左八刀,右八刀,上下又是八刀,真个是舞动如飞,大有神出鬼入之妙。窦耳墩也就前后左右,上下遮拦隔架,迎接他的花刀。在天霸满想这一路花刀杀进,总可伤及窦耳墩一处;哪里知道窦耳墩的钩法,实在厉害,不但不能伤他,而且无懈可击。在窦耳墩初以为他藏闪躲避,不敢与他左右争斗,只道他有名无实,今见他舞出花刀,暗暗有些惊讶!虽然自家钩法却是精妙无匹,唯花刀一层,不能过于藐视,若偶然大意,不免即为所败。因此也就格外留神迎敌。两个人全有用意。等到天霸一路花刀使完,你也不曾将我刺伤,我也不曾将你打败。

此时天霸杀得兴起,准备与他死战,偏要胜他的双钩。因大吼一声:“窦耳墩你这老杂种!咱老爷不愿你在马上相斗,你敢下马步战么?”窦耳墩闻言,正中心怀———你道这是何故?原来马战,虽然得势,却不比步战灵便。步战身纵蹿跳,自由便利。马战任你身躯灵活,总不能如步战便捷。因此窦耳墩正中心怀,当下说道:“好小子!你要步战,咱老子还惧你不成?”说着就跳下马来。黄天霸见他下马,自己也即跳下,站立身躯,放开架路,随即一刀向窦耳墩刺来。窦耳墩也就接住。两人一来一往,又杀了三十余个回合。忽见天霸一刀砍去,窦耳墩将双钩一接,不知不觉这左手的钩已将天霸的刀搭住,趁势向怀里一拉。天霸说声:“不好!”知道自己的刀已被他钩住,因急向怀中来拖,居心将他的钩拉断下来,便可将刀收回。哪里知道正在用尽平生之力,与窦耳墩夺刀,又见窦耳墩左手钩又到。天霸心中暗道:“此时若欲胜他,断断不能,不如使他上个小当,后再设法。”因将手一松。窦耳墩出其不意,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天霸见他跌倒,便趁着抢进一步,一面取出镖来,准备去打。哪知窦耳墩虽然跌倒,并未昏迷,还是刻刻留神,防备天霸暗算。此时已看出破绽,赶将身子爬起,一撒手,早将手中的钩抛了过来。天霸不及提防,小腿上早被着了一钩,所幸不曾着肉,系将靴统子钩住。天霸连说:“不好!”急急将小腿望后一缩,那靴统被钩下一段来。黄天霸手无寸铁,不敢恋战,只得撒腿就跑。

朱光祖等远远的见天霸败下,赶着追过去,给他将马圈住。天霸上马,一齐败回客店而去。窦耳墩大获全胜,心中好不欢喜。也不再追赶,率领众喽罗回山。且说黄天霸等败回客店,众人下马,进入房间。朱光祖首先问道:“老贤侄你中了他一钩,曾伤及哪里?”天霸道:“幸不曾伤及皮肉,但将靴统子钩去半截。”朱光祖道:“还是不幸中之大幸!若伤及皮肉,那可真费事了。”天霸道:“果然这老儿双钩厉害,怎样想个法儿,去破他双钩?”朱光祖道:“他双钩一日不破,这窦耳墩一日难除,御马一日不能取回。可是要破他的双钩,实在不甚容易。别样兵刃他可许你近身,独有双钩只准他钩人,人却近身不得。”天霸道:“便如何是好?”朱光祖道:“也实在没法。”关太道:“何不也学黄老伯父,不与他比试兵刃,明日约他比试拳脚。若胜得他,就叫他将马交出;否则群起而攻之,将他打死,可将那御马取出来了。”朱光祖道:“关贤弟!你只知道与他比试拳脚,可知从前他上黄老英雄的当,现在再要如此那样,他也不肯与你比试的。”计全道:“既如此说,难道一日不能破他双钩,就一日取不出御马;若一年破不了双钩,这御马就不去取了不成么?”朱光祖道:“咱却有个主意在此,但能成功,不但御马可取出来,就是窦耳墩那老儿也可擒获。但恐一次不行,又恐他防卫甚密,更怕他收藏地方咱不知道。”计全闻说此言,忽然大喜道:“朱大哥能如此办法,那就妙了。”黄天霸在旁虽闻此言,却不知是何意见,因急急问道:“朱老叔!你究竟是什么主意?快说明了罢!免得使人怪气闷的。”朱光祖道:“老贤侄!你可不必着急,任那老儿双钩厉害,咱都要聊施小技,将那老儿收服过来,以助贤侄立此大功。非是咱故意夸口,那老儿不过仗着那双钩,除去双钩,那老儿就无依靠了。”毕竟朱光祖如何用计破他双钩,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〇回 朱光祖问路斩更夫 郝天龙巡夜回本寨

却说朱光祖笑道:“老贤侄!这窦耳墩所恃的就那双钩厉害,若说破他的双钩,可是没有法破,唯有将他双钩先盗回来,然后再与他交战。哪怕他有三头六臂,也不足虑了。咱的主意,就是要去盗他的双钩。”黄天霸闻言大喜道:“能得你老如此出力,小侄就感激不尽了。但不知何时去呢?”朱光祖道:“说去就去,还有什么延挨?唯虑他防备甚严,一次恐不能到手。且到了那里,再作计议便了。”天霸又给他谢了一回,然后大家摆出酒饭。用毕,朱光祖就养了一回神,约至初更时分,他便装束停当,带了单刀,又将鸡鸣断魂香藏在身旁,并带了火种,使出赛时迁的手段,即刻出了店门,直望连环套而去。

原来朱光祖有两个绰号,一唤草上飞,一唤赛时迁,只因他飞檐走壁的功夫,要算第一。不论到什么地方,皆是毫无声息,真是身轻似叶,步快如风,展出那偷盗的本领出来,不亚当年时迁盗甲。所以他的绰号,名叫草上飞,又叫赛时迁。朱光祖一路走来,不一会已至连环套山下,当即放出飞檐走壁的武艺,由山脚下蹿到半山,早到第一座关隘。此关原来郝天豹所守,名为飞豹关。朱光祖到来关下,一纵身飞过寨栅,见里面尚有人声,他知道是守关喽兵尚未睡觉,暗想道:“这里面的道路,连环曲折,甚是难认,我又不知路径,怎么认得进去?不若如此如此。”在山路上拾了一块石子,拿在手中,四面一看,只见东面有一间小小更楼,便将手中石子取出来,向那更房门上打去。只听啪的一声,早惊动里面巡更喽兵,疑惑是巡夜头目出来巡查,赶着拿了更锣,开门出来。朱光祖此时却早隐在黑处,等那巡更的喽兵敲着更锣,走到僻静地方,朱光祖抢上一步,拔出单刀,先将刀背向那巡更喽兵,背后一刀背。只听得巡更喽兵“哎呀”一声,还未喊出来,朱光祖已跳到面前,亮出刀去,口中喝道:“你喊,咱就是一刀。”那巡更喽兵一见,实在吃惊不小,赶着跪下,哀求:“老爷饶命!小人再不敢嚷。”朱光祖道:“咱且问你,此去大寨,还有多少路程?究竟是什么走法?你如说得一字不差,咱就饶你狗命;倘若含糊,咱就是一刀,将你的首级割下。”那喽兵道:“老爷开恩,小人情愿直说。”朱光祖喝道:“你且说来。”那巡更喽兵道:“此去路径,曲折连环。老爷只认定西南转弯,皆是生路。约有二里光景,便是第二座关。进了关,可不能向西南走了,可要倒回头向东北,也约有二里路,便是第三座关。进了关,又要向西南走,还有一里多路,就到了第四座关。进了关,可又要向东北走,约有半里路的光景,那里有一棵大松树,既不能向东南,又不能向西北,可是要先向东南,后向西北,再走一里多路,便到了大寨了。”朱光袒听得清楚,又细细记了一道。复又问道:“现在这时刻你还进去么?”那更夫道:“小人们待到三更时分,便进去换班。现在已将三更了,小人要进大寨去换班了。”朱光祖道:“你叫什么名字?”那更夫道:“小人叫王八。”朱光祖听他一番言语,将路径切记清楚,便起手一刀,将王八杀死。就将他的灯笼向他身上一照,只见王八腰间,挂着一面腰牌,上写“前哨更夫一名王八”。朱光祖一见大喜,当将王八牌儿取下来,又将王八身上衣服剥下。先将腰牌挂在身间,然后将王八衣服,也穿在身上。这才将王八的尸身,推在一旁。他便提着灯笼,提了更锣,又将自己的单刀藏好,便一路敲着锣,依着王八所指路径,一直向西南走去。

约有二里的光景,果然到了第二座关。正要越关而进,早见关内已走出一人,手里也提着更锣、灯笼,由关内唱出,向朱光祖迎面走出来。到了朱光祖面前,只见那人问道:“来的可是王老八么?”朱光祖也就含糊答应,走了过去。进得关来,仍照着王八的话,向东北走去。不一刻,已到了第三座关。朱光祖一看,见栅栏关闭。他便上前叫门道:“换班了!开关呀!”里面有人答应道:“不要叫,换班就换班,要这样喊法做什么呢?”朱光祖也道:“人家巡了半夜,你们好睡呀!还不换班,难道还要巡到天明吗?”正说之间,关门已开。朱光祖不问原由,埋着头直向里走。那守关的喽兵也不盘问,总以为是自家人———每夜皆是如此的。朱光祖过了第三关,仍然照着王八的话,直向前进。一会儿已到了第四座关,却比前三关紧,每夜皆要盘查的。朱光祖才走到关前,当有人出来问道:“你是谁呀?”朱光祖见问,便答道:“咱是王八。”那人又问道:“你是哪一哨的?”朱光祖道:“是前哨的。”那人道:“你是前哨第几队?”朱光祖见他盘问他第几队,可是回答不出,只得含糊应答“是第三队”。那守关的道:“你的腰牌拿来我看!”朱光祖就从腰间将腰牌取下,递给他看。那人验明无错,复又换了一面腰牌,递与朱光祖。朱光祖当将腰牌接过,仍然挂在腰间,也不与那人闲话,掉转身躯,即向大寨而去。

不一刻已到大寨,一想道:“我到是到了此地,却不知那窦耳墩那老儿的卧房在哪里?与其前去寻找,不如再停一刻,等个人出来,向他问一问房间。问明白了,好直截前去,岂不较为爽快?”主意打定,便在黑暗处,将身子隐藏好,躲在那里。等了一刻,只见对面走来一个人,朱光祖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郝天龙。朱光祖赶着将身子缩过去,转到那边,探身来望,只见郝天龙走过,后面跟着三人,仿佛喽兵模样。又见末后一人,不跟着郝天龙一齐走出,偏向旁边走过去了。朱光祖看了一会,见郝天龙已经走过,他偏去追那末后的一人。转了两个弯子,居然被他赶上。此时来不及拔刀,走上前去,便在那人背后就这一腿。只听得咕咚一声,那人栽倒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朱光祖已将单刀拔出,向那人面上一晃,口中说道:“咱老爷有话问你。你若不说真话,咱老爷就是一刀,送你的狗命。”那人被这一吓,又是跌在地上,苦苦哀求道:“老爷,老爷,有话要问小人,便请说出。如果小人知道,断不敢撒谎。”朱光祖说道:“咱且问你,你家寨主现在哪里?你可速速说明,咱老爷饶你狗命。若有半字虚言,将你一刀砍为两段。”那人道:“容小人奉禀:俺们寨主现在上房,大概已经睡觉。老爷问他有何话说?”朱光祖道:“咱找他有事,你休得多言。咱再问你这上房在哪里?”那人道:“在这大寨后面第三进。咱家寨主所住的房间,是东首一个。西首房间,是咱家小寨主住的。这两日小寨主不在寨内,出去做买卖去了。”朱光祖道:“你可知你家寨主的那一对虎头钩,他平时放在何处?”那人道:“小人这个实在不知道,还求老爷恕罪。”朱光祖见他说不知道,也不追问,随手一刀,结果了性命,直往上房而来。欲知如何盗出双钩,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一回 盗双钩初进连环套 借火亮惊醒窦耳墩

话说朱光祖此时将王八的衣服脱下,摔却灯笼,也不管那人尸首倒在地下,他便提着刀,直向上房而去。走到大寨围墙以外,便一纵身,蹿上房檐,蹿房越屋。不一刻,到了第三进,便蹿到东首那间屋上,就房檐倒垂下来,用了猿猴坠枝的架落,将身向窗户外望房里一瞧。只见房里面尚有灯光。便用津唾将窗纸粘湿,用刀尖戳了一个小孔。此时他已轻轻的跳落地下,靠窗脚下站住,复又从窗户纸上小孔中望了进去。只见那房内靠东首板壁,摆着一张方桌子,又一个半明不灭的残灯。当面有一张床铺,挂着蚊帐,帐子却放着,拖在床前。朱光祖心中想道:“这床铺,大概是窦耳墩的卧床了。可不知他现在可睡在这里不曾?”于是用刀尖轻轻的将窗户拨开,用了个飞燕穿檐的架式,一缩身蹿到房内,即向桌上那残灯上取了一个火,将那鸡鸣断魂香,熏着了一会。然后走到床铺前,将帐门拨开,向里一看,床上并未睡人,只有两条白被,折叠在里面。朱光祖惊讶道:“窦耳墩那老儿不在这里,难道我受了那人骗了么?”因又道:“且不管他在哪里,只要将他的双钩寻找到了,将这件东西盗了去,就没有事了。”一面暗想,便转过身来,在房内各处寻找了一会,并不见有什么双钩。只见壁间挂着个木匣,约有三尺来长,有七八寸宽。朱光祖暗想:难道他那双钩藏在那木匣内不成?一面想,一面就走到那里,从壁上将木匣取下,就灯前开了,向木匣内一看,原来是一对雌雄剑。朱光祖见不是双钩,心中好生着急,又将木匣盖好,仍代他挂在原处。复又寻找一回,仍然不见,暗说道:“这双钩藏在何处呢?也罢!咱寻不到双钩,便将御马盗出来,亦是好事。”又想道:“又不知御马现在何处,又如何去盗呢?不若仍是寻双钩为上策。”因此又出了房间,将窗户仍代他关上,即从这边檐上飞身上去,蹿到西首那房间屋上,伏身细听。

只听西首房里有酣睡之声。朱光祖暗道:“大约那老儿睡在这边了。”因又走到房檐口,将身子跳落下来。先在窗外静听一会,房里鼻息之声,仍然如是。朱光祖便放着胆,将窗子拨开,取出火亮,向房里一瞧,见当面也是一张床铺,也挂着蚊帐。朱光祖便即蹿身进房,正要取火种点灯,忽听得床上一人喊道:“天霸呀!天霸!不怕你绝大神通,你若赢不得咱老子的双钩,着想将御马交出,可是梦想了。”说到此处,又鼻息如雷。朱光祖道:“此人定是窦耳墩了,咱何不就此将他杀了?那双钩无论寻得出来与否,人既杀死,虽有双钩,也无用的,就如此办法。”主意已定,手执钢刀,走到床前,将帐幕挑开。忽又听床上有人说道:“咱什么皆不怕,哪怕他黄天霸三头六臂,也赢不得我这一对虎头钩。所怕的他前来盗我的双钩,万一被他盗去,那可就战他不过了。”讲只两句复又睡了。朱光祖又要上前动手,忽又听他说道:“咱爷爷的伙伴,尔等就将他摆在鼓楼上,万不可又换地方。还要严加看守,提防有人来盗。”朱光祖一听,心中大喜道:“原来他的双钩摆在鼓楼上。既知收藏所在,那就易于寻找了。”正要转身去寻双钩,忽又想道:“我何以如此呆法,为何定要盗他的双钩?还不乘此将这老儿杀了,免得随后又要与他争斗,又何必定要盗去双钩呢?”心中想罢,即刻抽出刀来,将火卷一亮,向床上一照,便举刀向床上砍去。哪知不亮这火卷,还可将窦耳墩砍死;此时因这火卷一亮,早把窦耳墩惊醒过来,即听他说声:“不好!”因又喊道:“有奸细,快来捉人!”朱光祖一听此言,也不管他何如,随即一刀向床上砍去,只听得啪一声响亮,并未砍在人的身上,却是砍到床上去了。朱光祖便掉转来,身子蹿出房外,一箭步飞身上屋檐,再四面一看,东方已经发白。他却不敢怠慢,急急向山下投奔。却好未碰着一人,走到天明,已经到了第二座关。守关喽兵尚未起来,他便越关而去,暂且按下。

再说窦耳墩醒过来,说一声:“不好了!”喊人:“来拿奸细!”怎么他就不见了?难道他会隐身法不成?诸公有所不知,因他这床后有个暗门,里面安了消息,外人看不出来。他却特为装好此门,以防人家暗算:若遇到三更半夜,措手不及之时,他便将暗门推开,就从这门里逃走。所以他一经惊醒,喊了一声:“不好!”又喊了一声:“有奸细!拿人!”他却早已从暗门内逃走去了,所以朱光祖不曾砍中。此时朱光祖虽走,窦耳墩却传齐合寨人来,各处寻找奸细。哪里寻得出人来?早已不知去向。一直寻到大寨以外,忽见有个死尸倒在那里。大家一齐上前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郝天龙随身唤的小使扣子。大家惊讶道:“怎样他死在这里?却是被谁所杀?”郝天龙也就道:“奇怪了!咱昨夜巡查回寨,他还跟在后面,怎么就死在这里?却是被谁所杀?”正在互相惊讶,忽见第一关守山喽兵,匆匆的走到窦耳墩面前,先请了个安,然后说道:“启大王爷!前哨巡更夫王八,不知被何人杀死,尸首抛在地下。”窦耳墩更加疑惑,这王八又是何人杀的呢?郝天龙说道:“据小弟看来,定是那黄天霸小子到此。”窦耳墩道:“俺也曾看见那奸细,却非黄天霸那小子,可不知究系谁人?”郝天龙道:“即非黄天霸,也是那黄天霸那里一起的人。”窦耳墩道:“这话却也有理,除却他那里,还有什么人到此作奸细呢?”郝天龙道:“大哥不曾见个什么物件么?”窦耳墩道:“幸亏愚兄被他火卷惊醒,不然,险些儿送了性命。”郝天龙道:“照此说来,还不是个奸细,竟是刺客了。”窦耳墩道:“何尝不是刺客。”郝天龙道:“这两日内,大哥还要小心。就是咱们大家也要小心巡查,不可再被这奸细混进来才好。”窦耳墩道:“贤弟这一二日内,倒可无虑。那奸细定料咱们这里这两日必然加意防守,断不敢来到。再过了两天,反要严加防守。他以为过了几日,俺们这里见没有事,也就松懈下来;他却趁此又到,以致后患。”郝天龙大家齐声说道:“大哥的高见,咱们就遵命照此办法罢!”于是大家各归本寨而去。

再说朱光祖奔走下山,便一口气跑回客店。黄天霸等一见,便迎接上来。计全首先问道:“朱大哥辛苦了,所办之事已到手么?”朱光祖道:“再莫提起,算是白跑了一回。咱早虑到,怕是一次不能到手。却好打听出来,那老儿的双钩收藏之所。”毕竟这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二回 朱光祖再进连环套 黄天霸搜寻窦耳墩

话说朱光祖与天霸道:“今日双钩虽未盗回,好在他藏钩的所在,咱已知道。包管我明日再去,将那双钩盗回便了。”天霸道:“他这双钩究竟藏在哪里?”朱光祖道:“咱在先也不知道,只以为随身所带。哪知到了他房里,四处寻找,不见此物。后来听他梦中所说,才知他双钩所藏的地方。那时也怪我贪心,不然,那双钩也可到手了。”天霸道:“怎么贪心?”朱光祖道:“咱听他说了双钩的所在,咱本要去。后来一想,他既然睡在这里,何不将他杀死?只要他死了,那双钩虽然厉害,既无人用,也就成了废物了。”天霸道:“你老的这主意,真是不错。后来怎么不杀那老儿呢?”朱光祖道:“咱怎么不去杀他?咱才将火卷一亮,哪里晓得就这一道亮光,把老儿惊醒了。他便大喊起来,说是:有奸细,叫人来拿。咱听此言,哪敢怠慢,即刻举刀砍去。哪知道一刀砍去,已不知那老儿何处去了。咱那时却不敢恋在那里,因此才出了他的房门。再向外面一看,东方已经发白,我便急赶回来。这不是咱贪心么?若不贪心要杀,那老儿的双钩,岂不盗回了么?”天霸道:“原来如此。但是老叔明日再去,他那里岂不严加防备?怎么得盗出来呢?”朱光祖道:“咱料彼这两日来,不致防备,以为咱断不敢去的。过两日,他那里却有了防备;以为咱料他防备松懈下来了,恐怕咱要前去,因此防备起来。那时咱要前去,岂不仍是空跑?咱偏要在他料所不及料,防所不及防的时候,前去出其不意,将他双钩盗来,岂不省了许多事?”计全道:“朱大哥!你真可谓知己知彼了。但你老虽然料事如神,咱却有些不放心你老独自前去,在咱的愚见,不若黄贤弟与你老同去。使他在那里掣老儿肘,你老便去盗钩。等得盗到以后,再来招呼他。能合力将那老儿制服住了便好;不然,能将那御马盗回,亦是大妙之事。不知你老意下如何?”朱光祖道:“计贤弟,你这话倒使得。叫黄贤弟与咱同去,咱也多一帮手,就此说法便了。”

一日无话。到了晚间,黄天霸与朱光祖,各自脱去外衣,穿了夜行衣服,各藏兵刃,暗暗出了店门,又望连环套而来。不一会,到了山下。朱光祖放出飞檐走壁的手段;黄天霸也是如此,好在他两个人皆是熟路。话休烦絮,一齐越过五关,果然那里毫不防备。天霸与光祖道:“老叔!你便前去盗钩,咱便去那老儿房里办事,能将他一刀杀死最妙;即使不然,咱总将他牵制住了,你老放心大胆盗钩。但钩一到手,你老可要送个信来。如若不及送信,总以天明为度,无论事之成否,那时便下山回店,再作商量。”朱光祖道:“此言甚合我意,咱就去了。”黄天霸道:“你老请便。”朱光祖说罢,即便蹿身而去。

这里黄天霸也飞身上屋,到了大寨后三进。先到东首那间屋面上,伏身望那房里,静听一会,里面既无声响,又无动静。便缩身下一只脚,倒挂在檐口,一只脚盘在树上,向房里细瞧,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天霸因将腿放下来,跳落在地。取出火种,将纸卷燃着,就手一晃,放出亮光,向里一看,仍看不清楚,因有窗户阻挠。天霸即用刀尖戳了一个眼,近身窗外,用足了眼力,向里观瞧,房里并无人睡。天霸见窦耳墩不在这里,因又蹿到西首房间外面,靠着窗户旁边,正在凝神侧耳,忽听更锣响处,天霸知道有打更人来,因暗道:“何不捉住那打更的,问个明白?”一蹿身飞上屋面,专等那更夫前来。不一刻,只见那更夫敲着锣缓缓而来,嘴里喊道:“各寨睡醒些呀!恐防有奸细进来呀!”一面喊,一面转过大寨的后面。天霸在屋上往下一看,见大寨后并无房屋,乃是一片空地,地上堆了许多乱石。天霸此时即飞身向寨后跳去。只见他一个箭步,早已飞到地下,却好站在那更夫面前。那更夫正往前走,忽见半空中飞下一人,这一吓即便往后一倒,跌倒在地下。天霸见他跌倒,随即将手中刀向更夫面上一晃,说道:“你嚷,咱就是一刀,立刻送你的狗命!你不必害怕,但直说便了。”那更夫听了这话,好容易挣了一会,才说出一句话来:“老……老……老爷开恩!”黄天霸道:“咱且问你,那窦耳墩这老儿今往哪里去了?为何他不在寨内?他平日所住的那两个房内,咱已寻过了,皆不见他在那里。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那更夫说道:“小人可真不清楚。既然不在上房里,或者现在内寨,也未可知。再不然,咱家寨主还有一个好地方,别人是不能到的,就是有人晓得在那里,除非自家人才可进去;不然,连门都不会开,怎么进去呢?”天霸道:“这到底是什么所在?何以如此难进去?”那更夫道:“那要晓得却不难。只用两个指头,向那石板上一按,不知怎样那石板就竖了起来,里面就现出石门。人即从门内进去。等进了石门,又用两指在门里一按,不知怎样,那石板复又盖上了,依然如初。听见那进去过的人说,里面地方极其宽大,还有好些房屋。所有珍奇异宝,皆藏里面。咱家寨主还有个小姨姨,住在那里。他今夜不在大寨内住,除去内寨,定然到那石室屋里去了。”天霸闻言又问道:“你可知这石室在哪里呢?”那更夫道:“知虽知道,但是不会开那石门。还听人道,那石门如不会开,误碰里面消息,定然要被大青石压死。因此小人不但不敢去开门,连那里也不敢常去。”天霸道:“你若怕死,便领咱前去一看,将那石室看过,再领我到内寨去走一遭,咱便饶你性命了。”那更夫道:“只要老爷不杀小人,无论什么地方,小人都情愿领带老爷去的。”天霸说:“既如此,引咱前去。”那更夫不敢怠慢,便站起来,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领着黄天霸,直望石室而去。转弯抹角,已离石室不远。只见那更夫指道:“那峰岭参差,悬岩峭壁的,那里就是了。”黄天霸闻言,便将更夫两膀背绑起来,又在他身上割下一块衣襟,给他塞在口内,把他向无人处一抛,这才前去。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三回 施神勇英雄盗双钩 畏罪法巡卒私逃难

话说黄天霸处治了更夫,直望石室而来。才转过两个弯子,只见对面来了一人。他一见天霸,便大声喝道:“来者何人?到此何故?”天霸正欲躲避不及,只得答道:“你是何人?快通名来。咱老爷乃黄天霸是也!特来盗窦耳墩那老儿的双钩。”那人一听此言,也不回话,转身就走。天霸一见,知有缘故,也就跟随下去。只见那人随弯就弯,两腿如飞,跑到一个所在。天霸一见,是一座高楼。又见那人推开楼门,直走进去。天霸一见此情形,此时也就跟了进去。只见那人匆匆上得楼梯,急急向一个去处。天霸也轻轻的由楼梯上去。四面一看,只见楼上东首,放着一个鼓架,架着一面大鼓。又见那人爬上鼓架,向鼓上一望,不知不觉,就一吃惊,从鼓架上跌倒下来,只听咕咚一声,把那楼板震得乱响。天霸此时便抢进一步,将那人按住。只见那人已如半死。天霸便要问他的话,见那人张着口,苦着脸,好象有件不了之事。停了一刻,只见那人喊了一声道:“双钩不见,性命休矣!”天霸听得清楚,知道这鼓内就是收藏双钩的所在,现在已被朱光祖盗去了。此时心下好不欢喜,也来不及问那人的话,掉转身出了楼门,寻找朱光祖去了。你道那人是谁?原来是窦耳墩看守双钩的头目,唤作吴用人。这吴用人因得了腹泻的病,出来上厕,忽遇见天霸。听天霸一句话,说要去盗钩,他已惊吓不小,所以赶着没命的跑回去,预备将双钩拿出来,赶紧送把窦耳墩,他便没有事了。哪知天霸一见他那种情形,早猜着八九分,所以也就急急跟他跑去,打算如朱光祖不曾盗去,他便自己去盗。哪知此钩早被朱光祖盗去了。

自从朱光祖与天霸分头去后,他便寻到鼓楼,先将楼门轻轻的推了几下,见里面关得甚紧。他便不去推门,就飞身上了楼屋。原来这鼓楼四面楼窗以外,皆有栏杆。朱光祖在楼上望下一看,见栏杆可以搭脚,楼窗紧靠栏杆,他便轻落身躯,一只脚站立栏杆上面,一只脚盘在楼窗外短柱以上,将刀取出来,轻轻向楼窗窝槽底下,拨了两拨。打量拨开楼窗,钻身进去。哪知里面有铁索链住,再也拨不开来。朱光祖也不再三去拨,复又跳上楼屋,另打主意。到了楼屋之上,暗道:“我何不由此下去?”主意已定,即将楼上的瓦揭去了一半,下面露出木板;他又将刀挑木板,划开一块,摆在一旁,便轻轻的先将两只脚望下一试,觉得下面并无阻绊,又将脚缩回来。复又伏身望下一看,将下面的地方看准了,然后用了个燕子穿帘的架式,一蹿身飞入里面,脚踏实地,这才四面观看,去寻双钩。寻了一回,但见东边鼓架上,有面大鼓,周围钉了许多三棱钉,他便知道那双钩定然藏在鼓内了。此时不敢怠慢,复使出时迁盗甲的本领,先走到鼓架面前,向上细细一看,但见无一处可以立足。又向四面再看,预备主意。忽见这鼓架高耸半空,却离正梁不远,他便从此生出计来:便一蹿身,由楼窗上面,逐节爬到正梁上,复由正梁上将身子倒垂下来,两只脚挂定正梁,一手用刀戳在鼓架子上好借劲。一手便去拔那三棱钉,好容易拔了十几根下来,看看可以立足,这才将刀拔起,回转身躯,两只脚立在没有三棱钉地方,便要去取双钩。哪知却又寻不出来,原来这双钩藏在鼓内。朱光祖暗想道:“当日水浒上那个时迁前去盗甲,那副甲却藏在鼓内,难道这双钩也藏在鼓内么?咱不管他,且将这鼓皮划开看一看再说。”因取刀在手向鼓上一划,咕咚一声,鼓皮已经划破。先将刀向里一探,觉得有物。又将刀取出来,即在身旁取出火亮,在手内一晃,借着亮光,向鼓里看去,果见一对双钩,挂在里面。便即探手去取,哪知取不下来。又将火亮一亮,才见有细连环铁索,将双钩在那里系住。朱光祖又将刀送到里面,斩断铁索,方将双钩盗出。当即向背后插定,打算仍由楼屋上面而去。正在打算,忽听楼梯声响,朱光祖大吃一惊,便即敛声息气,侧耳细听那声音。听一刻,那声音渐渐而远,方知是楼上人下去。又听得声响,是开门出去的声音。朱光祖暗道:“难道楼上看管的人,知道咱在那里,前去送信不成?且不管他,好在咱已将钩盗出,即使有人前来,咱又何惧?就是窦耳墩老儿亲来,咱也不怕他奈何我了。”复又想道:“楼门既开,且不问他是否前去送信,咱何不从此下楼出去较为爽快呢?”主意想定,即刻带双钩下楼,去寻天霸。哪知彼此相左,天霸又跟着吴用人到了鼓楼。及至见吴用人说出那:“失去双钩,性命休矣!”他知道已被朱光祖盗去。当即下楼去寻光祖,预备一同下山。

天霸出得楼门,仍望大寨而去,想道:“若碰见朱光祖更好,如遇不见,好在双钩他已盗去,咱也可回店,稍歇一日,明日再来与那老儿讨马。”一面走,一面打点主意,正望前进,忽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天霸当下便击了一声掌,送了个暗号;只听得对面也击掌相应。天霸知道是朱光祖无疑了。当下便走到面前,低低问道:“可是朱光祖老叔么?”朱光祖道:“老贤侄,咱们去吧!”黄天霸道:“那东西得了么?”朱光祖道:“得了,咱们快走吧!时候儿不早了。”天霸答应,便与朱光祖二人,仍使出那飞檐走壁的功夫,真个是人不知鬼不觉,将双钩盗出,下山去了。

再说吴用人吓倒在地,渐渐醒来,见双钩不知去向,心中想道:“我若去送信,他必然说我不小心,性命必不可保;若不去送信,也是不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不如趁此逃下山去,寻找天霸。给他送上一信,将御马在何处的所在,告诉于他,叫他前来,或取或盗。我不但无性命之虞,说不定还有好处。”主意已定,连衣服行李也不要了。只穿着随身衣服,连夜的绕转山后路,攀岩越岭,逃命下山。我且将他暂且按下。再说窦耳墩这夜,实在那石室内睡觉。因他近今得了一个美人,故此在那里取乐。次日一早,窦耳墩到了大寨,正要传齐各寨的头目,商量大事。忽见有几个喽兵飞跑进来,先向窦耳墩请了个安,跪下道:“启寨主爷!今有巡更喽兵李四,不知被何人背缚,口塞衣襟,抛在石室相近之地。小的今早走到那里一看,才知道是李四。现在已经带来,求大王爷示下。”窦耳墩一闻此言,已吃惊不小,因即说道:“将他带来问话。”未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四回 窦耳墩据报问情节 郝天龙奉命看双钩

话说窦耳墩命将李四传来问话。那传令喽兵出去。窦耳墩又命传合寨的头目集议。当即有人前去。不一会,郝天龙、郝天虎、郝天彪、郝天豹等,都已齐集大寨;那巡卒亦将李四带到。窦耳墩对郝天龙道:“方才据巡卒来报,声称巡更夫李四,昨夜不知被何人背缚在石室相近之地,口塞衣襟,昏倒在地,今早始被巡卒看见。难道昨夜那天霸小子又来过不成?”郝天龙道:“这事不难追诘,但须问明李四便知分晓。”窦耳墩道:“咱已去传李四了。”只见那巡卒禀道:“小的奉大王之命,已将李四带来,听候示下。”窦耳墩道:“叫他进来问话!”那巡卒答应,即刻将李四带进大寨。李四跪在下面。窦耳墩将他一看,只见他惊魂尚未大定,面色如土。窦耳墩道:“你昨夜何时被人背缚?抛在哪里?你可从实诉来。若有半字虚言,即刻推出斩首!”李四跪下磕了一个头,战兢兢回道:“小的于昨夜四更以后,由东寨巡更,走到大寨围墙以外。正走之间,忽见大寨屋上跳下一人。小的一见,便欲声喊:‘捉拿奸细!’哪知小的还未喊出声,早被那人一刀背,将小的打倒;复将那明晃晃的钢刀,架在小的颈上,向小的恶狠狠说道:‘你可知黄天霸厉害么?’”

窦耳墩听“黄天霸”三字,便吃了一惊,因向郝天龙道:“贤弟,果然不出咱之所料,竟是这个天霸小子复来。但是仔细想来,这件事还要怪贤弟不是了。”郝天龙道:“怎么又怪咱不是?若昨夜格外严防,天霸即便前来,也要被咱们捉住了。你老说料他定不敢前来,不需防备。所以咱们大家也就遵命了。你老怎么又怪起咱们不是?”窦耳墩道:“咱不怪你不曾防备,咱怪你当日见事不明,将那小子带进山来,使他知了路径。不然任他武艺再好,怎么能到此地呢?”郝天龙道:“咱当日因不知道是黄天霸,就是你老也不知道是他。后来他追究御马起来,你老又将那御马牵出,与他去看。他这才说出他的名字。你老又约定与他比试武艺,这又怪谁来呢?”窦耳墩还要与辩驳。郝天彪道:“大哥也不必与窦寨主辩驳了。在小弟看来,都有失察之误。此时不必说前番的话,且问李四,以后又怎么?”窦耳墩道:“黄天霸小子怎么绑缚你的呢?”

李四回道:“后来黄天霸一面将刀架在小的头上,一面说道:‘你嚷咱就是一刀。’大王呀!谁不怕死?谁不要命?只得哀求,说道:‘有什么话说,但请见问,小人就其所知的,对你据实讲说便了。若连小人都不知道的,你虽将我杀死,一刀砍两段,也是枉然。’黄天霸此时才说道:‘咱老爷且问你,你家寨主住哪里?’小人先回他道:‘住哪里,小人实在不知。而且小人是巡更夫,不进大寨,所以不知道寨主所住的地方。老爷若问小的,据说寨主或住大寨,或住内寨,或住石室。’黄天霸听了此话,他又说道:‘大寨内不见你家寨主,这内寨与石室在何处?你可带我前去。’小人心中一想,若不带他去,那时即刻性命难保;若带他到内寨,万一大王果在内寨怎办?虽寨主不怕,但深夜间一时不防备,又还恐大王那时睡着,他先将小人杀死以灭口,防有声张之患;然后他即进房行刺,那可是万分不妥。小的只得带他到石室那里去。小的用心,实因那石室,不知道的,不但不晓得门在哪里,还要有苦吃,所以才带他去。哪知他逼迫小的,先带他往内寨。小的说:‘不在内寨。若是不信,老爷只管前去。’那时小的又想激他一句,叫他独自去寻,小的便可赶紧出来招呼了。哪知他听了小的这话,他又不去内寨了,就拉着小的直向那石室。小的没法,无计逃脱,只得将他送到石室那里去。看看离石室不远,他又向小的说道:‘等到了那里,你可给咱老爷将石室开了,让咱进去。事成之后,咱重重有赏。’大王明鉴:小的受大王的恩典,是何等深重!不必说小的不知道那石门如何开法,即便知道,也不能开门揖盗,作那家鬼弄那家人的事呀!”

李四才说得这句话,忽见窦耳墩一笑道:“你还知这家鬼弄家人、开门揖盗的事是做不得的么?”李四道:“小的虽是个小人,这点道理也还明自。所谓在一家顾一家,在一国顾一国。何能作出那等事来呢?”在李四却是无心话,在窦耳墩可实在有些括着郝天龙。此时郝天龙明知窦耳墩这话有因,是括着自己将天霸引上山来,却不能再与他辩。而且自己有些不是,只得隐忍不言。只听窦耳墩又问道:“黄天霸叫你开门,你怎么与他说的呢?”李四道:“小的就向他说道:‘老爷若真送小人性命,不肯放这残生,便请老爷将小人即此一刀杀死,免得受罪。小人实在不知开那石门,老爷使小人开,小人如何开法呢?’黄天霸听小人这番话,当下说道:‘你既真不知道,咱老爷也不勉强你。咱自会去开,但不能将你放去。’小人听了这句话,心下暗想,难道还杀我不成?小人正在暗想,忽见他将小人两只臂膊,向背后一剪,立刻缚了个结实。又在小人身上,用刀割下一块衣襟,叫小人把嘴张开来,他将那割下的衣襟塞在小的口内。那时小的可真不能开口了。他还不肯放松,又将小的抛在山凹子里。”窦耳墩道:“他将你抛在山凹子里,后来可知道他究竟去开那石室的门没有么?”李四道:“哪里还看得见他去开门呢?但远远听得一句道:‘咱黄天霸特来盗取双钩的!’可不知系同何人所说?以后可全不知道了。直至天明,方才遇见这巡卒,将小人救起来的。……”

李四尚未说完,只见窦耳墩听说盗钩的这话,即刻面色如土,大惊道:“这便如何是好?万一我那双钩被天霸那小子盗去,咱可真无所仗恃了!”郝天龙道:“寨主体得惊慌,即使天霸本领精强,要去盗那个双钩,甚不容易。而且他绝不知这双钩藏在鼓内。他此来是先打听,看这个双钩究竟在于何处;等打听实了,然后再来盗取。”窦耳墩道:“既如此说,贤弟可前去一看,是否被他盗去?速速回信!”郝天龙答应,随即动身出寨,直望鼓楼而去。到得鼓楼门口,只见楼门大开。郝天龙走上楼梯,向上一看,这一吃惊,实在不小。只见楼屋上面,有两架宽阔椽子,露出光来,是通天的。郝天龙知道有人揭去了天窑子了。再仔细一看,又见那鼓架子旁边有拔下来的三棱钉。再从鼓上一看,那鼓皮已经划开。郝天龙即照平时那取钩的法,向鼓内去取,哪里还有什么钩来?此时郝天龙知道双钩已为人盗去,便急急寻那看管双钩小头目吴用人,再寻也寻不出。只得转回大寨,回复窦耳墩。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五回 失双钩窦耳墩吓倒 报机密吴用人投诚

话说郝天龙见双钩已被人盗去,当即去寻看管双钩的头目吴用人,哪知再寻也寻不到。只得回转大寨,回复窦耳墩。且说窦耳墩着郝天龙去后,两眼望穿,等他回信。正在盼望,忽见郝天龙跑得气喘喘奔进寨来。窦耳墩见他那种光景,知道不妙,便急急问道:“咱的伙伴,怎么样了?”郝天龙道:“还要问他作甚么?完了!”窦耳墩道:“怎么完了?为什么不说明白?只管这样含糊。”郝天龙道:“什么含糊不含糊,明白告诉你吧!被人家盗去了。可不是完了吗?”窦耳墩一听此言,只听:“哇呀呀!”一声不曾喊得完,向后便栽倒在地,登时昏晕过去了。当下郝天龙等一面来救,一面口中说道:“这才真完了,咱们快将御马送了去罢!”还是郝天豹道:“大哥,你不要这样说。就便将御马送出,也须将寨主唤醒,与他说明,然后再送出去,方是道理。终不成看着寨主昏晕过去,咱们就袖手观看,见死不救吗?”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取姜汤的取姜汤,呼唤的呼唤。好一会,那窦耳墩才算苏醒过来,口中喊道:“黄天霸!黄天霸!你家父子皆与咱作对定了。你既与咱作对,咱定与你誓不两立,不拚个你死我活,我不甘休!你以为盗去咱爷爷的双钩,咱爷爷就此惧你,把御马送还与你么?好小子!你真是梦想呢!”此时窦耳墩真急得七孔生烟,三尸冒火,喊了骂,骂了喊,暴跳如雷,闹得不已。郝天龙、郝天虎、郝天彪也是骂不绝口。郝天豹道:“诸位兄长不必作恼,小弟却有一言,望诸位兄长容纳。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一定不易之理。今双钩既为他盗去,咱料他明日必定复来要索御马。但是他明日果来要马,诸位兄长还是与他战?还是与他和?若与他战,诚如我大哥所言,黄天霸虽无三头六臂,可是我辈皆非他的对手。前者尚有寨主的双钩,可与对敌;就是他亦甚惧寨主的双钩。今双钩已入他人之手,战是定战他不过,不战便与他和。但既与他和,不将御马送出,那还是句空话,他也总不肯依。势必送出御马,还要低心降气。与他言和———这又未免失了咱们志气。在小弟之见:莫如等他明日再来时,与他讲明,双钩既为你盗去,这便算是你的本领;你若再能于三日内,再将御马盗去,咱便与你世代言和。若三日之内盗不去,不但仍将双钩送还,而且不能再要御马。你坚执不行,咱们就与你拚个你死我活。如此办法,似于咱们面子上好看多了!”窦耳墩道:“贤弟!你这话又差了。咱这双钩,他既能盗去,岂有不能盗御马之理?这不是徒说白话么?”郝天龙道:“寨主所说,话可不差呀!双钩既能盗去,岂有不能盗御马之理?那不是一句白话么?在咱看来,还是与他拚力斗一回,拚个你死我活,免得又被他耻笑。”窦耳墩道:“还是这样好。”郝天龙道:“可不是这样好么?”郝天豹复又再三说道:“小弟之意,还是约他前来盗御马。若盗得去,咱们就与他言和;若盗不去,他也不甘心,势必要与我厮杀。那时再拚个你死我活,也还不迟。何必就如此急急呢?而况小弟还有一说,那御马所藏之地,他即使前来,绝不知道。咱们再一面日夜巡防,还伯他来盗去么?等到三日后,他如盗不去,那时他必不甘心,势必与咱为难。好在咱们山上地雷火炮多,咱们就预先埋伏起来。等他来时,将他诱到有埋伏的地方,放起地雷火炮,把他轰死,也可以报复前仇,消却此恨了!小弟愚见如此,不知诸位兄长意下如何?”窦耳墩听了此言,因道:“咱倒忘却地雷火炮一事了。今既如此设法,咱们就预备起来便了。”大家答应。窦耳墩又问道:“咱还有一事,那看守双钩的吴用人,现在何处?他为何不来禀报?”郝天龙道:“还提他什么?吴用人早不见了。”窦耳墩道:“就是不见,也寻个下落,还是被天霸杀死,还是到哪里去了?”郝天豹道:“小弟可想起一句话来。方才据李四说,听见黄天霸说:‘特为前来盗钩。’不知与何人所说。小弟现在仔细想来,是定与吴用人说的。但是鼓楼离石室还远,怎么吴用人会到那里去呢?这可又不解了。”窦耳墩道:“据贤弟这样说,咱又想起来了。吴用人不是昨日来告假的,说他现患腹泻。昨夜定是吴用人出去大解,他看见天霸,定然问天霸何人。天霸那时却也不知双钩的所在,因即用了个投石问路的计策试试看。吴用人一听他来盗钩,他自然赶紧回去,却好带领天霸去了。天霸既到了那里,不必说,自然将吴用人绑缚起来,他好行事。这吴用人不是天霸杀死,定是天霸将他抛入山洼里去了。可赶紧叫他们各处寻找一会,有无下落,前来回话。”当下令喽罗往各处寻找。这里窦耳墩也就回入内寨;郝天龙等亦各回本寨而去,暂且按下。

再说黄天霸与朱光祖将双钩盗出,回至客店,心中好不欢喜。当下计全、何路通、关太都将朱光祖称赞一回。朱光祖也觉自鸣得意。大家摆出酒来,尽欢而散。席间,计全便议道:“朱大哥今日将双钩盗出,那老儿自必无所仗恃。小弟愚见,明日咱们大家各带兵刃,一齐上山,与那老儿索取御马,使他速速送出。他若再有犹疑,咱们趁此就焚毁他的寨栅,将窦耳墩捉住,与御马一同送入京师销案。”大家称是。一会儿酒饭已毕,大家正坐在那里闲谈。忽见店小二进来问道:“哪位是黄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是要见黄老爷,有机密话说。”大家一听,顿觉奇异,因道:“这是何人,有机密来报?”计全便对店小二道:“你且叫那人进来问话。”店小二答应出去。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窦耳墩着人各处寻找、疑惑被黄天霸杀死的那个看管鼓楼上双钩的小头目吴用人。这吴用人自失去双钩之后,他便畏罪,由后山小路逃走下山。沿途访问,知黄天霸住在此地,即前来求见,禀报机密,也算是悔罪投诚。当下店小二出来道:“黄老爷叫你进去呢!”吴用人听说,就跟着进去。店小二先向黄天霸说道:“求见黄老爷的人,带进来了。”天霸道:“叫他来见我。”店小二即命吴用人进去里间屋内。吴用人到了屋里,他也看不清楚谁是黄天霸,只得说道:“哪位是黄老爷?”天霸道:“你唤什么?见我有何话说?”吴用人听说,即向黄天霸面前跪下,说道:“小人姓吴名唤吴用人,本是连环套的小头目。因有机密事,特前来禀报,还求老爷屏退众人,以便呈诉!”欲知吴用人说出什么机密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六回 吴用人详细说机关 黄天霸决计索御马

话说吴用人一见天霸,跪在地下。天霸问了他的名姓。吴用人将名姓报出。天霸又问他前来禀报何事?吴用人道:“小人却有机密奉禀,请老爷屏退左右,小人才敢细说。”天霸道:“此间皆是同来的老爷们。尔有什么话,但说不妨!”吴用人道:“小人本是连环套窦耳墩寨内看管鼓楼双钩的头目。因昨夜老爷在山上遇见小人,说是前去盗钩。小人恐怕有失,赶着奔回鼓楼,哪知双钩已经失了所在。后来小人一想:既然失去双钩,窦耳墩必然要问小人的罪,小人因此逃下山来。本拟投往他处的,后来仔细思想,因闻老爷的大名,是一位忠心赤胆的国家大忠臣,而且武艺超群,名闻天下,故想前来投诚。又思窦耳墩他虽然现在强横,不过是一名草寇,终久都要被老爷们剿灭的,何必在那里随他为寇。说起来都是强盗,将来天兵到此,或竟由老爷们焚毁山寨,将他等捉住正法;小人如在寨里,也不免玉石不分。因此左思右想,还是投到老爷麾下,哪怕当个马夫,执鞭随镫,总比那做强盗的声名好多了。”天霸道:“你既有机密,速速说来,不必再说闲话了。”吴用人道:“只因那匹御马,自盗来的时候,以至老爷第一次上山,皆在马房内喂养。及至老爷去后,窦耳墩便藏到那石室内去喂养了。”天霸听了此言,便问道:“你可知道么?”吴用人道:“小人知道的。小人此来,就是要将那开石门的法儿,禀知老爷,好使老爷前去他那里,将那御马取回,送往京城复命。”天霸道:“你既知道,你可详细说来。”

那吴用人道:“那石板上面安着一副铁环,猛然间可瞧不出,必得细细去看,才看得出来。只要将那铁环用手指扳定,先向外一推,后向里一拉,那石板大开,即有门径可入。但必须将那铁环再向中间一按,内中便有双连环钩,将石板钩定,再也不得覆关起来。不然人才下去,一触消息,石板即压下来,任你有本领的人总要压成肉酱———这件事为最最要紧。下去之后,皆是连环路。人家但知此山名曰连环套,其实这石室内才是连环套呢!老爷如进去时,切记八十步一转,少一步不能,多一步不可。若实在记不了这许多,但看那有石墩子所在,就向右首转弯。随后出来,都向左首转弯。到了里面,有个六角门,门内就是那养马的所在。但是六角门是终日闭着不开。看起来并不希罕,只要将它推开来,就可进去了;其实不能推,如若去推,不但门不能开,而且上面有八十斤重的大钢锤,只要将门往里一推,那两个锤头就打下了,即刻脑浆进裂。如要开此门,还要将门上两个大铁圈,攀定在手上,轻轻的向怀里一拉,那上面两柄锤头,自然而然就分在两边,那两扇门也就自然而然开了。若要关此门,那门后还有两个小铁圈,也将那铁圈执在手中,还是向怀里轻轻一拉,那两扇门自然关了。出来的时节,人在门里,却不要开门,反要推门。那门经人一推也就开了,这是六角门的暗记。窦耳墩的住房,就在这里面一块玲珑石背后。那玲珑石也是暗记,只要认定石头左半边,有个拳大的小孔,用二指按在那小孔里,一按,那块玲珑石自然推过去了,里面便现出门来,人就在此进去。到了里面,有道月亮门,门后有根铁索。只将铁索向右边一拉,外面的玲珑石,复又将门挡起来。出来的时节,将铁索向左边一拉,那玲珑石又推过去,那门复又现出。若误拉了铁索,上面埋伏着钢刀五把,就要落下来,将人扎为两段。除此以外,并无难破之处了。老爷若要前去,但将小的所说的话记清了,未有不马到成功的。”

黄天霸等听了吴用人的话,觉得句句是实在,并无虚言,因即说道:“你既改过自新,到此投诚,本总镇本拟照法处治,姑念你竭力报效,且在此处充个亲兵。俟本总镇成功之后,将窦耳墩捉住,连环套剿平,然后再行升赏。”吴用人当下给黄天霸磕了个头,又给计全等大家谢过,复又说道:“以后若有用小人之处,小人虽赴汤蹈火,亦所不辞,藉图报效。”黄天霸即命他到外间歇下。此时天已将晚,一会儿店小二送进晚饭,大家用毕,闲谈了片刻,便去安歇,以便明日一齐到连环套,与窦耳墩要马。一宿无话。到了次日一早,大家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膳,装束停当,各带兵刃,直望连环套而去。不一会已到。

黄天霸等共计五人,一直来到山上。先向守山喽兵喝道:“你等听着:速报窦耳墩知道!就说黄天霸老爷到此,叫他速将御马送出,咱老爷可以留他一个全尸首。若再延迟,咱老爷就要立刻削平山寨,将他捉住,碎尸万段了。”那守山的喽兵听了这番话,怎敢怠慢,随即飞跑进去。却好窦耳墩尚在寨内与大家商议埋伏地雷火炮的事。那守山喽兵,跑到寨内禀道:“启大王爷,不好了!前夜来盗双钩的黄天霸,现又带领了四五个人,前来要那御马。声称叫大王爷若速将那个御马送出,还可稍留情面,舍大王爷一个全尸首。如再迟延,便要削平山寨了。请大王爷从速示下!”窦耳墩听说,直气得三尸冒火,七孔生烟,一声大叫道:“天霸你这小子!欺人太甚!咱定与你誓不两立了。”说着即命人备马,决计与他拚个你死我活。郝天豹当时拦道:“寨主且请息怒,天下事急行缓办。有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今黄天霸前来,明知他欺人太甚,寨主这就此下山,与他争斗,纵未必败,也不能胜。何如仍照前议,等他三日之后,御马盗不去,他必不肯甘休,定要与咱们厮杀,那时咱们的埋伏已预备好了,还可以将他诱入。此时出去,万万不可!”窦耳墩听了这番话,才将气平下去。因与郝天豹道:“据贤弟所言,虽甚有理。但天霸这小子,在山前索马,还是出去与他说明才好。”郝天豹道:“小弟愚见,还是把他请上山来,先以礼节待他。他见咱们以礼相待,他不立刻反脸。然后再约他盗马。天霸虽是厉害,却处处要面子好胜。他即不肯答应盗马,只须用言反激他,无有不答应的。”窦耳墩道:“就如此办法,且将天霸等迎接进来,然后再作计议便了。”当下即命人摆队相迎。窦耳墩率同郝天豹等兄弟四人,一齐下山,去迎天霸。到了山口,只见天霸在山下大骂不止,口口声声说道:“怎么这许多时候,还不将御马送出?”正在暴跳如雷,忽见窦耳墩从山上迎接下来,远远的就招呼道:“诸位到此,某等有失相迎,尚望恕罪。敢请诸位进寨一叙,某还有要话面商。好在敝寨不远,请即前去何如?”不知黄天霸等肯上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七回 约盗马暗施毒计 再探信顿破狡谋

却说黄天霸等听了窦耳墩这番话,向计全、朱光祖道:“咱们就进去一走,看他有何话说。”计全道:“使得。”朱光祖道:“可行。”于是大家一齐走上山来。窦耳墩接入。不一刻已进大寨,耳墩请众人挨次坐下。黄天霸首先说道:“窦耳墩!你现在应该知道咱老爷们的厉害了。双钩既为我等盗去,你也无所恃仗,正可悔过自新,将御马速速交出,免得老爷们不留情面。今你不即送出御马,还请老爷们进寨,有要话面商。但不知你有何话可商?难道还不肯送出御马么?既有话说,可速说来,可行则行,否则可不要怪老爷们动怒!”窦耳墩道:“俺家双钩虽失去,这盗的未必是你所为,谅你这小子无此本领。今虽双钩已失,你若有此胆识,能于三日内,独自上山,将御马盗去,俺家从此即拜你为师。若盗不来,可对你不起,今生也休想此马。”天霸听了此言,当即笑道:“窦耳墩,你不要小量于咱。你双钩虽然不是咱独自盗去,是咱们这位朱老爷所盗;但朱老爷既盗得双钩,咱黄天霸就盗不得马么?你预备好了,三日内看咱老爷来盗御马。”窦耳墩道:“若盗不去呢?”天霸道:“若盗不去这匹御马,咱就不要了。”窦耳墩道:“你不要此马,还是小事。只可惜你一世的英名,就此消灭,再也说不起嘴了。”天霸道:“咱若盗去了御马,你又何如呢?”窦耳墩道:“你若将御马盗出,咱已经说过,拜你为师。”天霸道:“你有反悔么?”窦耳墩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那有反悔之情?”朱光祖在旁说道:“黄老爷!你可要三思,不要上这老儿的诡计。在咱家看来,还是向他要马的好呀!”黄天霸道:“朱老爷你这话差矣!他这里不过是座连环套,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就便是龙潭虎穴,咱黄天霸说了这话,还有什么更改么?咱们就此去罢!”郝天龙道:“天霸你不要说反齿的话。三日内就要来盗!三日内若盗不去,咱家寨主就将此马杀了,煮肉吃了。”天霸闻言,将他一看,因大笑道:“咱道是谁?原来是你。你不必在此说这二话,若非咱老爷宽待于你,早已送了你的性命了。你今日也在这里说剩话,岂不可耻?你快点儿去罢!老爷不与你计较了。”这番话把个郝天龙说得羞惭无地。天霸借着郝天龙羞辱一番,也就站起身来,与朱光祖等人出寨,下山而去。窦耳墩见天霸等人已走了,也预备埋伏地雷火炮,专等黄天霸三日后的消息。

且说黄天霸、朱光祖等下得山来,沿途计议道:“这老儿可真要死在目前了。他不思速将马送出来,悔过自新,尚自怙恶不悛,叫咱前去盗马。他以为咱不知道他藏马的所在,又不知道开他的那座石门。咱看他太不知自量了。”计全道:“在愚兄看来,窦耳墩必有他谋,断不是叫贤弟前去盗马。而况窦耳墩向来性情暴躁,今虽自己双钩被人盗去,而又当面遇见仇人,不但不万分仇视,而且故作从容,其中必有诡计。倒不可不防。”朱光祖道:“咱亦虑及至此,但是如何办法呢?”计全道:“咱倒有个主意:咱们回店后,即令吴用人上山细细打听,究竟有何诡计,再作商量。”朱光祖道:“此事正合吾意。”一路闲谈,不一会已到客店。此时天色尚早,计全即将吴用人喊至面前,向他说道:“今有一事,非你不行。你既矢志投诚,这件事若打听清楚,将来定然重重有赏。但不知你敢去是不敢去?”吴用人道:“只要老爷不疑小人,虽使小人赴汤蹈火,小人也是情愿的。老爷有什么事,但请老爷吩咐,小人当遵命前去,竭力报效便了。”计全道:“咱今使你连夜往连环套一走,将近两日内的实在情形,打听明白,赶速回来禀报。不知你敢去不敢去?”吴用人道:“小人当得遵命。但有一件须要呈明,今夜前去,明日夜间方可回来。只因小人不能由前山进去,要由后山小路而进去。这后山小路,还须渡河,方能上去,所以要夜来夜往,才得无事。若白日上山,恐怕为窦耳墩知道,小人的性命倒不算什么大事,将来贻误了公事,那就有负老爷的恩典了。”计全道:“明夜回来,倒不妨事,但须打听确实方好。”吴用人道:“小人自当悉心打听确实,老爷但请放心便了。”说罢便即告辞出去。等到天黑,他便饱餐晚饭,装束停当,又带了些干粮,然后出了客店,直望连环套而去,闲话休提。

到了次日四更时分,居然打听回来。此时黄天霸等,正在盼望。只见吴用人敲门而进。天霸等一见,好不欢喜。因即问道:“你去打听窦耳墩山上,还有什么新闻?”吴用人道:“幸亏老爷料事如神,若不差小人前去打听,几遭窦耳墩所算。”黄天霸道:“到底怎样?你快说来。”吴用人道:“小人由后山上去了,悄悄去找一个至好朋友名唤高三。这高三也是山上的小头目,小人找到他,即假意说道:‘高三哥,你要救我呀!’高三便问道:‘你这两日到哪里去的?大王的双钩不见了,你怎么不看守好?’小人便与他道:‘这件事怎么能怪我呢?我现在已两天不吃了。’高三问道:‘你怎么两天不吃呢?’小人便说道:‘自从那夜来了个姓黄的,到鼓楼上盗那双钩。我当时惊醒了就要喊。不意被那姓黄的看见,就将我绑缚起来,口里又塞了衣襟,将我塞在楼梯底下。急死了!想人前去救我,哪里晓得去寻找的人,总不曾到那里去找。我打量一定死在那里了。该因命不断绝,不知怎样忽然松下绑来,我才得活手活脚,将口内的衣襟掏出来。打算去到大寨报知大王;后来一想,不能前去。不知近两日的情形,若是话说得不对,反而性命难保。因此先到你这里,问个明白。请你想个法儿,救救我的性命!不然,我虽不为大王所杀,若是大王将我赶下山,我又到哪里去吃饭?那还不是饿死了么?所以请你想个法儿,安插我个吃饭的所在。或是你先在大王面前见机说,烦将我这番苦衷说明。’高三见小人说了这番话,他便对我说:‘你真是被塞昏了!你还不知道,这两日大王等忙碌异常,在各处埋伏地雷火炮。’小人见说,就问高三:‘埋伏地雷火炮作什么呢?’他就说道:‘窦耳墩约定天霸,三日内盗御马之时,预备乘此就要害天霸的性命。’小人见他说了这句话,便又问他:‘地雷火炮埋伏在什么地方?’他说:‘凡要道口,都埋伏下了。只有石室与后山两处,不曾埋伏。’小人听这话,又问他道:‘为何石室与后山两处不埋伏呢?’他说:‘听窦耳墩等议论,石室那里,若有埋伏,恐怕把石室毁了。后山,天霸不知道从那条路上山,故此不曾埋伏。’小人见他说了这些话,小人也就不托他想法了。后来小人就躲在那里一天,等到天黑,才瞒着他悄悄出来,仍由后山下来,赶回来给老爷送信。老爷可急速打点主意。”不知又想出什么主意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八回 避火炮偷渡后山河 盗御马三进连环套

话说吴用人探明连环套内各处埋伏地雷火炮,当即禀明了黄天霸等人。当下天霸即命他出外歇息。吴用人当即退出。黄天霸与计全、朱光祖道:“今据吴用人所言,果不出二位所料。但前山既有地雷火炮,而后山又是水荡,如何可以上山去盗御马呢?”计全道:“在愚兄看来,此事竟非何大哥不能为力。但恐何大哥不肯帮助,又便如何?”只见何路通在旁说道:“计贤弟,你这话是怎么说?咱自从随了大人之后,与老弟共事,也有多年。同办公事,也觉不少。只要老弟吩咐下来,哪件事推诿过的?今日要用愚兄,但急吩咐便了,咱怎么个不行?老弟又何以知道咱不行呢?这可不是笑话。”计全闻言,知道自己这句话说错了,只得转过话来,说道:“何大哥!你为何不等人将话说完,就生起气来,说了这一串的话?其实你还不曾知道小弟的用意,你是何苦错怪人呢?”何路通道:“咱怎样错怪你?既是这样说,愚兄就算错怪于你了。你再讲罢!有什么事,就请吩咐,咱当遵命!莫要说咱又是不行。”计全道:“小弟所说这不行两字,并非说你不肯,只因那水荡不知离后山尚有多远?又不知有无船只?你虽能在水里埋伏七昼夜,咱们大家皆不识水性。就使你一人由水荡能过去,咱们不能过去,还不是个枉然么?若今你老哥独自上山,那后山的路径,你又不熟,咱们又何能使你独自前去?所以咱说出那个不行两字,是这个道理。你怎么就误会其意?只当咱说你不肯了。”何路通被计全这番话,说得顿口无言,连一句话都辩不出来。听了一回,这才说道:“既这么说,还得大家想法儿前去才好,终不成就半途而废么?咱总是现成,如有用咱之处,咱总效力便了。”天霸道:“你们两个人也不要抬杠,皆是公事。这个公事仍照公办了。在咱看来,还将吴用人喊来,问明他后路情形,再作计议罢。”

当下又把吴用人喊进来,问道:“据你所说后山,皆是蚕丛鸟道,又有水荡拦阻,行走颇为不便。但是你如何得过去的呢?”吴用人道:“小人曾识水性,因此涉水而过。”天霸道:“这水荡周围有多少宽阔?中间的水有多少深浅?你可明白说来。”吴用人道:“山后一带皆是水荡,所谓‘三面是水,一面是路’,即此之谓。若问中间的水有多少深浅,最深的地方有五六尺,其次皆四五尺,再其次只三四尺。”天霸道:“那里有船可渡么?”吴用人道:“从前寨内本有巡船,后来不知为什么一律裁去。”计全道:“四围一带有民船可雇么?”吴用人道:“那水荡不通河道,哪有民船?”计全道:“方才据你所说,前山各要隘,皆设有地雷火炮,除却后山,万不能上去。而后山又有水荡阻隔,不能飞越而过,你还有什么法想,可以上得山去?不妨说来,大家商议。”吴用人道:“小人只有一个主意,恐不能用。”天霸道:“你且说来。”吴用人道:“前山要隘已有埋伏,万不能行。后山水荡阻隔,又不能过。为今之计,小人先下水去,来背老爷好上去。所幸那河面不过五六丈宽阔,次第将老爷们背过水荡,那不是老爷们可上山么?”计全道:“你既能如此,这就可以设法了。你不知道咱们这位何老爷,才是绝好的水性呢!”吴用人道:“小人不知。”计全道:“你且去歇息,再听咱们招呼罢!”吴用人当下退出。天霸道:“计大哥,你老有什么主意呢?”计全道:“也没有别样主意,所幸那河面不宽,只得请何大哥辛苦一趟,与吴用人到了那里,将我等背驮过去。好在我等人数不多,除何大哥以外,只有四人,只要两起,便可背过去了。”朱光祖道:“就此办法,不必再打主意了。”计全道:“但是明日午后,就要起身。”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午后,约有申牌,众人都收拾停当,各带兵刃。何路通便穿水行衣靠,即带了吴用人,一同出了店门,直奔连环套而去。不到初更时分,已到了那里了。当下何路通即将外面大衣脱下,递与黄天霸手内。天霸也将外面大衣脱下来,执在手中。何路通便先下水,先试一试,觉得不太深,正要来背天霸,忽见吴用人喊道:“此处不能去,这地方的水是最深的。老爷虽不怕,恐黄老爷到了中间,也要下水了。还要走过去一箭路,那里的却是最浅。”何路通听说,即向西首走了一箭多路,然后叫天霸伏在背上,他背驮过去。朱光祖就在吴用人背上,也驮了过去。何路通、吴用人将天霸、光祖送至对岸,后又过来背关小西、计全,四人皆已过去了。何路通与吴用人,就席地坐下,歇了半刻。此时大家俱是短衣紧扎,当由吴用人在前引路。果然山势嵯峨,崎岖万状,大家皆是攀藤附葛,好容易走了有一个更次,才把那蚕丛鸟道将次走完。又走了一会,已看见正路。黄天霸道:“咱们已进了山,但是怎么办法?还是分头前去?还是合力同行?”计全正欲答话,忽见吴用人道:“在小人愚见:莫若先到石室,将窦耳墩捉住,或将御马先盗出来,然后再搜寻埋伏,平毁山寨。”计全道:“此言甚合吾意。就请朱大哥、黄贤弟进到石室里面,咱们全在外面接应。”

黄天霸、朱光祖二人答应,便急急望石屋而来。不一刻到了石室外面,此时已有三更时分。黄天霸即照吴用人所说之话,向那石板上仔细一看,果然有两个铁环,安在石板之上。天霸即将铁环执定,先向外一推,复向怀里一拉。只听吱呀一声,那石板向旁边转过,内里闪出一道石板门来。天霸又将那铁环向中间紧紧一按,果然落下一个双连环铁钩,将石板钩住。黄天霸在先,朱光祖在后,进了石门。又记定吴用人所说八十步一转,但见有石墩子,就向右边转弯。走了一会,果然见了六角门。黄天霸又记定吴用人的话,看定门上那两个铁圈,执定在手,轻轻的向怀里一拉。只听得门里哗啦啦一声响,好象有两样物件从旁边分开的声音。天霸正在凝神细想,早见两扇门已经开了。天霸大喜,便与朱光祖进去,便各处找御马。转弯抹角,走了好些地方,只是寻不出来。两人正在着急,忽听嘶地一声。天霸道:“这声音好似在那假山背后。”朱光祖道:“你我便去那里寻找。”就顺着声音一路寻去,到了假山那里,四面一看,并无空地。那假山以外,便是一道围墙。天霸道:“这可把我闹糊涂了。”朱光祖道:“咱们何不上假山一看呢?”天霸答应。当下二人便一齐跳上假山,向那围墙里面望去,只见围墙里面一带房廊。天霸便悄悄与光祖道:“你看那里这一带房廊,莫非即关在房廊里面么?”朱光祖道:“咱们且跳下去寻一寻。”黄天霸道:“但一件,跳下去可极容易,必要将出路寻出方好。我看围墙外面并无门路,此时跳下去,得了御马,没有门径,怎么将马牵出来?”朱光祖道:“老贤侄!你且这里等一等,让咱先下去踏看一番,那御马究竟在与不在,再作计议。”天霸答应。朱光祖即刻一个蹿身,飞跳下去。毕竟御马是否藏在里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九九回 黄天霸活捉窦耳墩 众英雄大闹连环套

话说朱光祖跳入围墙里面,四面一看,见左首一带房廊,约有五丈阔光景。对面有一所高大的房屋,里面尚有灯光。朱光祖暗道:“莫非这是老儿暗室?咱且不管他,先将御马的消息,打听出来,然后再将门径探明,好作计议。”当下便使出草上飞的本领,走到那房廊。轻轻将窗格撬开,探身入内,凝神定睛一看:果见有匹马拴在里面柱子上。将那马细看一番,实在与凡马不同。朱光祖大喜。于是赶出去寻门径。寻了一会,忽见南首上围墙有一个极大的圆圈。朱光祖便上前一望,乃是一个月亮门,他便顺着方向,打量了一刻,心中暗道:“吴用人曾经言过,说那假山背后,月亮门内,就是老儿住所。只要将那玲珑石推开,便可进去。现在月亮门已寻着,但是有假山挡住,难道说这假山就是玲珑石不成吗?且等咱再出去与天霸说知,让他照吴用人所言,先将假山上的暗记寻出来试一试看。”主意打定,立刻又飞身出来,将此话告知天霸。天霸闻言大喜,也就立刻下了假山,寻找石头左边那个拳大的孔。不一刻居然寻到,天霸将二指在石孔一按,并不费事,也不费力,只见那假山石头,即刻推在一旁,现出门来。天霸又向光祖道:“朱叔台!你可仍由墙上跳到里面,以便接应。咱便由月亮门进去便了。”朱光祖答应,复又从围墙上跳入;天霸即从月亮门内进去。二人见面,天霸道:“朱叔台!马在哪里?”朱光祖道:“马在这里。”天霸就跟定光祖,走到房廊那一间,正要进去盗马,忽听对面那所高大的屋内,窗格响亮。天霸掉头一看,只见迎面走出一人,出声大喝道:“来人敢是盗马的么?”天霸见有人知道,也就高声大喝道:“你是窦耳墩!咱正是前来盗马———那马已被咱老爷盗去了,你还在梦里呢!”天霸话未毕,对面的那人已不知去向。天霸好生疑惑,即向朱光祖道:“朱叔台!你看那人忽然不见,究竟是人是鬼呀?”朱光祖道:“老侄!你且不必讲他是人是鬼,包管你即有人出来厮杀了。”天霸道:“杀便杀,还怕他不成吗?”

正说之间,忽见一片灯光,即从那对面屋内出来,为首一人,正是窦耳墩。手执双刀,一声大喝道:“好小子天霸!你当真敢来盗马吗?”天霸道:“老匹夫!你死在头上,还不知道,尚敢说出这无耻的话么?御马已被咱盗去了,特地前来捉你。”窦耳墩一听,真个是三尸冒火,七孔生烟,当下“哇呀呀”—声,手舞双刀直奔天霸。天霸一见,哈哈大笑道:“老儿你还敢放肆么?来得好。”说着也就飞舞单刀迎接上去。此时窦耳墩恨不能生啖其肉,只见他刀不留情,劈面一刀望天霸砍到。天霸急急架过。窦耳墩接着又是一刀,认定天霸肩膊上砍来。天霸又让过。窦耳墩右手的刀一起,左手的又接着下来,这叫作连环拨风刀。这个刀法,如遇见旁人,也是万难抵敌。天霸见连环刀接连砍下,也就杀得高兴起来,使出六十四路的花刀出来,两人大杀一阵。天霸一路花刀使完,窦耳墩看看抵不住。那知天霸愈杀愈紧。窦耳墩究竟年纪大了,手内又失去了从前的双钩,这双刀拿在手中,究竟不十二分精熟,但见天霸愈杀愈急,知道抵敌不过,便举起刀来,向天霸虚砍一刀,即思奔逃。却好朱光祖在旁,一声唱道:“你向哪里走?可认得朱光祖么?”说着就是一刀,从窦耳墩背后砍到。耳墩一听朱光祖三字,便大吃一惊,暗道:“我今性命休矣!”一面暗想,一面即转身躯来迎。窦耳墩方转过身来,天霸又是一刀砍到。耳墩知是不济,便跳出圈外,将朱光祖、天霸两刀让了过去。那天霸真个飞快,便就抢进一步,又是一刀向耳墩左肋刺入。窦耳墩急将手中刀往下一磕,将天霸的刀掀在一旁。此时他也不还刀,但向后退。天霸见他后退,便直向前进。正赶之时,忽听耳墩喊道:“天霸小子!不要赶,看家伙!”天霸一听,怕他有暗器打来,凝了一刻神志。窦耳墩便趁此时,一个箭步,飞身上屋。黄天霸见他飞身上屋,也就将身子一缩,两脚一跺,即刻追上屋去。方到檐口,耳墩早揭了几片瓦向天霸打来。天霸说声:“不好!”将头向旁边一偏,所幸不曾打中,让了过去。却好朱光祖也上了屋面,就从背后出其不意,一腿将窦耳墩打倒屋面。天霸见光祖将耳墩打倒,赶进一步,举起一刀,认定他右手一下,耳墩万避不及,只听“哎呀”一声,刀已落下。天霸砍第二刀;朱光祖又在他腿上砍下一刀。耳墩已是动弹不得。天霸便将他从屋上摔了下来。但听咕咚一声,耳墩已死了一半。于是天霸、光祖飞身下屋,就将耳墩绑缚起来,四马倒攒蹄,捆了结实,抛在一间房内。

光祖便与天霸道:“老侄!你就在这里看好御马,咱出去望望他们现在哪里,曾否与他们动手?”天霸道:“咱也去走一趟,好在耳墩已被捉住,还怕谁来?”说着就与光祖一同由月亮门出来,走出石室。只听西北角上一片喊杀之声,真是震动山岳———知道关小西等已在那里动起手来。即便顺着声音,赶杀过去。却好见关小西敌住郝天龙,计全战住郝天虎,何路通力敌天豹、天彪,七个人杀得难解难分。天霸大喝道:“各位兄长使劲儿!御马已得了!耳墩那老儿已被捉住了!不可以将这些毛贼放走,咱们齐力将他这伙强盗一个个捉住,解到京师,听候按律治办。”关小西等一听“解到京师,听候按律治办”,更加高兴,真是个个争先,人人恐后,奋勇杀上前去。郝天龙等听了这话,却是个个胆寒,暗道:“大王被人捉住,御马又被他盗去,这还有什么想头呢?”各人就此存了这个心,不觉看看抵敌不住。只见关小西一刀,早将郝天龙砍倒在地。接着计全又是一刀,向郝天虎砍去,天虎正要去架,不料关小西在郝天虎背后砍来,两面夹攻,郝天虎也被砍倒在地。那边郝天豹、郝天彪双战何路通,见两个哥哥俱被人砍倒,于是心慌意乱。郝天豹早被何路通打中肩窝一拐,只听“哎呀”一声,望后便倒。郝天彪此时更加慌乱,便向何路通虚砍一刀,急待要走;哪知天霸跳到他背后,将他手擒过来,趁势望地下一摔,也跌得个七死八活。于是大家一齐喊道:“你等喽兵听着!耳墩今已被捉,郝天龙等又被拿获,你等如要性命的,快快归降!倘若再执迷不悟,咱老爷等即刻将你等杀得个鸡犬不留。”这番话方说出去,早见那些喽兵一一跪下哀求。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〇回 分给资财恩威并济 误肆劫掠冒昧而行

话说连环套众喽兵,见天霸等众英雄将窦耳墩众人一一捉住,真是个个心寒,人人胆怯,向天霸等哀求,免其一死,情愿投降。天霸等准如所请,即命众喽兵赶速将前所有各处埋伏的地雷火炮,全行拆去。那些众喽兵怎敢怠慢,立刻,一齐到各处拆毁埋伏去了。这里天霸道:“耳墩这老贼虽已被捉,众头目亦已被擒,但是他的家小必在后寨。咱们且将他家小搜寻出来,好一齐解往京师,听候治罪。”话犹未了,只见吴用人跪下道:“小人冒死有一言上禀:还求老爷俯纳。窦耳墩虽然作恶,罪不容赦。他家小平时也甚正直。今祸首已被擒获,自当按律治罪,可否祈求恩体罪属不拿之意,免诛家小科条。耳墩将来虽明正典刑,他也要衔感大老爷大德。这是小人冒死仰求;只因小人眼见得他全家遭戮,实在不忍。”天霸本是个有义气,有血性,傲上不凌下之人,今见吴用人如此哀求,心中也未免不忍,只得说道:“本总镇本要全行拿获,姑念你一再哀求,又道他家小亦甚正道。你可即传言,令他们迁徙下山,另谋居住,安分为民。所有细软资财,准他带往,以示体恤!”吴用人闻言,磕了个头,给天霸谢过,直向后寨而去了。及至到了后寨,早已不见。吴用人又寻了一遍,毫无形迹,知道是闻风逃去。只得复行出来,对天霸等禀知。天霸道:“既然畏罪而逃,也就算了。”却好此时那些去毁埋伏的人也来禀报:地雷火炮已一一毁去。黄天霸即向众喽兵道:“你们这些人,从前皆是良民,误入此地,本总镇不为难你等,有家者归家,无家者各寻生活,不得再蹈故辙!若无财产者,等本总镇将窦耳墩所有家财查明,再行分给尔等,速速下山,各安生业。”这些话一说,那些喽兵个个感激无地,真个是欢声动振,专候分给资财。

这里黄天霸与朱光祖、关小西、计全、何路通四人,去到石室,将御马敬谨牵出;又解窦耳墩出来。此时窦耳墩已经半死,不复从前那样极恶穷凶。天霸等将他押解到大寨,与郝天龙等放在一处。又将那匹御马拴在一旁,命人守好了。复去各处查点资财,以一半散给众喽兵下山;以一半带了下山,充作沿途的经费。然后命人将连环套内所有的房屋,放起一把火来,烧得干干净净。然后与众人带了这一匹“日月骕骦”御马,并押解窦耳墩五人下山。一直到了客店,大家住了歇息。即命店主人传了好些木匠来,连夜的打了五个囚笼;又命铁匠打些铁索,就将窦耳墩五人等锁起,打入囚笼。又将那无家可归、情愿投降的喽兵,拨了二三十名,充作护勇,以便保护御马,押解囚车。又请朱光祖会同褚标、李昆回淮安报信,分派已定。

停了一日,黄天霸等及一切人众,保着御马,押解囚车,直望京师进发。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进了张家口,到了一个所在,大家走得困乏,就树林内稍为歇息。大家才坐下来,忽见林内窜出一人,浑身短衣靠扎,手执双刀,一声大喝:“你等哪里去?快快丢下买路钱来!”说着就飞舞双刀杀人。众人一见,吃惊不小,报知天霸。天霸闻言,立刻跑到面前,正见那些侍从的人,被那手执双刀的人,杀得乱奔乱走。天霸喝道:“好大胆的囚徒,竟敢抢劫!快快留下名来,好让我送你性命。”那人一见后面来一人,手执单刀,迎杀上来,他就应声答道:“咱爷爷乃独角蛟李霸是也!你是何人?敢来送死。”天霸大怒道:“这个贼囚!咱老爷乃总兵黄天霸是也。”独角蛟听说黄天霸三字,他知道不妙,也就急急的向天霸虚砍一刀,掉转身向树林内跑去。天霸见独角蛟逃走,也就追赶下去。只见他进了树林,片刻间已不知去向。天霸一人怅怅而回。

你道这独角蛟是何人?原来离张家口八十里,有座卧牛岗,岗上有三个大盗:一唤抱不平王勇,一唤唬死人薛超,一唤都不怕胡广。这三个大盗,专门在各处抢掠贪官污吏的财物,从来不打劫经商过客的,因此也就从来不曾破过一案。这独角蛟是卧牛岗上的一个头目,这日因派他下山,打听各路买卖。忽见黄天霸那一起护从,抬着囚车,他却不曾看得明白,疑是一注大财,因此就下山来抢劫。及至黄天霸说出自己名姓,独角蛟一听,早已胆战心惊———向来虽未会过此人,却是久仰大名。又仰他是个忠义之士,而且素知他武艺出众,因此料无本领与他对敌,所以战不数会,逃入树林内,跑回卧牛岗去了。及到了卧牛岗,见着王勇三人,行了礼,坐下一旁。胡广首先问道:“兄弟你今日下山,打听得有什么买卖?”独角蛟道:“三位兄长在上,小弟今日下岗,买卖倒不曾打听出来,却遇见一个三位兄长平时极敬重的那个人,小弟险些儿送了性命。”王勇道:“你这说的好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人?你怎么又险些儿送了性命?好叫我听得气闷!”独角蛟道:“大哥!你不是平时常说,现在最了不得的英雄,只有一个黄天霸么?”王勇道:“这天霸本来是天下第一大英雄,你难道遇见了他不成?”独角蛟道:“正是小弟遇见,因此险些儿送了性命的。”王勇道:“你遇见他也不算什么,怎送了性命呢?”独角蛟便将以前的事说了一遍。王勇道:“这本是怪你卤莽,不打听明白,就去动手么!”当下薛超便与王勇道:“今李兄弟如此说法,黄天霸押解的那起,不是恶霸,定是强人了。”王勇道:“我有一事可疑,他怎么从口外来的?他现在淮安施不全那里做副将,忽然去到口外作什么呢?”胡广道:“好在早晚都要走此地,将他那跟随的人,捉一两个人问一问,就知道了。”王勇忙应道:“这主意我看来却不妥。愚兄倒有一个方法,说出来不知二位兄弟可肯依从么?”胡广、薛超一齐答应,说:“只要大哥说出来,弟有什么不从?”欲知王勇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一回 担酒牵羊情殷谢罪 察言观色心许投诚

话说王勇听说天霸走此路过,便与胡广等议道:“兄的意见,我等在此落草,也皆出于无奈,不过暂为之计,久想图个出身,早离了这个行业。倘久久恋此,终非了局。即如天霸,当日也是我辈中人,一旦向上,投顺施公,今日可做了国家的大臣,何等威风,何等有名?说起来哪个不敬重?愚兄久有此意,欲去结识他图做行业。怎奈路途遥远,不便前去。难得今日走此经过,咱们就预备些羊酒,一起下山,就以李贤弟误犯劫掠为名,到他面前谢罪。他本是个义气人,见了我等如此行为,必然心许。那时我等就将他请上山来,将这一片诚心,对他讲说,请他携带,图个出身。他如肯携带,那便极好;即使不肯,我等也从此结识一位天下的英雄,国家的栋梁。然后就舍此他去,或买些田产,耕种度日,或往各处贸易经商,也可不失个好人。二位贤弟看愚兄的话,错也不错?”薛超、胡广听了此话,齐声答道:“便是弟等亦有此意久矣!所以不敢出口者,惟恐有违大哥的本意。今兄长既决意如此,弟等岂有不从之理?当从兄长之命便了。”王勇即预备了许多羊酒,仍命独角蛟下岗打听:“一经离此不远,何时可以经过,即便回来送信。”独角蛟答应前去。约有半日光景,忽见独角蛟匆匆回来了,向王勇说道:“小弟奉三位兄长之命,前去探听黄天霸的行止。今探得明白,明日定过此岗了。”王勇大喜,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即命众喽兵担酒牵羊,率同薛超、胡广、李霸三人,一齐下得岗来。就在那要道口歇下,专等黄天霸经过,便去请罪。且说黄天霸自将独角蛟打败,逃入林内,他便遵江湖上的规矩,遇林不追,让独角蛟逃去。然后率众又带着御马,押解窦耳墩、郝天龙等五辆囚车,望前进发。又走了四五十里地面,天已不早。天霸即命人到前面寻找客店。当有护从的人寻了客店,大家一齐住下,歇息一宵。明日一早,又起身前行。约有巳牌时分,早离卧牛岗不远。在前护从的人,就跑到天霸面前禀道:“前面有座高山,甚是险峻,恐有强人下山抢掠,请老爷定夺!”天霸听说,即向前一望,果见前面有座高山,甚是险恶。因与计全等议道:“计大哥、关大哥,你二位在后面保护着御马,小弟与何大哥率众前行,以防那山上强寇下来打劫。”计全应道:“是。”天霸即将马一领,跑到前面,率着众人前去。又走了一会,约有申牌时分,已到卧牛山下。正走之间,只见前面站立着一排人,约有二十多个。为首三人,虽带着些强盗样子,却是气概不凡。天霸好生疑惑,暗想道:“若说这等人皆是本地良民,却又带些凶恶之气象;若说是些强盗,又何以如此循规蹈矩,拱立道旁。”正在疑虑,忽见一人走到马前,双膝跪下,口称:“小人独角蛟,前日冒犯大老爷的虎威,特地前来请罪。”天霸听了暗想:这又是今世罕闻了。正在那里暗想。又见那为首的三人,一齐走到马前,也双膝跪地,口称:“卧牛岗草寇王勇、薛超、胡广,只因前日独角蛟李霸冒犯虎威,回来说与小人等知道。小人才晓得是老爷到此。今特带领独角蛟李霸,亲向老爷请罪。并聊备羊酒少许,用犒护从诸人,借赎李霸之罪,尚求老爷赏纳。”天霸见说这番,更是犹豫不定,因道:“尔等且站起来,有话再说。本总镇与尔等素不相识,何以如此多情?即是独角蛟有冒犯之处,只要尔等悔过自新,改邪归正,本总镇亦断不与尔等为难。尔等又何必多此一举?而况本总镇现有钦犯在此,须急押往京师。尔等可速退去,休误本总镇的公事。”王勇、胡广、薛超又说道:“老爷的台命,敢不遵从。但小人在此落草,亦出于无奈。久思前趋投效,又思公门深远,不敢冒犯虎威。今幸虎驾遥临,正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过此以往,再欲瞻仰颜色,正不易得。因此攀辕志切,叩马情殷。若蒙不弃卑微,许以执鞭随镫,小人等当焚毁山寨,愿效犬马之劳。这是小人等的本志,不知老爷肯俯诺微忱么?”天霸听了此言,心中暗暗道:“他等既然有心于我,我若不应许于他,未免不恕道了。也罢,我就答应他便了。”因道:“诸位不必如此,既是有心向上,改邪归正,咱也非决绝之人。但是有钦命在身,不敢顾及私事。候某将钦犯押解到京,复命之后,当再为诸位设法引荐。至于羊酒等物,某本不当领,既蒙情意殷殷,某当领一半,分酬护从,俾共沾惠赐便了。”王勇、薛超、胡广三人,见天霸已允设法引荐,好不欢喜。当即又谢过一番,复又说道:“今日天色已经将晚,也不能趱赶路程;即到前途,也须假寓客店。小人等拟屈驾到山,暂住一宵,明日小人等当护送前行,聊尽执鞭之意。务望勿却,则更幸甚了。”天霸道:“为时尚早,尚可进前。诸位不必如此多情了。”王勇道:“老爷若再辞却,这仍是不能心许,小人等不敢深信无疑。”天霸道:“某虽可以暂驻行踪,但同伴既多,护从又多,何能尽行打扰呢?”王勇等道:“老爷说那里话来。但能见赐惠临,便是万千之幸。说甚打扰的话呢?”天霸一想:此时天已将黑,到了前面也是要寻客寓的,他等既如此情殷,断非歹意,不若就在此暂宿一宵,明日再行前往罢。因又暗道:“天下事一人不敌二人计。咱与计大哥商量一番,看是如何,再定行止。”因与王勇道:“承诸位美意,是好极了。敢劳诸位稍待,咱且到后面招呼一声。”王勇等答应。

天霸即飞马来到后面,将以上的话,与计全说知。计全道:“老贤弟!你的意下以为何如呢?”黄天霸道:“在小弟看来,似非心存歹意。但小弟不敢自决,仰求老哥斟酌而行。”计全道:“待我看来,再定行止。”天霸大喜,便与计全一同来到前面。计全将王勇等三人大概情形,看了一遍,因悄悄与天霸道:“可行可行。”当下又与王勇道:“但是承诸位相留甚殷,我等实过意不去。”王勇道:“老爷切切不可如此客气,即请上山便了。”于是黄天霸便先令护从人等押着五辆囚车先行上岗,然后带着御马,与计全、关小西三人这才上山。当由王勇让入大寨,复与计全等通过名姓,行礼已毕。又将五辆囚车,安置在一所妥当地方;又派了几名心腹,在那里看守。然后又将御马送入后槽,好生喂养。安排已毕,这才复入大寨。黄天霸见王勇等人如此情殷,倒也敬重他能明大义,知道改邪归正,因与王勇等畅谈起来。天霸等虽与他不拘礼节,王勇等还是小人长、小人短的。天霸好不过意,便道:“咱们可再不要如此称呼了。”不知王勇等可否遵行,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二回 缴御马黄天霸升官 为暴客双飞燕行刺

话说黄天霸听了这些话不耐烦起来,因道:“咱们既承诸位不弃,岂有个东道主人,有如此称呼之礼。此种称呼,务望改去罢!”王勇道:“何敢越分?”天霸道:“这有什么越分不越分?只要心心相印,便是知己。而况‘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诸位若再如此,咱黄天霸就即刻告辞了。”计全、关小西、何路通也从旁说道:“万不可如此,咱们即以兄弟称呼罢!”王勇又说道:“既承诸位如此谦逊,咱就放肆改口了。”说着即命人大排筵宴,众人各依次序坐定。酒过三巡,王勇就问黄天霸因何出关?天霸也将朝廷失去御马,如何钦命访拿,如何各处缉访,如何三进连环套,捉拿窦耳墩的话,前后说了一遍。王勇道:“原来你老有此一番功劳,此去京师,交还御马,解送强人,朝廷定然器用,更加升赏了。但是某等今承你老不弃,并蒙诸位一视同仁,将来仰求携带,大小争点功名,也不愧为人一世。”天霸等齐道:“但请放心!某等只要有机,定代置位的。”于是大家欢呼畅饮。外面那些护从的人,也皆待以酒食。直至夜半,方才散席,各去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天霸也就起来,预备动身。王勇等知道天霸有钦犯在身,急需解京复命,也不敢再留。只得备了早饭,给黄天霸等人大家饱饭一餐,押解囚车,保护御马下山。王勇、薛超、胡广三人,又亲自护送。黄天霸再三拦阻,王勇等再三不行,天霸只得答应。当下便一齐下山。王勇等送了一程,天霸又复相阻,王勇等这才答应。临别时又谆嘱再三,请黄天霸等人,将京中事料理清楚,务必再过卧牛岗,盘桓数日。当下天霸即与他说道:“某等复命之后,即须赶到淮安,万难绕道再至尊处。如尊处等实系有心撒手,即请回山后,速为料理,直往淮安漕督衙门,寻访某等便了。”王勇等道:“既然如此,某等亦不敢强留。不知诸位何时可得到淮安。”黄天霸道:“某等至迟亦不过九月间,总要赶到了。那时当在衙门恭候。”王勇等听说,这才揖别而去。

这里天霸等也就押着囚车,带了御马,直向京城进发。在路行程,非止一日。这日,已到京师。当在九门提督衙门,先接了禀报。九门提督听说御马寻回,并将正盗缉获到案,当即到了兵部,由兵部会衔呈奏进去。万岁见了这道本章,龙颜大悦,即传旨:令黄天霸将御马亲自送到御苑,以便验看。所有窦耳墩等五名,发交刑部按律治罪。内监将旨意传出,黄天霸即将御马敬谨送入御苑,呈请万岁验明无误。隔了一日,又传出谕旨:着令黄天霸升授淮阳总镇,遇缺即补提督。其余在事出力之人,均着照本官加升一级。施公亦传自嘉奖,并着来京召见。这道谕旨一出,所有在京官员,无不到黄天霸的客寓来恭贺。真个门前车马,闹日喧阗。黄天霸次日又具了谢授升缺总兵的奏本,仍请兵部代奏上去。隔了一日,又蒙召见。直至刑部将窦耳墩等五人问明口供,按律治罪之后,黄天霸这才陛辞,与计全、关小西等出京,仍回淮安供职。

大家出得京来,还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在路行程,约有半月。这日,走至王家甸,大家寻了客寓,歇息下来。当有小二前来招呼,无非是拿酒拿饭,这也不必细说。大家晚饭已毕,天霸坐在那里,与计全诸人闲谈,讲说了一会。大家皆因沿途辛苦,总要早些安歇,于是各去安寝。约有二更时分,天霸还未曾睡熟,只听窗外蟋蟋之声。天霸便不敢睡,侧耳细听。忽又听见那窗格好似推开来的声音。天霸知道有人,便急急的将刀顺在手中,细听动静。他才将刀顺过来,早见从窗外蹿进一个黑影子来,直向天霸床前扑到。天霸知道有了刺客,说声:“来得好!”两脚一挺,就在铺上蹿过去,早离那张床铺;却好那刺客扑了个空。你道这刺客是谁?原来就是双飞燕。他自败定桃花庵之后,便思去到连环套送信。只因沿途耽搁,直至黄天霸追出御马,捉住窦耳墩,焚毁山寨,他才得到那里。一见如此,知道是天霸所为,便急急赶回,预备去寻窦耳墩的儿子窦飞虎去报仇雪恨。沿途听说黄天霸已将御马押解进京,窦耳墩已问了罪,天霸因此升授了总兵,而且遇缺即补提督。他这一听此信,更加不平,因即沿途探访,总要将黄天霸刺死。一来为窦耳墩报仇,二来为自己雪恨。这日打听黄天霸等五人在王家甸歇下,他以为天霸等人沿途辛苦,到了客店,必然睡熟,因此便来行刺。

哪知被天霸知道,当下一刀,从双飞燕背后杀来。双飞燕急将双钩执定,一个转身来迎天霸。一面厮杀,一面骂道:“天霸你个小子!窦耳墩与你有何仇隙?他将御马盗去,与你何干?你便仗本领高强,要灭尽江湖上的我辈。咱双飞燕今日偏要与你拚个你死我活。”天霸一听,好不欢喜,暗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因大喝道:“狗强盗!咱老爷本待要捉拿你,为众人除害,只因窦耳墩一事未曾清楚,故此多让你多活几日。现在咱老爷事已清楚,本来要各处访拿,难得你自来送死。这真是阎王不寻小鬼,小鬼来寻阎王了。今日既来,咱老爷若再将你放走,也算不得老爷堂堂的一家总兵。”一面说,也是一面去杀。此时计全、关小西、何路通三人,俱已惊醒,也就一齐赶杀上来。只见双飞燕力敌四人,毫不惧怯,遮拦架隔,井井有条。大家杀了半个多时辰。双飞燕心中一想:“咱在这房间里与他厮杀,终是碍手碍脚,不能尽我所长。不若且到外面,杀个畅快。就使咱被他等杀死,也做个畅快鬼。不然,这里局促得实在难受。”一面暗想,一面留神看,预备得空就走。虽然如此想法,争奈各人本领精强,哪里还让他得空就走。大家又杀了一会,只见刀来钩挡,钩去刀迎,五个人杀在一团。此时双飞燕杀得兴起,便大喊一声,紧一紧双钩,直望何路通杀到。何路通急将双拐去架双飞燕的双钩,真如两条龙飞舞半空相似。何路通也就有些抵敌不住。虽然双飞燕望何路通杀去,那还顾着黄天霸、计全、关小西三人的刀,不时还要遮拦隔架,哪里能全然不管呢?双飞燕杀到了妙处,只见他双钩一起,先向天霸劈面一钩。天霸便要来迎,他钩早已收回,向计全钩去。计全这一吃惊,便欲来迎,万来不及,只得向旁边一让,闪出一条路来。双飞燕就得着这个空,便一个箭步,认定去路,从窗户内蹿到院落当中去了。天霸等说声:“不好!”也就一个个噗噗噗齐蹿出来。哪知双飞燕早已上屋。毕竟双飞燕如何就擒,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三回 极恶穷凶飞燕授首 奇谈怪事麻雀鸣冤

话说双飞燕从房中蹿到院前,等到天霸等追赶出来,他早已飞上屋面,天霸也就赶上屋面。大家又在屋上面大杀起来。此时黄天霸杀得兴起,飞起一刀,认定双飞燕肩膊上砍去。双飞燕赶着将身一偏,让了过去,才预备还他一钩,不意关小西舞动倭刀,拦腰搠来。双飞燕说声:“来得好!”就将手中钩认定关小西的刀钩去,却好正钩着关小西的刀背;正拟向怀里来拉,却好何路通的双拐在双飞燕的手上磕到。双飞燕看得真切,急忙将钩收回来迎何路通的双拐。哪知计全又是一刀,从背后砍到;接着黄天霸又飞动单刀砍来。关小西也就抖擞精神,将倭刀舞动如飞,好似旋风一样,直向双飞燕浑身上下乱砍。双飞燕实在本领精强,饶着这四个人围住厮杀,他仍毫不惧怯,架开刀,躲开拐,有时得空,不论何人,还要还他一钩。天霸等见战他不下,也就个个胆寒。暗道:“咱们四个人杀他一个,若再不能取胜,是真枉为人了。”因此大家打暗号,都要拼力死斗,务要将双飞燕捉住,不能再将他放走。

合该双飞燕恶贯满盈,今日难逃此难。不知不觉,一钩向关小西搠去。关小西将倭刀一起,来迎他的钩,只听喀嚓一声,又是当啷一响,无意中将双飞燕右手的钩削去了一截。双飞燕这一吃惊实在不小,意欲逃走,便将左手的钩,向天霸虚刺砍来。天霸向后一退,双飞燕就抽着这个空,撒腿就跑。只见蹿房越屋,其快如风。天霸一见哪里肯舍,也就飞赶下来。正赶得急切,忽见双飞燕身子一晃,接着咕咚一声从屋上滚跌下来。此时天霸好不欢喜,赶着就向腰间掏出一只镖来,正欲望下打去,却好计全已从上飞下,关小西本不会上高,已从外面转到那里,一齐来捉双飞燕。双飞燕由屋上滚跌下来,大家以为他失足,哪知他却用了一计:以为自己跌倒下去,屋上的人定然要跳下来,他便在地下蹲着,专等上头的人跳下,他好行事。计全还不知是计,才从那屋跳下。立足尚未定,哪知双飞燕一钩,已经向计全腿上钩到。计全说声:“不好!”只听咕咚一声,也就栽倒在地。双飞燕好不欢喜,即刻身子站起来,又是一钩刺去。天霸在屋上看得真切,说声:“不好!”即将那只镖认定双飞燕执钩的那手打来。双飞燕却不曾提防,正欲将钩向计全刺去,已被黄天霸的镖打中右手,不觉手一松,登时钩落在地。可巧关小西一刀砍来,就在双飞燕右腿上又砍中一下。此时双飞燕手中金镖,腿着倭刀,已有两处受伤,若论别人,早已不能动,他还在那里想挣扎,仍然拾起钩来,再争斗十数合。试问黄天霸等,好容易将他办到这地位,何能容他再挣扎起来与自己厮杀呢?于是大家一齐动手。天霸先跳下来,当顶就是一刀。双飞燕将身子偏去,打算来让,哪知不曾让得及,左臂膊上已中了一下,险些儿一只臂膊削去。只听双飞燕喊了一声:“哎呀!”便即栽倒在地。接着关小西又举起刀来,在大腿上连砍下来。计全见他已经栽倒,又报复他一钩之仇,也就爬了起来,在他身上连搠了两刀。何路通见他们都砍过了,惟有他不曾动手,心中也觉高兴,也走上前来,给双飞燕右边肩窝上连砍了两拐。一会儿工夫,你两刀,他两拐,把个铁铮铮的双飞燕,就弄得如泥塑木雕的一般,听人侮弄。天霸近前一看,见双飞燕已经不能动弹,倒在地上,只是哼声。于是才住了手,大家把双飞燕拖到屋内。此时客店里人众俱已惊醒起来,前来看视。天霸即将前后的原委向客店内的人细说一遍;又命店小二拿了两根既粗又结实的绳索,将双飞燕四马倒蹄全捆绑起来。然后大家这才又去安息。

不一会已经天明,天霸等也就起来,命店内的人将本处地保传到,抬了双飞燕,一起解往本处地方官衙门里去,当由地方官审明口供,录了供状。黄天霸即请地方官就地正法。地方官知道有此案件。原来施公早已行文各省州县,一律缉获,且要拿住即行就地正法,所以地方官毫无为难。天霸见将双飞燕正法之后,又将双飞燕的首级装入木桶,带往犯事地方,悬竿示众。诸事已毕,只才趱赶回淮,暂且不表。

且说施公这日往天王庙拈香回来,才出了庙门,便有五只麻雀,向施公轿前飞来,一翅飞进施公大轿以内,就在扶手板上歇下。施公一见,好生诧异,即用两手来挥麻雀,哪知再挥那麻雀也不去。施公心知有异,便说道:“麻雀,麻雀!你难道有什么冤枉,要求本部堂给你申冤?若果真有冤枉,你便各叫一声;若无冤枉,可快给本部堂速速飞去,不要自罹罗网。本部堂是朝廷一品官员,尔这禽类,何能前来侮我!”施公话才说完,可也奇怪,那五只麻雀,果然向施公叫了五声,然后飞去。施公一路想来,早已到了衙门。施公下轿,进入书房,更衣已毕,便将此事告诉施安。施安也甚觉奇异,因道:“据大人看来,这件事还办不办呢?”施公道:“若待不办,其中定有冤枉;若待要办,又从哪里办起?况且天霸等又不在此,还不知那御马之事究竟如何?叫本部堂好生烦闷。”施安道:“非是施安多话,前日桃源县来告的那个李盛氏,他那状词上,说是他儿子李世良身死三日,媳妇高氏就不知去向。在施安看来,难免其中无有冤屈之处,或者那李世良竟为高氏所害,他随奸夫逃走远方。今有此麻雀一事,说不定应在高氏那件案上。”施公道:“本部堂也未始不想到此处,但是何以有五只麻雀一齐前来呢?本部堂可实在参详不出了。”施安道:“大人也不必为此过烦,只将这件事放在心中,或者随后也会巧机碰着的。”施公道:“只好如此,若一定去办,这毫无头绪的事件,又从哪里办来?总之,本部堂这为国为民的一个心,上可以对神明,中可以对父母,下可以对幽独,总不敢置之度外便了。”正与施安在那里谈论,忽见值日的禀了进来,说是:“李昆与褚老英雄、朱壮士三人回来了。”施公一听,好生疑惑,怎么他们三人回来?这可实在奇怪了。忽见朱光祖、褚标、李昆三人一齐进来,先给施公请了安。施公就命他三人坐下,三人依次坐定。褚标先向施公说道:“老民可是要给大人道喜。”施公道:“老英雄是怎么?本部堂又喜从何来?”褚标道:“怎么不要道喜?而且这喜事,非小可喜事。”不知什么喜,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四回 喁喁小语妯娌谈心 煌煌纶音英雄受赏

话说褚标给施公道喜,却又未曾说出何事。施公便道:“老英雄,究竟何喜?可请明白说出。”褚标道:“天霸已将御马盗出;窦耳墩捉住,现在已解京师去了。这不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怎么不给大人道喜呢?”施公听说,心中真是大喜,因道:“此皆仰众位英雄之力,成此大功,上纾宵旰之忧,下除小民之害。本部堂有何与焉?但是本部堂有一事可疑,老英雄本与朱壮士、天霸三人同行,李昆却与计全、关太、何路通继日前去,此时怎么又是李昆与老英雄、朱壮士同回呢?”褚标见问,因将中途患病,巧遇李昆等人,天霸即留李昆在客店照应,自己与朱光祖、关太、何路通、计全往连环套,比及盗出御马,请朱光祖同褚标、李昆先行回家,给施公送信的话,细说了一遍。施公这才明白。施公又问了朱光祖,连环套内如何盗御马、如何捉住窦耳墩的情形。朱光祖即将黄天霸如何放释郝天龙,如何献马见马,如何盗双钩,如何三进连环套,捉拿窦耳墩的话,也细细说了一番。施公听罢,道:“如此说来,此次功劳真是朱光祖居多了,实是可敬。”朱光祖又谦逊了一遍,大家辞出。

此时贺人杰、金大力等人,均已前来与褚标等行礼已毕,又将以上情形问了一遍。贺人杰虽然是个千总,究竟还有小孩子的脾气,因即跑回天霸的衙门,与张桂兰送信。张桂兰听见此言,那一番欢喜自不必说。就是贺人杰的母亲,也是欢喜无限,因向张桂兰道:“妹妹,我看此次叔叔既将御马盗回,窦耳墩捉赴京师,万岁爷定有一番恩赏的,这是我妹妹的福气。”张桂兰道:“妹子何敢妄想,不过是姐姐的福,老爷能平安无事,捉住强人,呈缴御马,早日回来,便是妹妹心满意足了,还望升官受赏?若是圣恩浩大,忽有非分之加,这也是老爷的作为,妹妹亦不过随夫光耀罢了。姐姐不须烦恼,在我看来,大哥虽然弃世,不曾受皇家一官半职,固然有些遗恨,便是姐姐今日看见我们如此,也不能怪你心酸。但是我这侄儿,有此品貌,有此武艺,现在官职虽小,不患将来不作国家栋梁。而况现在亲已聘定了,前日老爷还提侄儿的亲事,预备今冬明春给他成亲起来,好让姐姐有个媳妇在面前服侍。况且殷家的女儿,也是极美貌、极端庄、极有武艺。将来一对小夫妻,佳儿美媳,在姐姐面前孝顺,姐姐也可以消闲了。再等一二年,人杰侄儿再有个小孩子,姐姐不是就有抱孙儿的日子了吗?若我那侄儿再立一二件大功劳,也就可以邀朝廷的上赏,给姐姐请了诰封,那时姐姐也是一位太夫人了。看看妹子,虽然现在夫荣妇贵,但是小孩子不过才两岁,若等到我侄儿这样大的岁数,还是很费一番心力,才可以抚养到如此呢!还不知道将来成人不能成人。姐姐,你有我侄儿这样一个好儿子,还有什么可虑,还有什么可烦恼吗?不是妹子取笑你,即便我那大哥尚在,你老也老了,也没甚有趣味了,怎比得少年夫妻那等你我恩爱,刻难离开么!”这句话说,把贺人杰的母亲引笑起来,顺口说来一句:“妹妹,你真会讲。想是昔日妹妹与叔叔在凤凰岭招亲的时节,终日终夜总不肯与叔叔离开的了,不然何以知道少年夫妻是刻不能离呢?”张桂兰听了这话,直羞得面红过耳,当下带笑说道:“我不过说一句,看你就说出这一番话来,好不叫人怪臊的。咱们别说话罢,不要取笑了。”却好贺人杰在旁说道:“母亲,你老人家不必烦恼。儿子虽小,也有十八岁了。再过几年,也可建立些功劳,与叔父一般荣贵。”说罢,即掉转头向外面跑去。张桂兰与贺人杰的母亲复说笑了一阵,贺人杰的母亲,也就将心中的烦恼解散去了。

闲话休提,再说施公这日正在书房中,想那五只麻雀的事,忽见值日巡捕官进来,禀道:“有圣旨到!”施公听说,吃了一惊,不知又有何事。因即命人排设香案,到大堂上接旨。宣读已毕,原来是传旨嘉奖,并着令施公来京召见,暨转饬黄天霸,补授淮扬镇总兵,原任总兵杨大本,着开缺来京听候另用。关太顶补漕标中军副将,计全顶补漕标参将,何路通顶补漕标都司。递遗员缺,着令施公当本标拣员补授。施公当即谢恩,行了三拜九叩首礼,这才起来,将圣旨恭请进去。一面将众人传了进来,告知一切;一面就写了谢恩的奏稿。并遵旨转饬黄天霸等各补本缺。所遗守备员缺,即以李昆请补。千总员缺,即以李七侯请补。又申叙觐见日期,大约在十月中旬,并请旨简放大臣署理漕督各节等,一一起了奏稿,发与幕宾缮写。随即排齐香案,将此折本拜发出去,当驿递恭赍进京。

此时,漕标合营上下人等,都晓得黄天霸升授了淮扬镇总兵,关小西升授了副将,其他人等俱皆递升。惟有郝素玉听得此言,因关太尚未回来,不敢据以为信,要想着人去督辕讨信,又恐为人家取笑,说他性急,暗想:“莫若我去副将衙门,姑作给张桂兰道喜,便可打听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刻着人预备轿子,到黄老爷衙门道喜。当有仆从传出话去,一会子已备了大轿。郝素玉便装束齐全,带了两个女仆丫环,上了轿,直望副将衙门而来。不一刻已到,当即投了帖,自有人传报进去。张桂兰一听,即刻迎接出来。两人一见面,郝素玉给张桂兰说道:“我来给姐姐道喜呀!”张桂兰道:“妹妹,你这是怎说?有何喜事,给愚姐道喜!”郝素玉道:“你不要故作不知了,现在外面谁不知道,你还在这里装佯,这是何必!不然妹子又何必这时候前来,给你道喜呢。”一路说着,已进了内宅。贺人杰的母亲,也就迎了出来。

大家坐下,有丫环送上茶来。张桂兰便向贺人杰的母亲说道:“姐姐,妹子告诉你一宗奇事。郝妹妹方才到此,一见面就说,是特地前来给咱道喜。咱问她有何喜事,她便怪咱装佯,故作不知。又说:‘外面通知道了,怎么你自家的事,偏说不知道。这不是来骗人?’姐姐,你看这话可冤不冤呢!别人就作不知道,姐姐是终日在这里的,咱妹子可有什么喜事么?你既知道,何不说出来给大家知道,便是愚妹也可明白。这样一个闷葫芦,叫人怎打得破呢?”郝素玉道:“姐姐,你真个不知么?”张桂兰发急道:“妹妹!你这是什么话,咱若知道,还要问妹妹么?”郝素玉道:“非为别事,只因方才听人传言,说你家老爷升授了淮扬镇总兵,我家老爷就递补了你家老爷的缺,计老爷递补了参将。外间传说纷纷,所以妹子特地过来道喜。如今姐姐说不知道,难道这件事还是谣言么?”张桂兰听了这句话,登时也就半信半疑起来,正欲回答郝素玉的话,忽见贺人杰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一见张桂兰,便抢着磕了头,方才站立起来;忽见郝素玉也在这里,又走到郝素玉面前,也抢着磕了个头。毕竟贺人杰给她二人何以行此大礼,究竟有什么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五回 报佳音老幼两相欢 齐赴任英雄双接印

话说贺人杰迭连给张桂兰、郝素玉二人磕了两个头,站起来正要开口,他母亲便急急说道:“你为什么如此,敢是发疯么?”贺人杰道:“孩儿不是发疯,现在黄伯父与叔父都升了官了,孩儿不要给二位婶娘道喜么?孩儿本来回来给张婶娘道了喜,再去郝婶娘那里道喜的。难得郝婶娘也来到此,孩儿省得又过去了,所以就在此磕了头,不过就不恭敬些,不曾亲自登门。”张桂兰、郝素玉听了此话,不等贺人杰说完,就一齐抢着问道:“你叔父真升了官么?”贺人杰道:“二位叔父不曾升官,难道侄儿这两个头,是无故磕的吗?那是母亲所说,真个发疯了!侄儿早间到衙门里去,尚不曾有此消息,后来奉谕出去,接到圣旨。黄叔父升补淮扬镇总兵,关叔父升黄叔父的缺,计叔父就补关叔父的缺,何叔父顶补计叔父的缺,李五叔父现在大人已给他请要守备缺了。圣旨还令着大人进京陛见呢!侄儿本早要回来送喜信,因衙门里走不开,所以此时才回来的。如此喜事,难道不要给二位磕头道喜么?”张桂兰、郝素玉二人听了这话,真个是喜出望外,登时就眉飞色舞起来。贺人杰的母亲,也就给他二人道喜。郝素玉便向张桂兰说道:“姐姐,你现在深信无疑了罢!方才你说我冤枉于你,这可不是一件大事?”张桂兰道:“罢呀!你还说不冤枉人,人家不晓得,你偏要说人家晓得,只可不是冤枉我么!”郝素玉道:“此时不冤枉你了,是一位堂堂皇皇的总兵夫人了。”张桂兰一听,带着笑望郝素玉说道:“你不要嚼碎舌头,你家老爷回来,反不听与他说话。”郝素玉还想要回他两句,取笑一番,却好褚标抢了进来,向着二人说道:“你们二人不要如此争斗,咱看起来都是夫人,都是太太,只是咱老头子到今日还是个白丁。看起你们这些小孩子,夫人的夫人,太太的太太,咱老头子真要气死了!咱这白丁的老头子,倒要给你们恭喜恭喜啦!”张桂兰、郝素玉一齐笑着说道:“老爷子!你可不要这样说,你老人家是不愿意做官,难道当日大人不曾给你老人家保举吗?你老人家肯做官,包管还要比他们大得多了。就是他们现在如此,也是你老人家提拔出来的,你老人家心里也该欢喜。”褚标道:“天霸与小西两人,咱倒不曾十分提拔他们。郝姑娘面上,咱也不敢居功,那全是李五爷的大力。张姑娘你倒不要说,自从你偷盗金牌以后,以致将你匹配与天霸,其中虽然是朱老儿的力,可大半是咱老头子的力多啦!你现在居然做了二品的夫人了,真也可喜之至;就是郝姑娘比你略卑一节,指日也是要擢升的呀!”褚标又哈哈大笑,却好有人进来请吃晚饭,褚标只才出去。这里张桂兰也就留郝素玉吃饭,素玉也不推辞,此时二人好不欢喜。晚饭以后,郝素玉告辞回去。张桂兰送他上了轿,然后进来,又与贺人杰的母亲闲谈了一会,这才大家安歇,只也不在话下。

过了两日,黄天霸、关小西、计全、何路通俱已回来,先到衙门里见了施公。请安已毕,施公命他们坐下,当下慰劳了一番,又将京中的事问了一遍。天霸就将解御马进京,直至捉拿双飞燕为止,细细陈说了一回。施公大喜道:“足见恶人万做不得,即如双飞燕那样凶恶,今日也就将他拿住,明正典刑了。”当即传出话去,着令山阳县将双飞燕的首级解往徐州犯事所在,悬竿示众。并饬令传原告,当面验明销案。当下人传话出来,外面自然遵照办理。施公又与黄天霸等说道:“诸位贤弟!恭喜你们都升了官,本拟即命饬令各赴本任,以重责守。但是本部堂昨奉谕旨,着令进京召见。本部堂意见,还想诸位贤弟一同进京去走一趟,或者沿途有什么事办,方有照应。到京以后,本部堂或回原任,或留差遣,那时再让诸位贤弟各赴本任何如呢?”黄天霸等人齐声说道:“悉听大人的吩咐!”施公见他们如此,心中甚喜,又改说道:“诸位贤弟,现补各缺,都是钦差谕旨的。本部堂何能擅自做主?好在各衙门皆在城里,各位贤弟稍停一二日,就择期赴各本任接印,以重责守了。”黄天霸当即谢了饬赴本任的恩。施公又将麻雀子飞来鸣冤的话,告诉了天霸等。天霸等亦觉可怪,当下又道:“大人不必过虑,好在总兵等已经回来,细细打听,细细查访,将此案访明便了。”施公点头,又道:“诸位贤弟,沿途辛苦了,可各回衙门歇息歇息罢。”天霸等只才告辞出来,又与众家兄弟谈论一番,然后各回衙门而去。

且说黄天霸、关小西回到自己衙门,张桂兰、郝素玉接着,自然是先行道喜,然后叙述一番阔别之情。又过了两日,黄天霸、关小西先就料理起来,预备交代,各赴新任。这日,择定九月二十四吉日,黄天霸与关小西接印上任。计全自然也是二十四日接印,不必细说了。到了这日,早有两边衙门里的书差预备齐全,两人各接了印,望阙拜印谢恩。诸典礼俱皆行过,然后二人又到辕门,禀知接印任事,并谢恩。这一日,在城文武各官及两地绅士,均往两处道贺如仪。隔了两日,黄天霸又将家眷迁到总兵衙门里居住,关小西家眷也就迁到副将衙门里来。计全等人,自然也就各往任所。大家忙碌了半个月,只才布置大定。接着,施公的进京日期又将次看近。大家不能不预为料理,恐怕施公还要带他们进京,因此各人又预备起来。暂且按下。

再说施公看看十月将近,批折尚未回来,不知漕督着何人署理。麻雀子鸣冤一案,究竟是何冤情,尚未查访出来,倒也是烦恼异常。这日正在盼望批折,忽然由驿递将批折寄回。施公当即敬谨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奉朱批:漕运总督印务,即交淮扬海兵备道兼行护理。施公看罢,一面札饬淮扬道遵此,一面择了十月二十六日启程,一面随将日期奏报出去。又附片奏明,仍带黄天霸等北上,如有淮扬镇总兵等员缺,均就近拣员署理。这日拜发了奏折,仍交驿差驰递进京,算是进京的事已将料理清楚了,只等届期启程。惟有那麻雀子鸣冤一事,至今毫无头绪,施公实在纳闷。又过了有半个月,又是十月十五日,循例往天王庙拈香。施公先两日就挂出脾来,饬知所属文武各官,一体遵照。到了十五这日,施公便乘轿亲往天王庙,拈香已毕,打道回衙。才上了轿,那五只麻雀又飞进轿来,仍在扶手板上落下,望施公喳喳的乱叫。施公心知有异,因道:“雀儿,雀儿!尔果有灵,或应今日破案,尔便带同部堂前去,本部堂即可代尔等申冤了。”施公说了此话,那五只麻雀子果然飞出轿门。施公见麻雀飞去,命随从人等跟着麻雀儿走去。究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六回 报恩德麻雀再鸣冤 察形迹和尚真倒运

话说施公在轿内命随从人等,抬着轿子,跟那麻雀前行。忽听施公在轿内喊道:“尔等将路上那五个和尚拿来,不准放走一个,全带回衙门听审。”差役闻言,一声答应,即将头一掉,果见路旁有五个和尚,若有躲避之意,那种颜色甚为局促。差役一见,一齐动手,立刻将那五个和尚一齐拿了。施公见捉住了五个和尚,就命打道回衙。你道施公为何捉这五个和尚?只因他坐在轿内看得清楚:那五只麻雀儿在前时飞时止,忽然飞到此处,便歇在和尚站的那里,喳喳的叫了几声。施公便闪眼一看,忽见那五个和尚,皆穿着一色簇新的缁衣,就如麻雀儿身上羽毛一般。因此施公顿然省悟。又见那五个和尚,面貌颇非善类,所以才命人捉拿。

一会儿到了衙门,当即吩咐差役,将和尚好生看管,听候午堂严讯。施公下轿,进入书房,更衣已毕,便将计全等人传来,告知他五个和尚的光景。因道:“诸位贤弟,你们大家看,这五个和尚内中有什么缘故?”计全道:“参将等不敢妄议。”施公道:“现在外面,你们何不前去看看,以便大家商议定了,好升堂审问。”计全答应,随即出外来到班房内,将那五个和尚详视一番,复进入书房。施公问道:“诸位贤弟,看见过了,究竟那和尚有无形迹可疑之处?”计全道:“在参将看来,恐怕不尽是和尚。”施公道:“何以见得?”计全道:“如此说,内有一个和尚甚觉可疑,有类女流的气概。”施公道:“本部堂在先初见时,尚未曾详视出来,及至带回衙门,沿途见他们步履,内有一个甚非男子的步法。今贤弟所云,实在所见略同。但不知这和尚中,何以又杂入尼姑一人,甚是不解。难道是僧尼通奸不成!”计全道:“大人的明鉴,参将还有一事可疑,何以那五个人,皆穿着一色簇新的缁衣?显便新近改妆,使人不能识破。少时大人升堂审问,参将却有个愚见。”说至此,便走进一步,低声说道,可如此如此,“即可分别出来,立判真假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施公听罢,拈须微笑道:“所见甚是。本部堂随机应变便了。”

不一会,施公便命升堂。外面也传出伺候,书差衙役均已齐集。此时街坊上的人皆已知道,都说:“这五个和尚既未闯祸,又未犯法,何以施大人将他们捉去审问?我们倒要前去看看,单看施大人何以审法,审出什么案情来,我们也可以见识见识。”因此随声附和,纷纷而来。偌大的一庭大堂,竟被那六街三市的闲人挤得全无隙地。当由差役弹压,手里拿着刑杖,向两边乱扎,好容易分在两旁,站立下来,中间让出一条甬道。正在纷纷扰扰,众口喧哗,忽听阁子后头响一声,从差役起以至闲杂人等,无不肃然起敬,鹄立两旁,屏气敛容,听候施公升堂。又见暖阁门开,施公从内里一踮一跛走了出来。当下差役即齐呼威,喊堂已毕。施公已升了公座,当将朱笔标了提刑牌下,着人去提和尚。

差役答应,不一刻立将那五个和尚一齐提到,当堂跪下,五个人齐磕了头。施公便指着那中间灰面的,问道:“你唤什么名字?”那和尚道:“僧人唤作悟空。”施公又问道:“你是哪里人氏,俗家姓谁?”悟空道:“僧人是桃源县人,俗家姓郎。”施公问道:“出家几年了?”悟空道:“僧人出家两年。”施公道:“你为何事出家?”悟空道:“只因看破世情,向空门中寻些乐趣。”施公道:“你在哪里剃度?”悟空道:“在京口金山寺剃度。”施公道:“你受过戒么?”悟空道:“还不曾受戒,此时正从金山告假,前往五台山受戒,走此经过,便到俗家省视父母,然后再行北上,去受三衣钵,具顶礼皈依。”施公听他说话,甚是不俗。因又问道:“尔曾读过书么?”悟空道:“僧人也曾读书,但涉猎不精,粗识之乎而已。”施公问罢,又向上首那淡黄色面皮一个问道:“尔唤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俗家姓谁?”那一个道:“僧人名唤悟性,也是桃源县人氏,俗家姓黄。”施公道:“你又为何事出家?”悟性道:“也因为看破世情,因此一齐在金山与悟空削发。”施公又问下首那粉红面皮的一个道:“你叫什么名字,俗家姓谁,哪里人氏?”那和尚道:“姓李。”施公听说姓李,即便留神,因为李盛氏一案。又听他说道:“名唤悟色,也是桃源县人氏。悟性与我家邻居,隔有五六家。我也因看破世情,与他一齐往金山寺削发。”施公听他所说的话不甚圆转,因望下追问道:“尔俗家尚有何人?”悟色道:“俗家并无多人,尚有一个母亲。”施公道:“你为什么不在家中侍奉老母,却去削发为尼的?”施公有意错说一句“为尼”,即从此看他的颜色。哪知那悟色一听此言,登时脸色变了颜色。而施公看得清楚,便将惊堂木一拍,道:“尔往下讲来,为什么削发为尼?”只见悟色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勉强答道:“大人怎么说我是削发为尼,这话可不奇怪?”施公一面听他说,一面又去看悟性、悟空,及那两个颜色。但见悟性、悟空神色不定,又想悟色说话的光景,早看出有五六分奸情来。因又向悟色说道:“尔说不是女尼,本部堂细看你相貌,微察你声音,无一非女人形体。本部堂在先就看出来了,因此才叫人将尔等拿来,尔尚敢狡辩!”这一番话,只问得悟色面如土色,不敢声张。施公道:“尔为什么不开口,难道本部堂说的话不是么?”悟色正要勉强辩驳,只见悟性在下面禀道:“大人可不要错疑惑了,僧人与悟色既系邻居,又系同志,实系不是女流,尚求明鉴。”施公道:“若非同志,焉得僧尼同行?本部堂明镜高悬,尔可代他狡辩。本部堂少停一刻,给尔个凭据,究竟是僧是尼,那时尔才无得抵赖。”

说着又去问那两个和尚,道:“你这两个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俗家姓谁?与他三个人想也是一齐削发的了。”这一个道:“僧人名唤觉慧。”那个道:“僧人名唤了凡,均是寿州人氏。出家五年,尚未受戒。今年闻说北五台放戒,僧人前去受戒,走此经过,遇这三位师兄,约同一齐前去。僧人万不敢为非,务求大人超豁。”施公听罢,见这两个和尚,却非悟性、悟空那种酒肉气象见于形色,因道:“你们两个,不是与他三个一齐削发的?”觉慧、了凡齐说道:“僧人实在不是与他三人一齐削发。而况从前并不相识,还是前月在此地客栈内遇见,说起来才与他们三个人相熟的。”施公道:“你既要往北五台受戒,为何不去呢?”觉慧道:“僧人本即要前往,因悟性、悟空说之至再,要结伴同行,又道:‘放戒日期尚早,我等还有件事尚未清楚。稍等半月,将事办毕,即与你同去了。’当时僧人就说道:‘我等盘川不敷,未经受戒,沿途又不能挂单,等到你们何时呢?’悟性、悟空又道:‘你二人不必着急,盘川不足,自是我等资助,何足为虑。’因此就耽搁下来。”施公道:“你既与他们不是一起,所穿衣服,又何与他们三人一色簇新呢?”觉慧道:“这两件新缁衣,也是悟空做给的。”施公听罢,也不往下再问,即传官媒立刻到堂谕话。毕竟传官媒为的何因,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七回 命官媒仔细验尼僧 审逃妇推敲判曲直

话说施公命传官媒,当下差役答应,立刻将官媒传到,给施公磕了一个头,站在一旁。施公便指悟色道:“尔将这个和尚带去,将他验明,前来回话。须要据实禀报,不准含糊隐瞒,若有半句虚言,本部堂定严究不贷。”那官媒听说,暗道:“今日大人传俺到堂,这做官媒虽属贱业,到底是妇人,何以令我去验看和尚!这事如何做得呢?”只见她甚是为难的站在那里。施公见此情形,也知道她的本意,因又道:“你为什么违背本部堂的堂谕,还站在这里不去么?”那官媒听说,又向施公跪下,回道:“大人的吩咐,官媒究是个妇人,何以能去验和尚,还求大人的明鉴。”施公听说,便微笑道:“你疑惑他真个是和尚么?他却外面是和尚,其实是个尼姑,本部堂业经看明无误,只因还欲强辩,所以将尔传来,确实查验,方使他毫无遁饰。本部堂岂有不知你系女流,何能与和尚查验。因本部堂业已查明,欲使尔作个见证,尔可从速前去。”

官媒听了这些言语,不敢不遵。只有站起来,走到悟色面前,即拖下去。悟色一见官媒婆来拖,真个吓得魂散九霄,魄飞天外,跪在那里哀求,说道:“僧人实系和尚,并非女流,还求大人明鉴。”施公听罢,忽然大怒道:“尔等可先代他将衣服剥下,验明之后,如果实非女尼,本部堂当从宽释放;若果系女尼,定即严刑处死。”那些差役一声答应,即走过来,将悟色翻倒在地;官媒婆首先动手,先将他外面缁衣剥去,即来剥他的第二层,一连剥了两件,官媒即用手在悟色胸前一按,掉转头来向施公回道:“大人的明鉴,底衣毋庸剥了,验得他胸前两乳高耸,确系女流。”施公闻言,即命将她翻转过来问话。差役答应,又将悟色推至公案下面跪倒。此时悟色直吓得口噤难言,向上只是磕头求恩。施公道:“本部堂将尔验得明白,尔尚有何抵赖么?”悟色道:“尼僧再也不敢抵赖了。”施公道:“尔为什么与和尚同居一处?”悟色道:“这才是悟性害得我好苦,求大人问悟性便知道了。”施公道:“但凭尔据实说来,若真为他所骗,本部堂代尔申冤。”悟色正要说出,见悟性在旁使了个眼色,悟色欲言不语了。

施公看得清楚,即向悟性大喝道:“好大胆的刁僧,在本部堂公堂上,还敢如此刁狡,速看大刑。将这习僧拖下去,先行打五十大板,然后再问。”差役一声答应,立刻将悟性拖到阶下,按倒在地,褪下裤子,一五一十,连打五十大板。只打得悟性叫苦连天,皮开肉绽。施公命将他拖翻过来,又问道:“你为什么与尼姑杂居一处?其中定有隐情,尔快从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实,再看夹棍相待。”悟性在下面还是辩道:“僧人并不知所犯何法来,遭大人提案,真是冤枉!而况僧人实不知道她是个女尼。她说为僧人所害,僧人还说为她所累呢。要求大人明鉴,格外施恩。”

施公见他还是不招,因又问悟色道:“尔为什么为他所害?尔可从实招来,若有虚言,也叫尔皮肉受苦。”当下悟色见悟性被打如此,若不说出来,定要挨打,只得说道:“小妇人本非女尼,他也本非和尚。小妇人姓李,母家姓高,他姓柏,名唤长善,与妇人是邻居。只因他将小妇人骗出来,当时小妇人深恐为人看破,他便叫小妇人前去削发,他自己也将头发削去,一路改扮和尚,由桃源逃至淮城的。”施公道:“原来尔被他奸拐出来的。”李高氏道:“何尝不是。”施公道:“尔为何受他的哄骗呢?”李高氏道:“只因小妇人家贫,丈夫实不能养活,因此他逐日甘言蜜语,将小妇人诱上手,然后逃出来。也是小妇人一时不明,致罹法网。”施公道:“家有何人?”李高氏道:“丈夫名世良。”施公道:“你婆婆母家姓什么?”李高氏道:“姓盛。”施公道:“你丈夫名唤世良,你婆婆母家姓盛,你丈夫果知道你被他奸拐么?你家中曾有人出来找寻你么?”李高氏道:“小妇人自从被长善奸拐出来,怎么得知道家中有人出来寻找,料想我婆婆都要着人出来寻找小妇人的。”施公道:“这句话倒被你猜着了。尔可知尔婆婆到本部堂这里来告,说是他儿子世良,被你因奸将他谋害死了。头一日他儿身死,第二日尔就逃出。可是据尔所说,尔丈夫定是为尔谋害无疑了。快讲!为什么将他谋害?从实招来。”李高氏一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因哭诉道:“小妇人实在不曾谋害亲夫呀!是他自己病死的。大人如不信,可传小妇人的婆婆来问,便知明白了。”施公道:“尔说不曾谋害亲夫,尔丈夫第一日死,你为什么第二日就跟人逃走呢?”李高氏道:“只因家中贫寒,丈夫一死,小妇人更难度日,因此柏长善就将小妇人带出。”施公道:“胡说!天下岂有此情理,亲夫才死,尔便跟人逃走。其中显系谋害,恐怕随后被人觉察,因即先期逃脱,何可瞒得本部堂来。”说着即命人将夹棍抬上,差役答应。施公又道:“将他夹起来再问。”差役一声吆喝,登时就将李高氏夹起来,将两头绳子执在手中,听候吩咐收紧。施公在上又问道:“尔招是不招,若再不招,尔就要吃大苦了!”李高氏道:“青天大人呀!妇人实在不曾谋害亲夫呀!”施公听说,喝道:“尔不吃苦头,断不肯招。”令将夹棍收起。下面差役听说,即刻将两头绳子一收,只见李高氏大声喊道:“痛煞小妇人了,小妇人没命了。求大人宽恩放下来,小妇人情愿从实招来。”

施公便命松下来,李高氏这才招道:“丈夫李世良本来多病,自从去年又添了病症,只因家贫无力医治,柏长善就常来资助些银钱,给丈夫医病。日过一日,渐渐与小妇人眉来眼去,后来竟为他诱奸,其时丈夫并不知道。小妇人也常与柏长善说:‘若我丈夫病好了,知道我与你如此,我没有命了,我丈夫定要处死我的。’柏长善听了小妇人这话,他就叫小妇人不要怕。他说:‘你家丈夫定然不久于人世,眼见要死了。’到了两个月前,小妇人的丈夫,更加病重起来了。柏长善这日到了小妇人家内,他见我丈夫病势垂危,他还为叹息,临走时他又向我婆婆说道:‘我看你家儿子这个病,是好不得了。若要好,须服一灵丹,或者碰他的造化。’我婆婆说:‘哪里来的灵丹呀!’他又说:‘那灵丹么?不过这样说罢了。’我婆婆就谆嘱他:‘如有处讨,讨一服来给他吃。’长善说道:‘既这么说,我就去讨来。’到了将晚那时节,他果然拿了一包末药来,交给我婆婆,说道:‘既然如此,我给你办一服,给你儿子吃下去,碰碰他的造化罢。’柏长善当时就走去了,我婆婆也将末药交与丈夫服下了。到了半夜,丈夫果然真死了。小妇人就将婆婆喊起来,告诉他,丈夫已死了,这是怎样好!我婆婆也不疑惑是那末药吃死的。到了天明,柏长善又来到小妇人家内问病。才进门来,我婆婆就告诉他,人已死了,这是如何好,衾衣棺木一概没有。他就向我婆婆说道:‘既然如此,我给你办一套来,随后你再陆续还我钱罢。’我婆婆听说这句话,真个是千恩万谢。他办了棺木衣衾,当日就将我丈夫收殓起。后来他就告诉我道:‘你丈夫本来是要死的,与其留在世上受罪,不如叫他早些死了还好,是我那末药将他毒死的。’”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八回 治罪人遵依国法 率臣职入觐天颜

话说李高氏说出她丈夫李世良是柏长善用末药毒死,收殓以后,才将实话告知李高氏。施公听到此处,便向李高氏问道:“柏长善既告诉你丈夫是为他末药毒死,你那时听了这话,是怎样对他说的呢?”李高氏道:“小妇人听了这话,便与柏长善道:‘你如此狠心,害的我好苦。我丈夫虽不会好,还让他好好善终;你今日将他毒死,叫我所靠何人呢!’他就说:‘我早预备了,现在没有别的主意,你明日就跟我走将起来,定不少你的吃着,总比你丈夫在日好些。’小妇人当时只是不行。他见小妇人不行,他又说道:‘我费了多少心,不过为的是你。你丈夫虽然死了,我又买衣衾棺木,将他收殓起来,也算对得起他。我好意花了这些钱,又将你带走,还给一生吃着不尽。此时你不跟我走,不但叫你所有的衣衾棺木的钱立刻还我,还要带你去县里报官,说丈夫是你害死的,我们是邻居不能不报,那时你可就没命了。若即时跟我远走他方,我定看待你比你丈夫好上几百倍。’彼时小妇人听了这话,若不答应跟他走,怕真报了官,小妇人还是没命,因此就跟他逃走出来。到了外面,他又说:‘我同你男女同行,路上诸多不便,不若一起削去头发,才好掩人耳目,人家才看不出来,而且断不疑惑。’小妇人心想:既已逃走出来,也不能再回家去,万一被人识破,反而不美。不若就依他的话,把头发削去呢。这就是小妇人的实供。丈夫实在不是小妇人谋害的,求青天大人明鉴!”

施公道:“据尔所说,只是尔与柏长善两人逃出来,怎么又与那三个人在一起呢?”李高氏道:“那个觉慧、了凡,实是在客店里遇见的。这个悟空也是桃源县人,小妇人却不认得。这日走在路上遇见他,他却认得柏长善。他一见了柏长善,又见小妇人,他就问柏长善,道:‘这是何人?’柏长善当时便骗他道:‘是我表妹。’他又说道:‘既是你的表妹,你为何与他私自出来?’柏长善听见这句话,疑惑他是知道拐奸的情节,便邀他到了客店,苦苦哀求,叫他不要声张了。他见柏长善情虚,也就种种的敲诈起来。柏长善见他如此,怕他声张,因此衣服饮食均是柏长善包管。”施公道:“据尔所说,怎么他也去削发呢?”李高氏道:“他本来是和尚,就是柏长善叫小妇人削发,还是看见他,才想起这个主意来的。”施公听了,便叫李高氏跪在一旁,去问柏长善及悟空。他两人见李高氏一一招出,知道不能抵赖,也就说了口供。施公便命分别收禁,候传到李盛氏再行发落。差役答应,即带下分别收禁起来。施公也就退堂。那些看审的人,无不佩服。

闲话休提。过了两日,差役又将李盛氏传到。施公又将那柏长善等一干人犯,提到堂上,又复了一审。施公又命柏长善照着原供,细细招出。李盛氏在旁听得清楚,才知自己儿子是被柏长善害死,当即求施公申冤。施公即判:将柏长善秋后处决。李高氏虽非谋害亲夫,亦非自己起意,事先不知情,但不应听凭柏长善诱奸;事后既已知情,亲夫为人所害,因何不投官求雪,反因柏长善骗吓,遂致潜逃,已是罪有应得,判将李高氏绞死。悟空遇事生风,任意敲诈,着重责二百板,押解回籍,勒令还俗。觉慧、了凡,讯无别项事情,姑从宽释放,着即赶紧出境,不准逗留。李盛氏准着其于族中择嗣应继。施公判毕,当即发落清楚,这才退堂。你道那五只麻雀儿,又何以知道前来鸣冤呢?只因李世良当日见一古照壁上,有个麻雀窠窝,那时被那狸猫在上争食,误将麻雀儿窠跌下来。李世良便上前一看,见窠内有五只雏雀,他存心不忍,即将这五只雏雀,带回家中喂养。等到羽毛丰满,即将这五只麻雀儿放去,所以五只麻雀儿感他这一点好生之心,今日前来与他申冤雪恨。亦老人结草、黄雀衔环之意。所以,世间人万不可因细物无有知识,遂致戕其性命,以为此不过是些飞禽昆虫之类,即戕害亦不足奇。殊不知古来有多少善人,一念好生,遂致大富大贵、福寿绵长的不知凡几。类如那董昭,在河岸旁边见了一丛蚂蚁被水冲散,汆在水面,他即用一根芦,慢慢的将些蚂蚁救起。到了夜间,梦见一位黑衣使者,前来谢他,口中说道:“我乃蚁王也!蒙君能拯救我家的族类性命,赖以更生,感君之恩,特来敬谢!我已上恳天曹,保君今科大魁天下。”谢毕,那蚁王辞去。后来董昭果然状元及第。又毛宝于幼时,见渔人网一大龟,浑身绿毛。他一见便觉奇异,就掏出钱来向渔人买去。那渔人见他钱少,又见他是个小孩子,因与他说道:“我绿毛龟,若担到市上去卖,人家要用绿毛龟板的,定然出多钱买;不然我卖药铺里去,也要值好些钱了。你这几个铜钱,就买这绿毛龟,哪里肯卖。”毛宝当下就问那渔人,道:“你说这龟可以卖多少钱,人家买去有何用处?”那渔人道:“将这龟打碎,配在药中,可以治病。”毛宝听了这句话,又问那渔人,道:“这龟既为人打碎,那不是死了吗?”那渔人道:“自然死了。”毛宝听说,心下好生不忍,因即将那渔人领回家中,向他父母索出多金,将这绿毛龟买了。等渔人走后,他又重到那河边上,将龟放去。后来毛宝被难,到了前临大河、后又有追兵的时节,他自问是死定了。正在无可设法之时,忽见河内浮起一个绿毛龟来。那龟头只是望他乱点,若有救他之意。毛宝会悟,想起幼时曾放一龟的,或者就是这个龟前来救我。因此就跳上龟背,只见那龟头昂在水面,将毛宝渡过江去,后来毛宝官居极品。

闲话休提,再说施公将各事办毕,便料理行装。到了这日起行,便带了黄天霸等,乘坐绿呢八人大轿,出得衙门。只见六街三市扶老携幼,望切攀辕者,塞满于途。施公一一致谢。走了好一会方才出城,下轿登舟而去。那在城文武各官,亦恭送如仪。施公又谆嘱一番,然后开船而去。施公此一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〇九回 夫妻母子惜别依依 兄妹姑嫂叙谈款款

话说施公自钦命南江漕运总督,三年满任,循例禀请陛见,迨奉旨:着即日来京。施公便遵旨入觐,并带领黄天霸、关小西、何路通、计全、李昆、李七侯、金大力、王殿臣、郭起凤、贺人杰等人一同进京,为的沿途恐有事办,一来用资防护,二来借此访拿恶霸土豪。这日雇了船只,率众同行,前集书中已说明一切,不必再表。此时随从诸人,却都情愿,惟有关小西放心不下,看官你道为何?只因郝素玉已有身孕,行将足月临盆。王道不外人情,所以关小西实在不放心他妻子一人在家,却又王事勤劳,不便辞却。只得重托黄天霸,转托张桂兰并贺人杰的母亲,随时照应。张桂兰与郝素玉本来情同妹妹,岂有不答应之理。关小西这才放下一半心来,跟随施大人入觐。临行时,又亲至总镇衙门,与张桂兰面托一番。这才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光景。那贺人杰此时也跟随施公前去,在贺人杰的意思,只想立一两件功劳,再升个一官半职,不但自己有荣耀,且可慰死父于地下、生母于堂前。哪里知道,他母亲却实在有些不放心他前去。这日未动身的前一日,向着人杰说道:“儿呀!你明日就跟大人与诸位伯父、叔父进京,在你的本意,固是一心向上,耀祖荣宗。可知道为娘的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但愿你沿途谨慎,不可逞一己之勇,目下无人。诸事总要听你黄天霸叔父的教训,不可违背好言。只要随大人安稳回来,为娘的也可放下一段肠子了。”说罢,不禁流泪不止。贺人杰看见如此光景,不免也流下几点英雄眼泪,因即说道:“母亲!何必如此伤感,孩儿此去,沿途有诸位伯父、叔父一起同行,还有什么可虑的事情。即使大人有一两件事派孩儿去办,孩儿自当遵依大人的吩咐,并随时请教诸位伯父、叔父的指示,总期有益无害,免得您老人家挂怀。母亲,您老人家放心罢。”他母亲听了人杰这番话,实在又悲又喜。喜的是儿子不过才十八岁,便知立功替父增光;悲的是这样一个年轻孩子,在别人家,方且连大门尚不许他出去,只因他没有老子,便几千里的跟着施公出远门进京。因此一想,故又不禁悲喜交集。好容易忍着泪,又向人杰说道:“我儿,你能如此谨遵母命,为娘的也可放心了。”人杰退出,他母亲又去黄天霸住宅内,面托天霸道:“叔叔,你明日跟随大人进京去了,此一去定然官封极品。家中,叔叔倒不必挂心,妹妹与侄儿自有愚嫂照应。但是愚嫂要重托叔叔,人杰儿年轻,叔叔看他父亲的分上,随时随事教训于他。不但愚嫂铭感不忘,就是他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叔叔的。”黄天霸道:“嫂嫂说哪里话来,想我天霸与大哥情同骨肉,只恨他去世太早,不能共享荣华。今人杰侄儿能与大哥增光,也是嫂嫂的福气。咱天霸说的话,不必嫂嫂吩咐,此去回来,即使沿途无甚功劳,想大人也要保举侄儿加一官半职的。再那回来之后,咱便要与人杰完娶婚姻。殷家女儿年岁也不小了,早一点娶回来,也好早些抱孙子,好慰晚景。嫂嫂你但放心了,总之人杰的事,总是咱天霸一人承当,不须嫂嫂担忧,也可对得起咱大哥在日那种交情呢。”说罢,贺人杰的母亲自然心里感激不尽。又将人杰唤来,当着天霸的面教训一番。张桂兰在旁也就说道:“嫂嫂,你尽管放心罢。侄儿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不懂事,他已十八岁了,兼他聪明加人一等,嫂嫂你还有什么可虑的呢。”人杰的母亲也道:“这总是叔叔、大妹妹抬举他的罢。”又谈了几句闲话,这才大家各去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间,黄天霸带领贺人杰,便随施公动身。那边关小西也叮嘱了素玉许多话,无非叫他临产时加意保重。郝素玉也不免一番惜别之情。施公动身以后,酌定水陆并进,按站而行,代访土豪恶霸,并一切疑难案件。暂且不表。

再说郝素玉自关小西动身之后,不到十日,便觉身孕沉重,大有临盆之意,她便先为预备。俗话说得好:六甲行人,说到就到。郝素玉早将临盆一切应用物件,及饮食之类,预备停当。又将贺人杰的母亲接来,以备临盆时需人照应。却好她的嫂子是早知她有身孕的,且晓得她将及临盆,也从菊花庄家内赶来,并由郝其鸾亲身送到,兼来看看他妹子。是日兄妹姑嫂见了面,好不亲热。你道郝素玉自从嫁与关小西之后,与她的哥嫂已有三四年不见,今日见面,岂有不亲热之理,此亦人情之常,不足见怪之事。当下郝素玉就备了酒席,代她哥嫂接风。此时郝其鸾还不知道关小西跟随施公进京陛见,还是郝素玉说出,方才知道。当下其鸾夫妇,又与贺人杰的母亲见过礼。郝素玉又将始末的话,告诉其鸾夫妇知道。郝其鸾方才晓得是贺人杰之母,也就羡叹了一回。一宿无话。

次日,郝其鸾便独自街坊上闲游了一回。他妻子又去拜望张桂兰,当由张桂兰接入,彼此又谈了许多阔别之情,是日桂兰即请她便饭。次日张桂兰又去回拜,郝素玉也就留桂兰便饭。隔了几日,张桂兰又备了盛宴,请素玉的嫂子赴宴。郝素玉的嫂子也都送了些土仪过去。此时,褚标闻了郝其鸾来了,也想去拜望一回。又因只有行客拜坐客,没有坐客拜行客之礼。却好郝其鸾闻得褚标尚在天霸衙门内,他便先去拜望。褚标听说他来,好不欢喜,当即请见。彼此见面,真个是言语投机,心心相印。谈了好一会,郝其鸾这才别去。次日褚标便去回拜于他,郝其鸾正把褚标请入里面,家丁献上茶来,彼此尚未谈了两句话,只见有小丫环匆匆的走了出来,向外边喊道:“你们快来两个人!贺太太吩咐,着一个去总镇衙门里,将黄太太即刻接到;着一个赶速去接稳婆。太太现在要临盆了,你们切不可误事。”那外面的家人听了此话,哪敢怠惰,即刻如旋风一般分头前去。这里小丫环也就仍回上房。褚标与郝其鸾听了此言,也就帮同催人再去接。张桂兰先到,接着稳婆也来,大家到了上房。此时也不便与郝素玉说话,只问了两句,腹中觉得如何。郝素玉只是双眉并蹙,勉强答应道:“也说不出怎么样!惟有腹痛难忍,好是往下坠的光景。”毕竟何时方产下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〇回 郝素玉喜产佳儿 张桂兰巧捉窃贼

话说郝素玉身孕已经足月,将次临盆。只见她紧蹙双眉,哼声不止,当由稳婆代她试验了一回,知已要产。即便扶她上了盆,又命人打了许多水来。外面自有郝素玉的嫂嫂率领丫环仆妇安排参汤等类。不一刻,只听房内稳婆喊人拿大汤。外面答应,即刻将参汤端进,由稳婆取在手中,递到郝素玉唇边。郝素玉轻启樱桃呷了两口。此时只觉腹中愈痛愈紧,虽当此九月天气,总痛得香汗盈腮。房中虽围着多人,却是静僻,毫无声息。大家正在等候,只见郝素玉眉头一蹙,脸一苦,一个噤战,忽听“哇”的一声哭,已产下一个孩儿。稳婆接在手中,先报了一声喜,是一位公子。大家一听,俱各欢喜,却也不便多说话,只催着稳婆将素玉扶上床,好生坐定。稳婆这才来与小孩子用水净洗。此时却早有小丫环飞报出来,给郝其鸾报喜。郝其鸾一听此言,自也喜欢无限。褚标在旁,便与贺喜道:“恭喜老侄台,添了外甥了。关贤侄虽不在家,这场饼宴是要老侄台代办的。”郝其鸾道:“自不必老叔烦心,小侄自当代办。”当下又问小丫环,产妇是否结实?小丫环回道:“太太结实的很,现在已上床了,舅老爷请放心罢。”郝其鸾自也欢喜。不一刻褚标辞去。郝其鸾便走进上房,在房门问了一声,由他妻子代应了一声。郝其鸾又吩咐他妻子好生照应,又向贺人杰的母亲并张桂兰道了谢,然后出去。房内尚有些未了之事,又由稳婆进去收拾清楚,这才告退出去。张桂兰因自己家中无人也要回去,临行时又谆嘱郝素玉一番,叫他格外保重。郝素玉又道了谢,张桂兰这才回去。郝大奶奶送上轿,并请他闲日来看洗三,吃汤饼宴,张桂兰亦满口允诺。

郝大奶奶回到上房,自然小心照应。郝素玉自上床之后,果然结实异常。隔了一日,便下床来净洗一回,又抚弄婴儿一番。说也奇怪,那孩子酷肖小西的模样。贺太太在旁便取笑道:“妹妹,当日倒难为你家老爷呢,怎么这小孩子与你家老爷竟是一模无二!不必说睁眼睛的看见,知道是关老爷的儿子,就便瞎子来摸,也不会说错的。真正像极了。”这两句话,把个郝素玉已说得满面通红,好不害臊。光阴迅速,又是三朝。张桂兰一早就来道喜,接着稳婆又来。到了午末未初,便代小孩子洗浴,大家又掷了许多洗儿钱,稳婆更是欢喜。洗儿已毕,正要抱出去给人观看,却好郝其鸾领着褚标已走进来,稳婆即把小孩子抱出来,先给郝其鸾拜了两拜,然后送至切近与其鸾解看。其鸾便命稳婆抱着,代小孩子拜见褚标,口中说道:“尔还不会给老爷子磕头。”稳婆即便抱着小孩子,转身向褚标拜了两拜,又送至切近给褚标观看。褚标一见,便笑道:“不必猜疑了,分明是个小关西,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抚弄一回,又在身旁取出两件器物,是把镀金锁、一副小金镯,当下给孩子戴上,口中说道:“保佑你福寿绵长。”稳婆在旁代为谢过,郝其鸾又谢了一回。却好外面已有家丁进来,请赴汤饼宴。当下郝其驾便邀褚标至外面饮酒,上房里面也摆出酒席。是日贺太太首座,郝大奶奶相陪。素玉独在房中,自己生产后不能出来,恐怕经风。稳婆自有老妈妈陪他去吃饭。一会子,大家饮酒已毕。郝素玉开发了稳婆的钱,稳婆告退下去。于是张桂兰等四人,大家说笑了一回,也就散去。郝其鸾与褚标饮酒已毕,褚标然后告退,仍回天霸署中。郝其鸾又写了一封书,着人送到驿站,沿途探报关小西,使他得知,以免悬挂。郝其鸾夫妇等素玉满月之后,因家事摆脱不开,也就回去。

趁此交代,这日张桂兰与贺太太回到衙中,也无甚闲话可表,用过晚膳,各自安歇。不期这日夜间,总镇衙门里却捉住一个窃贼。过天星的小贼,姓蒋,排行第二,人就唤他蒋二。他本是宿迁人,因在本地犯窃的案子太多了,各衙门捕捉得紧。他因为怕被捉住,便离开宿迁,换个地方,一来让让风头,二来拣个把富户做一趟买卖。这日到了淮安,听说城里有一大家富户,叫作王十万,就在总镇衙间壁。蒋二打听清楚,便思去王十万家行窃。又因近逼镇台衙门,更兼闻黄天霸新近升了总兵,恐怕此去万一王家警觉,惊动了黄天霸那边,那可实在不妙。后来又打听,天霸已随施公进京,这蒋二便大胆前去,准备将王家偷窃一空。当晚,就独自喝了一两壶酒,趁着酒兴,拖到三更时分,从黑暗里溜到王十万家后墙片。本来是挖洞而进,因墙垣的根脚皆是石头与三合土砌就的,甚难钻人,因改从高而进。哪里知道看错了路径,不意走到总镇衙门里来。当下还不知道,跳过墙垣,一路蹿房越屋,直望上房而来。可巧走到这爿房屋上面,就是张桂兰的卧室。

此时张桂兰早已睡觉,忽从梦中惊醒,觉得房屋上面有脚步声音,再一细听,果然不错,暗道:“这个笨贼,也不打听打听,怎么偷到你祖宗这里来!也罢,我且看你如何偷得去。”暗自说罢,一翻身坐了起来,侧耳细听,只听得“啪”的一声,从屋上掷下一件东西来,知是问路石子。张桂兰一听,也就轻轻的下了床,顺手取了一把刀,正要开房门出去,复又听那屋檐口有人下来的声息;他便蹑着脚步,走到窗子口,向外面一看,果见一个人从屋檐上,用着一根绳子放了下来。张桂兰一见,便知此人无大本领,也就不放在心上,心中暗道:“我何不使个关门捉贼计呢,料想这个贼也脱逃不去。”正在暗想,又听房门外有撞门之声。张桂兰还是不声张,反将窗户轻轻用刀撞开半扇,他便一纵身跳出窗外,复将窗户反关起来,便由外面绕到堂前。此时蒋二已将房门撞开挨进去。张桂兰见窃贼已进了房,她也挨身进内,便从房门后将身子掩住,看那贼人行事。只见那小贼,先将火卷一亮,四面一照,便走向皮箱前,从腰中取一把小刀,准备去剥开皮箱,以便倾倒。这个时候,张桂兰却不等他划皮箱子,便一个箭步,轻轻跳在蒋二背后,将刀一举,便刀背子认定蒋二的右臂上,一声断喝,一刀背砍了下去。不知蒋二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一回 总镇署桂兰擒窃贼 济南府施公接状词

话说窃贼蒋二被张桂兰一刀背砍中右臂,登时栽倒在地,口中哀求说道:“求老爷饶命。”一连喊了两声。张桂兰复又在他左肩头,用刀背又砍一下,直砍得蒋二哼声不止,死去活来,蹲在地上动弹不得。张桂兰见他已是不能动弹,这才取了火种,将灯光亮起来,在蒋二脸上一照,见他约有二十多岁年纪,虽然来做窃贼,倒也生得不甚丑陋。再将他浑身上下一看,他穿一身玄色衣靠,旁边地下落下一把八寸八长的尖刀。张桂兰看罢,将灯放在桌上,便喝问道:“该死的贼囚,尔胆敢凌太太的虎威么?尔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太太是何等样人!你这死囚也不打听清楚了,就来犯窃,咱倒不曾听说窃到总镇衙门里来了。”蒋二此时已被他两刀背砍昏晕过去,渐渐苏醒过来。一闻此言,方才明白,是偷错了人家。又听张桂兰太太长、太太短,在那里乱嚷,心中暗道:“怎么女人家有这等本领,想来定是个蛮婆。”一面想一面将眼睛睁开一看,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美貌妇人,心中更觉奇异。正要开口求饶,又见张桂兰问道:“你这贼囚,姓甚名谁,哪里人氏?怎么太太问你的话,你还装佯不睬太太么?”蒋二哀求道:“求太太格外施恩,小人实是误犯。小人姓蒋,排行第二,就唤作蒋二,是宿迁人氏。只因小人幼失父母,稍长便喜舞弄枪棒,又好结交朋友,却是无以生计,因此就做了狗偷之事。起初窃了一二回,无人知道,也未犯过案,被地方官捉去,由此胆大起来,以为这件事是终不犯案的。哪里知道愈做愈多,失窃的人家恨极了,就去禀了地方官,请地方官捕捉。地方官因窃案迭出,觉得于他自己官声有碍,又恐被地方上官绅士告发他纵贼贪赃,因此差了捕快,立限捉拿,务要将屡犯贼案的窃贼拿获到案,追究惩办。果真上头追得紧了,他们就叫小人去别处躲避躲避,等过这阵风头,然后再行回去。小人在宿迁窃案可做得不少。平时虽有捕役地甲做了护身符,从来不曾拿获到案。此次因失主有两个是本地方的绅士,坐在县里要人。他们知道再也不能蒙混,只得令小人向外躲避,躲些时再行回去,小人因此到了此地。才进了城,就听人说衙门隔壁有个王大户,有万贯家财,只可恨他为富不仁,专在小人身上刻薄。小人听见这句话,又因他是个为富不仁的,就便偷他些钱财,也不为损德。后来一想,断不可去。他既靠在总镇衙门,难保不与总镇黄天霸大人有些往来。黄大人是一个名闻天下,武艺超群的人,万一小人去偷时,把他家人惊醒,被黄大人前来捉我,不必说一个蒋二,就有一百蒋二,也不在黄大人心上。那时小人因此想不去,不料又闻人说:‘现在黄大人已随施总漕进京去了,动身尚未多日。’小人因此拿定主意,前去偷他,满拟此次得手,必然得注大财物,小人就想趁此洗手不做了,免得留一个贼名。哪里晓得鬼使神差,误入此处,若非太太方才说出‘衙门’二字,小人再也不知道,还当在王十万家被人捉住的。今既被捉,虽太太赐小人以死,小人亦死有余辜;若太太恕小人无知,真是误犯的,赐小人一条生路,小人当感太太的大德。自今以后,再也不做此偷儿的事了。”说罢,磕头不止。

张桂兰听了他这些话,暗道:“这人虽然是窃贼,听他所说之话,倒也是句句老实,并无狡赖情事。而况我家物件,又不曾损失一件,我又何必难为他呢!”因问道:“你这贼囚,你说能蒙咱太太宽恕于你,饶你一条死命,尔便从此洗手,不做此等生涯。咱恐你有此言,并无此心。不过现在被咱捉住,希冀免目前之难,只要咱果真放了你的生路,你又故态复萌,虽不在此地做此狗贼,还是到宿迁干你的旧业,咱可不能相信于你。况你除了这件事,还有何事可以做呢?”蒋二听张桂兰说出这些话,似有放他意思,因又哀求道:“小人果真实是要洗手,再也不做此生涯。太太的明鉴,从前小人所以恋恋不舍者,实因所窃各案,向来不曾被人捉住,故也不曾吃过苦恼。今日吃太太这两刀背子,小人想来,从前实乃万幸,如何再去干这等事业。从今以后,小人洗了手,不论什么事,只要我混得一碗饭吃,小人也愿心愿意去干,再也不做此等事了。”张桂兰听说,又道:“你果真再不做此事么?”蒋二道:“如再做这偷儿的事,小人定死于刀箭之下。”张桂兰道:“你果能如此,咱有一件事,你可做得:咱这衙门里,虽不要使唤,就再添上一名兵卒也还可以。你如愿心愿意,咱就给你补上,每月兵饷银三两六钱。你可甘愿做此事么?”蒋二一听此言,赶着叩头说道:“能蒙太太提拔,小人虽死也难报此大德,还有什么不愿干呢。就请太太给小人补上这名兵额罢。”张桂兰答应。

此时天已将明,内里的仆妇、丫环,是已早知捉住窃贼,皆在房内看张桂兰审问。桂兰当下即命丫环到外面,将褚标请进来,告明一切。褚标也甚愿意,暗暗羡张桂兰居然能恩威并用,收服小人。又与张桂兰说了两句话,便即将蒋二带了出去,一面命人随时补了兵额。蒋二自此以后,就在总镇衙门里当兵,后来居然是个好人,而且成家立室。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施公带着天霸等人进京陛见,一路上水陆并进,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按站俱有地方官前来迎接。施公不肯骚扰,所有供给费用悉行免去,故此一路上颂声载道。又兼施公审案神明,清白无比,那赛龙图的声名,早已传闻远近,因又引出许多事来。这日到了山东济南府,才进城垣,往济南府衙门暂且一宿。一来息肩,二来打探些本地人情风俗。一众人等,方到济南府衙门,忽见轿旁有一美貌女人,手捧状词,跪在一旁呼冤。施公听她之声颇为情急,因命天霸将状词收下。天霸答应,随即在妇人手里将状词取过,呈送施公细看。施公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当即准词,命先退下,候补提被告,再行审断。毕竟这状词内写的是何情节,是何冤枉,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二回 节妇鸣冤孤儿待恤 贤臣听讼太守无知

话说施公在济南府收下一张状词,先令原告退下,候补提被告,再行判断。那美妇当即退下候讯。施公也就由济南府迎接入内。济南府参见已毕,分宾主坐下,家丁献上茶。施公先问济南府道:“贵府所属民情,想是循良的。”济南府道:“卑府所属,托大人的福,‘物阜民良’这四个字,尚可称得。”施公道:“这府城内绅士,尚跋扈否?”知府道:“绅士与卑府倒也是和衷共济,凡遇地方上大小事件,无不秉公酌办。”施公又道:“据贵府所言,绅士悉皆品行端方,这也难得。可有一二劣绅,借恃欺孤虐寡、贿赂公行的事么?”济南府忽听了这句话,登时就有些不安。你道为何?只因这知府姓汤名法,是个捐纳出身。今见施公问了这句话,他故此立时不安起来。当下回道:“卑府自到任以后,弊绝风清,断不敢行贿。即遇有所属解府的讼词案件,卑府亦细心研究,总使民不含冤,上酬朝廷知遇之恩,下慰小民清白之望。贿赂之事,一概尽绝不行。施公道:“这是贵府难得了!但本部堂方才在贵府署前,收到一张状词。据那状词看来,贵府就是不公的意思。但不知贵府曾判断过这种公案么?”汤法道:“卑府不知是何案件,求大人明白示知。”施公见说,当在靴桶内将美妇控告的那张状词取出来,与汤法观看。汤法接过,随即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具禀孀妇王梁氏为族侄背义诬蔑贞节,斩宗灭伦,谋家夺产,迫切申冤事:窃氏夫王有仁向为绸业,家资数万,年数八十,嗣续尚虚。氏父梁鸿才,数受氏夫恩德,无可报答,因于五年前,将氏身许与氏夫为妻。春宵一度,氏遂有身孕。不料氏过门以后,未及三日,氏夫便尔身亡,应派族侄王法,过门立嗣。彼时族侄见氏年轻,又听信合族之言,恐氏不安于室,令氏再醮。氏因女子从一而终,誓此死守,不甘再嫁。彼时氏亦不知有身孕,比至三月后,方才知觉,当以含羞,不便告人。迨至足月后,产有遗腹一子。在氏方且窃喜,以为氏夫虽死,尚留一点亲骨肉以为嗣续;讵料氏族侄见氏生有一子,不谓氏夫有此遗腹,反诬氏以苟且之行。当即邀集王姓合族人等,聚议纷纷,皆谓氏夫年逾八十,枯杨何得生根?合族诸人,又以族长王守道为主。王守道亦诬氏定有私情,硬将氏母子等即日逐出。氏母以王家势力甚大,不敢与辩。又复因氏夫家合族之言,据以为信。当时将氏母子由氏父母带回母家。氏父复以氏做此不端之事,以为羞辱,遂欲置氏母子于死地;幸氏母舅张弼臣闻风到来,百般劝令氏父母,不能以无端讹语,屈贞节为淫污。因此氏母子由舅领回权为收养。氏遭此诬蔑,心实不甘,遂呈控本县,以求申雪。讵料氏夫族长王守道唆氏夫族侄王法,贿通官吏,得以批驳不准。氏又控诉本府,以为可以申雪,亦复显遭驳斥。皆因氏夫族长王守道暨族宗王法贿通所致。氏因含冤未雪者,已及五年。氏含此覆盆,若不切实申雪,非但氏遭此诬蔑,心实不甘,即氏夫嗣续,亦将灭绝。氏不忍既受诬蔑,复又灭绝氏夫宗支,为此迫求:青天大人申察,签提氏夫族长王守道暨族侄王法,暨合族人等集讯,以申冤屈,而存宗嗣,实为德便,朱衣万代。上禀。

汤知府将这状词,前后看了一遍,不觉吃惊不小,暗道:“这王梁氏竟有如此胆略,敢在施公前告状起来。这件案既经了施公判断,一定有个水落石出。等到判明,果真王梁氏实系冤屈,本府恐有些判断不明的处分;莫若此时趁他未审之先,自己站立脚步。”想了一回,因说道:“王梁氏具控一案,当原告来控时,卑府就思彻底根究。后因该氏族长王守道,并该侄王法等合词具禀,情愿自行具结。卑府的愚意,以为地方上总以息讼为是。因此,也就批了个‘着该族人等,持平议结’。去后,已经两年,并未具见该氏复票呈控。今见大人驾临此地,或者该氏将出以刁狡之情形,冀蒙大人神明之断,亦未可料。在卑府的愚见,大人既准了该氏状词,何不就先提该氏一问,但须加以恫吓,料该氏定能吐实承招。是否虚实,亦得以明了。不知大人尊意如何?”施公听了此言,暗道:“好个刁猾的官吏!可恶,可恨。本部堂想来,何不将计就计,先将王梁氏提来一问。得其大概后,再提被告人等,有何不可。且可使这狡吏领略领略本部堂的风味,叫他先为寒心。”想罢,因与汤法道:“贵府所言极是!就请贵府转饬差役,提该氏立刻到案。本部堂先讯一堂,是否问个大概。”汤法答应,即刻传令差役,立提王梁氏到案听审。差役答应下去,不一刻将王梁氏提到,回明施公。

施公当即升堂,并令知府汤法坐在一旁观看。差役将王梁氏提到堂上,王梁氏就在公案前跪下,先向施公叩了头后,口称:“钦差青天大人,申冤!”施公在上,复将王梁氏看了一遍,见她生得端庄贞静,绝非苟且淫污一流,因往下问道:“王梁氏,据你所控各节,尔父向来做何生意?尔是几岁由尔父许与王有仁为妻?尔夫在日,实在年纪究竟若干?尔父因为何事,感尔夫大德,将尔许嫁与他?尔可从实诉来,本部堂自然代尔申冤。若有半字不实,可莫怪本部堂问尔诬告之罪。”王梁氏见问,又磕了头,口称:“青天大人容禀。孀妇的父亲,曾领氏夫一千两银子资本,出外贩卖绸缎,不料半途遭风,资本消灭,因此回来不敢见氏夫之面。哪知祸不单行,是年,孀妇的祖母又因病弃世。孀妇的父亲,此时就出外设法向人借贷,给祖母置备棺木;不期中途遇见氏夫。当经氏夫问明原委,孀妇的父亲颇抱不安。后经氏夫百般劝解,说道:‘出外经商,赚钱折本亦复常事,何必如此。现在尔母既然见背,棺木衣裳想也无从设法,不若仍在我处,取一百两银子回去,置办停妥,赶紧成殓。等尔将转运之后,再还我不迟。’孀妇的父亲不得已,只得又借他一百两纹银,回来殡殓祖母。因此父亲就感氏夫之恩不尽了。”王梁氏说至此处,知府汤法便插口说道:“大人何必如此审问?只须问她到底有无苟且之事便了。”施公听了此言,登时将脸沉下。不知施公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三回 梁节妇申诉冤诬 施贤臣设策试验

话说施公正问王梁氏的情由,忽见知府汤法从中说道:“大人只须问她有无私情之事。”施公听说,也不等他说完,便将脸往下一沉,正色说道:“贵府!你也为民父母,怎么问案不从根源上问起,何以能得实在情由?今贵府受了王姓之贿,不令本部堂问出情由。贵府安坐,勿复一言。施某当得悉心根究。”因又问道:“王梁氏,你父亲又受了你夫百两银子,置备棺木,与你祖母殡殓,后来还受他什么恩德呢?”王梁氏道:“后来孀妇的丈夫,因孀妇的父亲终日在家毫无生计,又命他与孀妇的堂侄王法,合理绸缎之事。孀妇的父亲,因此更加感德了。后来见孀妇的丈夫已经八十余岁,尚然无子,常叹道:‘此人平生积善,存心忠厚,怎么没有子嗣?’又见他虽年老,却是强壮过人。因此情愿将孀妇嫁与他为妻。彼时亡夫尚且不肯允,后经我父苦苦相劝,亡夫方才允纳。不料过门之后,一宵而有身孕,未及三日,亡夫便即身亡,彼时孀妇才十六岁。此是孀妇因父亲感受大恩,将孀妇许配为妻的实在情形。至以后各种情节,悉在大人状词上面,求大人公断便了。”施公又问道:“这王法是尔丈夫的侄儿,还是远房抑是近房呢?”王梁氏道:“孀妇过门三日,尚未得知。后来才知道,王法是亡夫的四服族侄。因近房无人,不能应继,所以派王法承继过来。其实亡夫所遗家产,将来也不免公分。”施公道:“王法既不容尔守节,尔既生产,产后他倒没有暗害你么?”王梁氏道:“大人的明鉴,怎么不存心谋害?只以孀妇防守甚严,他等无从下手,因此才将孀妇的父亲唤来,诬孀不节,退回母家。孀妇的父母又迫于势,只得领回。又亡夫八十多岁,似不能一宿即有身孕,也就疑惑孀妇有私,故亦要置孀妇于死地。幸亏孀妇母舅张弼臣到来,将孀妇母子领过去,才得以不死,以全王门之后。孀妇彼时心实不甘,屡在县老爷及府大老爷前控诉,均被王守道、王法串通贿赂,俱经驳斥不准。今蒙大人驾临,是以孀妇冒死渎诉,还求大人从公提讯,以昭冤屈。”施公道:“你遗腹子今年几岁了?”王梁氏道:“今年六岁了。”施公道:“尔子曾带来么?”王梁氏道:“不曾带来,尚在母舅家内。”施公道:“下次集讯,尔可将尔子一并带来,给本部看视。”王梁氏答应道:“遵大人吩咐。”施公又道:“尔且退下,候传齐被告,再行讯办。”王梁氏道:“遵谕。”退下。

施公退堂,与知府回至书房,又道:“再烦贵府即刻传谕,本部堂明日早堂集讯。所有原被告,均限辰刻带到听候,不得有误。如有抗提不到等情,俱惟贵府是问。”汤知府只得唯唯答应,当即传谕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施公起来梳洗已毕,用过早点,即传令升堂。却好黄天霸也进来,给施公请早安。施公一一见毕,命天霸等皆在外面伺候。施公即便升堂,就公座上坐定,即命:“先带原告。”差役答应,将王梁氏带上。施公见王梁氏右手携一小儿,虽只六岁,却生得鼻正口方、眉清目秀,实是仪表非俗,心中已暗暗欢喜道:“老翁有此令子,实为积德之征。”因往下问道:“王梁氏,这就是尔夫的遗腹子么?”王梁氏答道:“正是。”施公道:“叫甚名字?”王梁氏答道:“乳名叫八三子,因是亡夫八十三岁时生的,所以取名叫八三,以记不忘念之意。学名还不曾起呢。”施公道:“本部堂给他起个学名,唤做‘德官’罢。以取他父亲积德而有此子之意。”王梁氏叩头道:“敬谢。”施公于是又将前情细问一遍,王梁氏复申诉一番。

施公便命带王守道、王法,不一刻二人上堂。施公先问王法,道:“尔之庶母王梁氏,既为尔继父之妻,又复生遗腹孤子,尔为什么谋绝宗支,不顾大义,忍心害义,诬以不贞,暗图谋害。希图独得家产,不顾继父骨肉,勒令尔庶母母子退回母家。究竟尔之庶母,有何不贞之处,可有实在凭据?尔须从实招来。如有实情,本部堂当代尔讯断。”王法道:“此子断非继父亲骨肉,遂令王梁氏父亲将他母子领回。在监生的用意,已算宽待王梁氏的了。以贱妾与人私通,妾称家主骨血,若监生不分皂白,据以为真,岂不犯孽子乱宗之罪。因此监生不忍诛求,只令他回转母家,听其再嫁。而况此事,亦非监生所敢自主,并且商之族长王守道,族长亦谓如此,是以监生方有此举。历经王梁氏蒙控县主及府尊,均蒙明察不准。今王梁氏闻得大人驾临此地,又来讹控诬告,居心欲使大人巧受其欺。监生久仰大人判断如神,自能洞烛该氏的欺诳。若王梁氏所生遗腹果是继父的骨血,在监生方且保护不暇,何敢做此灭伦之事,不认宗支呢?求大人明察。”施公道:“据你说来,王梁氏所生此子,定非尔继父的亲骨血。苦果真是尔继父的亲骨血,尔果相认么?”王法道:“大人的明鉴,怎么知道是继父的真骨血呢?”施公道:“你如果愿认,本部堂自然给你个真实凭据,断不能叫你为孽子乱宗。”王法道:“如果真实有凭,监生何敢不认。”施公道:“既如此,本部堂还你那真实凭据便了。今尔候跪在一旁,且听本部当堂试验。”王法道:“遵谕。”跪在下面。

施公又唤王守道,道:“尔为王氏族长,凡有不公平的事,尔宜代为理论,总使两造毫无偏倚,方是尔做族长的道理。本部堂看你年纪,也有六十余岁,怎么这些小事,总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也与尔之后辈同是一般见识,硬说王梁氏遗腹并非王有仁亲生,冤屈母子,勒令回母家再嫁。显系串通,图谋家产,斩宗灭嗣,逼寡欺孤。此系尔这族长做的事么!若说老翁不能育子,你又有什么凭据?而况年老生的人,亦复不少。尔等是存心吞产,故加其罪,致令王有仁灭嗣,王梁氏含冤,实属荒唐已极;复又胆敢贿通府县,经王梁氏一再控告,皆驳不准。尔等究存何心,欲令王梁氏母子含冤莫申,王有仁九泉遗恨。本部堂欲严刑拷问,姑念你年过六十,不能受重刑;今本部堂法外施仁,思得一验试骨血真假之法,以便尔等心服。尔等各人愿意验试么?”王守道道:“若蒙大人有法可验,职员又岂敢不遵!特恐恍惚难凭,职员也不甘折服。”施公道:“尔这说话也尚有理,若非王守仁真正骨血,本部堂也不能勉强尔等行事的。”王守道答应。不知施公果将何法试验,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四回 验真假刺血断孤儿 警刁顽备礼迎节妇

话说施公将王守道训斥了一番,令他站在一旁,听候验试。又将王梁氏的生父梁鸿才传到,问道:“尔既为王梁氏的生父,在前受王有仁的大恩,受恩必报,古之大义也,应该另想他法以报恩德,怎么甘心将一个亲生弱女,不知审慎,猝然许与王有仁那一个垂死的老夫,这也是错事于前,也该自己追悔。怎么王有仁既死之后,尔女生有遗腹子,王氏不能容留,勒令尔女改嫁,尔就该力与王法等人争辩,何能听信王法等一面诬栽之言,遂令尔女母子自寻死地。尔难道不知尔女平日性情如何么?”梁鸿才道:“小人岂不知女儿在家时生性端庄,小人感恩王守仁大德,又因他年老无子,不过一时之念,便将女儿许他为妻。过门未及三日,王有仁便自身死。又岂料女儿自出嫁之后,不过一宿便有身孕,这是小人再也想不到的。及生下遗腹,王法便疑女儿这遗腹子定非王有仁的骨血,当将小人呼唤前去,与小人辩驳。小人亦与理论道:‘我女儿这身孕,如果未满十个月,生下孩儿,这就是我女儿在家不端;若果已经足月,且不止十个月,这就是我女儿从王有仁死后,干出不端的事情。今日女儿所生遗腹子,计算起来,从嫁与你家日起至生产日止,不多不少,足足十个月,怎么说道我女儿不端,不是王有仁的骨血呢?’小人虽如此向他理论,争奈王守道、王法执定:‘八十多岁的老翁,固然不能生育,且从来没有一度之后,即受胎成孕,什么凭据?’小人见王守道、王法两人说的这句话,虽是强词夺理,细细想起来,也不尽无理。又因小人是个平民,他家是有功名的,财固不能相敌,势又不足抗衡,无可奈何,只得将女儿带回。小人又是个好脸的人,旁人说女儿不端,有些闲言闲语,小人面上很觉惭愧。因此才令女儿自寻死地,为的是女儿果有私情,一死就可灭了口;如若是冤枉,我女儿到阴间,也不能饶王守道、王法那两个欺心昧己的人。不料小人正使女儿自尽,忽然小人的妻弟闻风而至,将女儿母子二人带往他家。并说小人万分糊涂,冤屈亲女。小人的女儿既到他家,也是心实不甘,便控诉府县,以冀申雪,哪知均未曾允准。今闻大人到此,又来申诉求雪,还求大人明断。”施公听罢,见鸿才实是个忠厚老实人,并无半字刁狡,因又说道:“今本部堂已思得一法,代尔女验试。如果验得确实,尔女并无苟且不端情事,本部堂不但令王守道、王法置备花红,将尔女领回,好生看待;还要代尔女出奏,请旨旌表。但尔一误于前,再误于后,不能不稍有薄惩。”梁鸿才说道:“小人实是昏愦,情甘领罪,听候验试。”

当下施公又与原被告人等说道:“尔等不知道验试之法,待本部堂告诉尔等人一番:但凡少年强壮之人,所生之子,先天满足,这小孩子浑身精血坚凝;若是垂老之人,所生之子,先天便自不足,那生下的小孩子,身上的精血便也轻薄不凝。现在验试之法:只须在外面拣那贫户人家,少年人所生的孩子,抱一个来;再将中年人所生的,也抱一个来;更将老年人所生的,也抱一个来。当用清水一碗,将各小孩子身上的血,刺一点出来滴在水内。那少年人生的孩子,其血滴入水内,登时沉在碗底,聚而不散;中年人生的孩子,其血滴在水内,凝结水之中央,欲下不下;老年人所生的小孩子,其血滴在水内,即刻见水便散。此为真凭实据,万不能假的。”这番话,说得王守道等大家皆是将信将疑,就连知府也不甚信。施公见他等都有些不信,因命下役出外把小孩分别抱来,验试之后,不但小孩子有赏,连尔亦复有赏。差役听说,哪敢怠慢,当走了出去,不到一刻,已经分抱了三个孩童进来了。

施公验明,分别少年、中年、老年,各立一处。又命王梁氏的儿子德官也抱来,站在一旁。又命人取了一碗清水,并一张洁白纸,放在当堂地下,各物俱备。施公便命知府汤法,亲自取根针来,并在上房内取些果饼饵子食物之类。知府答应,即刻命人取出。施公命将果子食物,先分给各孩子吃。然后先将那少年所生的孩子拉过来,令知府一面用言语哄他,一面将小儿的手把定。随即取出针来,在小孩子的手上刺出血来。即将刺出之血,刮下滴在水碗之内。那血见了水,果然如珍珠一般滴溜溜圆,沉到水底。知府此时见此光景,已是有八分相信。又去拿那中年人所生的小孩子的血,滴在碗中,真个凝结中间,欲下不下。又去拿那老年人所生的孩子的血,滴在碗中,真个说也奇怪,登时便散开来,只有些形迹浮在水面。施公见抱来的三个孩童,俱已如法试验,毫不差谬。施公命差役,将是碗水拿与王守道、王法二人并梁鸿才看了一遍。施公道:“尔等曾看清了不成?”王守道、王法道:“职员、监生看清了。”施公道:“此是外来的小孩子,王梁氏所生的遗腹,尚未验试。待本部堂令府尊再如法验试,以坚众信。”说着又命知府汤法去试。

汤法哪敢怠慢,随即将王德官的手取过来,也用针刺出血来,也放在水内。哪知道德官的血才见了水,即刻就散布无形,连一点血丝也不见浮在水面。此时王守道等皆众目昭然。当下王守道、王法二人,见了这个真实凭据,也自知冤屈好人,却又心胆勃勃,惟恐施公治罪,赶不及跪下来叩头,说道:“大人的神明,职员等情甘认罪。王梁氏贞节可嘉,此子亦实系王氏真骨血。职员等情愿置备花红,将王梁氏领回,好生看待他母子两个,以表贞节,而存宗支。尚求大人格外施恩,宽免职员等不明之罪。”施公见王守道、王法二人如此哀求,请免治罪,当下说道:“本部堂本应从重治罪,尔等诬屈节妇,谋占家产,绝灭宗支,姑念尔等一再哀求,着从宽发落。王梁氏即着先行回转母家,尔等即于三日内,备办花红迎归,王法亦当以庶母看待。所有家产,现在暂归王法管理,候德官成立后,归德官。王法既先承继王有仁,着将家产分出一半,以为承继应得。并于三日内,将家产所有若干呈报地方官立案,不得稍有吞没;如敢有违,一经王梁氏查出,准予赴县控告。王梁氏贞节可表,本部堂自应专奏,请旨旌表。梁鸿才为父不明,本应薄惩,姑念尚无别项情事,亦从宽释放。王梁氏之舅,着王法出银五百两送给,以为见义勇为者赏。所有小孩子三名,亦着王法各给纹银三两。供事差役,亦着王法共给纹银二十两,以酬奔走之劳。”施公判毕,不知王法可能一一遵断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五回 窦飞虎矢志报父仇 马虎鸾同心存友谊

话说施公判毕,王守道及王法即各叩头遵断。王梁氏及梁鸿才等更加叩头感恩不已。王梁氏叫德官向施公叩头道谢。这德官也是生就的聪明,听见他母亲吩咐,叫他给施公叩头,他便恭恭敬敬向上望着施公,磕了三个头,而且颇有大人的气概。施公见如此光景,不禁极口称赞。又向王梁氏说道:“尔子如此聪颖,且气度从容,将来必成大器。你必须好生抚养成人,异日他成立之后,功名发达,也可慰你年轻守节之志。”又向王守道、王法二人说道:“此子局度安详,将来定在尔等之上。尔等亦宜悔改前非,加意信护,若有仇视之意,本部堂访出,定即加一等问罪。”王守道、王法二人只是唯唯遵命。施公退堂,各人散去。当下施公到书房,又将知府汤法训斥一遍,还算这汤法运好,不曾将其参革。王守道、王法回至家中,果然遵施公所判,三日内置备花红,迎归王梁氏;并将王有仁所遗家产悉数查出,赴县存案,当由县官申报施公。施公也就代王梁氏上表申奏。诸事已毕,施公便起身向北京进发,在城文武各官,还是恭送如仪,这也不必细表。

如今且说两个人又要与施公为难。你道是谁?原来,窦耳墩之子窦飞虎。当日黄天霸三进连环套,但将窦耳墩捉住,问了典刑。其时窦飞虎适值因事外出,故不曾寻获,也算他局运甚高。及至他回来,见已家破人亡,再一打听,方知他父亲系为黄天霸所害。因此,杀父之仇,刻不能忘,总想将黄天霸捉住,报仇雪恨。又恐一人力不足敌,他有个极好朋友,姓马名唤虎鸾,其人也是关外热河人氏,与他最为莫逆。却学得一身盖世无双的本领,两臂有千斤之力,惯使一百炼纯钢两刃刀;若论飞檐走壁夜行功夫,不在天霸诸人之下。还有一种暗器,唤作三棱箭,这箭仿佛袖箭,却比袖箭厉害百倍。那箭头上有三角棱,锋利无比。若是人无意中了此箭,虽不能损命,却要大大的受一次大伤。他放了出来,人家说百发百中,他射的一点不差。却向来不曾到南方一带来过,皆是在关外做些买卖,所以南方人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本领却好到这般。可有一件,生平最喜吃酒,只要见了酒,则各事皆废了。他有两个绰号:一唤“盖三省”,此指东三省而言;一唤“赛谪仙”,此指喜酒而言。窦飞虎既已无家可归,便去投奔于他,见了他面哭诉前由。马虎鸾道:“老兄弟不要悲痛。愚兄帮助你报仇雪恨便了。”窦飞虎说道:“现在黄天霸这小子,跟随施不全在漕督任上,我辈南方不曾去过,虽欲报仇,实因路径不熟,如何去得?”马虎鸾道:“兄弟你此话错了,只要报得此仇来,哪怕他远在天边,也是要去的。若怕路径不熟,老兄弟你一人不敢前去,咱同你俩一道儿去走一趟,总要寻着这天霸小子,或将他捉住,剖心沥血,以祭伯父的灵魂。既不然,能将施公刺死,黄天霸也就要有罪了,也算是报仇雪恨了。”窦飞虎道:“若得兄长帮助,小弟是感恩不尽了。”于是二人就由热河一路,向南方进发。

这日走至河南、山东交界的地方,名唤草凉驿。见有许多官员及差役人等,乱哄哄的那里搭盖彩棚,是个接差官的样子。又听旁人说:“光景今晚明早,总要到此地。”那个又道:“不知到了此地,还有耽搁么?”那个又道:“这倒说不定,但愿此处无人喊冤,他没有事干,总走得快。”这个才说完,那个又道:“到底是做大人的好,你看他这一个人,不过走这里经过一趟,就有这些人给他办差。本地的官员还要按站迎接,等他走了,又要护送出境。为他一个,你看这是忙了好多人。”又有一人道:“你倒不要这样讲,还有一件,要把你气死呢!听说这位大人还是个十不全的样子;偏是他有福,皇帝又相信他。那些有武艺的人又佩服他。你不要说别的,只看当日这北道儿上,是多少绿林中强盗?是多少恶霸土豪?自从他老人家到处查访,随地擒拿,不足十年,竟然被他老人家收服的收服,正法的正法。现在道途平坦,往来行旅,无不颂德歌功。真所谓:功德在民,垂之不朽。”那个又道:“你这话咱却不懂,你又说他是十不全,怎么他又能擒拿绿林中的豪客、江湖上的强人呢?你这不是自己在这里打自己的嘴巴么?”这人道:“老兄弟!我说他老人家是十不全,是他老人家的样子;至于访查强人、捉拿豪暴,他哪里亲自来哩,是他设了妙计,是他那一班跟随的好汉前去捉拿。就如那黄天霸一人,江湖上是哪一个不闻他名,不怕他的武艺!你想有这一班好汉,那绿林暴客、江湖上强徒,岂有不被擒获之理!譬如猛虎下山。俗语说得好:‘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折腿。’就是这个意思了。”两个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正谈得高兴。马虎鸾与窦飞虎也在旁边,听得清切,彼此打了暗号,心中颇为欢喜,暗道:“咱们正要去寻他,以报大仇。难得他自来送死,这就路狭了。”

两人想了一日,便故意上前,向那谈论的几个人问道:“咱请问一声,方才你老等所谈的这十不全,究竟是谁?他竟有如此干办,为北道上的来往行人除害,他到底是什么人?现做什么官呢?你老等竟称道他这等好法,可能请教请教么?”内中有个老者,见问此话,就将二人打量一回:只见上首站的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身穿一件蓝布直裰,脚踏扳尖趿鞋,黑漆漆的面庞,两道浓眉,一双圆眼,凹鼻梁阔口,颇具凶恶之状,此人便是窦飞虎;那下首立着一人,也是年纪二十四五,身穿一件紫花布短袄,脚踏芒鞋,瘦小身材,淡黄面皮,两道长眉,一双圆眼,高鼻梁四方口,虽然瘦小,却具有英雄气概,此人便是马虎鸾。那老翁将二人看毕,因问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你问这位官长有何事件?”窦飞虎先答道:“在下姓窦名飞虎,这一位姓马名虎鸾,皆是关外人氏。只因到南边要访一位官长,这长官姓施名唤仕伦,浑名不全。闻得他为官清正,惯能除暴安民,收服四方豪杰。咱等不惮远路而来,要前去投他,图个出身。不知你老所说的,可是这位施不全大人么?”那老者答道:“小人说谈的正是这位老大人。”窦飞虎道:“咱闻这位施大人现在做漕督,为何到此呢?”那老者道:“尊驾有所不知,只因他老人家,不久奉了圣旨,着他进京陛见。此是进京必由之路,咱们地方官例当接迎。所以在这里办差,你看那驿馆中,就是预备他老人家行辕的所在。”窦飞虎道:“原来如此,不知几时可到呢?”那老者道:“至迟明早也要到了。”马虎鸾道:“这遇巧了,咱们正要去投他,不料竟在此相遇,也可免咱跋涉之苦了。”说罢,向那老者拱一拱手,说道:“惊动,惊动!咱们再会罢。”说毕转身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六回 狭路相逢雠仇必报 只身保护勇敢可嘉

话说窦飞虎与马虎鸾二人,探听得施公早晚就要到此,他二人便就近寻了客店住下。二人私相计议道:“施不全这赃官早晚就要到此,咱们务要竭力去将他刺死,方解咱心中之恨。”马虎鸾道:“兄弟,你前日怨黄天霸小子害了老伯的性命,虽然是天霸动手,其实指使的人,乃是不全。施赃官他奉了圣旨,命天霸去干。天霸既归施不全节制,这就唤做:奉公差使,身不由己。他若不将人捉住,他便自己有处分了。因此看来,天霸虽属可恶,情尚可原。只是这个施不全,全使刁钻恶计,实在难恕。今既狭路上他到此,这就是运气低,要在此把他命送掉了。”窦飞虎道:“施不全既来,咱俩断没有饶他过去之理。可是怎么报仇?”马虎鸾道:“贤弟放心,等施不全既到此地,在驿馆内住下来,咱便与你去打听消息,看他有耽搁否?如有耽搁,此事即好极了;若无耽搁,只好咱俩再追上一程,务要将他捉住。”窦飞虎道:“总要仗兄长之力,以报先父之仇。”此时天已将晚,二人又说了一会,有店小二送进酒饭,俩人饱餐一顿,然后安歇。

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已毕,用了早点,便去街坊上打听施公曾否到来。才出得店门,但见街上乱哄哄的,皆道:“施钦差到了,咱们去看接钦差呀!”窦飞虎、马虎鸾闻得施公已到,他二人便杂在人丛中,也去观望。只见一骑马飞来,马上一人说道:“尔等闲人站开,钦差到了!”话犹未了,一班地方官员趋跄而走,皆止行辕两旁,分文东武西站立下来,以便迎接。随后便是飞虎旗、清道旗、衔牌,各执事;接着上来几匹马,马上皆坐着些武士,有红顶子、蓝顶子、水晶顶子不等。末后一抬八人大轿,轿旁有两个人扶着轿杠,直向行辕而来。才到行辕,那马上各官一个个都跳下马来,站立两旁。顷刻,施公的轿子已到,只听三声炮响、鼓乐齐鸣,施公进了行辕。那两旁文武官员,也都随着大轿趋跄而入。施公在暖阁下轿,当有黄天霸等进内参见。接着有卫辉府及各文武官员,进来禀见。施公均一一接见。随后各官退出,黄天霸等也就退出来。施公自有施安、施孝及书童等伺候,这且不表。

再说黄天霸正从行辕内出来,出得辕门,瞥见人丛中站着两个人,面带杀气,颇有凶恶之形。天霸一见,就知有人在此探望,夜间恐怕又要前来,一面暗想,一面又将那二人看了一遍。两边闲看的人,一会也就各自散去。卫辉府虽然退出,却还在这里听差,恐防钦差有事吩咐,才得灵便。施公在内稍息了片刻,外面就有办差的送进酒饭。施公用了午饭,净面漱口已毕,便命施安传出话来:“准于明日早晨启马,所有迎送各兵,一概不必护送出境。”这话一经传出,登时你传我,我传你,各各皆知道了。窦飞虎、马虎鸾二人,也就打听的确,当下回转客寓。飞虎与虎鸾说道:“施不全明早走,今夜正好前去行事。但不知怎的个去法呢?”虎鸾道:“愚兄前去行刺,老弟在外巡风,总要期事必成,不可徒然空跑。”窦飞虎道:“咱们可于三更时分,暗暗出了客店,到得辕门,正是三更过后,那时他那里也可睡静了,若去得太早,惊动里边的人,于事便觉不济。”马虎鸾道:“贤弟之言,正合吾意。”二人从此就住客店内,养精蓄锐,也不出去游玩,专等三更行事。暂且按下。

再说天霸自见了窦飞虎、马虎鸾二人,虽然不知他二人是何姓名,却见他面带杀气,心中就万分放不下。当时又到了行辕,与计全、关小西说道:“小弟方才在辕门外,偶见人丛中站着两人:一个怪眼浓眉,一个身材瘦小。见那两人四只眼尽向辕门里探望,而且俱是面带杀气。在小弟过虑,只怕今夜又要出个把乱子,咱们倒要防备防备,宁可无事也就罢了。若过于疏忽,万一闹出乱子来,咱们就大有处分的。”计全道:“贤弟所说怕闹乱子,想是怕有人前来行刺么!”天霸道:“正是此意。”计全道:“咱们今夜大家辛苦些,防备防备就是了。咱们既有这许多兄弟在此,不必说他是两人,就仍上来十个,还惧怯他不成么?”天霸道:“话虽如此,咱们自然要防备的。但是大人前这句话可告诉不告诉呢?”关太道:“咱的愚见,是宜禀知大人,请他老人家加意小心才好。”计全道:“此计你又错了,就便大人加意小心,既有了刺客,大人还是能与刺客砍两刀战一阵么?那还不是全靠咱们保护、追贼。在愚兄的意见,与其告诉大人,徒然使他老人家心忧,不若不告诉他,咱们暗地里加意保护。”李昆道:“计大哥之言有理,我们在夜无论有无刺客,总宜大家合力保护便了。”天霸道:“‘小弟看那二人的本领,却也不在你我二人之下,万一上了小弟的话,务要合力将那两个捉住,方免后患。”关太道:“这个自然。”计全道:“今夜黄贤弟、李五贤弟,你二人可伏在大人书房外面;贺贤侄可在书房内,随时保护,若大人要问你,为什么要来保护,你可说此地向来系盗贼的窝巢,难保无人存心不善,宁可保护,不可疏忽,这叫做‘有备无患’;李七贤弟与何贤弟,在书房外面两廊上黑暗之处巡风,如见有动静了,即击掌为号,总使他不能下来;我与关贤弟往各处巡查;王贤弟、郭贤弟可在前半段巡查。如此办法,还怕他前来行刺么!”计全安排已毕,大家俱放在心,于是才去用酒用饭,到了午后,各人便去安歇。

午觉既醒,已是上灯时分。天霸等又用过酒饭,各人便预备起来。只见各人一个个都换了玄色紧身衣靠,身藏暗器,手执兵刃,各按地段前去防守。贺人杰便至施公卧房内保护。施公一见人杰进来,因问道:“此时你来做什么呢?还不去睡觉吗!”人杰道:“不瞒大人说,这个地方,向来是盗贼窝巢之所,难保无歹人夤夜前来,千总所以特来保护。”施公见说这两句言语,直喜得心花都开了,当下赞道:“难得你用心甚深,前来保护,好一个有备无患,虽然如此,我命系之于天,虽有强人,亦何能害我!但是你这小小孩童,有此深心,实属可嘉之至。你便在此坐下,本部堂与你谈谈:一来防患未然,二来借此消遣全夜。”人杰道:“大人尽管安睡,千总一人在此防护,是不妨事的。”施公道:“你且坐下来闲谈一会,好在这会儿尚早,本部堂就去睡觉也睡不着的。不若与你谈谈,借此消遣消遣。”人杰见说,只得在一旁坐下,与施公闲谈起来。暂且不表。

再谈窦飞虎与马虎鸾二人,到了三更时分,就脱去外面便衣,换了夜行衣靠。窦飞虎手执双钩,马虎鸾暗藏三角棱箭,取了两刃刀,轻轻的将房门拨开,就从店后院墙上,扑扑两声跳出墙外,认明路径,直奔草凉驿行辕而来。不知施公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七回 遇雠仇强盗双行刺 施胆略英雄独立功

话说窦飞虎、马虎鸾二人出了客店,直奔草凉驿行辕而来。到了行辕,正是三更已过。二人先在行辕外面静听了一会,觉得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音。二人便走到行辕后院墙,靠着墙根,窦飞虎便缘墙而上,就如壁虎一般,快捷异常。接着马虎鸾亦跳了上去,真个是身轻似燕,体捷如猿。二人上了墙垣,就在墙头上借着星光向里面四处一看,但见灯火不明,人声静悄。二人大喜,又看了看,只见逼近后垣墙有一所竹院。竹院前面,便是一进五开间上房,在侧又是一所三开间的客厅。窦飞虎说道:“那五开间里面,施不全光景就住在那里了;即不然,那左侧客厅内一定是他的住屋。咱们何不就此下去呢?”马虎鸾道:“兄弟你且慢着急,你听那边更声来了。”窦飞虎侧耳一听,果然闻得从行辕里面有了更锣之声,渐闻渐近。窦飞虎道:“咱们何不等他更夫来得切近,将他捉住,问明施不全实在住的所在,好去下手,也免得捉摸不定。”马虎鸾道:“正是如此。”

二人正说话间,那更夫已行来切近,但见走前一人手提灯笼,后跟一人敲着更锣,口中喊道:“里面诸色人等睡醒些呀!防备有人来偷物件呀。”说罢,又将更锣敲了三下。飞虎听见更夫口中喊说有人,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将身子往下一伏,预备等那更夫走到跟前,便去动手。那边马虎鸾见他将身子伏下,他也作了个倒卷珠帘式,两只脚挂在墙头上,两只眼仔细去望更夫。不到半刻,那两个更夫已走到了切近。马虎鸾一见,便将手掌一击,用了暗号,随即拔出两刃刀,将两只脚一松,一个翻身,已跳落在地。只下认定前一个更夫,迎面就是一刀,却不曾着伤,只迎着他门面晃了一晃。那更夫正向前走,忽见墙上跳下一人,已经吓了一跳,正欲嚷叫,已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到自己面门之上,只听说道:“你嚷!咱就是一刀,断送你的狗命。”这更夫被此一吓,再也不敢声张。那后面的更夫,眼见得面前的人如此,他哪里还敢怠慢,掉转身来想欲逃,说也奇怪,心里尽管这般想,哪知两只脚就如钉在地上一般,再也拔不起来。正在着急,窦飞虎又从后面跳下来,出其不意,就认定这更夫背后,一刀背砍下,这更夫连一句话都不曾喊出来。窦飞虎倒又跳在当面,举刀在手,低声道:“你若要嚷,咱也是一刀。”这更夫也是不敢声张,只得跪在地下,哀哀求道:“乞大王饶命。”窦飞虎正欲问话,只听马虎鸾向那更夫问道:“尔既怕死,尔可将施不全的住处说来,就饶你的狗命;若有半字不实,即刻一刀将你砍为两段。”那更夫道:“大王如果饶命,小人定然实告。”马虎鸾道:“你速速讲来,不要多话。”那更夫道:“施不全可是总漕施大人么?”马虎鸾道:“正是!”那更夫道:“施大人现在就住在那一进五开间那所屋,东首第二个房间里面。”马虎鸾道:“现在施不全想也睡了。”那更夫道:“施大人是早睡了。小人方才走那里经过,看那屋内还有他带来的一个人,是十八九岁的孩子,还不曾睡,此时不知他睡也不成?”马虎鸾见说施公房中有个孩子,并不曾睡,心中就有些疑惑起来,暗道:“难道他逐夜皆有人保护么?”因又想道:“凭我这一身武艺,不必说是个小小的孩子,未曾睡去,还在那里保护,就是个三头六臂的汉子,又何惧哉!”因又问道:“你话果真么?”那更夫道:“小人焉敢撒谎。”马虎鸾当时执刀在手,就在那更夫衣上,割下一块小襟,喝令更夫将口张开,用小襟塞了口,使他唤叫不出,又将他两手背绑起来,轻轻的提向竹院一摔;那边窦飞虎亦复如法炮制,也向竹院一抛。然后二人飞身上了房檐。直奔上房而来。蹑足潜踪,轻快无比,不一刻到了上房。

马虎鸾照着更夫所说的话,直向东首那间房屋檐上,轻轻的用了个猿猴坠枝的架式,两只脚挂在檐口,将身子倒垂下来,贴近窗户,将刀轻轻的在窗户纸上戳了一个小孔,自己用眼光向房间里去望。但见房里还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残灯,当面设着一张铺,铺上垂着帐幔。施公此时已睡的光景,就铺面前下首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后生,手中拿着一对软索铜锤,却在那里打盹。马虎鸾一看心中大喜,暗道:“施不全,今日合该要断送性命了。你叫人保护,你倒叫那年力精壮的人在你身旁看守,怎么叫这个小小的娃儿在此保护?”想罢,便将身飞落在地,急将两刃刀去拨窗户,已被拨开。此时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手执两刃钢刀,脚一蹬,就从那里一个箭步,飞身进内,认定房间里铺上戳了进去。至铺面前,那把刀尚未送进去,还不曾落得稳,正向前面跑的时节,忽听当的一声,只见一样物件在那两刃刀上一砍。马虎鸾说声:“不好!”再一细看,是铺旁边坐着那个小孩子。此时马虎鸾却不顾得去刺施不全了,只得掉转身来,敌住这两柄软索铜锤。

你道贺人杰为何到此时才知道的呢?看官有所不知,他却是早已知道了。当马虎鸾与窦飞虎跳上房檐来到上房之时,他就有些知道;及至马虎鸾从房檐上倒垂下来,用刀轻轻的去戳窗户眼,他是那时更清清楚楚晓得有人前来,却故意装作打盹,让马虎鸾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却居心要诱马虎鸾进房,他便出其不意,想一个人将马虎鸾捉住,在施公面前显显手段。所以等马虎鸾将到床前,正欲将刀送进去行刺,他此时可不能再慢了,是以即将软索铜锤先将他两刃刀上打去。居心想这一锤打了出去,只要他受伤,就可以将他捉住,在施公面前献功了。哪知马虎鸾功夫纯熟,又兼力大无穷,手中的刀握得甚紧,虽经了一锤,却不曾被他打落。只听当的一声响,马虎鸾知道不妙,便转过身来敌住铜锤。贺人杰见一锤不曾将他的刀打落,心中暗想:“咱这一锤,却腕力不算轻的,他刀不曾被我打落,此人的本领,就不在我之下。咱倒要防备防备,不可看轻了他。心中一面想,手中的那柄锤头,趁马虎鸾掉转身来时候,也就认定马虎鸾太阳穴打来。马虎鸾才转过身躯,见一锤从太阳穴打到,说声:“不好!”赶着将身一偏,把锤让过。贺人杰见这一锤又不曾打中,却是杀得兴起来,口中大骂道:“好大胆的强盗!咱家老大人与你有何仇,你敢黑夜前来行刺!须放着老爷在此,尔可快留下名来,待老爷擒住于你,将你明正典刑!”说着,手舞铜锤如雨点般直往下落。毕竟二人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一八回 三杰大战马虎鸾 小西杀退窦飞虎

话说马虎鸾见贺人杰的一对软索锤如雨点般打下,也知道此人虽然年轻,这锤法甚是精利。因也一面招架,一面喊道:“好小子!尔既问咱爷爷的姓名,尔可站稳了!爷爷姓马名唤虎鸾,绰号盖三省。只因咱与窦飞虎是誓同生死之交,他的老子窦耳墩,被黄天霸小子受了施不全的诡计,将他害死。咱特与窦飞虎一同前来,替他报杀父之仇的。你若知道进退,可赶紧将施不全献出,与你小子无干。你若有半字不行,可莫怪咱爷爷这两刃刀送了你的性命。”贺人杰听说方才明白,原来是为窦飞虎报杀父之仇,因也骂道:“大胆的狗强盗!咱老爷道是谁,原来是个无名小子。尔不怨窦耳墩那老儿自作自受,反怨及咱家大人与黄天霸老爷。这真是怙恶不悛了。尔既到此,咱若不将尔捉住,也不算老爷保护大人之功。”马虎鸾又道:“好小子!既如此说,尔亦须通过名来,好待咱老爷送你的狗命。”贺人杰道:“你听真了,咱老爷乃总漕施大人标下,千总贺人杰是也!”说罢,便又起铜锤直望下打。马虎鸾正要招架,忽听窗外扑扑两声响,又跳进两个人来,大声喝道:“狗强盗,猖狂!咱老爷黄天霸、李昆前来捉尔,快快受缚。”马虎鸾见天霸、李昆二人又跳进来,心中一想:“咱在此与他等相斗,咱虽不惧怯,争奈这房间内窄狭,何能对敌,万一被他捉住,那是阴沟里遭风呢!”一面想一面乘个空儿,退到窗户口,手将两刃刀向着天霸、李昆、贺人杰三人,用了个狂风扫落叶的架式,就此一扫。他三人见这刀法甚是厉害,便赶着向后退了一步。马虎鸾就趁此一个飞身,跳出窗外去了。黄天霸等三人,见他已跳出房外,惟恐他就此逃走,也就赶着一飞身出来追赶马虎鸾。

马虎鸾跳出房外,他实指望窦飞虎前来接应,哪知窦飞虎从屋檐上跳下,早被关小西、计全、李七侯、何路通四人,在那里截住大杀。你道窦飞虎如何又被计全等截住厮杀起来?原来计全向各处巡察,在先并不知道,巡到后院,只听竹林里有哼声。计全便进去一看,见是两个更夫被捆绑抛在那里。他只一看,知道有了人,因即赶回来,却好窦飞虎正从屋上跳下。计全一见,即大声喊了一句道:“捉贼!”一面喊就与他对敌起来。那边黄天霸等一闻喊声,各各齐奔出来,一齐动手。天霸、李昆正要前来帮助计全,又闻得施公房里有厮杀之声,因即转身杀进房中去助人杰。关小西、李七侯、何路通便来帮助计全。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马虎鸾望窦飞虎不至,虎鸾就知道有人与他交战,此时也不能兼顾,只得各顾各的性命,他便虚张声势,舞动两刃刀,如旋风一般,或上或下,或前或后,专认定天霸、李昆、人杰三人那要害致命处刺去。天霸等三人也是各尽所长,遮拦隔架,合力厮杀。四个人在院落中间,三把刀、两柄锤,你来我往,足足杀了百十个回合,不分胜负。正杀之间,忽见马虎鸾将两刃刀望两边一扫,随即撤回,进一步直向天霸当胸就刺。天霸说声:“来得好!”正要招架,那马虎鸾的手法,可是真快,早已收了回去,天霸的刀落空。马虎鸾一面将刀收回,一面又把刀先从左边向李昆一点。李昆正欲招架,不意竟来不及,肩窝上已着了一刀,只听“哎哟”一声,赶紧退了下去。马虎鸾明知李昆中刀,却又不敢追逐,因右边那贺人杰的铜锤又打了过来。他就赴着撤回刀去挡人杰。才把人杰的锤挡过去,迎面天霸又是一刀向当胸刺来。马虎鸾急急招架,掀在一旁;复又一刀,在天霸面门上虚晃了一晃。天霸望后一退,马虎鸾一纵身就向对屋上一个箭步,跳上房檐。贺人杰见他飞身上屋,他也赶着纵身跳上屋檐。接着天霸也就上去。贺人杰才上了屋檐,只见马虎鸾右手一扬。贺人杰知道有暗器,说声:“不好!”赶着向旁边一闪,才闪过去,险些儿中了暗器。马虎鸾见自己的三棱箭不曾打中人,又从腰间百宝囊内,取了一枝出来,正要望外发,忽见迎面一道金光,从面门上打到。他也知道有了暗器,也就赶着将身子一偏,却好那道金光也就从耳畔擦过,只听当啷一声落在瓦上。他听了这声音,早知道是天霸的金镖了,心中想道:“人说天霸的金镖百发百中,今观如此,咱虽不曾被他打中,可是他这镖法实在名不虚传,倒要好生防备。”话未说完,天霸第二只镖又打出来。马虎鸾见他第二只镖打出,心中暗道:“咱何不将三棱箭放一枝出去,单看你中我的箭,还是我中你的镖。”说时迟那时快,马虎鸾亦将三棱箭放了出去。黄天霸见马虎鸾手一扬,也知道他是放暗器。这马虎鸾早见天霸放了金镖。两个人你防我、我防你,却都身手快捷,不约而同。马虎鸾到金镖切近,左手一扬,说声:“往哪里走?”便将一只镖从半空里抢了过来。那边天霸见马虎鸾的三棱箭到了面前,也就用右手一起,将三棱箭抓在手内。他二人还不肯抛落,彼此复又打出,各还各人,可是皆未中着。二人到了此时,却是你羡慕我,我羡慕你,将那拚命捉贼,矢志报仇的意思,全抛在九霄云外去了。贺人杰在旁看见这般光景,他却不耐烦起来,依旧将两柄铜锤飞舞打去。马虎鸾见他铜锤复又打来,只得再用两刃刀招架。接着天霸又舞刀过来助战。马虎鸾此时一面招架,一面退后,又见天色将欲明亮,若再不走,那可就逃不脱了。因此且战且走,直退至后垣墙,一翻身已跳到墙外,连蹿带钻,把个身子一转,已逃得远了。及至天霸跳下来去赶,早已不知去向。

依人杰还要分头赶去,天霸却依遵古语“穷寇不追”四个字,只得由墙垣跳进,预备帮助计全等捉拿窦飞虎。哪知窦飞虎早已逃脱。你道为何?只因窦飞虎与计全等杀了五六十个回合,渐渐抵敌不住,并非他力不如人,实因众寡不敌。他便急急的想了一个妙法:乘计全一刀砍来,他故意向后一倒,计全以为他是中了刀了,便抢进一步,居心想要结果他的性命。哪知窦飞虎刁恶非常,出其不意,将双钩一起,认定计全肩窝上一钩。计全毫不防备,措手不及,竟被他钩中一下,所幸不曾钩到肉,只将紧身靠衣钩了下来。计全掉转身就走,关小西见计全败下,他便挥动折铁倭刀,飞舞过来。窦飞虎仍用前计,打量再将关小西钩中一下,也就可以走了。哪知关小西才近身,窦飞虎已从地上站起来,也是出其不意撒手一钩,向关小西钩去。关小西说声:“来得好!”急用手中刀,认定那钩下一削,把他的双钩削去一个。窦飞虎因此再也不敢恋战,只得飞奔,仍由墙上逃走去了。欲知窦飞虎逃去何方,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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