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专集: 后的常春藤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3 15: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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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亨利(Henry,O.)

出版社:同心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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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亨利专集: 后的常春藤叶

欧·亨利专集: 后的常春藤叶试读:

序言

欧·亨利,美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与契诃夫、莫泊桑合称“世界短篇小说三大巨匠”。

1862年,欧·亨利出生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医药家庭。他所受教育不多,15岁开始在药房当学徒,后来由于健康原因,到德克萨斯州的牧场当牧牛人,从而积累了西部生活的经验。此后,欧·亨利还从事过会计员、土地局办事员、新闻记者等工作。1896年,在担任银行出纳员期间,银行指控他盗用资金。为了躲避受审,他逃往拉丁美洲的洪都拉斯,1897年,回家探视病危的妻子时被捕入狱,判处5年徒刑。在狱中,欧·亨利担任药剂师的工作。一年圣诞节,为了给家里的女儿买圣诞礼物,他用笔名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从而走上了文学道路。

贫穷的生活给了欧·亨利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的小说里充满了对弱者、贫困者的同情,对他们善良、乐观、忠诚、无私和正直的品质给予了毫不吝啬的赞美,如经典名篇《麦琪的礼物》《爱的牺牲》《最后的常春藤叶》《两位感恩节的绅士》等。而对于那些为富不仁的大资本家、狡诈虚伪的大富豪,欧·亨利则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嘲讽和鞭挞,如《财神和爱神》《艺术良心》等。西部的生活则让欧·亨利有了一颗刚毅乐观的心。在他那些描写西部草原上的人和事的故事中,民风是自由彪悍的,就连年轻的姑娘都可以杀死一只凶恶的狮子;人性是正直勇敢守信用的,一个牧牛人为了遵守承诺,甚至要去劫车;空气是清新健康的,就连垂死的拳击手也能恢复如初,健壮如牛;就算是骗子,也充满了潇洒自如、奔放不羁的迷人魅力。《公主与美洲狮》《活期贷款》《小熊约翰·汤姆的返祖现象》等都是欧·亨利描写西部生活的代表作。

欧·亨利的作品数量惊人,并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准。它们语言生动活泼,妙趣横生。尤其是意想不到的构思和结尾,被世人称道和赞赏。正因为如此,让中国广大的青少年读者认识这位短篇巨匠是很有必要的。我们经过长期编辑和整理,现推出这本欧·亨利专集。

本书根据欧·亨利作品的特点,以青少年读者的阅读趣味为基础,分成两辑,力求让读者对欧·亨利有更加全面的认识。为引导阅读,本书设置了导语和导读。值得一提的是,本书的译者是著名翻译家王永年。王先生的译文通达简洁,非常传神地还原了原著的风采。

希望本书能够成为广大青少年读者认识欧·亨利这位小说大师的平台。站在这里,一股幽默风趣、自由奔放的博爱之风将迎面拂来。

第一辑 人生百相

导语欧·亨利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熟悉底层人民的生活,同时也切身感受过统治阶层的无情和虚伪。因此,他把无限的同情都放在了正义善良的穷人一边。对小人物的描写是欧·亨利的短篇小说中最光彩夺目的内容,其中包含了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在他的笔下,穷人有着纯洁美好的心灵,仁慈善良的品格,真挚深沉的感情,如《

麦琪的礼物

》《

爱的奉献

》《两位感恩节的绅士》《

最后的常春藤叶

》等;但是他们却命运坎坷,弱小可怜,孤立无援,食不果腹,身无居所,往往被社会无情地吞噬,如《

警察和赞美诗

》《供应家具的房间》等。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与繁华的社会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其中隐含了作者的愤愤不平。欧·亨利小说的语言生动活泼,善于利用双关语、谐音等制造喜剧的效果。他还擅长戏剧性地设计情节,埋好伏笔,做好铺垫,最后在结尾处让读者收获意外的惊喜,让人感到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本辑中的《

财神与爱神

》《

华而不实

》《

提线木偶

》等篇就是经典代表作。他的这种写法被文学界誉为“欧·亨利式的结尾”“含泪的微笑”,受到世界各地读者的喜欢与推崇。为褒奖欧·亨利小说对社会的杰出贡献,美国自1918年起设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欧·亨利奖”,让他的小说中的人道主义精神永远流传和发扬下去。麦琪的礼物导读德拉和吉姆是一对年轻夫妇,生活贫穷,但却很幸福快乐。他们各自拥有一件让他们感到自豪的东西:德拉的美丽长发和吉姆三代祖传的金表。在德拉的眼中,吉姆的金表要是能配上一条漂亮的表链就太完美了;而在吉姆的眼中,德拉的美丽长发要配一套全套的发梳,才最合适不过。圣诞节前夜,德拉卖掉了自己的长发,用赚的钱和以前一分一分攒的钱为吉姆买了一条精致的白金表链;与此同时,吉姆为了给德拉准备一份圣诞节礼物,卖掉了自己的金表,为德拉买了一整套发梳。最终,没有美丽长发的德拉收到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全套发梳;没有金表的吉姆也收到了德拉送的礼物——一条白金表链。尽管这两件礼物他们无法马上享用,但二人深爱彼此的感情是永远相伴的。麦琪是耶稣基督出生时,送礼物来的三位贤人。德拉和吉姆都是麦琪,他们给了彼此身处困境中的温暖,给了彼此最需要的关心和体贴。本文是欧·亨利享誉世界的经典名篇,是世界短篇小说史上的不朽杰作,读罢,让人在心酸之外,还能感受到温情的缓缓流淌。

一块八毛七分钱。全在这儿了。其中六毛钱还是铜子儿凑起来的。这些铜子儿是每次一个、两个向杂货铺、菜贩和肉店老板死乞白赖地硬扣下来的。人家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总觉得这种掂斤播两的交易未免太吝啬,当时脸都臊红了。德拉数了三遍。数来数去还是一块八毛七分钱,而第二天就是圣诞节了。

除了扑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号哭之外,显然没有别的办法。德拉就那样做了。这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认为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绝大部分。

这个家庭的主妇渐渐从第一阶段退到第二阶段,我们不妨抽空儿来看看这个家吧。一套连家具的公寓,房租每星期八块钱。虽不能说是绝对难以形容,其实跟贫民窟也相去不远。

下面门廊里有一个信箱,但是永远不会有信件投进去;还有一个电钮,除非神仙下凡才能把铃按响。那里还贴着一张名片,上面印有“詹姆斯·迪林汉·扬先生”几个字。“迪林汉”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每星期挣三十块钱的时候,一时高兴,加在姓名之间的。现在收入缩减到二十块钱,“迪林汉”几个字看来就有些模糊,仿佛它们正在郑重考虑,是不是缩成一个质朴而谦逊的“迪”字为好。但是每逢詹姆斯·迪林汉·扬先生回家上楼,走进房间的时候,詹姆斯·迪林汉·扬太太——就是刚才已经介绍给各位的德拉——总是管他叫做“吉姆”,总是热烈地拥抱他。那当然是很好的。

德拉哭了之后,在脸颊上扑了些粉。她站在窗子跟前,呆呆地瞅着外面灰蒙蒙的后院里,一只灰猫正在灰色的篱笆上行走。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来给吉姆买一件礼物。好几个月来,她省吃俭用,能攒起来的都攒了,可结果只有这一点儿。一星期二十块钱的收入是不经用的。支出总比她预算的要多。总是这样的。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来给吉姆买礼物。她的吉姆。为了买一件好东西送给他,德拉自得其乐地筹划了好些日子。要买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有价值的东西——够得上为吉姆所有的东西固然很少,可总得有些相称才成呀!

房里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壁镜。诸位也许见过房租八块钱的公寓里的壁镜。一个非常瘦小灵活的人,从一连串纵的片断的映像里,也许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不差的概念。德拉全凭身材苗条,才精通了那种技艺。

她突然从窗口转过身,站到壁镜面前。她的眼睛晶莹明亮,可是她的脸在二十秒钟之内却失色了。她迅速地把头发解开,让它披落下来。

且说,詹姆斯·迪林汉·扬夫妇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为自豪,一样是[1]吉姆三代祖传的金表,另一样是德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

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德拉总有一天会把她的头发悬在窗外去[2]晾干,使那位女王的珠宝和礼物相形见绌。如果所罗门王当了看门人,把他所有的财富都堆在地下室里,吉姆每次经过那儿时准会掏出他的金表看看,好让所罗门妒忌得吹胡子瞪眼睛。

这当儿,德拉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奔泻闪亮。头发一直垂到膝盖底下,仿佛给她铺成了一件衣裳。她又神经质地赶快把头发梳好。她踌躇了一会儿,静静地站着,有一两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旧外套,戴上褐色的旧帽子。她眼睛里还留着晶莹的泪光,裙子一摆,就飘然走出房门,下楼跑到街上。[3]

她走到一块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面写着:“莎弗朗妮夫人——经营各种头发用品”。德拉跑上一段楼梯,气喘吁吁地让自己定下神来。那位夫人身躯肥硕,肤色白得过分,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同“莎弗朗妮”这个名字不大相称。“你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道。“我买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看看头发的模样。”

那股褐色的小瀑布泻了下来。“二十块钱。”夫人用行家的手法抓起头发说。“赶快把钱给我。”德拉说。

噢,此后的两个钟头仿佛长了玫瑰色翅膀似的飞掠过去。诸位不必理会这种杂凑的比喻。总之,德拉正为了送吉姆的礼物在店铺里搜索。

德拉终于把它找到了。它准是专为吉姆,而不是为别人制造的。她把所有店铺都兜底翻过,各家都没有像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单朴素,只是以货色来显示它的价值,不凭什么装潢来炫耀——一切好东西都应该是这样的。它甚至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看到就认为非给吉姆买下不可。它简直像他的为人。文静而有价值——这句话拿来形容表链和吉姆本人都恰到好处。店里以二十一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她,她剩下八毛七分钱,匆匆赶回家去。吉姆有了那条链子,在任何场合都可以毫无顾虑地看看钟点了。那只表虽然华贵,可是因为只用一条旧皮带来代替表链,他有时候只是偷偷地瞥一眼。

德拉回家以后,她的陶醉有一小部分被审慎和理智所替代。她拿出卷发铁钳,点着煤气,着手补救由于爱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灾害。那始终是一件艰巨的工作,亲爱的朋友们——简直是了不起的工作。

不出四十分钟,她头上布满了紧贴着的小发卷,变得活像一个逃课的小学生。她对着镜子小心而苛刻地照了又照。“如果吉姆看了一眼不把我宰掉才怪呢,”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像是康奈岛游乐场里的卖唱姑娘。我有什么办法呢?唉!只有一块八毛七分钱,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到了七点钟,咖啡已经煮好,煎锅也放在炉子后面热着,随时可以煎肉排。

吉姆从没有晚回来过。德拉把表链对折着握在手里,在他进来时必经的门口的桌子角上坐下来。接着,她听到楼下梯级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她脸色白了一忽儿。她有一个习惯,往往为了日常最简单的事情默祷几句,现在她悄声说:“求求上帝,让他认为我还是美丽的。”

门打开了,吉姆走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他很瘦削,非常严肃。可怜的人儿,他只有二十二岁就负起了家庭的担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没有。

吉姆在门内站住,像一条猎狗嗅到鹌鹑气味似的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盯着德拉,所含的神情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这使她大为惊慌。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嫌恶,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带着那种奇特的神情凝视着德拉。

德拉一扭腰,从桌上跳下来,走近他身边。“吉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会再长出来的——你不会在意吧,是不是?我非这么做不可。我的头发长得快极啦。说句‘恭贺圣诞’吧!吉姆,让我们快快乐乐的。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多么美丽的好东西,你怎么也猜不到的。”“你把头发剪掉了吗?”吉姆吃力地问道,仿佛他绞尽脑汁之后,还没有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弄明白似的。“非但剪了,而且卖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同样地喜欢我吗?虽然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可不是吗?”

吉姆好奇地向房里四下张望。“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吗?”他带着近乎白痴般的神情问道。“你不用找啦,”德拉说,“我告诉你,已经卖了——卖了,没有了。今天是圣诞前夜,亲爱的。好好地对待我,我剪掉头发为的是你呀。我的头发也许数得清,”她突然非常温柔地接下去说,“但我对你的情爱谁也数不清。我把肉排煎上好吗,吉姆?”

吉姆好像从恍惚中突然醒过来。他把德拉搂在怀里。我们不要冒昧,先花十秒钟工夫瞧瞧另一方面无关紧要的东西吧。每星期八块钱的房租,或是每年一百万元房租——那有什么区别呢?一位数学家[4]或是一位俏皮的人可能会给你不正确的答复。麦琪带来了宝贵的礼物,但其中没有那件东西。对这句晦涩的话,下文将有所说明。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把它扔在桌上。“别对我有什么误会,德尔。”他说,“不管是剪发、修脸,还是洗头,我对我姑娘的爱情是绝不会减低的。但是只消打开那包东西,你就会明白,你刚才为什么使我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开了绳索和包皮纸。接着是一声狂喜的呼喊;紧接着,哎呀!突然转变成女性神经质的眼泪和号哭,立刻需要公寓的主人用尽办法来安慰她。

因为摆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头发上的梳子——全套的发梳,两鬓用的,后面用的,应有尽有;那原是百老汇路上一个橱窗里德拉渴望了好久的东西。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美丽的发梳——来配那已经失去的美发,颜色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她知道这套发梳是很贵重的,心向神往了好久,但从来没有存过占有它的希望。现在居然为她所有了,可是佩带这些渴望已久的装饰品的头发却没有了。

但她还是把这套发梳搂在怀里不放,过了好久,她才能抬起迷濛的泪眼,含笑对吉姆说:“我的头发长得很快,吉姆!”

接着,德拉像一只给火烫着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叫道:“喔!喔!”

吉姆还没有见到他的美丽的礼物呢。她热切地伸出摊开的手掌递给他。那无知觉的贵金属仿佛闪闪反映着她快活和热诚的心情。“漂亮吗,吉姆?我走遍全市才找到的。现在你每天要把表看上百来遍了。把你的表给我,我要看看它配在表上的样子。”

吉姆并没有照着她的话做,却坐到榻上,双手枕着头,笑了起来。“德尔,”他说,“我们把圣诞节礼物搁在一边,暂且保存起来。它们实在太好啦,现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卖掉了金表,换了钱去买你的发梳的。现在请你煎肉排吧。”

那三位麦琪,诸位知道,全是有智慧的人——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带来礼物,送给生在马槽里的圣子耶稣。他们首创了圣诞节馈赠礼物的风俗。他们既然有智慧,他们的礼物无疑也是聪明的,可能还附带一种碰上收到同样的东西时可以交换的权利。我的拙笔在这里告诉了诸位一个没有曲折、不足为奇的故事:那两个住在一间公寓里的笨孩子,极不聪明地为了对方牺牲了他们一家最宝贵的东西。但是,让我们对目前一般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所有馈赠礼物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接受礼物的人当中,像他们这样的人也是最聪明的。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他们就是麦琪。[1]示巴女王:示巴古国在阿拉伯西南,即今之也门。《旧约·列王纪上》载示巴女王带了许多香料、宝石和黄金去觐见所罗门王,用难题考验所罗门的智慧。[2]所罗门王:公元前10世纪时的以色列国王,以聪明豪富著称。[3]莎弗朗妮: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以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为题材的史诗《耶路撒冷的解放》中的人物,她为了拯救耶路撒冷全城的基督徒,承认了并未犯过的罪行,成为舍己救人的典型。[4]麦琪:指基督初生时来送礼物的三贤人。一说是东方的三王:梅尔基奥尔(光明之王)赠送黄金表示尊贵;加斯帕(洁白者)赠送乳香象征神圣;巴尔撒泽赠送没药预示基督后来遭受迫害而死。爱的奉献导读乔来自美国中西部的小镇,为了绘画的梦想,只身来到纽约;迪莉娅来自美国南方的小村,为了追求音乐的理想,也只身来到了纽约。在共同的艺术趣味的吸引下,乔和迪莉娅相爱并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清贫的,也是浪漫的。二人持之以恒地追求着心中的艺术理想。但现实是残酷的,为了吃穿住用,乔和迪莉娅不得不一边学习,一边找工作。很快,迪莉娅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为将军的女儿当音乐老师;乔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画画,卖给路过的人。生活似乎很轻松和开心,二人追求艺术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止过。但迪莉娅的一次受伤戳穿了这个温馨的“骗局”——迪莉娅根本没有给将军的女儿当音乐老师,她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维持生计,她到洗衣店去当烫衣服工人;乔呢,也没有去画画,更没有卖出去一张画,他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在洗衣店找了个烧锅炉的差事。谎言被拆穿了,除了些许的无奈,二人更多的是感到彼此之间的爱护和温情。表现底层人民的生活是欧·亨利小说的一贯主题,将生活的无奈融入生活的喜悦,让爱的火焰融化现实的坚冰,这就是“含着泪水的幽默”,这就是欧·亨利作为小说艺术大师独特的故事结构。

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

那是我们的前提。这篇故事将从它那里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明前提的谬误。从逻辑学的观点来说,这固然是一件新鲜事,可是从讲故事的观点来说,却是一件比中国的万里长城更为古老的艺术品。

乔·拉腊比来自中西部栎树参天的平原,浑身散发着绘画艺术的天才。他还只六岁时就画了一幅镇上抽水机的风景画,抽水机旁还画了一个匆匆走过的、有声望的居民。这件作品给配上架子,挂在药房的橱窗里,挨着一只留有几排参差不齐的玉米粒的穗棒。他二十岁时背井离乡来到纽约,束着一条飘拂的领带,带着一个更为飘拂的荷包。

迪莉娅·卡拉瑟斯生长在南方一个松林葱茏的小村里,她把六音阶之类的玩意儿搞得那样出色,以致亲戚们替她凑了一笔为数不多的款子,让她去北方“深造”。他们没有看到她成——,那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

乔和迪莉娅在一个画室里相遇了。有许多研究美术和音乐的人经常在那儿聚会,讨论明暗对比,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绘画,瓦尔[1]特托费尔,糊墙纸,肖邦,奥朗。

乔和迪莉娅互相——或者彼此,随你高兴怎么说——一见倾心,短期内就结了婚——因为(参看上文)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

拉腊比夫妇租了一套公寓,开始组织家庭。那是一个岑寂的地方——凄怆得像是钢琴键盘左端的升A调。可是他们很幸福,因为他们有了各自的艺术,又有了对方。我对有钱的年轻人的劝告是:为了争取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迪莉娅住在公寓里的权利,赶快把你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掉,施舍给穷苦的看门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乐,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赞成我的论断。家庭只要幸福,房间小又何妨——让梳妆台翻倒作为弹子桌;把火炉架改作练习划船用的器材;让写字桌充当备用的卧室;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如果可能,让四堵墙壁挤拢,你同你的迪莉娅仍旧在里面。可是倘若家庭不幸福,随它怎么宽敞——你从金门进去,把帽子挂[2]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出去,到头仍旧枉然。

乔在伟大的马吉斯特那儿学画——各位都知道他的声望。他收费高昂,课程轻松——他的高昂轻松给他带来了声望。迪莉娅在罗森斯托克那儿学习,各位也知道他是一位出名的专跟钢琴键盘找麻烦的家伙。

只要他们的钱没用完,他们的生活是非常美满的。谁都是这样——算了吧,我不愿意说愤世嫉俗的话。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晰明确。乔很快就能有佳作问世,那些鬓须稀朗而钱袋厚实的老先生就会争先恐后地挤到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迪莉娅要同音乐搞熟,然后对它满不在乎;如果看到剧院正厅的位置和包厢不满座,她就推托喉咙痛,拒绝登台,在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但是依我说,最美满的还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学习了一天之后的情话絮语;舒适的晚饭和新鲜清淡的早餐;关于志向的交谈——他们不但关心自己的,而且也关心对方的志向,否则就没有意义了——互助和灵感;还有——恕我直言,晚上十一点钟吃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没多久,艺术动摇了。即使没有人去碰它,有时它自己也会动摇的。俗话说得好,坐吃山空;应该付给马吉斯特和罗森斯托克两位先生的学费也没有着落了。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于是,迪莉娅说,她得教授音乐,以免断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两三天,兜揽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乔,亲爱的,”她快活地说,“我有一个学生啦。哟,那家人真好。一位将军——艾·比·平克尼将军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号街。多么漂亮的房子,乔——你该看看那扇大门!我想就是你所说的那种[3]拜占庭式。还有屋子里面!喔,乔,我从没见过那样豪华的装修。“我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克莱门蒂娜。我见了她就欢喜极啦。她是个柔弱的小东西——老是穿白衣服;态度又那么朴实可爱!她只有十八岁。我一星期教三次课;你想想看,乔!每课五块钱。数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我又可以到罗森斯托克先生那儿去学习了。现在,别皱眉头啦,亲爱的,让我们美美地吃一顿晚饭吧。”“你倒不错,迪莉,”乔一面说,一面用斧子和切肉刀凿一个青豆罐头,“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你认为我能让你忙着挣钱,而我自己[4]却在艺术的领域里追逐吗?我以本范努托·切利尼的骨头赌咒,绝对不能!我想我能买卖报纸,运卵石铺马路,多少也挣一两块钱回来。”

迪莉娅走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乔,亲爱的,你真傻。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我并不是抛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一面教别人,自己一面也能学一些。我永远跟我的音乐在一起。何况我们一星期有十五块钱,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那般快乐。你千万不要打算脱离马吉斯特先生。”“好吧。”乔说,一面去拿那个贝壳形的蓝色菜碟子,“可我不愿意让你去教课。那不是艺术。你做出这样的奉献真了不起,真叫人钦佩。”“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难以承受的。”迪莉娅说。“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幅素描,马吉斯特说上面的天空很好。”乔说,“廷克尔答应我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幅。如果碰上一个合适的有钱的傻瓜,可能卖掉一幅。”“我相信一定能卖掉。”迪莉娅亲切地说,“现在让我们先来感谢平克尼将军和这烤羊肉吧。”

下一个星期,拉腊比夫妇每天早餐都吃得很早。乔兴致勃勃地要到中央公园去在晨光下面画几张速写。七点钟,迪莉娅在给了他早饭、拥抱、赞美和接吻之后,把他送出了门。艺术是个迷人的情妇。他回家时,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周末,愉快自豪,但又疲惫不堪的迪莉娅得意洋洋地掏出三张五元的钞票,扔在那八英尺阔十英尺长的公寓客厅里的八英寸阔十英寸长的桌子上。“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克莱门蒂娜真叫我费劲。我想她大概练习得不充分,我得反反复复地教她。而且她老是穿白的,也叫人觉得单调。不过平克尼将军倒是个顶可爱的老头儿!我希望你能认识他,乔。我和克莱门蒂娜练习钢琴的时候,他偶尔走进来——他是个鳏夫,你知道——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样啦?’他老是这样问道。“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厅里的护壁镶板,乔!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门帘。克莱门蒂娜老是有点儿咳嗽。我希望她的身体比她外表看来的要结实些。喔,我实在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她多么温柔,多么有教养。平克尼将军的弟弟当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接着,乔带着基督山伯爵的神气,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是合法的货币——把它们摆在迪莉娅挣来的钱旁边。“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说。“别跟我开玩笑啦,”迪莉娅说,“不会是皮奥里亚那么远来的吧!”“确实是那儿来的。我希望你能见到他,迪莉。一个胖子,围着羊毛围巾,衔着一根翮管牙签。他在廷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画,起先还以为是座风车呢。他倒很气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它买下了。他另外还预定了一幅——拉卡瓦纳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去。我的画,加上你的音乐课!啊,我想艺术还是有前途的。”“你坚持了下来,真使我高兴。”迪莉娅热切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块钱!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可花的钱。今晚我们买牡蛎吃。”“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乔说,“肉叉在哪儿?”

下个星期六的晚上,乔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块钱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许多像是黑色颜料的东西洗掉。

半个钟点之后,迪莉娅来了,她的右手用棉纱和绷带包成一团,简直不成样子。“这是怎么搞的?”乔照例打了招呼后问道。迪莉娅笑了,可笑得并不十分快活。“克莱门蒂娜,”她解释说,“上了课以后一定要吃奶酪面包。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下午五点钟还要吃奶酪面包。将军也在场。你该看看他跑去拿烘锅时的样子,乔,仿佛家里没有用人似的。我知道克莱门蒂娜身体不好,神经过敏。她浇奶酪的时候泼翻了许多,滚烫的,溅在我的手腕上。疼得要命,乔。那可爱的姑娘难过极了!还有平克尼将军!乔,那老头儿急得几乎要发疯。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是烧锅炉的或是地下室的什么人——到药房里去买些油和包扎伤口用的东西。现在倒不十分痛了。”“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绷带下面的几根白线,问道。“那是涂了油的软纱。”迪莉娅说,“喔,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上的钱。“可不是吗?”乔说,“只消问问那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他今天把他订的车站图取去了;他没有说定,可能还要一幅公园和一幅哈得孙河的风景。你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烫痛手的,迪莉?”“大概在五点钟吧。”迪莉娅可怜巴巴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大概在那时候烧好。你真该看到平克尼将军的样子,乔,他——”“先坐一会儿,迪莉。”乔说。他把她拉到卧榻上,自己在她身边坐下,用胳臂围住了她的肩膀。“这两个星期以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迪莉?”他问道。

她带着充满爱情和固执的眼神熬了一两分钟,含含混混地说着平克尼将军;但终于垂下头,一边哭,一边说出实话来了。“我找不到学生。”她供认说,“我又不忍心眼看你抛弃你的课程,所以在第二十四号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个熨衬衣的活儿。我以为我把平克尼将军和克莱门蒂娜两个人编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吗,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一个姑娘的热熨斗烫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编出了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许不能把你的画卖给那个皮奥里亚来的人。”“他不是从皮奥里亚来的。”乔慢吞吞地说。“打哪儿来的都一样。你真行,乔——吻我吧,乔——你怎么会怀疑我不在教克莱门蒂娜的音乐课呢?”“在今晚以前,我始终没有起疑。”乔说,“今晚本来也不会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替楼上一个给熨斗烫坏手的姑娘找了一些机器房的油和废纱头。两星期来,我就在那家洗衣店的锅炉房烧火。”“那你并没有——”“我的皮奥里亚来的主顾,”乔说,“和平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产物——只是你不会把那门艺术叫做绘画或音乐罢了。”

他们两个都笑了。

乔开口说:“当你爱好你的艺术时,就觉得没有什么奉献是——”

可是迪莉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别说啦,”她说,“只消说‘当你爱的时候’。”[1]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瓦尔特托费尔(1837—1915):法国作曲家;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奥朗:中国乌龙茶的粤音。[2]金门是美国旧金山湾口的海峡;哈特拉斯是北卡罗来纳州海岸的海峡,与英文中“帽架”谐音;合恩角是南美智利的海峡,与“衣架”谐音;拉布拉多是赫德森湾与大西洋间的半岛,与“边门”谐音。[3]拜占庭式:6世纪至15世纪间,在东罗马帝国风行的建筑式样,特点是圆屋顶,拱形门,细工镶嵌。[4]本范努托·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刻家。警察和赞美诗导读苏贝是一个流浪汉,无家可归,整日露宿街头。寒冷的冬天到了,他必须找到一个新去处。以往,苏贝总是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以便让警察抓住,被投进温暖的布莱克韦尔岛监狱过冬。这一年,苏贝准备如法炮制。他先是想进一家高级酒店,大吃一顿不付钱,从而引来警察。但刚走到门口,就被侍者推走了。接着,苏贝砸了一家铺子的玻璃橱窗,却没被路过的警察当成嫌疑犯。随后,他到一家小饭馆白吃白喝了一顿,原以为店员会叫警察,不料几个侍者把他揍了一顿了事。见到监狱过冬的计划没能实现,苏贝便接着找茬,他调戏妇女,大喊大叫扰乱治安,并强行拿了一个人的伞。尽管实施了六次行动,但苏贝的被警察逮捕投进监狱过冬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最后,当苏贝经过一条幽静的小路时,教堂里唱的赞美诗突然让苏贝醒悟,让他意识到以前行为的堕落和荒唐。当苏贝准备重新做人,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时,一个警察没有缘由地把他逮捕了,判处他在布莱克韦尔岛监狱监禁三个月。这样的结局让人瞠目结舌,让人惊愕万分:一个人做坏事,警察不管;当他想做好事时,却被抓了起来。作者借此,表现了当时社会的不公,人生的无奈,也表达了对生活在底层的人的同情。

苏贝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当夜晚雁群引吭高鸣,当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对她们的丈夫亲热起来,或者当苏贝躺在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你就知道冬季已经逼近了。[1]

一片枯叶飘落到苏贝的膝头。那是杰克·弗罗斯特的名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老房客倒是体贴入微的,每年要来之前,总是预先通知。他在十字街头把他的名片交给“北风”——“幕天席地别墅”的门房——这样露天的居民就可以有所准备。

苏贝理会到,为了应付即将来临的严冬,由他来组织一个单人筹备委员会的时候已经到了。因此,他在长凳上转侧不安。

苏贝对于在冬季蛰居方面并没有什么奢望。他根本没有想到地中[2]海的游弋,或南方催人欲眠的风光,更没有想到在维苏威海湾的游[3]泳。他心向神往的只是到岛上去住上三个月。三个月不愁食宿,既[4]能摆脱玻瑞阿斯和巡警的干扰,又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共处,在苏贝的心目中,再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监狱成了他的冬季寓所。正如那些比[5]他幸运得多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了车票到棕榈滩和里维埃拉去消寒一样,苏贝也为他一年一度去岛上的避难作了最低限度的准备。现在是时候了。昨晚,他在那古老的广场里,睡在喷泉池旁边的长凳上,用了三份星期日的厚报纸,衬在衣服里,遮着脚踝和膝盖,还是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因此,布莱克韦尔岛在苏贝心中及时涌现出来。他瞧不起那些以慈悲为名替地方上寄食者准备的布施。在苏贝看来,法律比慈善更为仁慈。他可以去的场所多得是,有的是市政府办的,有的是慈善机关办的,在哪儿他都可以谋得食宿,满足简单的生活要求。可是对苏贝这种性格高傲的人来说,慈善的恩赐是行不通的。从慈善家手里得到一点好处,固然不要你破费,却要你承担精神上的屈辱。[6]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慈善机关的床铺,就先得被迫洗个澡;要吃一块面包,你个人的私事也就得给打破沙锅问到底。因此,还是做做法律的客人来得痛快,法律虽然铁面无私,照章办事,究竟不会过分干涉一位大爷的私事。

既然打定了去岛上的主意,苏贝立刻准备实现他的愿望。轻而易举的办法倒有不少。最愉快的莫如在一家豪华的饭店里大模大样地吃上一顿,然后声明自己不名一文,就可以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地给交到警察手里。其余的事,自有一个知趣的地方法官来安排。

苏贝离开长凳,踱出广场,穿过了百老汇路和五马路交叉处的一片平坦的柏油路面。他拐到百老汇路上,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饭馆前停下来,那里每晚汇集着上好的美酒,华丽的衣服和有地位的人物。

苏贝对自己上半身的打扮颇有信心。他刮过脸,上衣还算体面,感恩节时一位女教士送给他的那个有活扣的黑领结也挺干净。只要他能走到饭馆里桌子边上而不引起别人的疑心,一切就可以如愿以偿了。他暴露在桌面以上的部分不至于使侍者起疑。一只烤野鸭,苏贝[7]想道,也就够意思了——再加一瓶夏勃立酒,坎曼贝乳酪——一小杯咖啡和一支雪茄。雪茄要一块钱一支的就行了。账单上的总数不要大得会引起饭馆掌柜的狠心报复;同时野鸭肉却能让他在去冬季避难所的路上感到饱食的快乐。

可是,苏贝刚踏进饭馆门口,侍者领班的眼光就落到了他的旧裤子和破皮鞋上。粗壮而利索的手把他推了一个转身,沉默而迅速地把他撵到人行道上,从而改变了那只险遭暗算的野鸭的不体面的命运。

苏贝离开了百老汇路。到那想望之岛去,要采取满足口腹之欲的路线看来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想办法。

六马路的拐角上有一家铺子,玻璃橱窗里陈设巧妙的商品和灿烂的灯光很引人注目。苏贝捡起一块大圆石,砸穿了那块玻璃。人们从拐角上跑来,为首的正是一个警察。苏贝站定不动,双手插在口袋里,看到警察的铜纽扣时不禁笑了。“砸玻璃的人在哪儿?”警察气急败坏地问道。“难道你看不出我可能跟这事有关吗?”苏贝说,口气虽然带些讥讽,态度却很和善,仿佛是一个交上好运的人似的。

警察心里根本没把苏贝当做嫌疑犯。砸橱窗的人总是拔腿就跑,不会傻站在那儿跟法律的走卒打交道的。警察看到半条街前面有一个人跑着去赶搭一辆街车。他抽出警棍,追了上去。苏贝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地走开了。两次都不顺利。

对街有一家不怎么堂皇的饭馆。它迎合胃口大而钱包小的吃客。它的盘碟和气氛都很粗厚;它的汤和餐巾却很稀薄。苏贝跨进这家饭馆,他那罪孽深重的鞋子和暴露隐秘的裤子倒没有被人注意到。他挑了个位子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侍者透露真相,说他一个子儿都没有。“现在快去找警察来,”苏贝说,“别让大爷久等。”“对你这种人不用找警察。”侍者的声音像奶油蛋糕,眼睛像曼[8]哈顿鸡尾酒里的红樱桃。他只嚷了一声:“嗨,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苏贝叉出门外,他左耳贴地摔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像打开一个木工曲尺似的,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尘土。被捕似乎只是一个美妙的梦想。那个岛仿佛非常遥远。站在隔了两家店铺远的药房门口的警察,笑了一笑,走到街上去了。

苏贝走过了五个街口之后,才有勇气再去追求被逮捕。他天真地暗忖着,这次是十拿九稳,不会再有闪失的了。一个衣着朴实、风姿可人的少妇站在一家店铺的橱窗前,出神地瞅着刮胡子用的杯子和墨水缸。离橱窗两码远的地方,一个大个子警察神气十足地靠在消防水龙头上。

苏贝打算扮演一个下流惹厌、调戏妇女的浪子。他的受害者外表娴静文雅,而忠于职守的警察又近在咫尺;他有理由相信,马上就能痛痛快快地给逮住,保证可以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逍遥过冬。

苏贝把女教士送给他的活扣领结拉拉挺,又把皱缩在衣服里面的衬衫袖管拖出来,风流自赏地把帽子歪戴在额头,向那少妇身边挨过去。他对她挤眉弄眼,嘴里哼哼哈哈,嬉皮笑脸地摆出浪子那色胆包天,叫人恶心的架势。苏贝从眼角里看到警察正牢牢地盯着他。少妇让开了一步,仍旧全神贯注地瞅着那些刮胡子用的杯子。苏贝凑上去,大胆地走近她身边,掀起帽子说:“啊喂,美人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逛逛?”

警察仍旧盯着。受到纠缠的少妇只消举手一招,苏贝就可以毫无疑问地被送到他的安身之岛去了。他在想象中已经感到了警察局的舒适温暖。少妇扭过头来望着他,伸出手,抓住了苏贝的衣袖。“当然啦,朋友,”她高兴地说,“只要你肯请我喝啤酒。不是警察望着的话,我早就招呼你了。”

少妇像常春藤攀住橡树般地偎依在苏贝身旁。苏贝心情阴郁,走过警察身边。他似乎注定是自由的。

一拐弯,他甩掉了同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一个地方,那儿晚上有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情,最轻率的盟誓和最轻松的歌声。披裘皮的女人和穿厚大衣的男人兴高采烈地冒着寒气走动。苏贝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是不是一种可怕的魔力使他永远不会遭到逮捕了呢?这个念头带来了一些惊惶。当他再见到另一个警察神气活现地在一家灯火辉煌的戏院门前巡逻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穷极无聊的办法——扰乱治安。

在人行道上,苏贝开始憋足劲尖声叫喊一些乱七八糟的醉话。他手舞足蹈,吆喝胡闹,想尽办法搅得天翻地覆。

警察挥旋着警棍,掉过身去,背对着苏贝,向一个市民解释说:“那是耶鲁大学的学生,他在庆祝他们在赛球时给哈特福德学院吃了一个鸭蛋。虽然闹得凶,可是不碍事。我们接到指示,不必干涉。”

苏贝怏怏地停止了他那白费气力的嚷嚷。警察永远不来碰他了[9]吗?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岛简直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世外桃源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来抵挡刺骨的寒风。

在一家雪茄烟铺里,他看到一个衣冠楚楚的人正在摇曳的火上点雪茄。那人进去时将一把绸伞倚在门口。苏贝跨进门,拿起伞,不慌不忙地扬长而去。点烟的人赶忙追出来。“那是我的伞。”他厉声说。“呵,是吗?”苏贝冷笑着说,在小偷的罪名上又加上侮辱,“那么,你干吗不叫警察呢?不错,是我拿的。你的伞!你干吗不叫警察?拐角上就有一个。”

伞主人放慢了脚步。苏贝也走慢了,预感到命运会再度跟他作对。拐角上的警察好奇地望着他们俩。“当然,”伞主人说,“说起来……嗯,你知道这一类误会是怎么发生的……我……如果这把伞是你的,请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晨在一家饭馆里捡到的……如果你认出是你的,那么……请你……”“当然是我的。”苏贝恶狠狠地说。

伞的前任主人退了下去。警察赶过去搀扶一个穿晚礼服的高身材的金发女郎,陪她穿过街道,以免一辆还在两个街口以外的车子碰上她。

苏贝往东走过一条因为修路而翻掘开来的街道。他忿忿地把伞扔进一个坑里。他咒骂那些头戴铜盔、手持警棍的人。他一心指望他们来逮捕他,他们却把他当做一贯正确的帝王。

最后,苏贝走到一条通向东区的路上,那里灯光黯淡,嘈杂声也低一些。他的方向是麦迪逊广场,因为他不知不觉地还是想回家,尽管这个家只是广场里的一条长凳。

但是当苏贝走到一个异常幽静的路角上时,就站了下来。这儿有一座不很整齐的,砌着三角墙的,古色古香的老教堂。一丝柔和的灯火从紫罗兰色的玻璃窗里透露出来。无疑,里面的风琴师为了给星期日唱赞美诗伴奏正在反复练习。悠扬的乐声飘进了苏贝的耳朵,使他倚着螺旋形的铁栏杆而心醉神迷。

天上的月亮皎洁肃穆;车辆和行人都很稀少;冻雀在屋檐下睡迷迷地啁啾——这种境界使人不禁想起了乡村教堂的墓地。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音乐把苏贝胶在铁栏杆上了,因为当他的生活中还有母爱、玫瑰、雄心、朋友、纯洁的思想和体面的衣着这类事物的时候,他对赞美诗的曲调曾是很熟悉的。

苏贝这时敏感的心情和老教堂环境的影响,使他的灵魂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突然憎恶起他所坠入的深渊,堕落的生活,卑鄙的欲望,破灭了的希望,受到损害的才智和支持他生存的低下的动机。

一刹那间,他的内心对这种新的感受起了深切的反应。一股迅疾而强有力的冲动促使他要向坎坷的命运抗争。他要把自己拔出泥淖;他要重新做人;他要征服那已经控制了他的邪恶。时候还不晚;他算来还年轻;他要唤起当年那热切的志向,不含糊地努力追求。庄严而亲切的风琴乐调使他内心有了转变。明天他要到热闹的市区里去找工作。有个皮货进口商曾经叫他去当赶车的。明天他要去找那个商人,申请那个职务。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要——

苏贝觉得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臂上。他霍地扭过头,看到了一个警察的阔脸。“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察责问道。“没干什么。”苏贝回答说。“那么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庭的法官宣判说:“在布莱克韦尔岛上监禁三个月。”[1]杰克·弗罗斯特:原文是“Jack Frost”,是英文里对“寒霜”的拟人称呼。[2]维苏威海湾:位于意大利那不勒斯东南的海湾,气候温和。[3]指在纽约和布鲁克林之间海峡中的布莱克韦尔岛,上有监狱和疯人院等。[4]玻瑞阿斯: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5]棕榈滩和里维埃拉均系美国南部城市,气候温和。[6]此处原文是“有了恺撒,就有他的布鲁特斯”。恺撒(公元前100—前44)是古罗马统治者,为其好友布鲁特斯(公元前84—前42)所暗杀。[7]夏勃立是法国以生产白葡萄酒而著名的地区。坎曼贝是法国奥尼尔省地名。那里制作的一种松软的干酪,享有盛名。[8]用威士忌、苦艾酒调成的混合酒,一般加一点苦味酒和一颗野樱桃。[9]此处原文为阿卡狄亚,是古希腊一个人情淳朴、风光明媚的理想乡。财神与爱神导读老安东尼·洛克沃尔是美国肥皂大王,腰缠万贯,资财无数。他喜欢炫耀金钱的力量,认为金钱无所不能。他的儿子理查德却遇到了一件金钱不能办到的事情:他喜欢上了一位上流社会的美丽小姐兰特里。兰特里小姐有无数的仰慕者和追求者,理查德刚认识她没两天,而她马上要动身去欧洲了,一去就是两年。如果理查德现在不行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但他只有几分钟时间在路上与兰特里小姐待在一起。第二天,在理查德送兰特里小姐去剧院的路上,突然发生了交通意外,几条大街混乱得一塌糊涂。马车丝毫不能前行一步,理查德便和兰特里小姐在一起足足待了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理查德赢得了兰特里小姐的芳心,并与她订了婚。但理查德不知道,那场意外的交通事故是他的父亲老安东尼一手策划的,他雇用数不清的货车、马车、卡车,雇用数不清的工人,收买了附近的警察,最终,依靠自己雄厚的资财,帮助儿子赢得了爱神的眷顾。这是一篇讽刺意味十足的故事,把资本家爱慕虚荣、金钱至上的丑恶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表现了作者对这些人的鞭挞和嘲讽。

退休的洛氏尤列加肥皂制造商和专利人,老安东尼·洛克沃尔,在五马路私邸的书房里望着窗外,咧开嘴笑了一笑。他右邻的贵族兼俱乐部会员,乔·范·舒莱特·萨福克·琼斯,正从家里出来,朝等在门口的小轿车走去;萨福克·琼斯跟往常一样,向这座肥皂大厦正面的文艺复兴式的雕塑轻蔑而傲慢地扇了扇鼻翅儿。“倔老头,看你的架子端得了多久!”前任肥皂大王说,“你这个[1]僵老的纳斯尔罗德,如果不留神,你得光着身子,打赤脚滚蛋呢。今年夏天,我要把这座房子漆得五光十色,看你那荷兰鼻子还能翘多高。”

召唤用人时一向不喜欢摇铃的安东尼·洛克沃尔走到房门口,喊了声:“迈克!”他那嗓子一度震破过堪萨斯大草原上的天空,如今声势仍不减当年。“关照少爷一声,”安东尼吩咐进来侍候的用人说,“叫他出去之前到我这儿来一次。”

小洛克沃尔走进书房时,老头儿撂开报纸,打量着他,那张光滑红润的大脸上透出了又慈爱又严肃的神情。他一只手把自己的白头发揉得乱蓬蓬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把钥匙弄得咔哒咔哒直响。“理查德,”安东尼·洛克沃尔说,“你用的肥皂是花多少钱买的?”理查德离开学校后,在家里只待了六个月,听了这话稍微有些吃惊。他还没有摸透他老子的脾气,那老头儿活像一个初次交际的姑娘,总是提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大概是六块钱一打的,爸。”“那么你的衣服呢?”“一般在六十块钱上下。”“你是个上流人物。”安东尼斩钉截铁地说,“我听说,现今这些年轻的公子哥儿都用二十四块钱一打的肥皂,做一套衣服往往超过一百元大关。你有的是钱,尽可以像他们那样胡花乱用,但是你仍旧规规矩矩,很有分寸。我自己也用老牌尤列加肥皂——不仅是出于感情关系,还因为它是市面上最纯粹的肥皂。你买一块肥皂,实际上只得到一毛钱的货色,其余的无非是蹩脚香料和商标装潢罢了。像你这种年纪、地位和身份的年轻人,用五毛钱一块的肥皂已经够好了。我刚才说过,你是个上流人物。有人说,三代才能造就一个上流人物。他们的话不对头。有了钱就好办,并且办得跟肥皂油脂一般滑溜。它在你身上已经见效啦。天哪!它几乎使我也成了上流人物。我差不多同我左邻右舍的那两个荷兰老爷一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他们晚上睡不着觉,只因为我在他们的住宅中间置下了房产。”“某些事情哪怕有了钱也办不到。”小洛克沃尔有点忧郁地说。“慢着,别那么说。”老安东尼错愕地说道,“我始终认为钱能通神。我已经把百科全书翻到了Y字,还没有发现金钱所办不到的东西。下星期我打算翻翻补遗。我是彻头彻尾拥护金钱的。你倒说说,世界上有什么是金钱买不到的。”“举个例子吧,”理查德有点不服气地答道,“花了钱也挤不进最高级的上流社会呀。”[2]“啊哈!是吗?”这个拥护万恶之根的人暴喊道,“你说给我听[3]听,假如阿斯特的老祖宗没有钱买统舱船票到美国来,你所谓的上流社会又打哪儿来呢?”

理查德叹了一口气。“我要谈的正是那件事。”老头儿说,声音低了一点,“我把你找来就为了那个缘故。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孩子。我注意了有两个星期啦。讲出来吧。我想我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可以调度一千一百万元现款,房地产还不算在内。如果你的肝气毛病又犯了,‘逍遥号’就停泊在[4]海湾里,上足了煤,两天之内就可以开到巴哈马群岛。”“猜得不坏,爸,相差不远啦!”“啊,”安东尼热切地说,“她叫什么名字呀?”

理查德开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这位粗鲁的老爸爸这般关心同情,不由他不说真心话。“你干吗不向她求婚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一定会忙不迭地扑进你怀里。你有钱,相貌漂亮,又是个正派的小伙子。你一身清清白白,没有沾上尤列加肥皂。你固然进过大学,但是那一点她不至于挑眼的。”“我始终没有机会。”理查德说。“造机会呀。”安东尼说,“带她去公园散步,或者带她去野餐,再不然做了礼拜后陪她回家。机会!啐!”“你不了解社交界的情况,爸。她是推动社交界的头面人物之一。她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早在几天之前就安排好了。我非得到那个姑娘不可,爸,否则这个城市简直成了一片腐臭的沼泽,使我抱恨终身。我又不能写信表白——我不能那么做。”“咄!”老头儿说,“难道你想对我说,拿我的全部财产做后盾,你还不能让一个姑娘陪你一两个小时吗?”“我发动得太迟了。后天中午,她就要乘船去欧洲,在那儿待两年。明天傍晚,我可以单独同她待上几分钟。眼前她在拉奇蒙特她姨妈家。我不能到那儿去。但是她答应我明天傍晚乘马车到中央火车站去接她,她搭八点三十分那班火车来。我们一起乘马车赶到百老汇路[5]的沃拉克剧院,她母亲和别的亲友在剧院休息室等着我们,一起看戏。你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只有六分钟或者八分钟的时间,她会听我表白心意吗?不会的。在剧院里或者散戏之后,我还能有什么机会呢?绝对没有。不,爸爸,这就是你的金钱所不能解决的难题。金钱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买不到;如果能买到,有钱人的寿命就可以长些啦。在兰特里小姐启程之前,要同她好好谈一谈是没有希望的了。”“好吧,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东尼快活地说,“你现在可以到你的俱乐部去啦。我很高兴,你并没有犯肝气病。可是你别忘了时常去庙里烧烧香,敬敬伟大的财神。你说金钱买不到时间吗?唔,你当然不能出一个价钱,叫人把‘永恒’包扎得好好的,送货上门;但是我看到时间老人走过金矿的时候,脚踝给磕得满是伤痕。”

那晚,正当安东尼在看晚报时,那位温柔善感,满脸皱纹,给财富压得郁郁不乐,老是长吁短叹的埃伦姑妈来看她的弟弟了。他们开始拿情人的烦恼当做话题。“他已经完全告诉我啦。”安东尼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我对他说,我的银行存款全部听他支配。他却开始诋毁金钱。说是有了钱也不中用。又说十个百万富翁凑在一起也不能把社会规则拖动一步。”“哦,安东尼,”埃伦姑妈叹息说,“我希望你别把金钱看得太了不起。牵涉到真实感情的时候,财富就不管用了。爱情才是万能的。他如果早一点开口就好啦!那个姑娘不可能拒绝我们的理查德。但是我怕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没有向她求爱的机会。你的全部金钱并不能替你的儿子带来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埃伦姑妈从一个蛀痕斑驳的盒子里取出一枚古雅的金戒指,把它交给理查德。“孩子,今晚戴上它吧。”姑妈央求道,“这枚戒指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她说它能替情人带来幸福。她嘱咐我等你找到了意中人时,就把它交给你。”

小洛克沃尔郑重其事地接过戒指,套在小手指上试试。戒指滑到第二个指节就停住了。他把它勒下来,照男人的习惯,往坎肩口袋里一塞。接着,他打电话叫马车。

八点三十二分,他在火车站嘈杂的人群中接到了兰特里小姐。“我们别让妈妈和别人久等。”她说。“去沃拉克剧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唯命是从地吩咐马车夫说。

他们飞快地向百老汇路驶去,先取道第四十二号街,然后沿着一条街灯像璀璨星光的小道,从宁谧的西区奔向高楼耸立的东区。

到了第三十四号街的时候,小理查德迅速推开车窗,吩咐马车夫停住。“我掉了一枚戒指。”他一面道歉似的解释说,一面跨出车门,“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不愿意把它弄丢。我耽误不了一分钟——我看到了它掉在什么地方。”

不出一分钟,他找到了戒指,重新坐上马车。

可是就在那一分钟里,一辆市区汽车在马路的正前方停住了。马车夫想往左拐,然而一辆笨重的快运货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向右面试试,又不得不退回来,避让一辆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儿的装载家具的马车。他企图倒退,但也不成,便只好扔下缰绳,聊尽本分地咒骂起来。他给封锁在一批纠缠不清的车辆和马匹中间了。

交通阻塞了。在大城市里,有时会相当突然地发生这种情况,断绝交通往来。“为什么不赶路呀?”兰特里小姐不耐烦地问道,“我们要迟啦。”

理查德在车子里站起身,朝四周扫了一眼。他看到百老汇路、六马路和第三十四号街广阔的交叉路口给各式各样的货车、卡车、马车、搬运车和街车挤得水泄不通,正像一个腰围二十六英寸的姑娘硬要束二十二英寸的腰带那样。所有交叉的街道上,还有车辆在飞快地、咔哒咔哒地朝着这个混乱的中心赶来,投入这一批难解难分、轮毂交错的车辆和马匹中,在原有的喧嚣声中又加上了它们的车夫的诅咒声。曼哈顿所有的车辆似乎都充塞在它们周围。挤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纽约人成千上万,他们中间连资格最老的都记不清哪一次交通阻塞的规模可以同这一次的相比。“真对不起,”理查德坐下来说,“看情形我们给卡住了。在一个小时之内,这场混乱不可能松动。这要怪我不好。假如我没有掉落那枚戒指,我们——”“给我瞧瞧那枚戒指吧。”兰特里小姐说,“现在既然已无法挽救,我也无所谓了。说起来,我一向认为看戏是顶无聊的事。”

当天夜里十一点钟,有人轻轻叩安东尼·洛克沃尔的房门。“进来。”安东尼喊道,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袍子,正在看一本海盗冒险小说。

进来的是埃伦姑妈,她的模样活像是一个头发灰白、错留在人间的天使。“他们订婚啦,安东尼。”她温柔地说,“她答应跟我们的理查德结婚。他们在去剧院的路上碰到了一次交通阻塞,他们的马车过了两个小时才脱身出来。“哦,安东尼弟弟,你别再替金钱的力量吹嘘啦。一件表示真实爱情的小小信物——一枚象征海枯石烂永不变,金钱买不到的爱情的小戒指——是我们的理查德获得幸福的根由。他半路上掉落了那个戒指,下车去捡。他们重新上路之前,街道给堵住了。马车给卡在中间的时候,他向心上人表明了态度,赢得了她。同真实的爱情比较起来,金钱简直成了粪土,安东尼。”“好吧,”老安东尼说,“我很高兴,那孩子总算实现了他的愿望。我早对他说过,在这件事上,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只要——”“可是,安东尼弟弟,在这件事上,你的金钱起了什么作用呢?”“姐姐,”安东尼·洛克沃尔说,“我的海盗正处于万分危急的关头。他的船刚给凿穿,他有钱,重视金钱的价值,绝不会让自己给淹死的。我希望你别来打扰,让我看完这一章吧。”

故事原该在这儿收场了。我跟各位一样,也热切地希望如此。但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我们非刨根问底不可。

第二天,一个双手通红、打着蓝点子领带、自称是凯利的人来找安东尼·洛克沃尔,立刻给让进了书房。“唔,”安东尼一面伸手去拿支票簿,一面说道,“这一锅肥皂熬得可不坏。我们瞧瞧——你已经支了五千元现钞。”“我自己还垫了三百块。”凯利说,“预算不得不超过一些。快运货车和马车大多付了五块;可是卡车和两匹马拉的车子多半要我付十块。汽车夫要十块,几辆满载的车子要二十块。警察敲得我最凶——其中有两个,我每人给了五十,其余有的二十,有的二十五。不过表演得真精彩,可不是吗,洛克沃尔先生?幸好威廉·阿·布雷迪[6]没有看到那场小小的车辆外景。我不希望威廉妒忌得伤心。并且我们根本没有经过排练!伙计们都准时赶到,一秒钟也不差。足足两个[7]小时,堵得水泄不通,格里利的塑像底下连一条蛇都钻不过去。”“一千三百元——喏,凯利。”安东尼撕下一张支票,递给凯利说,“一千元是酬劳你的,三百元是还你垫付的钱。你不至于瞧不起金钱吧,凯利?”“我吗?”凯利说,“我真想揍那个发明贫穷的人呐。”

凯利走到门口时,安东尼又叫住了他。“你有没有注意到,”他说,“在那交通断绝的地点,有一个一丝[8]不挂,拿着弓箭乱射的胖娃儿?”“啊,没有呀。”凯利给弄得莫名其妙,“我没有见到。即使他像你所说的也到过那儿,警察在我到场之前早该把他抓走啦。”“我原想那个小流氓是不会在场的。”安东尼咯咯笑道,“再见,凯利。”[1]纳斯尔罗德(1780—1862):德籍俄罗斯政治家,安东尼借用来讽刺外籍移民萨福克一琼斯。[2]典出《新约·提摩太前书》第6章第l0节:“贪财是万恶之根。”[3]阿斯特:美国毛皮富商及金融家约翰·阿斯特家族;约翰·阿斯特(1763—1848)出生于德国海德堡附近的沃尔道夫村,于1783年移居美国。纽约的豪华旅馆“沃尔道夫·阿斯托里亚”就是他创办的。[4]巴哈马群岛:加勒比海上的岛屿,是旅游胜地,1783年沦为英国殖民地,1973年7月10日正式独立。[5]沃拉克剧院:英国剧作家和演出人莱斯特·沃拉克(1820—1888),1861至1887年间在纽约经营的剧院。[6]威廉·阿·布雷迪(1863—1950):美国著名的剧院经理,纽约康奈岛游乐场的倡办人。[7]格里利(1811—1872):美国新闻记者,作家,政治家,纽约《论坛报》的创办人。他是纽约州选出的众议员,1872年竞选总统失败。纽约市有一个以他命名的广场。[8]指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他的形象通常被描绘成裸体、有双翅、手持弓箭、蒙住眼睛的小男孩。

供应家具的房间

导读本文是欧·亨利的代表作之一。供应家具的房间是一个普通的房间,是千千万万的出租房间中的一个。无数的人住进来,无数的人搬出去,留下的是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故事中,一个小伙子四处寻找他的女友。他的女友为了演员梦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居住地址很不稳定。小伙子根据打听到的线索,找到了一家供应带家具房间的旅馆。他向老板娘打听,却毫无收获。夜晚,他住进了一间房间。屋里残留的气味、杂色斑驳的毯子、墙上的手印、遗留的垃圾、破损的家具等让小伙子浮想联翩,他觉得自己的女友曾在这里住过,在凝固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女友正在召唤自己。小伙子像猎狗一样寻找着女友留下的蛛丝马迹,心情澎湃不已。当他激动地下楼打听曾经的住户时,再次得到否定的回答。绝望的小伙子选择开煤气自杀。就在他自杀的时候,老板娘在聊天时提到,上星期一个女孩开煤气自杀了。老板娘不知道,她就是小伙子的女友。这是一个悲凉得有些恐怖的故事,尤其是在表现小伙子在黑暗中对女友的思念和对周围环境的感觉时,让人觉得仿佛有一个幽灵深藏其中,让人不寒而栗。作者通过这个故事表现了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辛酸与无奈。

下西区那个全是红砖建筑物的地区,有一大批人像时间那样动荡不安,难以捉摸。说他们无家可归吧,他们又有几十、几百个家。他们从一个供应家具的房间搬到另一个供应家具的房间,永远是短暂的过客——在住家方面如此,在思想意识方面也是如此。他们用快拍子唱着《甜蜜的家庭》;他们把门神装在帽盒里随身携带;他们的葡[1]萄藤是攀绕在阔边帽上的装饰;他们的无花果树只是一株橡皮盆景。

这个地区的房屋既然有成千的住客,当然应该有成千的故事传奇。毫无疑问,这些故事大多是乏味的,不过在这许多飘零人的身后,如果找不出一两个幽灵来,那才叫怪呢。

某天晚上断黑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在这些摇摇欲坠的红砖房屋中间徘徊着,挨家挨户地拉门铃。到了第十二家的门口,他把他那寒酸的手提包放在台阶上,脱下帽子,擦擦帽圈和额头上的灰尘。铃声在冷静空洞的深处响了起来,显得微弱遥远。

他在第十二家的门口拉了铃,来了一个女房东,她的模样使他联想到一条不健康的、吃得太饱的蠕虫;蠕虫吃空了果仁,只留下一层空壳,现在想找一些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满这个空间。

他打听有没有房间出租。“进来。”女房东说。她的声音来自喉头,而喉头也仿佛长遍了舌苔。“我有一间三楼后房,刚空了一个星期。你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她上楼。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微弱的光线冲淡了过道里的阴影。他们悄没声儿地踩在楼梯的毡毯上。那条毡毯已经完全走了样,就连原先制造它的织机也认不出它了。它仿佛变成了植物,在那腐臭阴暗的空气里化为一块块腻滑的地衣或是蔓延的苔藓,附着在楼梯上,踩在脚下活像是黏糊糊的有机体。楼梯拐角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以前,这里面也许搁过花草。果真这样的话,那些花草准是在污浊腐臭的空气中枯萎死去了。这里面也许搁过圣徒的塑像,但是不难想象,妖魔鬼怪早就在黑暗中把它们拉下来,拖到底下某个供应家具的地窖里,让它们待在邪恶的深渊里了。“就是这间。”女房东从长满舌苔的喉咙里发出声音说,“很好的房间。难得空出来的。夏天,这里住过几个非常上等的客人——从来没有麻烦,总是先付后住,从不拖欠房租。过道尽头就有自来水龙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租了三个月。她们是演歌舞杂耍的。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你也许听人家说起过她——哦,那不过是艺名罢了——她的结婚证就是配好镜框挂在那儿的梳妆台上的。煤气灯在这儿,你瞧壁柜有多大。这个房间人人喜欢。从来没有空过很久。”“你这里常有演艺界的人来租房间吗?”年轻人问道。“他们来来往往。我的房客中许多人同剧院有关系。是啊,先生,这里是剧院区。当演员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很久。有许多就在我这里住过。是啊,他们是来来去去的。”

他租下这个房间,预付了一星期的租金。他说他累了,立刻就住下来,同时数出了钱。女房东说这个房间的一切早已准备就绪,连毛巾和洗脸水都是现成的。她要出去的时候,年轻人把那个带在舌尖,问了千百次的话说了出来。“你可记得,你的房客中间有没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瓦许纳小姐——埃洛伊丝·瓦许纳小姐?她多半会在剧院里唱歌。一个漂亮姑娘,个子不高不矮,细腰身,金红色头发,左眉毛旁边有颗黑痣。”“不,我记不得那个姓名。演艺界的人常常改名换姓,正像换房间一样。他们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不,我想不起那样一个人了。”

不。问来问去老是“不”。五个月来不断打听,结果总是落空。五个月来,白天在剧院经理、代理人、戏剧学校和歌唱团那儿打听,晚上混在观众里,从阵容坚强的剧院看起,直到那些低级得不能再低的,连他自己都害怕在那里找到心上人的游乐场为止。他对她一往情深,千方百计要找到她。自从她离家出走之后,他知道准是这个滨水的大城市留住了她,把她藏在什么地方;可这个城市像是一片无底的大流沙,不断地移动着它的沙粒,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粒,明天就沉沦到黏土污泥里去了。

这间屋子带着初次见面的假客气迎接了刚来到的客人,它那种强颜为欢,虚与委蛇的迎接像是妓女的假笑。破旧的家具反射出淡淡的光线,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慰藉;屋里有一张破旧的锦缎面睡榻和两把椅子,两扇窗户之间有一面尺把宽的廉价壁镜,墙上有一两只描金镜框,角落里放着一张铜床。[2]

客人有气无力地往椅子上一坐。这时,屋子像通天塔里的一个房间似的,讷讷地想把以前各式各样住户的情况告诉他。

肮脏的地席上有一块杂色斑驳的毯子,仿佛波涛汹涌的海洋中一个长方形的,鲜花盛开的热带岛屿。花花绿绿的墙纸上贴着无家可归的人从东到西都能看见的画片:“法国新教徒的情侣”,“第一次口角”,“新婚的早餐”和“泉边的普赛克”。歪歪斜斜、不成体统的布帘,像歌剧里亚马逊妇女的腰带,遮住了壁炉架那道貌岸然的轮廓。壁炉架上有一些冷冷清清的零碎东西——一两只不值钱的花瓶,几张女艺人的相片,一只药瓶,几张不成套的纸牌。房间的住户有如船只失事后被困在孤岛上的旅客,侥幸遇到别的船而被搭救上来带往另一个港口,便把这些漂货给扔下了。

先前的住户们遗留下来的痕迹渐趋明朗,正如密码被逐一破译一样。梳妆台前地毯上那块磨秃的地方说明有许多漂亮女人在上面踩过。墙上的小手印表示小囚徒们曾经摸索着寻求阳光与空气。一块像开花弹影子似的四散迸射的痕迹,证实有过玻璃杯或瓶子连同它所盛的东西给扔在了墙上。壁镜上被人用金刚钻歪歪扭扭地刻出了“玛丽”这个名字。看情形,这个供应家具的房间里的住户们,不论先后,总是怨气冲天——也许是被它的过分冷漠激惹得忍无可忍——便拿它来出气。家具给搞得支离破碎,伤痕累累;弹簧已经脱颖而出的睡榻,活像一只在极度的痉挛中被杀死的可怕的怪物。大理石的壁炉架,由于某种猛烈得多的骚动,被砍落了一大块。地板上的每一块凹痕和每一条裂纹,都是一次特殊的痛苦的后果。强加于这间屋子的一切怨恨和伤害,都是那些在某一时期称它为“家”的人所干的,这种情况说来几乎难以使人相信;但是燃起他们的怒火的也许正是那种始终存在而不自觉的,无法满足的恋家的本能,是那种对于冒牌的家庭守护神的愤恨。如果是我们自己的家,即使换了一间茅舍,我们也会加以打扫、装饰和爱护的。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住客让这些念头恍恍惚惚地掠过心头。这时,别的房间里飘来了各种声音和气息。他听到一间屋子里传来无力的吃吃笑声;另外的屋子里传来独自的咒骂,掷骰子声,催眠曲和啜泣抽噎;楼上却有起劲的五弦琴声。不知哪里在砰砰嘭嘭地关门;架空电车间歇地隆隆驶过;后院的篱笆上有一只猫在哀叫。他呼吸着屋子里的气息——与其说是气息,不如说是一股潮味儿——仿佛地窖里的油布和腐烂木头散发出来的那种冷冰冰的、发霉的气味。

他正歇着的时候,屋里突然有了一阵浓烈、甜蜜的木樨草香味。它像是随着一股轻风飘来的,是那样确切、浓郁和强烈,以至于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来客。年轻人似乎听到有人在招呼他,便脱口嚷道:“什么事,亲爱的?”并且跳了起来,四下张望着。那阵浓郁的香味依附在他身上,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他伸手去摸索,因为这时他所有的感觉都混杂紊乱了。气味怎么能断然招呼一个人呢?一定是声音。不过,刚才触摸他的,抚摩他的竟会是声音吗?“她在这间屋子里待过。”他嚷道,立刻想在屋里找出一个证据。因为他知道,凡是属于她的或者经她触摸过的东西,无论怎样细小,他一看就认识。这股缭绕不散的木樨草香味,她所偏爱并已成为她个人特征的香味,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间屋子收拾得很马虎。梳妆台那薄薄的台布上零乱地放着五六只发夹——一般女人的无声无息、无从区别的朋友,拿语法术语来说,就是阴性,不定式,不说明时间。他知道从这些发夹上是找不到线索的,便不加理会。搜寻梳妆台的抽屉时,他发现一方被抛弃的、破烂的小手帕。他拿起手帕,往脸上一按。一股金盏草的香气直刺鼻子,他使劲把手帕摔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里,他发现几枚零星的纽扣,一份剧院节目单,一张当铺的卡片,两颗遗漏的棉花糖和一本详梦的书。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个妇女用的黑缎子发结,使他一阵冷一阵热地踌躇了好一会儿。但是黑缎子发结只是妇女的一本正经、没有个性的普普通通的装饰品,并不说明问题。

接着,他像猎狗追踪臭迹似的在屋子里逡巡徘徊,扫视着墙壁,趴在地上察看角落里地席拱起的地方,搜索着壁炉架,桌子,窗帘,帷幔和屋角那只东倒西歪的柜子。他想找一个明显的迹象,却不理解她就在他身边,在他周围,在他心头,在他上空,偎依着他,追求着他,并且通过微妙的感觉在辛酸地呼唤他,以至他那迟钝的感觉也觉察到了这种呼唤。他又一次高声回答:“哎,亲爱的!”同时回过头来,干瞪着眼,凝视着空间。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从木樨草香味中辨明形象、色彩、爱情和伸出来迎接他的胳臂。啊,老天哪!那股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气味竟能发出声音呼唤呢?因此,他继续摸索着。

他在裂罅和角落里探查,找到了瓶塞和烟蒂。这些东西他都鄙夷而默不作声地放过了。可是当在地席的皱褶里找到半支抽过的雪茄时,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把它踩得粉碎。他把这间屋子从头到尾细细搜查了一遍。他发现了许多飘零的住户那凄凉的微细痕迹;可是关于他所寻找的,可能在这儿住过的,灵魂仿佛在这儿徘徊不散的她,却毫无端倪。

这时,他才想起了房东。

他从这间阴森森的屋子跑下楼,来到一扇微露灯光的门口。女房东听到敲门声,便出来了。他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激动。“请问你,太太,”他恳求地说,“在我没来之前,谁住过这间屋子?”“哎,先生。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我早就说过,先前住在这儿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剧院里的姓名,穆尼太太是真名。我的房子的正派是有名的。配了镜框的结婚证就挂在——”“斯普罗尔斯小姐是什么样的——我是说长相怎么样?”“唔,先生,黑头发,矮胖身段,一脸滑稽相。她们上星期二走的,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们之前的房客是谁呢?”“唔,一个做运货车生意的单身男人。他欠了我一星期的房租就走了。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住了四个月。再之前是多伊尔老先生,他的房钱是由他几个儿子付的。他住了六个月。这样已经推算到一年前了,再前面的我可记不清啦。”

他向她道了谢,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死气沉沉的。赋予它生命的要素已经消失了。木樨草的香味已经没有了。代替它的是发霉家具的腐臭的味道,是停滞的气氛。

希望的幻灭耗尽了他的信心。他坐在那儿,呆看着咝咝发响的煤气灯的黄光。过了片刻,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一长条一长条的。他用小刀把这些布条结结实实地堵塞进窗框和门框的罅隙。安排停当后,他关掉煤气灯,再把它开足,却不去点火,然后死心塌地往床上一躺。

这晚轮到麦库尔太太去打啤酒。她去打了酒来,同珀迪太太一起坐在地下室里。那种地下室是房东太太们聚集的地方,也是蠕虫不会[3]死的地方。“今晚我把三楼后房租出去了,”珀迪太太对着一圈薄薄的泡沫说,“房客是个年轻人。他上床已经两个钟头了。”“真的吗,珀迪太太?”麦库尔太太极其羡慕地说,“你能把那种房间租出去,真不简单。那你有没有告诉他呢?”她非常神秘地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些话。“房间嘛,”珀迪太太用舌苔非常腻厚的音调说,“本来是备好家具出租的。我没有告诉他,麦库尔太太。”“你做得对,太太;我们是靠房租过活的。你真有生意头脑,太太。人们如果知道床上有人自杀过,多半就不愿意租那间屋子。”“就是嘛,我们要靠房租过活呀。”珀迪太太说。“是啊,太太,一点不错。就是上星期的今天,我还帮你收拾三楼后房来着。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想不到竟用煤气自杀——她那张小脸真惹人爱,珀迪太太。”“就是嘛,她称得上漂亮,”珀迪太太表示同意,可又有点儿吹毛求疵地说,“可惜左眉毛旁边长了那么一颗黑痣。你把杯子再满上吧,麦库尔太太。”[1]葡萄藤和无花果是安定的家庭生活的象征,典出《旧约·列王纪上》第4章第25节:“所罗门在世的日子,从但到别是巴的犹太人和以色列人,都在自己的葡萄树下,和无花果树下,安然居住。”[2]《旧约·创世记》第11章:巴比伦人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通天高塔,耶和华怒其狂妄,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彼此言语不通,无法取得协调,只得辍工。[3]参见《新约·马可福音》第9章第48节:“在那里(地狱)虫是不死的,火是不灭的。”华而不实导读托尔斯·钱德勒是一个建筑师事务所的员工,勤劳有志向,挣着不多的薪水。他每星期从收入中留出一块钱,十星期后,他便利用这笔“巨款”改善一下生活和地位。他把衣服烫得笔直,打扮得潇洒气派,使自己看上去像个百万富翁或者总经理。来到华丽的场所,他会吃一顿精致豪华的晚餐,然后给侍者充足的小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托尔斯·钱德勒重新回到原来的拮据生活。这一天,当他准备去豪华场所消费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摔倒的姑娘。托尔斯·钱德勒热情地邀请姑娘一同前去就餐。在就餐的过程中,他渐渐对姑娘产生了好感,并以阔气公子哥的态度说着自己的不劳而获,谈着自己经常参加一些豪华派对和俱乐部。他以为自己俘获了姑娘的芳心,并对以后的生活浮想联翩。不久,姑娘回到了自己豪华的家里,原来她是一个大富翁的女儿。她只爱那种有志向、有目标的男子。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却让人回味良久:假如托尔斯·钱德勒不爱慕虚荣,不正是姑娘要找的人吗?错就错在他华而不实,没有一颗朴实真诚的心。

托尔斯·钱德勒先生在他那间在过道上隔成的卧室里熨晚礼服。一只熨斗烧在小煤气炉上,另一只熨斗拿在手里,使劲地来回推动,以便压出一道合意的褶子,待会儿从钱德勒先生的漆皮鞋到低领坎肩的下摆就可以看到两条笔挺的裤线了。关于这位主角的修饰,我们所能了解的只以此为限。其余的事情让那些既落魄又讲究气派,不得不想些寒酸的变通办法的人去猜测吧。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安详,大方,潇洒地走下寄宿舍的台阶——正如典型的纽约公子哥儿那样,略带厌烦的神情,出去寻求晚间的消遣。

钱德勒的酬劳是每周十八块钱。他在一位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他只有二十二岁;他认为建筑是一门真正的艺术;并且确实相信——虽然不敢在纽约说这句话——钢筋水泥的弗拉特艾荣大厦的设[1]计要比米兰大教堂的差劲。

钱德勒从每星期的收入中留出一块钱。凑满十星期以后,他用这笔累积起来的额外资金在吝啬的时间老人的廉价物品部购买一个绅士排场的夜晚。他把自己打扮成百万富翁或总经理的样子,到生活十分绚丽辉煌的场所去一次,在那儿吃一顿精致豪华的晚饭。一个人有了十块钱,就可以周周全全地充当几小时富裕的有闲阶级。这笔钱足够应付一顿经过仔细斟酌的饭菜,一瓶像样的酒,适当的小账,一支雪茄,车费,以及一般杂费。

从每七十个沉闷的夜晚撷取一个愉快的晚上,对钱德勒来说,是终古常新的幸福的源泉。名门闺秀首次进入社交界,一辈子中只有刚成年时的那一次;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她们仍旧把第一次的旖旎风光当做唯一值得回忆的往事。可是对于钱德勒来说,每十星期带来的欢乐仍旧同第一次那样强烈、激动和新鲜。同讲究饮食的人一起,坐在棕榈掩映、乐声悠扬的环境里,望着这样一个人间天堂的老主顾们,同时让自己成为他们观看的对象,相比之下,一个少女的初次跳舞和短袖的薄纱衣服又算得上什么呢?

钱德勒走在百老汇路上,仿佛加入了晚间穿正式礼服的阅兵式。今晚,他不仅是旁观者,还是供人观看的人物。在以后的六十九个晚上,他将穿着粗呢裤和毛线衫,在低档饭馆里吃吃客饭,或是在小饭摊上来一客快餐,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啃三明治,喝啤酒。他愿意这样做,因为他是这个夜夜笙箫的大城市的真正的儿子。对于他,出一夜风头就足以弥补许多暗淡的日子。

钱德勒放慢了脚步,一直走到第四十几号街开始同那条灯光辉耀[2]的欢乐大街相衔接的地方。时间还早呢,每七十天只在时髦社会里待上一天的人,总爱延长他的欢乐。各种眼光,明亮的,阴险的,好奇的,欣羡的,挑逗的和迷人的,纷纷向他投来,因为他的衣着和气派说明他是拥护及时行乐的信徒。

他在一个拐角上站住,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要折回到他在特别挥霍的夜晚往往要照顾的豪华时髦的饭馆去。那当儿,一个姑娘轻快地跑过拐角,在一块冻硬的雪上滑了一下,咕咚一声摔倒在人行道上。

钱德勒连忙关切而彬彬有礼地扶她起来。姑娘一瘸一拐地向一幢房屋走去,靠在墙上,端庄地向他道了谢。“我的脚踝大概扭伤了。”她说,“摔倒时崴了一下。”“疼得厉害吗?”钱德勒问道。“只在着力的时候才疼。我想过一小会儿就能走路的。”“假如还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年轻人建议道,“比如说,雇一辆车子,或者——”“谢谢你。”姑娘恳切地轻声说,“你千万别再费心啦。只怪我自己不小心。我的鞋子再实用也没有了,不能怪我的鞋跟。”

钱德勒打量了那姑娘一下,发觉自己很快就对她有了好感。她有一种娴雅的美;她的眼光又愉快又和善。她穿一身朴素的黑衣服,像是一般女店员的打扮。她那顶便宜的黑草帽底下露出了光泽的深褐色发卷,草帽上没有别的装饰,只有一条丝绒带打成的蝴蝶结。她很可以成为自食其力的职业妇女中最优秀的典型。

年轻的建筑师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请这个姑娘同他一起去吃饭。他的周期性的壮举固然痛快,但缺少一个因素,总令人感到枯寂;如今这个因素就在眼前。倘若能有一位有教养的小姐做伴,他那短暂的豪兴就加倍有劲了。他敢肯定这个姑娘是有教养的——她的态度和谈吐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她打扮得十分朴素,钱德勒觉得能跟她一起吃饭还是愉快的。

这些想法飞快地掠过脑际,他决定邀请她。不错,这种做法不很礼貌,但是职业妇女在这类事情上往往不拘泥于形式。在判断男人方面,她们一般都很精明;并且把自己的判断能力看得比那些无聊的习俗更重。他的十块钱,如果用得恰当,也够他们两人美美地吃一顿。毫无疑问,在这个姑娘沉闷刻板的生活中,这顿饭准能成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经历;她因这顿饭而产生的深切感激也准能增加他的得意和快乐。“我认为,”他坦率而庄重地对她说,“你的脚需要休息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长些。现在我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既可以让它休息一下,又可以赏我一个脸。你刚才跑过拐角摔跤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正要去吃饭。你同我一起去吧,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吃顿饭,愉快地聊聊。吃完饭后,我想你那扭伤的脚踝就能愉快地带你回家了。”

姑娘飞快地抬起头,对钱德勒清秀和蔼的面孔瞅了一眼。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地闪了一下,天真地笑了起来。“可是我们互相并不认识呀——这样不太合适吧,是吗?”她迟疑地说。“没有什么不合适。”年轻人直率地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托尔斯·钱德勒。我一定尽可能使我们这顿饭吃得满意,之后我就跟你分手告别,或者伴送你回家,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哎呀!”姑娘朝钱德勒那一丝不苟的衣服瞟了一眼,说道,“我穿着这套旧衣服,戴着这顶旧帽子去吃饭吗?”“那有什么关系。”钱德勒爽快地说,“我敢说,你就这样打扮,要比我们将看到的任何一个穿最讲究的宴会服的人更有风度。”“我的脚踝确实还疼。”姑娘试了一步,承认说,“我想我愿意接受你的邀请,钱德勒先生。你不妨称呼我——玛丽安小姐。”“那么来吧,玛丽安小姐,”年轻的建筑师兴致勃勃然而非常有礼貌地说,“你不用走很多路。再过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馆。你恐怕要扶着我的胳臂——对啦——慢慢地走。独自一个人吃饭实在太无聊了。你在冰上滑了一跤,倒有点成全我呢。”

他们两人在一张摆设齐全的桌子旁就座,一个能干的侍者在附近殷勤伺候。这时,钱德勒开始感到了他的定期外出一向会带给他的真正的快乐。

这家饭馆的华丽阔气不及他一向喜欢的,在百老汇路上再过去一点的那一家,但是也相差无几。饭馆里满是衣冠楚楚的顾客,还有一个很好的乐队,演奏着轻柔的音乐,足以使谈话成为乐事;此外,烹调和招待也都是无可挑剔的。他的同伴,尽管穿戴得并不讲究,但自有一种风韵,把她容貌和身段的天然妩媚衬托得格外出色。可以肯定地说,在她望着钱德勒那生气勃勃而又沉着的态度,以及灼热而又坦率的蓝眼睛时,她自己秀丽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近似爱慕的神情。

接着,曼哈顿的疯狂,庸人自扰和沾沾自喜的骚乱,吹牛夸口的杆菌,装模作样的疫病感染了托尔斯·钱德勒。此时此刻,他在百老汇路上,周围一派繁华,何况还有许多眼睛在注视着他。在那个喜剧舞台上,他假想自己当晚的角色是一个时髦的纨绔子弟和家拥巨资,趣味高雅的有闲阶级。他已经穿上这个角色的服装,非演出不可了;所有守护天使都拦不住他了。

于是,他开始向玛丽安小姐夸说俱乐部,茶会,高尔夫球,骑马,狩猎,交谊舞,国外旅游等等,同时还隐隐约约地提起停泊在拉奇蒙特港口的私人游艇。他发现这种没边没际的谈话深深地打动了她,所以又信口诌了一些暗示巨富的话,亲昵地提出几个无产阶级听了就头痛的姓名,来加强演出效果。这是钱德勒的短暂而难得的机会,他抓紧时机,尽量榨取最大限度的乐趣。他的自我陶醉在他与一切事物之间撒下了一张雾网,然而有一两次,他还是看到了这位姑娘的纯真从雾网中透射出来。“你讲的这种生活方式,”她说,“听来是多么空虚,多么没有意义啊。难道你在世上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使你更感兴趣吗?”“我亲爱的玛丽安小姐,”他嚷了起来,“工作!你想想看,每天吃饭都要换礼服,一个下午走五六家串门——每个街角上都有警察注意着你,只要你的汽车开得比驴车快一点儿,他就跳上车来,把你带到警察局去。我们这种闲人是世界上工作得最辛苦的人了。”

晚饭结束,慷慨地打发了侍者,他们两人来到刚才见面的拐角上。这会儿,玛丽安小姐已经走得很好了,简直看不出步履有什么不便。“谢谢你的款待,”她真诚地说,“现在我得赶快回家了。我非常欣赏这顿饭,钱德勒先生。”

他亲切地微笑着,跟她握手道别,提到他在俱乐部里还有一场桥牌戏。他朝她的背影望了一会儿,飞快地向东走去,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慢慢回家。

在他那寒冷的卧室里,钱德勒收藏好晚礼服,让它休息六十九天。他沉思地做着这件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他自言自语地说,“即使她为了生活非干活不可,我敢赌咒说,她还是够格的。假如我不那样胡吹乱扯,把真话告诉她,我们也许——可是,去它的!我讲的话总得跟我的衣服相称呀。”

这是在曼哈顿部落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勇士所说的一番话。

那位姑娘同请她吃饭的人分手后,迅疾地穿过市区,来到一座漂亮而宁静的邸宅前面。那座邸宅离东区有两个广场,面临那条财神和其余副神时常出没的马路。她急急忙忙地进去,跑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穿着雅致的便服的年轻妍丽的女人正焦急地望着窗外。“唷,你这个疯丫头!”她进去时,那个年纪比她稍大的女人嚷道,“你老是这样叫我们担惊受吓,什么时候才能改呀?你穿了那身又破又旧的衣服,戴了玛丽的帽子,到处乱跑,已经有两个小时啦。妈妈吓坏了。她吩咐路易斯坐了汽车去找你。你真是个没有头脑的坏姑娘。”

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按按电钮,立刻来了一个使女。“玛丽,告诉太太,玛丽安小姐已经回来了。”“别责备我的不是了,姐姐。我只不过到西奥夫人的店里去了一次,通知她不要粉红色的嵌饰,要用紫红色的。我那套旧衣服和玛丽的帽子很合适。我相信谁都以为我是个女店员呢。”“亲爱的,晚饭已经开过了,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啦。”“我知道,我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扭伤了脚踝。我不能走了,便到一家饭馆坐坐,等到好一些才回来,所以耽搁了那么久。”

两个姑娘坐在窗口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和车水马龙的大街。年轻的那个把头偎在她姐姐的膝上。“我们两人总有一天都得结婚,”她浮想联翩地说,“我们这样有钱,社会上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们可不能让大家失望。要我告诉你,我会爱上哪一种人吗,姐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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