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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17: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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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汪明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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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

哥儿试读:

第一章

我生性鲁莽,为此吃了不少亏。

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从学校的二楼跳了下来,结果伤了腰,躺了一个星期都没起来。有的人也许会问:“怎么敢这样胡闹?”说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为某个同学的一个玩笑。当时我正从新建的二楼探出脑袋向窗外张望,这位同学便对我挑衅道:“胆小鬼,任你平时再嚣张,也断然不敢从这里跳下去。”我是被校工背回家的,父亲见此情景瞪着眼睛大骂道:“哪有人笨到从二楼跳下来就伤着腰起不来的!”我还嘴硬地回道:“我下次再跳给你看,一定不会受伤了。”

一天,亲戚送了一柄西洋刀给我。我拿着这把刀,将其对着阳光,刀刃闪闪发亮。朋友一边看着刀,一边说道:“亮是够亮的!就是不知道够不够锋利。”听闻此言,我立刻保证道:“怎么会不锋利,它什么都能切,不信我切给你看。”他继续道:“既然如此,那你切下你的手指试试。”我当然不能服软:“手指就手指,你仔细瞧好了。”正说着我便真的将自己的手递上了刀口,然后沿着拇指的指甲斜着切了过去。然而,刀子太小,指骨太硬,所以我的拇指至今还是完整无缺的。不过,这道疤痕怕是要留在我手上一辈子了。

沿着我家的院子朝东走,大约二十步的距离,然后再往南走,就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处高地。其实那是一片菜园,正中心的位置长着一棵栗树。于我而言,这棵树上的栗子简直比我的命还重要。每年栗子成熟的时候,我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过后门去摘些栗子,然后带着去学校吃。

菜园的西边是一家当铺,叫“山城屋”。当铺有个小孩儿,是老板家的儿子,十三四岁的样子,叫勘太郎。在我们大伙儿看来,他就是个包。不过,他的胆子虽然小,却敢来偷栗子。要知道,他每次都得翻过四道围墙才过得来。

一日傍晚,我事先藏在了折叠门的后面,然后当场抓获了前来偷栗子的勘太郎。事发突然,勘太郎毫无准备,只得奋力地向我扑过来。他比我早生两年,即便胆子再小,力气却比我大。他的脑袋对着我的胸就撞了过来,只是一没留神,整个脑袋都钻到了我那宽松的和服衣袖里。我的手就这样被卡住了,也没有办法自如地活动,只能用力地摇晃手臂,而勘太郎的脑袋也跟着在我的袖子里左摇右摆。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下疼得厉害,我就拽着他走到了篱笆旁,用腿别住了他,一下子便将他推倒在了隔壁。菜园要比山城屋的地面高出六尺的距离,勘太郎栽倒了过去,这第四座围墙的篱笆就损毁了一半,而他本人则昏倒在自家的院子里。与此同时,我的一只衣袖借力被撕了下去,我的那只手也就此恢复了自由。当晚,母亲知道这件事后,特意跑到对方家里道歉,顺便还把我衣服上那只撕掉的袖子要了回来。

除了这些,我还干了好多淘气的事。

有一次,我带着木匠家的兼公和鱼贩家的阿角,一起去了茂作家的胡萝卜园,结果把那里的菜地弄得乱七八糟。种在那里的胡萝卜,芽都还没有全长出来,上面被铺了一些稻草,我们仨就在那上面玩了好长时间的摔跤。可想而知,那些待发芽的胡萝卜,就这样被我们踩烂了。

还有一次,我把古川家地里的水井给塞住了,人家还找上门来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们那里的水井是灌溉稻田必备的一种设备,用的是那种特别粗的江南竹,人们将其内里挖空后,插入土中,以此引流。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贪图好玩儿,便往竹管里塞满了石头、木棍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直到不再往外流水了才肯回家吃饭。古川因此狠狠地数落了我一通,最后我家赔了钱才算了事。

父亲打小就不太喜欢我,母亲也更疼爱哥哥。哥哥的皮肤天生白皙,他喜欢模仿戏子,最爱男扮女装地演花旦。父亲每每看到我都要教训一番,还一边感叹:“你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母亲见我这样也要说:“你一直这么胡闹下去,将来看你怎么办!”父亲的预言没有错,大家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母亲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没有被抓去坐牢,大概已经算活得不错了。

母亲去世的前两天,我在厨房翻跟头,一不小心撞到灶台上,肋骨疼得厉害。母亲为此大动肝火,说不想再见到我了,无奈之下我暂时搬去了亲戚家。谁知很快,竟传来了母亲病逝的消息。母亲走得很突然,我若知道她病得如此严重,我一定会听话一些的。我满心愧疚地赶回家,哥哥见到我很生气,骂我不孝,说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哥哥的责怪我难以承受,一气之下还打了他一耳光,结果是我又被爸爸狠狠地修理了一顿。

母亲就这样走了,扔下我们父子三人过日子。父亲在家什么都不做,却整天说别人没有用,主要是说我。一个人到底怎样算没用,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莫名其妙的父亲。

哥哥一心要成为实业家,于是每天疯狂地学习英文。他生性狡猾,像女人一样,因此我们互相看不顺眼,几乎每十天就要打上一架。有一次我俩下象棋,他用卑鄙的手段引我上钩,欲置我于死地,见我无路可走了,便开始嘲笑我。我实在气不过,抓起手中的棋子就向他丢了过去,结果砸在了他双眉之间。他发现眉心处破了皮,伤口还在流血,于是马上去找父亲告我的状。这件事情让父亲大为恼火,甚至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见此情形,我也有些绝望了,心想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还好女佣阿清为我求了情,她来我们家有十年了,父亲抵不过她哭着替我道歉,总算平息了怒火。尽管如此,我对父亲还是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只是觉得难为了阿清。

据说阿清的出身是非常不错的,可惜明治维新后,家族便开始走向没落,这才出来当帮佣的。说来也奇怪,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佣对我比较好。母亲走的时候都不愿意见到我,父亲更是拿我没办法,周围的人也把我当作横行霸道的坏孩子躲得远远的,只有阿清最疼我。别人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废物,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喜欢我,但阿清对我的特别照顾倒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总是趁没有人的时候,在厨房悄悄地对我说:“你性格直率,这是品行好的表现。”阿清对我的评价着实令我感到费解,我的确想不通:如果我真的性格好的话,怎么会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待见我呢?于是每每听到她这样讲的时候,我都会告诉她:“我最不喜欢听这些谄媚的话。”阿清似乎更开心:“正因为如此,才说明你品行好。”她似乎觉得这样的鼓励能够改造我,并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这让我觉得十分别扭。

母亲去世后,阿清比以前还要疼我。那时的我年纪尚幼,却总觉得有些奇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那么好。虽然没有什么不好,但这样的特殊待遇我宁可不要,可这样想的时候我又觉得对不住她。不管怎样,阿清对我一直照顾有加,甚至时常拿出自己的零用钱给我买馅饼儿或煎饼吃。天气冷的夜晚,她还会提前准备好面粉,然后悄悄地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有时还会给我买砂锅馄饨。除了吃的,她还为我准备鞋子、铅笔、笔记本等各种用得着的东西。

还有一次更离谱,在我没有向她开口的前提下,她强硬借了三块钱给我。当时她以为我在为没有零用钱而苦恼,于是主动拿了钱到我的房间。我自然不肯收,但她一直强调不能没有零用钱,非得让我收下。我拗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说算是向她借的。后来,我高高兴兴地把那三块钱包好,装在了衣服口袋里。结果上厕所的时候,我没留意,钱袋一下子掉到马桶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阿清,接着,她找来一根竹竿将里面的钱袋捞了出来。隔了一会儿,井边就传来了哗哗的流水声,我出去一看才知道,是阿清挑着竹竿在清洗上面挂着的钱袋。清洗过后,她将里面的钱拿了出来,可惜那些纸钞被水泡过之后,颜色都晕开被染成褐色了,花样也都看不清了。她又找来火盆将钱币烘干,然后放在我面前说:“这样就好了!”我凑近闻了一下,说道:“还很臭呢。”她只好说:“那这样吧,我去给你换一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变成了三块钱的硬币。那三块钱最终是怎么花掉的,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我记得当时我说过要还她钱的,却始终没有还。如今,我就是想十倍还给她,也没有机会了。

阿清每次送我东西都偷偷摸摸的,不让父亲和哥哥知道。然而,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什么好事还要背着别人独自享受。我和哥哥虽然合不来,但阿清送我点心和彩色铅笔这些事,我从来不瞒着他。对此,我也曾经问过阿清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好,阿清的回答是:“你哥哥有你父亲疼着,少不了这些东西。”在阿清看来,父亲就是偏心,所以对我格外好。可她不知道,尽管父亲比较固执,却并不偏心。老太太有这样的偏见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出身名门,但她并未受过什么正式的教育。

她也是一个偏执的人,从她对我的疼爱程度便可看出。她甚至坚信我将来会有大出息,成为人中龙凤。然而,对于我那读书比较用功的哥哥她却看不上眼,觉得他除了长得白白净净的,其他都没有什么可取之处。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老太太,谁都拿她没办法。这分明就是她的偏见:自己喜爱的人,将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自己不喜欢的人,日后只会是一个落魄不堪的下场。原本我对自己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但总听阿清这样讲,连我自己都觉得将来搞不好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真是可笑。还记得有一次我问阿清:“我的前途到底会是怎样的呢?”她一时也答不上来,只说我肯定会有私用的黄包车,会住上气派华丽的大房子。

阿清特别希望我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她还要和我一起住。她还时不时地央求我,说将来一定要让她住进我家。她总是这么说,好像我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似的,但我还是会答应她:“好啊!”但她的想象力实在是太丰富了,她会很认真地问我是住在町好呢,还是麻布好。她还说庭院里最好有一个秋千,什么西式房的话只有一间就够了,等一系列想象,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幻想里。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房子的事情,更别说考虑西式或日式的问题了。于是,我很直接地告诉她:“我才不稀罕这些呢!”如此一来,她更欣喜,夸赞道:“你不贪心,心地好。”总而言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母亲刚刚离开的五六年里,我在家里的生活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父亲还是经常骂我,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跟哥哥打一架,而在这之后阿清照例都会拿些糖果来安慰我。面对这些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从没有奢求过什么,因为我觉得其他的孩子应该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只不过,阿清看到我的时候总要感慨一番:“你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实在是不幸啊!”渐渐地,我也开始觉得自己可怜了。其实,除了父亲常常不给我零用钱这一点,我也没吃过什么苦,但就这一点也足够让我头疼的了。

母亲死后的第六个年头,正值春节期间,父亲患上了脑中风也去世了。那一年的四月,我在一所私立学校读完了中学。六月份的时候,哥哥也在就读的商业学校毕业了。初入社会的他,在九州的一个什么分公司谋得了一个职位,因此,他本人也要搬到那边去住了,而我还要继续留在东京完成学业。哥哥提出要卖掉房产,他打算把这边的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再去上班。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我本来也不想接受他的照顾。就算他有这个心,也经不起我们时常打架,他早晚会厌倦的。而且,一旦接受了他的照顾,我在他的屋檐下就不得不低头了。当时我已经想开了,最不济我还可以给人家送送牛奶,照样能养活自己。

哥哥找来专门收旧货的商人,将祖辈传下来的那些破烂东西全部低价处理了。老宅子经人介绍转手给了一位财主,卖了不少钱,数目究竟是多少,我也不清楚。在此之前的一个月,我已经住到了神田的小川町,在没有确定自己的去向之前,我都要暂住在那里。老宅子卖给别人后,最难过的人是阿清,毕竟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但到底不是自己的房子,她舍不得也没有办法,只是时常跟我嘀咕:“如果你的年龄再大一点儿就好了,准可以把这家业继承下来。”这不过是她的妇人之见,以为年龄大了就可以取哥哥而代之继承家业。若真像她说的那般,又何须等到年长,随时都可以继承了。

我和哥哥是分家了,但安顿阿清的问题比较难办。哥哥是肯定不会带阿清去九州的。当然,阿清也绝不愿意跟哥哥走。而我,当时还住在一个只有四个半铺席的便宜公寓里,房东要是让我搬的话,我就得随时滚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只能问阿清自己是否有更好的打算:“你有没有想过到别的地方去帮工?”阿清回答说:“你还没有成家立业,在你有自己的房子之前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先去投靠我的外甥。”

阿清的外甥在法院工作,是一名书记官,日子过得还可以,以前有好几次都想把阿清接到他家里去。可是阿清觉得:“虽然是做女佣,但还是生活在待了十多年的地方自在。”眼下没有办法了,她才想到去那儿的,给自家的外甥帮忙,总比到陌生人家去干活要好,自己人多少还能关照些。不过,她还是不停地叮嘱我,要早点儿成家,说是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便搬回来伺候我。这样看来,她对自己的外甥还不如我这个外人亲。

哥哥在临走前的两天给了我六百元钱,说随便我怎么用,可以当成做生意的本钱,要是我想继续读书的话,这笔钱就当是学费。至于以后嘛,他自然是不会再管我。哥哥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就算他没有给我这笔钱也没什么,我一样能够活下去。不过,他这异乎寻常的慷慨作风倒是蛮合我意的,我也痛快地收下了钱,并道了谢。除此之外,他又额外拿出了五十元,让我转交给阿清,我自然要替她收下。两天后,我们在新桥火车站告别,从此便再也没见过。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六百元钱究竟该怎么花。如果做生意的话,这区区六百元够干吗用,根本做不了什么像样的买卖,还不够麻烦的。就算能做,我这横冲直撞的性子早晚也是要吃亏的,以后也没法挺直腰杆跟人家说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所以,我还是觉得继续念书比较好,何况这点儿钱用来经商根本就不够!我把这笔钱平均分成三份,如果每年只用两百元的话,那也够我上三年学了。这三年我要是努力一些的话,大概也能学到不少东西!于是,我又开始琢磨,究竟该去读哪所学校。说起来,我对每一门学科都不太感兴趣,尤其讨厌语言文学。所谓的新体诗,二十行里面我是一行都不通。反正,对于那些不感兴趣的东西,我看都懒得看一眼。忽然有一天,我经过一个物理学校,看到他们正在招生,心想这大概就是缘分,想都没想要了份简章就报了名,当场就办理了入学手续。不得不说,这又是生性鲁莽的我做出的一个错误决定。

三年来,我付出的努力也不比别人少,无奈天资太差,成绩排名总是很靠后,每次都要在最后几名找我的名字。说来也奇怪,我这样的成绩在学校混了三年,居然也能够毕业,仔细想来自己都觉得可笑。然而,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反正顺顺利利地毕业了。

八天过去后,校长突然找我,我还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事,马上跑去了他的办公室。校长告诉我,四国那里有一所中学在招聘数学老师,每个月四十元,问我想不想去。话说读书的这三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名老师或者要到乡下去。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打算,便一口应了下来。而这便是我生性鲁莽的又一例证。

既然我已经应承下来了,自然就会去。三年来,我始终窝在这四个半铺席的房间里,没有人再骂我,我也没再跟别人打过架。如此想来,这段时光可谓是我人生当中最安逸平静的日子,可惜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其实从小到大,我就离开过东京一次,还是上一年级时跟班上的同学远足去镰仓。这次我要去的地方可不会像镰仓离得那么近了,而是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在地图上找了一下,发现是一个靠海的地方,也就针尖儿那么大,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座城镇,又或者住着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去了就知道了,只是多少会有些不安。

老宅子卖掉以后,我还经常去阿清的外甥家探望。她外甥相当不错。每次我去的时候,只要赶上他在家,他都会很热情地招待我。当着我的面,阿清总要跟她的外甥夸赞我一番,甚至打包票说我将来毕业后能够在町那里买一座大宅子,而且很有可能会在政府机构工作。每次听她这样吹嘘,我都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尴尬得要死。我遭遇这样的窘境可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甚至还说过我小时候尿床的事。面对阿清这样絮絮叨叨的夸赞,不知她的外甥会有怎样的想法。阿清是旧时代封建传统的女人,在她的思想里,我们之间是主仆关系,她把我当成她的主子,便觉得我也是她外甥的主子。她的外甥还真是不走运呢。

在准备离开的三天前,我又去看了阿清。她感冒生病了,正躺在一间朝北的三铺席的房间里休息。她看到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张口便问:“哥儿,你什么时候才能成家买房子啊?”

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一毕业就能挣大钱的了不起的人物。她现在还叫我“哥儿”,也真是够荒谬的。我只能实话告诉她:“我现在没有房子,而且马上还要到一个很远的乡下去。”听到这样的结果,她顿时就泄了气,一个劲儿地抓弄自己花白的鬓发。我不忍心看她这副可怜样,便安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最多到明年夏天。”尽管这样,她的脸色还是很差。我又问她:“你喜欢什么土特产吗?我可以给你带回来。”她说:“我想吃越后产的麦芽糖,用竹叶包的那种。”什么越后产的麦芽糖,还是用竹叶包的,我听都没听过,这地理方向也不对啊。于是我告诉她:“我要去的地方是乡下,不一定有这种竹叶包的糖。”她又问我:“你要去哪里?”我说:“西边。”“那么是在箱根的那一侧还是这一侧?”她又追问道。我拿她没办法了。

离开的那天早晨,她还过来帮我打点行装。来的路上,她在路过的杂货店里买了牙膏、牙刷、毛巾等,全部塞进了我的帆布包。我不想要,但她才不理会呢,非要给我带上。我们俩一同坐黄包车来到了火车站。我上了火车后,她还在月台上紧紧地盯着我瞧,小声地对我说:“我们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她的眼中全是泪,我也差点儿哭了出来。

火车终于开了,我心想她也该走了,就伸出脑袋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她还站在那里,只是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第二章

随着汽笛被拉响,轮船渐渐地向口岸靠拢了过去。船锚下定后,许多小船从岸边划了过来。船夫们浑身上下都只裹了一块红色的兜裆布,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蛮荒之地。但是这么热的天气,他们确实穿不了太多的衣服。这里太阳很大,阳光洒在水面上,一眼望去都是白光,人的眼睛若一直盯着水面,不出片刻眼睛就花了。我向工作人员询问后,知道这儿就是我的目的地了。我下船一看,这里跟大森渔村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太过分了,怎么能把我发配到这样一个地方呢?然而,即便我心里再难过也没用,只能先这样了。我率先跳到了下面的小船上,之后与另外五六名乘客和四个超大的箱子,一同被那些穿着红色兜裆布的船夫送到了岸边。

小船靠岸后,我第一个跳了上去,看到岸上站着一个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孩儿,便问他学校的地址,谁知那孩子竟然不知道。我心想这乡下孩子就是傻,在这么个芝麻大的地方都不知道学校的所在,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这时,一个身着和服、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男子走了过来,让我跟着他走。我被他带到一家旅馆门前,看到牌子上写着“港室”二字。店里面有一些看起来就不招人待见的女服务员。她们见到我,便齐刷刷地喊“请进”。我不太想进去,于是,站在门口又向她们打听了一下中学的位置。当我得知要到达我所就职的学校还需要坐两里的火车时,我更没有心情走进去了。我果断地从带我来的那位男子手中拿回自己的两个皮箱,急匆匆地走了。我至今还记得离开时,她们看我的那种诧异的表情。

我从旅馆离开,就直接去了火车站,买票上车一刻也没有耽误,只是坐定后才发现这火车慢得很,而且就像火柴盒一样。不但如此,从发车开始不过五分钟,这火车就停了。我开始还纳闷儿呢,心想这车票怎么这么便宜,才三分钱,只是没料到路程竟然这么近。我雇了一辆车,但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到放学时间了。我打听一番,方知值班老师不在,说是有事出去了。我内心止不住地感叹:值班老师的工作真是够轻松的!我本想先去拜访一下校长的,但因旅途实在劳顿,就改变了想法。我只得再找来一辆车,让车夫找一家旅馆将我送过去。车夫十分热情,将我带到了一家名叫“山城屋”的旅馆。这家旅馆理所当然地让我想到了勘太郎,因为他家的当铺与这家店同名,如此倒让我有点儿小小的沮丧。

他们把我安置在一个小黑屋里面,就在二楼的楼梯下。房间太热,我有些受不住,便要求他们给我换间房,然而得到的回答竟是“客满了”。然后,他们扔下我的两只皮箱,转身就离开了。

既然如此,我只能勉为其难地住下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安排我洗了澡,我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然后就出来了。在回房间的路上,我发现有许多闲置的空房间,而且一看就知道比我的房间凉快。很显然,他们骗了我。到吃饭时间,一位女服务员端着晚餐走了进来。房间里面热得让人难受,但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伙食还不错,至少比我之前吃的那些好多了。给我送餐的女服务员一边招待我吃饭,一边跟我聊天。她问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告诉她东京。她继续问:“东京那里很好吧?”我非常不客气地说:“当然啦。”

我吃完饭后,女服务员撤掉餐具,然后回到了厨房。厨房倒是很热闹,总有清脆的笑声传来。我无事可做,便回到床上准备睡觉。可是,我躺了半天也没有办法入睡,屋子里太热,外面又太吵,比我以前住的环境乱多了。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又梦到了阿清。她在吃麦芽糖,连外面包的竹叶都要吃下去。我劝她不要吃,告诉她竹叶是有毒的。阿清一边说竹叶是最好的药,一边往嘴里送,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看得傻眼了。最后,我是笑醒的。服务员进来打开窗户,我看着外面,又是晴朗的一天。

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住旅馆要给小费,否则将遭到服务人员的冷遇。看来事实确实如此,否则我现在不会住在这间小暗房里。我一手提着帆布包一手执着毛丝缎雨伞,样子确实有些寒酸,但没想到还要遭到这些乡下人的鄙视。这样一想,我决定给自己找些脸面,一会儿就给他们一些小费,免得他们狗眼看人低。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身上还是有些钱的,当初一共带了三十元的学费,扣除路上的花销,还剩下十四元。我已经想好了,就算把这些钱全给他们又怎样,反正去学校还有薪水。乡下人都是吝啬鬼,我拿出五元就够他们震惊的!我下定决心便一脸平静地去洗漱了。此时,昨晚的女服务员给我送来早餐,她端着盘子,一边伺候我吃饭,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因为她的笑容里面还带着一丝不礼貌。我的脸上难道有游行队伍吗?干吗那样看我。我对自己的脸还是比较自信的,肯定比她好看。

我本来想吃完饭给她小费的,看她这样我来气,便直接甩给她五块钱,然后告诉她:“给你,一会儿拿去柜台那边吧!”

见我如此,服务员诧异地盯着我瞧了一阵。吃完饭,我连鞋子都没擦,就去了学校。

因为前一天已经去过一次了,第二天我很快就找到了学校,然后转了两三个路口就到了门口。从校门口到玄关,是一段花岗岩石铺的路,车轮压在上面的声音特别大,很是让人心烦。沿路我看到了许多学生,他们穿着厚厚的棉布制服,从这个门进入。看到那些发育得比较好的学生,我心里突然有些恐惧,因为接下来我要教的就是这些“大”学生了。

我拿着名片走进校长室,校长蓄着小胡子,皮肤比较黑,眼睛却很大,有点儿像狸猫。他一边例行公事地鼓励我努力工作,一边恭恭敬敬地递给我聘书。而这张盖有大印章的聘书,最终在我回到东京的时候,被我搓成团扔到海里去了。

校长告诉我过一会儿会为我介绍其他同事,并嘱咐我要给他们一一展示这张聘书。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实属多余,非要给他们看的话,还不如直接将这张聘书贴在办公室,挂上三天就可以了。

校长看了一下表,发现距离教师们回到休息室还要等一段时间,因为他们要在第一节课铃响后才回到那里。于是,他利用这段时间先将学校的情况大致地跟我介绍了一下,然后表示以后有机会,我会有更细致的了解。接下来,他又对我弘扬了一下伟大的教育精神,我开始还心不在焉地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突然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校长跟我讲了好多,然而我发现都是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情,比如为人师表。这应该是最基础的,但要我这样一个生性鲁莽的人成为学生的表率,实在很艰难。因为除了知识,教师还要以德育人,这样才能被称为一个真正的教育者。仔细想来,得是多么伟大的人才能为了区区四十元的薪水,而不辞辛苦地来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呢?在我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生气的时候总要通过吵架或打架的方式来发泄。如果在这种状态下都不能吵架或者走出去散心,那得多憋屈啊!既然这份工作这么难做,当初就应该跟我讲清楚。我一向直来直去,现下却不知如何是好。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就应该心一横,就此提出辞职,然后打道回府。然而,一想到冲动之下给旅馆的那五元小费,我就犹豫了。我身上只剩九元钱,不能买回东京的票。现在想想真是可惜,早知道这样不给那五元的小费好了。不过,剩下的九元钱也不至于把我逼入绝境,再想想办法,总比违心地接受这份工作要好。于是,我坦白地告诉校长,我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应该收回这张聘书。校长瞪着他那双狸猫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笑着告诉我这只是一种希望,他当然知道我不可能都按要求做到,还让我放宽心。我心想:既然你知道,一开始就不该吓唬我。

正说到这里,下课铃声突然响了,教室那边一片喧闹声传来,教师们此时也应该回休息室了。于是,我跟着校长来到休息室。这是一个宽敞而细长的房间,许多桌子并排地摆放在一起,大家正围坐在桌子周围。听到有人进来,大家同时向我们望来。我心里不大乐意:我们又不是展览品,有什么好看的。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按照校长先前的嘱咐,给每一个人看了我的那张聘书。大家对我倒是很客气,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然后恭敬地接过我手上的聘书,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一遍后,又双手奉还给我,只是每个人都像在演戏一样。到第十五个人了,对方是个体育老师。我一直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心里难免厌烦,已经第十五次了,不过这位体育老师还是第一次,他应该能够体谅我吧。

这些教师当中,有一位大概是教务主任,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是一位文学学士。既然是文学学士,那么他应该是一位大学毕业的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他的声音实在是不怎么样,说起话来像个女人一样。而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样炎热的天气,他竟然把一件法兰绒衬衫穿在身上,尽管不是特别厚,那也着实够热的啊。或许是因为文学学士身份的原因吧,他才穿得这般正式,只是那通红的颜色真的让我接受不了。后来我才听说,他长年都穿这种颜色的衬衫,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而后来据他本人讲,他是为了健康和卫生才这样穿的。多么荒谬的理论啊,如果真的管用,为什么不把和服的下身也换成红色的?

这里还有一位英文老师,名叫古贺,他苍白的脸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人一般都是骨瘦如柴的,但古贺老师却不是这样的,他的脸甚至还有些水肿。看到他我想起了小学时的一位同班同学,他叫浅井阿民,他父亲的脸色也是如此。因为浅井先生是一个农民,于是我好奇地问阿清,是否所有务农的人都长成这个样子。阿清否定了我的观点,她告诉我,浅井先生是因为长期吃一种长在蔓梢上的南瓜才变成这样的。打那以后,但凡见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我都自以为是地将原因归结为那种蔓梢末的南瓜。所以见到这位英文老师时,我断定他也是这个原因导致的。至于所谓的蔓梢,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尽管我也问过阿清,她只是笑而不答,并没有给我讲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一位叫掘田的老师,他跟我一样是教数学的。他很健硕,还剃了光头,他那张脸摆在你面前就会让你想到叡山恶僧。还记得我把聘书递给他时,他不看也不接,只说:“哦,新来的老师啊!没事儿到我家玩嘛!哈!哈!哈!”

他说了什么?哈!哈!哈!真是一个无礼的家伙,谁稀罕去他家玩啊?从此,我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豪猪”。

汉语老师看起来很严谨,但还是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他用十分诚恳的口吻对我说道:“昨天刚到吗?很辛苦吧!以后就要专注于教学了,你很棒……”这些话他说得极其自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

此外,还有一位美术老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艺术家。他穿得很轻薄,还有些透,和服外套是皱绢布制的。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我:“你老家是哪里的?”“东京。”“哦,太好了,咱们可以做伴了。看不出来吧,我也是江户人。”他继续道。而我在心里却不禁鄙夷地想:就他这样的还是江户人,我倒宁愿自己不是。

其他人就不一一介绍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讲到什么时候。

按规矩跟所有的同僚打过招呼后,校长便告诉我回去休息,从后天开始正式上课,只是上课前还需要与数学主任沟通一下。我还不知道哪一个是数学主任,就开口问了,结果就是那位被我称为“豪猪”的家伙。一想到以后就要在那个讨厌的人手底下做事,我顿时觉得很失望。豪猪对我说:“你住哪儿?山城屋吗?稍后我会找你商量的。”说完没等我回答,便拿着粉笔向教室走去了。作为一个主任,他竟然主动提出找我商量,果真没什么见识,不过好在不用我去找他了。

从学校走出来之后,我原本打算回旅馆的,但仔细一想,回到那儿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于是我决定去逛逛街,散散步也好。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了县政府,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幢旧世纪的建筑,此处还能看到军营,只是它没有麻布营房那般气派。这里的街道还很窄,也就是神乐坂的一半,更比不上神乐坂的繁荣景象。怎么说这里也算是二十万的石城堡下的一个市区,但这个地方实在不怎么样。我心里忍不住想,住在这里的人要是敢说自己是城堡下的人,或者摆出一种高傲的姿态,那就太可笑了。

我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直到山城屋出现在我的面前打断了我的思绪。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这么小,我还以为县城很大呢,谁知道一小会儿的工夫我就把这里大部分的地方都逛遍了。我一看也到吃饭时间了,就走了进去。而原本坐在柜台处的老板娘一看到我,便立刻向我走来,然后趴在木质地板上一边向我磕头,一边说:“您回来啦!”

我正脱鞋时,服务员又殷勤地跑过来跟我说有空出来的房间了,不由分说地便把我带到了二楼。新住处是一个十五叠榻榻米大的房间,而且正对旅馆门口,里面还有很大的壁龛。不得不说,长这么大我还没住过这么豪华的房间呢,现在要是不住的话,以后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于是,我没多想,快速地换掉了身上的西装,穿上轻便的和服,然后躺在床上把自己摆成了一个舒服的大字。

用完午饭,我想到了阿清,于是,决定给她写一封信。我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写信了,因为我识字不多,文笔又不好,好在以前也不用写给谁。但我想到阿清会担心我的安全,于是,我决定为她破一次例,大大方方地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在信中说道:“我已经于昨天安全地到达了这个荒僻的地方,此时,我在一个十五叠榻榻米的大房间里给你写信。今天我给了旅馆五块钱的小费,刚刚老板娘还跪在地板上给我磕头。我昨晚开始的时候睡不着,睡着后便梦到了你,你把麦芽糖连同外面的竹叶囫囵吞了下去。大概明年夏天我就回去了。今天我已经去学校见过校长和同事了,校长长得像一只狸猫,教务主任是一个只喜欢穿红色衣服的变态,英语老师是一个只知道吃南瓜的营养不良的人,数学老师就是一只豪猪,美术老师则像一个小丑一样……今天就先这样吧,以后再跟你说,再见。”

写完这封信,我心情很好,就像刚才一样躺回床上睡觉。这一次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却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问:“是这间房吗?”听到这句话我就醒了,此刻外面站着的正是豪猪。他刚进到屋子里就对我说:“不好意思,刚刚有些怠慢了,接下来你要负责的是……”

我才刚睡醒,他就直奔主题说起工作的事情,实在是让我有些发蒙。他让我负责的工作听起来还算简单,我便都应承了下来。这些事情就是明天开始着手让我做也没有问题。交代好工作上的事情后,他继续道:“你不能总住这儿吧?我介绍一间在出租的房子给你怎么样,很不错的,很快就能搬过去。如果换了别人,对方可不会这么好说话,不过我可以跟他们说一说,这样你马上就能够住进去了。依我看,越快越好,你今天去看看,明天就能搬了,后天也不耽误你到学校去上班。”他就这样自说自话地替我决定了。

不过他说得不错,住在这里的确不是长久之计,否则我一个月的薪水都不一定够付房费的。只是可惜了那五块钱的小费,我才刚刚住上好房间就要搬走了。可如果早晚都要搬的话,我若能够早点儿安顿下来,也能安心些,也更方便。既如此,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拜托豪猪了。于是,他带我去看了房子。

房子的位置在郊外丘陵的山腰上,周围的环境比较安静。房东叫银,是一个做古董生意的商人,他的妻子比他大四岁。房东太太上中学的时候,读过一所名叫“WITCH”(女巫)的学校,而她本人看来的确像一个“WITCH”。不过再怎么样,这个“WITCH”也是一个普通人的妻子。因为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想好了第二天就搬过来。

事情谈好后,我们两个在通町一起喝了一杯冰水,豪猪请客。我第一次在休息室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一个傲慢无礼的家伙。后来,因为他对我很照顾,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他跟我很像,鲁莽又爱发脾气。后来我又听说,他是老师们当中最受学生喜爱的。

第三章

我终于开启了我的教学生涯,教室里的讲台有点儿高,当我踏上它的那一刻起,心里就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我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站上讲台当老师的一天。教室里学生不多,他们会很大声音地喊我“老师”,这倒是让我很不习惯。记得以前在物理学校的时候,我每天也这样叫别人,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现在,别人突然叫我老师,感觉就很别扭,这种差别真是太大了。因为他们叫我的时候,我的脚底儿都是痒的。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卑微胆小,但现在看来我的胆子还是不够大。否则也不至于别人一叫我“老师”,我就像饿了一样,肚子里面传出像爆竹一样的声音。第一节课我教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学生们也没问什么特别的问题,所以,就顺利地结束了。

回到教师休息室后,豪猪见到我便问:“课堂上怎么样?”我回答说:“嗯,很轻松。”听我这样说,豪猪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第二节课时间到,我拿好粉笔向教室方向走去,而这种感觉就好像即将奔赴战场。我来到一个新的班级,这班学生明显比上一个班级的学生大一些。而此刻,我这个身材矮小的江户人,即便站在高高的讲台上,也有些撑不起场面。若是平常打架的话,即便站在我面前的对手是一个相扑高手,我也不怵,可眼下我面对的是四十来个大孩子,我实在想象不出该如何凭借一张嘴来镇住他们。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这群乡下孩子发现我内心的不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我用极其洪亮的嗓音开始了这堂课。讲江户话的时候要把舌头卷起来,讲话的速度也非常快,我就是这样给学生们讲课的。我刚开始讲就感受到了学生们的不适应,然而我却很得意,越讲越轻松。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坐在第一排中央的同学,大概也是班上最壮的一位学生突然站起来叫我:“老师!”我心想该是我表现自己的时候了,但还要佯装平静地问:“有什么问题吗?”他回答说:“老师,您讲得太快了,我跟不上,您能慢点儿讲吗?”他操着乡下的口音对我提出了要求,可惜一点儿底气也没有。我给他的回应是:“你们要是觉得快,我可以讲得慢一些,但我是一个江户人,不会讲你们这儿的方言,所以如果你们听不懂的话,就只能一点点适应了!”

第二节课也很快结束了,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然而,就在我要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有个学生拦住了我,说有问题要问我。他问了一道几何题,但我当时没有办法解出来,急得我直冒汗。最后没有办法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告诉他暂时解不出来,下次我再告诉他答案,然后匆匆地往休息室赶去。那群学生见此便开始嘲笑我,我听到有人在喊:“老师竟然有不会的题。”

这群浑蛋太过分了,老师怎么就不能有不会的题?我不会有什么奇怪的?那么难的题我要是能够做出来的话,就不会为了区区四十元的月薪窝在这个鬼地方了。我回到休息室,但心里极其不痛快。豪猪又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只回答了一个“嗯”字,可惜这个字并不足以表达我此刻郁闷的心情,于是我抱怨道:“这些学生真是不懂事。”豪猪听我这样讲,便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接下来的几节课,状况都差不多。总的来说,我第一天的教学工作还是比较失败的。我心里琢磨,老师的工作可没有想象的那样轻松,现在课讲完了,但是人还不能走,下午三点之前都不能离开学校。因为,据说下午三点的时候,每个班级都要进行大扫除,学生们打扫完毕后要跟负责自己班的老师报告,老师检查完,再查看一下该班的出勤情况,没有问题后才可以回去。尽管学校付给老师的是月薪,但不是卖给学校了,我不明白明明没有课时为什么还要把老师拴在这里干瞪眼。我看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他们似乎对此没有任何怨言,那么,初来乍到的我又怎么好意思说什么呢,所以只能忍下来了。

回家的路上,我跟豪猪提起:“不管有课没课,老师都要待到三点多,这不合理啊!”

豪猪大笑着对我表示了赞同,但随即又一脸正色地跟我说:“对学校有不满的话也不要随便跟别人讲,想说的话就跟我一人说好了。学校里人多嘴杂。”他这话像是一种忠告,这样讲应该是有原因的,此时我们恰好走到了该分手的十字路口,我也没再继续问。

回到家后,房东走进我的房间,说是要给我泡茶。对于他的客气,我的理解是他要请我喝茶,结果却是他毫不客气地用我屋里的茶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喝。如此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可能常常这样给“我”泡茶喝。

他跟我讲自己喜欢画古董,现在也在做这门生意,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还劝我做这一行:“你一看便知是一个风雅的人,不知是否有趣来加入这一行?”

我记得两年前,我因为某个人去了一趟帝国饭店,结果被里面的人误认为是修门锁的。还有一次,去镰仓参观大佛,我当时披了一个毛毯,结果车夫把我当成了老板。可以说,我被人误解或误会的情况时有发生,但从来没有人觉得我风雅,其实这一点从我的外表来看显而易见。我从画像上看过,那些所谓的风雅人士,要么头上缠巾,要么手执诗笺。所以,说我风雅的人,八成都是另有居心的!于是我直白地告诉他,我最讨厌做那些游手好闲或者退休闲来无事的人才做的事情。他却笑着对我说:“怎么能这样说呢,没有人一开始就愿意做这些,可一旦入了这行,就不是说不做就不做那么简单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喝着我的茶,只是他喝茶的姿势有些怪异。其实,他之前也有给我倒一杯,但是茶水又浓又苦,我不喜欢喝,喝一杯胃里都不舒服。于是,我让他别再给我这么难喝的茶了,他一边说“好”,一边又给自己填了一杯。我心想,他可能觉得这是别人家的茶,不喝白不喝,所以不停口地猛喝。

聊过之后,房东也离开了,我准备了一下第二天的课程,便上床睡觉了。

自打那天以后,我每天都按规定到学校去上班,下班后,房东也都会按时到我的房间报到,来“给我泡茶”。每天这样周而复始。一周后,我对学校和房东夫妻的情况都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其他老师告诉我,从以往的惯例来看,新来的老师在接到聘书后的一周或一个月的时间内都特别关心自己留给大家的印象。然而,我对此却丝毫没有感觉。如果课堂上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即便我当时很尴尬,但用不了半个小时这些事就会被我抛之脑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不会因为一件事而烦恼太久。我不在意自己的教学失误会给学生造成怎样的影响,也不关心校长或教务主任是否会因此对我有什么看法。

总而言之,我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但也干脆利落。我也看开了,这个学校能待就待,不能待我立马卷铺盖走人,所以我才不怕那只“狸猫”和那个只喜欢穿红衣服的家伙。至于教室里面的那群小鬼,我更是懒得去讨好他们。其实学校里面的事情还好应付,真正让我烦恼的是每天回到家以后。房东来我这儿不仅仅是蹭茶喝,他每次还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拿的是画材,一共是十个,非要三块钱卖给我,还一直嚷嚷价格便宜。我当然没买,我又不是在乡间游走的廉价画师。还有一次他拿来了一幅花鸟画,说是出自一位名叫华山的画家的手笔,并自作主张地将它挂到了我的壁龛上,然后问我:“你看,挂在这里很好看吧?”我只能随便敷衍一下:“有吗?”

接着他又介绍开了,告诉我叫华山的一共有两个人,分别姓什么,而他现在手上拿的是哪一个,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后,最后直接问我:“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你喜欢的话,我给你算便宜些,十五块钱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没有钱,他还是硬要塞给我,说钱不着急。我见怎样都推脱不掉,只得坦诚地告诉他,就算有钱我也不会买一幅画。

本以为这样就能够把他打发掉,谁知他去而复返,又拿来一个大砚台,足有屋脊的装饰瓦那样大,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这可是端溪产的。”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十分好笑,便问他端溪产的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见我来了兴趣,他便开始口若悬河地跟我解释为什么端溪的砚台好,然后又为我做了详细地说明:“端溪的砚台也有不同,可分为上、中、下三个层次。我们常见的是上层的,而我手中拿的这一块是中层的。你再瞧瞧这上面的眼,有三个眼的可都是珍品,而且此砚泼墨效果极好,你可以试一试。”说着便将东西推到我的面前。我问价格,他说:“此物是从中国带回来的,物主也想尽快脱手,所以可以给你便宜些,只要三十块就够。”

我心想这人真是不灵光,我现在在学校都是勉强坚持,他竟然还想推销古董给我。如此看来,这地方我也实在是不能继续住下去了。

后来,我对学校也渐渐起了厌烦之心。有天晚上,我在大町散步时路过邮局,突然发现这里竟有一家面馆,还标着东京的名号。我特别爱吃面,以前在东京的时候,每次路过面馆闻到里面的香味就挪不动步了,很想进去吃上一碗。自打来了这里,我每日备受数学和古董的摧残,都很少去想我爱吃的面了。如今这面馆就在我面前,怎么能不进去喝一杯呢?只是当我走进去才知道,所谓的东京面馆跟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我觉得你既然贴上“东京”的标签,里面的陈设也该像点儿样才是,我猜这里的老板根本就没去过东京,也或许是因为没钱,店里一片脏乱差的景象,榻榻米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上面还黏着各种各样的脏东西,看着就令人作呕,墙也被煤烟熏黑了,加上天花板过于低矮,整个房间看起来十分压抑暗沉!不过,菜单上的“面”字写得很漂亮,那下面的价格也是新填上去的,大概刚接手这旧房子营业的。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写在第一行的“天妇罗面”,于是点了一份。这时我才发现角落里还坐了三个人,不知道在吃什么,但此刻正看着我呢。店里太昏暗了,仔细看了会儿才发现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们纷纷朝我打了招呼,我也向他们回了礼。这家面馆的面还是非常不错的,味道特别好,我一口气吃掉了四碗。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可一进门就看到了黑板上写着“天妇罗面老师”几个大字,同学们一见到我便开始哄堂大笑。对于他们这种无聊的行为我也十分不解,于是问道:“吃天妇罗面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吗?”其中一位学生这样说道:“不是,但老师很能吃,竟然一下子吃了四碗。”我心想,我吃几碗面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又没花你们的钱?我没有理会他们,快速地讲完课之后就回到休息室去了。

休息了十分钟,我又赶到另一个班去上课,发现这个班的黑板上写着“四碗天妇罗也,不可笑”。我内心的怒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上一节课看到这些我就把它当作一个玩笑,但凡事都应该有个度,否则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恶作剧。乡下人果然没有分寸,才会觉得这样开开玩笑没有什么关系。说起来他们也挺可怜的,整天无所事事地生活在这种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才会把“天妇罗面”这样一件小事当成日俄战争的新闻一样到处宣扬。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这些家伙从小生活的环境和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如此才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对于生长在花盆里的枫树,你总不能要求它跟其他的枫树长得一样大。其实对于这件事,我也可以选择一笑置之,但小小年纪就这样恶毒,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我板起脸来,擦掉了黑板上的字,然后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吗?这不过是一种卑劣的恶作剧!你们知道什么是卑劣吗?”“自己做出来的事闹出了笑话,并因此恼羞成怒,这就是卑劣。”

一个学生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我。

我觉得十分窝火,远离东京来到这么一个鬼地方不说,还要遭到这群讨厌鬼的侮辱,简直太过分了。但最后我也只得不耐烦地宣布:“闲话少说,用心上课。”

接下来,在另一个班级的黑板上,我又看到一行字,上面写着“吃了天妇罗还怪别人说闲话”。我当真是拿这帮无理的家伙没办法了,一赌气便直接回了住处,不教他们了。然而,事后听说那群捣蛋鬼还因为不用上课而欢欣鼓舞呢。但在当时,我真心觉得古董要比这群学生好多了。

一觉过后,我也没有那么生气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学生们也都来了,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反倒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直到第四天晚上,我去住田吃了碗汤圆。住田那里有温泉、有城堡,坐火车十分钟就能到,步行才三十分钟的路程,是个集餐厅、温泉、旅馆、公园、剧院于一体的好地方。剧院门口有一家汤圆店,大家都说他们家好吃,于是泡完温泉,我就直奔这家来了。这次没有遇到学生,也没碰到熟人,我就没想过别人会知道。谁知第二天我一走进教室,就看到黑板上赫然地写着几个大字——“汤圆两份七分钱”。没错,我是花了七分钱吃了两份汤圆。这帮家伙真难缠,我笃定下一堂课他们还会耍花样。果然不出我所料,下一节课的黑板上写着“剧院的汤圆真好吃”。他们这种行为真让人无语。

然而,故事还没有结束,汤圆事件刚过去,红毛巾事件又接踵而至。“红毛巾”又是怎么回事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搬到这儿以后,我每天都会去住田泡温泉。这个地方虽然跟东京没法比,但温泉的确值得夸赞,加之我住得不远,就趁着每天晚饭前的那段时间去泡个温泉,权当做运动了。而我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在腰上别一条红色条纹的西式浴巾,然而经过温泉水长时间的浸泡,红色条纹有些褪色,颜色在整条浴巾上都散开了,这样从远处乍看,的确像一条红色浴巾。不管是步行还是坐车,我都会把这条毛巾挂在腰上,同学们看到了,就给我取了个“红毛巾”的绰号。这也是住在小地方的烦恼,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传开来。

温泉浴池一共有三层楼,有浴衣出租、搓背等高级服务,总共才要八分钱。此外,女服务员还会用天目茶杯泡的茶来招待客人。我通常都会选择这种高级温泉浴,因此,也有人批评我这种奢侈的行为,他们难以理解一个月收入四十元的人怎么敢天天消费高级温泉浴。不得不说,这群人太爱管闲事。这里的浴池是花岗岩制成的,估摸有十五叠榻榻米那么大,平均下来每天会有十三四个人来泡澡。当然偶尔也有没客人的时候,只是很少会出现这种情况。池水正好到我胸部的位置,这样的深度也蛮适合游泳的。大家都知道游泳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于是,我经常趁没人的时候在大浴池里畅所欲游。有一天,我兴高采烈地从三楼往下走,正要看看今天能不能游泳,却在入口处看到了一张警示条——“请勿在池中游泳”,几个大黑字写在上面十分刺眼。平时在池子里游泳的人并不多,我心知这警告就是针对我的。没办法,我只能放弃在池子里游泳的念头了。虽然不游了,但这件事还是传到了学校。我去上课时发现,和过去一样,教室的黑板上写着“请勿在池中游泳”。对此我也觉得万分讶异,难道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在跟踪我,心头的郁闷实在难以疏泄。我倒不会因为学生的几句闲言碎语而辞职不干,但一想到待在这个小地方,还要遭到这种待遇,就觉得自己十分窝囊。而且,回到家以后照样还有烦心的事,房东会不停地拿着他所谓的古董来拜访我,让我疲于应付,这种境况简直糟糕透了。

第四章

学校有值班制度,由教职人员轮番值守,但狸猫和红衣变态却是例外。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用尽这种理所应当的义务,后来才知道他们享受的是奏任待遇 ,真是不公平。难道不是吗?他们薪水拿得多,课上得少,还不用值班,天下竟有这样的事。这种不平等的规矩本来就是他们定的,却要别人老老实实地遵守,哪有这样的道理。对此我不太能接受,但豪猪曾经说过:“就你一个人在那里抱怨,根本起不了作用。”

可在我看来,所谓公理不在于人多或者人少。接着豪猪又跟我说了一句英文——“Might is right”,我不懂,于是问他,他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是“强权即公理”。好一个“强权即公理”,但这跟我们轮值有什么关系,狸猫和红衣变态称得上强权吗?谁会认同这一点?

抱怨归抱怨,轮到我值班我还是得值班。我这人一向认床,若不盖自己的被子,不睡自己的床,我根本就睡不着。正因为如此,我从来都没有在朋友家住过。一个连朋友家都没有住过的人,又怎么能在学校安然度过一夜呢?当然,如果我那四十块钱的工资里面包含了这项工作内容,我也只能照办了。

放学后,全校的师生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学校的值班室就在教学楼后面的宿舍西侧的一个房间。我走进去一看,房间朝西,每天这个时候正是晒得厉害的时候,因此里面给人一种闷热的感觉。乡下这种地方有一个特点,就是入秋了暑气也不散,天气依然很热。我和同学们在一起吃大锅饭,简直太难吃了。于是,我就奇怪了,他们每天吃这些东西,怎么还有力气捣蛋呢?而且吃完晚饭的时候刚刚四点半,真是不得不佩服他们。这个时间,天还没黑呢,当然也不可能有睡意,于是,我又想念我的温泉了。我不知道值班时间是否允许外出,但是让我像一个被关禁闭的士兵一样傻傻地困在这里,我实在难以忍受。

此时我灵光一闪,突然想起第一天来学校报到时的场景。我记得那个时候值夜的人就不在,我还问了工友,他告诉我说值班的人有事出去了。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怎么可以没人值夜呢,现在轮到我自己了,我倒是能够理解了。我不做多想,告诉工友一声就打算出去了。工友问我去干吗,我并未隐瞒,直接告诉他要去泡温泉浴,然后就离开了。有一点儿很可惜,就是我没能把红色毛巾带出来,这样我就只能将就着用澡堂里面的了。

我在浴池里泡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了,接着就搭火车回到了古町。古町到学校大概四百多米的距离,比较近,于是我决定走回学校。这时,狸猫突然从我的身后走来。我猜测,他大概也是要搭火车去泡温泉。他走得很急,但在与我擦身的瞬间看了看我,于是我主动上前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问我:“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吗?”

什么今天晚上是不是我值班,明明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对我讲:“今天是你第一次值夜班,辛苦了。”

我记得他还向我表示感谢呢。哼!是不是这些当领导的都喜欢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啊?他这种口气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便生气地回道:“没错,今晚是我值班。我正要回去,今晚会留在学校过夜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结果,没一会儿的工夫,我又在竖町的十字路口巧遇了豪猪。我在内心忍不住感叹,这地方真是小啊,随便出来转转都能遇到熟人。豪猪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喂,今天不是你值夜班吗?”“嗯,是的。”“你值夜班怎么能随便跑出来呢?”“怎么不行啊,不出来走一走才奇怪呢。”

我瞪着眼睛,理直气壮地向他说了这番话。“你这么散漫可不行,若是被校长或教务主任逮到,你就麻烦了。”

此时,豪猪竟一反常态地提醒我。“我刚刚就遇见校长了,他还安慰我来着,说现在天气热,值夜班很辛苦,可以出来走一走。”

我说完这话也觉得心虚,便急匆匆地赶回学校去了。

天很快就黑了,我觉得无聊便把工友叫到值班室来聊天。最后都没什么可聊的了,我想睡觉,但丝毫没有困意。我还是换了睡衣准备上床,卷起蚊帐,掀开床上的红毛毯,然后使出最大的力道一屁股倒在床上。我从小就有这个习惯,睡觉一定是先让屁股着床,然后再仰躺下去。原来在小川町住的时候,住在楼下的法律学校的学生就受不了我这样,也曾经向我抱怨过,说我这是坏习惯。学法律的人真是不好惹,他们不会来找你打架,但他们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啊,再小的事情都能说成天一样大。不过,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主。我明确地告诉他,如果睡觉时出现了噪声,不能怪我的屁股,只能怪这栋宿舍隔音太差,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就找房东去理论吧。还好这值班室不在二楼,我躺下时有再大的动静也没关系。如果不是这样用力地躺下的话,我就感觉自己没有睡过觉一样。能这样躺下来让我感觉十分痛快,于是我在床上尽情地伸展着我的两腿,只是怎么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呢,好像有什么东西扑在了我的脚上,还毛乎乎的,绝对不是跳蚤。总之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把脚上的毛毯抖了下去,结果发现小腿上有五六只毛乎乎的小东西,大腿上还有两三只,屁股下面有我躺下时被压碎的,另外肚脐上还趴着一只呢。仔细一看越来越多,吓得我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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