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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4 15: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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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苗雨田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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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金白银

黑金白银试读:

第一章

那头由黑炭铸成的硕壮巨牛,牛头向东,盘尾向西,凝卧蛰伏,藏形匿影,

副敛财聚福之相。前来卧牛安宅的阴阳先生安托儿一再告诫道:“这是卧财牛,宜静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方保富贵仁人。”一

丫至今都没想到,自己能富到周身都流出油来。

其实,使他翻身发达的小山沟,也实在是荒凉偏僻得要命。这就好比是在一锅翻动着一副干骨架的沸水中,突然,那一副骨架被王二丫从中打捞出来;骨架出水的一刹那,连同水中仅有的浮油也一同被带离了锅面,剩下的清汤寡水只在那里干熬着,自然就显得十分的荒废了。王二丫从波状起伏的山沟里打捞到的那一副骨架,原本是蛰伏在山沟这面大锅的底部的。如果你不仔细地去捞取辨别,也许山沟仍然是悄悄然光秃秃的山沟,王二丫仍然是山沟里“锄禾日当午”的王二丫。

王二丫最初捞取到的也仅仅是一副干骨架而已,包括他本人在内,并未意识到那会是些富可流油的宝贝。相反,他还因此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之中。

官司的起因是,从王二丫手中买走荒山沟里这处小煤窑的那人突然反悔,并坚持要将已经购得的这处小煤窑退还回来。这样一来,就意味着王二丫不但要退还人家几十万元的预付款,还要再度重新拾起那副如同这荒山般瘦骨嶙峋的令人头疼的烂骨架。王二丫岂肯轻易受人摆布?他将买卖合同“哗啦”一下抖搂而出,做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那人当然也是面无惧色,声称自己业已破产,根本无钱支付购矿款;横竖一句话,就是没钱,能怎么怎么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既然双方争执不下,那就只好对簿公堂。法院对这类民事经济纠纷,也只有调解的份儿,并不能立刻强迫那人将小煤窑买走。耗磨到最后,王二丫就有点儿撑不住了,他说要不就再给个十几万算了,这不等于是我又赔了十几万给你便宜卖矿吗?那人毫无松动的迹象,看来他是彻底地将这小煤窑认定为一块无肉的干骨架,要坚决地反悔丢弃了。

当这场买卖官司进入异常难缠的耗磨空转之时,王二丫的老婆露面讲话了。她说,这煤矿就是狗屎一坨,也可以留着当干粪烧吧?我就不信它就那么不值钱?!

王二丫这人有个特点,他向来认定老婆说的话耐听。现在既然老婆如此说了,他也就懒得再和那人死缠烂磨了。干脆,这副干骨架还是自己暂且留着,到时候能经营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反正自己是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外借了一大笔款,才将村里这口废弃了多年的小煤窑批转复采的。如今便宜卖了,事倒是省了不少,却很不合算。这就如同逆水行舟,该自己出的力一点儿都不能省;即使有些许投机取巧的行径,也属枉然。

王二丫重新拾掇起这个小煤窑时,似有几分冤屈,又有几分豪壮。他原本柔弱的心性逐渐硬朗了起来,站在位于这荒山沟里的小煤窑的井口,一幅振兴的蓝图开始慢慢绘就。但是,他却并不急于招工掘井,为防止上次冒顶死人事故的再次发生,这次,他要对几个掘进井口的巷道重新进行彻底加固改进,而为此所有的工作,他都亲自上阵完成。不是对别人做的不放心,而是他对矿井巷道的处理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做法。他要将自己的设想变成现实,唯有自己亲自动手,才算放心地做到了家。王二丫的两个弟弟一边帮他干活儿,一边不时称赞:这样就好了!这样子就不会出问题了!

王二丫白天带着干粮在煤窑里翻搅,夜晚才上到井口,坐在煤窑边的小院子里,吃着他老婆为他准备好的羊肉臊子面。他往往在和他的两个弟弟吃饭的时候,他的那

个孩子早已进入了梦乡。这个时候,他们弟兄三人吃面条的吸溜声和孩子们的鼾声就会顿然融汇在一起,使得原本荒僻孤寂的院落,一下子就显得有了几分生机。这就好比羊肉面上又加放了一点儿芫荽,别有一番滋味。

王二丫从小喜好香菜、大蒜、小葱、酱醋这些调料类吃食,特别是对芫荽,他更是情有独钟,那是逢饭必食,无饭还吃。拿他老婆的话说,他是将芫荽当了奶;拿他老母亲的话说,他们家的二丫子,天生就是个吃调和饭的料。

晚饭过后,王二丫的两个弟弟连脸也懒得擦一把,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到隔壁的房间补觉去了。王二丫却并无睡意,不多时,他只身披了件单衫子,来到井口边的荒坡上,斜躺着抽起了闷烟。

初夏的塞外高原,到处溢涨出青嫩嫩甜丝丝的味道,黑沉沉的夜幕之下,远山近坡突兀闪现,一如煤井里深邃的巷道,延伸到

面八方。满天的星斗眨巴着明亮的眼睛,似遥远的幽灵,展现在神秘莫测的乾坤境地之上,让尘世之人心生冥寂,灵觉空妄。王二丫指间的烟蒂一明一灭,间或还可以照见他那涂满煤尘的苍老了的瘦脸。此时此刻,谁也难以将他和小煤窑主联系在一起,他也宁愿自己是个揽工的煤黑子,而不是眼下这愁眉不展的煤老板。令他犯难的不单单是背负着几十万元的借贷款,关键是现在煤炭市场的持续疲软走低,使得开煤矿成了承担巨大风险却获利微薄的黑色行业。一如他白天入窑干活、夜晚遥对星空一般,根本不能从中看出一丁点儿的阳光色彩。他整天浸泡在暗无天日的幽幽黑色之中,双手是黑色的,脸面是黑色的,面对的一切也都是黑色的。这些黑色的幽灵如同钻心虫一般,正一点点地噬咬着他,浸染着他,由外及里,使他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吼喊哼叫,他想挣扎甩脱,但是,他就像盲人一般,他承认了自己只能是一个守望黑暗的瞎子的现实。他保持了盲人的无奈与平静。他要学会与黑暗沟通,他要学会与黑色共处,他要学会在黑幕的包裹中寂寞却不可寂寥地生存下去……

顺着这种在黑色中生存下去的意念,王二丫羸弱黑瘦的身子渐渐有浓重的鼾雾冒出,继而就有雷涛声此起彼伏地跳过这梁盖过那峁,将黄土高原的深夜颠覆在了一片沉香的迷醉之中。

王二丫身子沉静了下去,心却进入了另外一种半虚半实的雾霾境地:雾境中的他是一只跳跃翻腾的玉兔,不过,他这个四十九岁的属兔之人恰逢本命之年,太岁土压运,罗!星照命,按命理运程推算,当属事忧灾繁之年,实需事事躲避忍让,收心养性才是。但是,偏巧这一年的这一天里,他们卧牛沟村刮来了一股什么民主新风,要重新选举村主任。他王二丫是这个有着二百多口的人村子的村主任,现在要重新再从这二百多双筷子里挑选出一根,仅仅是一根做旗杆的话,那当然还是非他莫属了。不信,你们就挑吧,选吧。王二丫静静地坐在台子上,胸有成竹地等着选举的结果,对眼前闹哄哄的场面,显得不屑一顾。对于早已有了定局的选举,善于表演的人们还是硬要一本正经地去那样忙活一番,过场一番,美其名曰:依法选举,法定人选云云。

但是,这样的选举形式一旦到了他们卧牛沟村,其中的形势就大不一样了,似有一种翻天的烟云迷盖直下,选举结果充满了无数的扑朔迷离。它并未按照人们预先设定的脚本而来。结果是,全村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朱一飞横空杀出,劈头盖脸、毫无情面地夺走了他那村主任的“宝座”。王二丫那个急呀,直急得咬牙切齿,浑身直打冷战……

王二丫猛地惊坐了起来。蹊跷的梦境让他惊恐不已。他现在早已不再是什么村主任了,可几个月前的那个村主任选举场面,为何又要如此清晰地多次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呢?他真不知道,这种落选后的心理折磨,要等到几时才能休止。哎,王二丫呀王二丫,你现在是村主任当不成了,煤矿又没有甩脱卖掉,现在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来开办。办矿可不比当村主任那么风光,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事事都需尽心费力。也罢,我王二丫倒要干给全村人看看,看究竟是我王二丫无能耐,还是你们狗眼看人低?

王二丫因了这场梦境,又咬牙切齿地狠想了半天,不觉有股雄壮的气息涌上心头。他那惯常的二杆子脾气又上来了。他不管现在是月黑风高,也不管荒郊野外有啥豺狼鬼怪,他从刚刚睡觉的那道斜坡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端直来到了小煤窑口的门前。他准备立刻下到井里,马上开始干活,因为,唯有煤井里的超强体力劳动,才能彻底磨灭他心头那股怨恨的火焰,才能使他走出失败的阴影,感觉舒坦许多。同时,干活越多,他的成就感就越强,离他村主任落选的阴霾也就越远。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现在不是在为开办煤矿而出力,他纯粹是在那里发泄自己心中的那种不快。

时势造英雄,时世也将一个赌气的人,打造成另一番模样。

一个人真正的厉害,是厉害在心里的。王二丫狠起了要干成一番大事业的决心,看来是任何力量都难以阻挡的。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能将过去的恨事长时间滞留在梦中,而且,能够随时从睡梦中惊醒后,便马上投入到挑战当中。二

王二丫的煤矿开始用火药和铁器重新进行开采煤炭时,正是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的当口儿。对于王二丫而言,新旧世纪,仅是历史纪元中以百年为一周期来更替的一种形式,并无任何实质意义。说是新世纪,其实仍是旧日月,旧人世,旧轨迹。而唯一呈新变化的正是他的卧牛沟煤矿。当卧牛沟煤矿迎着新世纪的曙光,从井下拉出了第一辆四轮矿车装载耀眼的乌黑大炭时,王二丫弟兄三人正在井下查看各个巷口的生产运作情况。当这第一辆四轮车大炭爬出窑口,驶上磅秤铁板时,磅房的小芳姑娘正盯着电视,异常激动地观看着世界各地喜迎世纪盛世的庆典活动。直到她眼前的秤臂杆发出剧烈抖动,她才本能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窗前拉炭的四轮车上。“哟,第一车炭上来了!”小芳不由得一阵惊呼,手忙脚乱地挂砣称量,然后在桌子上的一个登记簿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1.56吨”的字样。是的,这车炭除去核定的车皮重量后,正好是净重1.56吨。小芳记下这个数字,眼睛就一直盯在这一数字上面,总觉得有啥不妥。末了,她才终于理清了无比亢奋的思绪:对了,这是卧牛沟煤矿产出的第一车煤炭;还有,今天是新世纪的第一天。第一天,第一车,这真是太具有纪念意义了。不行,我还是得去告诉我姨父王二丫一声,怎么说也得举行个啥纪念仪式吧,不为新世纪,也该为新煤矿呀,我曾经上学的那个破学校,每周还有个升旗仪式呢。

小芳走出磅房,“姨父——姨父——”地声声叫唤。最后,找急了,她干脆“王二丫——王二丫——”地直呼其名了。“王矿长在井下呢,叫他啥事呀?”刚才那个拉炭的工人,将黑炭翻倒在存炭场,掉转车头,又要下井时和小芳搭起话来。“哎,停车,停车。我给你说呀,你这车煤可是咱们卧牛沟煤矿在新世纪里采出的第一车煤。哎,也不是,是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煤,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拉出来了!这太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啦!你下井后问问我姨父,他怎么就不举行个纪念仪式呢?起码也得放声响炮庆贺庆贺吧?看人家电视上,迎接新世纪的庆典活动搞得有多气派、多壮观呀!”“啥新世纪、旧世纪?不就是一车黑炭嘛,有啥好庆贺的?我只认拉煤挣钱,庆贺的事,轮不着咱操心。”拉炭工人说笑着,油门一踩,拖着一股浓稠的黑烟又忙着下井去了。

小芳失望地看着工人进入窑口,感觉火热的心头被人浇了一盆凉水,透冰透冰的,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子激情。

小芳家住县城,是个看上去很是聪明伶俐的好姑娘,就是对学校教育无心接受,好像是生来就对学习过敏,一看到生字呀、算术呀、单词呀等等的内容,就像初孕的妇女见到了饭食,直想吐。因为学习不好,她最记恨的人就是老师了。特别是那个班主任老师,每次期中考试过后,就将全班学生的成绩名次公布在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上,使她在原本好端端的同学面前矮了半截儿,好长一段时间里,简直难以挺胸抬头。由于对学习提不起兴趣,她最讨厌去的地方就是学校。在她的印象中,学校就好像是一座监狱,除了教室围墙和校园围墙外,还有一道封锁心灵的大围墙。比如,她最喜爱钻研植物、昆虫,一有机会就往县城的那些山上、树林里钻,看这看那的,没个完。还经常将各种奇特的小草夹在书页里,将花蝴蝶制作成漂亮的标本,她真想有机会将自己的这些美丽的杰作在全校展出。但是,她完全能够想来,学校要是能够给她提供这种机会的话,那学校就不叫学校了。当然,学校也不是完全没有给她提供展示才华的机会。比如,她曾在全校的歌唱比赛中荣获过一等奖,她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县上的文艺节目表演,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了。上了初中后,因她的学习成绩常常搞得一塌糊涂,竟再未有人提及她所擅长的唱歌跳舞一事。大家似乎一下子就被结结实实地捆绑在语外数理化这挂战车上了,似乎天下也仅有这一辆战车,方可冲锋陷阵。有时候,小芳也觉得委屈:怎么,你们学得好的,就高人一等啦?我们学习差的,就一无是处啦?全班只看重学习好的学生,把我们其余的所谓差生,就当做陪读的啦?最后,小芳实在难以忍受充当陪读生的那种角色,上初二这年,就决意要退学回家,逢人难劝。幸好,她的大姨父王二丫煤矿开采在即,正缺人手,她就过来充当了过磅员。虽是失学,却并未失业。时年,她刚刚十六岁。

小芳回到磅房,脑子里还在思谋着这卧牛沟煤矿的第一车炭。她实在是为这没有由头的第一车炭叫屈呀。想到她上学的那个班,第一名总是常常受到老师的夸赞;可卧牛沟煤矿的这个第一,怎就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呢?

小芳心不在焉地转换着电视节目的频道,可节目的内容大同小异,全世界都在为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雀跃。唯独卧牛沟煤矿,不但忘记了新世纪的喜庆,更连自己在新世纪的第一天里产出的第一车煤,也就那样平平常常地料理过去了。

直到晚上上灯时分,小芳将这一肚子的不平气息向刚刚从井下上来的姨父当面说了后,她才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她姨父王二丫说:“是吗?真是这样巧吗?那就听外甥小芳的,我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既是庆贺我们煤矿开始生产,又是迎接新世纪、新生活的到来!”

小芳努努嘴说:“光吃喝也没啥意思吧,得搞个里程碑式的玩意儿,让大家永远铭记这一天。”“对,就这一天,都记住,记住啊!”王二丫笑呵呵地说。“嗯——”小芳思谋了半天,突然说,“我想,我们还是将今天的这些煤都存下来,用它在显眼地段垒一个别致的造型,以示纪念。纪念新世纪的第一天里,我们卧牛沟煤矿第一次出煤了。”

王二丫一听,说:“好呀,那就造头卧财牛吧。就垒在我们前面大门口那片地方,让人家一进大门,就明白是进入卧牛沟煤矿了。”王二丫突然受到了启发,脑子里一下子迸出了这么个主意。

众人刚开始以为是说闲话,逗着玩儿呢,一听说要造头卧财牛,就都亢奋不已,像顺躺着的一串鞭炮,一下子被引线点燃了起来:“对!就垒造一头卧财牛!”大家异口同声。

十天后,卧牛沟煤矿的大门口里院卧下了一头硕壮的黑色炭牛。大门口上方“世纪精煤”四个大字,金碧辉煌。那头牛,牛头向东,盘尾向西,凝卧蛰伏,藏形匿影,一副敛财聚福之相。造牛之人,是专门从南方请来的有名石雕匠人。卧牛安宅,则请了本地最具名气的阴阳先生安托儿。安托儿受王二丫恳请,打开通书,翻动喜神方位图,对照九宫八卦,避凶趋吉,将卧牛安置到吉星方位,口中不时念叨着:

禄存高大丁兴盛

九星得位照此祥

小芳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串响炮,平放到“卧牛”身旁,正待点燃时,却又害怕得尖叫着躲开了。一个挖煤工走上前来,随手拎起串炮,将叼着的香烟旺旺地狠吸了几口,在烟头就要对着炮捻的一刹那,却被安托儿一声喝断:“这是卧财牛,宜静不宜喧,宜藏不宜露,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方保富贵仁人。”

众人即刻点头,像马上听明白了,却并不明澈。三

阳历年的钟声敲响过一段时日后,旧历年的脚步终于逼近人们的面前。卧牛沟煤矿从腊月二十三起,开始息窑。五十多号工人擦净身上一个多月来的煤尘污垢,准备回家去过年。这样一来,可愁坏了矿长王二丫,他正在为给工人们筹集回家过年的工钱而苦恼得焦头烂额。该借的钱他都借遍了;该贷的款他也贷到头了。那么接下来,他还有什么弄钱的好法子呢?思来想去,他还真是一筹莫展了。他的大兄弟王二卜转借来的几千块钱,已刚刚打发走了几个来矿时间较长的贫困工;他候兄弟王二卡千搜万寻而来的几万块钱,也像玻璃冰入锅,只轻飘飘的几下过后,就化得无影无踪了。事情就像攀登珠峰,越往上,就感觉越不好出气。珠峰上缺少的是氧气,王二丫缺的却是人民币,二者不是一回事,却有着一种类同的感觉。“现在还有多少人等着要钱?”弟兄三人碰一块儿时,王二丫又问。“还有二十来人。有几个年轻人等不来钱,已经先奔回家过年去了。”老三王二卡负责工人生产安排,这几天却专管工人生活起居,唯恐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而惹出些许事端来。“刚开始生产,就遭逢过年。我看干脆接着生产,不放假回家,看谁还再逼着要钱?”老二王二卜没好气地说。可谁都知道,小煤窑过年息窑这是规矩,轻易更改,唯恐不妥,他这话算是白说。“唉,银窝煤矿时兴入股,一下子解决了好些资金缺口,我们何不也这样试一试?”王二卜提醒说。

弟兄三人一阵沉默。王二丫吸干最后一口烟,将焦灼的海绵烟蒂踩碎在砖地上,待用喷气式打火机点燃又一支烟的当口儿,突然把火熄灭。他将叼着的那根尚未燃着的香烟,重新捏在手里,毋庸置疑地说道:“行!缺工人的钱,愿意的,就当股资入在矿上,到时候结算分红利;不愿意的,反正没钱给,就去拉炭吧,以炭顶资。”王二丫一边说,一边将烟点燃吸了,接着说,“反正一句话,我们刚开始生产,宁肯自己吃亏,也要让工人满意,留个好声誉,不愁炭销不出去,矿办不下去。”“工人满意了,产量上去,炭又能销得出去,我们的煤矿就不愁办不好。”王老二赞口说道。

出人意料的是,当工人们得知这一消息后,同意入股的并不多,而甘愿拉炭抵资的倒有不少。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矿工们眼光短浅。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煤黑子,还就是单凭在煤矿井底摸爬滚打得来的那点儿钱来养家糊口,还款抵债,滋生过活。他们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被困在了眼前的脚梁面上。抬头固然有天,他们却始终认为,脚面早已是让他们足以承受的硕大的一片天地了。这也许是惯常的那种匍匐生活的使然,也许是匍匐式的惯常生活,使他们习惯了紧盯着脚梁面上的人生去运转。高天是瓦蓝的,低地是肥硕的,脚面上的庄稼人生,感觉踏实而靠稳。当然,这其间也确实有令人同情的可怜者,煤工洪务宝当属其列。

洪务宝今年虽然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是个相当老练的煤黑子了。那年,刚满十八岁的他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便毅然离开温馨的洞房,一头扎进了暗无天日的炭窑,干起了这挖黑煤、挣大钱的营生。这就像当年被日本鬼子逼急了的中国人一样,也是蜜月之中痛离亲人,断然参军奔赴壮烈的抗日前线,去保家卫国了。当然,促使洪务宝舍弃新媳妇温暖的怀抱,毅然决然地奔赴煤窑掏炭主战场的并不是日本鬼子,也不是哪个催命的债主,而正是他自己的父亲洪老干。洪老干不知从哪年开始,患上了重症肝病,但是他却一直拒绝去治疗。他并不是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主要还是因家中尚无宽裕的打油钱财,他根本就无法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是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嘛,他这“病树”倒前唯一期盼的春天,就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洪务宝能将媳妇娶进门来,那样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家,了却了他今生的一桩夙愿,终归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寒门出贵子,其实,寒门更出孝子。洪务宝见老父病重,勉强听从父亲完成了娶媳妇的一应事项。之后,他便急赴最可来钱的煤矿井底,为奄奄一息的父亲挣钱治病。就像富人们到银行取钱一样,他也是在不出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口气为父亲挣到了救命的几千元现钱,终将父亲送进了大医院,留住了一条残缺的性命。

所谓残缺的性命,就是洪老干已经错过了生理治疗的最佳时机,他需长期与医药打交道,方可保全性命,否则就会是死路一条。啥叫与医药打交道?说白了,其实就是与银钱打交道。你有钱了,将白花花的银子滋溜溜毫不间断地送到医院,病人就会在各种液体的滋润下,适时活泛了起来;你一下子没钱了,无可奈何地脱离了医院那根晃晃荡荡的塑胶导管,你的生命便随时如同那根瘦弱的变形导管,在甚或是美好人间、甚或是万恶阎罗殿里开始晃荡不堪。所谓生不如死,描述的大概也就是这等的情状。

洪老干住院不下十来次,花去医药费几万元,现如今,终归是家徒四壁,债台高筑,已经再无银两求医问药了。他整天伏卧在那卷烂被窝里,双眼塌陷,眼珠子显得黄亮外凸,似有某种崩漏的恐怖,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他浑身上下裹束着一层蜡黄的鸡皮样,人稍有动作,里面的骨头便奇形怪状地布露开裂,似要顶破鸡皮,穿刺而出。他的肌肉和脂肪早已耗磨殆尽,只剩了皮包骨头这样一副模样。起先,他还能外出方便,后来就气虚体乏,脚步竟难以迈过小小的门槛,只能由老婆扶撑着,在家里的土炕上大小便了。洪老干虽是这等情况,但内心却很平静,他只希望自己就这样静静地消磨下去,一天天向着死神指定的方向悄然靠近。只要不花家里的钱,他就觉得踏实了许多;而一旦去医院费钱,他就急躁异常,恨不得自己马上去死,免得将一家人都拖入到生存的绝境中去。

但是,他的儿子洪务宝却偏不听他那糊涂的一套。务宝就认准爬煤窑那一条黑道,拼死拼活去为父亲挣钱治病。

前阶段,他听人说,像他父亲这种病,不能只在小地方瞎折腾,非得到大地方去投名医根治不可。他就想到了要去一趟北京,那地方是首都,治父亲这点儿病应该不在话下。于是,他就以前所未有的干劲,投入到了为父亲筹集进京求医所需钱财的煤窑中去,有时甚至三班四班连续干,让人很难想象他那桩乌黑的木墩,其实也仅是血肉之躯。

正当洪务宝没日没夜没命地从井底往外掏炭的当口儿,他的那两个不争气的鼻孔却出了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他身体里的鲜血,会毫无缘由地从鼻孔往外涌流。幸好,这几天因为等着矿上发钱,闲着没事,他在工友们的劝说下,搭乘了一趟拉炭的大车,到县医院找大夫帮忙给堵了堵,但还是不顶用。

不多时,化验结果出来了,原来他得的是和他父亲一样的病症:肝病。

卧牛沟煤矿矿长王二丫听说此事后,当天便将洪务宝的工钱结算一清。他是矿上拿到工钱较早的一人,同时,也是拿到工钱最多的一人。另外,王矿长还特意为他补发了八百元的慰问金,附带一三轮车大炭,尽管此时矿上正在为给工人们发工资而一筹莫展。

然而,事情就在打发走了矿工洪务宝之后,出现了转机。洪务宝走后的第二天,其余十几个一直在等待拿钱回家过年的矿工,一同找到王二丫门上,说是愿意以工资入股,只是临近年关,一人得拉一三轮车炭回去,好给家里的老婆孩子有个交代。

王二丫听工人们这样一说,眼怔怔地看了大伙儿半天,他内心不由得感慨: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王二丫怜悯了洪务宝,大伙儿才理解并同情起了我这个当矿长的难处了。

是的,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有着对美与爱的本能的向往,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人心中最隐秘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架扁豆花在幽幽绽放。

第二章

王二丫来自特别干旱少雨的北方内陆沟壑区,当他突然间面对这么广阔无边的大海时,他原本龟裂的心田,

下子湿润了;他原本皱褶的肌肤,猛然间舒展了;他原本崎岖的视野,刹那间平坦壮阔了。一

三月的黄土高原,迎来了一场蒙蒙细雨,柔亮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儿的雪花,正飘飘扬扬地向着卧牛沟村飘洒了下来。这样的细雨对于进入卧牛沟煤矿的黄土道路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柔弱,往往还没等雨丝落地,就已被飘浮在空中的黄尘土末煤屑雾霭吸附一空,路面上一尺多厚的真正的浮土却已然焦渴地鼓噪着、漂浮着、跃动着……

渐渐地,好不容易才有的细雨却停息了下来。土路上,一辆辆运煤的大卡车摇摇摆摆地颠荡而过,刚刚才有几分柔润的空气中,复又弥漫着毫无休止的焦土灼味;公路两旁,刚才还有些许鲜嫩味道的越冬植被,一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笼罩得失去了发芽拔节的姣好面容。路边更远一些的地方,想必会有另一番春意在萌动吧?但是,放眼望去,枯枝是焦黑的、地表是被焦土覆盖着的,满心满意的蓝天白云终被挤压在了一片墨黑之中……

在卧牛沟村的这片天地里,春天定会来迟。唯一可寄希望的,当数卧牛沟煤矿了。

这一日,一个羸弱黑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卧牛沟煤矿的工棚房里。粗心的矿工们已经难以辨认出他是谁了。他只好可怜巴巴地自我解释说:“我是洪务宝呀!怎么,这才过了个年,你们就翻脸不认人啦?”“哦——”众人一片惊叹,这才明白了过来,但还是对他有些眼生。一个煤工拿来一面镜子,递在了他的手心,半开玩笑地说:“你自己瞅瞅,你还是你吗?”

洪务宝目光呆滞,躲闪中,终瞅定了镜面中的那副面孔:枯黄焦黑的一张瘦脸上,前额、颧骨、鼻梁和嘴巴分外突出,双眼及腮帮则格外塌陷。最可怕的要数那双眼睛,它深深地嵌入了骨头缝隙,眼珠却尽量向外鼓突着,仿佛一不小心便会掉了出来;间或眨动那么一下两下,更会显得惊心动魄……

洪务宝瞅着镜子,抓镜子的一双手不由得猛烈抖动了一下。他显然是被镜子中的那张脸孔给吓着了,即刻将镜子放了下来,自言自语地哀叹道:“瘦了,瘦了!病抓人哪!”

这时,矿长王二丫走进了工棚。他进门后,一眼瞅定洪务宝,暗自嘀咕:“这是……”矿工们直叫:“是洪务宝、洪务宝!”他心里咯噔一下。

洪务宝也看见矿长进来了。刚过了新年,逢人都要去问候一声的,更何况这人是矿长呢。他正要走上前说:“王矿长过年好!”王矿长却先发话了。他很是着急地说:“你咋成这把身子骨了?……还想下井呀?下不成了!还是回家养病去吧。”王矿长明显打破了刚过新年问候人的传统,使原本欲上前礼让一番的洪务宝尴尬地站在了那里,他那原本黑瘦病弱的身子,更显得可怜无助。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骨在鸡皮样的细束里夸张地划过,像是有话要说,却终未发出声来。末了,似有一颗饱满的泪滴被他很是可怜地掩掩饰饰地抹擦在了粗笨的掌心里……

众人一惊,纷纷转身离去。有几个煤工,用哀怜的眼神扫了一眼王矿长。王矿长说:“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去照看煤场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回去,与矿上可没有任何责任。”众煤工立即附和:“对!对!王矿长够意思,照看煤场清闲,这点儿活他都做不成,那就让他及早回去。”

洪务宝一急,哀求道:“就让我下煤窑去掏炭吧。我爹病重,着急用钱;照看煤场倒是清闲,可挣不了几个钱呀!”

众煤工一时语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将目光转向王矿长。王矿长将烟蒂一甩,还是那句话:“也罢,你硬要扛病来干,那就由你下井吧!啥时干不成了,就马上到井面上来做个活儿轻的,实在不行就赶紧回去,这可不关矿上一丁点儿的责任!”

洪务宝见矿长如此痛快,没有为难自己,忙喜滋滋地收拾行李去了。重病之人,却像没病了。二

这天,负责煤矿生产事项的老三王二卡从外地回来,神秘兮兮地满煤场子找矿长。找到矿长王二丫,他却并不急着说有啥事,而是更显神秘地将王老大拉到了矿井旁边一个已经废弃了的土坯房里。

在蛛网遍布、灰尘满罩的难以抬脚进人的烂土房子里,老大王二丫怔怔地看着老三王二卡,满脸疑惑地问:“啥事?”

王老三憨憨一笑,不慌不忙地摸出支烟来递在了王老大的面前,说:“先让我歇歇腿,喘口气,反正这事已经做成了。”

王二丫更是一头雾水:“你做成了啥事?”

王二卡没办法再歇脚了。他站起身来,费了好大的一番劲儿,用一把四脚八叉的很古老很古怪的钥匙将土房里间烂门框上的一把老式铜锁打开,破门向外拉,脏手向里挥,压低后嗓音,厉声喝道:“出来!出来!开饭啦!”

随着这一声召唤,“哗啦啦”从里间涌出了六七个蓬头垢面的鬼怪般的“灰人”。这帮“灰人”横空而出不要紧,矿长王二丫却是当场就被吓得从土房里滚跌而出。

这帮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像被狗咬过、猫抓过、驴啃过一般稀烂,那种面貌、神态时不时显露出的惊恐慌乱,更印证了他们确有被狗咬猫抓驴子踢踏过的痕迹。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积污太深,这却正又迎合了那破衣烂衫的色彩,整个人看上去又是那么的肮脏。

这帮乌合之众一扑出来,就张牙舞爪、呜哩哇啦地嚷叫个不停。看样子,是真在吼叫着要口饭吃。其中一个花脸汉,还将乌黄的脏手伸到了王老三的眼前,舌头伸得长长的,直号叫。

王老三看见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就怒了,一个巴掌抽过去,那灰汉就急捂脸面,惊恐万分地蜷缩到脚地圪里去了。其他的“灰人”们也像被抽着了似的,一起跟着缩一堆里去了。刚才还那么活泛的吱哇声顿时消失了,无数只惊惧的眼睛冒着黑油油的光芒,困绝在了那里……

王老大万分惊疑地张着嘴,手指头一个劲儿地指着那堆“灰人”,却一时说不成个话。

王老三走上前来,很是平静地解释说:“这是群精神不正常的灰山汉。我从人贩子手中每人花了几百元钱将他们弄来,以后就让他们下井挖煤,这比每月花千余元雇个煤工要合算多了。”

矿长王二丫这才缓过神来,连说:“哎呀!我的老弟,这不是犯法吗?!我们这可是刚刚才起步的正规煤矿,上面隔三差五便会来人检查,一旦查出来竟有这事,可要倒大霉的呀!”“那有啥?银窝煤矿不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正规矿嘛!可人家除了用这些疯子挖煤外,还用十几岁的童工呢。同在一个天底下,人家不犯法,我们就犯法啦?这个社会就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们不妨也撑它一把吧。”王二卡满不在乎地说:“这帮疯子我是挑拣调教好了的,他们是没主子的牲口,只要肯给饭吃,就会出死力气的,而且万一出事,也会毫无后顾之忧。”

王二丫忙说:“这可是昧良心的事情,会有报应的呀!再说,我还是个共产党员呀。”

王二卡一听不满了,他怨声说:“共产党员?党员,连个村主任都不让你当啦!党员能当饭吃?”

这话说到了王二丫的痛处,他陡然变得脸色铁青。王二卡还想说啥,却见王二丫脸色难看,就止住了话语。他遂撇下了王二丫,率领着那帮疯子,去穿戴“盔甲”,准备下井了。

王二丫此刻还想着要去制止,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在琐碎的利益面前,好些我们不太坚定的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了。三

最近,煤矿产量不错,煤场存煤日增。只是渐近夏日,民用煤渐减,工业用煤又缺少大客户,原煤销量成了制约煤矿生产发展的一大瓶颈。怎么办?兄弟三人商量后,决定由老大王二丫到外面去走走,联系几家用煤的工业大户,尽快将产出的原煤销售出去。不然,大夏天风吹日晒,一旦发生煤炭自燃,后果不堪设想。王二丫过去到周边县区走过不少地方,但基本属同一地域,自己有的,别人也有;自己想急于出售的,别人也在四处兜售。市场范围狭窄,价格竞争激烈,缺乏足够的利润空间。因此,这一次,他决定到更远的发达地区去闯一闯,南下或东进,去闻一闻海腥味,来个旱鸭子扑水,宁肯被水呛着,也不要旱得如此皱皮龟裂。

临行前,王二丫弄来几个大玻璃罐,他不装吃喝盘缠,却将各类煤块、煤粉分别装入罐内,并标出品名,摆在那里,就像是从实验室里拿出来的精髓药品,显得神秘而贵气。众人看他如此抬举这些黑煤,一时觉得甚是惊奇,一想,明白了:这是要去糊弄那些外地人的。

王二丫笑笑说:“不是去唬人,人家外地人可都是内行。我已打探过了,人家要用你的煤,需先做一些化验。就像医院里化验我们的血呀、尿呀、粪便之类的,是我们肉眼所无法观察到的那些个内在的玩意儿。我带上这些瓶瓶罐罐,就是要送到人家的实验室去,让他们自己来检验我们的煤质。不然,人家是不会轻易相信咱的。”

众人就说,那这些瓶瓶罐罐带着出门也不方便呀,万一磕碰了,不是白费辛苦了吗?何不用一块蒸笼布包了,到地方了递给人家,不照样可去做化验吗?

王二丫说:“那可就不是一回事了。同样的煤,一个装进明净的玻璃瓶里,一个搁在灰黑的破布包里,就不是一个档次了。就像牛奶,我们谁都可以生产出来,供人们去享用,可人家就认准品牌的,你有啥办法?同样的东西,就是有着天地般的区别,这就是品牌效应。咱们现在就是要将卧牛沟的煤炭,也来个尿盆子放在碗架上——高抬一回,打出咱卧牛沟煤的品牌。同样是煤,人家就只认我们卧牛沟的,别的连看都不想去看一眼,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坐着等饭吃了。”

众人听着,半信半疑,却不知王矿长从哪里学来这些鬼点子,明明是唬人的,却硬说成是品牌的。但愿这些黑疙瘩能成个啥牌子,混出个名堂来,大家也好跟着沾点儿光。

与这些煤块的包装不同,王二丫对自己却缺少了相应的装扮。从头到脚,黑帽、黑衫、黑裤、黑鞋,跟煤一样通体透黑,却少了煤的那般被玻璃瓶反衬照耀而出的晶光闪亮。他老婆拿出件白布衫欲给他换上,他却断然拒绝:“白衫子惹脏,走这么长的路,没法洗;咱卧牛沟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越黑越惹眼,越黑越金贵。包公黑不黑?那是一代忠良臣;卧牛沟黑不黑?这里遍地都是黑金子。”

王二丫说着,自己倒先笑了,想不到未等出门,自己的广告词都已想好了。他坚信自己这次出去,定会将卧牛沟的黑煤销往天南地北,从而解决本地多年来发展中的这一难题,一举改变手里拿着金饭碗却要到人家门上去讨饭吃的怪现象。

王二丫坐汽车,赶火车,手里提着个黄色大包,只身来到了沿海港口城市——天津。

王二丫为啥长途跋涉,直端端地来到天津?因为,他听人说过,沿海城市缺煤,就像内地城市缺水一样;若能有发黑的精煤送来,就好比内地久旱天下起了金贵的雨水似的,感觉是丰收在望了。那么,他为何不偏南,也不靠北,而是来到天津这一沿海城市呢?那是他照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那么一比画,感觉卧牛沟和天津港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不绕路,省钱又省力,他就选择了天津。

来到了天津,他的第一感觉是这里比内地明显地湿润了许多,有点儿像卧牛沟村刚下过一场小雨,身上蛮滋润的那种湿气。再者,这里比他曾经当村主任那时候去过的西安城还要现代气派得多,街上红男绿女,店面光鲜璀璨,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一幢幢高楼大厦直耸云天,看上去不觉一阵眩晕,忙低头折腰而过。从过街天桥往下看去,一辆辆急速飞驰的车辆,真好似被黑色柏油粗线紧密串接而成的几排珍珠链条,一直跳荡着、变幻着,连缀向前。一个城市的紧张繁忙,从这里可见一斑。

王二丫显然受了大城市这种快节奏生存方式的感染和刺激,他不顾长途劳顿,急匆匆地在街头的一家“老陕”面馆里填饱了肚子,就忙着去寻找天津的“吃”煤大户去了。

他瞎雀碰谷穗,碰到了写有“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责任公司”牌子的大门,就毫不犹豫地进去了。这家公司单从外表来看,完全有别于他曾经见识过的所有企业。首先,它没有围墙,四周只象征性地围了些半人高的雕花金属栏杆,这些栏杆甚至没有他们卧牛沟村那种将羊围圈在荒草地面的围栏扎实管用。其次,这家企业迷惑性太强。怎么个迷惑法呢?围栏里面,除了几座特别高大壮观的高楼和厂房建筑之外,其余全是栽种着各种花草树木的成片成片的绿色地面及各种亭台楼阁、假山喷泉。若不是大门前那一卧地红墙上写有公司名称在提醒,也许十有八九会将这里当做是公园或什么景点了,反正肯定不会想到这是个生产型的企业的。还有,这家企业假正经。明明四周围栏一跃就进去了,却还一本正经地在大门旁设了个岗哨,由一个穿制服的小伙子盘查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王二丫想好了,若问得不太好通融,我就趁他不备顺着这花栏翻跨过去,省得他那么麻烦人。

王二丫来到大门旁,走过岗哨的那一刻,穿制服的小伙子向他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先生,欢迎您到我们公司来!公司的办公楼在左边,厂区在右边,您在那边做个登记,而后请便。”王二丫一愣:噢,原来是个指路的!可办公楼、厂区写得清清楚楚,还犯得着这样吗?王二丫摇摇头,轻轻一笑,就是不大理解其中的布道。

进入办公楼,他四下里察看哪里有楼梯口。在他的印象中,领导,尤其是一把手,大多在二楼最大的那间房子里住。他跑这么远来,就是要找一把手说事的。他得赶紧去,不然人家又要开会、又要接待,说不准又要去出差了,他这大老远地前来,找不见人可就苦了。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被人给拦住了。拦他的是个女同志,穿一身正统黑色西服,白衬衣,系着红领带,秀发向后扎了个流线型小刷,脸白皙俊俏,睫毛长长的,一眨一眨的,说着动容的话:“先生,请问您要找谁?您先去做个登记,好吗?”

这柔美的声音即刻缓和了王二丫焦躁的心,他机械地跟在姑娘身后。姑娘是细磁,自己是粗铁,有种被吸附向前的感觉。在一个柜台前,他先做了登记,后领到了一张字条。姑娘还是那般动容地告诉他:“经理在八楼,请坐那边的电梯上去;下来时,您让经理签好字,将会客字条再交回到我们这里来,谢谢您!”

王二丫点了点头,顺着姑娘指的那边走去,心想:还签字,多烦人呀!这经理也会住,不占“2”楼,却图个“8”字。

八楼是个完全敞开的大厅,里面像蜂窝似的,用半人高的浅蓝色的板材分割成无数个小格子,无数的“蜂人”们在格子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把王二丫看得一时瞪大了双眼。他不知道经理的“蜂窝”格子在哪儿。经理应该是“蜂王”吧,他的格子应该是大点儿、宽敞点儿、亮堂点儿吧。果然,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大玻璃格子上方,金底黑字写着:总经理室。

王二丫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玻璃门,里面有沙发、茶几、写字桌,后面摆个大书架,中间地上放着几盆他从未见过的花木。他故意咳嗽了一声,顺手在玻璃门框上敲了敲,老板椅、沙发上坐着说话的诸位循声望来。王二丫紧走几步,来到了老板桌前,靠近了老板椅上坐着的经理,恭恭敬敬地说:“经理同志,您好。”王二丫想伸手和经理握握,又没好意思,手不太自然地缩了一缩,又说,“我是从陕北来的。陕北,革命老区的陕北,毛泽东生活战斗过十三年的陕北……”“噢,知道,知道。艰苦卓绝的陕北,小米加步枪的陕北。”经理迎合着打断了王二丫的话头,很是风趣地笑着说,“你坐吧!”“谢谢您,经理。”王二丫这几天出门,耳濡目染,自觉不自觉地学会了这些礼貌客套话。但他却并没有按经理吩咐地去坐下,而是弯腰从手提包里拿出了装煤的那些个玻璃瓶瓶罐罐来,不由分说地就摆在了老板桌上,使经理一头雾水。“经理大人,你好好看看这是些什么货色。”王二丫搓了搓手心,给经理卖开了关子。“这——”经理用手指着,好像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样一来,王二丫就来了情绪,他说:“这是陕北精煤呀!陕北精煤,你们听说过吧。它特低灰、特低硫、特低磷。发热量极高,就像是汽油一样,可全部燃烧利用,烧过后还不留多少煤灰。”经理说,陕北是能源基地,他听说过。“经理,您既然知道,我也就不必多说了,这是我们卧牛沟煤矿的精煤,我是煤矿矿长王二丫,你看我们的煤合适的话,我可以和你签订销售合同,保证让你们公司尝到甜头。”王二丫一口气地说道。

经理细细地端详起了王二丫,但见这人一身乌黑,满头大汗,额前的汗水顺着帽圈滑溜而下,将宽阔的额头浸染得一派热气蒸腾;脸上红一道、黑一道,犹如刚从田间劳作归来的一介农人。他身着一件肥大的黑上衣,说黑也不是很黑,大襟上还沾了些不知名的东西,好像是饭粒,又不全是。他脚蹬一双厚实的大皮鞋,从脱了漆皮的鞋头可以看出,这家主人一定没少奔波。

经理心想,原来是个煤老板呢,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再看,仍觉得有些不相像。就说,你不是说,是陕北精煤吗?说了半天,怎又成了卧牛沟煤了呢?

王二丫被经理看得有些窝屈,见经理又“审”,就大声地辩道,陕北煤田那有多大呀,国有煤矿只开采个大头,其余没有触及的,就由本地的、外地的、国营的、集体的、个体的来开采。陕北信天游唱说:

漠北煤田侏罗纪,

集体个体手伸去。

发家致富争朝夕,

万里河山似利源。

经理一听,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不便多说,遂叫人将这些煤收下,互留了地址、电话等联系方式。特种玻璃制品有限公司要用他们卧牛沟的煤,会随时联系的。从经理给他的名片上,他这才知道经理叫刘天发。

王二丫给他们留了一玻璃罐煤,其余的全装入手提包里带走了。离开时,他心里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表面上依然平静,并未在天津人面前给陕北汉子丢脸。同时他又万分豪壮,因为不管怎么为难,他已将卧牛沟精煤实实在在地摆放在了世人面前,也许,这条煤路会就此越走越宽广、越走越长远。

王二丫以如此不屈不挠的方式,将几瓶罐卧牛沟精煤展示在了天津几大用煤企业老总们的面前。经他面对面地推荐,老总们对卧牛沟精煤有了实质上的认识。经天津权威机构检验,王二丫所带的这些煤,发热量大致 为6900~7200大卡/千克;焦油产出率大于7%;灰分4% ~8%,比全国平均值低67%;含硫量在0.5%上下,比全国平均值低5%;含磷量极低,在0.01%以下。灰分是煤燃烧后剩下的残渣,自然是越少越好。硫和磷都是煤中的有毒元素,其含量越低越受欢迎。同时,这些煤的煤灰成分中,氧化钙的含量很高,燃烧过程中可起到脱硫作用,大大减少了对环境的污染。这一点被几家天津企业尤为看重,被他们誉为“环保救星煤”。经过对比分析,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些煤用途十分广泛:动力用煤,液化用煤,气化用煤,半焦生产用煤,活性炭生产用煤,制作水煤浆用煤,高炉喷吹用煤,建材工业用煤,优质民用煤……

这些林林总总的化验分析报告摆在了天津几大工业企业决策者的案头,使他们对卧牛沟精煤着实不敢小觑,同时对陕北煤田动起了心思。陕北,在他们印象中无非是荒凉贫瘠,是穷山恶水。革命老区嘛,缺少了这些恶劣条件,怎么承担得起红色革命老区的光荣头衔呢?可如今,这些穷山沟下面却有如此宝贝疙瘩,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这些久经商海大潮的沿海大老板们隐隐约约觉得,随着国家开发策略的西倾,会聚八方财富的东部沿海的投资者,将逐渐向内西移,未来的西部内陆犹如美国当年的阿拉斯加,那才是真正有分量的财富海洋。谁嗅觉灵敏,及早抢先在这“大海”里遨游一番,谁就必将带回一身财富之水,落个盆满钵满,遍体金光。

作为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的刘天发,他无疑是个市场嗅觉十分敏锐之人,打从见到王二丫那一刻起,他就觉得围绕卧牛沟那片天地将会大有文章可做。陕北那片能源富集区犹如天赐的一块大蛋糕,只要肯接近它,定会分得一块出来。王二丫的那句信天游“漠北煤田侏罗纪,集体个体手伸去”,他体会得特别深刻。他深信,能将手伸向这块煤田去的人,肯定会前(钱)途无量。但终究会无量到什么地步,他也一时难以估摸,只是觉得这是一次绝好的机遇。一方面,他考虑那里缺乏资金、技术和市场信息;另一方面,那里的人憨厚老实,缺乏长远打算,挣钱爱走捷径。而这些,正是我们沿海人多年磨炼出来的长处。只要我们能将手伸向那里,必然会比他们先抢占到先机。

刘天发的脑袋瓜是何等的好使,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并没说,在王二丫面前也没有任何的品评和显现。所谓商机不可泄露,他是再明白不过了。现在,他就谋划着,该如何利用王二丫这层关系,打入西部开发的桥头堡,去抢占一席之地,分得一块“蛋糕”来。况且,他曾经在山西当过几年兵,山西、陕西一河之隔,他对那一带也不算完全陌生。四

王二丫在偌大的天津城里,早出晚归,几天工夫跑了几家大型企业,将卧牛沟的精煤推荐给了各位大老板。尽管如此折腾了一阵,却并没有哪家企业即刻和他签订用煤合同。他们一致的答复是,要先看看煤质,之后再同他联系。他就只好再将卧牛沟的精煤吹嘘一番,听他那口气,若不用卧牛沟的那么好的精煤,所有的厂矿企业不久可能就要出问题,就像老家的神汉先知先觉地为人们预料到未来必然要有的凶险一般。但是,无论他怎么说,还是不能让这些精灵鬼们立刻动心。他就想,这些沿海边的人就是没有内陆人爽快,表面看明明很满意,就是不肯轻易答应。这使他一度极为伤感,有几回甚至打了退堂鼓,干脆放弃回去算了。但是,一想到煤矿的艰难处境,他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也要用百分之百的热情去争取。现在看来,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陕北煤田做了义务广告,并未给他自己的卧牛沟煤矿带来一线生机。目前,唯一寄寓希望的就是看他跑过的这几家企业,哪一天选中了他大老远送来的那么好的精煤,给他来个电话。不过,这确实像在做梦,是缥缈而又缥缈的事情了。

王二丫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了。这几天,他跑了天津好多大地方,见了好多从未见过的大世面。晚上回到这小旅店睡着后,梦中即刻便又回到了卧牛沟村,家乡的那沟、那峁、那土屋老井、那亲情乡音,总在他的梦中生动地呈现,奇妙地幻化,而他这些天感受最深的有关天津的物和事,却从未在梦中出现过。这说明,人是有根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纷呈,却总难归属到梦根里去。现在,他就要动身回到那魂牵梦绕的故乡去了,他当然显得十分的兴奋。多少天来的奔波辛劳,多少天来的讨说求情,如今终可暂告一个段落,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不过,火车晚上十一点出发,现在离火车启动还有半天多的时间,该干点儿啥呢?王二丫突然想到,这里距海边很近,何不去看看大海呢?

王二丫过去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大海,但当他实实在在地来到了真正的大海之后,他兴奋得真想喊出声来。更为神奇的是,在这里,掠过茫茫穹隆的海面,隐约能看出地球是圆形球体的事实。他相信,这是他在地面上所目及的地球上最远的距离。面对苍茫涌动的大海,王二丫顿觉自己如同沧海一粟,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是,他的胸怀却因此而无比的壮阔与辽远,似有某种小自己而装天下的味道。他就想,面对神圣的大海,他算不了什么,刘天发也算不了什么,天津的几大企业巨头也算不了什么,即使偌大的天津市,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既然一切都算不了什么,那么,他那小小的卧牛沟煤矿就敢于和刘天发那天津特种玻璃制品有限公司相抗衡。卧牛沟煤矿如同一叶小舟,既然顺着内陆小河汇入到了庞大的市场海洋,就敢于练习下海壮大的本领,就敢于由小到大发展成为远航的巨轮……

一想到自己就是这艘巨轮的主人,王二丫不由得激动得泪流满面。咸湿的海水打湿了他的衣衫,扑洗着他的脸面,他虽然不会游泳,但是他的心灵、他的思想早已融入了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波及遥远的天际,一浪一浪波及地球的另一半去……

第三章

新城区的成片树木被就地截锯,这些庞大的绿色生命,在巨大的机具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

击。树干粗大、枝稠叶茂、直插云霄的一棵棵老树,在短短的几十秒钟切割过后,都纷纷躺倒在地,树根涌流出乳白的旺盛的血液……一

王二丫的老婆史万英,原本是个本分的家庭主妇,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倒也安然自得,其乐融融。常言说得好,欲望越多,苦恼越多。自从自己家的煤矿投产后,她也就再没有过去那般清闲的日子可过了。现在她领着几个婆姨,整日在为矿上几十号人的一日三餐操劳着。她的三个孩子如今都已在城里上学了,大儿子应龙读高三,二儿子小龙和小女儿玲珑都读高一。三个孩子,应龙今年二十岁,小龙和玲珑相差一岁,分别是十八岁和十七岁。她和王二丫结婚虽然不算迟,但不知为什么,婚后好几年却不见有孕,直到快三十岁了,才陆续开始开花结果,因此,在同龄人当中,他们的孩子算是比较小的了。因为孩子来得迟,他们夫妇对这三个娃都特别疼爱,但多年来由于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清苦,特别是几年来一直和煤业打交道,家里常常是债台高筑,有时甚至连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都筹措不齐。难道和煤打交道,就真的要霉到底了吗?王二丫就常对她宽心说,困难是暂时的,等以后翻身了,就将你和孩子们都送到城里享福去。史万英就说,我可没准备去享啥福,只要你和孩子们能平平安安,就是我前世修来的最大福分了。王二丫就笑笑说,你不是叫万英(银)吗?肯定会有万贯金银的福分。史万英苦恼地说,可我姓史(死),姓不好,真想改个姓氏算了。王二丫急忙用手捂了她的嘴巴,直说,姓是天生的,有什么不好?好的!好的!后来,她就再不说自己的姓氏不好了。

史万英嘴上虽是这么说,可她内心对开煤矿还是充满信心的。她常想,人要生活,生火做饭取暖防寒能离得了炭吗?社会要发展,厂矿企业开工生产能少得了炭吗?而且炭是地底下的精灵,会越挖越少。会少的东西就应该多存集一些,这些煤现在不是不好卖出去吗?那就让它好好地在地底下放着。能少的东西,迟早会值钱的。她甚至想,如若有钱,还可将卧牛沟的这几处煤矿全买了下来,这总比攒金子攒元宝要划算。她这样想着,自个儿先轻蔑地笑了:还买煤矿呢!这一个烂煤窑都快把人给折腾坏了!是啊,事情往往说是一个样,做起来又是另一个样;这理论上行得通的,实践时却并非一帆风顺。

论实践,史万英那可是真正的大地之子,从小就是脚踏实地,一步步摸爬滚打过来的。她虽然只是小学毕业,文化程度不算高,可是她能吃苦,不怕脏,不嫌累,敢拼敢干,认准一条路,能一直坚持走到头。这次,王二丫出远门,基本上就是她的主意。她说,二丫呀,咱们做生意也不能只盯着卧牛沟周围的这片天地,我看还是到大地方去走走,打探打探市场行情,或许能为我们煤矿发展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来。王二丫一听,是呀,我们不能守着金饭碗饿肚皮啊。现在煤矿产量好,如果能将销路打开,一定能快速回笼资金,使煤矿少负担些不必要的利息。夫妇二人一合计,走了行走天津的这一步棋。

史万英属蛇,王二丫属兔,俩人相差两岁。当俩人在一块儿时,有人常常戏称他们是蛇盘兔。于是他们便有一句夫妻谚语:蛇盘兔,爱不够;蛇盘兔,人必富。这次,王二丫独自出门远行,着实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她真想跟去,照应他的饮食起居,帮他洗衣搓脚,做伴宽心。可是,她还是放弃为好,因为王二丫绝没有那么娇贵,他是闯荡出来的硬汉子,啥苦不能吃,啥事不敢去碰?她就只有在家里默默祈祷、祝愿:但愿他这次能平安无事!但愿他能无事平安!虽然她也盼望他能将生意谈成,欢喜而归,但她却一刻也不会去多想,她想的只是二丫本人。只小别几天,万英就这样牵挂丈夫,平时他们夫妻恩爱与和睦,从中可见一斑。

今天大清早起来,史万英左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她的心不由得一阵慌乱:该不会是二丫……

她向做饭的姐妹们说,自己眼皮子一直在跳。姐妹们就问她,你是左眼跳了,还是右眼跳了?她说,是左眼。一个乡妹子走过来说,噢,左眼跳挨拳,右眼跳来钱。你是左眼在跳,我打你一拳就解了。乡妹子轻轻地打了她一下。她问,解了吗?乡妹子说,当然解了呀。我这拳头可管用了,不信,你去问问她们。众姐妹就一应声地说,管用!管用!她这一拳下去,可消灾免难了。

史万英半信半疑,转过头去,将一滴泪珠无声地擦在掌心里,揉碎了。

早上,上夜班的矿工们吃完早饭,都抓紧时间补觉去了,偌大的煤矿便有疲乏的鼾声在雷动。山体累了,山沟累了,山沟里的小河也累了,它们都身盖层层黑衫,也想早早入睡。山体里的放炮声,平峒里往来穿梭的运煤车的轰鸣声,煤场上拖拉机、拉煤大卡车的忙碌声……声声轰动着沸腾的山沟。山沟又彻底地醒了。是啊,已经沉睡了亿万年的矿山,一旦被唤醒,即使再疲乏,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沉沉地酣睡下去了。因为矿工们需要它,因了它才会睡得香甜;老百姓需要它,因了它才不会挨饿受冻;社会发展需要它,因了它才会迈出矫健自信的步伐。看来,山沟的沸腾是整个社会大海的第一波涛,只有它开始了今非昔比的剧烈跃动,才会有整个社会大海的今非昔比的威猛和雄壮。山沟虽小,但它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源;山沟虽黑,但它是黑色矿工们的淘金洞;山沟虽然疲乏,但它是大家乐此不疲的一项大事业。

在这项人人甘愿付出、甘愿劳累的社会宏大发展事业面前,史万英是最不甘落后的人员之一。她早晨往往四五点钟就起床,先将灶房的火放着,把水烧热,之后,姐妹们才陆续到来,洗菜剁肉熬粥炸饼煮面蒸饭切粉和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每日三餐过后,一切洗刷收拾停当后,已是晚上十一点钟的光景。因此,她每天睡觉只有五六个钟头,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她只需在中午小睡那么一刻多钟,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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