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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01: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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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现代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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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集·散文卷

老舍作品集·散文卷试读:

写在前面的话

老舍是我敬重的长者和作家。

年长德高,人品好,作品多而好,这是我对老舍先生的认识。老舍在散文《我的母亲》中,写到自己的性格成因深受母亲的影响——“我自幼便是个穷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亲的影响”。“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这就是老舍为人的抗争、软而硬的刚性和义气。这是老舍在《老张的哲学》创作谈中,第一次对自己性格的归纳。在北平《新民报》所载的长篇散文《八方风雨》一文中,他自称把这篇文字当作“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生活报告”。在老舍的其他文字里,我们也都能看到他平凡人的自我定位。这也是他的实在人生。记得有一句歌词这样唱道:“平平凡凡才是真”,我正是在老舍所写的平凡人的生活中,逐渐认识老舍的不平凡的。

说起编选老舍的作品集,还得从因缘说起,缘故,缘分,有缘,就像一根丝线,把我引向老舍作品以及他的家人。世人大多相信因缘之说,我也是其中之一。

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从中国新文艺大系小说卷中读到老舍的短篇《断魂枪》。小说写于1935年,情节不复杂,讲述武林高手沙子龙当客栈老板后的境遇——三个片段:王三胜卖艺、孙老者与王三胜比武、孙老者献技。读此小说,对我而言,是大有拍案叫绝的感受的。此后,我在一个文学聚会上,巧遇一位贵港作家朋友,与他谈及这篇小说,他大加赞赏,连说短篇小说还有这种写法,真是绝妙!

关于这篇小说的写作,老舍在《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一文里,是把其当作觉悟之作看待的。何也?“一个事实,一点觉悟”,从原计划写十来万字的武侠小说《二拳师》的一大堆材料中,抽取了一小块,来表现三个人和一桩事,“全篇是从从容容的,不多不少正合适”,“长篇要匀调,短篇要集中”。老舍把《断魂枪》当作“紧凑精到”的创作原则的实践,即“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是很有启示意义的。诚如老舍所说的,“五千字也许比十万字更好”。这个启示,和鲁迅先生所说的小说创作, “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追求利落,准确,以及简约凝练,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同样,从长篇小说《大明湖》里抽取的一个片段写成的《月牙儿》,与《断魂枪》的写作觉悟相似。对这篇作品,老舍说过“由现在看来,我楞愿要《月牙儿》而不要《大明湖》了”的话,“因它比在《大明湖》里窝着强”。《月牙儿》共43段文字,每段字数不多,讲述了母女走上相同道路的悲剧人生——因生活无着被迫做暗娼。民国初年,父亲早逝后,母亲给人洗衣服并典当家中所有的东西来维持生计。母亲两次改嫁——第一次,新爸爸供母女衣食,送月牙儿去小学校读书。但是好景不长,新爸爸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了,母女俩又衣食无着。母亲做那个事后,月牙儿没有原谅母亲。月牙儿小学毕业了,没有找到工作,为了生存,她把自己卖给了胖校长侄子。后来,没干几天的她从小饭馆辞职后,找不到事做,万般无奈之下,月牙儿走上了与母亲相同的道路——“上了市”。她“拿十年当一年活着”,从各种各样的男人身上拼命地挣钱,然后悄悄地给沦为乞丐的母亲送去。月牙儿染上了花柳病,她把病极力地传染给他人,因为“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月牙儿被抓进感化院,后来入狱。在狱里,月牙儿觉悟到 “世界比这儿强不了多少”……

诚如老舍所说的,作品中的这对母女,其性格和命运的叙写确是和《大明湖》不同的——用老舍的话来说,“在女子方面,重要的人物是很穷的母女两个。母亲受着性欲与穷困的两重压迫,而扔下了女儿不再管……这个女的最后跳了大明湖。她的女儿呢,没有人保护着,而且没有一个钱,也就走上她母亲走上的路——在《樱海集》所载的《月牙儿》便是这件事的变形。可是在《大明湖》里,这个孤苦的女儿到了也要跳湖的时候,被人救出而结了婚”。这里的“变形”,便是老舍不满意《大明湖》的实践。显然,老舍对这个变形是很满意的。《大明湖》里的这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如同旧戏里演的一样,新娘新郎披红挂彩,在鼓乐声中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喜庆是喜庆了,女的似乎也有了新的希望,但这显然不是老舍想要的。

同样,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里,我也看到了媲美《月牙儿》的主旨取向和篇章结构。小说写从农村来到城市的祥子的变化,主要情节是祥子的人力车得而复失、人生从有希望到无望的“三起三落”。

祥子来到北平当人力车夫,苦干三年,凑足一百块钱买了辆新车。他连人带车被宪兵抓去当壮丁。希望第一次破灭。祥子卖骆驼,拼命拉车,省吃俭用攒钱准备买新车。祥子干包月时,辛苦攒的钱被孙侦探搜去,希望第二次破灭。虎妞以低价帮祥子买了邻居二强子的车,祥子又有车了。其后,祥子为了置办虎妞的丧事,卖掉了车。祥子的生活希望破灭。

如果说,车子的三次失去,让祥子的生活希望破灭,那么,杂院里二强子19岁的女儿小福子的遭遇,则彻底粉碎了祥子心里残存的对女人、家庭以及未来的一丝念想——小福子对他有情有义,等着他回来娶自己。面对哭肿了眼的小福子,祥子说会来接她——“等我混好了,我一定来!一定来!”老主顾曹先生给祥子出主意——帮祥子租赁车子,接小福子来家住,帮助高妈洗洗作作。祥子满心欢喜去找小福子,可是,杂院里小福子人去楼空,顺着小马儿的祖父的指点,祥子最终在白房子(妓院)打听到了小福子的下落——她已不堪凌辱,在小树林里上吊了。

用作品说话,祥子终于从“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劳动者沦为一个“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老舍这篇作品的写作起源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山东大学的一位朋友在跟老舍闲谈时,谈到了他在北平曾用过的一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者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此后从春到夏,老舍着迷似的收集资料,“把祥子的生活和相貌变换过不知多少次”,才写出了这部“积了十几年对洋车夫的生活的观察”,“对苦人有很深的同情”的作品。

记得看过凌子风导演的同名电影,我以为,由张丰毅、斯琴高娃和殷新等出演的这部电影,是忠实再现了老舍的创作思想的,看这部电影,我是分三次才看完的——祥子的人生很惨,他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连小福子都入了土”。

常言道,一叶知秋,从上述简略谈及的几篇作品中,编者以为是大致可以勾勒出以贫苦市民生活为小说主要材料的老舍小说的基本特征的。正如老舍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所说的,“车夫外表上的一切,都必须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 ;故事酝酿长久,素材收集多,“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思索的时间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本地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身处动乱年代里的人物,穷人薄如纸片的人生,挣脱不去的贫苦命运,是很有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的旋律蕴藉,如泣如诉,一咏三叹,让人无可奈何。

老舍曾在《又是一年芳草绿》中,称“人是不容易看清自己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老舍的文章才那样本色,没有矫情,以我之见,他一辈子都是在努力看清自己,并通过文字表达出来。他是如太平湖的湖水一样清澈纯粹的。这个位于新街口豁口外的天然小湖泊,是“清白而刚烈”的老舍的归宿,一墙一湖之隔,便是他35年前为老母亲购置的小院。先生有归来意义的选择,不禁让人想起1965年3月,老舍访日期间,在日本文艺家协会主办的欢迎午宴上讲的人和壶的故事,以及井上靖和巴金的解读。

老舍在《我的母亲》一文中,写了母亲传给自己的性格——软而硬的个性,平和对待人和事,吃亏是福,做人有原则。

文如其人。在老舍的散文里,无论写人物,还是写风物,写济南、青岛、北平,写自己和家人,写朋友,也多是平常人,平常事,无不内容真切,情感真挚,文字平易,文风朴实,给人难忘的印象。

孙钧政先生在为老舍散文选集所作的序中,用一个“真”字概括了老舍散文对中国古典散文的继承,即事真、情真、义真。诚哉斯言!

老舍一生在不少地方待过。他1899年生于北平,1924年赴英国任教5年,其后由济南到青岛(1930—1937),流亡武汉、重庆(1937—1945),美国讲学3年(1946—1949)。他的足迹所到之处,都在他的创作中留下了印记。

其中,北京是在他的血里的。他出生于北平,这里有他的父母,母亲给了他生命的教育。在这里,宗月大师(刘寿绵)资助7岁的他上学。在这里,他从一场大病中逃脱,其后戒掉了烟酒和麻雀牌。在这里,他实践婚姻自由的主张,拒绝了母亲物色的佐领的女儿这门亲事,因为他在17岁的时候,就和一块长大的刘寿绵的女儿萌发了初恋的种子。在这里,老舍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影响。在漂泊了25年后,老舍1949年回到北京,一直到1966年8月24日。“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 “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粘合的一段历史……每一个小的事件中有我,我的每一思念有个北平。”

老舍的散文,用情最深、用墨最多的就是北京。他写可亲可敬的母亲对自己的教育。他写资助自己入学读书的宗月大师的慈善。他写自己戒掉抽烟、酗酒、玩牌等不良嗜好。他写自己没有结果的初恋——内向的老舍出于对刘大叔的感激,不能对刘家姑娘表白,为此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其后,刘大叔做了和尚,刘家姑娘也随之皈依佛教,做了带发修行的尼姑。他写回到新中国后的欣喜。等等。

老舍的散文,文字本色自然、朴实无华,尤其是在北平时影响自己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人和事,是真人真事,有真情实感。笔者以为,这些记录老舍性格养成的文字,文字里的人和事,是如同烙印烙在老舍的心上,并影响了他一生的。

抗战时期,远在大西南的老舍听到宗月大师坐化(1939年)的消息,他写了一篇《宗月大师》,表达他对宗月大师的深切怀念。

宗月大师笃志行善的言行影响了老舍的一生。老舍待人真诚友善,好交朋友,他以为,朋友多了,就有了学习与研究的机会。他人生态度积极向上,好清洁,讲秩序。他有高远志向,“从家里跑出来,是为做一点有助于抗战的事”。这是他在《自述》(1941年7月7日《大公报》)中,写自己1937年从济南到汉口4年来的感想,他的总结是,道出了“自己的苦痛何在,和怎样就可以克服这种苦痛”,从而坚强自己,“使自己真能成为文艺之林中的一株有出息的小树”。

老舍在1921年发表小说和新诗时,署名舍予。1926年在《小说月报》第17卷8号开始,署名老舍连载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舍予,老舍,始终有一“舍”——在与舍字关联的词汇里,有施舍、舍得、舍己为人、舍生取义、舍己为公等诸多词。在佛教里,有舍身一说,指为他人牺牲自己。在儒学里,舍恶以得仁,舍欲而得圣。在今人看来,舍就是付出,是贡献。老舍降生人世伊始,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发表文学作品亦署名舍予和老舍,我以为,这个舍字即老舍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他一生以此为立人和创作的基点,向善,向美。

诚如老舍大女儿舒济在给现代社“老舍诞辰120周年经典珍藏版”系列作品的题辞中所说的,在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即将到来之际,出版老舍先生的作品集,是对老舍先生的最好纪念。斯人已去,精神长存,怀想作者的音容笑貌,笔者便有诸多感慨。

说到和老舍家人的往来,好像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事了吧。记得曾两次拜访舒乙老师,一次是1998年,在西三环的万寿寺,另一次是2002年,在亚运村新馆。 拜访的主题都是老舍以及他的作品。舒乙老师待人和善,为人真诚。舒乙老师为我所供职的出版社选编了老舍的小说和散文,为散文选写了序文《五把钥匙》,并附上他写的《老舍生平及作品》一文。后来,我从舒济老师那里得知舒乙老师住院了,想去医院看望,终因院方的规定未能成行。

与老舍大女儿舒济的往来,缘于《老舍自述·注疏本》的组稿。多年前,我在网上淘到两种《老舍自述》。我很想出一部注疏严谨的《老舍自述》,于是便给舒济老师打电话,舒济老师认可徐德明老师的本子,并给了我徐德明老师的电话。其后,舒济老师又准备好了有关老舍的照片资料,供我翻拍。此后又多次整理家里的老照片供选用。如今,这部舒济老师认真审阅过并为之作序的注疏本(徐德明、易华注疏)即将付梓。对我开列的老舍小说和散文的选目,舒济老师也建议增补上一篇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这篇文字,舒济老师也不吝赐教。我对舒济老师的真诚和严谨,对她付出的劳动,是心存感念的。

老舍的家风,其子女也都传承了,这是很让我印象深刻的。

写到这里,顺便提及《有声电影》一文的取舍。在市面上,此文收入小说集和散文集的均有版本,我以为,从叙事和抒情议论的轻重比例而言,视其为小说似更为贴切,再说,老舍是有自传体小说的写作的,代表作是《正红旗下》。这一篇的取舍,我特意咨询了舒济老师,舒济在回信中说《有声电影》以《老舍全集》为准,是短篇小说。

老舍是我国新文学的奠基者之一,是在国内外享有崇高声誉的人民艺术家。编选他的作品集,是我读经典、读大师的修行课。在编选过程中,我的做法也许与大多编者相同或相近,即参考多种版本,权衡选择,但囿于对老舍及其作品的了解,疏漏在所难免。卷前的这点文字,所写的也无非是读书心得,寥寥数语,谈不上什么新鲜,也不敢说知人论世,如无看头,也仅糊窗覆瓮而已,不过心也存念,期待读者读老舍时能各有所得,有些好处,如此这般,便是很让编者感到欣慰的事了。是为记。庞俭克记于2018年3月30日改于5月23日

民俗风物

一些印象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绝对的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第一,那仅有的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顾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那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了一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厉;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至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车呢?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儿。我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呢?”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体,全由车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显得暗淡灰丧。

行李,××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多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像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好在没受伤。跟××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顶牛儿更显着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二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棱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式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像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泻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三

由前两段看来,好像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噢,原来如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蔫敢攀高比诸葱哉!)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榴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榴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四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 heart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五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六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细碎的绿影,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那边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的飞,似乎是作着梦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愣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往北看,围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往上看,看见几个红的楼尖。全不动。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舞起来。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哪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一刻钟,要作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作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快放暑假吧!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太自私了,谁说不是!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还种瓜吗?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只等玫瑰开呀!玫瑰开,吃粽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下,白石凳上,小蓝蝴蝶,绿槐树虫,哈,梦!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七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的。我想写“春夜”,多么美的题目!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可是,不是个诗人,怎办呢;这似乎要“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新诗吧?太难;脑中虽有几堆“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泪滚滚的“!”。但是,没有别的玩艺,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此路不通!旧诗?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八葱的东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联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兴非常,有胜于无,好歹不论,正合我的基本哲学。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没一首“通”的吧,“量”也足惊人不是?中国地大物博,一人能写八首春夜,呀!

唉!湿膝病又犯了,两膝僵肿,精神不振,终日茫然,饭且不思,何暇作诗,只有大喊拉倒,予无能为矣!只凑了三首,再也凑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一)

多少春光轻易去?无言花鸟夜如秋。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谁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楼。(二)

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三)

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看得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梦想。这不怨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九个字的呢?

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续。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哩竞走,得个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一、二、三载1930年10月至1931年2月《齐大月刊》第1卷1、2、4期,四、五、六、七载1931年3月至6月《齐大月刊》第1卷第5、6、7、8期

更大一些的想象(济南通信)

要领略济南的美,根本须有些诗人的态度。那就是说:你须客气一点,把不美之点放在一旁,而把湖山的秀丽轻妙地放在想象里浸润着;这也许是看风景而不至于失望的普通原则。反之,你没有这诗意的体谅,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去逛大明湖、趵突泉等,先不用说别的,单是人们口中的葱味,路上吱吱妞妞小车子的轮声,与裹着大红袜带的小脚娘们,要不使你想悬梁自尽,那真算万幸。单听济南人说话,谁也梦想不到它有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清凉的泉水;而济南泉水的甜美清凉确是事实,你不能因济南话难听而否认这上帝的恩赐。好吧,你随我来吧,假如你要对济南下公平的判断,一个公平的判断,永不会使济南损失一点点的光荣。

比如你先跟我上大明湖的北极阁吧,一路之上(不论是由何处动身),请你什么也不看不听,假如你不愿闭上眼与堵上耳,你至少应当决定:不使路上的丑恶影响到最终的判断。你还要必诚必敬的默想着,你是去看个地上的仙境。

到了,看!先别看你脚下的湖;请看南边的山。看那腰中深绿,而头上淡黄的千佛山;看后面那个塔,只是那么一根黑棍儿似的,可是似乎把那一群小山和那片蓝而含着金光的天空联成一体,它好像表现着群山的向上的精神。再往西看,一串小山都像带着不同的绿色往西走呢。远处,只见天边上一些蓝的曲线,随着你的眼力与日光的强弱,忽隐忽现,使你轻叹一声:山,伟大图画中的诗料。到北极阁后面来看,还有山呢,那老得连棵树也懒得长的历山,那孤立不倚的华山,都是不太高不太矮,正合适作个都城的小绿围景;济南在这一点上像意大利的芙劳那思。你看到这几乎形成一个圆圈的小山,你开始,无疑的,爱济南了。这群小山不像南京的山那样可怕,不像北平的西山北山那样荒伟的在远处默立,这些小山“就”在济南围墙的外边,它们对济南有种亲切的感情,可以使你想到它们也许愿到城里来看看朋友们。不然,它们为什么总像向城里探着头看呢。

看完了山,请你默想一会儿:山是不错,但是只有山,不能使济南风景像江南吧;水可是不易有的,在中国的北方这么想罢,请看大明湖吧。自然现在的湖已成了许多水沟,使你大失所望。我知道,所以我不请你坐小船去游湖,那些名胜,什么历下亭咧,铁公祠咧,都没有什么可看;那些小船既不美,又不贱,而且最恼人的是不划不摇不用桨支不用纤拉,而以一根大棍硬“挺”的驶船方法。这些咱们全不去试验,我只请你设想:设若湖上没有那些蒲田泥坝,这湖的面积该有多大?设若湖上全种着莲花四围界以杨柳,是不是一种诗境?这不是不可能的;本来这湖是个“湖”,而是被人工作成了许多“水沟”;上帝给济南一些小山,也给它一个大湖,人工胜天,生把一个湖改成沟,这是因穷而忘了美的结果,不是自然的过错。

城在山下湖在城中。这是不是一个美女似的城市?你再看,或者说再想,那城墙假如都拆去,而在城河的岸边,杨柳荫中修上平坦的马路,这是不是个仙境?看那护城河的水,绿,静,明,洁,似乎是向你说:你看看我多么甜美!那水藻,一年四季老是那么绿,没有法形容,因为它们似乎是暗示出上帝心中的“绿”便是这样的绿。河岸上,柳荫下假如有些关于济南妇女的浣纱女儿,穿着白衫或红袄,像些团大花似的,看着自己的倒影,一边洗—边唱?

这是看风景呢,还是做梦呢?一点也不是幻想;假如这座城在一个比中国人争气的民族手里,这个梦大概久已是事实了。我决不愿济南被别人占领;我希望中国人应当有比编几副对联或作几首诗(连大明湖上的游船都有很漂亮的对联,可惜没有湖!)更大一些的想象。我请你想象,因为只有想象足以揭露出济南的本来面目。济南本来是极美的,可被人们给糟蹋了。载1932年5月《华年》第1卷第4期

非正式的公园(济南通信)

济南的公园似乎没有引动我描写它的力量,居然我还想写那么一两句;现在我要写的地方,虽不是公园,可是确比公园强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园;关于那正式的公园,只好,虽然还想写那么一两句,待之将来。

这个地方便是齐鲁大学,专从风景上看。齐大在济南的南关外,空气自然比城里的新鲜,这已得到成个公园的最要条件。花木多,又有了成个公园的资格。确是有许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当作——非正式的公园。

逛这个非正式的公园以夏天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树叶美,但是只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没有什么特色。

当夏天,进了校门便看见一座绿楼,楼前一大片绿草地,楼的四围全是绿树,绿树的尖上浮着一两个山峰,因为绿树太密了,所以看不见树后的房子与山腰,使你猜不到绿荫后边还有什么;深密伟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气。绿楼?真的,“爬山虎”的深绿肥大的叶一层一层的把楼盖满,只露着几个白边的窗户;每阵小风,使那层层的绿叶掀动,横着竖着都动得有规律,一片竖立的绿浪。

往里走吧,沿着草地——草地边上不少的小蓝花呢——到了那绿荫深处。这里都是枫树,树下四条洁白的石凳,围着一片花池。花池里虽没有珍花异草,可是也有可观;况且往北有一条花径,全是小红玫瑰。花径的北端有两大片洋葵,深绿叶,浅红花;这两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楼,门前的白石阶栏像享受这片鲜花的神龛。楼的高处,从绿槐的密叶的间隙里看到,有一个大时辰钟。

往东西看,西边是一进校门便看见的那座楼的侧面与后面,与这座楼平行,花池东边还有一座;这两座楼的侧面山墙,也都是绿的。花径的南端是白石的礼堂,堂前开满了百日红,壁上也被绿蔓爬匀。那两座楼后,两大片草地,平坦,深绿,像张绿毯。这两块草地的南端,又有两座楼,四周围蔷薇作成短墙。设若你坐在石凳上,无论往哪边看,视线所及不是红花,便是绿叶;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绿草,红花,与树影;上面是绿枫树叶。往平里看,有时从树隙花间看见女郎的一两把小白伞,有时看男人的白大衫。伞上衫上时时落上些绿的叶影。人不多,因为放暑假了。

拐过礼堂,你看见南面的群山,绿的。山前的田,绿的。一个绿海,山是那些高的绿浪。

礼堂的左右,东西两条绿径,树荫很密,几乎见不着阳光。顺着这绿径走,不论是往西往东,你看见些小的楼房,每处有个小花园。园墙都是矮松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别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绿得不到家。秋天的红叶美,可是草变黄了。冬天树叶落净,在园中便看见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远的意味。只有夏天,一切颜色消沉在绿的中间,由地上一直绿到树上浮着的绿山峰,成为以绿为主色的一景。载1932年7月《华年》第1卷第12期

趵突泉的欣赏(济南通信)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池边,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趵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趵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载1932年8月《华年》第1卷第17期

大明湖之春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道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瞢荚出卖,在北方大概只兴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载1937年3月《宇宙风》第37期

青岛与山大

北中国的景物是由大漠的风与黄河的水得到色彩与情调:荒、燥、寒、旷、灰黄,在这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在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人,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有北方的晴爽,而不显着干燥,因为北方的天气在这里被海给软化了;同时,海上的湿气又被凉风吹散,结果是天与海一样的蓝,湿与燥都不走极端;虽然大雁还是按时候向南飞,可是此地到菊花时节依然是很暖和的。在海边的微风里,看高远深碧的天上飞着雁字,真能使人暂时忘了一切,即使欲有所思,大概也只有赞美青岛吧。冬天可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有相当的冷,也有不小的风。但是,这里的房屋不像北平的那样以纸糊窗,街道上也没有尘土,于是冷与风的厉害就减少了一些。再说呢,夏季的青岛是中外有钱有闲的人们的娱乐场所,因为他们与她们都是来享福取乐,所以不惜把壮丽的山海弄成烟酒香粉的世界。到了冬天,他们与她们都另寻出路,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他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一般的说,人们大概会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我们所愿解答的。在前面,我们叙述了青岛的四时:青岛之有夏,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非常。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呀。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住不下去。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一个没到过山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当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衫是第二制服。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至于沿海上停着的各国军舰,我们看见的最多,此地的经济权在谁何之手,我们知道的最清楚;这些——还有许多别的呢——时时刻刻刺激着我们,警告着我们,我们的外表朴素,我们的生活单纯,我们却有颗红热的心。我们眼前的青山碧海时时对我们说:国破山河在!于此,青岛与山大就有了很大的意义。载1936年《山大年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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